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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旧事如天远

作者:天道滥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渊病了。


    喜儿这么以为。


    进了腊月,快到年关,三殿下的书信来得不如以往那么频繁,想来京里事情多且繁杂,无暇多书。


    顾渊对他从来报喜不报忧,一身病骨缠绵榻间,写回去的却是弯弓射雁的轻快事。


    那次回来后,顾渊身上的毒发作得越发厉害,以往只泛着酸地疼,这下五脏六腑像被火烧,半夜常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过去,又要被一梦惊醒,心力交瘁,越发清瘦下去。


    喜儿却知道,以将军那个性子,难受死了也不愿意说一句,战场上身心虚弱是不能叫军中将士们看出来的,更不能让敌人瞧了去,否则军心不稳,士气溃散比缺兵少粮还恐怖,立时就要不战而败。


    她这个样子担心死人,喜儿跑前跑后,找了七八个郎中来给顾渊把脉,却没人能诊出个所以然来,都说是重些的风寒,给开了许多纸方子,每天喝水似的灌药,也不见好。


    喜儿急得不知道怎么办,病号本人却浑不在意,人遭折磨,憔悴得像棵蔫了的草,神色却漠然得很。


    顾渊当然知道是谁害自己,也知道怎么都没救,虽然是药三分毒,但为了宽她的心,还是全喝了,快死的人不怕这个,唯一不好的是苦了点。


    腊月二十三这天,南川飞雪。


    窗户纸簌簌作响,屋里点着炉火,顾渊卧在榻上,身上发软,握笔要打颤,只好又开始看书,喜儿这回却说不出一二三来,因为她这样实在是干不了别的。


    “将军,”喜儿道,“有胃口么?”


    顾渊闻言抬头,想想道:“吃得了东西。”


    喜儿凑过来坐下道:“我瞧您瞧着心疼。”


    “我怎么有幸得了你这么个小朋友呢,”顾渊听着窝心,笑道,“跟姊妹似的。”


    对尚未奔而立之年的顾渊而言,五殿下都称不上“小朋友”仨字,喜儿还比平阳公主大点,闻言竟觉得脸上有些烫。


    她撇开一些杂念,顿了顿道:“昨天将军在家里歇着,我到集上添了点东西,今儿是小年,咱们吃饺子,包完下好指不定得晚上了,您要有胃口,先吃点灶糖垫着好不好?”


    顾渊:“好。”


    喜儿:“出去走走透透气吧,闷几天了,人都闷坏了。”


    顾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只见庭院里头雪压竹枝,景色甚美,叹道:“也好。”


    喜儿心里发酸,但还是笑道:“得,我拿披风去。”


    从前在嘉峪关北披的狼裘厚重,行军时候才用,留在了京中的将军府,南边的雪没那么逼人,即使是北风也轻得多,喜儿盖了件大红白里的鹤氅在顾渊身上,替她理好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道:“正是文武双全一儒将。”


    顾渊失笑,可惜容色太苍白,被红一衬,显得更没多少活气:“儒什么将呢,文盲丘八一个。”


    类似顾将军这种人都有自谦的毛病,似乎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得,喜儿也不去跟她掰扯,捉了一旁挂着的油纸伞,又想起什么,从一旁的小案上拎了个纸包起来,才扶她出了门。


    顾渊被风一吹,默不作声地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了点。


    喜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个纸包打开了,趁她看着远山发愣,拈起一块灶糖塞进了顾渊的嘴里,后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还是被喂了个正着,唔道:“粘死了。”


    “不粘就麻烦了,”喜儿小声笑道,“灶王爷吃着这个粘了牙,才能多说点甜言蜜语呢。”


    顾渊不屑道:“谁要他灶王说。”


    “他不说我也要说,”喜儿举着伞,“上天保佑我将军快好。”


    顾渊偏过头来看看她,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来,揉上了喜儿脑袋上一头毛:“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呢你。”


    这下换成喜儿躲闪不及,乐了:“我看您就是快好了,精神头那么足,就说得出来透透风。”


    顾渊听见“快好了”却眨眨眼,心里五味杂陈,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喜儿不知是不是说错了话,一时也不敢作声,余光看见主人在望天。


    纷纷扬扬柳絮似的雪片被伞挡在了周身之外,顾渊追忆起从前在漠北的往事来。


    若说南川里的雪叫风雅与景致,大漠的雪就是刀子,裹着风剔过骨头,带着惨烈的意味。


    那才是真冷啊,角弓若不及时捂上就梆硬,弦要绷断,铁甲冷难着,军中干粮都是硬的,只能拿石头砸碎了放怀里化开,一口下去从喉咙芯冰到脚后跟,冻得人发懵。


    主将有裘披,将士们却不见得都有能御寒的衣服。


    那次巡营时,顾渊瞥见一个半大的小兵蜷在土堆旁边躲风,他脚上穿的是布鞋,估计是家里人给做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看着那样子,她心里十分不得劲,想给人双新鞋穿,到了却给不出去。


    军中不是只有这小兵一个这样,鞑子困了关隘,补给断了,这样的人,营中有一群,有的处境还更艰难些。


    可是看着孩子受罪,到底没法坐视不理,顾渊将自己腰间的酒壶丢给了他:“喝点,暖身子。”


    那小子本来半合眼睛要睡,因为天上飘鹅毛雪,手已经冻得发紫,也不知道是快睡着了还是快僵了。


    闻言一个激灵,见是顾渊,眼睛亮了一下,惶恐地接过来喝了一口,被那烈酒呛了一下,咳咳两声,将酒壶还回来,哑着嗓子道:“谢将军。”


    顾渊蹲下来道:“几岁了。”


    小兵:“十三。”


    十三啊。


    她叹口气:“乱世没法子,倒要叫你们这些半大孩子来拼命。”


    小兵:“不是孩子了!生为人是来担责任的!我崇敬您,不是被抓来的,自己进的军营,死了也乐意。”


    顾渊拍拍他肩膀:“保家卫国在少年,好样的。”


    小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咧了一下,才开口。


    “将军我跟您说,我爹给我说了亲,等打赢了咱们班师回朝,我回家有了媳妇,肯定给您送喜酒,我们,”他嘿嘿了一声,更像是在掩饰哆嗦,“我们村是酒乡呢,保准那佳酿跟将军壶里这酒一样地好。”


    那孩子当时虽然苦得发惨,眼里却有光,可惜一年后,三军凯旋,他却没等到那一天。


    彼时诸部遭困,几天后一次突围里,这个兵中了箭,死之前连眼都没闭。


    仗打赢了,主将却高兴不起来,时不时总会想起那还稚气未脱的话音“生为人是来担责任的”。


    千古家国,不是文墨吊古里头写得那么风流潇洒,都是用一个个鲜活的命堆出来的,里头有男有女,有长有少,人潮阵阵,淹没在呼啸的大风里,化成骷髅白骨,终归尘土,随着黄沙一道乘风而去。


    天下英魂,尽是国殇。


    喜儿叫道:“将军?”


    “嗯?”顾渊回过神来。


    “站一会了,咱们回,一会风钻进衣服里又该难受了。”


    “走吧。”顾渊道。


    晚上主仆两个吃了饺子,白天顾渊透了气,也并没见好。


    晚上最难熬,碗筷捡走,西窗边小案上放着油灯书卷,顾渊不想去卧房,在竹榻上歪了下来,靠着窗户,又开始发愣。


    喜儿默默地沏了壶茶来放在一边,倒了一杯递过去,顾渊闭了一下眼睛,接过来喝了一口,不幸被呛着了,咳了个死去活来,末了觉得不行,挣扎着让她拿帕子,才捂上嘴,就咳出来一口血。


    喜儿吓坏了:“将军!”


    顾渊浑身发冷,低着头冲她摆摆手:“不碍事。”


    喜儿:“说的什么话!”


    “甭操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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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睡去吧。”


    喜儿才不能这样坐视不管,给人拿水漱过了口,收拾停当,扶她靠好。


    顾渊转过头去背对她。


    喜儿要开口,却察觉窗外似有马蹄声,正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结果看见主人朝窗户看了一眼。


    寒冬腊月团圆时,会是谁来。


    外头就传来了叩门声。


    顾渊抬眼瞧瞧她,喜儿连忙出去院子开门,瞧见来人,说不利索话了:“三,三殿下?三殿下吗?”


    那人披着一身的风雪,点了点头。


    “快请进!”


    喜儿惊喜交加地将逍遥王迎了进来,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将军在信里都不肯跟他提半点病了的事,如今屋里这个场面,让三殿下看到了要怎么解释。


    不禁捏了两把汗来,一为主人的身子,二为主人的诚信。


    喜儿动静不大,顾渊不知是谁来了,撑着桌案,勉强坐起来瞧,却听房门一响,先进来的却不是喜儿。


    一时不禁定住了。


    檀清远却没停步,径直到榻边坐下,喜儿后脚进来,却觉得不该再留,又出去了。


    可是太怪,此时在榻上卧着的那个人心里却没多少秘密被发现的心虚,反而有些太过满当。


    一时激着了心,胸口绞痛起来,忍不住弓下身子,片刻后又撑着半起来,抬手要去碰那不知是人是鬼的逍遥王。


    三殿下看着那病骨支离的人,心疼得快要碎了。


    顾渊抚上了他的脸颊,顺着蹭到耳后,抱了过来:“你是真的么。”


    檀清远感到耳畔贴上清浅的呼吸,搂过人来道:“想你。”


    梦里缠绵和身前人的体温骤然交叠在一起,顾渊靠在他肩头,听见自本尊嘴里说出来的想念,只觉得快要分不清楚虚幻和真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短数月,三殿下从信里到真人都好似换了个人,一改从前的顾左右而言他,直率得让人不适应,可是她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在冬夜里裹住了思绪,连带病痛似乎也消解了去。


    檀清远道:“我身上冷,要冰着你。”


    顾渊不动。


    檀清远任人搂了一会,起身看着她道:“病成什么样了。”


    闻言,顾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一遭苦痛原本是要瞒着他的,下意识地要躲,可是境况几何,殿下进来时就瞧得一清二楚,抱都抱了,还有什么好躲呢。


    南川本来多伤寒,虽然算不上寻常小病,却比真相轻得多,顾渊打定主意以此为借口。


    于是用手撑了撑榻,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子来,笑道:“不过一点小病,倒是殿下,大过年的,京里多热闹,怎么跑到臣这偏僻地方来了,没年味还冷清,怪奔波的。”


    檀清远似乎从重逢的情绪里出来了些,扶着顾渊靠好,侧身坐在榻边:“团圆夜,没人陪你。”


    她心里一动,面上却不显,朝门口处抬抬下巴:“有喜儿呢。”


    “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写在信里,”檀清远没接话,道,“我不值得你倾诉么。”


    当然不是,顾渊想道,可是就三殿下那个多思多虑多愁多情的性子,别说是要死了,哪怕真是点寻常风寒,谁又敢告诉他。


    况且人都要去了,留些好的念想吧。


    蓝桥一送,在顾潜光的心里本来已经成了死别,谁曾想今朝还有一见。


    在这种飘着大雪却温暖熬人的夜晚里,从三殿下整个人到他的怀抱,都让人始料未及,惊诧之余,顾渊发现自己心底还有暗喜。


    听他一句话,悲意却更多了,欲盖弥彰道:“写什么写,寄过去让你寤寐思服吗。”


    这话本来是字面意思,檀清远闻言,耳尖却红了,眼神晃了晃,把头偏向了一边。


    顾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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