夜色如墨,将金陵城彻底吞噬。
白日的血腥与动荡,沉淀为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长街上一下下地敲着,声音干瘪,更添寒意。
城西,三十里荒野。
浓云遮蔽了月,天地混沌。一座破败寺庙的轮廓在黑暗中耸立, jagged的飞檐指向无星的夜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骨架。
不语禅院。
山门只余两根歪斜的石柱,满是苔藓与裂痕。半人高的野草疯长,在夜风中发出干燥的沙沙声,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周康独自立在禅院前。
他摘了官帽,脱了官袍,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布衣,脸用布巾遮住,身形佝偻。
他不像一个二品大员,更像一个来此寻死的孤魂。
他盯着眼前这座阴森的禅院,干裂的嘴唇下,牙齿却因一股病态的兴奋而微微战栗。
他知道,今夜他将触碰到的,是足以颠覆大乾的禁忌。
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他迈步而入。
院内比外面更显破败。大雄宝殿的屋顶塌陷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房梁骨架。佛像不知所踪,空荡的莲花宝座上积满鸟粪与尘埃。
一个窈窕的黑影背对他,静立于宝殿中央。
苏曼娘。
她换了一身干练的夜行衣,长发高束,手中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羊皮灯笼,再无秦淮河畔的半分慵懒,只剩利刃出鞘的锋锐与冰冷。
“周大人,你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刻钟。”
她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带着回音。
“你家主上。”周康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枯木在摩擦。
“主上,在里面。”
苏曼-娘转过身,灯笼的微光勾勒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她抬起下颌,指向宝殿后方。
莲花宝座之后,一个通往地下的甬道,黑得望不见底。
“主上从不见空手而来的人。”苏-曼-娘的目光锐利,像两把刀,要将周康从里到外剖开,“周大人,你的‘价值’,带来了吗?”
周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甩了过去。
“够不够?”
苏曼娘抬手接住,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开。
只看了两页,她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册子上密密麻麻的,不是金银账目,全是人名。
从江南各州府的布政使、按察使,到下辖各县的知县、县丞;从盐铁、漕运、织造三大司,到地方卫所的指挥、千户。
每个名字后面,都详尽标注着其派系、癖好、死穴,以及每年从他周康这条线上分走的“好处”。
这是他经营一生的关系网,一张能让整个江南官场伤筋动骨的网!
“不够。”
苏曼娘合上册子,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周康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这还不够?”
“这些是‘利’。”苏曼娘的声音冷得像铁,“我家主上,更看重‘名’。”
“什么名?”
“一个让顾长风焦头烂额,再也无暇他顾的‘名’。”苏-曼-娘盯着周康的眼睛,一字一顿。
“主上要你,用你的死,来换这个名。”
周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凶光毕露。
“耍我?”
“是给你一个,更有价值的死法。”
苏曼娘从怀中又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周康。
那是一张金陵城的舆图。
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出了七个位置。
金陵城内,七大官仓!
“三天后,祭天大典,城中精锐尽数调往祭坛维持秩序,防务最是空虚。”苏曼娘的声音压低,像魔鬼的引诱。
“主上要你,在那一日,动用你所有的棋子,点燃这七座粮仓。”
轰!
周康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焚烧粮仓!
这七座粮仓,储藏着金陵,乃至整个江南数十万军民的活命粮!
一旦烧了,江南会瞬间陷入大恐慌,大混乱!
这不是谋反。
这是要绝江南之根,断大乾之脉!
“你们疯了!”周康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疯的不是我们。”苏曼娘看着他,眼神里竟透出一丝怜悯,“是这个天下,早就病了,该换个主人了。”
她的话语,继续钻入周康的耳朵。
“一场大火,会让整个江南的怒火,都烧向那个逼反你的钦差。”
“而你,周大人,将不再是钦差案板上的鱼肉。”
“你会成为反抗朝廷暴政的第一个‘义士’。”
“你的死,将重于泰山。”
周康浑身冰冷,牙关都在打颤。
好毒!好绝!
用他的命,用全城百姓的命,去给顾长风掘一个万劫不复的坟墓!
“我如何信你们?”周康死死盯着她,“事成之后,你们大可将一切都推到我这颗死人头上!”
“你别无选择。”苏曼娘淡淡道,“况且,主上会亲自给你一个保证。”
她侧过身,让开了那条通往地下的甬道。
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郁龙涎香的气息,从黑暗深处弥漫开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温润如玉,却偏偏带着一种抽离世外的冷漠与高贵,仿佛神祇在云端低语。
“周大人,进来。”
“本王,亲自与你谈。”
本王!
周康的身体剧烈一颤,呼吸几乎停滞。
他听过这个声音。
在无数个最隐秘、最高端的江南名士雅集上,这个声音的主人永远藏于幕后,从不露面。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为江南士族圈内,奉行的准则。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龙王!
而他,自称“本王”!
周康的呼吸瞬间粗重,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疯狂的火焰吞噬。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了。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仿佛不是去赴一场死亡交易,而是去觐见一位真正的君王。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