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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痴妄

作者:枔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中秋夜,浓云吞月。


    信阳侯府深处,宋清徵独坐镜前,眼睑低垂。铜镜昏黄,映出她眉间一道深蹙的痕,泪滴浸透玉色中衣,令她不禁战栗一瞬。


    一件披风轻轻覆上她的肩。


    “夜深了,夫人安置罢。”芙云声气极轻,似怕惊破这一室寂寥。


    宋清徵依言起身,目光却瞟向那扇半掩的窗。茜纱上浮动着摇曳灯影,晚风潜入,案头未压实的纸页簌簌作响——像极了夫君央求她时,那不住颤动的眼睫。


    “蔚妹妹实在可怜,我岂能看她充作流犯去那瘴疠之地受苦?求阿泠念在你我多年情分,允她进门!”


    两个时辰前,卢音便是这样求她的。


    她嫁入卢家八载,膝下犹虚。三年前,婆母便做主纳了一房颜色娇丽的通房。如今他故技重施,不过换了个更冠冕堂皇的名目。


    她心下明镜也似:卢音口中那“可怜人”,是他嫡亲的表妹。西北战事失利,圣上震怒,主事的王烈首当其冲。王家阖族获罪,男丁十岁以上皆判斩监候,女眷悉数流放岭南。


    王烈是卢音亲舅舅,自小护佑有加。他说不能不顾王家表妹,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论亲疏,宋家自比不得血脉相连的王家。更何况,卢宋两家祖上皆有训诫,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他如今不过二十有八,想要提前违逆祖训,自然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和一场足够逼真的戏。


    可这信阳侯府,终究不是她做主。他若执意违逆家法强纳,她又如何拦得住?


    而他白日这一出,不过是婆母推了她出来作挡箭牌罢了。


    思及此,她咽下喉间一哽,化作心底凉寒。


    “夫人……”芙云铺好衾枕,回身唤她。


    却见她早已行至案前,吹亮火折重点了灯。外间值守的舒月瞧见光亮,忙走近门前轻问:“夫人,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进来罢。”宋清徵声气平稳,微光映亮她沉静的侧脸。


    舒月应声入内,见她已在铺纸,忙上前研墨,芙云则悄无声息地将灯盏一一添亮。


    “什么时辰了?世子可曾回来?”宋清徵提笔蘸墨,头也未抬。


    “回夫人,已过子时三刻了,世子还未归……侯爷那边也遣人来问过,奴婢据实回了。”舒月声音讷讷,带着小心。


    宋清徵目光微沉。六日前长公主府赏菊宴上,她便听闻圣体不安,朝会上屡屡震怒。根源仍在西北战事。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册边缘——那上面记录着侯府近日不寻常的大额支出。


    两月前,王烈刚擢升兵部尚书,圣眷正浓。适逢圣上急于收复西北失地,严令举荐良将。


    王烈便上书力荐殿前司都点检江遇,称其有勇有谋,堪当大任。圣上准奏,命江遇率三万精锐赴葭州攻打青唐城。


    不料战事胶着,鏖战一月,损兵折将过半,却迟迟未能攻克。朝中渐有风声,指江遇怯战不前。


    朝议汹汹,矛头直指选帅之人。圣上怒斥江遇无能,将其贬为戴罪小校,又急命老将定国公驰援,同时降旨将王烈罢黜下狱,交三司会审。


    原本此事尚有转圜,王家族人虽被收监,却未即刻行刑。


    谁知不过数日,局势急转直下——江遇竟孤身叛逃敌营!更引敌军回袭,致使援军重创。前日军报抵京,称江遇引六万敌军已陈兵葭州与泉州交界,大有北上直逼京畿之势。


    至此,王家罪同通敌,再无生理。斩立决便定在了八月十六午时东市口。


    卢音得信后连日奔走,全然不顾侯府处境。白日见她不肯松口纳妾,竟气冲冲拂袖出门,至今未归。


    “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去外院,交予陈管事。”宋清徵将刚写好的信笺塞入百蝠纹八角梳妆盒,递给芙云,“门房若问,便说是我赠予侄女的满月礼。务必亲手交到我祖父手中。”


    “你去二门上,遣个可靠婆子在大门附近守着。若见世子归府,即刻请他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舒月应声退去。夜风渐起,穿过回廊,带来沁人凉意。而此时十里外的奉京天街上,正有一队百人衙兵,马蹄裹布,悄然穿行于浓黑之中。


    更鼓声遥遥传来。


    一道颀长身影倚在暗巷壁上,满身酒气,看着迎面奔来的高头大马,嗤嗤傻笑。


    “吁——”来人勒缰下马,抱拳低声道:“大帅,各处城门卫戍已按计划就位。”


    被唤作大帅的男子醉眼迷离,压着腰间刀鞘,抬盅痛饮:“好!天助我也!”笑声未落,酒盅“哐当”坠地,酒液溅湿兵士皂靴。兵士身形微顿,却未移动。


    “大帅……”男子左摇右晃,瘫软在地。兵士俯身欲搀。


    “休……休碰我……传令……依计行事……杀……尽杀……”他语不成句,酒气熏天。


    兵士抱拳应“属下遵命”,跃马向东疾驰而去。


    待马蹄声远,烂醉男子倏然睁眼,眼底一片清明冷冽。他拂衣振尘,缓缓起身。


    “铮——”寒刃出鞘半寸,月光流泻其上,映过他唇边一抹冰冷哂笑。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舒月去而复返,声音发颤:“夫人,世子归府了,只是……”她声气低如蚊蚋,“世子……他把那位也一并带回来了!马车从角门入的,直奔侯爷书房去了!”


    宋清徵立刻起身,芙云替她挽发。刚穿好外衣,帘栊一响,卢音已大步进来。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即便此刻衣袍沾尘、发冠微斜,那份世家子弟的风采依旧不减。


    见她穿戴齐整,灯下等候,他略显诧异:“这么晚,怎么还没歇?”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宋清徵直视他:“听说世子将人接回府了?”


    “你已知道了?”卢音似松口气,又似恼火,脱了外袍擦脸,“并未让她住内院,只是见了父亲……父亲已然应允暂且安置……”他擦完脸,目光转向她,努力带上恳切,伸手握来。


    两个丫鬟屏息垂目,悄无声息退下,掩上门。


    室内只余二人。烛光窸窣抖着。


    宋清徵只觉荒谬之感直冲心头,猛地抽出手:“世子当真以为,我不允纳她,是我不肯容人?”


    “阿泠,我立誓,此生唯你为正妻,她断不越你!不过是为她寻个安身之所,全了我与舅舅情分,也为我们子嗣计……”卢音三指指天,话语流畅如演练过无数次。


    “我只劝世子一句,”宋清徵打断他,目光清凌,“此事万万不可。王家所犯乃通敌重罪,圣上正在盛怒,此刻侯府任何举动,都可能引火烧身。”


    卢音脸上耐心迅速消退,语气带了几分不快:“说来说去,你终是介意她入门!还是旁人说得好,你素来心冷性硬,只顾明哲保身。既已允她进门,又何必冠冕堂皇!”


    “我心硬?”宋清徵心底冷笑,忍不住截断他的话,“你细想过王家因何获罪么?那江遇分明是借王家作局!你一心救王表妹,可曾想过贸然出手会招致何等祸患?世子不怜惜我倒也罢了,侯爷已被气病,婆母正乐见此事闹大,你阿姐更是借此掏空了公中银钱!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侯爷骤然西去,这侯府的天,怕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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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塌了!”


    卢音面皮微紧,眼神闪烁,却愈发不耐。他父亲精明多疑,继母面慈心苦,能平安长大立为世子,全赖舅舅与长姐护持。如今舅舅落难,他岂能坐视?更何况……蔚妹妹腹中已怀了他的骨血。这些朝局算计,他哪还有心思细究。


    “你此话何意?”他声音拔高,恼怒道,“王家是受那姓江的牵累,满京城谁不知舅舅冤枉?迟早沉冤得雪!我非无知小儿!若无把握,岂敢行动?今日若非遇见熟识的陆押司行方便,我敢带人回来?”


    宋清徵心头猛跳:“陆押司?大理寺押官,何以敢冒此风险?”


    “自是择良木而栖。”卢音啜了口凉茶,下巴微扬,带着自得,又压低声音,“莫心疼银钱,实话告诉你,阿泠,江遇那厮,已从西边儿回来了!”


    “回来了?”宋清徵骇然,“他应在千里之外葭州,如何能回?莫非……晋王要动手了?”


    卢音点头,神色愉悦,指腹描摹杯盖纹路。


    这对王家无异乌云见彩。王烈长女,正是晋王宠妃。晋王作为胞弟率三万精兵戍守河中道,名为屏藩,实则为质。如今京城守备空虚,圣上病体,东宫柔弱……


    “还有一事……”卢音语气异常坚定,“她已怀有身孕,是我卢音血脉。我决意不再拖延,下月初一便迎她进门。”


    他说完,便揭开杯盖,吹了吹本就不烫的茶水。


    宋清徵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露出近乎悲凉的讥诮。此事她早已知晓,姑姐前次回府就漏了风声。卢音的刚愎自负、优柔寡断,可见一斑。王家五位表妹、三个幼弟皆身陷囹圄,他奔走多日,偏偏只“救”得出一个珠胎暗结的“蔚妹妹”。


    “既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决绝,“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罢。”


    纸已铺在案上,她扶着砚台,笔锋蘸饱了浓墨。


    卢音目光骤然凝固,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值此关头,你竟要和离?阿泠,你疯了不成!”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没疯,再清醒不过。”宋清徵抬眸,直视他眼中的惊愕,“我容不下她,你也舍不下她与她腹中骨肉。既如此,我给她腾位置,岂不正好?全了世子的情深义重,一家团圆。”


    “可知如今是什么形势!晋王一旦成事,东宫党羽必遭清洗!宋家与东宫牵连甚深,你此时和离,岂不让岳祖父难堪?!置宋家于何地!”


    他疾言厉色、以势压人,笔“啪”地摔落案上,墨汁溅污她素白手背,亦溅上她冷透的心。


    “难堪?”宋清徵嗤笑,慢条斯理擦墨,“晋王成败未定,世子倒先做起从龙功臣的美梦了。你既要攀附王家,借晋王之势,又何必假惺惺顾念我祖父、顾念宋家?”


    话未说完,卢音已欺身逼近,攥住她手腕,力道骇人。纸笺被撕作两半,他威压迫近耳畔,切齿低吼:“宋清徵,我告诉你,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辈子你生是我卢家的人,死是我卢家的鬼!想和离?门儿都没有!”


    他眼中翻滚羞恼、狂热与暴戾,猛地松手,转身摔门而去。


    宋清徵踉跄扶案。腕上红痕鲜明。


    她垂眸,看地上狼藉纸团,如看自己八年破碎婚姻。


    窗外,夜风呜咽,掠过树影,发出飕飕尖啸。


    远处,三更梆子声悠长空洞,如幽冥叹息。


    而在这片死寂中,一阵极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稳稳停在了侯府紧闭的大门外。


    夜,还很长。


    而某种比夜色更浓重的危机,已然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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