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引(重生)》
1. 痴妄
中秋夜,浓云吞月。
信阳侯府深处,宋清徵独坐镜前,眼睑低垂。铜镜昏黄,映出她眉间一道深蹙的痕,泪滴浸透玉色中衣,令她不禁战栗一瞬。
一件披风轻轻覆上她的肩。
“夜深了,夫人安置罢。”芙云声气极轻,似怕惊破这一室寂寥。
宋清徵依言起身,目光却瞟向那扇半掩的窗。茜纱上浮动着摇曳灯影,晚风潜入,案头未压实的纸页簌簌作响——像极了夫君央求她时,那不住颤动的眼睫。
“蔚妹妹实在可怜,我岂能看她充作流犯去那瘴疠之地受苦?求阿泠念在你我多年情分,允她进门!”
两个时辰前,卢音便是这样求她的。
她嫁入卢家八载,膝下犹虚。三年前,婆母便做主纳了一房颜色娇丽的通房。如今他故技重施,不过换了个更冠冕堂皇的名目。
她心下明镜也似:卢音口中那“可怜人”,是他嫡亲的表妹。西北战事失利,圣上震怒,主事的王烈首当其冲。王家阖族获罪,男丁十岁以上皆判斩监候,女眷悉数流放岭南。
王烈是卢音亲舅舅,自小护佑有加。他说不能不顾王家表妹,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论亲疏,宋家自比不得血脉相连的王家。更何况,卢宋两家祖上皆有训诫,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他如今不过二十有八,想要提前违逆祖训,自然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和一场足够逼真的戏。
可这信阳侯府,终究不是她做主。他若执意违逆家法强纳,她又如何拦得住?
而他白日这一出,不过是婆母推了她出来作挡箭牌罢了。
思及此,她咽下喉间一哽,化作心底凉寒。
“夫人……”芙云铺好衾枕,回身唤她。
却见她早已行至案前,吹亮火折重点了灯。外间值守的舒月瞧见光亮,忙走近门前轻问:“夫人,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进来罢。”宋清徵声气平稳,微光映亮她沉静的侧脸。
舒月应声入内,见她已在铺纸,忙上前研墨,芙云则悄无声息地将灯盏一一添亮。
“什么时辰了?世子可曾回来?”宋清徵提笔蘸墨,头也未抬。
“回夫人,已过子时三刻了,世子还未归……侯爷那边也遣人来问过,奴婢据实回了。”舒月声音讷讷,带着小心。
宋清徵目光微沉。六日前长公主府赏菊宴上,她便听闻圣体不安,朝会上屡屡震怒。根源仍在西北战事。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册边缘——那上面记录着侯府近日不寻常的大额支出。
两月前,王烈刚擢升兵部尚书,圣眷正浓。适逢圣上急于收复西北失地,严令举荐良将。
王烈便上书力荐殿前司都点检江遇,称其有勇有谋,堪当大任。圣上准奏,命江遇率三万精锐赴葭州攻打青唐城。
不料战事胶着,鏖战一月,损兵折将过半,却迟迟未能攻克。朝中渐有风声,指江遇怯战不前。
朝议汹汹,矛头直指选帅之人。圣上怒斥江遇无能,将其贬为戴罪小校,又急命老将定国公驰援,同时降旨将王烈罢黜下狱,交三司会审。
原本此事尚有转圜,王家族人虽被收监,却未即刻行刑。
谁知不过数日,局势急转直下——江遇竟孤身叛逃敌营!更引敌军回袭,致使援军重创。前日军报抵京,称江遇引六万敌军已陈兵葭州与泉州交界,大有北上直逼京畿之势。
至此,王家罪同通敌,再无生理。斩立决便定在了八月十六午时东市口。
卢音得信后连日奔走,全然不顾侯府处境。白日见她不肯松口纳妾,竟气冲冲拂袖出门,至今未归。
“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去外院,交予陈管事。”宋清徵将刚写好的信笺塞入百蝠纹八角梳妆盒,递给芙云,“门房若问,便说是我赠予侄女的满月礼。务必亲手交到我祖父手中。”
“你去二门上,遣个可靠婆子在大门附近守着。若见世子归府,即刻请他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舒月应声退去。夜风渐起,穿过回廊,带来沁人凉意。而此时十里外的奉京天街上,正有一队百人衙兵,马蹄裹布,悄然穿行于浓黑之中。
更鼓声遥遥传来。
一道颀长身影倚在暗巷壁上,满身酒气,看着迎面奔来的高头大马,嗤嗤傻笑。
“吁——”来人勒缰下马,抱拳低声道:“大帅,各处城门卫戍已按计划就位。”
被唤作大帅的男子醉眼迷离,压着腰间刀鞘,抬盅痛饮:“好!天助我也!”笑声未落,酒盅“哐当”坠地,酒液溅湿兵士皂靴。兵士身形微顿,却未移动。
“大帅……”男子左摇右晃,瘫软在地。兵士俯身欲搀。
“休……休碰我……传令……依计行事……杀……尽杀……”他语不成句,酒气熏天。
兵士抱拳应“属下遵命”,跃马向东疾驰而去。
待马蹄声远,烂醉男子倏然睁眼,眼底一片清明冷冽。他拂衣振尘,缓缓起身。
“铮——”寒刃出鞘半寸,月光流泻其上,映过他唇边一抹冰冷哂笑。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舒月去而复返,声音发颤:“夫人,世子归府了,只是……”她声气低如蚊蚋,“世子……他把那位也一并带回来了!马车从角门入的,直奔侯爷书房去了!”
宋清徵立刻起身,芙云替她挽发。刚穿好外衣,帘栊一响,卢音已大步进来。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即便此刻衣袍沾尘、发冠微斜,那份世家子弟的风采依旧不减。
见她穿戴齐整,灯下等候,他略显诧异:“这么晚,怎么还没歇?”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宋清徵直视他:“听说世子将人接回府了?”
“你已知道了?”卢音似松口气,又似恼火,脱了外袍擦脸,“并未让她住内院,只是见了父亲……父亲已然应允暂且安置……”他擦完脸,目光转向她,努力带上恳切,伸手握来。
两个丫鬟屏息垂目,悄无声息退下,掩上门。
室内只余二人。烛光窸窣抖着。
宋清徵只觉荒谬之感直冲心头,猛地抽出手:“世子当真以为,我不允纳她,是我不肯容人?”
“阿泠,我立誓,此生唯你为正妻,她断不越你!不过是为她寻个安身之所,全了我与舅舅情分,也为我们子嗣计……”卢音三指指天,话语流畅如演练过无数次。
“我只劝世子一句,”宋清徵打断他,目光清凌,“此事万万不可。王家所犯乃通敌重罪,圣上正在盛怒,此刻侯府任何举动,都可能引火烧身。”
卢音脸上耐心迅速消退,语气带了几分不快:“说来说去,你终是介意她入门!还是旁人说得好,你素来心冷性硬,只顾明哲保身。既已允她进门,又何必冠冕堂皇!”
“我心硬?”宋清徵心底冷笑,忍不住截断他的话,“你细想过王家因何获罪么?那江遇分明是借王家作局!你一心救王表妹,可曾想过贸然出手会招致何等祸患?世子不怜惜我倒也罢了,侯爷已被气病,婆母正乐见此事闹大,你阿姐更是借此掏空了公中银钱!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侯爷骤然西去,这侯府的天,怕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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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了!”
卢音面皮微紧,眼神闪烁,却愈发不耐。他父亲精明多疑,继母面慈心苦,能平安长大立为世子,全赖舅舅与长姐护持。如今舅舅落难,他岂能坐视?更何况……蔚妹妹腹中已怀了他的骨血。这些朝局算计,他哪还有心思细究。
“你此话何意?”他声音拔高,恼怒道,“王家是受那姓江的牵累,满京城谁不知舅舅冤枉?迟早沉冤得雪!我非无知小儿!若无把握,岂敢行动?今日若非遇见熟识的陆押司行方便,我敢带人回来?”
宋清徵心头猛跳:“陆押司?大理寺押官,何以敢冒此风险?”
“自是择良木而栖。”卢音啜了口凉茶,下巴微扬,带着自得,又压低声音,“莫心疼银钱,实话告诉你,阿泠,江遇那厮,已从西边儿回来了!”
“回来了?”宋清徵骇然,“他应在千里之外葭州,如何能回?莫非……晋王要动手了?”
卢音点头,神色愉悦,指腹描摹杯盖纹路。
这对王家无异乌云见彩。王烈长女,正是晋王宠妃。晋王作为胞弟率三万精兵戍守河中道,名为屏藩,实则为质。如今京城守备空虚,圣上病体,东宫柔弱……
“还有一事……”卢音语气异常坚定,“她已怀有身孕,是我卢音血脉。我决意不再拖延,下月初一便迎她进门。”
他说完,便揭开杯盖,吹了吹本就不烫的茶水。
宋清徵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露出近乎悲凉的讥诮。此事她早已知晓,姑姐前次回府就漏了风声。卢音的刚愎自负、优柔寡断,可见一斑。王家五位表妹、三个幼弟皆身陷囹圄,他奔走多日,偏偏只“救”得出一个珠胎暗结的“蔚妹妹”。
“既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决绝,“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罢。”
纸已铺在案上,她扶着砚台,笔锋蘸饱了浓墨。
卢音目光骤然凝固,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值此关头,你竟要和离?阿泠,你疯了不成!”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没疯,再清醒不过。”宋清徵抬眸,直视他眼中的惊愕,“我容不下她,你也舍不下她与她腹中骨肉。既如此,我给她腾位置,岂不正好?全了世子的情深义重,一家团圆。”
“可知如今是什么形势!晋王一旦成事,东宫党羽必遭清洗!宋家与东宫牵连甚深,你此时和离,岂不让岳祖父难堪?!置宋家于何地!”
他疾言厉色、以势压人,笔“啪”地摔落案上,墨汁溅污她素白手背,亦溅上她冷透的心。
“难堪?”宋清徵嗤笑,慢条斯理擦墨,“晋王成败未定,世子倒先做起从龙功臣的美梦了。你既要攀附王家,借晋王之势,又何必假惺惺顾念我祖父、顾念宋家?”
话未说完,卢音已欺身逼近,攥住她手腕,力道骇人。纸笺被撕作两半,他威压迫近耳畔,切齿低吼:“宋清徵,我告诉你,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辈子你生是我卢家的人,死是我卢家的鬼!想和离?门儿都没有!”
他眼中翻滚羞恼、狂热与暴戾,猛地松手,转身摔门而去。
宋清徵踉跄扶案。腕上红痕鲜明。
她垂眸,看地上狼藉纸团,如看自己八年破碎婚姻。
窗外,夜风呜咽,掠过树影,发出飕飕尖啸。
远处,三更梆子声悠长空洞,如幽冥叹息。
而在这片死寂中,一阵极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稳稳停在了侯府紧闭的大门外。
夜,还很长。
而某种比夜色更浓重的危机,已然兵临城下。
2. 旧案
天色尚青,宋清徵只歇了两个多时辰。她望了一眼刻漏,低声吩咐芙云:“去催陈管事,务必尽快将信送到。”
芙云匆匆而去。
舒月为她绾好圆髻,薄施脂粉,掩去眼下淡淡的青黑。镜中人影清泠,她略一顾盼,便起身往上院行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也踩在她逐渐冷硬的心上。侯府这八载,她早已学会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可今日,那份倦怠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侯夫人小王氏端坐主位,待她行罢礼,方慢悠悠开口,字句如裹着蜜糖的针:“蔚娘的事,侯爷原本是不允的。奈何……她又有了世子的骨肉。正想着今日寻你们夫妻商议,未料你们倒先闹起和离来了。”
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抿了一口,才又将那根针彻底刺出:“眼下侯爷咳疾未愈,依我看,不如你先回娘家住些时日。待王家的事过了,我再请亲家太夫人过府一叙。”
言罢,小王氏眼波微动,余光似不经意扫过。
宋清徵唇边凝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应道:“母亲说的是,儿媳告退。”
她心知,这番话,实则出自公爹之意。晨早来此,她刚禀明欲与卢音和离归家之念。公爹信阳侯甫闻话音,便是一阵急咳,喘着气避了出去,独留夫人与她在此。至于卢音,更是踪影全无。
他们都要她做那块垫脚石,稳着侯府,全一全卢氏百年清名、也全了他们的算计。
可信阳侯府这潭水,何曾清过?
当年信阳侯原配夫人王氏,生产时难产而亡,稳婆剖腹才得卢音降生。为平王家之怨,信阳侯续娶了王氏的庶妹小王氏。
王烈痛惜胞妹惨死,逼小王氏出嫁前饮下绝子汤。小王氏进门后,接连为侯爷纳了四房妾室,站稳脚跟,便屡屡离间父子。年深月久,卢王两家渐成貌合神离之势。
卢音十六岁时,小王氏接外甥女刘氏来府小住。年节宴上,年少懵懂的他竟醉倒于刘氏房中。侯爷大怒,杖责于他,更上书请改立世子。王烈闻讯,遂向侯爷提亲,欲将幼女王芊蔚嫁入侯府。
侯爷心中不甘,且盘算寻个门第高过王家的姻亲,便相中了参知政事宋老太爷的门庭。
她的二叔与侯爷本是知交,几番往来,亲事遂定。
那时她二婶母本打算将亲生女儿嫁进侯府,听闻府中盘根错节,立即将亲事推了过来。
可怜她双亲早逝,家中勉强能为她说话的唯有宋老夫人。为着宋家名声与利益,她别无选择,只得应下。
初时,与卢音也算相敬如宾。然小王氏暗中刁难,姑姐又屡番回府挑拨,夫妻二人日渐离心。数年蹉跎,情分越发淡薄。
如今王家倾颓,子嗣忽见希望,自不能再失宋家倚仗。故侯爷闻她和离之请,便施来一招“遁”字诀。
而卢音,更是贪心不足。既不舍她祖父在士林之声望,又欲借王家从龙之功。如此,他日承袭门庭,或依附王家平步青云,或借宋家余荫,保其朝中立足之地。
“夫人,樱姑娘早前求见,”宋清徵甫回院,芙云便上前低语,“似想打听世子爷纳王姑娘之事。奴婢未多言,只教她去问世子爷。”
“往后不必理会。”宋清徵倚在摇椅中,指尖翻过一页账册,“你与舒月收拾些细软,我们去庄子上住几日。”
她深知,这府里人人各有盘算。那樱儿,不过是旁人从乐坊买来赠予卢音的玩物,兢兢业业侍奉三年,仍只是个通房。如今乍闻新人入府便为姨娘,心中岂能不急?
只是,这些都与她不相干了。
她只想抽身,远离这潭浑水。
可卢音却不允。
他自上院归来,一腔郁气无处发泄,见厅中堆着箱笼,挥袖冷斥:“没眼色的东西!堆在这儿挡路,还不快挪开!”
芙云忙使眼色,与几个丫鬟悄无声息地将箱笼收拾退下。
卢音面色铁青,大步踏入内室,瞪视她半晌,忽地落座窗边软榻,一语不发。
宋清徵恍若未见,指尖拨过算珠,仍自翻看账册。那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室内,竟有些惊心。
“你往日的贤惠都丢到哪里去了?”卢音终是压不住火,一拳捶在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下月初八我纳蔚妹妹,你离了府,谁来操持?”
“回娘家已得公爹应允。”宋清徵眼也未抬,只觉得他这怒气来得荒唐又可笑,“一应事务皆交代与王嬷嬷并陈管事。再不济,尚有姑太太可回府帮衬,世子有何不放心?”
卢音见她态度疏离,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冷哼一声,自斟一盏茶仰头饮尽,仿佛那能浇灭他心头无名火:“你若当真容不下妾室,待她生产后,我便送她去庄子上,如何?”
宋清徵指间算珠一顿,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一丝波纹:“世子,昨夜已把话说尽。纳妾与否,纳谁为妾,原非我能左右。再者,若令王表妹为世子正妻,将来的孩儿亦是嫡出。留我在此,徒然无益。”
卢音长叹,铁青面色转作近乎哀求的薄红:“阿泠,你也听我一言。和离之事就此作罢。离了侯府,你又能去何处?”
自然是回宋家。纵使双亲早逝,她到底是宋家女。那终究是一个能让她喘息片刻的角落。
“你想回宋家,怕是不能了。”他捧盏起身,挪到榻旁圆凳坐下,压低的声音里却带着抑止不住的兴奋,“如今京中太子一党人人自危……据姐夫说,今夜,晋王的人马便要入城!”
宋清徵闻言大惊,下意识地掩住他的口。她惶然环顾窗外,低声急道:“世子慎言!慎防祸从口出!”
卢音被账册边缘硌了一下,咳呛着将她推开,喘匀了气才抚胸道:“这话我也只敢与你说。眼下宜静不宜动,只要宋家还是我信阳侯府的姻亲,便不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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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殃。”
原来是这般打算。是要用宋家做盾,也要用她做拴住宋家的链子。
宋清徵抿唇不语,眸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转,暗忖他何以得知这等机密,又为何如此笃定。
卢音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脸上泛起窥得秘密的得意,讳莫如深道:“你定想不到我昨日撞了何等好运。那陆押司肯行方便,还是托了江遇的福。”
“昨日晌午出门,恰好碰见姐夫。我随他去私宅吃酒……不成想竟会碰见江遇。”他声音更低,近乎耳语,“江遇问我可还想救王家,若是想救,他可助我一臂之力……后来这厮喝高了,竟又对我掏起心肝,讲了桩极为隐秘的陈年旧案——”
“他之所以投靠晋王,乃是为了替废太子报仇。”
“报仇?”宋清徵愕然打断,荒谬感陡然而生,“可废太子……不是死于他手么?”
话一出口,关于那个男人的诸多传闻便不由自主地涌入脑海。那个名字,在奉京城中总是与“倨傲”、“狠戾”、“圣眷正浓”以及……“废太子”牢牢绑在一起。
卢音一副“你果然不知”的神情,慨然道出他的推断与听闻,语气中竟颇为感喟窃喜:
“坊间谣传罢了!你想,他本是前途无量的东宫属臣,太子被废,对他有何好处?他本该入阁拜相,奈何却做了小人。幸好我与他无仇啊……”
“……阿泠,你可知他为何助我?万想不到他竟是个狼子野心的!枉费圣上信重,命他率军去收回失地,结果呢?损兵折将,还敢叛逃!引着吐蕃人压境,这才害苦了我舅舅……幸好晋王殿下……”
宋清徵听着他句句幸好,心中却漾开更多的后怕。她想起关于江遇的零星往事:
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家世显赫,早早得赐出身,侍奉东宫。却不知何故,从某一天起,关于太子苛待近臣、江舍人动辄得咎的消息便隐隐流传。后来便是那石破天惊的比武场事件,他悍然出手刺伤太子,紧接着太子被废,江家因先皇后秘辛而顷刻败落,江尚书死在边疆,废太子夭亡……而本该万劫不复的江遇,却在几年后从内狱走出,成了天子近臣,从此圣眷优容,却也变得恣意妄为,臭名昭著。
这一切,原来在卢音眼中,竟是“忍辱负重”为旧主报仇的佐证?
可她却在其中看到了更多:天心难测,旧事如迷雾,以及江遇此人那深不见底的心机、和隐藏在乖张言行下的巨大危险。一个能从那等绝境中翻身、并且显然深恨当今的人,其手段与决心,绝非良善。卢音与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必将殃及池鱼!
遇见这样一个人,深陷这样的漩涡,卢音竟还沾沾自喜!
她看着他依旧俊美、却写满糊涂与野心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侯府,这奉京,乃至这天下,似乎都要卷入一场不可知的狂澜。
而她,只想在那之前,挣出一条生路。
3. 抄家
寒意自心口蔓延,一寸寸浸透四肢百骸。
她抬眸,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江遇此人,豺狐之心!事若不成,王家倾覆只在顷刻,世子亦难逃株连……万望三思!”
卢音却朗声一笑,手臂不由分说揽上她的肩,气息拂过她耳畔:“莫忧,晋王筹谋万全。明日天光一亮,我便去接舅舅。”
他这般作态,只让她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沉甸甸坠着。
她起身,不着痕迹地避开那手臂的桎梏,冷声道:“江遇其人,两面三刀,心性狠绝,与豺狼何异?世子如何笃定,这不是圣上布下的反间之局?夺嫡泼天大事,他缘何主动告知于你?”
卢音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眼中掠过一丝惊疑,喃喃道:“可……即便他诓骗于我……又有何益处?平白开罪侯府与王家么?”
宋清徵不再言语,只行至桌案前,将手中账册轻轻放下。
卢音望着她线条清冷决绝的侧脸,心头一阵不甘与慌乱翻搅,脱口道:“阿泠,你当真如此狠心?若晋王功成,王家便是从龙首功,侯府将来更是不可限量。你何苦定要与我和离,自断前程?”
案上纸张被风拂动,簌簌作响。
宋清徵伸手,指尖缓缓抚平卷起的页角,目光沉静无波:“若果有那日,王表妹可甘心屈居妾位?王家可甘心?与其看世子日后左右为难,不如就此成全你们。”
言罢,她提笔蘸墨,狠心疾书。卢音探身望去,雪白纸笺上,“放妻书”三字竖如刀锋,直刺眼底。
“可你我夫妻八载……那日我醉糊涂了,心里只当她是妹妹,并未……”卢音上前,猛地攥住她执笔的手,眼底竟浮起孩童般的委屈,“阿泠,我知你心寒,可蔚妹妹孤苦伶仃,我岂能袖手?便当是我……求你……”
宋清徵素来不是心软之人。此刻,她只想早些抽身,远离这侯府深宅的污浊泥潭。
两份和离书已静静躺在案上,只待落款画押。
卢音见她沉默,猛地甩开手,赌气道:“罢了!我不纳蔚妹妹了还不成吗?你我成婚多年膝下犹虚,可知我在勋贵圈中遭了多少白眼耻笑!”
她万没料到卢音会吐出此言。可这又如何?他不过是受些闲言碎语,而她,却因这无子之名,在这府邸生生熬过了八年磋磨!
“不纳了?”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王表妹腹中骨肉,又当如何?”
“骨肉……骨肉自然是要的,至于蔚妹妹……”卢音语声沉闷,“我再……另寻个妥帖的法子安置便是……”
宋清徵一听便知是痴人说梦。夫妻多年不假,无子的妇人在夫家处境艰难亦是真,可她真的倦了。这侯府的腌臜算计,她不愿再耗神其中。
思及此,她声音冷冽如霜:“既如此,还请世子赐我和离书。若实在不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卢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世子亦可选择,杀了她。”
卢音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你要我杀她?你……你怎如此狠毒……”
宋清徵心中唯有苦涩,她自顾起身,取过写就的和离书,指尖沾了印泥,先行重重按下。
“我便是这般狠毒。世子阿姐不是总说我冷心冷面、自私自利么?我不狠,难道坐等你们对我更狠?言尽于此。要么和离,要么——”她直视卢音,目光如冰,“杀了她。”
卢音身躯僵立,嘴唇翕动,最终颓然沉默。
约莫一盏茶冷透的功夫,他深深看她一眼,似赌气般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另一份和离书上,利落地签下名讳。
宋清徵无声地舒了口气,正欲收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书,舒月却惊慌失措地撞进门来:“夫人!二门……二门进来一队官兵,正往万春堂那边去了!”
宋清徵心头一紧,立刻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莫怕!舒月护好夫人,我去上院看看!”卢音下意识伸手拦她,又强作镇定叮嘱舒月。
话音未落,一名甲胄在身的男子已踏入厅堂。“呦,卢世子这是要出门?”他环视着屋内散乱的箱笼,语带戏谑。
卢音霎时冷汗涔涔,迭声道:“误会!纯属误会!”言毕转身冲入内室,取来那纸新鲜的和离书,指着宋清徵对那男子急道:“我已休弃此妇!她已非侯府中人,请放她离去!”
甲胄男子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却对身后兵士冷然下令:“统统绑了!大帅有令,一人不得遗漏!”兵士齐声应“得令!”,立时将院中诸人缚住双手。
“敢问将军,我等所犯何罪?”宋清徵强抑心惊,低声问道。
甲胄男子一声轻嗤,话音刻薄:“何罪?通敌叛国之罪!”
他扬手亮出一卷文书,“看仔细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宋清徵讶然抬眸,确是大理寺印鉴,文中赫然列着“通敌谋反”!
通敌谋反?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她脑中飞速回溯近日种种,若卢音此前所言为真,看眼前阵仗,莫非晋王已然事败?可侯府并未真正参与其中,凭何定罪?
掌心微潮,她神色间难掩焦灼。
院中烈日灼人,甲胄男子抱着冷鞘踱步,不时望向院外。
“这位军爷,她确已不算侯府之人,可否……先行开释……”卢音脖颈青筋凸起,面色涨红,朝着甲胄男子几乎伏低身子,语带哀求。
甲胄男子斜睨他一眼,拈起卢音方才呈上的和离书,慢悠悠道:“卢世子用心良苦啊。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这大难临头嘛……还是有个伴儿同行黄泉路的好。”
卢音闻言,悔恨交加,愧然望向她。宋清徵手腕被粗绳勒得生疼,她心绪复杂地回望,轻轻摇头。
府中仆役尽数被缚。此时门外又入一兵卒,对甲胄男子耳语数句。只见众兵士倏然分列两队,向着门外俯首抱拳,齐声高呼:“恭迎大帅!”
来人一袭金紫官袍,腰悬军刀。他袍袖微拂,落座于棋桌旁的藤椅上,目光缓缓扫过院中众人,略一抬手,甲胄男子立时躬身近前。
卢音骇然僵住,被缚的双手紧攥成拳,失声低呼:“江及期?!”
宋清徵循声望去,只见男子狭长的眼眸微弯,眸底光影澄澈,嘴角正对着卢音勾起。
“又见面了,卢世子。”江遇声线清冷,如玉石相击。
卢音面红如血,梗着脖子朝他嘶喊:“你凭何拿我?我侯府一门忠烈,曾助太祖开国!是何人构陷我侯府谋逆?你……你才是乱臣贼子!”
江遇托着下颌,轻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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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只以目光示意身旁的甲胄男子。男子恭敬禀告:“禀大帅,搜出印有吐蕃文饰的金器宝衣若干,另有一匣密信并贿赂官员的账册。”
江遇手肘微抬,立时有人将密信呈上。他略略展阅,递予甲胄男子,挑眉看向卢音。男子将信展于卢音眼前。卢音眼角肌肉抽搐,眉头越锁越紧。
“卢世子,可还有话说?”江遇拈起桌上一枚黑玉棋子,两指轻弹,直击卢音面门。
“不!家父断不会如此!此乃仿迹!定是奸人伪造!我要面圣……我要面圣……”卢音额角瞬间红肿,疼得吸气。
江遇又看向甲胄男子。男子垂首再答:“信阳侯业已供认不讳,供词与吐蕃呼其恪帐下探子所言一致,属下已命人严加看管。”
日头正毒,宋清徵鼻尖沁出细密汗珠。她凝神细听,只觉眼前甲胄男子逐渐模糊、声音似隔着雾。鬓边汗水蜿蜒流下,她强自甩头,竭力维持清醒。
卢音抬眸见她双颊潮红,身形摇摇欲坠,急唤道:“阿泠!醒醒!”他跨步上前,让她虚软的身子倚靠住自己。
江遇睨着这对“患难夫妻”,唇角笑意更深:“不想卢世子倒有几分真情。有佳人共赴黄泉,也算一桩风流韵事。”
卢音悔恨交加,恨自己不该阻她离府。
“江兄!求你……放过她!我已立下和离书,她如今……确非侯府中人……”声音已带颤意。
“本帅只管拿人,从不放人。”江遇勾唇,语带讥诮,“原以为你会先为此女求情,倒是我小瞧了世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兵卒押着王芊蔚上前,同样缚着双手,口中塞着帕子。卢音瞠目翕唇,只唤出一声“蔚妹妹”,便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原地。
江遇盯着卢音,眸中笑意更盛,又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摩挲,转头问甲胄男子:“你说,本帅该放谁好?”
甲胄男子哂笑:“卢世子艳福齐天。若教属下选,自当择美人。”
江遇拊掌轻笑:“卢世子可听见了?须得选美人。”
卢音呼吸骤然急促,目眦欲裂地瞪向江遇,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似已被逼至绝境。
宋清徵强忍阵阵眩晕,抬起头,冷眼迎向江遇审视的目光,暗忖此人行事刁钻狠辣,专挑人心最痛处下手。她再看向王芊蔚——
王芊蔚“呜呜”地拼命摇头,泪痕满面,被缚的双手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前。
卢音痛苦地瘫坐于地,将脸深深埋进膝间,肩头耸动。
心底的悲凉终化作可叹、可笑。到底这处污糟地,不该辱没那生机——
“我与世子夫妻一体,还请江殿帅高抬贵手,放过不相干之人。”宋清徵后背汗湿,强稳着声线开口。
江遇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甲胄男子俯首对江遇密语数句,复又递上一纸文书。
江遇垂眸看了片刻,指尖的棋子无声落回棋奁。他轻轻拂了拂掌心,抬眼,一声轻喟:“宋家娘子大义,可惜了。”
言罢,他自藤椅起身,望了望当空烈日,负手行至瘫坐的卢音面前,声音温煦如三月的风,内容却冰冷刺骨:“令舅王尚书将赴黄泉,卢世子也该去送最后一程了。”
他振臂一挥,满院人犯尽被押解出府。
4. 死生
宋清徵被推搡着跌入囚车。车内躯体挤压,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她被卡在角落,随着每一次颠簸无力地晃动。额角的冷汗滑落,混入鬓发,头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想就此坠入无边黑暗。
舒月用尽力气支撑着她,一声声“夫人”叫得凄楚,带着明显的哭音。芙云勉力半跪在前,以单薄的身躯试图阻挡不断向内压迫的人潮。
囚车吱呀作响,碾过东市冰冷的石板路,朝着西南方向的刑场而去。她强压下喉咙口不断上涌的恶心,艰难地将脸转向车栏缝隙,贪婪汲取着那一丝浸透凉意的空气。
街边看客驻足。一个被父亲背着的幼童高高举着糖画,够不着,小嘴一瘪便要啼哭。身旁的妇人急忙接过糖画喂到他嘴边,一边走一边对丈夫埋怨:“真不凑巧,难得带轩儿出来玩,偏碰上这种事!”
男子回头看了眼背上的孩子,低声道:“无妨,待会儿我捂住轩儿的眼睛,我们站远些,别挡着别人看热闹。”
人群中零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听说了吗?今早午门外,好些大臣都被抓了,晋王的人马,已经进了应天门……”
宋清徵面色骤然惨白,猛地向外干呕起来。舒月慌忙用身体撑住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她虚脱地瘫软下来,靠在舒月单薄的肩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王家上下六十五口,承明廿六年八月十六日,殁于东市折柳门。
囚车依旧颠簸前行,自东市西街转向东南,复又被甲兵押送着往西而去。
宋清徵的不适感越来越重。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耳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侧过头,看见舒月正别着脸,无声地落泪,时不时用膝盖蹭去脸上的湿痕。
天色渐暗,暮色笼罩四野。宋清徵强打起精神看向四周,只觉一片陌生荒凉,她哑声问舒月:“我们……这是在哪里?”
舒月抑制不住地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回道:“那……那位领头的军爷说,待……待会儿要在这……这里送我们上路……”
宋清徵闻言蹙眉。按说江遇该将她们押送内狱才对,为何来了这荒郊野地?
外面的兵士点燃了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宋清徵才看清,此处竟是京郊乱葬岗!
她心中猛地一沉,慌忙循着最亮的光源望去。只见江遇勒紧缰绳,“吁”的一声停住了马。
江遇的脸在火光下半明半暗,他端坐马背,唇角勾起一抹轻笑:“怎么样卢侯爷,这地方风景可好?”
“混账东西!你带老夫来此意欲何为?你胆敢违抗圣旨滥用私刑,就不怕皇上治你死罪吗?!”囚车里爆出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
江遇嗤笑出声:“皇上自身难保,卢侯爷倒会找靠山。”
“江兄……江大帅……您昨日明明说王家会无恙,我侯府亦能保全富贵……如今晋王既已成事,您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卢音佝偻着背,声音哀戚,在地上投下一团颤抖的黑影。
江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马鞭,冷声道:“卢世子既想死个明白,怎么不问问你的好父亲,问问他当年是做了什么,才落得今日下场!”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鞭,“啪”地一声抽在信阳侯身上!卢音下意识闭眼,眉间顷刻皮开肉绽。
鲜血汩汩流下。信阳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对江遇破口大骂:“老夫当初就该杀了你!你以为你报仇了?焉知老夫的今日,不会是你的明日!”
江遇冷笑反唇相讥:“六年前你私吞抚恤军资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囚车门豁然打开。宋清徵被人流裹挟着下车。甲兵挥动空响的马鞭,将众人驱赶至西边空地。
她被押跪在地,双眼蒙上黑布,反剪双手。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兵士高喊“放箭”。
冷箭破风而来!她心口一凉,巨大的力量瞬间贯穿!剧痛炸裂!
骨头碎裂声轻微却清晰,冰冷的铁簇无情地搅动着血肉。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头,呛得她无法呼吸。她如同折断的芦苇般扑倒在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尘土和血腥气灌满口鼻。
蒙眼的黑布散落。垂死之际,一轮满月诡异地挂在枯枝头,北斗星勺缓缓转动,四周火光冲天,刀剑的寒光在她逐渐涣散的眸中闪烁不定……意识最终沉入无边黑暗,冰冷刺骨。
……
痛,无处不在的痛,自胸口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冷,窒息般的冷,如湖中冰水,浇透她混沌的意识。
额角渗出的汗被风一激,带来一阵战栗。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
入目,是青底描玉兰花的楮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熟悉的栀子甜香。
这里是……栖蝉院?她未出阁的闺房?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刑场箭簇贯体的剧痛似乎还未散去。宋清徵的指尖陷在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确认自己正躺在柔软温暖的锦被里。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紫藤叶片。栀子甜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这的确是栖蝉院的味道,是她早已在八年侯府生涯中遗忘的、属于“家”的气息。
张嬷嬷侧着身,正用帕子拂拭手臂上的水汽。瞧见她睁眼,忙掖好帕子端来温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关切:“姑娘可算醒了!您落了水,受了寒气,可得好好将养。”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絮叨,却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落水?”
是了,承明十六年中秋,相国寺放生池边那场莫名的“意外”,几乎要去掉她半条命。
她坐起身,压下心中的悸栗,缓缓饮了一口。
张嬷嬷递来的温水是真实的,喉间流淌过的暖意是真实的。可胸腔里那颗因恐惧和恨意而疯狂擂动的心,也是真实的。
“……听说了么?今早午门上,好些大臣都被拿了,晋王的人马,已进了应天门……”
刑场围观者的低语,与眼前嬷嬷关于“落水”、“受寒”的关切交织在一起,让她一阵反胃。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那或许是前世呕出的血,也或许是今生无法言说的恨。
信阳侯府。卢音。婆母。姑姐。还有……江遇。
那些面孔在她眼前晃动,最后定格在江遇于火光下勾唇的轻笑,以及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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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飘飘的“放箭”。
恨意如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一世,她绝不再做那温顺沉默、最终被推上祭台的羔羊。
杂乱的脚步声和少女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也像一把刀,猝然劈开了她沉溺的前世梦魇。
“我表兄的披风在哪儿?你拿给我!”
宋清兰带着人闯了进来,珊瑚色的衣摆划开昏暗的光线,脸上的阴沉和眼底的寒光,与记忆中二婶母那踩低捧高的嘴脸瞬间重叠。
“什么披风?”她蹙眉,脑中因重生的冲击仍是一片混沌,不解地望过去。
见她这般,宋清兰脸上的阴沉立时转为怒色,气冲冲地伸指道:“装什么糊涂!你收了我表兄的披风还想抵赖?命途多舛不够,还想来祸害我表兄不成?你怎么没淹死在相国寺的池子里!”
恶毒的诅咒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她积压了两世的屈辱与愤怒!
冰冷的池水,穿胸的箭矢……画面交错闪过。前世今生,就是这些所谓的“亲人”,一步步将她推入深渊!
没有任何犹豫——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宋清兰娇嫩的脸上!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震得她自己的手心都在发麻,那股麻意直窜到心里,却带来一种异样的快意。
满室皆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顿了一瞬。
宋清兰捂着脸,愕然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一向清冷寡言、惯于忍让的堂姐。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
张嬷嬷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清徵收回手,胸腔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眼神却冷得扎人,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的闺阁,何时轮到你来撒野?滚出去!”
“你……你敢打我?!”宋清兰反应过来,疼和惊怒让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尖声叫道,声音扭曲,“好你个宋清徵!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告诉我母亲!”
张嬷嬷忙阻住宋清兰,不着痕迹地拉她坐下,斟茶陪笑:“五姑娘消消气,三姑娘还病着,烧才刚退,人还糊涂着,并非有意……您好歹顾念些姐妹情分,莫将这事闹到长辈跟前……”
“呸!我与她有哪门子的情分!”宋清兰怒气冲天,起身一把甩开张嬷嬷的手,茶盏立刻掼碎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开,瓷片四裂。
“你给我等着!”
她哭喊着,带着一群吓傻了的丫鬟婆子,旋风般冲了出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地上狼藉和弥漫的茶香。
张嬷嬷望一眼碎瓷,连连叹气,脸上忧色重重:“姑娘……您这……唉……这下可闯大祸了!二夫人最是护短,五姑娘又是她心尖上的肉,这、这可如何是好!”
宋清徵却只觉得一股郁结多年的恶气终于泄出半分,心头是异样的平静。她缓缓坐回床边,指尖微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祸?
比起前世家破人亡、万箭穿心,这点风波算得了什么。
这,仅仅是个开始。
5. 拿捏
窗外的雨确实歇了。宋清徵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光裸的脚背上,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惊惧与明悟交织,竟让她一时未能听见张嬷嬷几声迟疑的呼唤。
前世落水那日,她随祖母前往相国寺,为的便是与卢家合婚帖。
如今环顾四周,可信之人寥寥,细数下来,似乎也只有芙云与舒月两个丫鬟堪用。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避开前世的命运,不嫁卢音。
可才十六的她,无人可依、势力单薄,又要如何动摇这桩已经合过八字的婚事?
她起身趿上绣鞋,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嬷嬷,屋里怎么只剩你一人?芙云和舒月去哪了?”
张嬷嬷正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闻言忙回话:“一早就被二夫人叫去荣安堂问话了,还是为前日姑娘落水的事。”
案上搁着食盒。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碗蒸得过老的蛋奶羹,两只冷硬的春卷,一碟油光浮腻的炒青菜。“这时辰未到饭点,大厨房正紧着熬荣安堂的药膳,姑娘且先用这些垫垫。”
宋清徵坐下,舀一勺奶羹入口,黏涩得难以下咽。她蹙眉搁下筷子,只就着清茶勉强咽下半只春卷。这般吃食,竟比前世侯府下人的还不如。
八年了,嫁进侯府的八年即便饱受磋磨,也未用过这样的饭食。而这般困苦的日子,她竟在“家”里过了十八年。可好歹她是长房嫡女,能这般明目张胆苛待她的,宋家满府唯有一人——她的二婶母柳氏。
柳氏其人,色厉内荏,极有手段,执掌中馈,得罪她便是自找苦吃。
可她才醒片刻,何谈得罪?宋清兰闯上门来闹、柳氏急急提走她的丫鬟,是想逼问什么?还是刻意敲打?宋清兰这般行事,是受了柳氏指使,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嬷嬷替我梳头罢。”宋清徵饮尽杯中残茶,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张嬷嬷手上动作一滞,抬眼瞧她苍白却沉静的面容,犹豫着劝道:“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何苦出去再受气?不如且忍一时……”
宋清徵倏然转头,目光如针般刺向张嬷嬷:“嬷嬷可知那披风的事?”
张嬷嬷被看得心头一凛,低声道:“前日姑娘在相国寺落水,是柳家大郎君救的人……姑娘回府时,身上正裹着他的披风。老奴昨日晒干后便送还二房了,想是五姑娘还不知情,这才……”
宋清徵唇瓣微动。柳家大郎君,是二婶母最得意的内侄。前世也是他救了她,可并没有披风这回事——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荣安堂的丫鬟来传话:“太夫人请三姑娘过去。”
踏入正厅,便见芙云与舒月垂首跪在冰凉墁砖上,肩头微颤。
老夫人崔氏端坐榻上,一身赭色福寿纹杭缎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翡翠抹额,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她慢条斯理拨着茶盏,语气平淡却冷硬:“……这两个不中用的丫头,贴身服侍竟让你在相国寺出这般纰漏!这般粗疏,将来必成祸患。祖母替你打发她们去庄子上配人,省得带累了你。”
柳氏坐在左下首,穿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妆花褙子,头上金钗步摇闪烁,嘴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宋清徵心知这是下马威。她敛衽行礼,声音清晰镇定:“祖母明鉴。落水之事尚未查清,外头难免有闲话。若此时匆匆打发她们去乡下,倒显得我们宋家心虚,处置不当,平白连累祖父清誉。求祖母容我将她二人留在身边戴罪立功。”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一块自小冷情的冰木头,竟破天荒护起下人,还抬出老太爷的官声。
老夫人撩起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你待如何?”
“孙女愿领管教不严之责,自请禁足抄写《金刚经》百遍。期间由她二人贴身侍奉,闭门思过,将功折罪。如此既可平息事端,全了家族颜面,也能堵了外人的嘴。”宋清徵垂眸,语气恭顺,却字字滴水不漏。
柳氏捏着帕子冷哼:“母亲,徵姐儿如今主意真是大了。依媳妇看,落水事小,她动手打兰姐儿事大!姐妹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般泼悍,将来如何许配人家?岂不让人笑话我宋家教养无方?合该请上家法严惩,以儆效尤!”
宋清徵心中冷笑,终于图穷匕见了。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柳氏:
“二婶母息怒。正因关乎宋家教养,侄女才不得不直言。五妹妹今日闯我闺房,张口便咒我为何没淹死在相国寺。请问二婶母,这是哪家的规矩?是您平日教导的吗?诅咒嫡亲堂姐身亡,若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宋家家教?五妹妹还想许配什么样的人家?宋家其他姐妹的声誉又当如何?”
一连串的反问,句句戳在要害上,问得柳氏脸色青白交错。
老夫人脸色也更加难看。姊妹间撕扯是小事,但“诅咒嫡姐身亡”若坐实,对整个宋家未出阁的女孩都是致命打击。
“你……你血口喷人!兰儿只是年纪小,被你气得口不择言!”柳氏急声辩解。
“心急口快便能咒人死?还是对着刚死里逃生的堂姐?”宋清徵步步紧逼,语气平稳却压力迫人,“那我一时气急,出手教训出言无状、辱没门风的妹妹,便是十恶不赦?二婶母方才口口声声要请家法?好,那就请!连同五妹妹诅咒嫡姐这条,一并请!咱们这就去祖父书房,请祖父和二叔一同分说,看到底是谁更失了宋家体统!”
提及祖父宋老太爷,柳氏顿时气短。老太爷最重家风清誉,若知道自家孙女说出这般恶毒的话,必会重罚。
宋清徵又转向老夫人,语气委屈却坚定:“孙女落水受寒,心中本就后怕。五妹妹不来探视便罢,反而打上门来恶语相向。孙女虽父母早逝,却也是宋家长房嫡女,由不得人如此作践!今日若忍下这口气,他日是否任何人都能来踩孙女一脚?孙女丢脸事小,可若让人以为宋家女儿可以任意欺辱,带累祖父和宋家清名事大!”
她以退为进,牢牢占住“维护宋家清誉”的制高点。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岂不知柳氏那点心思?往日宋清徵忍让,她便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孙女突然伶牙俐齿、句句在理,她反而不好再偏袒二房。
“够了!”老夫人一拍桌子,“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兰姐儿口无遮拦,禁足十日,抄《女诫》百遍!徵姐儿你……”她顿了顿,“性子也太过刚烈,便抄《金刚经》五十遍,静心养性!”
罚抄减半,且未提禁足。柳氏虽不甘,却不敢反驳。
宋清徵心中冷笑,面上恭顺应下:“孙女领罚,谢祖母教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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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仗,她赢了。
“孙女还有一事。”她转头吩咐张嬷嬷,“将食盒里那几样吃食呈给二夫人瞧瞧。这般滋味,在参政府上,倒是不多见。”
那碗蒸老的残羹赫然摆在案上。
“徵姐儿醒来就用这些?”宋老夫人觑一眼,语气冷然。
“回太夫人,老奴去大厨房嘱咐给三姑娘炖些清淡汤食。卞婆子却说正熬着荣安堂的药膳,只拿出这些……”
宋老夫人拧眉看向柳氏。那卞婆子,恰是柳氏宠信的管事婆子。
柳氏肩头微颤,忙欠身解释:“想是卞婆子忙昏了头,借了婆母的名头推搪。儿媳这就派人去申饬厨房,叫他们再不敢欺主怠慢……”
宋清徵端茶轻抿,眼梢余光不离老夫人。
“让卞婆子去管佛堂洒扫。厨房其余人罚半年月钱!”老夫人揉着太阳穴,对宋清徵忽又改了口风:“你身子还弱,不宜走动。便依你先前所言,经文再加抄五十遍。何时抄完,何时再出栖蝉院。”
话音刚落,她与柳氏齐齐色变。柳氏脸上局促顿消,而她心头涌上焦灼。
这是要禁她的足?!
此般结果出乎意料。原想借这碗残羹揭露柳氏刻薄瞒上的嘴脸,未料祖母竟如此袒护,还反用她伏“低”之言将了她?
宋清徵面容沉郁,心口憋了一股气。
“我也乏了,都回罢。”老夫人阖眸,丫鬟放下帘栊。
才出荣安堂,柳氏身边的大丫鬟玲珑趋步上前低语。两人行色甚是匆匆。
“芙云,你表姐可还在大厨房当差?”宋清徵盯着柳氏离去的方向问道。
芙云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拿这吊钱,托她寻个由头去葳香院探探,二夫人院里出了何事。”宋清徵取钱裹了素帕递去。
芙云匆匆而去。
回到栖蝉院,她立刻屏退旁人,只留下舒月。
“舒月,那日我落水,你可曾发觉什么?柳大郎的披风,缘何在我身上?”宋清徵目光锐利。
舒月连忙跪下:“姑娘明鉴!奴婢当时心急如焚,刚寻到一位会水的师太,一转头就见柳家郎君已在池中托着姑娘……奴婢也觉得蹊跷,放生池在后山僻静处,柳家郎君一个外男,怎会那般巧出现在那儿?他出了水,立刻就将披风盖在姑娘身上……”
宋清徵眼神冰寒。果然有鬼。前世她懵懂,只听了祖母的话,以为柳大郎救她是巧合。如今看来,只怕是柳氏精心设计的局。
天色近黄昏,栖蝉院里正煎着药。一个婆子拎着食盒进来,“咣当”一声放在地上,仰着脸道:“二夫人有令,往后栖蝉院点心一概停供。自明日起,厨房只供三姑娘一日三餐!”说完扭身离去。
晚膳总算能入口,宋清徵吃了八分饱,捧茶盏慢慢漱口。
张嬷嬷提着食盒出屋时,差点撞上匆匆回来的芙云:“瞧这一头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才挨过罚转脸就忘,没得让姑娘替你们操心……”
芙云缩着脖子听训,好一会儿才进里间回禀:“柳家舅老爷带着柳大郎君去了二房。奴婢表姐说,二夫人未留柳家人用晚饭。五姑娘不知为何,又与二郎君闹了一场。”
“主子之外,葳香院的丫鬟仆妇间可有什么新鲜事?”
6. 织网
“新鲜事?……”
芙云下意识地挠了挠鬓角。短短半日,她竟觉着自家姑娘似换了个人。从前三姑娘眉目间总凝着几分冷清疏离,对府中诸事漠然视之。如今非但差她打探消息,竟还留心起各房下人间往来。这般变化虽令人惊异,可身为贴身丫鬟,她自是盼着主子能一改往日不问世事的做派。
这般想着,她眼睫微动,继续禀道:“若说新鲜事,二夫人院里倒无甚稀奇,偏五姑娘屋里的画紫有些运道……听闻那丫头爬了四郎君的床,竟还被胡郎中诊出了喜脉……”
“住口!”一声低叱骤然响起。张嬷嬷正抱着一匹水蓝色刻丝缎子立在门帘处,两道眉蹙得能夹死蚊子,眼神严厉地瞪着芙云,“姑娘跟前也敢浑说这些没规矩的腌臜话?仔细你的皮!”
芙云立时涨红了脸,慌忙垂下头去。
张嬷嬷踱步过来,将缎子递给芙云,语气稍缓:“芙云这丫头口无遮拦,传言也未必作得准。那画紫已被四郎君收了房,太夫人对此事也睁只眼闭只眼。幸而这些腌臜事与咱们栖蝉院无干,姑娘听过便罢。去,把这料子送针线房,照先前的花样给姑娘裁两件新夹衣。”
宋清徵未置一词,只提了笔,神色平静地开始誊抄经文,仿佛未曾入耳。然而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的冷意掠过——这等阴私手段,前世在侯府早已司空见惯。
“姑娘,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置罢。”张嬷嬷看着灯下伏案的身影,轻声劝道,“这经文太夫人要的,原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还是先养好身子骨要紧……”
“嬷嬷先回房歇息吧。”她未等张嬷嬷说完,语气平静地将话截断,目光仍落在纸上,“困了我自会安置。”
张嬷嬷闻言,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噤了声。看着宋清徵沉静的侧影,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悄悄退了出去。
此刻,葳香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烛火摇曳,光影在锦帐上投下晃动的人形。宋清兰伏在柳氏怀中,肩头耸动,抽噎声细细碎碎。柳氏一面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一面低声劝慰:“好了我的儿,莫再哭了。为娘明日便去见你外祖母,定让恒哥儿应下……”
“可大表兄都亲眼瞧见了……”宋清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再不会喜欢我了……”
柳氏皱眉冷哼,忽地将宋清兰扶起,语带厉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般哭哭啼啼倒能招人疼?没得折了我和你爹的脸面!”
宋清兰用手胡乱擦泪,嘴巴翕合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柳氏看得来气,见女儿噎住,又心疼地长叹。终究眼不见为净,唤丫鬟将人搀了下去。
芙云蹭净鞋底泥污,猫着腰从葳香院的灌木丛钻出来。她悄步挪至角门,趁守门婆子换值间隙,一溜烟儿跑回了栖蝉院。
舒月已睡下,闻声起身点上油灯,打着哈欠问:“可算回来了,姑娘早歇了。”
“五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害我在草丛里喂了半宿蚊子。”芙云摘着衣襟上的草叶低声道,“也多亏张嬷嬷那会儿插话,不然可就错过葳香院这出‘离魂记’呢。”
“可探着要紧的?”
见舒月来了精神,芙云偏笑着不言语。
里间卧房中,宋清徵并未睡着。白日里她递给芙云的素帕裹有字条,如此避人耳目,皆因信阳侯夫人小王氏不日便要登门。
此事亦避着张嬷嬷,这老仆早已被她祖母笼络。
眼下可信者,唯芙云、舒月二人而已。
如今被困院中,她须尽快抄完百遍经文,更需设法提前接触小王氏,方有转圜婚事的可能。此般筹划,断不能让老夫人知晓半分,否则,恐再难踏出栖蝉院……
……
次日清晨,宋清徵打着哈欠醒来,窗纸上已透进大片清亮的天光。
阳光折在瓦楞上,院中笤帚声沙沙作响。芙云在廊下守着红泥小炉,砂锅里银耳粥正咕嘟冒着细泡,昨夜用姑娘给的那一吊钱,托厨房当差的表姐捎来了食材。
待她盥洗完毕,芙云便低声告禀了昨日偷听的墙角。张嬷嬷从大厨房拎回了饭食,此刻正在小厅里无声地摆着碗盏。
“往后院中庶务、器物调度并账册,仍由张嬷嬷总管。钱匣钥匙交予舒月执掌,兼管我的衣物首饰。芙云专司各房人情往来。其余人差使暂不变动。”
早膳过后,宋清徵将阖院仆婢召至廊下。晨光熹微,白瓷茶盏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慢条斯理地拨着盏上浮沫。
众人垂手侍立,面上虽无异色,心下却各自惊疑。八人齐齐应了声“是”,敛目屏息,静待下文。
她眼皮未抬,话音却陡然转冷:“差事若有疏漏,尚可调教。唯‘忠’字断无转圜。若有学那檐头滴水两头接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栖蝉院便容不得了。”
语毕停顿片刻,茶汤里映着高升的暖阳,“自然,差事当得好的,我亦不会亏待。”
一位嬷嬷、五个丫鬟并两个婆子,皆恭声称诺。
“行了,都各自忙罢。”
众人散去时,张嬷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暗自咬牙,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虽失了管钱的差事,却得了姑娘明面上的倚重,也算有得有失。想必是太夫人昨日那番话,令姑娘转了性子……
芙云磨好墨,抬头提醒:“姑娘让舒月管银钱,不怕嬷嬷去太夫人跟前诉苦么?”
宋清徵抬腕蘸墨,只淡淡道:“她若去诉苦,才是自寻没趣。”
“只怕时日久了,她万一再生出别的心思可怎么好……”
见芙云仍忧,她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眼中折映着窗外洒入的光芒,鼻尖镀了层柔绚薄晕,美得不真切。这般笑靥,芙云只在去岁生辰姑娘觅得大老爷手迹时见过。
大老爷在姑娘四岁时殁于蜀中抗洪任上。彼时夫人身怀八月,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引发难产,母子俱亡。大房唯余姑娘一人,自此她便鲜少展颜。
而张嬷嬷,也正是自那时起,总揽了大房所有庶务。满府的下人,看在老夫人的份上,谁不高看她一眼?在这栖蝉院内,除却三姑娘,便是她张嬷嬷说了算。这许多年的风光……
想到这里,芙云心头不由发紧,又提起晨间未说完的话头:“昨夜听五姑娘话里意思,似柳大郎君捏着什么把柄。嬷嬷门路广,兴许她能打听到原委……”
宋清徵笔尖一顿,抬眸对芙云道:“莫打草惊蛇。你再细说那日落水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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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云忙收住话头,依言仔细回想:
“那日人多,奴婢与舒月陪姑娘去后山放生池。姑娘走在最前,放罢鱼篓中三条鱼,便蹲下祈愿。奴婢随侍在侧,舒月立于旁。五姑娘与二夫人离咱们约三丈远。当时人挤人,姑娘忽地栽入池中。奴婢急喊救命,好容易寻见个会水的师太,正要下水时,却见柳大郎君已在池中捞住了姑娘。后来太夫人知晓,立命车夫打道回府。”
饶是这番话听过数遍,她仍未能参透柳大郎舍身相救的缘由。算来再过一年,柳家便会来府向二房提亲,待宋清兰及笄两家便要过礼……
而那件莫名盖上来的披风……
难不成,柳大郎是故意的?
墨汁“嗒”地滴在了纸上,浓浓地晕染成一坨乌云。书房里落针可闻,芙云屏着呼吸静静地看着她。
宋清徵凝神思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片刻,忽道:“取我妆匣里那两支赤金簪,托二门刘婆子兑成现银。予她二两,余下的你收好。”
她团起洇污的白纸,心绪微乱。
芙云应声告退,脚下生风寻舒月取簪。
窗外阳光正盛,明晃晃地照着庭院。张嬷嬷正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耐心地教一个小丫鬟打着精巧的梅花络子,一派和煦模样。瞧着芙云步履匆匆、直奔厢房的背影,她手中丝线微滞,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涩。
……
舒月抱着账册进来时,见宋清徵背身立于窗前。阳光为素色裙裾镶上淡金,却穿不透她单薄肩头萦绕的沉沉心事。
“姑娘?”舒月轻唤。宋清徵闻声回身,面上已无波澜。舒月上前一步,低声回禀:“奴婢清点过了,箱中还余三百两银票、三十六枚金锞子及十二两碎银。”
“可查了账?我母亲当年留下的五千两银票,怎花去如此之多?”宋清徵声调微扬。
舒月颈后一凉,忙解释:“不不,那五千银票,嬷嬷将四千两存进了钱庄,箱中只留一千两支用。这八九年间,统共花费七百余两……”
“那存票何在?”
“嬷嬷说存票连同账据都在太夫人处,册子上也只记了一笔空账。”
听舒月一五一十说完,她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闭目片刻,声音恢复平静:“往后每日登完账册,先拿来我看。”
舒月应了声“是”,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姑娘身边的玉香方才送了盒燕窝来,说是给姑娘补身。”
宋府大姑娘宋清芜,年方十八,乃二房庶长女。当年柳氏未过门时,二叔房里的丫鬟有了身孕。老夫人信佛,不忍伤生,允那丫鬟产下孩儿,却未料其最终失血而亡。待柳氏进门,大姑娘已过半岁。柳氏倒也争气,头年诞下长子宋凌阡,翌年得次子宋凌陌,第四年生嫡女宋清兰。
宋清徵转眸沉吟。她与这位庶堂姐素无往来,虽每旬往荣安堂请安,却甚少交谈。早听张嬷嬷提过,大姑娘在二房日子艰难,柳氏待她不过面子情分。如今不年不节,竟送来这般贵重的燕窝?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且替我备份谢礼,礼不必过厚……”她眨了眨眼,忽又改口,“罢了,我亲画一幅赠她。一个时辰后让芙云来取。”
7. 印碎
都无须敲门,三间小舍隐在荒园深处,野草蔓生,颇显寂寥。
一个婆子歪在摇椅上,吱扭吱扭地嗑着瓜子,刚吐出一片瓜子皮,斜睨的细眼忽地亮了——
“哎呦芙云姑娘!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三姑娘身子可大安了?”连婆子忙不迭起身,笑得牙不见眼,连声问道。
芙云目光朝屋内探了探:“大姑娘可在?”
“在在在!”连婆子走得急,险些被椅子腿绊个趔趄,扭身便进了中间小屋。
芙云被请进门,见大姑娘宋清芜已放下绣绷,端坐榻边。笸箩里堆着数十条花色各异的帕子,绣架上蝶翼将将收针。宋清芜剪断丝线,对她浅笑:“芙云姑娘来了,请坐。”
玉香奉上一盏阳羡紫笋,茶香袅袅。芙云谢过茶,示意随行丫鬟奉上檀木画筒:“三姑娘命奴婢将此‘戏鲤图’赠予大姑娘,聊表姐妹心意,望您莫嫌弃。”
宋清芜展开画卷,细细赏看半晌,亲手悬于正对门的墙上。墙下矮柜上,几瓶不知名的野花随意插着。芙云瞧着画上三尾灵动锦鲤与柜上野趣相映成趣,倒也别致。
回到栖蝉院,芙云便将所见所闻细细禀与宋清徵。
“她请你喝的是今年新贡的阳羡紫笋?”宋清徵微讶,这位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庶堂姐,竟藏得如此之深。
“是,奴婢瞧着也纳罕。大姑娘屋里虽小,一应陈设却颇精致。想是玉香姑娘休沐时,售卖绣品帕子攒下的体己。二夫人断不会如此贴补大姑娘。”
要绣多少帕子,才能换来这一盒上好的阳羡新茶,还能随手沏来待客?府中上下只道五姑娘娇纵跋扈,谁又曾真正识得这位深居简出、看似温顺的大姑娘?
宋清徵眸色微深,未再多言,只提笔于案前疾书。这偌大的府邸人心如海,唯有先想法子脱了这无形的樊笼,方能真正看清身边是人是鬼。
……
十日匆匆而过。她终于抄完百遍《金刚经》,墨迹方干,便携了芙云、舒月,捧了那沉甸甸的箱盒,踏入老夫人所居的荣安堂。
未至正屋廊下,老夫人贴身大丫鬟锦穗已迎上前,颊边酒窝轻绽,欠身道:“厅中有男客,请三姑娘随奴婢到小间歇坐片刻。”
小间内,宋清兰正啜着茶,见她进来,尖俏下巴立时扬得更高。
舒月刚将箱盒置于桌上,宋清兰尖利的话音便起:“真真巴巴抄完百遍送来了!当祖母稀罕用么?罚你抄经原是让你少出门丢人现眼,你倒好,十日便赶完,生怕旁人不知你急着攀高枝!”
“五妹这般气恼,莫不是怨我碍着你与柳家表兄了?”宋清徵捧盏轻抿,语气平静,声音清冽如冰水浇头。
芙云、舒月倒吸凉气。宋清兰怒火腾起,抓起茶杯重重一掼!“砰”的一声,茶水四溅,杯盏在桌上骨碌乱滚——
“住口!凭你也配称我表哥?你算他哪门子的妹妹!”
这番动静清晰传入正厅。立在老夫人右下首的柳氏尴尬不已,她对面的信阳侯夫人小王氏却恍若未闻,从容饮茶,仪态端方。其继子卢音,年方十八,闻声蹙眉,目光下意识望向那屏风后声音的来处。
小间内,宋清徵抬眸,面上忽地飞起红晕。
“说来我该谢柳家郎君救命之恩。若非他舍身相救,此刻我焉能安坐此处?若得方便,还请五妹代为引见恩人。”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命舒月放在宋清兰方才砸过的桌上。
“谁稀罕你这劳什子!”宋清兰挥手一扫,荷包“咣当”坠地。
她见状眼圈立刻泛红,眸中已蕴水光。
“表兄救你是他心善,何须你谢!你倒不如待会儿脚程快些,好出去瞧瞧你那未来的高枝!”宋清兰语带讥讽。
她正欲执帕按眼角,锦穗已掀帘而入:“太夫人请两位姑娘正厅说话。”
宋清兰霍然起身,狠狠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甩帕而去。
她理了理裙裾,随后步入前厅。
厅内,信阳侯夫人与卢音已告辞离去。上首老夫人面沉如水。
“你们俩,谁先说?”老夫人目光扫过二人。
宋清兰抢先一步屈膝:“祖母容禀!三姐好不顾女儿家体面,一口一个‘柳家表兄’唤我表哥,竟还托我引她相见!孙女气不过斥她两句,并非存心搅扰祖母待客。”她语速极快,意图抢占先机。
老夫人面色稍缓,冷眼转向宋清徵。
“孙女知错。”宋清徵屈身行礼,声音微哽,“那日回院,听张嬷嬷说是柳家郎君舍身相救。今日见着五妹,便想央她代为转赠谢礼,以表寸心。未曾想五妹不愿,对孙女口出恶言也就罢了,竟将谢礼砸落在地……”她抬眸,眼角泪光盈盈,委屈难言。
“你血口喷人!”宋清兰拍案而起,声音拔高,“分明是你口口声声‘表兄’叫得亲热,好生不要脸!我凭什么替你带东西?你这……”污言秽语几欲出口。
“够了!”老夫人重重一拍桌案,刚缓的面色复又罩上寒霜。柳氏急忙拽过自己女儿,堆笑劝道:“母亲息怒!不过是小姐姐妹拌嘴,不值当气坏身子!”边说边对宋清兰使眼色。宋清兰愤懑咬牙,强咽下话头。
锦穗忙替老夫人抚背顺气。待气息稍平,老夫人冷睨宋清徵:“知恩图报是好的。谢礼砸了,你再备一份便是。为这点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孙女惭愧。”宋清徵垂首,语带哽咽,“院里实无贵重之物可表谢意。昨日遍寻,只找到这方先父所遗墨兰印。听闻二婶母言柳家郎君功名在身,想是唯有这般风雅之物堪配。万不料……五妹竟将此印摔碎!此乃……御赐之物……”最后四字,她声音极轻,却如惊雷炸响。
厅内瞬间死寂。柳氏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锦穗也屏住了呼吸。御赐之物?!
“摔碎的印章呢?”老夫人声音发紧,浑浊眼中寒光迸射。
她点头示意。舒月颤抖着手,将素梅荷包中物倒在锦帕上——
一方通体无暇的鸡血石方章已拦腰断成两截,上头精雕的墨兰叶亦碎裂开来!
老夫人瞳孔骤缩,呼吸一窒!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扶手,骨节泛白。
目光如刀,在柳氏母女脸上剜过半晌,厉声道:“着人开库房!将徵姐儿院里一应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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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的,比照兰姐儿房里的份例,即刻补齐!另取现银二百两,日落前,一并送至栖蝉院!”字字如铁。
柳氏听得心惊肉跳,心如刀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忍着滔天怒恨,从牙缝里挤出个“是”字,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辛苦攥在手心的管家权,竟被无形中撬开了一道缝。
而宋清兰,并未因此被责罚,只挨了两句训斥便作罢。
可对宋清徵而言,这样的结果已是不易。她心知,老夫人如此态度,是不想将此事闹大,亦是顾及柳氏的颜面。
从前在家,她顶着嫡女的名头过得如下人一般。老夫人对此装作没看见,还以教养之名夺去母亲留给她的银钱。
没有银钱,她在这府里寸步难行。柳氏既做局害她性命,还以披风之事污她清誉,那她今日,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好让府里的人都知晓,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闭目塞听的“木头”了!
……
不到半日,宋府仆役奔忙如织。四人合抬的鎏金熏炉、成队捧着的官窑瓷盏、仆妇络绎捧进的妆奁绸缎,更有工匠在栖蝉院西耳房旁叮当搭建灶台。
舒月喜得合不拢嘴。芙云看着这忙而不乱的景象,心中亦是畅快。
院中喧腾热闹,宋清徵却独坐歇间窗下,慢饮清茶。目光掠过窗外白果树,思绪飘回前世……出阁前,那六十六抬充数的嫁妆,堂妹声声“贱种”的折辱……这般日子,今生……断不再续!
窗外暮色渐沉。芙云引着段嬷嬷进到歇间:“三姑娘,一应添置都妥了。只小厨房的灶台,明日还需半日工。老奴已安排妥当,届时烦请姑娘院里赏顿午饭。”
宋清徵眉梢微挑,语气疏淡:“段嬷嬷这是欺我做姑娘的不理庶务,拐着弯儿来讨赏钱?”威仪隐现。
段嬷嬷心头一凛,面上却堆满笑,躬身道:“姑娘折煞老奴了!按说这琐事该寻张嬷嬷,偏她此刻不在……”
“嬷嬷也不必拿话搪塞。”宋清徵截断她,“管顿午饭原不算什么。只是我院里小厨房灶火未起,置办席面不便。只要工人们活计做得好,赏钱自不会少。”
她转向芙云,“去问舒月支十两银子。六两予段嬷嬷吃酒,余下四两交与大厨房管事,命她明日整治一桌像样席面送来。”
段嬷嬷额角沁汗,只得喏喏应下。芙云领命送她出去。
栖蝉院这番动静,悄然搅动府中风向。管事婆子们待大房骤然客气起来,那位庶出的大姑娘宋清芜走动渐勤,连素来不问内宅琐事的老太爷,竟也破天荒问起孙女起居。
这般变化,宋清徵静观其成。
午后阳光尚暖。舒月领着两个小丫鬟拣选菊花,清甜香气盈满小院。芙云小心揭开笼屉盖,白色蒸汽如轻云团般氤氲散开。她用竹筷轻戳米糕:“舒月,你尝尝,瞧着像是熟了!”
话音未落,院门处传来脚步声。只见宋清芜身着水青底绣苔花夹衣,月白烟笼纱裙曳地,娉婷而入,浅笑盈盈,柔声问道:“妹妹可方便?姐姐特来叨扰。”
秋阳勾勒着她娴静的侧影,目光却似不经意间掠过院内新添的诸般器物。
8. 同“萍”
“三妹这手丹青,越发有神韵了。”宋清芜指尖轻叩画案边沿,声如碎玉。
宋清徵却兀自运笔,勾勒完最后一根水草,才抬眼。方才那一瞬,前世零星记忆骤然翻涌——这位堂姐从不做无谓的寒暄。
“前日我将《戏鲤图》送去止境坊装裱,那掌柜端详了半晌,竟想求购。”宋清芜语气淡得像一阵风,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出价五十两。三妹可有兴趣?”
五十两。不是小数目。她缺钱,但更怕麻烦。“大姐姐与止境坊东家相熟?”她转过话音,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刮。
宋清芜蜷指轻笑,葱管似的指尖在空中划了道弧:“三年前他们周转不灵,我托玉香投过些暗股。”目光飘向窗外翻飞的银杏,“如今倒也略挣了些利钱。”
原来如此。宋清徵唇角弯了弯,心下却绷的更紧。她这位堂姐,从不白白送人情。
“烦劳大姐姐替我回绝。涂鸦之作,不堪入目。”
空气骤然一静。宋清芜敛了笑,缓步踱至窗边。
宋清徵拈起一块尚温的菊花糕,小口咀嚼,清甜却在舌根泛出涩意。她啜了口茶,也走到窗边,与之并肩而立。
院中白果树摇落一地金黄,如蝶纷飞,无声无息。
“你便不好奇,是谁替我谋划这条财路?”宋清芜蓦地转头,凉透的茶盏竟氤氲出白气,声音沁着寒意。
宋清徵迎上那目光,心下沉沉:“大姐姐未雨绸缪,自是应当。我只不解,落水一事,你何以断定是五妹所为?她素与你亲近,若知你今日来此,恐生嫌隙。”
“亲近?”宋清芜眸色骤冷,唇边扯出极淡的弧度,“她待我能有几分真心?二房养的猫儿都比我多得两块糕饼。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那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
宋清徵未语,心底却掠过些许异样,仿佛眼见一只雀儿轻盈落入簸箩,待要悄然合盖时,它却倏然振翅飞远,徒留一丝怅然。
“三妹不信我?”突然的发问如针,刺破短暂沉寂。
宋清徵回神,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怎会。我在想,即便五妹真存了害我之心,她也未得半分好处。如此看来,推我入水者,未必是她。”
“哈……”宋清芜短促地嗤笑一声,冰凉的眸子竟泛起水汽,嗓音微哑:“你倒替她开脱!她却早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日我命心腹小厮暗中跟随,亲眼见五妹撺掇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将你推入池中!柳大郎亦是被人故意绊倒才跌下水——幸而他通水性,顺手捞起了你!”
什么?!
宋清徵心头剧震,前世冰冷的池水仿佛瞬间倒灌入口鼻,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面上血色褪尽,怔忡在原地,指尖冰凉。
耳畔那带着寒意的声音仍在继续——
“这府中,你我同是飘萍。难道不该互相倚靠么?”
话已至此,她不敢信,却不得不信。若真倾慕一人,便会不自觉遮掩瑕玷,宋清兰并非蠢人,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险招?还当着柳家人的面?除非……有人让她误以为,柳惟恒心悦于她。
可那个人,会是谁?
……
午后日光斜移,窗棂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芙云送走宋清芜,回转时眼底带着压不住的亮光,低声急禀:“姑娘,葳香院出了怪事,除了二夫人屋里的玲珑,其他丫鬟仆妇的财物都不翼而飞,眼下正乱着。可要趁机让蕊儿把公库钥匙弄出来?”
宋清徵的目光仍落在窗外沉落的暮色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不必。眼下虽乱,二婶母必紧守私库。让蕊儿只管盯着,问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芙云应声退下。天色擦黑,星子初现时,她悄步溜至后园那片僻静的竹林。
蕊儿已等在那里,十三岁的丫头,梳着简单丫髻,宽肩膀,嘴角一粒小笑痣。她无意识地绞着一根狗尾巴草,声音压得极低:“……院里人都疑到玲珑姐姐头上,二夫人说要彻查,要紧的匣箱钥匙都让秀圆姐姐收去了……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二夫人前日曾派我娘去城西医馆抓过打胎药,这事儿……古怪得很。”
芙云静静听着,只微微点头,将宋清徵的意思转达了。听到蕊儿只想提个等次,她心下稍安,凑近些,低声为她谋划起来。
……
葳香院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的压抑。柳氏瘫在酸枝木圈椅里,满面疲态,像被抽去了筋骨。秀圆立在她身后,手法娴熟地为其按捏肩颈。
蕊儿蹲在地上,指尖在温热的药汤里轻轻揉着柳氏的双足。水波微漾,映着跳动的烛光。
“玲珑的差事,你先顶上几日。”柳氏闭着眼吩咐,声音倦怠,“警醒底下那些小蹄子,休得再四处嚼舌!若让我听见半句风言风语,仔细她们的皮!”
秀圆手上力道不由得加重几分,声音透着殷切:“夫人放心,奴婢定管束好她们。只是莲香姐姐脾气大,白日打了玲珑不算,竟私自跑去前院寻二老爷做主,这才闹得……”
柳氏猛地睁眼,扭过身子,声音带上一丝慌急:“老爷晌午回来了?那蹄子说了什么?”
铜盆里的水因她动作溅了蕊儿一脸。秀圆缩回手,摇头:“奴婢只在门外听见一两句‘印子钱’……后来老爷便将莲香安顿在外书房了……”
“哗啦——!”
铜盆哐啷啷翻倒在地,药汤泼洒一地。柳氏湿脚踩进软鞋,连外裳都顾不上披,趿拉着鞋便仓皇奔向前院。秀圆忙抓起一件披风,小跑着跟了出去。
蕊儿默默擦去脸上水渍,拾起铜盆,无声地擦干地面,做完一切,便悄然退回了那方狭小的下人房。
……
荒园小屋内,灯火如豆。宋清芜端坐绣绷前,银针带着丝线在素缎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玉香挑亮灯芯,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明日还出去么?葳香院已乱,可要往二老爷外书房插颗钉子?”
“不急。”宋清芜飞针走线,声音轻得几乎融在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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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噼啪声里,“待我那嫡母坐不住时再动。明日仍去书坊,手头银钱快尽了。”她针尖稳稳落下一点,“你记得将那两身衣裳送去栖蝉院,只需提一句‘后日宴席,五姑娘定也盛装’,她自会收下。”
玉香应了声。烛火投下晃动的影子,笸箩里绣好的帕子被叠放整齐,码得如同待价而沽的珍宝。
……
晨风卷着凉意吹过栖蝉院。舒月刚从里间出来,便见新来的小丫鬟琼枝已在擦拭廊下朱漆扶栏。未及开口,那小丫头已机灵地搁下棉帕,趋步上前垂手恭立。
舒月细细嘱咐完,转身欲往小厨房,才下台阶,便瞧见玉香抱着个锦缎包袱的匣子进院。她只得转脚,将人领进渐明的小厅。
玉香对着晨起慵懒的宋清徵恭敬福身:“三姑娘安好。这是上月针线房为您制的新衣。我们姑娘前日去取绣样,见颜色过于素净,便自作主张添了些花样——”她打开锦匣,指尖拂过领缘处银红丝线绣的缠枝海棠,“两件皆用了蜀绣针法,也不知能否入姑娘的眼。”
宋清徵手中筷子正夹着一块梅花酥,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筷子搁回碟上,发出细微磕碰声,语气疏离:“大姐姐好巧的手,倒比‘尺素轩’老师傅更费心思。这般别致,我该支多少银钱才算合宜?”
玉香脸上笑容一僵,旋即巧声回道:“三姑娘说笑了,此乃姊妹间心意,论银钱便生分了。不若姑娘先试试?若实在不喜,我们姑娘立时赔您一匹原样料子便是。”
刻漏滴答,在寂静厅堂里格外清晰。宋清徵心下一凛,更觉这庶堂姐手段厉害。
舒月依言将衣裳展开。水蓝夹衣料子泛着柔光,缠枝海棠从领口蜿蜒至裙裾。两件并排细看,一件花蕊向上舒展,生机勃勃;另一件则蜷曲如钩,含蓄内敛。连叶片背面的脉络,都用深浅丝线绣出微妙光影,确是耗费心力的好绣工!
她定下神,压下思绪,缓了语气:“大姐姐可还有话?”
“三姑娘若仍对落水之事存疑,”玉香垂首,眼梢余光飞快扫过宋清徵沉静的面容,“后日府中设宴,不妨穿上这件花蕊蜷曲的绣裙。届时……自有分晓。”
宋清徵抿唇不言。
舒月送走玉香,回来见主子仍对着衣裳出神,不由得愤愤:“姑娘若是不喜,奴婢这就拿剪子绞了它!从未见过这般强人所难、厚着脸皮硬送的!”
宋清徵回过神,安抚地笑了笑。她只觉这府邸幽深,水下暗流汹涌。往昔不堪回首,如今她总算摸到了这浑水中的一粟。虽想不透宋清芜目的,但区区一身衣裳……
她倒要看看,后日宴席之上,究竟会翻出什么浪来。
两身承载着试探与算计的新衣,被舒月仔细收进柜橱深处。宋清徵转身去了书房,铺开宣纸,墨锭在砚池中缓缓研磨,墨香渐起。
芙云急匆匆从外头进来,身上沾着枯草叶,眼里带着兴奋:“姑娘,葳香院里闹起来了!二夫人挨了巴掌,现下正歪在房里等胡郎中来瞧病呢……”
9. 埋棋
葳香院卧房内,柳氏歪在锦榻上,一方素帕紧捂半边脸颊,肿胀处透过丝帕显出异样的红痕。她嘴唇微张,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痛处,引得眉尖紧蹙。
“母亲,父亲为何……”宋清兰扑到榻边,声音里带着惊惶与焦灼,见母亲如此情状,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恨意,恨不能立时撕碎了那祸首!
柳氏眼窝深陷,只能勉强发出含糊的呜咽。宋清兰俯身细辨,脸色骤变,恼怒地一跺脚,裙裾带风地冲出了葳香院。
不多时,胡郎中挎着沉甸甸的药箱,随蕊儿疾步入内。柳氏半躺在宽椅中,勉强将手搭在铺了软缎的脉枕上。
小银镜探入口中,胡郎中仔细察看那新缺的牙床,创面红肿,渗着丝丝血痕。他捻着花白胡须沉吟片刻,方道:“二夫人这伤处需得万分仔细,这段时日万不可食辛辣燥热之物。每日饭后在伤处洒此药粉,待火气平复再按时服用汤药,如此约莫十日,肿痛方能渐消。”
秀圆递过赏银,命人恭敬送走胡郎中。随即小心搀扶柳氏回卧房躺下。
柳氏受掌掴一事,如风过庭院,早已悄然传遍。连老夫人都遣了锦穗专程送来几样温补药材。各院陆续送来清淡适口的汤羹点心,唯独栖蝉院未有动静。
身为二房庶女,宋清芜亦需向嫡母表孝心。她未送吃食,只巧手缝制了两只可兜冰的挂耳面罩,内衬细棉,外罩素绢。柳氏脸肿灼痛难耐,却也强忍了几日,待痛楚稍缓才取出戴上,冰凉的触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
至于柳氏缘何遭此掌掴,一切皆源于前两日葳香院那桩下人失窃案。此事的的确确是玲珑所为,然她亦是奉柳氏之命,身不由己。
柳氏掌理公中银钱,每月暗中挪移三成现银放贷生息。中秋开销甚巨,账面亏空,她不舍动用私房填补。待给丫鬟们发放月例后,竟生出一条毒计——命玲珑趁众人当值,潜入下房搜刮。众人归来,发觉那尚未捂热的月钱竟不翼而飞。
玲珑行事时亦是心惊肉跳,一边是掌控生杀的主子,一边是朝夕相对的姐妹。她拗不过,只得狠心翻查众人屋舍,慌乱中独独漏过己屋。这偌大破绽被莲香死死揪住不放,扭打间玲珑情急失言。众人稍加推敲,便知那银钱是被二夫人“暂借”了去。
常言道捉贼拿赃,众人纵有冲天怨愤,又岂敢直指主子?玲珑便成了众矢之的。莲香觑准时机,径直跑到前院书房,向宋二老爷告发了柳氏私放印子钱一事。
宋申中惊怒交加——官眷私放利钱,一旦查实,便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柳氏此番行径,无异于将阖府置于险境!这一掌,不仅打落了柳氏两颗牙,更当众宣布:公中账房钥匙暂交秀圆保管,柳氏只管内宅女眷诸事,库房器物添置、银钱支取等紧要权柄,悉数收回!柳氏脸颊高肿未消,又遭此夺权纳妾的双重打击,气怒攻心之下,竟真的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
荒园小屋内,宋清芜闻得此讯,伏在绣绷上,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笑声闷闷传出。玉香亦以帕掩口,眼角笑出了点点泪光。
栖蝉院内,宋清徵眸中亦含着一丝清浅笑意,听芙云绘声绘色转述着蕊儿打探来的细枝末节,只觉胸中一口浊气悄然散去。
芙云见姑娘眉宇舒展,便端来温热的饭食。宋清徵用罢,在廊下缓步消食。步出回廊时,恰在白果树婆娑的阴影下,撞见张嬷嬷在甬道训诫丫鬟。
“亥时二刻门禁,你称亥时一刻归来,缘何巡房时不见人影?”张嬷嬷肃着容,眼神如淬寒冰。
琼枝畏缩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声音细若蚊蚋:“奴……奴婢当时去茅房了,嬷嬷若不信,可问锦霞,她能证奴婢亥时一刻便回屋……”
“昨夜锦霞归家探亲,如何替你作证?!”张嬷嬷抽了根修剪下来的槐树枝条,“啪”地一声抽在琼枝身侧的石板上,带起的风惊得琼枝一颤。
“还不从实招来!”张嬷嬷将枝条的断口直指琼枝肩头,声调陡然转厉。
“我说我说……求嬷嬷莫发卖奴婢……奴、奴婢是去了西边荒园,寻玉香姐姐……”琼枝吓得面无人色,小腿抖如筛糠,偷觑张嬷嬷脸色,“噗通”一下瘫软在地。
……
宋清徵坐于窗下矮榻,冷眼睨视跪伏在地、抖如落叶的丫鬟。
十一二岁的身板单薄如纸,颤栗的肩膀下是一双略显粗糙却指节纤长的手,尖尖的小脸上嵌着一对受惊过度的、湿漉漉的大眼睛。
芙云咬唇,面上显出愠色,见琼枝只顾嘤嘤啜泣,忍不住低声斥道:“早些交代清楚,姑娘或可替你周全,光哭有何用?非要挨了板子发卖出去才肯罢休?!”
琼枝以袖胡乱拭泪,哽咽道:“奴婢家贫,娘亲早逝。继兄无钱娶妻,继母便典当了奴婢娘亲仅余的一点嫁妆,又将奴婢诓骗至牙行,八两银卖断……彼时大姑娘私下买下奴婢,言道只要奴婢能在姑娘院中立足,充作她的耳目,便会助奴婢赎回娘亲遗物……”
“自此奴婢便遵大姑娘吩咐,每五日往荒园寻玉香姐姐一回……自入府至今,统共只递过三次消息:头回是三姑娘查账,再回是芙云姐姐夜探二房,昨个夜里……是唤奴婢问话……”
“她都问了你什么话?”宋清徵出声,目光平静地扫过琼枝泪痕斑驳的面庞。
琼枝面露窘迫,耳尖泛起薄红,声如蚊呐:“玉香问……问奴婢可知姑娘的月信之期……”
什么?芙云心头一骇。大姑娘为何突然关切此等隐秘?莫非欲对姑娘行不轨之事?
“还有何话?一并道来。”宋清徵追问,语气无波。
琼枝讶然抬头,复又深深垂首,干脆道:“还交代奴婢,下月定要在姑娘月信之期前去寻她。她给了奴婢一小瓶药,”她颤抖着手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半指高的白瓷小瓶,“命奴婢三日内必得将药混入姑娘饮食。奴婢问她可是毒药,玉香姐姐只说此药不伤性命。”
芙云上前接过瓷瓶,呈予过来。瓶身冰凉,里面盛着深褐色的药汁,凑近细闻,似有股淡淡的、类似陈木的清香。她合上小巧的瓶盖,示意芙云收起。
“往后你仍做原差事,张嬷嬷处我自会交代。每五日你照旧去荒园,但须如今日这般,将玉香所言所问,一字不漏如实回禀于我。若办不到,栖蝉院便容不得你!若你应允,大姑娘允你之事,我亦能办到。非但如此,待你及笄,我可还你自由身,或为你择一安分可靠的夫家。何去何从,由你自择。”
琼枝闻言,神色由惊惧转为难以置信,复又涌上狂喜,连连叩首应诺。芙云冷眼旁观,直至宋清徵挥手命其退下。
“姑娘,这琼枝瞧着不甚可靠,咱们真能放心用她?”芙云面露忧色,甚是不解。
“自然不能尽信。”宋清徵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往后除你、舒月与张嬷嬷外,若无必要,闲杂人等少近我身。柳氏那头暂且按下,你只须盯紧琼枝,防她首鼠两端!”
芙云应声称是,悬着的心也略略踏实下来。
……
荒园小屋内,灯火昏黄。宋清芜正埋头理着五色丝线,手指灵巧地画圆缠着线圈,玉香则稳稳地撑着线轴来回绕转,二人动作默契,只有丝线摩擦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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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牙婆处新进了六个小厮,前日领至书坊让我相看,挑了两个伶俐的买下。”宋清芜缠线不停,垂着眼睛,声音平淡无波,“待我那位嫡母病愈,必会张罗添人。明日姑姑去将他二人敲打明白,眼下只待落子了。”
玉香点头应下,又低声道:“若下月事成,不出一年便可了结……那位大人的交代。只盼大房那位莫出纰漏才好……”
“她心思浅白,亦存私念。我本不欲用她,念其尚知为自己争份体面,权当借力。”宋清芜语声淡漠,手上的丝线已缠至尽头,“下月事毕,我与她大约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玉香闻言停下翻绕,取过一旁的笸箩,将缠好的线团一一归置整齐,垂了眼眸。
……
葳香院里,药炉咕嘟作响,糊味骤然弥漫开来。蕊儿扇火的手一滞。秀圆竖着眉毛,将她狠狠数落了一通,又指派了旁人重新给柳氏煎药。
柳氏卧于锦帐之中,面色蜡黄。她几乎无法下咽,只能勉强啜些毫无滋味的凉米汤。此刻她戴着那副兜冰的面罩,双颊被冰碴刺得麻木,睡意全无,思及莲香,恨意便如毒藤般缠绕心间!
她艰难地朝侍立一旁的秀圆招了招手,含糊不清地嘱咐:“去……命王嬷嬷……采买几个……小厮……”
秀圆细辨半晌方明其意,颔首出屋,遣了蕊儿去寻王嬷嬷。
宋清兰前来探望,见秀圆立于门外廊下,心头怨气翻涌,含怨斥道:“从前玲珑侍奉,寸步不离母亲榻前。你倒会躲清闲,竟有暇在此观景!不知情的,还当你才是这院里的主子!”
秀圆无端遭叱,只得垂首噤声。她朝宋清兰微欠身便匆匆入内,眼底隐埋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懑。
实则宋清兰因莲香之事心烦意乱,连带看母亲房中所有丫鬟皆不顺眼。她不解父亲为何丝毫不顾母亲颜面。此事若再传入大舅母耳中,她与恒表哥的亲事恐将横生波折!她甚至偷偷藏起了柳惟恒上次来府用过的那个青玉茶盏。
柳氏闻女儿叱声,心知女儿铁了心要嫁回母家。若非有人从中撺掇,女儿岂会做出那等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更倒霉让大嫂捏住错处,致婚事艰难至此。她连声暗叹,愁得五内俱焚……
……
日光沉入西山,暮色四合。舒月吹燃火折,点亮书案上的灯烛,随宋清徵去老屋里翻找旧籍。不多会儿,地上便散落了一本又一本蒙尘的书册,连着倒空两个樟木箱都未能寻到目标。
“这面柜子里还有大夫人留下的书,就是好些年没打开过了,积灰怕厚,姑娘且为奴婢掌灯……”老屋里尘封已久,柜顶结着破败的蛛网。舒月捏住鼻子屏着气,用鸡毛掸子拂去柜门上厚厚的浮尘。
“咳咳……姑娘快来瞧瞧,这柜里头倒还干净,也无甚虫蚁!”舒月招呼道,声音带着点闷。
宋清徵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将柜子里的书一本本取出。烛火在她认真的侧脸上跳跃。她一本又一本仔细翻看,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终于触到那记忆中印有独特白果叶纹样的手札封面!
恰在此时,舒月忍不住打了个细碎的“阿嚏——”,灯花应声噼啪爆响。宋清徵的鼻尖也蹭上了一抹灰痕,两人目光相接,眼底忍不住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沐浴罢正擦着发,舒月便将清理干净的手札拿了进来。
她披着素绒外裳,倚在灯下,一页页地认真翻阅起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姑娘,今夜早些安置吧,”芙云轻声提醒,“明日还须早起往荣安堂请安,太夫人那里……可迟不得……”
10. 欲雨
从荣安堂出来,宋清徵心下沉沉。她步履匆匆,刚踏出门槛,便猝不及防撞进一堵带着皂角清气的胸膛。
眼前是月白袍角与绣着清雅竹纹的襟口,一支青玉笛别在带銙旁。她的肩窝被一柄展开的折扇稳稳抵住,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提醒——
“当心!”
宋清徵身子微仰,被舒月扶住。她眼帘低垂,极轻地道了句“多谢”,便如避蛇蝎般匆匆离去,裙裾在青石地上掠过无声的涟漪。
柳惟恒眉峰微挑,望着那迅速消失的素色身影,眼中掠过一抹疑惑。他收回执扇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玉质扇骨,随即转身步入荣安堂那暖融的光影里。
“后日老身想做个东道,请你们一家子来聚聚,”宋老夫人眉眼含笑,一派慈和,“劳烦恒哥儿将这邀帖带给你母亲,请她务必要赏光。”
柳惟恒恭敬接过那描金洒花的帖子,抱拳躬身:“晚辈定不负太夫人所托。”
……
栖蝉院内,宋清徵心绪如潮。她未曾料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快!老夫人竟要在后日便请信阳侯夫人小王氏来府,商议纳征之事,这比前世足足提前了大半年!
一旦纳征礼毕,紧跟着便是请期。吉日若定,她与卢音的婚事便如铁板钉钉,再无转圜余地。留给她的时间,已如指间流沙,所剩无几!
“芙云,”她声音透出一丝急促,“去请大姑娘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与她商议。”颦起的眉尖泄露出深重愁绪。
“三妹可想清楚了?”茶水注入杯盏,泠泠作响。宋清芜圆融的面庞隐在氤氲热气后。
宋清徵无声点头。她敛眸,昨日那只白瓷小瓶正紧贴肌肤,隔着衣料传递出阵阵寒意。
方才,两人约定:后日家宴,由她拖住宋清兰,她则帮她解婚约之困。
“此物沾湿即化,水可,酒可,口中津液亦可。”宋清芜袖口微翻,将一只小巧青瓷瓶轻置桌面,神色自若地啜了口茶。
“是迷药?”
“没错。三妹只需依言照做,必会如愿。”
宋清徵伸手握住瓷瓶,冰凉触感直抵心尖。何至于此?为拖住宋清兰,竟要使这下作手段。虽不解这位庶堂姐此举深意,她仍收下此瓶。解婚约之困要紧。
停顿片刻,她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一枚边缘磨光的旧铜钱,赌上退路:“以此为信。待它以红绳悬于角门青石缝处,便是事妥。”
“甚好。”宋清芜唇角微扬,目光在她紧握药瓶的指节停留一瞬,“静候佳音。”
芙云送人出院,转身唤了琼枝进来。
宋清徵定定看着琼枝的脸,目光沉静却极具穿透力。
“姑……姑娘有何吩咐?”琼枝额角沁汗,声音细如蚊蚋,脖颈红晕蔓至耳根。
室内静得只剩烛火簌簌。半晌,宋清徵才开口:“瞧你的样子,是已经想好明晚要给那边儿递的消息了?”
“奴婢……不敢……”
“是么?你倒心怀旧主!”突来的厉声如重锤砸下,琼枝腿一软,“噗通”跪地。
她仓皇摇头,脸色惨白,直呼“冤枉”,额头磕在冰凉地砖上咚咚作响。
“既然没想好,我便替你想一个。”声音复又平静,“你告诉她,舒月私盗我的银钱,院里重新调换差事,而你……已升为三等。”
琼枝讶然抬头,吊梢眼里惊疑与狂喜交织。心底欲望终是压过了不安,她不再畏缩,身体伏得极低:
“奴婢领命!”
……
葳香院内,柳氏亦得了宴请的消息。她左脸虽痛楚稍减,肿胀却未消,依旧无法见人。她叹了口气,气息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只得让玲珑去请女儿。
“母亲,明日设宴,女儿想带大姐姐一同招待女客,可好?听闻各府亦有庶女前来……”
“不可!”柳氏牙关不便用力,才说句重话便牵得伤处剧痛,脸皱成一团。宋清兰见状,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若不喜应酬,便还让刘妈妈去支应,莫惹你祖母不快。”柳氏喘息片刻,待痛楚稍缓,又打起旧日主意。
宋清兰闻言撅起嘴,恼气道:“若如此,岂不失礼?此番宴请皆是京中有头脸的官眷,再说又不让大姐姐上正厅,只需她陪着那些庶女在园中顽罢了。横竖祖母不去后花园,女儿偏要带上大姐姐!”言罢,她站起身来,气鼓鼓地像条嗔鱼。
柳氏见她欲走,拍桌急道:“你非要气死我不可!我这是哪辈子欠的债……”话音未落,宋清兰已抬腿离去。
……
玉香趁着溶溶月色,行至荒园西墙根僻静处。玲珑已在冷风中等待多时,手心因紧张而汗湿。
“这是三日的分量。”玉香将一个油纸小包递给玲珑,随即抓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问道:“我们姑娘要的东西,可寻到眉目?”
玲珑用帕子裹住纸包,摇头低语:“二夫人的脾性你也知晓。我虽在她卧房床屉里瞧见过那东西的影子,可实在难以下手。那钥匙她整日贴身戴着,银链子缠在腕上,连就寝也不曾摘下。”
“那便只能拼一把了。”玉香眼神一凛,“明日趁宴席纷乱,你务必将她引出葳香院,越远越好。届时大姑娘会带人来接应……”两人的身影在斑驳的墙面上拉长,低语声融入夜风,几不可闻。
夜凉如水,惊起的寒蝉在草丛深处发出断续的“咝咝”声。
琼枝向西一刻钟,恰遇玉香迎面而来。“玉香姐姐……”她唤住人。
玉香停步听完消息,眉梢微挑:“如此说,张嬷嬷重掌了大房银钱?”
“是……三姑娘疑了舒月姐姐,提拔了下人。我已升三等,调至小厨房打杂。”
“这倒是个好差事。”玉香唇角微勾,“你爹手中银钱将尽,你那继兄闹着要分家。不出一月,大姑娘自会助你赎回嫁妆。往后在小厨房,耳朵放亮些,眼睛擦明些,好处自然有。”
悬月被薄云半掩,时隐时现。琼枝行至开阔处,见栖蝉院窗牖透出的灯火,跃着暖意。
“姑娘遣人加急办妥的,好生收着。”芙云递来沉甸甸木匣。琼枝打开,全是娘亲旧物,眼眶瞬间红了。芙云又展一页盖着红印的薄纸,一字字念那赎物凭证。
琼枝眼泪决堤,紧攥凭证,喉头哽咽:“姑娘歇下了么?奴婢……想磕头谢恩……”
芙云眨眼,温软手指轻覆她冰凉手背:“若说谢,唯有忠心侍主,方可报姑娘万一。你被家人所弃,又被人拿住把柄,这才彷徨。可你真正的主子,是姑娘啊。何必舍近求远,甘为他人手中刀?”
良言如暖流注入心田。琼枝泪落如雨,多年委屈心酸冲破堤防。芙云轻拍她背脊,烛光静淌,将两人影子拉长融合。
……
宋清徵尚未安寝。她披着素绒外裳,独坐灯下。指尖抚过泛黄手札末页,目光却落向案头并排的青白瓷瓶。
这手札以麻绳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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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沁着淡淡苍术香。半掌厚的桑皮纸上,外祖母以娟秀小楷录尽烟火百味:胡饼酥皮秘法、解瘴毒药方、竹纸去霉术……越后越奇诡,竟有南诏巫医驭蛇咒诀。
外祖父三代行商,贩药起家。外祖母乃江湖游医之女,常扮男装随父跋山涉水,见识非寻常闺阁可比。
据前世记忆,年后两位舅舅将入京置铺。彼时她恰满十七,卢家亦将下聘。然今时不同往日,纳征既提前,舅舅入京之期,是否亦会随之提前?
手札一页页翻过,纸声沙沙。案几上两只小瓶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令她沉思更深……
白瓶药物未知,不能擅用。这青瓶迷药,若不依计,婚约便如铁索缠身。她攥紧冰凉药瓶,那触感似前世箭簇穿透时空而来,寒意自指尖蔓延,浸透心口。
……
夜空云丝缥缈,此刻宋府东北角的眠香馆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
画紫脸色惨白,小巧鼻尖沁出大滴冷汗,她十指死死抠进身下的锦褥,身下漫开大片血污,浓重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刘妈妈面无表情立在床前,挥退端药婆子。声音冰冷宣判:“这便是勾引主子爷们的下场。画紫姑娘谨记今日,往后……好自为之!”
画紫紧闭双眼,泪水混着冷汗滑落鬓角。她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呜咽,薄唇已被咬破,渗出血痕。
宋凌陌在柳氏屋前急得团团转,又气又恼却不敢贸然闯入。正踌躇是否先回自己院子,恰见秀圆抱着一摞账册从门内出来。
“好姐姐,母亲可歇下了?”人影猛地蹿到眼前,惊得秀圆趔趄,账册哗啦散落。看清来人,她才合上半张的唇。
“四郎君寻夫人何事?”秀圆蹲身捡拾。
宋凌陌挠着头,眼神飘忽不定:“我、我自有急事……”
秀圆动作未停,声音如春风般和煦:“郎君可是为画紫姑娘落胎之事忧心?若为此,且听奴婢一言,花开百日,何急一朵?待郎君迎娶新妇,满园春色,何愁不果?”说话间,她微微仰起脸。
半蹲的女子十指纤长,皓腕在月下泛着细腻光泽,尖巧下颌勾勒颈柔曲线。她起身时,扶柳细腰在月影中绰约生姿。
宋凌陌喉结滚动。十六岁的少年羞红脸,翕张着唇似被烫到,未待秀圆眨眼,人已慌逃消失于回廊深处。
秀圆望着他狼狈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嗤笑,抬手将颊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抱起账册,款款地走向账房。
“二夫人那边……可曾起疑?”账房旁幽暗的歇间里,响起一个低哑的男声。秀圆深深吁了口气,垂眸道:“自是无恙。只是……那些放出去的本金须得尽快收回,否则二老爷一旦察觉账面亏空,定会拿你我顶罪……”
管事崔荣生背对着她,猛灌了一壶冷茶。秀圆系好微松的衣扣,媚眼如丝,整个人焕发出异样光彩。
她整理好衣裙,又从后环抱住男子劲瘦的脊背,声音里充满祈盼:“待你家中那位……腾出位置,我便求二夫人恩典,放我出去。届时成婚,定为你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崔荣生眼睫低垂,唇角勾起一抹极轻的讥嘲。他放杯回身,撩起秀圆的下巴:“委屈你了。待过罢这阵风,你再探探二夫人的意思。若得手这一千两,我必八抬大轿,风光迎你进门。”
深夜的冷风愈发飕飕,乌云趁着黑积缓在山前,月亮已寻不到踪迹,荒园的苔草从泥中慢慢钻显……
11. 芜蝉
晨光熹微,雨霁天青。舒月灵巧的手指在宋清徵如墨的发间翻飞,不多时,便绾成一对精致的双蟠髻,珠光在乌发间若隐若现。
宋清徵眼波流转,半弯凤目里似含着盈盈秋水,身上那件新裁的海棠花绣衣衬得她身姿袅娜。她款款步出栖蝉院,芙云与舒月紧随其后,主仆三人向着宴客的正厅行去。
厅内酒意正酣,一道云母屏风将男女宾客悄然隔开。
“表姐……”十二岁的柳如绚怯生生地攥着宋清兰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我想去瞧瞧姑母……”
宋清兰漫不经心地啜了口果酿,眼皮也未抬一下:“绚儿莫闹,你姑母病着,改日再去罢。”语气是敷衍的,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屏风另一侧,眉宇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烦闷,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宋清徵寻了个空位坐下,身形微动间,衣袖不经意拂过邻座,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桌案上杯盏倾倒,围坐的姑娘们低呼着,纷纷起身避让。
“呀!徵姐姐……”柳如绚抬起小脸,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宋清徵连忙站起,手中已多了两条缀着栀子银铃的碧色发带,语带歉意,姿态温婉:“对不住,绚妹妹,弄湿了你的袖子。这个给妹妹压惊可好?”
“唰——”
“谁稀罕这劳什子!”一声饱含怒气的低斥骤然响起。宋清兰猛地将柳如绚拽离座位,疾步向外走去。那被扯落的发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起一串凌乱刺耳的铃音,碎了一地。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待丫鬟收拾停当重新落座,尴尬的气氛仍无声地凝滞在席间。
宋清徵牵出抹歉然的笑意,向在座颔首致意后,又淡然盯一眼舒月。舒月会意而走。
“宋三姑娘这身海棠绣当真别致,”一只纤纤玉指攀上她的肘弯,翰林大学士之女祝寰的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裙裾上,“这针脚,莫不是出自‘尺素轩’的手笔?”
话音落下,五六道视线也齐刷刷聚焦过来。
“是我大姐姐亲手所绣。”她话音方落,众人脸上皆浮起惊异之色。宋家深居简出的大姑娘,于她们而言,近乎一个缥缈的传闻。
祝寰心直口快:“那今日,怎不见她来?”
“大姐姐此刻在后花园待客。不若等宴罢,我为诸位引见?”宋清徵含笑道。
后花园里,宋清芜正倚着栏杆静候玉香。她一身竹青色绣荷花的百褶高腰襦裙,头上只点缀了几朵素雅的绒花,甚是简秀。
信阳侯府的卢世子,饮了不到三杯酒,脚步已显虚浮,被身边的长随搀扶着,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
“他是何人,怎地跑到这里来了?”一位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小声嘀咕。
卢音抬起半阖的眼皮,原本如玉的面容此刻显出几分轻佻,他眼中似有火苗跳动,手指险些就要碰到宋清芜的肩头。
宋清芜连忙侧身避开,气恼地对一旁的家丁道:“杵着作甚,还不快将贵客请下去歇息?”家丁立刻应声,引着卢音的长随离去。
柳如绚在客房换好衣裳出来,却寻不见宋清兰踪影。她疑惑地问守门丫鬟:“我表姐呢?”丫鬟摇头不知,只得领她再回正厅。
宋清徵用了七分饱,残席已撤,换上时令鲜果与香茗。席间或谈钗环衣裳,或低语闺中密事。柳如绚张望一圈,神色惶惶地坐下。
“徵姐姐,你可看见我表姐了么?”宋清徵眼帘微垂,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午后日光煦暖,众人用罢茶点便各自寻乐。长辈多往二楼听戏,小辈们三三两两在园中游赏,男宾则移步前院。
宋清兰依旧杳无踪迹,柳如绚只得跟在她身侧,小脸上难掩焦灼。正此时,一个婆子近前低声禀道:“三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她刚欲举步,衣袖却被紧紧攥住。侧目一看,柳如绚眼神慌乱,带着恳求:“徵姐姐,我…我想去前院……”
这个时候去前院做什么?宋清徵眉头微蹙,眼中疑色顿生。
“姐姐带我去可好?……”那温糯的恳求声令人心软。她看了看传话婆子,只得吩咐:“替我回禀祖母,两刻钟后我便到。”婆子匆匆去了。
柳如绚悄悄拉住她的手,低声解释:“对不住徵姐姐,兰表姐久不归来,此事不便惊动母亲,才想着去寻兄长……”
宋清徵眉头微动,不再多言,领着柳如绚快步走向垂花门。过了此门便是前院。芙云打点好守门婆子,不多时,便见到了柳惟恒。
柳如绚面露雀跃,上前抱住兄长胳膊,踮脚凑近耳语。宋清徵见状欲转身离去,却被柳惟恒出声唤住——
“有劳三姑娘为舍妹引路。若有冲撞,柳某先行赔罪。”
此乃两世以来,头一回与这位“京中谪郎”言语相接。宋清徵回身敛衽,垂眸道:“柳郎君言重。若论谢字,合该小女先谢过郎君日前相救之恩。今日仓促,未及备礼,却有句话相告。”她示意芙云递上一个白瓷小瓶,“此物或可解困乏迷蒙之症。若郎君突感神思昏沉、四肢绵软,服一丸或可稍缓。”
言语蹊跷。柳惟恒眉峰微锁,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虽不解,却还是抬手接过瓷瓶,道了声“告辞”,便携柳如绚匆匆离去。
靠近西南角的客房外,此刻已悄然围拢了些人。老夫人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握着杖头的手微微发颤。
屋内景象不堪。
宋清兰清醒异常,脸色惨白如纸,发髻蓬乱,手里紧握着一支金簪,外裳已被扯破。她身旁,卢音胸膛赤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满室浊气熏人。
小王氏见此情景,忙以绢帕遮鼻。
“祖母救我!”凄厉的哭喊刺破檐下的寂静,宋清兰惊恐地蜷缩在角落,如同受惊的幼兽。
“快!给兰姐儿裹上披风,护她回云梦阁!”老夫人急令,声音带着颤抖。
柳氏身边的刘妈妈上前欲扶,却被宋清兰猛地甩开,只听她尖声厉喝:“别过来!再近前我便……”金簪挥舞间,几个欲强行上前的婆子皆被划伤。刘妈妈觑准时机,一掌劈在她颈后,人立时软倒下去。
老夫人气得心口发疼,目光如刀,恨恨剜了一眼身旁漠然的小王氏。
“太夫人息怒,万莫气坏身子。”小王氏虽放低姿态,手中帕子却始终掩着口鼻,声音隔着丝绢传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该商议如何了结才是。”
恰在此时,葳香院方向浓烟骤起。柳氏捂着口鼻跌坐在地,任凭玲珑和秀圆如何苦劝,只是摇头,死也不肯离开寝房半步。
火舌自耳房窜出,贪婪地舔舐着连廊的漆木。玲珑心急如焚。宋清芜带着一众仆役赶到,人人手提水桶。玉香以湿布掩鼻,领着两名健妇直冲柳氏寝房。健妇泼土压火,玉香则持细木铲,在烟尘弥漫中,急切地翻找着某处角落,神情专注得近乎偏执。
火势扑灭得及时,未及半个时辰便只剩焦黑的余烬与刺鼻的烟味。柳氏被浓烟熏晕,安置在二老爷宋申中的书房。
接二连三的变故猝不及防,余下宾客纷纷寻了由头告辞,府中方才的喧嚣骤然冷却。
宋清徵踏入荣安堂,锦穗便迎上低语:“三姑娘,太夫人请您也进去听听,此事……与您也有些干系。”引她步入老夫人歇息的内间,隔着屏风,小王氏那刻意放缓的声音清晰传来:
“太夫人您是明白人,我身为继室,实不便单独替世子拿这等主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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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回京,两家再细细商议章程,您看可好?”
对方推诿,老夫人纵有滔天怒火也无可奈何,只得先让小王氏带着昏迷的卢音离府。
小王氏走后,宋清徵方从屏风后转出。堂上已坐着三人:上首面沉如水、难掩疲惫的老夫人、柳氏的长嫂裴氏、以及脸色铁青的二老爷宋申中。
“泠丫头,”老夫人唤她乳名,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按说你这未出阁的姑娘,不该听这等污糟事。可事已至此,又关乎你终身,祖母也想听听你的主意。”
宋清徵敛目垂首,平静道出备好的说辞:“回祖母,事既已出,孙女想着首要是堵住外头悠悠之口。不如放出风声,只说两家早有默契,早为五妹与信阳侯世子议定亲事。如此,或可挽回些颜面。”
“只怕……只怕兰儿她执拗不肯……”宋申中沉沉出声,满面愁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柳家大夫人裴氏只默默啜茶,眼帘低垂,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老夫人亦是愁眉不展。阖府皆知,宋清兰对柳惟恒一片痴心。两家虽未正式下定,她私心原是盼着能与柳家再结秦晋之好。
“舅太太,”老夫人转向裴氏,语带歉意与不易察觉的试探,“今日原请你来府叙话,没承想丢了这么大个脸面,实在……”
裴氏心中冷笑,若非为儿子柳惟恒,她今日断不会踏进小姑子这府门半步。想起柳氏未嫁时给自己添的堵,再看如今柳氏竟还妄想嫁女,裴氏只觉老天送来了绝好的由头!她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太夫人言重,怎么说我也是兰儿舅母。待她与信阳侯世子定下良缘,我再来添妆贺喜便是。”
这话客气周全,却撇得干净利落。老夫人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言。原本的谋划——庶孙女嫁清寒门生;嫡出的,一个入勋贵侯门,一个进清流柳府——如今骤然乱了章法,柳家这“筐子”怕是彻底无望了……
老夫人心中酸涩翻涌,忍不住对着裴氏絮叨起柳氏的无用糊涂。宋申中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坐立难安。宋清徵见状,亦不便久留,与他前后脚出了荣安堂。
待裴氏应付完老夫人絮叨,日头已然西斜。她估摸儿子应已归家,便只带上柳如绚告辞离去。
殊不知柳惟恒并未离府。他寻了处僻静角落,倚着冰冷的石墙,额上冷汗涔涔。小腿肚上,一个焦黑的血洞正汩汩渗血,钻心的剧痛几乎令他窒息。
先前帮着扑灭葳香院大火后,他被浓烟呛得厉害,寻了处僻静角落漱口,却被人从背后死死捂住口鼻!一股刺鼻的甜腻气味钻入鼻腔……待挣扎着恢复一丝神智,人已在幽深竹林的阴影里。一个蒙面妇人,眼神冰冷,手中火钳夹着烧得通红的炭块,正“嗞嗞”作响地按向他腿腹!
他拼力挣扎却浑身绵软,喉中只能发出痛苦的闷哼。那妇人动作精准而残忍。待其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柳惟恒才挣扎着摸出宋清徵所赠瓷瓶,将药丸尽数吞下。药力行开,方积攒起一丝微弱的气力,踉跄着走出那片带来噩梦的竹林。
行至西边荒僻小园,见三间小屋前有个婆子洒扫。
婆子见他形容狼狈,面色有异,立时回身禀告。不多时,一位身姿秀雅的女子走出,吩咐两个健妇将他小心搀扶进屋。
宋清芜在外间静坐,待仆妇安顿好出来低声回禀,她才移步入内。
“这位郎君,可是今日助我府上救火的贵客?”女子声音清和,“我已遣人禀告家父,稍后便至。”
柳惟恒原以为这是下人居所,闻听“家父”二字,恍然明了,忍着腿腹间撕裂般的痛楚颔首致意:“多谢姑娘援手。恕柳某冒昧,姑娘可是府上大姑娘?”
12. 针锋
霞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为宋清芜低垂的侧颜镀上一层暖红。她微微偏过头,一双杏眼清澈如泉,声音轻细,似风吹动了檐下的银铃:“你……知晓我?”
柳惟恒略一点头,余晖为他略显苍白的唇晕染了薄薄一层温煦。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曾听阡表弟提及府上大姑娘。论及礼数,你我亦可称一声表兄妹。”
宋清芜的睫羽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受惊的蝶翼。她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二弟……他都说过些什么?”
……
舒月隐在嶙峋的假山后,暗自叹了口气。她在此处跟丢了玉香的踪迹,正欲悄然离开。
轻轻拂落衣摆沾上的草屑,耳畔忽闻人声由远及近。只见几名家丁合力抬着一个人,步履沉重地向北行去。被抬着的那人,身形分明是柳家大郎君柳惟恒。
待周遭重新归于寂静,舒月才沿着花木掩映的小径匆匆返回栖蝉院。
“真是蹊跷,怎会如此……”她一路蹙眉低喃,心中疑窦丛生。烟霞褪尽,夜色四合。轻步踏过回廊,正待推门,却隔着窗棂听见屋内一声悠长的叹息。
张嬷嬷满面焦灼,望着宋清徵不住叹息:“这桩姻缘……竟白白让与了五姑娘,委实是可惜呀……”
可惜?宋清徵心中无声哂笑,只觉得此番仍是低估了二房水下的暗流汹涌。原想将计就计,未料那位庶出堂姐竟还留有后手。事态演变至此,这府中,又有谁真正是赢家?
“嬷嬷多虑了。”她的声音平静,“若我执意相争,反倒令祖母伤怀。”阖府皆知,老夫人亲历过姊妹相争的惨剧,最忌骨肉为姻缘反目成仇。
“唉,老奴只怕卢家借此狮子大开口……”张嬷嬷叹息未尽,宋清徵已瞥见窗边舒月的身影,轻咳一声。舒月会意,廊下炽红的灯笼将地面映照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她眉间的凝重。
“嬷嬷不必过忧。无论卢家提何条件,祖母心中自有计较,自会周全。倒是底下人的口风,”她话锋一转,语气微凝,“嬷嬷需替我严加管束,莫再生出无谓的是非。”张嬷嬷面上一赧,讪讪告退。
片刻后,舒月入内,眉心紧锁:“奴婢无用。葳香院火灭后便失了玉香踪迹,只知大姑娘独自回了荒园。不过……奴婢归途瞧见柳家大郎君似是伤了腿,被人抬着走。”
“火势竟累得客人重伤至此?”宋清徵问。
舒月摇头:“怪就怪在此处。散席时,奴婢分明瞧见柳大郎步履稳健,转眼间竟伤重难行……”
宋清徵指尖微滞。她裙摆微动,抬眸吩咐芙云:“明日去寻蕊儿,让她得空务必来见我一面。”
自柳氏牙疾发作,蕊儿便忙得脚不沾地。这两日收拾葳香院的狼藉,更是累极。此刻她竟倒在灶旁昏睡过去,锅中煨着的鱼粥尚有余温。
“哼,倒会躲懒!去,弄醒她,押到二老爷书房去!”秀圆冷眼睨着,嘴角撇向一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两婆子领命上前。
这番动静恰被迟来的芙云撞见。她心下一凛,悄然尾随。因书房重地不便近前,只得远远留意着动静。
冷风侵衣,约莫三炷香光景,书房门口终现人影。蕊儿直挺挺地被拖了出来,如同离水之鱼般了无生气,旋即被家丁粗暴地塞入一个麻袋。刘妈妈泪流满面,以帕死死掩住口,双肩剧烈地抖颤着。
少顷,秀圆步出,怀中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啪”地一声塞进刘妈妈怀里。一辆破旧的板车“吱呀”作响地推至近前,“咚”地一声接住了被抛下的麻袋。
婆娑树影下,芙云听不清具体言语,只看见刘妈妈止了泪,家丁推着那辆载着麻袋的板车,径直往后角门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天色未明,宋府后巷一处墙角已悄然围拢了一群人。
蕊儿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地被弃于此处。人是柳氏下令处置的,本以为已了结干净,万不料竟还吊着半口气被丢在如此显眼之地。秀圆立在人群后,愁云笼罩眉梢。
柳氏心绪更是翻腾难平。若非玲珑机警提醒,她万想不到这贴身丫头竟早被大房那孤女收买!早知如此,昨夜就该一顿乱棍打死,不留后患!
“去打听,刘妈妈一家现在何处落脚。”宋清徵沉声吩咐,眼神幽深。
蕊儿之事如风般传遍各院,府中下人对栖蝉院的态度复又冷淡。
宋清徵披散着乌发独坐镜前,眼下隐现淡淡青影。昨夜之事看似突兀,细思之下,却觉自己与柳氏,乃至宋清兰,皆似坠入他人精心布下的棋局。
舒月正待应声,芙云忍不住插言:“姑娘,二夫人既已知晓蕊儿之事,恨意正炽,何苦再招惹?不如暂且佯作不知……”
“时不我待。”宋清徵决然打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既已明牌相对,若再按兵不动,只怕……为时已晚。”
“嘶——吁——”
宋府正门外,一声勒马的嘶鸣。柳家舅老爷翻身下马,面色寒峻如铁。他将马鞭掷与小厮,熟门熟路,步履带风,直入宋二老爷书房。
未及半炷香,柳老爷便沉着脸出来,周身气压低沉,由家丁引路,转往柳惟恒暂居的墨荇院。此院紧邻荒园,同在府邸西北僻静一隅。
恰在此时,宋清徵衣袂翩然,踏入荒园月门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柳老爷的目光。两人本是背向而行,柳老爷却倏然止步转身,目光如电般钉在那抹纤细的背影上,骇得引路家丁慌忙作揖拦阻。
“那是何人?”威凌之声沉沉响起,令人屏息。
家丁嗫嚅:“回、回舅老爷,是府上三姑娘……”
柳老爷眼角精光一闪,盯着那消失在荒园月门后的身影,若有所思地低语:“……是她?”旋即不再多言,转身随家丁踏入墨荇院门。
荒园那简陋的小屋内,气氛凝滞如冰。宋清徵在冷板凳上枯坐了两盏茶之久,宋清芜则旁若无人地专注于手中绣绷,细小的银针起落,一朵殷红的海棠正渐次成形。二人相对,竟是无言。
玉香不在,亦无人奉茶。随侍的芙云按捺不住,低声道:“大姑娘这般,是摆的什么款?”
宋清芜绞断丝线,抬眼看来,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芙云姑娘说笑了。我区区一个庶女,怎敢在嫡出的妹妹面前拿腔作势?”
“大姐姐若有话,不妨直言。”宋清徵开门见山,目光沉静。
“直言?”绣绷“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宋清芜按住松垂的绢帕,眼角的讥讽更浓:“那日我推心置腹与你说了许多,你可曾信过半分?从前只道你清高自持,不愿屈就,如今才知,竟是我将三妹错看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怨愤,“你以为你能躲得干净?我娘她……”
“利用我去戕害五妹,连同葳香院那场蹊跷大火,乃至柳家大郎无端伤腿……”
宋清徵打断她,迎上那张浮起恨意的脸,语气微冷,带着不悦,“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姐姐倒是算无遗策!若论‘信’字,我倒想请教,你又何曾真正信过旁人?只怕这府中上下,凡有名姓者皆被你视作可用之棋。姐姐这一双巧手,可真是错捏了针线!”
语锋如刀,字字锥心。宋清芜面色彻底冷若冰霜,她攥紧手中绢帕,用力一铰,一半轻飘飘地落于冰冷的地面。
“三妹谬赞了。”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既疑我用心,又怨我利用你,既是如此,我这陋室也容不下你这般清白无瑕的菩萨。”
窗棂上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响,叮叮咚咚,清脆不绝,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言语间似有薄刃相击,终是不欢而散。芙云快步跟上宋清徵,暮色愈发深沉,将她们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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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拉得细长……
经过几日修葺,葳香院被烟火熏燎的墙壁已重新粉饰,寝具一应补全。玲珑推开紧闭的窗牖,试图驱散屋内残留的浊气与阴霾。
断壁残垣尚可修补,斩断的亲缘却再难续接。蕊儿的丧事草草了结,无人过问,刘妈妈仿佛一夜间华发丛生,憔悴不堪。
平安巷僻静的医馆内,药香弥漫。舒月焦灼地在狭窄的廊下踱步。直至日影西斜,一位蓄着山羊须的老者方掀帘而出,盥手摇头:“人是醒了,只是……”
不待他说完,舒月已闪身入内。窄榻上,女子气息微弱,面色惨白如纸,赫然正是“已死”的蕊儿!而刘妈妈一家,已背负着纵火劫财的罪名,被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莫怕,安心将养。”舒月温言安抚,心中酸楚。
蕊儿嘴唇翕动,舌根处一片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羊须老者踱至门边,低叹:“眼下性命是暂且保住了。然欲保无虞,须得以老参煨汤,日日灌服数月。可她伤在舌根……能否熬过这关,全凭她自个儿的求生之志了……”
舒月细细安顿好蕊儿,放下沉甸甸的诊金,又取出怀中一张纸条,低声叮嘱医馆伙计:“这一百两是预付的药资。待她能稍动,烦请雇车送她至此处……务必小心。”
夕阳沉入远山,舒月雇了辆驴车,匆匆归府。
暮色四合,栖蝉院小厨房里暖意融融。舒月坐在桌边,将一个小布卷置于桌面:“这是二百两通兑银票,这是药方。”
芙云正盛着温热的粥:“快收好,张嬷嬷稍后便来。”
“这时辰了,她也没用饭?”舒月诧异。
“唉,”芙云轻叹,“夕食前,五姑娘又来闹了一场。张嬷嬷前脚刚去荣安堂回完话,后脚就被五姑娘堵住纠缠不休,可不就误了时辰。”
舒月将布卷掖回袖中,拢紧袖口,语气带了些不满:“张嬷嬷也是糊涂,当姑娘好性儿。若是我,立时撵了这搬弄口舌的老货!”
“莫急,”芙云摆好碗筷,低声道,“眼下还用得着她。二房那边彻底撕破了脸,换亲之事,还不知太夫人那边肯不肯出力斡旋。”
“晦气!”舒月犹自忿忿,“她们狗咬狗,偏拿姑娘作筏子。这事就该捅到太夫人跟前,臊臊她们的脸!”
灶膛内,木炭积了厚厚一层灰白,暗红的火芯明灭不定,“呲呲”作响,终是渐渐化作一堆死寂的灰烬。
芙云夹了块烧鹅肉放到舒月碗里:“那岂非太便宜了她们?手心手背皆是肉,太夫人纵知晓了,也难狠下心来责罚。待会儿嬷嬷来了,嘴上把严些。”
秋夜寒气袭人,张嬷嬷顶着清冷的月色步履匆匆,顾不得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风风火火踏进了栖蝉院的门。
院门口,垂柳顾自映在一侧苍苔上,白果树下,黄叶无声纷落。依树而望,紧闭的窗牖被晕黄的光笼罩着,似浸在朦胧的雾气里。
宋清徵浸在宽大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汽氤氲蒸腾。眼下与二房女眷俱已反目,柳氏与宋清兰心思浅显,不足为惧。唯独那宋清芜……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堂姐,才是暗处真正伺机而动的利刃。究竟什么怨,能让一个人安静蛰伏数年,只为放一把火?还偏偏是今日……
而这利刃之后,必有执刃之人。那执刃者,究竟是谁?柳氏院中大火……宋清兰名节尽毁……以及柳家大郎伤腿……今日种种纷乱,连带着她也被迫搅进去……
“笃笃笃——”
“姑娘?今儿天凉,莫在桶里久泡。厚实的里衣已备在凳上,姑娘换好便快出来吧。”张嬷嬷在门外殷殷叮嘱,声音里满是担忧,唯恐她着了寒气。
玉足踏进软履,她裹上温暖的外裳步出氤氲的水房。窗棂启开一线缝隙,蒸腾的水汽袅袅逸出,融入微凉的夜色……
13. 暗流
柳惟恒被接回柳府已有数日。葳香院失火一事,仍在查探。
镜前水汽氤氲。宋清徵指尖拈着半干的绢帕,发梢的水珠滚落,无声洇湿了肩头的薄衫。
张嬷嬷递来柳府的邀帖,是刚从荣安堂带回的。
铜镜映出朦胧人影。她望着,梳齿缠住一缕青丝,竟也浑然未觉。
“太夫人特意交代,要三位姑娘一同前去。”张嬷嬷眼角眉梢压着喜意,只露了半分。
这话语落在宋清徵耳中,却如坠雾里。梳齿滑过发梢,她声音轻缓,带着试探:“祖母可还有其他交代?是否……与贵妃娘娘生辰相关?”
“贵妃娘娘生辰?”张嬷嬷一怔,随即恍然,“哦!对对,正是为此!太夫人只担心姑娘还介怀着晌午的事,旁的倒无。”
怎能不介怀?晌午宋清兰来闹过一场,逼她去老夫人跟前改口。可换亲之事,岂是她能妄议?卢侯爷尚未回京,此刻说什么也是徒然。
窗门已关严实,鹅梨香气在枕畔缓缓弥散。宋清徵翻了个身:前世贵妃生辰……柳家邀小辈同往……她当时并未同行。犹记得老夫人特意叮嘱芜、兰二人谨言慎行……
这绝非寻常赴宴。
……
东方初白时,栖蝉院已掌了灯。芙云捧着铜盆进来,瞧见自家姑娘正对镜描眉。窗纱漏进的天光里,那袭月白云纹襦裙宛如初雪,倒衬得镜中人愈发清冷。
张嬷嬷亲自捧来一叠锦衣,忙规劝道:“姑娘也穿得太素净了,不若换上这件茜色绣如意云纹的褙子……”
“时辰不早,嬷嬷别忙了,陪我去荣安堂。”宋清徵截住话头。前路未明,低调总无错处。
荣安堂里,除柳氏未至,二房人俱在。她给宋申中问过安,依序落座。
方捧起茶盏,一道目光如冰刀刺水般射来。她抬头迎视,寒意无声迸裂。
竟是堂兄宋凌阡。上回请安匆忙,未及细看。论其容貌,他与柳惟恒倒也不遑多让。若论才学,二人却是天差地别。
即便在前世,她与这位堂兄交集亦不过泛泛,直至他娶妻后,因堂嫂缘故才略亲近些。未料却这般……定是经宋清兰知晓了宴席之事。他们亲兄妹同心相应,可她何其无辜?
“太夫人到——”锦穗搀老夫人上首落座。问安毕,前厅布好早饭。
男女分席。宋清徵略进几口便搁了箸。
甫停箸,门口小厮急入。未几,宋老太爷踏门而至。官帽尚在小厮手里,他年近花甲,一身紫袍微显褶皱,面带风尘倦色,显是下朝方归。
除老夫人外,众人皆起身问安。
“都坐下用饭罢。”宋老太爷声音喑哑,面色泛青。盥洗入席后,众人方重新举箸。
饭毕,其余人告退,只留三姊妹。
“今日去柳府,切记谨言慎行。兰丫头多照应姐姐们,若有不明,多向舅母请教。”老夫人切切叮嘱,唯恐生出差池。
至此,宋清徵心中疑窦稍解——果然是为贵妃生辰。张嬷嬷昨夜之喜,怕是误解了老夫人对此行的看重。念及此,她心中反而更沉。
车马驶离宋府。芙云推开车窗,喧闹与阳光涌入。
“行人回避——”、“行人回避——”
锣声“镗镗”,马上男子持鞭呼喝。一乘华美紫藤香车紧随其后。
宋清徵侧首望去,几串紫藤花铃自窗边掠过,暗香浮动。
“好香……这车当真精巧……”窗外行人驻足观望,孩童嬉笑追逐。
盏茶功夫,柳府门匾已在眼前。
“咦?”芙云扶她下车,目光投向左侧,“这不正是方才那辆紫藤香车?”
二房姊妹下车,宋清兰一声冷哼:“真没见识!那是长宁县主的车驾!待会儿进去休要东问西问,丢人现眼!”语气里压着烦躁。
话音未落,又一辆马车停下。皓腕探出,女子裙角翩然,鬓边累丝金蝶振翅欲飞。
“太好了!正忧心今日遇不上相熟的……”祝寰梨涡浅漾。几人见罢礼,随引路嬷嬷进府。
此番果非寻常庆生宴。管事嬷嬷竟将她们四人径直引至前院厢房。
厢内已坐七八位姑娘,年岁相仿,笑语晏晏。宋清徵默坐垂眸,静观众人。
“嬷嬷可是领错了路?瞧着此处不似宴客之所……”门外忽响起疑问。
“姑娘放心,正是此处。王姑娘请进……”引路嬷嬷应道。
问话女子莲步轻移入内。她抬眸望去,气息猛然一窒——
竟是她?!
宋清徵骇然瞠目。
“清徵妹妹?……”眼前纤纤玉指轻晃。她蓦然回神,朝祝寰弯唇歉然一笑。
祝寰顺着视线睇一眼刚进门的女子,声气愈低:“兵部郎中王主事次女。上月她姐姐才成晋王侧妃,若非这层,只怕进不得这门。”
“这是何道理?”宋清徵调匀气息,“柳家宴客,竟以门第论高下?”
“你竟不知?”祝寰微讶,“今日是贵妃娘娘与柳大夫人生辰续宴。听闻贵妃娘娘或再临,柳家自然以贵宾为重,岂能尽请?”她以帕掩口,“瞧这一屋子,除这位王二姑娘,其他闺秀父兄,俱系四品以上。”
“那柳大夫人邀我等前来,究竟何意?……”宋清徵压低声音。
“这我便不知了。”祝寰放下茶盏,“说来我还想问你呢。好歹你们两家是姻亲,我父亲素与柳伯父不睦,未承想竟会邀我……”她眼中也浮起困惑。
话未说完,管事嬷嬷复至门前,含笑致意:“劳各位姑娘久候。夫人已在廊厅设下曲水流觞席,请姑娘们移步园中。”
穿过垂花门,清溪傍径潺潺,曲廊蜿蜒花间,园心独立一座古朴亭台,尤为宽阔雅致。酒觞瓜果沿溪而置,以软垫间隔。空气中花香怡人,丝竹靡靡。宋清徵随众人入席。
姑娘们结伴而坐,从高处望去,恰好围成一个形似葫芦状的椭圆。
亭台中裴氏举杯畅饮,她身边,赫然坐着一位戴着帷帽的男子,辨不清其相貌,观身形似为青年才俊,然此人静默异常,手边酒盏从未动过。
姑娘们或畅饮,或嬉闹。鼓乐三巡,不觉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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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西斜。
“你说柳大夫人设此席何意?半日不见贵妃,我心中总觉不安……”祝寰拈杯未饮。
“同席那男子,帷帽未除,静默审视,倒似在暗中察看。”宋清徵低语,目光扫过亭中那沉默的身影,又落在溪流边侍立的仆役身上——他们站姿挺拔,目光锐利。
天色渐昏,不仅她二人坐立难安,长宁县主亦欲起身告辞。未料园中霎时现出数十名佩剑侍卫,甲胄森然,拦住所有去路!
“柳大夫人这是何意?”
“缘何阻拦我等?”
……
场面登时大哗。裴氏兀自稳坐亭中,帷帽男子亦纹丝不动。
祝寰惊惶起身:“这可如何是好……”她脸色发白,抓住宋清徵的衣袖。
“挟制官眷于柳府百害无利,大约意在震慑。姐姐莫慌,先静观其变。”宋清徵强自镇定,若没记错,前世这日二房姊妹并未出事。
又过两盏茶,一名女子受惊晕厥,柳家仆妇立时上前将人背出园去。
众人似觅得脱身之法,纷纷效仿。凡佯装昏厥者,皆被迅速搀扶送出。
她与祝寰会意,对饮罢亦假作不胜酒力,伏案昏沉。
待出得柳府大门,夕阳已沉沉西坠。
“这叫什么事儿,柳家岂能如此待客?”归途马车上,芙云深蹙眉头,为今日遭遇忿忿不平。
回至栖蝉院,舒月已备好晚膳。尚未用毕,张嬷嬷便入内禀道:“锦穗姑娘方才来过,问姑娘在柳家是否安好。不若姑娘亲往荣安堂一趟,也好教太夫人安心……”
闻得此言,宋清徵更觉白日去柳家之事诡谲,她实难揣度祖母的用意。
“眼下我已乏极,且让芙云代禀罢。”她揉着额角。
芙云应声而去。
荣安堂内,宋清兰声泪俱下,细诉今日在柳家所受惊吓。
“纵是受惊,那也是你亲舅母!岂可如此怨怼长辈?如今你既好端端回来,净面后便回房歇着去。此事断不可在你母亲跟前提起!”老夫人听罢一肚子委屈,厉声斥责。哭声虽止,叹息却起。
芙云代主禀完话,绕道走进荒园。
荒园寂寂,宋清芜一派平静。她今日赴宴冷眼旁观,心知白日那出与己无干。无论柳家所图为何,似她这般身份,柳家岂会放在眼里?
“姑娘以为,柳家意在何人?”玉香侍立一旁,轻声问。
宋清芜垂眸择着丝线,拈出“殷红”与“翠绿”摊于掌心。
“都是正颜色,也鲜艳得紧,不拘哪个配上明澄缎子,总能相得益彰……”她答非所问。
窗页悄声合上,玉香止住话声。远处,芙云提灯的身影正穿过月门。
栖蝉院里烛火已熄。卧间内,宋清徵抱衾在怀,辗转反侧。
柳惟恒的伤,柳府的诡局,宋清芜的恨意,还有那王二姑娘王芊蔚……
种种线索纷乱。那帷帽下的眼睛,审视的目光仿佛仍钉在她背上。柳家这场生辰宴,究竟有何目的?
心中不安沉沉压来,堕入夜中……
14. 初见
晨阳微暖,冷霜在朱红高墙下化作晶露,挂在草稞上摇摇欲坠。宋清徵紧跟宋老夫人,由小内侍引入宫门。
柳家风波后,府内凝滞如冰。宋清兰闭门不出,柳氏称病,老夫人眉宇间郁结难消。宋清徵静坐栖蝉院,反复思量。
未及理清,宫中的旨意便落下——命宋老夫人携嫡长孙女入宫觐见。
旨意来得突兀,嫡长孙女,那便是她。
宋清徵尚未来得及反应,宋清兰却已慌了神。
葳香院内,宋清兰摇晃柳氏手臂,眼中满是不甘:“母亲!祖母越发看重她了!女儿真要嫁去那腌臜卢家?她凭什么入宫!”
柳氏左脸消肿,心火却愈烧愈旺。她锁紧眉头,指甲掐进肉里:“怕什么!一个没娘撑腰的孤女,还能翻出天去?不过是进宫走个过场!”
话虽如此,柳家“相看”的消息却如毒刺扎心。裴氏那贱人!恒哥儿是她的指望……若真让那小贱人攀了高枝……
柳氏眼中戾气一闪,拍着女儿手背,声音却虚浮:“你嫁人自有为娘做主!玲珑,备车去角门,再寻身粗布衣裳来!”她一刻也等不及,必须立刻回柳家问个明白!
……
柔仪殿内,宋清徵垂首恭立宋老夫人身后。裴贵妃言笑晏晏,正与殿上众命妇寒暄。同被召见的,还有太师府高家、将军府陆家、侍中府闵家、学士府祝家等女眷。
“本宫像她们这般大时,可半刻坐不住。绛雪——”闲话半晌,裴贵妃唤来宫婢,“领贵女们去芳园罢,这时节海棠正好。”
名唤绛雪的宫婢依令引各家贵女往芳园。才出柔仪殿,祝寰便朝宋清徵眨眼示意。
绛雪一走,祝寰拉着宋清徵坐在桂树下秋千上,与其他贵女隔得不近不远。
“贵妃娘娘突然召见,祝姐姐可知缘故?”宋清徵轻声问。
日光流淌,光影穿过叶隙,淡淡桂花香盈在鼻间。祝寰拈起一朵雏菊,压低声音:“听家父说,圣上龙心大悦,刘太医诊出贤妃娘娘已有身孕三月。可贵妃娘娘荣宠十几载,却未能得一子嗣傍身。”
“你是说……”宋清徵心中微动。
“嘘——”祝寰将花凑近宋清徵鼻尖,眼神示意勿言。
寥寥数语,茅塞顿开。宋清徵接过花,立时岔开话题:“花香清冽,若制茶定别有一番滋味儿。”
“原来阿舒躲在这里。”忽闻人语,宋清徵抬眼。只见来人唇眼弯弯,扬着俏鼻,竟是福安长公主萧灵毓。
“见过六殿下。”祝寰跃下秋千,忙拉宋清徵一同屈身行礼。双手才交叠,便被一只水红袖子阻住。
“免了。”萧灵毓声音轻快。
“殿下,这位是参政府上宋家三姑娘。”祝寰引见。
宋清徵再次屈礼:“臣女宋氏清徵,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宋三姑娘有礼。”萧灵毓抬手免礼,眸中盈着善意,“瞧着与阿舒年纪相仿,往后私下便称本宫为姐姐罢。”
秋阳暖照,树下三位少女容颜如花。
言谈投契间,一名宫娥匆匆近前,面带急色:“殿下,八皇子不见了!淑妃娘娘急得心口发疼!”
宋清徵止住话头预备行礼,却被萧灵毓直接拉住手腕:“两位妹妹随本宫一同去熹微阁见母妃……”语气不容推拒。
未及婉拒,三人已赶往熹微阁。
日影笔直垂落檐角。乌木雕花门半掩,内里传出孩童啼哭。宋清徵随祝寰立在廊下等候。
“蒙娘娘慈训垂悯,小子感佩于心。”殿内,一位未及弱冠的男子垂首敛衽,躬身向帘屏后的闵淑妃告礼。
得允后,他才直身后退三步,转身踏出雕花门。
男子面容清肃,身形挺拔,在地砖上投下长影。
宋清徵垂眸侧身回避。身旁祝寰讶异出声:“遇表兄?”
男子闻声止步:“阿舒?”目光往窗槅处一掠,了然道,“八殿下今日在文礼苑未能背出书文,不敢独自回熹微阁,我送他回来。”
声线低沉清冷。宋清徵不动声色抬眼望去——
周身血液瞬间凝固!
是他!江遇!
呼吸局促,指尖狠狠掐进手心,心跳如失控鼓槌!前世被黑布蒙眼、四肢捆缚的绝望窒息感汹涌而至。
眼前少年郎,与记忆中索命阎罗的身影瞬间重叠!
“清徵妹妹?”祝寰立刻察觉她惨白脸色和微颤的身体,扶住她手臂。
“无……无事,只是忽然腹痛。”宋清徵强压喉间腥甜,声音微颤,目光却像被钉住般无法从江遇身上移开。他此刻……只是个清俊少年侍读?可那眼底深藏的冷冽,与前世如出一辙!
男子已然离去。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掌心留下深深月牙痕,深深吸气。
祝寰见她面色极差,唤过宫婢:“劳烦姐姐带她去客室稍歇……”
“不必劳烦,”宋清徵婉拒,声音恢复几分力气,“烦请祝姐姐替我向灵毓殿下与淑妃娘娘告罪,我先回芳园等候。”她必须立刻离开。
“……也好。”祝寰望一眼殿内啼哭的八皇子,点头,“待过些时日,我下帖子邀你来家里顽……”
告别祝寰,宋清徵随宫婢匆匆往后苑去。
宫婢引至离柔仪殿不远回廊,指向前方:“姑娘往前行,不出百步便是芳园。”言罢告退。
宋清徵靠上冰凉廊柱,后背冷汗浸湿。恨意与恐惧翻搅,她闭眼强迫冷静:今生初遇,他不过侍读。杀机未显。
回廊两侧的宫灯泛着旧白,铜鎏金灯罩里积着薄灰,将阳光滤成浑浊的琥珀色。
她提裙疾步转过月洞门,却在看见青砖地上那道斜长人影时,骤然僵立——
“姑娘可是迷了路?”江遇陡然被撞个满怀,官帽绦带随风微扬。他今日未配鱼袋,腰间只系一块墨玉环,玉环在光影里蕴得深沉,像极前世蒙眼的那块黑布。
宋清徵心脏骤停,急退一步屈膝,珍珠流苏扫过耳尖,声音竭力平稳,却带出一丝冰碴:“谢江侍读关怀,臣女正要回芳园。”
她目光扫过他皂靴上沾的几点草屑——那是熹微阁后苑才有的金线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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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侧回廊正在洒扫。”他侧身让出通道,袖口翻动间,腕间一抹刺目殷红,“从此处过照壁,经双雀门更近些。”
指尖再度狠狠攥进掌心,尖锐痛感令声音勉强维持平稳,却掩不住探究冷意:“江侍读对宫中路径倒熟稔。”
话出口,才惊觉露了锋芒。秋风卷落几片枯叶,无声嵌在两人中间。
江遇目光敏锐掠过她发白指节和瞬间紧绷的身体。这位宋三姑娘的反应……远非寻常闺秀的羞涩或惊慌。像受惊又强装镇定的幼兽,眼底深处翻涌惊涛。
他略忖,解下腰间玉环递来:“双雀门今日当值小黄门性喜盘诘,姑娘持此物,或可省些口舌。”墨玉环下系着红绳平安结。
那抹鲜红如血!宋清徵眼前仿佛又见自己鲜血顺黑布滴淌,喉间涌起甜腥,胃部痉挛,忍不住又后退半步:“臣女不敢僭越。”声音干涩紧绷。
“是下官唐突了。”江遇收回玉环,红穗拂过他腕间缠绕的布条。
宋清徵已退至光影交界处,半面浸在秋阳里的,是她看似怯生生的眉眼,而另一半隐在阴翳中的,却恍若前世被捆缚住的手臂,因极度的恨与惧而微颤。
江遇颔首欲走,却见少女猛地抬首。眸中聚起两簇幽深火焰,全然不似十六岁闺秀该有,仿佛穿透时空阻隔,带着莫名敌意。
“江侍读可知晓?”她开口,绣着忍冬纹的袖口在风中扑簌,声音清脆,“金线蒲虽能暂缓新伤出血,其根茎汁液,却有剧毒。”
言罢,不等回应,径自转身快步走向照壁方向。留下江遇独自立在原地,眉峰微蹙。
远处忽传来击掌声,三急两缓,是宫中传膳的信号。江遇抬手解开腕间渗血纱布,伤口边缘隐隐泛出紫黑……他眸色一沉,迅速缠紧。
正事毕,裴贵妃着贴身婢女恭送各府女眷出宫。
天色擦黑,宋清徵沐浴毕,阖眸听芙云禀报:“姑娘随太夫人出府后,荒园那位无动静。葳香院的秀圆来过院里寻张嬷嬷。”
“张嬷嬷便向张大管事告了假,收拾东西,说是回家给女儿送嫁。奴婢问是何样人家,她半点口风不露,只含糊说是个外地的庄户。”
“女儿出嫁是大事,想必一时备不及。嬷嬷告了几日假?”宋清徵睁眼。芙云替她通发,回道:“问过张大管事,说是五日。”
“五日……”宋清徵轻喃,“怕是仓促。你明日再去葳香院寻秀圆,包上三十二两纹银。二两给她,余下三十两托她带给张嬷嬷。带个口信,就说我体恤嬷嬷嫁女辛劳,给她多放三日假,不必急着赶回。”
张嬷嬷这告假,来的蹊跷。
芙云应声称是。她放下梳篦,往香炉添些安神香饼,甜暖气息氤氲,却驱不散宋清徵心头寒意。
宋清徵翻身侧卧。白日那抹刺目殷红和江遇审视的目光交替浮现。她本不必提醒他。可今日的他,终究还未长成前世那副索命恶煞。十年磨一剑,前世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并非江遇一人……
天光大亮,宋清徵才梳妆妥当,舒月来报:“姑娘,太夫人传您去荣安堂。”
15. 钗劫
檀香在荣安堂静静萦绕,沉静得有些滞闷。老夫人端坐主位,指尖捻动念珠的“咔咔”轻响,一声声,敲在堂下心思各异的女眷心上。
柳氏端坐右侧楠木交椅,玫色缠枝纹锦裳衬得她气色鲜亮,不见前日的病容。宋清芜低眉顺眼侍立其侧,眼睫垂落,掩去所有神情。宋清徵行罢礼,落座左下首,抬眼便迎上宋清兰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处,凝着化不开的怨怼。
“既都在跟前,老身便不绕弯子。”老夫人声音不高,却让满堂屏息,“前些日子遣你们往柳家走动,实为腊月宫中选秀之事。”话音微顿,她浑浊的眼风缓缓扫过众人,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掠过眼底。
宋清兰檀口微张,血色瞬间褪尽,旋即化为汹涌怒意,眼刀狠狠剜向宋清徵——定是那张脸惹的祸!
死寂中,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清晰:“卢家昨日递来庚帖,已言明愿改聘兰姐儿为正室,以全两家颜面……”
“母亲!”柳氏霍然起身,带得茶盏轻晃,汤水在盏中漾开涟漪,“儿媳不答应!兰儿分明是遭人算计!那日……”
“祖母……”宋清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惶如受惊的幼兽,“我不愿嫁……不愿嫁去卢家!那卢世子……”她猛地撩起衣袖,小臂上三道干涸的抓痕触目惊心,“您当真要孙女儿……”
“放肆!”老夫人手中念珠重重顿在桌角,震得人心头一跳,眉间川字深深刻入,“你母女二人倒同心!一个掌中馈却短视,一个将及笄仍不知持身自省,如今闹出事端,倒要阖府陪绑不成?此事由不得你们!”
柳氏猛地扑跪下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直指堂下:“母亲明鉴!那日兰儿饮了掺迷药的梅子酿,才会误入外院!后园当值的洒扫丫鬟可作证,往酒盏里动手脚的,正是她宋清徵!”
那指尖冒着寒气。宋清徵心头微跳,她强自稳住心神,俯身拾起柳氏发间滚落的一支羊脂玉钗。晨光掠过钗身,莹白玉料忽折射出流金碎芒,钗身内侧赫然现出蝇头小楷:“郑氏阿菀”!
“阿菀”二字,如冰针刺入瞳仁,那是亡母待字闺中时的名讳!
她从容起身,广袖微垂,迎上柳氏目光:“婶母既有证人,何不当堂分说?”转向主位,盈盈下拜,“孙女指天誓日,未动五妹酒盏分毫。倒是婶母所戴玉钗,酷似家母陪嫁,不知何以在此?”
柳氏脸色倏地一白,手下意识抚向发髻。老夫人面色陡沉,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玉钗,捏着念珠的手指骤然收紧。
“咔!”老夫人指节在案几重重一叩,眼底已是不耐,“如今翻扯旧账有何益处?那日兰姐儿与卢世子同处暗室被撞破,婚事断无转圜!”枯瘦手指直指门外,斩钉截铁道,“若再推拒,明日便送兰姐儿去青冥观绞发!”
宋清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凄声泣问:“祖母!难道府上的脸面竟比您亲孙女的性命还要紧么?”
老夫人喉头滚动,一时语塞,半晌才清咳一声:“说的什么糊涂话?卢家乃高门贵胄,如何就要你性命!”她缓了缓眉间川字,一字一句,道出今日要事:“此事已与你们祖父商定,待宫中下了遴选的旨意,便将徵姐儿的生辰八字呈报上去。”
柳氏额角沁出冷汗,跪伏在地的身子簌簌发抖,一个念头猛然蹿起。她急声道:“儿媳斗胆,请母亲恩准将芜姐儿记作嫡女!若与卢家重议亲事,芜姐儿性子稳重,或能周全。兰儿年幼莽撞,怎堪应对?且……且兰儿本该许给恒哥儿才是!柳氏清贵门庭……”
堂中死寂。柳氏的心思,赤裸裸摊在众人眼前。
宋清徵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们姊妹的命运,竟如市集待沽的货物,只待长辈们掂斤播两。
“芜姐儿入嫡之事待老太爷回府再议。”老夫人揉着刺痛的眉心,疲惫挥手,“今日且散罢,徵丫头留下。”
穿堂风过,卷走柳氏一众。宋清芜亦随柳氏默默退出,低垂的眼睫下,无人知晓是何等思绪翻涌。
宋清徵心如明镜。老夫人暂压柳氏发难,不过是因她嫡女身份尚堪一用。宋清兰名节已损,宋清芜庶出难当大任,原定棋局已破,莫如将错就错推她入宫。若能得圣眷垂青,便是阖族青云梯。
“坐罢。”老夫人敛去威严,松了身子倚在引枕上,目光端详着她,“贵妃娘娘昨日赏的玉叶冠,你且收着。”
锦穗捧上一个雕花木匣。匣盖开启,金丝掐作的梧桐叶脉纤毫毕现,叶心托着一枚大如龙眼的东珠,华贵逼人。宋清徵眼风触及那冰凉的玉冠,彻寒直击心扉——
前世蒙裴贵妃青眼的,分明是及笄后的柳如绚!听闻她入宫不到三月,便因误伤贤妃幼子而死!
“孙女惶恐,这般贵重……”
“五日后宫中办品香会。”老夫人不容置喙,浑浊眼底精光一闪,“你二叔在礼部的考评,也该添些圣眷了。”
窗外阴霾骤聚,风声摇落栖蝉院的白果叶,簌簌如叹息。宋清徵凝望着那顶华美的玉冠,抬手合上匣盖时,一截薄绢忽自袖中飘落案头。帛面上绣着“慎独”二字,针脚细密。
这绢帛,是那日宋清芜落下的。
进宫……选秀……前世分明是在三年后!得此玉冠者,亦非宋家女!为何今时,此物竟落入她手……
指尖抚过那冰冷的“慎独”二字,她闭目,压下心底惊悸。良久,方唤芙云:“将它们……锁进奁箱罢。”
暗夜无声。
荒园小屋内,烛火如豆。玉香仔细掩好门窗,挨着绣绷前的宋清芜坐下,声音压得极低:“三姑娘入宫之事,板上钉钉了。咱们可要推一把?”
宋清芜指尖悬在光滑的缎面上,针尖寒芒微闪,眼波未动分毫:“自然。她若进了那深宫,我才好借机更易身份。”那声音平静,却带着冰棱般的锐利。
“可万一老太爷不允姑娘记作嫡女,又强逼五姑娘嫁去卢家,咱们该如何是好?”
“夜长梦多,须得趁热打铁。”宋清芜凝眸,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明日,就让坊间传出风声去,只说柳家欲与宋家亲上加亲,柳大郎求聘宋五姑娘。”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无波,“再着人……将卢世子那日的丑态,添油加醋散播出去。”
葳香院内,灯火通明。柳氏掀开妆奁夹层,取出一枚镂空的金铃熏球,递给玲珑:“明个儿你再去趟柳府,将此物交予柳府门房。切记,亲手交给富管事。”
玲珑双手接过熏球,一股极浓郁的异香瞬间钻入鼻腔,指缝间竟爬出一只黢黑蠕动的蠹虫!
“母亲真要这般……啊呀!”宋清兰攥紧帕子,惊得几乎跳起。
“怕什么?”柳氏瞥一眼地上蠕动的黑虫,绣鞋狠狠碾过,“待那小贱人得了失心疯,参选名额作废!卢家婚约,还是她的!”她抚摸着消肿的左颊,面容扭曲:昨日自柳家带回的金线蒲毒粉,此刻正无声无息化在那碗送往栖蝉院的杏仁酪里……
烛火在窗内摇曳。宋清徵盯着手中母亲的羊脂玉钗,温润玉质流淌着柔和光泽,她的指节却捏得发白。
今夜厨房反常,未得吩咐竟送来一碗泛着古怪甜香的杏仁酪。她舀起半匙泼在窗下簸筐中,两只麻雀啄食后,扑腾几下便倒地,奄奄一息。
“姑娘,”舒月闪身进屋,裙角沾着夜露泥渍,“角门当值的李婆子,私下收了二房的钱物!连同这包朱砂粉,”她递上一小包粉末,“也是玲珑亲自给她的,说是预备缝进姑娘秋衣里!”
宋清徵心中了然。她用银簪挑破雀尸的肚腹,紫黑的血水汩汩冒出。“明日你去荣安堂替我禀告,”她冷冷道,目光从雀尸移向跳动的火盆,“就说……我愿为宋氏前程,入宫参选。”
她将垂死的雀鸟丢进火盆,火光“腾”地窜起,映亮了她鬓边冰冷的眼眸。
……
翌日,栖蝉院卧房内,灯芯将尽,烛火在楮帐旁的小几上摇曳。芙云执起梳篦。
“梳个寻常发髻便好。”宋清徵咳了几声,喑哑的嗓音透出浓浓病气。
芙云手上一抖,梳篦险些脱手。
“像么?”铜镜里容颜倦怠,一丝狡黠笑意却掠过眼底。镜中人弯唇,轻声道:“莫慌,不过是作态给外人瞧的。”
“姑娘可吓煞奴婢了!”芙云抚着胸口,恍然道,“奴婢这就使人把姑娘抱病的消息透出去。”
消息很快传至柳氏耳中。她只当昨夜那碗掺了毒的杏仁酪已然奏效,一丝扭曲的快意爬上嘴角。
荣安堂内,老夫人闻讯皱眉:“你们如何侍候姑娘的?好端端地怎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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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肚子、还受了风?”
“回太夫人,”舒月垂眸,声音平稳,“许是昨夜三姑娘贪食了杏仁酪,才引发了不适。”
“回去好生照料姑娘。”老夫人挥退舒月,转而对锦穗厉声道:“即刻彻查厨房!往后三姑娘的饮食严加查验,一应入口之物,必得经由你手!”
锦穗依令疾步而出。舒月也告退,匆匆折返栖蝉院。
恰是此时,西市酒肆里人声鼎沸。柳家大郎欲求娶宋家五姑娘的流言已如野火燎原。更有那说书人,将卢世子发狂的丑事添油加醋,编成香艳段子,引得满堂哄笑。
……
不出两日,流言便如长了翅膀飞进老夫人的耳朵。卢家主母小王氏更是雷厉风行,立刻派了京都头号官媒余娘子登门。
余娘子三十上下,圆髻油光水滑,碧玉镯衬得手腕雪白,秋香色夹袄裹着丰腴身段,气派十足。她捏着帕子,话里带刺:“这事儿都传遍了,要不是铁板钉钉,侯爷能发那么大脾气?”
老夫人强压着火,声音冷硬如铁:“劳烦带话给卢家,这种没影儿的腌臜事,宋家只当是疯狗乱吠!婚约,我们自当信守!”
待那秋香色的身影扭着腰走远,老夫人脸色彻底沉如锅底,即刻命人唤来柳氏。
柳氏乍一听这流言,心口像被冰手狠狠攥住,又慌又乱,死活想不出是谁在背后捅刀子。不等她理清头绪,老夫人的怒火已如雷霆般劈下。
“儿媳当真不知情!”柳氏攥着帕子,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发颤,“是,我是盼着兰儿配恒哥儿,可……我哪能拿她清白去嚼舌?”
“啪!”老夫人摔了茶盏,碎瓷四溅,“阖府上下,就你存着这份歪心思!卢家刚点头,后脚就闹出这种丑事!眼下除了快马加鞭把婚期钉死,还能怎么堵住外头的嘴?要怨,就怨你自己心思太活络,叫人捏住了短处!”
回到葳香院,柳氏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猛地,她站定,厉声唤丫鬟:“快!去请老爷过来!”
宋申中甫进门,柳氏眼圈便红了,泪珠子要掉不掉地挂在睫上,更显得楚楚可怜:“母亲……母亲竟要把兰儿的婚期往前提……可她……还未及笄啊……”
她抽抽噎噎半晌,偷眼觑着丈夫拧紧的眉头,赶紧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话头一转,“前几日……妾身还跟母亲提过,说芜姐儿……总得记在我名下,才好正经说亲不是?”
宋申中捻着胡子,眼神冷飕飕扫过来:“先前要给芜儿说亲,你百般推脱,这会儿倒火烧眉毛了?”
“是妾身糊涂……”柳氏绞着帕子赔笑,“可老爷您细想,要是芜姐儿真攀上高枝儿,对您的前程,岂不是天大的助力?”见丈夫脸色稍霁,她凑近些,压低声音,“这事儿……要不,请父亲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哦?”宋申中眼神微闪,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听夫人这意思……是有人选了?”
柳氏心下一松,挨得更近,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袖口的褶子,气息拂在他耳边:“妾身想着,总得先给芜姐儿个正经名分……”余下的话便低了下去。
宋清芜的盘算,就这样悄没声落了地。当记名之事摆到老太爷案头时,府里都以为要费些周折。谁知老太爷只捋着胡子沉吟片刻,便点了头:“既在柳氏膝下养了这些年,生母又早没了,宗法上也说得通。”当下便择了吉时,让族老将其名字正式添进了嫡系族谱。
荒园小屋前,玉香提着食盒走来,见宋清芜倚在斑驳掉漆的门框上,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把妆匣都封箱吧,今日便挪去墨荇院。”
玉香低头应了。箱笼落锁,主仆二人踩着荒草丛生的小径离开,背影融入渐深的暮色。
掌灯时分,半弯冷月爬上窗棂,清辉寂寥。宋清徵执笔描摹墨梅,笔尖悬在枯枝梢头,墨汁凝聚,欲滴未落。
芙云添好灯油,走近低声道:“大姑娘已迁居墨荇院,开祠堂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一。”
“知道了。”宋清徵垂眸搁下笔。案上那幅墨梅图,枝干虬劲,却终究少了一截枯枝。
她目光不由扫过妆台底层,那里锁着‘慎独’绢帕。指尖无意识地在缺失的枯枝处轻轻一点,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墨汁般在心底晕开……
16. 新蕊
第二天晌午,栖蝉院西厢的槛窗半开着,几支晚菊的影子映在碧纱窗上,清幽寂寥。
祝寰解下斗篷,石榴红的裙裾带起一阵暖融融的香风:“原说要下帖子请你,偏又听你身子不爽利,可把我担心坏了。今早庄上送来两筐顶好的金丝蜜柚,我就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给你送些尝尝鲜,也瞧瞧你到底如何了。”她语气亲昵,带着真切的关怀。
她揭开食盒盖,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摊开的族谱誊本,上面“宋清芜”三字朱砂勾勒,格外醒目。祝寰话锋轻轻一转,带着探询:“秋燥是伤人,不过你这‘吃坏了肚子’,是节气闹的,还是……那日在宫里吹了冷风?”
宋清徵回以一笑,拎起红泥小炉上咕嘟冒泡的茶壶,氤氲热气中为她斟了盏澄澈的菊花茶:“劳姐姐挂心。姐姐带了鲜果来,也尝尝我这新焙的菊花茶?”
一阵穿堂风忽地卷起誊本的纸页,簌簌声里,几粒金桂悄然飘落案几。
祝寰接过茶盏,指尖温热,对着光看盏中舒展的淡黄色花瓣:“这是……那日宫里摘的雏菊?你倒是有心。”她抿了半口,茶香清雅。
“姐姐舌头真灵。”宋清徵用小银叉叉起一瓣晶莹的蜜柚肉,指尖无意识抠着蜜柚皮上细小的油胞,“那日旧疾发作得急,腹痛如绞,只得先行告退,实在失礼。不知灵毓殿下……可曾怪罪?”她观察着祝寰的神色。
祝寰慢条斯理地撕着蜜柚瓣上恼人的白络,动作优雅:“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心胸宽广,哪会为这点小事挂怀。”
琉璃茶盏在她手中迎着窗棂透入的光轻轻一转,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她放下柚子,正色看向宋清徵:“倒是淑妃娘娘听说你病了,特意遣了相熟的刘太医去芳园瞧你,可等太医到了,你人早离宫了。娘娘还念叨,说宋三姑娘瞧着单薄,要好生将养才是。”
宋清徵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感激:“是妹妹失礼了,累娘娘和姐姐挂念。那日腹痛是真,如今外间传的这‘病症’……”
她推开槛窗,让微凉的秋风灌入,唇边浮起一抹讥诮,“……却是托词。从宫里回来那晚,我那位好婶母就买通看门婆子,在我新做的秋衣夹层里缝进了朱砂粉,紧跟着,厨房又‘好心’送来一碗掺了剧毒的杏仁酪……若非我外祖母留下的医书识得那毒物,此刻怕已……”
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说明了一切。
银匙“叮”一声轻碰盏沿。祝寰眼中骤然凝聚起惊怒与后怕:“原只当你旧疾沉重,不想竟遭了这等毒手!简直是丧心病狂!”
她随手将琉璃盏往案上一搁,杯底正稳稳压住誊本上“宋清芜”三个朱砂小字,“本还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眼下看你自身都难保了,倒叫我开不了口。”
“姐姐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宋清徵手臂搭在冰凉的窗沿,语气带着看透世情的冷意,“我婶母下这种死手,明面是阻我入宫参选,实则是想给她亲闺女腾地方,好嫁进柳家。可惜,”她侧头看向祝寰,凤眸中闪过一丝洞悉的微光,“她打错了算盘。让我猜猜,祝姐姐今日来,是不是……也不想上那名册?”
祝寰唇边绽开一抹了然又无奈的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水晶心肝。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躲过?”
她顿了顿,拈起一瓣蜜柚,语带试探与关切,“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位五妹妹闹出那等丑事,礼部采选名录上,她的名字怕早被朱笔划掉了。就算你被她娘算计倒了,这‘富贵’还能落到她头上不成?柳家难道真会要她?”
宋清徵托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啜饮,感受着菊花的清苦回甘:“她不是要送女儿上采选名录,是要逼我认下卢家的婚约。这样,她亲生的女儿,才有机会嫁进柳家。至于柳家……”她轻轻摇头,“流言如刀,柳家此刻怕是避之不及。柳大郎,”她想起柳惟恒清冷的眉眼,“也非任人摆布之辈。”
祝寰咽下清甜的果肉,眉头微蹙:“可眼下这光景……你五妹妹的名声,怕是嫁谁都难了。柳夫人那般人物,岂能容她?”
宋清徵心里无声叹息,收回探出窗外的手臂,指尖沾了些许风中的微尘。
“那明日贵妃娘娘的品香会……你这‘病’着,还去么?”祝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忧心忡忡。
宋清徵放下茶盏,唇边弯起一丝极淡却异常坚定的弧度:“去。自然要去。我这不是还剩半条命么?正好去会一会那‘富贵’。”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至于姐姐所愁之事——,”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祝寰宽大的袖口,“也未必没路可走。或许……届时还需姐姐帮我一个小忙,递个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她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袖袋。
祝寰眸光一闪,瞬间领会,郑重点头:“只要能帮得上,你尽管说。”
栖蝉院东角门吱呀合拢时,檐角的惊雀铃在渐浓的暮色中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宋清徵站在游廊暗影下,目送那袭泥金的裙裾转过影壁,消失不见。
回到暖阁,画案上放着祝寰用过的琉璃盏。杯底压着的那个名字,在摇曳的烛光里,格外刺目。
“荣安堂那边……关于张嬷嬷,锦穗姐姐可有什么话传来?”宋清徵移开茶盏,指尖拂过“宋清芜”三字,问侍立一旁的芙云。
芙云摇头:“太夫人一切如常。锦穗姐姐只说张大管事那边回报,张嬷嬷家确有嫁女一事,只是地处偏僻,详细情形还需几日才知。奴婢带了锦霞过去,也没探出别的。”
“嗯。知道了。”宋清徵不再问,目光转向衣柜,“去把柜子里那两件海棠缠枝纹的夹衣拿来。”
两件衣裙摆在眼前。前些日子上身的那件,海棠花蕊透着温婉娴静;另一件簇新的,颜色更鲜亮,缠枝纹路也更繁复华丽。
……
晨光初透,寒气未消。舒月捧着烧得正旺的珐琅手炉进屋,见宋清徵正拿着那件新夹衣在身上比量。
“姑娘穿这身……颜色会不会太鲜亮了?”舒月有些担忧,总觉得太过招摇,转身要去拿素净的月白披帛来配。
“不用。”宋清徵抬手止住,唇角噙着一抹挑衅的笑意,“今儿要见的,又不是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艳点儿……正好。”她要让某些人看清楚,这“催命”的富贵,她接下了!
荣安堂前落叶未扫,在晨光中泛着金边。宋清徵转过影壁,便撞见宋清芜已立在滴水檐下。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一身绯红织金的氅衣华贵逼人,底下露出半截茜色绣百蝶穿花的裙裾,新打的白玉压襟随着她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发间一支新打的赤金嵌红宝步摇,更添艳光。
“给祖母请安。”宋清芜稳稳捧上茶盏,领口精致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优雅舒展,姿态从容,再无半分荒园时的怯懦。
宋老夫人接过茶盏,目光在宋清芜身上停留片刻,点点头:“嗯。芜姐儿既已入了嫡谱,往后也该跟着多见见世面。”手中紫檀珠串在案几上轻叩一下,语气不容置疑,“今日你二人同乘赴宴,才显我宋家姐妹同心。”
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合拢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宋清芜鬓边那支累丝金镶红宝步摇随车身一晃,长长的穗子扫过素纱车帘,洒下细碎光影。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轱辘作响,车内的空气却凝滞如冰。
“还没贺喜大姐姐,终是夙愿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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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徵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宋清芜腕上的翡翠镯子轻磕着怀中暖炉边缘,发出清脆的“叮”声:“托祖父的福,也托妹妹的‘成全’罢了。”她语带双关。
车轮猛地碾过一道深沟坎,车身剧烈一晃。宋清芜似乎坐不稳,惊呼一声,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边宋清徵的袖口。借着这股晃动的劲儿,宋清徵广袖微滑,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从袖袋中滚落出来,掉在两人之间的锦垫上——
正是宴请小王氏的前一日,宋清芜“推心置腹”时交给她的那瓶所谓“助力”迷药!
“你!”宋清芜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压低的声音带着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急促质问,“这东西竟还留着?你带它进宫做什么?宋清徵!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怕的不仅是牵连,更怕宋清徵真在宫中用此药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彻底搅乱她的计划!
宋清徵用力甩开被攥住的袖口,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俯身拾起瓷瓶:“大姐姐在怕什么?此物,不是你当日所赠,言称‘以备不时之需’么?妹妹不过是谨记姐姐‘教诲’,随身带着罢了。”
车厢内只余马蹄踏在朱雀街石板上单调的嗒嗒声,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
宋清芜死死盯着宋清徵手中那小小的瓷瓶,胸口起伏。
片刻后,她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僵硬的弧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才因动作弄乱的袖口褶痕,声音虽恢复平静,却带着警告:“也罢。想来三妹是聪明人,总该知道什么地方该做什么事。这宫里的水,深得很,莫要一时糊涂,害人害己。”
话音刚落,马车已稳稳停在巍峨的宫门前。祝寰扶着侍女的手轻盈踏下脚凳,一袭青莲色捻金孔雀纹的银鼠斗篷在晨光中光华流转,衬得她笑靥如花,瞬间吸引了周遭目光。
“昨夜没睡好?脸色瞧着还是不大好。”祝寰径直上前,无视一旁华光四射的宋清芜,一把握住宋清徵冰凉的手,指尖似不经意地划过她袖侧暗袋的位置,语气亲昵自然,“今儿贵人多,你这身子,撑得住么?”
她眼波流转,这才仿佛刚看见宋清芜般,目光落在对方发间耀眼的金步摇和一身华服上,唇角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宋大姑娘今日……好气派。”
宋清芜颈间的赤金璎珞随着她挺直脊背的动作轻轻一颤,含笑应对,声音温婉:“祝姑娘说笑了。”
她忽然上前一步,将一直捧在手中的暖炉不由分说地塞进二人交握的手间,动作带着一丝强硬的关切,“三妹这旧疾总不见好,倒叫旁人忧心。祝姑娘既与三妹交好,不如多劝劝她,少操些心,安心静养才是正经。这暖炉,妹妹拿着暖暖手。”炉壁滚烫。
炉盖倏地被汹涌的热气顶开一条缝,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漫出,直扑宋清徵的袖口!
祝寰眸光一闪,反应极快,手腕一转便稳稳托住炉底,顺势巧妙地将暖炉推回宋清芜怀里,累丝金蝶的翅尖几乎擦过对方耳畔,声音清脆带笑:“从前只知宋大姑娘绣工了得,不想照顾起人来心思也这般细致周到,真真是个好姐姐。我同她的事,”她握紧宋清徵的手,笑意盈盈却带着疏离,“就不劳大姑娘费心了。”
宫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露出里面深邃的宫道。宋清徵反手轻触祝寰腕上那只沉甸甸的赤金绞丝镯,指尖在其腕内侧极快地轻点三下。祝寰会意,广袖一拂,借着整理斗篷的动作自然地松开了手。
“快进去吧,莫让娘娘们久等。”祝寰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明快。无人察觉,那小小的青瓷瓶,已悄然滑入她斗篷内侧的暗袋里。
17. 枝横
撷芳殿内,瑞脑金猊吐纳着氤氲的暖香,猩红地毯无声承接着贵女们云履绣鞋的轻触。
福安长公主萧灵毓一身杏子黄宫装,笑靥明灿,正招呼着陆续入座的贵女们:“诸位姐妹快请坐,母妃与贵妃娘娘即刻便至。”
莺声燕语间,众女依序落座,锦裙窣窣,环佩清鸣。玉磬三响,内侍清音悠长:“贵妃娘娘、淑妃娘娘驾到——”
裴贵妃云髻高绾,点翠九翟冠辉映着宝光,绛紫蹙金翟纹大袖衫雍容华贵,由淑妃陪着步入正殿。淑妃则着湖蓝织金云雁纹宫装,仪态温雅。
品香会启,鎏金香斗依次传递,贵女们所呈香丸置于白玉盘中,由宫人们奉上御览。
裴贵妃素手拈起一枚,置于青玉博山炉顶,青烟袅袅,她含笑细品:“此香清幽如空谷晨岚,是哪位闺秀手笔?”
一绯衣少女盈盈起身拜谢,得了贵妃几句嘉许。
轮到宋清徵时,盘中香丸色如松烟,气味极淡,只一缕极清浅的草木清气逸出,旋即便融入满殿馥郁之中,毫不起眼。裴贵妃目光掠过,未作停留。
而宋清芜所呈香丸,莹白如珠,甫一承热,异香陡生,恍若千树琼花刹那绽放,又似雪后初晴的冷冽梅魂,瞬间压过满殿芬芳。
裴贵妃眸光翛亮,淑妃亦是颔首赞道:“清而不寒,艳而不俗,更难得此香韵意悠长,层层递进,当真是好巧思。”裴贵妃唇角噙笑,“此香清艳相宜,不知是哪家闺秀所制?”
下首宋清芜起身行礼,茜色裙裾如流霞铺展:“臣女宋清芜,祖父讳鄞,现任参知政事,家父讳申中任鸿胪寺少卿。”她颈间璎珞随参拜轻晃,颊边红晕恰到好处,一副温顺贤淑的模样。
淑妃略弯唇角:“原是宋参政家的姑娘。”裴贵妃轻点头:“果然家学渊源,甚合本宫心意。”
正赞许间,殿外内侍高唱:“皇上驾到——贤妃娘娘到——”
明黄龙袍的身影已携着一位宫装丽人步入殿中,贤妃腹部微隆,气色红润,柔荑轻搭皇上臂弯。皇帝目光扫过满殿芳华,朗声笑道:“好个香阵!朕与爱妃路过此地,闻得异香便走了进来。”
裴贵妃起身相迎,眼底笑意流转,顺势道:“陛下圣明,此香乃宋参政府长孙女清芜所调,名曰‘玉魄寒香’,臣妾正与淑妃妹妹品评,确是不俗。”
“哦?”皇帝轻抚美髯,打量立在堂下的少女夸赞道:“香制得精妙,‘玉魄寒香’之名亦佳,未提梅字而尽得其神韵,果然相得益彰!宋探花之女,颇有乃父遗风。”
得圣人嘉许,宋清芜心中喜意方生,忽闻末句,那喜色又顷刻凝滞。她面上闪过窘迫,正不知如何应对,裴贵妃适时将目光引向宋清徵所在:“陛下容禀,今日宋府有两位闺秀在此,陛下适才所赞者,乃宋少卿之女。这边这位,方是宋参政长子、故工部郎中宋探花之女。”
听得话音,宋清徵赶忙趋前拜见。
皇帝目光在二人身上略作流连:前者明艳如牡丹初绽,后者虽垂首恭谨,一身灼灼海棠衣却于素雅中透出别样清艳,眉间一缕病色更添楚楚。他眼中掠过些许微芒,颔首道:“宋氏有女,皆具慧质。”
贤妃倚坐于皇帝身侧,眸光在堂下少女身上流转,纤指轻抚小腹,柔声启奏:“陛下,臣妾久坐,有些气闷……”皇帝收回目光,侧身关切垂询,裴贵妃面上笑意稍敛,淑妃则垂眸静观。
须臾,皇帝便携贤妃相偕离去。
殿内稍复平静,裴贵妃目光转向席间始终沉默的祝寰。祝家乃清流门第,根基不深不浅,其女温婉知礼,在她看来亦是易于掌控的采选人选。
贵妃方欲开口:“祝家姑娘……”
话音未落,下首祝寰忽地身子一软,手中捧着的瓷盏“哐当”坠地,人已向前栽倒,幸而侍女眼明手快将其扶稳,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呼。
“祝姐姐!”宋清徵离席最快,顷刻便至祝寰身侧,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急向贵妃禀道:“贵妃娘娘,祝姑娘想是旧疾突发,气窒厥逆,需速离喧闹静养!”
裴贵妃蹙眉,瞥了眼地上碎裂的汝瓷盏,略有不豫,然众目睽睽之下只得颔首:“既如此,灵儿,引她们往你寝殿偏厢暂歇,速传太医。”萧灵毓忙应下,唤来宫人协理搀扶。
宋清徵向贵妃及淑妃告罪,亲自与侍女扶起祝寰,随萧灵毓匆匆离席。转身之际,那青瓷小瓶的轮廓在衣料下隐现一瞬。
公主寝殿偏厢清净雅致,安置祝寰于锦榻,遣退多余宫人,宋清徵便从袖中取出备好的药丸喂入祝寰口中。
一股极清凉辛冽之气自喉间而下,不消片刻,祝寰长睫微颤,悠悠转醒,对上宋清徵沉静的眼眸,两人心照不宣。
萧灵毓捧来温水,奇道:“清徵妹妹这药倒灵验。”
宋清徵将绢囊收入袖中,淡然道:“不过是些提神醒脑的丸药,恰巧随身带着罢了。”
三人正低声说话,外间忽闻内侍通传:“太子殿下到——”
门扉轻启,十六岁的萧昀着浅金四团龙圆领袍步入,身姿挺拔,眉宇间已有天家威仪。他身后的青衫少年面容清俊,正是六品翰林侍读江遇。
“阿姊,孤来取弓,今日习射要用。”萧昀目光扫过室内,落在塌边侍立的宋清徵身上时,骤然凝滞。
少女一身灼灼海棠衣,病容难掩清艳,正垂首向他行礼,那低眉敛目的侧影,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珍视的剪影瞬间重叠……
他心头一震,扶着玉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指尖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玉料上摩挲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免礼,祝姑娘可好些了?”
萧灵毓忙道:“用了清徵妹妹的醒神丸,已醒转了,正等太医。”
祝寰望向萧昀,亦轻轻点头。
萧昀目光却往宋清徵身上停驻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随即移开,只对萧灵毓道:“既如此,孤先不叨扰了,午后下学再来取弓。”
江遇侍立门边,视线悄然掠过室内诸人,在宋清徵沉静的侧颜上停留片刻,才随太子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沉静的脸上却颦了丝眉头。
偏厢内,只余熏笼暖香与三位少女各怀心事的静默。窗外日影微斜,寂静中仿佛能听见香灰簌簌落下的轻响。
“清徵妹妹,这里有太医与侍婢照顾阿舒,品香会还未结束,不好在此耽搁太久。”待太医诊完脉确认无事后,祝寰便闭目歇下,萧灵毓交代好宫中侍从,对宋清徵说道。
宋清徵默然点头,跟随她出了偏厢。
日近中天,御花园的甬道附近传来女童欢快笑声。只见七岁的宜康公主身着粉霞襦裙,正拽着柳惟恒的衣袖撒娇:“柳表哥再陪我去喂锦鲤嘛!”柳惟恒月白锦袍沾着麸饵,俯身温言哄劝时,抬眼恰见萧灵毓与宋清徵行来。
四人相对见礼,宜康公主懵懂地往柳惟恒身后躲了躲。萧灵毓杏子黄宫装映着日头,唇角弯起冷弧:“柳编修好兴致,翰林院今日休沐不成?倒有闲情在此逗弄水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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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惟恒垂首告罪:“殿下容禀,臣奉贵妃娘娘之命,为九殿下讲解《尔雅》草木篇……”
“好个草木篇!”萧灵毓截断他话头,璎珞流苏随之轻颤,“本宫竟不知柳编修已屈就西席,岂不辱没了翰林院门楣?”
她想起初见时他清冷疏离、意气风发的模样,与眼前这近乎“仆役”的姿态对比鲜明,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自觉化作尖锐讽刺。
柳惟恒喉结微动,更深地躬下身去:“臣惶恐。”
宋清徵与他目光轻触即分,颔首致意。萧灵毓见状更生愠怒,牵起宋清徵便走。待转过荼蘼架,忽然问她:“妹妹觉得柳惟恒此人如何?”
“臣女与柳编修不过数面之缘。”宋清徵指尖轻压袖口海棠纹,顿了顿又道,“中秋那日臣女上相国寺进香,不慎跌入后山放生池,是柳编修将我救起。”
萧灵毓脚步蓦地顿住,缠枝金钗的珍珠穗子扫过颈侧。她望着池面被风揉碎的光斑,许久才道:“原是如此。”
语声沉进日影里,绞着帕子的手背透出青络。
此般态度令宋清徵窥见一丝不同寻常,她轻瞥她的背影,心思却飘到萧灵毓前世的归宿……
就在她们安顿祝寰之际,撷芳殿也生出一桩大事。因宋清芜夺得品香会魁首,裴贵妃特降懿旨,允宋清芜入宫伴读宜康公主,并赐下首饰布匹若干。
待宋清徵随萧灵毓回到撷芳殿时,正见众人簇拥着宋清芜道贺。
宋清芜立于中央,茜色裙裾如流霞,颊边笑意盈盈,颈间璎珞流光溢彩。然在人头攒动的间隙,宋清徵却敏锐地捕捉到宋清芜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快得恍若错觉。
宫中赐膳毕,宋府车马离宫。
回到府中,两人径直前往老夫人所居的荣安堂回话。老夫人端坐榻上,听罢宋清芜绘声绘色讲述品香会盛况及贵妃恩旨,得知裴贵妃只点名让宋清芜作宜康公主伴读时,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讶色。
听罢,她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宋清徵,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语气虽仍平和,却透出几分疏淡:“徵姐儿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那不满之意,分明是对她未能抓住机缘的责怪。
宋清徵垂首应是,将老夫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宋清芜得了祖母嘉许,又获此殊荣,心中得意几乎满溢,可那深藏的慌乱与伴读身份带来的无形枷锁,又让她面对老夫人的殷切目光时,显出几分强撑的茫然。
暮色渐起,两人从荣安堂告退出来,廊下风灯初明。
宋清芜脚步微顿,侧首看向宋清徵,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刻意压低了,却字字清晰:“三妹今日倒是沉得住气,果真木讷。不过也好,横竖你这样的性子,活该被人左右命运,无论是前程……还是婚嫁。”
语毕,也不待她回应,便扶着玉香的手,带着一身得胜的骄矜,袅袅婷婷地往墨荇院的方向去了。
宋清徵独自立在廊下,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袖口的海棠纹在昏暗中模糊了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细腻的绣线,只余一片冰凉。她望着宋清芜消失的方向,眸色沉静。
廊外风过竹林,发出沙沙轻响……
回到栖蝉院,舒月凑近她耳边细禀:“今日二夫人又私出角门,听守门婆子嘀咕,像是去柳府,可回来时脸色铁青。五姑娘去葳香院未寻到人,拿秀圆撒气时,偏巧遇上二老爷。现下秀圆被捆去柴房,此事还牵扯出账房的崔管事……”
18. 渊溯
秋意渐深,日头斜斜地挂在天边,廊下铜铃被晚风拂得叮当乱响,扰得宋清徵无心作画。刚想唤小丫鬟掩窗,却见舒月提着裙裾,步履匆匆迈了进来。
“姑娘!”舒月一手扶住门边的雕花隔扇,胸口起伏,待气息稍匀才急急道:“奴婢方才在前头,听小厮们嚼舌,说……说宫里又降旨了!”
宋清徵的心猛地一坠,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跌落在画案上。朱砂溅开,几点殷红洇入月白衣料,宛如绽开数朵小小的血梅。她怔怔望着裙边晕开的刺目颜色,一股莫名的紧''窒感攥住了心。
“太夫人请姑娘即刻去荣安堂!”告假方归的张嬷嬷也踏进房来,通传声惊飞了檐下的雀鸟。
荣安堂内,气息凝滞。舅夫人裴氏端着茶盏,与老夫人并排坐在上首。她眼风扫过鱼贯而入的三位姑娘,目光落在宋清徵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腊月初八五豆节,宫里要开澄辉堂。”裴氏用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不高,字字却清晰,“明面上是为公主们挑伴读,实则是给圣上、还有几位适龄的皇子相看妃嫔人选。”她顿了顿,“这位请来教导宫规的郭嬷嬷,从前在凤仪宫掌事,最是通晓宫规体统,我亦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请动她老人家。”
老夫人手里盘着一十八颗油亮的紫檀佛珠,眼角的笑纹堆叠如秋菊:“劳烦舅夫人费心奔走。她们姐妹能有这份机缘,全仗贵府从中周全,老身这里……真是感激不尽……”
上首两人寒暄片刻。宋清徵垂着眼帘侍立,余光里,身侧的宋清芜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目光怔然地投向窗外那株“大夫”树。
外头秋风萧瑟,微黄的花骨朵下悬着红紫果实,颜色格外炫目。
裴氏未留晚膳,交代完郭嬷嬷的性情喜好便告辞离府。
暮色四合,葳香院亮起了烛火。柳氏将银勺狠狠戳向黄杨木桌,“咔嗒”一声,勺柄断成两截:“好一招声东击西!先害兰儿当众出丑,又撺掇长辈重议亲事,原来图谋在此!”恨意直抵眼底,“前些日子那碗杏仁酪……想必也早被她瞧破了……明日我就回柳府,倒要问问你大舅舅……”
“母亲何必自取其辱。”宋清兰幽幽开口,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轻嘲,“女儿原还疑惑,上月去外祖家为何偏带上她,原来祖母早就为她铺好了路,而我……只能捡她弃之不要的亲事……就连大姐姐……如今也做了公主伴读……”
见女儿形容颓丧,柳氏心中不甘愈炽,眉头一拧,忽生毒计:“哼,她也配入宫参选?还有那只庶蹄子!”她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杯身骨碌碌滚开,“走着瞧!为娘偏要将这池水搅浑,看你祖母如何咽下这苦果!”
话音方落,宋二老爷面沉似水,眉宇间怒意翻涌,踏门而入。
“混账!”一只茶盏直向柳氏飞去。当着女儿的面,宋二老爷厉声呵斥:“瞧瞧兰儿被你教养成什么样子?整日里争强斗狠,尽学你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正经体统半分不沾,倒怂恿你兴风作浪!自毁门楣,于她将来有何益处?!”
“哐当——”
又一只杯盏碎裂在地。柳氏积怨爆发,径直迎上丈夫吃人的目光,反唇相讥:“我不会教养?!你这当父亲的又为她费过几分心思?哼,我险些忘了,你心里还惦着那死了的贱人,故而眼睁睁看着她生的孽障欺辱我女儿!你自甘没脸做缩头乌龟也就罢了,休想我们母女陪你受辱!”
“啪!”时隔不足两月,柳氏脸上又添一掌。
宋清兰惊骇噤声,泪痕满面。父亲从未在她面前如此责打过母亲……这一切,都怪大房那个贱人!
这夫妻俩龃龉至此,其根由,确与大房渊源深重。
数十年前,宋二老爷亦是京都翘楚。品貌端方,才学优容,家世显赫,媒婆几乎踏破门槛。
然他心底藏着一份见不得光的痴念,所思对象竟是自己的长嫂郑氏。
当年宋老太爷赴余杭任同知,举家南迁途中罹患恶疾,困于舟中。幸得宋清徵外祖父施药相救,宋家方得保全。于郑家,乃医者本分,不足挂齿。未料宋老太爷之母感念救命之恩,又见郑家幺女大方伶俐,执意以长孙婚约为报。郑老太爷观宋家大郎相貌堂堂,谈吐不俗,且是探花郎出身,前程可期,便顺水推舟应下。
本是皆大欢喜。然无人能料,彼时正值慕少艾年纪的宋家二郎宋申中,竟也同他祖母一样,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长嫂的郑家姑娘,生出了难言的绮念。
这心思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他只敢暗中窥视长嫂的一颦一笑,未敢逾矩。直至府中买入一婢,眉眼间竟有五六分肖似郑氏。宋申中再难自持,寻了机会,半是引诱半是强迫,与那婢子暗通款曲,遂有了宋清芜这个庶女。
宋老夫人惊怒交加,深觉家门蒙羞,未择吉日便仓促为次子定下亲事。柳氏由此入府,成了二房主母。
初始几年妯娌尚算和睦。却未料柳氏掌中馈后,骤然与郑氏反目。
根由无他,实是宋二老爷没管住自己那双眼睛。觊觎亲嫂之念,在一次郑氏于园中抚琴时,被躲在假山后的柳氏看得分明——
宋申中那痴迷沉醉、近乎贪婪的目光,让她如坠冰窟!
这悖逆人伦之事,在一次激烈争执中被柳氏当众揭破!
“你那双眼睛!恨不得黏在你那好嫂嫂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龌龊主意!连个卑贱婢子都因像她而被你……”
丑闻如巨石投湖,瞬间在府内掀起轩然大波。郑氏羞愤欲绝,宋大郎震怒,两房自此形同陌路,隔阂深如鸿沟。
窗外忽有轻响。
宋二老爷猛地推开雕花窗,但见浓稠夜色里,一只狸花猫蹲伏灌丛舔着前爪。他眯眸审视片刻,浑然不知,那抹悄然掠过转角的靛蓝绣鞋,已将这番情形尽数送入栖禅院。
宋清徵倚在暖阁熏笼旁,听着舒月的低声禀报,眉峰微锁。
炉中银碳“噼啪”轻爆,映得她眼底寒光一闪:“芙云,你明日去寻张嬷嬷,取那套点翠头面并瑶光镯来。”这两样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炭火加得太足,她伸手将窗推开,一枚白果叶飘了进来。远处荣安堂的灯火明明灭灭,恍如前世卢家后宅那盏永远等不到归人的孤灯。今时今日,棋局早已不同,而众人所处位置,亦渐分明。
冷月偎在树怀,夜风卷着枯叶席至墨荇院。宋清芜攥着手,剪刀“哐当”坠地。利刃刺破指尖,血珠顺着竹篾缓缓洇开。
“大姑娘且宽宽心,”玉香一边替她裹伤,一边低声劝道,“舅夫人那日设宴,却没想竟是替贵妃娘娘相看,如今两边都插手进来,未必不是转圜之机?”
“转圜?”宋清芜嗤笑,目光如刃扫向玉香,“我却被裹挟其中,岂非得不偿失!”澄辉堂的旨意像一道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渴望尊荣,却绝不甘心成为宋家攀附权贵的棋子,更不愿踏入那吃人的深宫!
玉香替她裹好伤处,闻言叹道:“那位传话过来,要您顺势而为。待府中分崩离析,你我皆可得自在。”
“呵……”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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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冷笑连连,上下打量玉香:“姑姑倒是忠心可嘉!待我深陷宫闱,你等皆得解脱,届时谁还会顾我的死活!?”恐惧与愤怒交织,让她口不择言。
裹伤的白纱布委落于地,玉香神色平静:“当初无人相逼,既已同舟共济,又何来回头之路。”
这场隐秘的主仆对话,如同落进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府中更大的变故便已接踵而至。
此夜过后,宋二老爷命人锁闭葳香院。柳氏已恢复好的“牙疼”病骤然加剧,而宋清兰忽称留下“侍疾”。素日“忙”于公事的二老爷,终得闲暇“打理庶务”。
早食刚过,卢家派人来传话,言卢侯爷不日返京,邀宋二老爷过府一叙。
消息传到荣安堂,老夫人闻言却叹道:“非是为娘偏心眼,兰儿与卢家世子那日的事已有风议,让她们三姊妹同去相看,实是你岳家大舅兄的主意……”
“此事儿子已经知晓,兰儿平素被她母亲纵坏,亦是儿子疏于管教之过。儿子私心想恳请母亲问问郭嬷嬷,能否允兰儿一同习学宫规?一来让她收收性子学些正经体统,二来……二来在嬷嬷跟前露露脸,或许……或许也能添几分体面?”
老夫人沉吟片刻,未置可否,只道:“待嬷嬷来了,为娘再相机问问罢……”
又过两日,秋意更深,落叶铺满了石径。那位被寄予厚望的郭嬷嬷,终于踏着沙沙作响的满地金黄,步履沉稳地迈入荣安堂。
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身量不高,体态匀称,穿着一身质地精良、颜色沉稳的杭绸褙子,通身并无过多装饰,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端凝气度。手中一柄乌木戒尺,尾端隐约可见精细的凤纹浮雕。
老夫人早已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热络而敬重的笑容,连声引荐三位孙女。
“府上的姑娘果真个个琼花玉貌,太夫人好福气!”郭嬷嬷言语伶俐,两人言谈甚是投契。
茶盏添了三回,堂内气氛融洽。觑着郭嬷嬷神色尚好,老夫人这才道出隐衷:“实不相瞒,老身这府里,统共也就这么三位姑娘,三丫头自幼失怙失恃,年前定亲卢家世子,上月生变,亲事改定给了五丫头,不知此事可会妨碍参选?”
郭嬷嬷难掩讶色,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停顿,目光在宋清徵和宋清兰脸上再次扫过,斟酌着用词,语气委婉却直指核心:“太夫人虑得是。按宫里的老例儿,亲事更易,只要文书交割清楚,名分已定,倒也无甚大碍。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宋清徵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考量,“三姑娘身世堪怜,既失双亲,又无强有力的母族依仗,这般情形下……若无格外突出的才情品貌博得贵人青眼,或是得遇极硬的靠山提携,依着惯例,入选的机会……怕是不易。”
这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老夫人心念电转,脱口道:“若徵丫头机缘未至……我这长孙女芜丫头秉性温婉,知书达理,模样也出挑,母族更是清流柳家。依老身浅见,她倒是个进宫的好人选,还望嬷嬷费心指点……”
郭嬷嬷的目光随之落在宋清芜身上,只微颔首,转而道:“时辰不早,也该学规矩了。头一样,便是这‘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涵养工夫。”
说着,她站起身,手中那柄雕有凤穿牡丹祥瑞纹样的戒尺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光泽——此物非比寻常,乃是当年故皇后赐予毓秀堂资深掌事嬷嬷的信物。
“姑娘们且看仔细了,此乃澄辉堂的首规要义——”
郭嬷嬷开始讲解弈棋时的仪态与心性要求,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19. 珠玑
秋风一过,冬寒便扎了根。院子里那棵白果树,叶子掉得精光,只剩些张牙舞爪的枯枝,硬生生戳在灰扑扑的天上,像要刺破什么。
窗边爬着的紫藤,也早没了生气,几根枯藤在冷风里无声地抖索着。
初一日,宋家祠堂森然洞开,肃穆之气沉沉压过凛冽的冬寒。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映照着林立的祖宗牌位,静默无声。
宋清徵跟着众人站在台阶下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宋清芜。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被一个嬷嬷引着,一步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又跪拜了九次。香烛的烟子袅袅缠绕,主事的人扯着嗓子宣告,她的名字正式写进嫡系宗谱。
礼成了,宋清芜站起身,脸上不见多少喜色,反倒笼着一层沉沉的郁气,比屋外的天光更暗。
众人退出祠堂,冷风扑面,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像被惊飞的蝶。宋清徵紧了紧身上的月白斗篷,芙云捧着锦匣,影子般紧随其后。
三个姑娘还需去郭嬷嬷处学规矩,便并肩沿着抄手游廊而行。
宋清兰因在葳香院“侍疾”,今日是特意向父亲告了假才得以出来,脸色依旧不好,唇抿得死紧。
行至转角处,几株残菊在萧瑟中勉强支撑着最后一点颜色。宋清徵停下脚步,嘴角朝宋清芜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恭喜大姐姐,夙愿得偿。”
芙云适时上前,恭敬地奉上锦匣。
宋清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匣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宋清徵那双沉静的眼眸。那眸中没有常见的谄媚或幸灾乐祸,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像深潭的水。
这十几日来,她频频往返宫中,已然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京中贵女。
她视线掠过身旁的宋清兰,袖中的手微微蜷缩,面上却浮起一丝辨不出真意的笑,声音平平:“三妹有心了。”
“一点心意,贺姐姐入谱之喜。姐姐风姿绰约,正需些相称之物。”宋清徵亲手打开匣盖,指尖抚过红绒衬底。
匣内静卧着一套点翠头面。那翠羽色泽浓艳幽深,在铅灰天光下流转着难以捉摸的蓝绿光晕,细密精巧的缠枝莲纹中,嵌着几粒莹润的东珠。旁边躺着的瑶光镯,玉质通透,水头极足,一抹阳绿蜿蜒其间,灵气逼人。
两样东西,贵重且雅致,绝非仓促可得。
宋清兰走在宋清芜身侧,目光触及匣中之物,瞳孔猛地一缩。
她认得那点翠头面!去年她过生辰,曾软磨硬泡求过母亲,当时柳氏只道此物是祖母压箱底的宝贝,轻易动不得。可如今,竟落到宋清徵手里,还被她拿来讨好这刚记名的庶女?!
一股无名邪火直冲顶门,灼得她脸颊发烫,袖中的帕子几乎被指甲绞破。她死死盯住那匣子,又猛地抬眼剜向宋清徵,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宋清芜亦是一怔。她自然知晓匣中二物的分量,更明白宋清徵此刻赠予的深意绝不止于贺喜。她伸出手,指尖在那冰凉的点翠上轻轻拂过,触感细腻微凉。
这份礼太重,重得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像一把无声递来的刀。她抬眼,再次看向宋清徵,对方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眼底不起波澜。
“三妹如此厚礼,姐姐受之有愧。”宋清芜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手却稳稳接过了锦匣。入手沉甸甸的,是权势的分量,也是无形的枷锁。
“姐姐值得。”宋清徵合上匣盖,声音清润,面容温和,“日后姐妹同心,府中方能安宁。有些碍眼之物,总需合力拂去才好。”她意有所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脸色铁青、几乎快要发作的宋清兰。
宋清芜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掩住眸中翻涌的思绪,只道:“妹妹心意,姐姐领受了。”
她没拒绝,也没承诺什么,只是收下了这份“好意”,也接下了这份无声的较量。
宋清兰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颤。“碍眼之物”?她竟敢!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尖利的咒骂冲口而出。
贱人!两个都是贱人!她猛地别过脸,脚步加快,几乎是冲撞着往前走,将两人迅速甩在身后,裙裾带起一阵冷风。
宋清徵与宋清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无波澜,只默默跟上。廊间一时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三人错落的、带着不同心事的脚步声。
教习处设在荣安堂东厢。推门进去,暖意夹着清雅的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外头的寒气,也暂时隔开了方才的暗涌。
郭嬷嬷已端坐主位。面前一张宽大的紫檀长案上,错落摆放着数个青瓷花觚、几把锋利的银剪,以及数篾刚从暖房采来的鲜花:蜡梅清骨,红梅灼灼,几枝绿萼含苞待放,水仙亭亭玉立,还有些雅致的山茶、南天竹果。
炭盆烧得正旺,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姑娘们来了。”郭嬷嬷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进门的三人,将宋清兰未消的怒意和宋清芜手中新得的锦匣尽收眼底,面上却无半分异色。
“今日习‘静心’之道。外物纷扰,宫闱之内,尤需定力。便以立冬为题,请诸位姑娘插一瓶花。”
三人福身应下,各自寻了位置。宋清兰余怒未消,赌气似的抓起一把红梅和山茶,泄愤一般,胡乱地剪着枝桠,发出粗嘎刺耳的声响,花瓣碎叶簌簌落下,在案几上铺了一层凌乱。
宋清芜将锦匣递给玉香收好,神色已恢复至惯常的温婉。她细细挑选了几枝姿态清奇的绿萼梅,又配了少许南天竹的红果,动作舒缓专注,仿佛方才廊下的一切未曾发生,心绪已沉入花枝的脉络里。
宋清徵选了素净的白瓷瓶。她拿起一枝半开的蜡梅,轻巧地修剪着多余的旁枝,动作优雅从容。
厢房里一时只闻剪枝的细微“咔嚓”声和炭火的噼啪轻响,气氛凝滞而微妙,连梅香都仿佛凝住了。
宋清徵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落在自己瓶中一枝水仙上,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大姐姐可听说了?二叔父亲自过问庶务,动静不小,连账房的崔管事都吃了挂落?”
她说话时并未抬头,只专注地调整着瓶中那枝水仙的位置,像在自言自语。
宋清芜修剪花枝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指尖捏紧了花茎。
她抬眼,看向宋清徵,见对方依旧垂着眼睫,侧脸线条柔和沉静,看不出异样。旋即微微一笑,目光却带着刻意的疏离,声音轻缓:“哦?竟有此事?我这几日只顾着预备记名礼的事,倒未曾留心这些下人间的琐碎。”
宋清徵唇角微弯,不再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继续拨弄着蜡梅细小的花瓣,仿佛那才是此刻唯一值得关注的事。
厢房内再次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宋清兰那边传来粗重而略显凌乱的“咔嚓”剪枝声,带着未消的怨气。
郭嬷嬷依旧端坐上首,闭目养神,仿佛已入定,对底下动静恍若未觉。直到三人都已插好,她才缓缓睁眼,起身踱步查看。
行至宋清兰案前,瓶中红梅山茶堆砌,枝桠横斜杂乱,显出一股未散的躁气。郭嬷嬷目光扫过,未置一词。
再看宋清芜的绿萼瓶供,梅枝清雅,南天竹红果点缀其间,色彩对比鲜明,构图工整讲究。
郭嬷嬷目光在那红艳的南天竹果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南天竹,别名‘大夫树’,果实艳丽,冬日观之可喜。然需谨记,此物……性味苦涩,微具小毒。插瓶无妨,入口则危。过犹不及,工巧有时反失自然之趣。”
她的话似在评花,又似意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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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
最后停在宋清徵案前。白瓷瓶中,三两枝蜡梅疏落有致,一枝水仙斜逸而出,清气袭人,整体简洁而意境悠远,透着一种恬淡的生机。
郭嬷嬷微微颔首:“清气自生,沉静有度。不错。”她目光掠过宋清徵清冷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点评完毕,郭嬷嬷重回主位。宋清徵垂眸,端起茶杯,心中掠过舒月探得的消息。
二叔接手庶务后,头一件事便是彻查公中账目。这一查,立刻发现多处漏洞:库房采买上等松烟墨五十锭,账上支银六十两,库房实际入库册却只记了三十锭;上月初修缮葳香院廊顶的工料钱,足足多报了八十两!疑窦丛生,他当即将管事崔荣生唤进书房。
书房里烛光摇曳,映着宋申中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他手指重重敲在摊开的账册上:“荣生!这账你自己瞧瞧!库房采买墨锭,账实不符!修葺葳香院的工料钱,虚高得离谱!你作何解释?!”
崔荣生用袖子揩过煞白的脸,“扑通”跪倒在地,心念急转。他深知二老爷虽怒,手中却未必有实据,更怕深究下去会扯出更要命的放贷之事。思及此,他赶忙辩解,声音带着哭腔:
“表叔明鉴!小的冤枉啊!这账目不清,实非小的本意!是……是秀圆那丫头捣的鬼!她仗着是表婶院里的得力人,平素就爱指手画脚!定是她伙同那供货的刘掌柜,欺上瞒下,虚报数目,从中贪墨!”
“小的……小的碍于她是表婶跟前的心腹,怕贸然揭发惹表婶不快,才一时糊涂,想着先平了账面,日后再找机会私下查实弥补。小的对天发誓,绝无贪墨之心!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都是秀圆那贱婢,胆大包天,蒙蔽了小的,也……也辜负了表婶的信重啊!”
他巧妙地将责任推到秀圆身上,又暗示柳氏可能被其蒙蔽,试图减轻二老爷对柳氏本人的直接怒火。
宋申中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崔荣生的话漏洞百出,推诿之意太过明显。什么“碍于情面”、“怕惹不快”、“日后弥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不信崔荣生全然无辜,更不信秀圆一个小丫鬟能只手遮天。
这背后,必有更大的人,更大的事!尤其是那桩若隐若现的放贷之事……
然而,崔荣生咬死了是秀圆勾结外人,他只是失察畏怯。宋申中手中并无崔荣生直接贪墨或勾结柳氏放贷的铁证。柳氏已被禁足,此刻再深究,闹大了,只会让二房乃至整个宋府更加颜面扫地。
他强压怒火,冷哼一声:“好个‘一时糊涂’!好个‘畏怯失察’!崔荣生,你身为账房管事,账目不清,便是大过!无论是否受人蒙蔽,失职之罪难逃!先罚你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账目之事,限你三日之内给本老爷理清,一分一厘都要有出处!若有丝毫隐瞒……”
未尽之言带着森森寒意。
崔荣生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表叔开恩!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三日之内必理清账目,将功赎罪!”他退出去时,后背衣衫尽湿,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罚俸是小,暂时过关也是小。真正让崔荣生如坠冰窟的是秀圆!她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了!尤其是那桩与柳氏合伙放高额利钱的事!柳氏倒了霉,自身难保,若秀圆为了活命,把这桩事捅给老爷,或被别有用心的人撬开了嘴……
崔荣生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像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一个狠绝的念头,在绝望和恐惧的催生下,疯狂滋长:必须让秀圆闭口!就在今夜!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喧嚣的宋府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巡夜人打着灯笼在远处游移,那点微弱的光,照不进偏僻柴房周遭的死寂荒凉,那里如同被遗忘的鬼域。
20. 欲雪
柴房门上悬着一把旧锁。崔荣生悄然潜至门前,他并非莽撞之人,早已探明此处防备松懈。自怀中摸出一根细铁丝,手虽因紧张微颤,却极熟练地拨弄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
他侧身闪入,迅速反手掩上门板,将门外微弱天光隔绝。柴房内杂物堆积,霉味与尘土气息浓重。借着门隙透入的一线微光,他瞥见角落处被麻绳捆得结实、口中塞着破布的秀圆。
秀圆闻声惊惶抬头,待看清是崔荣生,眼中骤然迸出炽烈求生之意,拼命发出“呜呜”闷响,身躯如离水之鱼般不断扭动。
崔荣生眼中无半分怜悯,唯余灭口的狠戾。他步步逼近,自袖中抽出一根备好的坚韧麻绳,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森然寒意:“秀圆,莫怨我。怨只怨你知晓太多。黄泉路上,须记得是二夫人那蠢妇逼你至此!”
他刻意栽赃,意图将祸水引向柳氏。话音未落,绳索已猛地套向秀圆脖颈,骤然勒紧!
“呜!——”
秀圆双目瞬间暴凸,喉间挤出可怖的“嗬嗬”声,面色由红转紫,身躯剧颤,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意识在窒息中模糊。
千钧一发之际,柴房破败后窗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咯吱”响动。此声在死寂夜色与秀圆垂死挣扎中微弱得几不可闻。然崔荣生心神紧绷如弓弦,勒绳的手猛然顿住,他下意识扭头朝后窗望去,窗纸破洞处,唯见浓黑。
就在他分神刹那!柴房门外,陡然响起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嚎!
“喵嗷!——”
那叫声凄绝瘆人,如裂帛划破死寂,似在他耳边骤起!紧随其后是重物坠地的“哗啦”碎裂声,似瓦罐崩解。
勒绳的手骤然松开!崔荣生魂飞魄散,只道是惊动了巡夜家丁!心虚之下来不及细想,唯剩一个逃的念头!他惊恐弃了绳索,如老鼠般慌不择路地扑向门口,一头扎进外面黑暗,顷刻间便消逝于曲径深处。
柴房内,濒死的秀圆瘫软在地,剧烈呛咳,她贪婪吞咽着冰冷空气,颈间骇人紫红勒痕赫然。
门外“事故”处,一只打翻的破瓦盆旁,舒月迅速将手中炸毛弓背的狸花猫塞入布袋,紧紧束好袋口。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崔荣生已仓皇遁远,周遭再无动静,方对着柴房后窗方向,学了两声短促的鹧鸪啼鸣。
后窗被轻轻推开一线。宋清徵清冷沉静的面容在黑暗中显露,眼神锐利如鹰,飞快扫视屋内:脱力的秀圆气息奄奄,粗粝的麻绳还垂挂颈间。
她向芙云递个手势。芙云会意,立时闪身入内,手脚麻利地解开秀圆身上的绳索,掏出其口中破布,声音低而紧迫:“噤声!想活命,跟我走!”
秀圆浑身瘫软,抖若秋叶,喉间剧痛难言,唯余惊恐茫然望着舒月。舒月不由分说,架起她,半拖半扶疾步出了柴房。
窗外,宋清徵早已退开,隐于廊柱阴影。舒月守在不远处另一暗角,警惕四顾。
“姑娘,成了。”芙云架着虚脱的秀圆来到宋清徵面前,低语道。
宋清徵的目光落在秀圆颈间那道刺目勒痕上,眸底透出寒意。她微颔首,声音虽压低,却不容置疑:“先带下去,寻些消肿化瘀的药膏予她敷上。待她缓过气来,务必令其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尽数吐实。明白告诉她,这是她眼下唯一的生路。”
“是。”芙云应下,与舒月一同,迅即架起惊魂未定的秀圆,如夜影般融入黑暗,三人悄无声息地消匿于通往府邸最荒僻角落的小径深处。
寒风卷过空荡柴房门口,吹动那扇未关严的门板,发出“吱呀”轻响。地上,行凶的麻绳与打翻的瓦盆碎片,在稀薄月色下泛着冷冽幽光。
宋清徵独自穿行于沉沉夜色之中。远处,柳氏居住的葳香院灯火已熄,而老夫人所住的荣安堂,犹有一豆微光摇曳。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恰有一滴冰凉的雪霰落入掌心,转瞬即逝。
……
月隐日升,天光已大亮。荣安堂东厢内,宋家三姊妹正随郭嬷嬷诵读《女论语》。
厢房内炭火温煦,清冷的梅香浮动。
案上,三瓶插花静静陈放。
一只粗陶瓶中,红梅挤着山茶,枝桠剪口戳透花瓣。宋清兰神色阴晴不定。
几支绿萼梅斜逸于深褐广瓶内,清峭间缀点点殷红。宋清芜捧着热茶,并未紧随郭嬷嬷教导,三句念词总漏一句。
窗槅的暗影处,一支腊梅独自耸立,素白的花苞悄然绽放。宋清徵垂首聆听,眸光里倒映花影。
郭嬷嬷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缓:“花道如心道。花材贵精不贵多,贵在得其神韵,顺其自然。强扭生硬,终是下乘;刻意堆砌,反失本真;唯守心澄澈,方能得一份天然姿态,不为外物所扰,不因喧嚣动容。诸位姑娘,当谨记于心。”
话未点明,却字字如针。宋清兰面色更沉,宋清芜眼帘低垂,宋清徵只专注瓶中花影。
……
晨课方歇,二房却平地惊雷骤起。
书房内,宋二老爷面容阴沉,亦如外头翳窒的天色。
疑点重重的账册摊于案上,管家张大管事躬身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书房门被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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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个形容憔悴、颈缠厚布巾的丫鬟被扭送进来,此人正是昨夜死里逃生的秀圆。
她面白如纸,惊惶未定。
“你便是秀圆?”宋二老爷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过秀圆颈间:“昨夜何人入柴房?账目不清,你又作何说?但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声音不高,威压沉沉。
秀圆“噗通”跪倒,浑身筛糠般抖着,声音嘶哑带泣,却异常清晰地认罪道:“老爷!奴婢该死!不敢欺瞒!那账目……账目不清是奴婢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干!是奴婢鬼迷心窍!”
宋二老爷眼神一厉:“一人之罪?你小小丫鬟,如何只手遮天?”
秀圆猛地抬头,眼中竟闪过一丝孤注一掷,重重叩首,额角立现青红:“老爷明鉴!奴婢……奴婢生了非分之想!奴婢……奴婢恋慕四郎君已久!四郎君年少……风流,奴婢一时糊涂,便……便与他有了私情!”
她声含绝望:“四郎君手头常紧……奴婢心疼四郎君,又惧私情败露,遂生贪念……挪些银钱与四郎君支应!崔管事或是察觉端倪……昨夜事发,他气奴婢连累于他,竟欲勒死奴婢灭口!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罪该万死!只求老爷念在奴婢腹中……已怀四郎君骨血份上……饶奴婢一命啊!”
她说罢便伏地哀哭。
“骨血?!”宋二老爷浑身一震,霍然起身,死死盯住秀圆尚平坦的小腹,面如铁色。
书房内一片死寂。张大管事更是惊得面无人色。
秀圆瘫软在地,只是哀哀哭泣,一口咬定是情迷心窍为情郎。
宋二老爷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迸跳。他望着地上抖作一团的秀圆,眼前恍惚过另一个同样卑微的面容。一股巨大的荒谬与无力攫住了他。
“孽障!俱是孽障!”他颓然跌坐回椅中,声音疲惫沙哑。良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来人!”宋申中声沉如钟,“将此婢带下去,安置在……安置在后园最僻静的秋棠院,着两个妥当婆子日夜‘看顾’,不许任何人近前!为她延请外头的郎中,仔细调养身子。此事但有半丝风声走漏,阖府相关人等,一律杖毙!”
颈上的厚布随之一松,秀圆被架了出去。
崔荣生杖责二十,革去账房管事之职,发往城外田庄做苦役,永不得回府!
宋凌陌则被禁足眠香馆,日日抄写严课。
刺骨寒风猎猎作响,叩击窗棂。庭中枯枝如铁,兀自于半空搅动翻飞。云翳低垂,铅色天幕似一张无边巨幔,悄然掩住石阶上未褪尽的苔痕……
21. 雪谶
宋清徵回到栖蝉院时,已近午时。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从荣安堂带回的一身寒气。她屏退了寻常伺候的小丫鬟,只留芙云守在门外。
舒月早已候在屋内,见宋清徵进来,立刻上前替她解下月白斗篷,低声道:“姑娘,秀圆那边,俱已招供。”
宋清徵走到窗边矮榻坐下,端起芙云适时奉上的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眸。她轻吹茶沫,语气平淡无波:“都说了些什么。”
舒月凑近一步,条理清晰地禀道:“昨夜依姑娘吩咐,将秀圆安置在后园角房,上了药,喂了安神汤。她惊吓过度,又死里逃生,更惧怕崔荣生与二夫人再下杀手,为求活命,不敢再有隐瞒。”
“据她交代,二夫人掌家这些年,一直与崔荣生暗中勾结。他们利用公中银钱周转间隙,尤其逢年节亦或大宗采买前后,将闲置的银子,通过崔荣生一个同乡,便是那东市‘恒通’钱庄的李掌柜之手,私放重利。”
“所贷者,多是些走投无路、急需用钱打点官途的破落户。所得暴利,二夫人取大头,崔荣生与李掌柜分润小头。此事已持续数年,数额累积惊人。账面上那些对不上的采买亏空,一部分是崔荣生中饱私囊,更大一部分便是用来填补被挪去放贷的本金窟窿,拆东墙补西墙。”
宋清徵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壁。恒通钱庄的李掌柜……这个名字她记下了。
舒月继续道:“秀圆还说,二夫人行事极为隐秘,所有指令皆由崔荣生单线传递,从不直接接触李掌柜。但她曾有一回奉二夫人之命去给崔荣生送紧要物件时,无意中听得崔荣生酒后与小厮吹嘘,说他们这买卖稳当得很,有宫中贵人作保。那小厮当时追问是哪位贵人,崔荣生却又警觉闭了口,只含糊说了个‘裴’字便岔开话去。彼时秀圆只当是他酒后胡言,并未在意。”
裴……?宫中……
宋清徵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个姓氏,在后宫身居高位者,唯有贵妃。
她将这个惊心动魄的线索深埋心底,面上依旧淡定从容。
“还有,”舒月声音愈低,“秀圆承认,她腹中胎儿……并非四郎君的,实是崔荣生的孽种。她攀诬四郎君,只为保命,赌二老爷投鼠忌器。”
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果然,一个卑劣的谎言,却精准戳中二叔最不堪的往事与此刻最在意之物——家族颜面与子嗣。
这秀圆,倒也有几分急智与狠劲。
“知道了。”宋清徵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舒月,问起了另一件事:“平安坊那边,蕊儿如何了?”
舒月神色一肃,回道:“正要禀告姑娘。蕊儿身体恢复尚可,外伤已基本痊愈,只是嗓子……却是彻底坏了。奴婢按姑娘吩咐,已将她秘密安置在平安坊最西头一处极偏僻的独户农宅里,远离街坊。又雇了个乡下来的本分妇人专程照看,日常所需也都定期送去。”
嗓子坏了……宋清徵心中掠过叹息。那个曾替她监视柳氏的可怜丫鬟,终究是永远失了声音。
她微微颔首:“好生照看着,衣食药物不可短缺,让她安心静养。平安坊那边,你多费心。”
“是,姑娘放心,奴婢省得。”舒月郑重应道。
暖阁内一时静默,唯有炭盆内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阳光惨淡地铺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几株枯树嶙峋着枝桠摇曳风中,投下变幻的阴影。
宋清徵踱至窗边,目光投向荣安堂方向。
她二叔为压下儿子所谓的“丑闻”,仓促处置了崔荣生,又将秀圆这隐患保护起来。看似平息风波,实则是将火星埋至干柴之下。柳氏岂能甘心?崔荣生被发配田庄,又岂会认命?而秀圆腹中那真正的“孽种”,以及她所掌握放利的致命秘密,又将在这死水微澜的宋府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还有那隐约指向深宫的“裴”字……
她需等待,需更深的谋算。
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凛冽寒意,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而她的眼神却比这冬风更冷。
细碎雪霰随风无声卷落,触到屋瓦凝滴成水。玲珑小心翼翼地合上窗扇,隔绝了外头那恼人的“吧嗒”轻响。
被迫称“病”的柳氏歪在暖榻上,锦被半掩,自那夜又挨了丈夫一记响亮的掌掴后,半边脸颊的指痕虽消,心中积恨更炽。
“老爷那边如何处置的?秀圆那贱婢……何时能回葳香院伺候?”她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钩。
这问话如同平地惊雷,惊得玲珑手一抖,险些将手中捧着的热参汤泼洒出来。她张开唇,复又抿上,嘴角颤了又颤。
柳氏见状怫然不悦:“慌什么!天塌了不成?有话便直说!吞吞吐吐作甚!”
“回……回夫人话……”玲珑强自镇定心神,将参汤搁稳在炕几上,目光闪烁不定,“秀圆……秀圆无事,只是……只是崔管事他……”
“他如何了?”柳氏心头一跳,锁眉厉声追问。玲珑抿紧嘴唇,脸上血色褪尽,然见柳氏目光愈发狠厉逼人,只得硬着头皮回禀:“老爷……老爷震怒,已将崔管事……杖责二十,革去账房管事之职……发……发往城外田庄做苦役了……还说……永不许他回府……”
话音渐低,柳氏的目光却陡然灼人,她猛地捶了下几案:“秀圆?!她竟敢攀咬出荣生?是谁给她的狗胆?!”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
玲珑见主子如此情状,知道再也瞒不住,声音艰涩道:“回夫人,实则……秀圆并未供出崔管事,反将错处尽揽己身。也因此……老爷才将她保了下来……”
“她揽了错处?那为何只罚了荣生?可有牵连到我?”柳氏字字紧逼,锦被已然掀开。
玲珑暗叹一声:“据老爷房中心腹小厮说……秀圆昨夜在柴房……险些被崔管事勒死……她只认是自己鬼迷心窍,私自挪用了对不上账的银子……乃是因……因恋慕四郎君……还……还口口声声说她已怀有四郎君的骨血……老爷因此……才雷霆震怒,保下她,重惩了崔管事……”
一口气说完,玲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怀了……凌陌的……骨血?”
“哗啦——”
柳氏蓦地起身,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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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上那碗参汤连带着几碟精致点心,尽数被她扫落在地。
“好个下贱的娼妇!腌臜的烂货!她竟敢……竟敢攀诬我的陌儿!污我儿清名!我要撕了她的嘴!扒了她的皮!!”
话音未落,柳氏只觉一股腥甜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骤然昏黑,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骤然向后软倒过去!
“夫人!夫人!”玲珑大骇,魂飞魄散,慌忙扑过去扶住,尖声朝外嘶喊:“快!快来人!去请胡郎中!快去请胡郎中过府!!”
掌灯时分,外头已覆上薄薄白色,冷风裹着雪霰呜咽,弥漫整个宋府。而晨间秀圆的举动,亦随这雪霰悄然飘进了墨荇院。
玉香拍掉身上沾染的寒气,炭盆里发出“哔剥”轻响。
宋清芜停下手中绣活,唇角微弯:“秀圆这一手,倒是打得我那嫡母措手不及。她此刻,怕不是气得厥死过去了?”
“姑娘猜得极准,葳香院那边乱成一团,刚请了胡郎中呢。”玉香头也不抬地烤着手,语带讥诮,“如今咱们二房这潭水是越搅越浑,大房那位,怕是要在背地里笑歪了嘴,只等着看热闹了。”
“她?”宋清芜复又拿起绣绷,细密的针线在绷紧的绢面上穿梭,语气忽转幽冷,“她也自在不了多久了。下月,便是宫中遴选之期。”
针尖在花蕊处微微一滞,她抬眼,目光锐利:“明日,你再去一趟‘止境坊’,让王掌柜把风放出去,务必要让风言传入贵妃娘娘耳中。我倒要看看,柳家真能忍气吞声不成?”
玉香闻言心中暗惊,抬眸看向自家姑娘:“可……可‘那位’亦传过话来,要姑娘入宫后……务必谨言慎行,见机行事,切莫……”
“哼……”宋清芜冷笑出声打断她,针尖一个失准,狠狠扎入左手食指指腹!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在白绢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见机行事?那我这些年受的苦,忍的辱,又算什么?!我……”
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未尽之语哽在喉间。
“姑娘!慎言!”玉香脸色煞白,慌忙捧来金疮药和干净的细纱布。
烛火在她惊惶的眼底疯狂跳动,纱布缠上伤指时,宋清芜忽觉腕间一道旧疤隐隐作痛——那是十岁时,出逃不成,被柳氏抓回来狠打,刺鞭抽开了她的血肉,亦险些要了她的性命。这道旧疤,此刻竟比新伤更觉灼人。
她甫一落地便失了生母,幼时因庶出身份无人问津,生父对她视若无睹,嫡母柳氏更是百般嫌恶。她曾期冀祖母庇护,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厌弃。
初雪细密,簌簌轻响。风势渐长,廊下一盏悬灯被吹得旋转倾覆,蜡炬跌入雪地,泪痕瞬间化作黑印。灯笼昏黄的光晕被雪幕层层围困,显得愈发黯淡……
冷风中,宋申中提灯而立,心头忽涌起一阵迟来的愧意。他目光投向西北角深处,那盏熄灭的笼灯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这些年,芜儿似乎一直住在这荒园子里?鬼使神差地,宋申中提步迈入,朝着记忆中的小屋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只有荒草萋萋和守门老仆惶恐的回禀:“大姑娘……数日前便已搬去墨荇院了。”
22. 均寡
冬风初定,白果树枝新覆银装。芙云推开栖蝉院的支摘窗,细碎的雪沫裹着寒气扑面而入,盆中炭火受激,“哔剥”爆出几点火星。
宋清徵草草梳妆,未及披上厚氅,人已匆匆赶往荣安堂。
檐上细霜映着天光,廊下除雪的“嚓嚓”声格外清晰,却压不住东厢里传来的争执。
“宋清芜!你出门前也该拿铜镜照照自个儿那张脸!也配戴这翡翠芙蓉簪?!”宋清兰声调陡然拔高,手中攥着的簪尖冷光微闪,直逼宋清芜腕上那抹温润的阳绿。
宋清芜鬓发微乱,面颊因激动泛起薄红。她倏然抬眼,目光如针刺绢,越过簪子,竟狠狠钉在刚刚踏入门槛的宋清徵身上,声音带着委屈的哽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五妹妹若真喜欢……姐姐给你便是……何苦动手拉扯?平白……平白让旁人看了我们姐妹的笑话……”
那后觉的怨怼,连同宋清兰迁怒的目光,一并刺来。
宋清徵步履未停,像是早已司空见惯,神色淡然地朝两人寒暄:“大姐姐早,五妹妹早。”视线掠过那支簪子,心中了然。她径直走向书案,拂衣端坐。
帘栊轻响,郭嬷嬷步入,满室凝滞的空气骤然一沉。宋清芜眼中的怨怼瞬间敛去,温顺低眉。宋清兰举簪的手僵了僵,悻悻放下,坐回绣墩。
郭嬷嬷目光平静,缓缓扫过三张年轻面孔,最终落于案上书卷。她并未追问,只沉声开讲:“今日讲《女论语》‘卑弱第一’。女子立身,首在柔顺谦卑,譬如清霜坠叶,不损根本;春水绕石,不争刚强。行止动静,当思合理,口舌是非,最是败德之始。”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宋清芜指尖微蜷,宋清兰仍忍不住偷觑案角那抹翠色,宋清徵则脊背挺直,凝神书卷。
课毕,郭嬷嬷合上书卷,门外小丫鬟已掀帘恭候:“太夫人请三位姑娘正厅叙话。”
正厅里暖香氤氲。宋老夫人端坐暖榻上捻着檀珠,目光掠过三个孙女,停在宋清兰脸上:“兰姐儿,今日学堂之上,究竟因何争执?那簪子,又是何故?”
宋清兰眼圈立时红了,带着哭腔急道:“祖母明鉴!那翡翠芙蓉簪孙女儿早前就在库房相中了!母亲亲口答应了的!合该是我的!可……”她猛地指向垂首不语的宋清芜,“她才记名嫡女几日?便仗着父亲怜惜,抢了去!我不过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她便拉扯起来!”
“哦?”老夫人目光转向宋清芜,带着审视,“芜姐儿,你来说。”
宋清芜身子微颤,抬头已是泪光盈盈:“回祖母,这簪子……是前日父亲怜惜孙女,让管事送来的几件旧物之一。孙女……孙女实不知五妹也心仪此物……今日惹得五妹不快,又惊动了祖母和嬷嬷清修,原……原都是孙女的错。”言罢便作势要屈膝请罪。
“罢了!”老夫人念珠一顿,声音透出不耐,“一支簪子,便闹得姐妹阋墙,成何体统?!郭嬷嬷,”她目光转向身旁,“你既在场,此等失仪之事,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坐在下首的郭嬷嬷肃然上前,对着老夫人方向微微躬身,仪态端方,声音沉稳:“太夫人,姑娘们言行失检,口角相争,有违闺训。老身斗胆请家法,请三位姑娘移步祠堂,跪省一晚,静思己过。另,各抄《女诫》十遍,以儆效尤。”
“什么?!”宋清兰如遭雷击,几乎从绣墩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郭嬷嬷,尖声道:“我……是她抢了我的簪子!凭什么连我也罚?还要跪祠堂?!”
宋清芜猛地抬头,眼中错愕与不甘如潮水般飞快掠过,旋即又化为更深的顺从与哀戚,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泪水无声滑落。
唯有宋清徵,闻得处罚还牵扯自己时,眼睫极轻一颤。她甚至未看郭嬷嬷,只对着老夫人方向,无声而端正地行了一礼。
“嬷嬷……”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略顿,终未置一词,疲惫地挥了挥手:“便……便依嬷嬷所言,都去吧。”
祠堂内,祖宗牌位森然林立,长明灯发出幽幽火光。寒气如活物,自砖缝钻出,丝丝缕缕刺入膝骨。
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宋清兰双腿已如针扎,忍不住低声啜泣,对着虚空小声抱怨:“……凭什么……我又没错……祖母偏心……郭嬷嬷不讲理……连累我也受这活罪……”
宋清芜跪得笔直,侧耳听着抽噎,嘴角在阴影里几不可查地一弯,旋即化作一声叹息,轻若耳语,却清晰地送入旁人耳中:“五妹妹,快别哭了……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三妹妹……嬷嬷的处置,想必是有深意的,咱们……受着便是。姐妹同气连枝,同甘共苦……也是应当的。别说妹妹爱这支簪子,便是这只镯子,合该全给妹妹才是。”
说罢,她脱下腕间的翡翠瑶光镯,目光飞快瞪了宋清徵一眼。
宋清徵恍若置身另一世界。她闭目,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呼吸均匀。跪姿保持着近乎刻板的端正。怨怼与叹息,皆如风过耳。
荣安堂内,灯火通明。檀香在炉中袅袅盘旋。宋老夫人押口参茶,终是放下了杯盏,看向一旁稳坐下首的郭嬷嬷。
“嬷嬷,”宋老夫人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今日芜姐儿与兰姐儿争执失仪,罚她们跪省抄书,是正理。只是……徵姐儿不过刚巧在场,为何也要一并受罚?老身有些不解。”
郭嬷嬷闻言,并未即刻作答,而是起身向老夫人端然一礼,才抬起眼。那目光沉稳,带着洞明:“太夫人垂询,老身自当尽言。今日事端,根在五姑娘骄纵任性,亦在大姑娘委屈不甘。然则三姑娘在场,目睹全程,问安落座,其状甚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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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心甚静。”
她略作停顿:“五姑娘失态,大姑娘含怨,皆因心中有不平之气。此气不平,纵罚二人,嫌隙已生,怨怼犹存。三姑娘置身事外,看似无辜,然则姐妹同堂,祸福与共,岂能独善其身?若独不罚她,在五姑娘眼中,是老身偏颇,更添不平。在大姑娘心中,或疑三姑娘袖手旁观。如此,姐妹裂痕非但不能弥合,反会愈深。”
郭嬷嬷声音低沉更具分量:“古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老身将三人一并责罚,意在告知姑娘们:姐妹一体,荣辱相系。一人有过,余者亦当警醒自省。罚跪抄书,非独为惩其过,更是要她们明白,深宅之内,一荣未必俱荣,然一损,必难独全。”
她目光扫过窗外祠堂方向,“唯其如此,方能稍抑骄矜,稍减怨怼,方知谨言慎行、和睦共处,方是立身长久之道。老身在宫中三十余载,所见姊妹离心、祸起萧墙之事,皆因‘不均’二字埋下祸根。今日一并敲打,是为防微杜渐。”
“不患寡而患不均……”老夫人低声重复,捻动念珠的手指复又缓缓动作,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投向祠堂幽微灯火。许久,一声轻喟,饱含着疲惫与明悟:“嬷嬷思虑深远,老身……明白了。”
烛芯“噼啪”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灯花。老夫人深知郭嬷嬷这雷霆手段下的深谋。
姐妹阋墙之隙,最易成他人攻讦破口。而三丫头徵姐儿那份冰雪聪明下的隐忍,犹如未出鞘的利刃,今日一并敲打,既是磨其锋锐,亦是将其置于均势。
“嬷嬷见识,老身拜服。”老夫人捻动念珠的手指复归平稳,“她们三人,往后还要嬷嬷多费心神。”
祠堂内,寒气已凝成薄霜,覆上三人肩头发梢。宋清兰的抽噎渐弱,被刺骨冷意逼成断断续续的哆嗦。宋清芜挺直的背脊透出强弩之末的僵硬。
长明灯焰心笔直向上,映着森森牌位,也映着宋清徵沉静的侧影。她缓缓睁眼,眸光清冽,倒映幽微灯火。
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折。二房两姊妹跪伏在一处,那相互交叠的影子里,却被烛光从中穿过。
窗外,更深露重,雪光映着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初晓时分,祠堂附近一处矮屋前,几位婆子默然候着,一位年轻女婢亦在其中。张大管事踱步至她面前,肃声问道:“你,报上名来,先前在哪处当差?”
女婢呼吸微顿,敛眸答道:“奴婢绿衣,原在浆洗房做洗衣的差使。”
绿衣约莫十八九岁,身板结实,布满薄茧的双手垂在身前,相貌不起眼。
张大管事颔首道:“你今日便去秋棠院侍奉。凡事谨记,不该问的休问,按吩咐做事,只守好院里人便是。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绿衣领命,步履匆匆隐入晨雾。
23. 糊涂
鸡叫三遍,天蒙蒙亮,守在祠堂外的丫鬟们才敢鱼贯而入。
宋清兰几乎是被段嬷嬷半背半抱地驮在背上,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丫鬟铃铛在后头用力扶着,三人脚步踉跄地回到云梦阁。
云梦阁与柳氏的葳香院仅一墙之隔。安顿好哭哭啼啼的宋清兰,看着她灌下安神汤沉沉睡去,段嬷嬷便从墙根那扇隐蔽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葳香院。
屋内药气浓重。柳氏刚被玲珑强灌下一碗苦药汁,病恹恹地歪在暖榻上,脸色蜡黄,眼底却燃着火焰:“兰姐儿怎样了?那两个……又是副什么鬼样子?”
“夫人宽心,五姑娘看着还好,就是乏得厉害,已睡下了。”段嬷嬷接过玲珑递来的温水伺候柳氏漱了口,才凑近榻边,声音压得极低,“大姑娘像是冻狠了,一出祠堂门就直打晃。倒是三姑娘,瞧着气定神闲的,稳得很。”
柳氏用帕子狠狠擦着嘴角,眼神一冷:“去告诉绿衣,让她见机行事,手脚务必干净利落!事成之后,自有她的好处。记住,千万别惊动老爷那边的人!”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帕子绞碎。
段嬷嬷心领神会,低声应下,又悄无声息地溜回云梦阁,很快来到后园一处背风的假山石后。
一个穿着粗布灰袄、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婢已等在那里,正是绿衣。段嬷嬷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绿衣手中。
“拿稳了!这药金贵得很,无色无味。”段嬷嬷眼睛死死盯着绿衣,“你在她跟前伺候,千万小心。为免她起疑,凡是她入口的东西,无论是汤药还是饭食,你当面先尝一口!记住了吗?”
她见绿衣盯着药包,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迟疑,语气又缓了缓,“放宽心,娘还能害你不成?女人家没怀上,这点子药粉吃下去顶多闹两天肚子,死不了人。只有你当面尝了,她才能信你,才肯吃你送的东西!”
绿衣眉头略松,捏紧了药包,点头道:“女儿记下了,都听娘的。”
后园另一头,也有人压着嗓子说话。
芙云将一包消肿药膏塞进秀圆冰凉的手里,低声道:“秀圆姐姐,二老爷派来伺候你的人即刻就到。千万记住,防着点,保住肚里的孩子,就是保住你的命!”
秀圆一把反抓住芙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盛满了惊惶,急得快哭出来:“如今想我死的,只有二夫人!好妹妹,替我求求三姑娘,只要能保住我这条贱命,我什么都听她的!要我咬谁我就咬谁!”那深切的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
“姐姐别怕,”芙云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声音更低更稳,“待会儿来的婆子里,有个姓严的,是我们姑娘的人,懂些医术。再有难处,你悄悄找她,切莫轻信旁人。”
秋棠院那扇破旧的院门“咔哒”一声开了,绿衣和另外两个婆子被推了进来。荒草丛生的角落里,一扇小门已“吱呀”合上。
芙云快步回到栖蝉院,刚踏进院门便瞧见张嬷嬷在廊下焦急地踱步,唉声叹气,不时朝紧闭的房门张望。
“嬷嬷怎么不进屋?这天化雪,冷着呢,姑娘身子可还好?”
张嬷嬷抬头见是芙云,眉头拧成了疙瘩:“还说呢!近来多是舒月、锦霞外出随侍,她们是如何伺候的?好端端的,竟让姑娘染了风寒!郎中这会儿正在里头诊脉呢!可急死我了!”
芙云赶紧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去,带入一股凉气,引得榻上的宋清徵一阵呛咳。
“快把帘子捂严实!姑娘受不得风!”舒月一边喊,一边抢步上前。
宋清徵强压着咳嗽,声音沙哑:“不碍事……让芙云进来回话。”
那羊须老者已诊完脉,他捋了捋胡须,对宋清徵道:“姑娘确是外感风寒,邪气尚在肌表。屋里炭火须得调匀,不可太燥热亦不可贪凉。老夫开个方子,按时煎服,静养几日,应无大碍。”
说罢,便提笔在案上细细写了药方,起身告辞。
“辛苦郭先生了。”宋清徵唤道,“舒月,替我送送。”
待舒月领着郎中出去,房门再次掩紧,芙云才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道:“姑娘,严婆子送进秋棠院了。奴婢多瞧了一眼,派去的人里,不全是壮实婆子,还有个年纪不大、看着老实木讷的,不知什么来路。可要查查?”
“咳咳……”宋清徵咳了两声,摇摇头,“不必费事。这府里,除了柳氏,还有谁最不想秀圆肚里的孩子落地?”
芙云扶她回到暖阁,恍然道:“是了是了……瞧奴婢这忙的,一时竟糊涂了!”
同样犯“糊涂”的,还有她的堂弟宋凌陌。
眠香馆书房里,炭盆烧的极旺。宋凌陌一手搂着通房丫鬟画紫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手抓笔蘸墨,胡乱在纸上写了几字,便关上所有门窗。
画紫乖觉地走到角落的小几旁,点燃一炉早已备好的“帐中香”。甜腻到近乎发齁的气味丝丝缕缕弥漫开来,迅速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她像一株柔若无骨的藤蔓,攀上宋凌陌的肩头,书房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急剧攀升。
“郎君……”画紫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宋凌陌颈侧,声音带着令人心颤的娇媚,然而那双仰望着他的眼眸深处,却是冰冷清明。
她呵气如兰,带着香氛的热气钻入宋凌陌耳中,吐出的却是看似不经意的问题:“郎君……何时……才肯替奴婢……再买一盒城南五味斋的酸杏脯?上回那盒,早吃完了呢……”
说话间,一只柔荑似是无意地轻轻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温香软玉在怀,宋凌陌心猿意马,正欲低头攫取那抹红唇,听到“酸杏脯”三个字,动作猛地一僵!他像被针扎般推开画紫,抓住她的肩膀,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她脸上和小腹间来回扫视:“酸杏脯?你向来最不爱食酸!莫不是……又有了?”
刚撩起的衣襟被他猛地拉好,仿佛那平坦的小腹下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画紫整理罢裙摆,对宋凌陌的问题未置可否。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中的不耐,面上却适时地让泪水盈满眼眶,泫然欲泣:“奴婢……今日才听说……说二夫人房里的秀圆姐姐……也、也怀了郎君的骨肉……”
她抬起泪眼,怯生生地望着宋凌陌,带着卑微的希冀,“她……她是不是……就要抬作姨娘了?郎君……是不是……就不要奴婢了?”
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胡沁什么!”宋凌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烦躁地在狭小的书房里踱步,“她大我六七岁,一个粗鄙的丫鬟!我堂堂宋家四郎,岂会要她那种人作妾!也不怕污了我的名声!”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话音甫落,见画紫哭声稍歇,只是无声垂泪,显得越发楚楚可怜。宋凌陌强压下心头的烦恶,走过去放软了声音哄道:“与她不过是一时兴起,早腻味了。父亲留她是怕家丑外扬。待过些时日,自有处置。这府里,让我念念不忘的,唯有你……”
他伸手想抬画紫的下巴。
“可……”画紫却微微侧头避开,抿着失去血色的薄唇,眼角眉梢俱是不甘,“为何……不先除了她腹中那块祸根?”
她猛地抬眼,直视宋凌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仿佛又尝到了两月前那碗钻心蚀骨的汤药,脊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当日……又为何……定要逼着奴婢……生生落了咱们的孩儿……”
持续的饮泣和质问,终是耗尽宋凌陌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脸色一沉,猛地起身,带着一股狠劲,“哐当”一声粗暴地拨开门闩!房门豁然打开,冰冷的空气汩汩涌入,瞬间冲散了甜腻的暖香,也冻透了画紫的心。
见他避而不答,画紫嘴角泛起浓重的苦涩,她飞快地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垂下眼眸,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恭顺:“奴婢方才……不过是心疼郎君,一时情急的糊涂话罢了。郎君莫怪。当日那碗药……实在苦得钻心……再好的酸杏脯,如今……亦尝不出半分滋味了……”
话毕,她垂首屈膝,默默告退。
望着那孱如菟丝的背影消失在门廊转角,宋凌陌烦躁地合关上门。他踱回书案前,看着方才胡乱写下的字,心头无名火起,一把抓起那叠课业,狠狠撕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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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渐沉,忙碌多日的宋申中终于得空,抬手敲响墨荇院的雕花门扉。
院里一株老梅枝桠横斜,影子投地。宋清芜抬眼瞧见廊下的父亲,修剪盆栽的手猛地停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惊愕。
她随即飞快敛去异色,换上怯生生的笑,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声音柔如羽毛:“女儿给父亲请安,父亲……怎会来此?”
少女身形纤细,穿着半旧素色衣裙,眉眼间有六七分像他,俏挺的鼻子透出几分她生母当年的温婉,行礼的姿态亦带着那份卑怯。
这重叠的影子,让宋申中心头那点愧疚忽然有了着落。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咳……无事,听下人说你前几日身子不爽利,顺路……顺路瞧瞧。你如今住这墨荇院……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不曾?”
“劳父亲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并无短缺。”宋清芜低眉顺眼,引宋二老爷入内,亲自在小泥炉上烹煮泉水。
热气蒸腾,模糊了她低垂的面庞。她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双手捧至宋申中面前,指尖被粗粝的壶柄烫得发红,她却恍若未觉,声音依旧柔婉:“父亲请用茶。”
宋申中接过热茶,指尖传来暖意。看着女儿肖似故人的温顺模样,再想起西北角荒园的破败和自己多年来对她的冷落,心中那点迟来的愧意便愈发深重了。
他缓缓饮茶,生硬地问了几句起居,话里带着生疏。
宋清芜一一柔声应答,言语间更是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卑微的感恩。偶尔抬眸飞快地看他一眼,那双酷似玉簟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盈盈闪动,欲诉还休。
这短暂的“父慈女孝”,竟让宋申中心底生出一丝奇异的满足。
他并未久坐,一盏茶尽便起身离去,临走前略作沉吟:“缺什么,使人去回张大管事。”语气比来时更缓和。
宋清芜将他送至院门外,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的阴影里,她脸上那层温顺依恋才如潮水般褪去。
她转身回屋,步履沉静。目光落在父亲用过的那只素白瓷杯上,杯沿残留着一圈浅浅茶渍,像道刺眼的烙印。
“玉香。”她声音平淡无波。
“姑娘?”玉香立刻应声,目光也投向那杯子。
宋清芜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光秃枝桠,指尖隔着帕子,虚虚点了点茶盏,语气轻飘却透着决绝:“拿去丢了,莫污了这院子。”
玉香心领神会,利索地用布巾裹了杯子,走到厨下,“哐当”一声丢进泔水桶。闷响迅速被污物吞没。
宋清芜依旧立在窗边。寒风刺骨,她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眼底是多年累积、且化不开的寒冰。
宋申中走回书房,从墨荇院带回的那丝微薄暖意,很快便被府里的沉滞冲散。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他定了定神,挥退无关仆从,让随侍小厮去唤张大管事。
张大管事几乎是小跑着进来,额上还带着薄汗:“老爷,您吩咐。”
“秋棠院那边,看守的人手,可都安排妥当了?”宋申中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张大管事躬身,语气笃定:“回老爷,今晨天不亮就遣了两个身家清白、三代都在府里当差的家生子婆子过去,签的是死契,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捏在府里,绝无二心!另按老爷吩咐,添了个浆洗房调来的粗使丫头,看着老实木讷,正好干些粗活。”
“甚好。”宋申中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日一早,你亲自去柳府、信阳侯府递张邀帖。”
他提笔,在洒金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盖上私印,“就说我后日做东,请柳兄和侯爷丰乐楼天字阁一聚,有要事相商,务请赏光。”
“是,小的明白!”张大管事双手恭敬接过那张沉甸甸的邀帖,躬身告退。
烛火摇曳,人影低垂。宋申中重新翻开账本。
他并未察觉那没入污秽的杯盏意味着何等决绝的切割。
天空泛着冷青,云翳沉沉压在飞檐斗拱之上,透不出一丝天光。
宋府巍峨的大门紧闭着,高墙之外,几条黑影匆匆掠过,如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没入更深的暗处……
24. 棋启
郭嬷嬷接连三日停了习课,只教姑娘们将养身子。
老夫人对此不置一词。待听闻秀圆“确凿有孕”并被安置在秋棠院的消息,她捻着佛珠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疲惫地挥挥手,由着次子处置这桩甩不脱的腌臜事。
这消息传到宋清芜耳中,话却变了味儿。
玉香为她篦着头,一边温言细语,一边似是无意地低语:“姑娘您想,二老爷生气归生气,可子嗣才是高门大户里真正的根基呢?那秀圆肚里揣着的,再不济也是宋家的血脉,总得护着不是?”
铜镜里,宋清芜执簪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玉香仿若未觉,继续用那温吞却字字敲在人心上的语调道:“您再看太夫人,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说到底啊……”她俯下身,气息拂过宋清芜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还不是因着姑娘您……没托生在二夫人金尊玉贵的肚子里头?若您是正经嫡出,这府里上下,谁敢轻慢?那秀圆和她肚里的贱种,早该……”
“够了!”宋清芜被那字字句句激得浑身血液倒涌,猛地将手中的玉簪拍在妆台上!清脆的撞击声刺破了一屋寂静。
她霍然起身,动作太急,发髻松散,一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得眼底赤红:“闭嘴!我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奴婢置喙!”
玉香那句“没托生在二夫人肚里”,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勾起了她心底最深、最痛的伤疤!
她胸口剧烈起伏,顾不上散乱的发髻,抬脚便冲出房门,裹着一身凛冽寒气,直奔栖蝉院!
玉香趋步紧随其后,看着前方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得色。
“你们姑娘可起身了?”宋清芜人已立在廊下,窗棂薄霜映出她眼中的焦急。
舒月正端着一个盛着空药碗的托盘从门内出来,闻言扭头朝里间望了一眼,随即将托盘交予旁边掀帘的小丫鬟。
“大姑娘安好。”舒月福身行礼,语气平静,“姑娘昨夜咳得厉害,刚服了药,精神头还短。还请大姑娘随奴婢到厅内稍坐,容奴婢通传一声。”
宋清徵身子尚未大好,喝罢那碗苦药汁,更觉头昏脑涨,困倦难当。舒月悄没声地进来,见她倚在引枕上,似欲再睡,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掀起里间的帘栊一角。
“外头……是谁来了?可是有事?”宋清徵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半阖的眼皮却强撑着抬了起来,眸光因发热而显得格外清亮。
舒月转身,低声禀道:“回姑娘,是大姑娘来了,瞧着……像是有极要紧的急事,脸色很是不好……”
有急事?这般大清早,不顾她病体未愈?
宋清徵倦怠的目光转向窗外,瞧这时辰早食都未至。她轻轻呵了个哈欠,强打精神颔首道:“请大姐姐进来坐罢。舒月,添个炭盆进来,我身上乏,就在榻上见吧。”
待宋清芜带着一身寒气入内,宋清徵已勉强披了件厚实的银狐裘坐在暖榻上。
“大姐姐匆忙过来,想是还未用过早膳?可要一起用些?”看着宋清芜欲言又止、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神色,她适时递上话头,语气平淡。
这么一问,宋清芜反倒像泄了气,强自抿紧唇角,试图恢复那层周全的假面,“怪我……怪我唐突了,实在惊扰三妹妹休养……”
她咽下喉间翻腾的焦灼与不甘,缓了缓气息,终于道出来意:“三妹妹……姐姐知你素来心善,也最有主意,此番,可愿……再帮姐姐一回?”
姿态放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呵,真是有利盼鸡啼。宋清徵心中冷笑。
她沉下脸,目光陡然投向对方:“大姐姐这般急切寻我,莫不是……也见不得二叔父如此抬举那秀圆,让她安安稳稳地‘母凭子贵’?”
这直指核心的问话,毫不留情。
宋清芜当即怔住,心下暗忖:上一回利用这位三妹时,至多不过是换来她几分警觉。可今日,自己满腔愤懑尚未倾吐,对方竟已将自己心中隐藏的不甘一眼看透!
“不想……三妹妹病中,心思竟也如此剔透……”
她垂着脸,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摆出一副被戳中心事的可怜样儿,声音带着颤抖:“我自是……自是气不过的!都是丫鬟出身,都是怀了主子的骨肉……凭何我亲娘当年就非死不可?她秀圆就能被好好供起来安胎?这究竟是因我不是男儿身,还是因我娘……只是个卑贱到泥土里的丫鬟?!”
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话里话外,似乎又意有所指。
说到此处,她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抬眸瞥见宋清徵嘴角那抹近乎冷峭的弧度,心头一凛,立刻转过话音,试图拉拢:“想来三妹亦是能体会的,这偌大一个宋府,表面光鲜,内里……谁人又真把你我这样的女儿家,当作正经儿孙看待呢?不都是、不都是用来充作换取权柄、攀附富贵的筹码和物件么?!”
目光灼灼,带着同病相怜的煽动。
宋清徵拢了拢身上厚重的狐裘,抬手,缓缓提起小泥炉上温着的茶壶,给宋清芜斟了半杯滚烫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她略一沉吟,方才出声:“帮姐姐……也无不可。”
宋清芜眼中瞬间迸出希冀的光。
“只是,”宋清徵放下茶壶,抬眸直视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这一回,若大姐姐肯依我所言行事,收起那些个自作主张的阴私手段,一切听我调度……我自会相助。”
舵,必须掌在自己手中。
“哦?”宋清芜顿时纳罕,心底却升起警惕,“莫非……三妹心中对此困局,早已有了破局的主意?”她身体微微前倾,试图从那张因病容而更显苍白的脸上,探出一丝端倪。
“大姐姐不妨……先静观其变。”宋清徵端起自己那杯温水,轻轻呷了一口,语气轻飘。
一句轻飘的“静观其变”,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熄了宋清芜心中刚燃起的火,也彻底激怒了她!什么“静观其变”?不过是推脱搪塞!
“好……好一个‘静观其变’!”宋清芜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点伪装的悲戚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戏弄的羞愤,“三妹妹,今日是我叨扰了!你好生将养着吧!”
说罢,她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栖蝉院,门帘摔得哗啦作响。
宋清徵看着案几上未动的茶,无奈莞尔,摇摇头抛开方才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触动。
芙云进来瞧见主子愣神,便出声唤了句“姑娘”。随后回禀道:“二房那边又有了动静,画紫终是闹起来了,昨夜竟在房中悬了白绫欲寻短见,亏得四郎君身边的云烟及时将她救下,现下二老爷正在眠香馆里斥责四郎君呢。”
“消息传得这般快?”宋清徵讶然挑眉,“那荣安堂那边……可有动静?”
“并未,反倒比平常更安静了……”
窗外,阳光缓缓融冰,檐上霜雪滴落成水。
荣安堂内,檀香气息充盈一室。老夫人阖上双眼,由锦穗揉按着额角。
“三位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老夫人声音透着疲惫。
锦穗每日需去各房探问姑娘们的病情,闻言禀道:“五姑娘在云梦阁饮食安好,今日还抽空去见了二夫人。三姑娘亦是安睡足食,观其气色,想是不日便能痊愈,只不过……”话音至此顿住。
“只不过如何?”老夫人翛然睁眼。
锦穗声如蚊呐,缓缓禀道:“张嬷嬷方才来说,今早天色方亮,大姑娘就闯进栖蝉院。三姑娘还未起身便不得不待客,两位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大姑娘气冲冲地回了墨荇院。”
话毕,她觑着老夫人的脸色,只见那疲惫的面容又阴沉了几分。
“罢了。”停了良久,老夫人声沉如铁:“去将我那混账次子唤来,即刻来见!”
未及半炷香,宋申中几乎跌撞着进门。
堂内檀香沉静,却压不住老夫人周身那股子山雨欲来的沉郁。他心头一紧,撩袍便跪了下去。
“母亲息怒!儿子教子无方,惊扰母亲清静,实是罪该万死!”宋申中声音带着未曾平复的喘息,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
老夫人眼皮微掀,浑浊的目光刀子般刮过跪着的次子。她想起十九年前,眼前这个跪着的儿子,是如何与一个叫玉簟的丫鬟有了首尾,生下如今的芜姐儿,闹得家宅不宁,最后那丫鬟无声无息地“病”没了。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抓起手边温热的茶盏就想掼过去,却终究强忍住了,只重重哼了一声。
“息怒?”老夫人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当年你自己做下的糊涂账,眼下在你儿子身上又翻了出来!宋家的脸面,你们父子是打算一层层撕下来给人踩么?”
宋申中被骂得抬不起头,背上冷汗涔涔。他不敢辩驳。
只能更深地俯下身去,哑声道:“儿子知错…儿子愧对祖宗,愧对母亲教诲!”
见他这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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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老夫人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里,又渗进一丝沉甸甸的无奈和疲累。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声音也随之缓了下来,却带着更深的忧虑:
“伯渊,抬起头来。”她示意锦穗退下,堂内只剩母子二人。
看着儿子茫然抬起的脸,老夫人目光锐利,沉声道:“你可知,如今朝中风向如何?太子殿下,生母早逝,根基未稳。圣上近年来耽于后宫,于朝事上,心思越发难测。余下几位皇子,尚在襁褓或总角之年,年纪尚幼,难成气候。值此微妙之际,宫中又下了选秀的恩旨,这是何意?”
她顿住话音,看着儿子逐渐凝重的脸色,继续道:“咱们府上,徵姐儿、芜姐儿的名字可都递上去了!府里还供着郭嬷嬷这位宫里出来的老人指点规矩!为的是什么?是等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孽障,闹出丫鬟上吊寻死、珠胎暗结的腌臜丑事,传得沸沸扬扬,好叫宫里贵人们知晓,我宋家治家无方、门风败坏,连带断送了两个姑娘的前程,甚至…牵连整个宋氏一族的根基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宋申中心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绝非仅仅是家丑。
“母亲!”宋申中声音发颤,带着后怕的惊惶,“是儿子愚钝!险些误了大事!”他心念电转,闪过一丝狠绝,“那秀圆……儿子这就安排,今夜便让她‘急病暴毙’,料理得干干净净,绝不让此事有一丝风声透出去!定不会连累徵儿、芜儿的名声,更不会坏了家中大事!”
老夫人听着他果断的处置,眼中并无波澜,只微微颔首。
沉默片刻,宋申中脸上又显出几分难堪的踌躇,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儿子思来想去,府中庶务繁杂,各处积弊日显。柳氏她……”他提起自己那被禁足多日的正妻,语气里满是失望,“自上次那事后,愈发不成体统,实在担不起掌家之责。儿子斗胆,恳请母亲……再辛苦些时日,重新掌起这中馈钥匙?”
老夫人闻言,并未立刻作答。她重新阖上眼,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小几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堂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那敲击声和窗外融雪滴落檐下的嘀嗒声交织。宋二老爷屏息凝神。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老夫人睁开眼,目光却并未落在儿子身上,而是投向窗外那几株在残雪中显出勃勃生机的忍冬藤,缓缓道:“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管几年?”
宋申中心中一沉。
“府里不是还有三位姑娘么?”老夫人话锋一转,声音平静无波,“芜姐儿十八,徵姐儿十六,便是兰姐儿,也满十四了。都到了该晓事的年纪。整日拘在房里学那些针线女红,不过是雕花架子。真正的世家女儿,要懂得持家之道,要明白人情世故,更要晓得权衡利弊,于细微处着眼大局。”
宋申中一愣:“母亲的意思是……?”
“让她们练练手。”老夫人端起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平淡,“你回去,将府中这半年来的账册,各处管事的名录,还有近期待办的大小事项,一并整理出来。明日送到我这里。老身亲自给她们分派。”
她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回儿子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权当是考校。看看她们三人,谁更有这份心性和本事,能为家族分忧。”
宋申中心头剧震。母亲这是要将偌大一个宋府的内宅,当作磨刀石,去磨砺三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下意识觉得不妥。
可迎上母亲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所有质疑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莫非母亲此举,亦是在为日后铺路?选秀入宫,或是高门联姻,哪个不需要当家理事的本事?
“母亲深谋远虑!”宋申中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儿子愚鲁,不及母亲万一!儿子这就去办,定将所需之物备齐送来!三位姑娘能在母亲身边学着理事,是她们的造化!”
“造化?”老夫人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雪地上掠过一道冷风,“是造化还是劫数,端看她们自己的路数罢了。去罢,先把那污糟事料理干净,别留下首尾。”
“是!儿子告退!”宋申中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步履匆匆。
堂内重归寂静。檀香悠悠,缭绕不绝。老夫人独自坐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阳光似乎更暖了些,檐下冰棱融化,水滴连成了线,滴滴答答,砸在廊下的石阶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25. 试锋
晨光初透,檐溜如断线的珠珠串串,浇融了昨日阶前残雪。
荣安堂内,檀香依旧沉静,却比往日更添肃然之气。
堂下,三位姑娘已屏息静候多时。
宋清徵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袄裙,发间仅簪一朵浅碧绢花,脂粉未施,脸色因风寒初愈略显苍白,神色却沉静如水。
宋清芜身着簇新的鹅黄锦缎小袄,滚着银狐风毛边,发髻梳得纹丝不乱,鬓角抿得油光水滑,簪着两支精巧的点翠小钗,低眉垂目,姿态恭谨,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一丝紧绷。
宋清兰则是一身娇艳夺目的杏子红遍地金通袖袄,珠翠满头,璎珞项圈熠熠生辉,脸上带着惯有的骄色。
宋老夫人端坐上首,目光缓缓掠过三人发顶。郭嬷嬷垂手侍立其侧,那宫人特有的板正,透着威仪。
“都坐吧。”老夫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身子既已无碍,便不可荒废了根本。郭嬷嬷教导的宫规礼仪,关乎你等日后前程立身,半分懈怠不得。”
三人齐声应是。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复又放下。那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堂中格外清晰。
“只是,女儿家除却诗书礼仪、女红针黹,这掌家理事的本事,更是立身之基,持家之要。”她目光扫向郭嬷嬷,“郭嬷嬷,你说可是?”
郭嬷嬷微微躬身,嗓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千钧:“太夫人所言极是。宫中贵主,宗妇命妇,无不是从理家琐务中历练出来。明察秋毫,知人善任,调度有方,方是女子真正的根基。若只学得些皮毛规矩,不通庶务,终究是浮萍无根,难当大任。”
她的话,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三位姑娘心上。
宋清兰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宋清芜垂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宋清徵依旧神色沉静,只放在膝上的手,指尖轻轻收拢了一下。
老夫人颔首,目光重新落回三位姑娘身上,带着审视与不容拒绝的意味:“从今日起,除去午后跟随郭嬷嬷习学宫规,晨间,你们三人便来荣安堂正厅,随我学着料理家事。”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呼吸皆是一窒。
“徵姐儿,”老夫人目光首先落在宋清徵身上,“你心思细密。府中这半年来的收支账册登记、各处支取银钱的对牌核验,还有门房每日进出人员的登记造册,便由你暂理。一应记录,每日申时前需呈报于我过目。”
管账册、对牌、门禁!宋清徵心头微震。账册是府中命脉,对牌关乎银钱流动,门禁更是府邸咽喉。祖母将此交托,是信任,更是千斤重担。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清越沉稳:“孙女谨遵祖母吩咐,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祖母所托。”
没有推拒,没有惶恐,只有坦然领命的沉稳。
老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随即转向宋清芜:“芜姐儿。”
宋清芜心头一跳,立刻起身,姿态恭谨柔顺:“孙女在。”
“你口齿伶俐,也略知晓些人情世故。”老夫人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府中各处管事婆子每日回事、内外院一些寻常杂务的接洽处置、以及各房需采买添置之物的初步问询,由你负责。遇有不明或难决之事,即刻回禀,不得擅专。”
管回话、杂务、采买问询?!宋清芜心底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冲破那层恭顺的表皮。
回话!这是接触各房管事、知晓府中动向的绝佳机会!杂务处置更是能安插人手、培植心腹的良机!采买问询……虽只是初步,油水有限,却也是实打实的权柄!
她强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深深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激动:“孙女谢祖母信任!定当恪尽职守,为祖母分忧!”
那份按捺不住的欣喜,几乎要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溢出来。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已在她心中飞快滋生。
最后,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宋清兰身上。宋清兰正因前两位姐姐分到“实权”而暗自羡慕,此刻见祖母看向自己,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带着一丝被委以重任的骄傲,脆生生道:“祖母!”
“兰姐儿,”老夫人看着她娇艳天真的脸庞,声音放缓了些,却也带着不容置喙,“你年岁尚小,性子也活泼些。库房积年旧物繁多,账册混乱,久未清点。你便带几个可靠的人手,去将库房彻底清理一番,所有物品登记造册,分门别类,务求清晰明了。若有不明贵重之物,记录在案,报予我知。此事繁琐,正可磨磨你的性子。”
清理库房?登记造册?宋清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库房!那是什么地方?阴暗、潮湿、灰尘堆积如山!里面的东西不是笨重就是陈旧!这哪里是掌家理事?这分明是苦力!是惩罚!
她想象中的风光,是指挥丫鬟仆妇,是发号施令,是像母亲以前那样,坐在正厅里接受各房管事媳妇的恭敬回话!而不是蹲在满是蛛网的库房里,对着那些破铜烂铁写写画画!
巨大的落差让她小脸由晴转阴,由喜转悲。明媚的眼眸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和抗拒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昨日派来“协助”她的管事婆子,那婆子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宋清兰的嘴唇扁了扁,想说什么,可对上祖母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的不满和娇气都被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她最终只极不甘愿地小声道:“……孙女……遵命。”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嗯。”老夫人仿佛没看见她的委屈,只淡淡应了一声,“既已分派清楚,便各自去忙吧。午后未时三刻,依旧到东厢习学宫规,不得有误。”
“是。”三人再次应下,心思各异地退出了荣安堂。
阳光照在庭院里,却驱不散宋清兰心头的阴霾。她看着前面宋清芜那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的背影,再看看旁边宋清徵沉静无波的侧脸,只觉得满腹委屈无处诉说,恨恨地一跺脚,带着她的丫鬟婆子,朝库房方向去了。
宋清芜则脚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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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中盘算已定。管回事?那便从今日起,好好“梳理”一下府里这些管事婆子!哪些可用,哪些需敲打,哪些该换掉……她得尽快理出头绪。还有采买问询……她想起嫡母柳氏被禁足前安插在厨房的几个心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宋清徵步履沉稳,径直回了栖蝉院。芙云和舒月早已得了消息,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迎上来。
“姑娘,太夫人真让您管账册和对牌了?”芙云眼睛亮晶晶的。
宋清徵点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嗯。舒月,你即刻去门房,将过去半年的门禁登记册子都取来。芙云,你去寻管账房新来的陈先生,请他先将这半年的收支总账和支取记录抄录一份送来,就说太夫人吩咐,我先熟悉着。”
“是!”两个丫鬟立刻领命而去,脚步都带着风。
栖蝉院的书案很快便被一摞摞厚厚的册子占满。宋清徵净了手,摊开一本墨迹尚新的门禁册子。上面记录着近几日进出的人名、事由、时辰。她看得极慢,指尖一行行划过,偶尔停顿,若有所思。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沉静的眉眼和泛着墨香的册页上,静谧无声,却自有一股专注凝重的力量。
午后,荣安堂东厢。
郭嬷嬷的教导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严苛,几乎到了分毫必究的地步。站姿、眼神、行礼的弧度,无一不被反复矫正。
宋清芜强压着心头那点雀跃与盘算,努力凝神听训,可眉梢眼角那丝压不住的飞扬,到底没逃过郭嬷嬷锐利的眼风,换来一声冷沉的轻哼。
宋清芜心下一紧,忙垂首敛目,做出十足恭谨的模样。
宋清徵倒似全然隔绝了外物。她心无旁骛,一招一式力求精准,神色专注平和,反比从前更显沉静。
郭嬷嬷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虽未言语,那惯常冰冷的眼神却似淡了一分。
最是难熬的当属宋清兰。她本就心神涣散,满脑子想着库房积尘的旧物和堆叠的账册,只觉腰背酸沉,手臂发僵。一个简单的肃拜,脚下竟虚浮不稳,踉跄间险些带倒旁边插着梅枝的白瓷瓶。清脆的磕碰声惊得她脸色煞白。
“五姑娘!”郭嬷嬷的声音淬了冰似的,“心浮气躁,魂不守舍!宫规礼仪,岂容儿戏?重来!今日这‘肃拜’之仪练不到分毫不错,便留下练到掌灯时分!”
宋清兰眼圈一红,泪珠在眶里直打转,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落下,只得忍着腰背的酸楚,一遍遍重复那枯燥的动作。心里将那劳什子库房和眼前这铁面嬷嬷恨了个透,只觉这午后漫长得没有尽头。
……
而此时,后园最偏僻处,那座荒败得几乎被人遗忘的秋棠院里,气氛沉滞得令人窒息难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看守的严婆子,早被宋申中心腹以“问话”由头支走了。
屋内光线昏昧。秀圆裹着半旧的青布夹袄,靠坐在床头,她小腹微隆,面色惨白如纸,一双眼里盛满了惊惶与戒备,深处却只剩死水般的麻木。
26. 浮机
一个穿着灰袄、面相老实的丫鬟,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诚恳,迈步走进了秋棠院那间略显阴冷的屋子。
“秀圆姐姐,快趁热喝了吧。”绿衣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在哄着受惊的孩童,将碗递到蜷缩在床头的秀圆眼前,“厨房特意熬的,上好的雪耳和建莲,最是滋补养身……安胎的。”
她刻意压低了最后三个字,带着隐秘的意味,“四郎君虽说还在禁足,心里可一直记挂着你呢。特意吩咐我,要好生照看你和你肚里的……小主子。”
秀圆的目光死死盯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羹汤,干涩的喉头滚了滚,却猛地别开脸,声音嘶哑:“不……我不喝!拿开!谁知里面放了什么脏东西!你们……你们都想害死我和我的孩子!”她双手护住微隆的小腹,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绿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耐,随即化作更深的委屈,甚至带上了哭腔:“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啊!四郎君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他若真要害你,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派我来?”
她说着,似为证明,毫不犹豫地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滚烫的羹汤,当着秀圆的面快速吹了吹,然后送进自己嘴里咽下。
“你看,你看!”绿衣忍着舌头的灼痛,展示着空空的汤匙,又急切地舀起一勺递到秀圆唇边,“姐姐,我尝了,真真儿的好东西!快喝了吧,再不吃点好的补补,你这身子骨,还有肚里的小主子,如何熬得住啊?”
甜腻的香气直扑秀圆面门。
秀圆看着绿衣无恙,又看看唇边那勺散发致命诱惑的甜羹,腹中的孩子也似不安地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软弱疲惫和对“旧情”的渺茫幻想几乎要将她吞噬。也许……真是她多心了?她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就要张开……
就在这紧要关头!
碗盏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撕开了秋棠院死水般的沉寂!
盛羹的黑釉碗被秀圆猛地打翻在地!滚烫粘稠的羹汤混着碎瓷四溅,污了绿衣的绣鞋。
“滚——!”秀圆用尽力气发出凄厉嘶吼,声音充满恨意,“拿着你的毒羹滚!告诉柳氏!告诉所有人!我秀圆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的孩子若没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那凄厉的诅咒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绿衣耳中。她脸上伪善彻底碎裂,只剩惊愕与恼怒。看着床上状若疯癫、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她的秀圆,绿衣心头升起一股寒意。她强作镇定地丢下一句:“你……你疯了!不识好歹!好自为之!”便带着一身狼狈和满心惊怒,匆匆逃离了屋子。
严婆子已趁机递出信,见绿衣没了踪影,才挪步进屋。她迅速反手掩上门,快步走到床边,半蹲下来,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迫:“这院子你一刻也住不得了!你怀身的事已闹开,二老爷下了死令,今夜就要将你拖去城外最荒僻的黑石庄……秘密处决!”
“你说什么?”秀圆猛地惊醒,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严婆子的衣襟,眼里迸满惊骇与绝望:“我肚里……肚里可怀着宋家子嗣!他们怎么敢?!三姑娘呢?三姑娘可有法子救我?我还不能死!我手里还有柳氏放印子钱、勾结钱庄的铁证!我要告发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噤声!”严婆子用力扯开脖领上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俯身贴到秀圆耳边,用气声急速秘语:“想活命,眼下只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
荣安堂东厢,日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块。
郭嬷嬷正严厉地点评着宋清兰一个不够标准的蹲身礼。宋清兰委屈地咬着唇,眼圈泛红。
这时,一个穿靛蓝比甲的婆子悄步进来,在郭嬷嬷身侧站定。她是郭嬷嬷从宫中带出的心腹老仆,姓孙,素来沉默寡言如同影子。她微微倾身,嘴唇极快地翕动了几下,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郭嬷嬷能勉强听清。
郭嬷嬷刻板严厉的表情纹丝未动,眼神依旧紧紧盯着宋清兰的动作。然而,她握着戒尺的手指,指节因瞬间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
“心要定,神要凝!”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插曲从未存在过,“五姑娘,再练十遍!若还浮滑,明日便加练一个时辰!”
宋清兰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分神。宋清芜也赶紧收敛心神。宋清徵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窗外的阳光,被一片游移的薄云遮挡,在东厢地砖上投下短暂的阴影。习学仍在继续,规矩一丝不苟。
“郭嬷嬷,舅夫人突然造访,太夫人吩咐今日让姑娘们早些散课,请嬷嬷和三姑娘去正厅说话!”锦穗掀帘而入,面上带着急色。
宋清兰第一个起身,如脱兔般冲到门前,声音带着雀跃:“好锦穗,我表哥可有一同前来?”她心心念念的,唯有那位丰神俊朗的柳家表哥柳惟恒。
宋清芜眉头微蹙,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垂眸的宋清徵头顶停了停,随即正视前方,声音温婉得体:“既是舅夫人和祖母召见,嬷嬷且安心去便是。我在此陪五妹继续练习,定不负嬷嬷教导。”
宋清徵默不作声,只垂眸迅速而有序地收拾案上书本。见郭嬷嬷目光扫来,略一颔首示意,她便在那两道含义各异的注视下,步履平稳地出了东厢。
踏出门槛时,廊下拐角处阴影里,恰有一只沾满泥泞的灰布鞋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快得如同幻觉。
……
正厅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舅夫人裴氏与宋老夫人同坐上首黄花梨木暖榻,中间隔着一方填漆小炕桌。
“五豆节近在眼前,不知嬷嬷心中,更看好宋家哪位姑娘入选进宫?”
裴氏突来一问令厅中气氛微凝。
郭嬷嬷思忖片刻,目光沉稳地看向老夫人,声音平板无波:“太夫人明鉴。大姑娘知情识趣,机敏过人。三姑娘进退有度,端庄持重。皆是良才美质。不知太夫人……更属意哪位姑娘承此重任?”
她刻意点出两人特质,却将最终选择权交予家主。
宋清徵垂眸静坐,听着这两问,心中波澜微起。
“老身私心,更举荐我家徵姐儿。”宋老夫人捻着佛珠,语气平缓却带着分量,目光随之向宋清徵转来,“一则她虽双亲早逝,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宋家嫡出长房血脉。二则,”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这孩子的性子,沉静坚韧,比之芜姐儿,更为端谨稳重,不易为外物所动。不知舅夫人瞧着……这孩子如何?”
“太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裴氏放下茶盏,眼中堆起笑意,“若为自家挑选宗妇儿媳,这端谨稳重的性子,必是持家守业、福泽绵长的旺家之选。可如今,”她话锋陡然一转,笑容依旧,声音却透出几分意味深长,“咱们选的,并非高门大户的正妻主母。”
一句话,点明来意,也提醒了宋老夫人:宫里需要的,并非“端谨”,而是“机变”。
“哎呀!瞧我!”老夫人恍然顿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忙唤锦穗,“糊涂了糊涂了!快去,把芜姐儿也请来!让兰儿……直接回她院子歇着罢!就说是我说的!”她急切的语气,仿佛宋清芜才是那被遗忘的明珠。
锦穗依令匆匆告退。
裴氏见状,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勾了勾。她今日前来,本就是为宋清芜造势铺路而来。
“说起来,”裴氏仿佛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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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家常,语气轻松,“前日贵妃娘娘召我进宫说话,闲聊间还特意夸赞了府上大姑娘,说她灵秀天成,进退有度。连圣上偶然问起京中闺秀,娘娘也提了一句,圣上亦颔首赞了句‘慧质兰心’呢。”她轻描淡写,却抛出了“贵妃”与“圣上”。
话音未落,外头回廊便响起一阵尖利的奚落,穿透门帘直刺入厅内:“偏就你贤德大度,倒显得我枉做小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堂堂嫡女却要受你这假嫡女的气!快让开!少在这装模作样挡我的道!”
门帘“哗啦”被掀开,宋清芜已快步入内,脸上犹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薄怒和委屈,发髻略显松散。
而宋清兰还气鼓鼓地站在廊下,指着厅内方向正要再骂,猝不及防对上宋清徵平静望来的目光,她“哼”地一声重重跺脚,扭身愤然离去。
“祖母万安,舅夫人万安。”宋清芜迅速调整呼吸,压下情绪,对着上首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裴氏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评估,灼灼地落在宋清芜身上。
宋老夫人颔首示意她起身,顺着裴氏的话头,语气亦是赞许:“舅夫人说得极是。我家芜姐儿自小伶俐,心窍玲珑,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这份机敏灵巧,京中闺秀也是少有的。”
宋清芜闻言,颊边立时飞起两抹红霞,螓首微垂,柔声道:“祖母谬赞了,清芜愧不敢当。”然而心底却似被针尖狠狠刺中!机敏灵巧?审时度势?这般夸赞,无异于将她往那深宫漩涡里推!一股强烈的暗愤与不甘在胸腔翻涌。
裴氏何等眼力,目光在宋清芜低垂的眼睫与那抹强撑的笑意上稍一流转,便了然几分。她撇着茶沫,面上雍容依旧,只闲闲问道:“芜姑娘近来跟着郭嬷嬷习学宫规,想是进益颇大?嬷嬷要求严苛,可觉得吃力?若有不解之处,不妨说来听听?”
宋清芜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忙打起精神:“回舅夫人话,郭嬷嬷教导有方,清芜虽愚钝,亦知勤勉以补不足,不敢言辛苦。”
字句滴水不漏。
裴氏听出她话中那份不易察觉的勉强,只作未闻,转而看向了郭嬷嬷:“嬷嬷辛苦,宫闱森严,规矩体统半点马虎不得。芜姑娘天资是好的,只是这‘勤勉’二字,还需嬷嬷再多多费心提点,务必让她在五豆节遴选之前,将这规矩礼数烂熟于心才是。”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宋清芜心上。她脸色霎时由羞红转为苍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而宋清徵,自始至终如同背景般被冷落在旁。她便乐得沉默,低眉垂目。
话毕,老夫人便打发她与宋清芜先行退下。俩人施礼告退,一前一后走出气氛微妙的荣安堂。
初冬的冷风拂过庭院,宋清芜脚步略显沉重。她低垂着眼,心中飞快盘算:不行!得尽快想个法子,将众人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开……最好是转到宋清徵身上!唯有如此,或能寻得一线脱身之机!
这凝神思虑、步履沉郁的模样,被落后半步的宋清徵尽收眼底。
二人并未同行多久,转过月洞门,宋清徵便径直往栖蝉院方向行去,步履从容。
刚过游廊转角,远远便瞧见她二叔正被人搀扶着迎面走来。
宋申中脚步虚浮,满面红光,显然是赴宴方归。
他身后还紧随两人。
左侧是柳家大郎柳惟恒,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头微锁。
右侧那人身形更为高大挺拔,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革带,正是江遇。他面色沉静,目光清亮如寒星,即便站在素有“谪郎”美誉的柳惟恒身侧,那份沉稳内敛的不凡气度亦未被遮掩分毫。
宋清徵脚步略停,避到一旁,垂首向三人见礼。
27. 错帖
熏人的酒气弥漫开来,宋申中半抬眼皮,待看清眼前少女是宋清徵,醉醺醺地咧嘴一笑,口齿含混道:“徵……徵儿啊……二叔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与那卢家的……婚约……已解……干干净净!定……定不耽误你……入宫选秀……光耀门楣……”
说着,他便从怀中胡乱摸索,扯出一张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浅蓝纸笺,看也未看便往她面前递。
是庚帖的形制!
宋清徵呼吸骤然一窒,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顾不得礼数周全,更顾不得在场还有外男,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接过!
那冰凉的纸面触到手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颤。心中急切翻涌,她匆匆向宋申中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紧绷:“侄女……谢过二叔成全!”
说罢,攥紧手中庚帖,转身便要离去。
“宋三姑娘且慢——”
男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阻滞。一条手臂横亘在她面前。
宋清徵被迫停步,抬眼,对上一双桃花眸,是柳惟恒。
“不知柳大郎阻拦小女,有何要事?”她声音微冷,带着戒备。
“唐突三姑娘了,”柳惟恒手臂微转,宽掌伸至她面前,“这庚帖,姑娘不能带走,还请交还在下。”
“为何?”宋清徵心头猛地一沉,不解与警惕瞬间升腾,下意识将手心的庚帖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柳惟恒见她后退防备,收手抱拳道:“三姑娘若不信,不妨将庚帖打开一看。上头所书的生辰名讳,并非姑娘本人。”他目光坦然,似乎笃定无疑。
宋清徵自是不信。她展开庚帖,只见内页赫然写着:奉京宋宅,宋姓第十七代行五女娘清兰……
这竟是宋清兰的庚帖?!
她呼吸骤紧,指甲在纸页上留下浅浅印痕。
“徵儿……你定要……光耀门楣……为宋家争气啊……”宋二老爷半睁着醉眼,兀自含糊地嘟囔着,身体全靠小厮支撑。
一旁的江遇,目光扫过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紧攥庚帖的手,眼底掠过极轻的哂然。
“三姑娘,”柳惟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催促,“既已看清,还请将庚帖交予在下。此乃舍表妹之物,需归还姑母。”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宋清徵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她猛地抬头,目光掠过柳惟恒的脸,将浅蓝庚帖放在他掌心,转身离去。
暮色四合,栖蝉院掌了灯。她几乎是脚步虚浮地被扶进门。
一进内室,宋清徵便脱力地跌坐在临窗的榻上。方才压下的惊怒、失望,此刻如同沉滞的水,闷得她心口发紧。
芙云手脚麻利地绞了块温热的面巾,小心翼翼递过来,眼里满是心疼:“姑娘,快擦把脸……那庚帖……定是二老爷醉得狠了,错拿了五姑娘的!晌午我听门房张伯跟人闲话,说二老爷一大早就往丰乐楼去了,想必是约了卢侯爷商议五姑娘的亲事?姑娘你的庚贴……定还在卢侯爷手里攥着呢!二老爷糊涂,定是拿错了!”
她急切地分析着,试图给主子一丝微光。
错拿?宋清徵心中一片涩然,接过温热的软巾覆在脸上,暖意短暂地熨帖了冰凉的肌肤,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闭了闭眼,想起宋二老爷那句“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耀的究竟是宋家门楣的荣光,还是她终将踏入的深宫?
一股深重的、源自骨缝的疲乏与无力感悄然弥漫开来。
芙云见她脸色非但未缓,反添一层灰白,连忙再劝:“姑娘莫急,莫要气坏了身子!咱们再想法子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您看,那庚帖即便一时拿不回来,也左右不了您的婚事不是?卢家既已与五姑娘换了帖,便与姑娘再无干系了!总归……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
余地?宋清徵嘴角勉强牵动。她的庚帖虽未拿回,却依旧攥在宋家手中。祖父递了名,她的名字便已在那深宫挂了号。今日错失良机,再想从心思叵测的二房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前路似乎只剩荆棘。
她挥了挥手,声音喑哑疲惫到了极点:“我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下去罢。”
芙云张了张嘴,见她神色决绝地闭上眼,只得咽下满腹话语,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冷月高悬,宋申中已被扶至葳香院。
柳氏正在小厅用晚膳,闻声望去,见柳惟恒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进来,浓烈的酒气让她不禁蹙眉。
“哎呦!我的老天爷!”柳氏慌忙搁下银筷,急切起身迎上去,“你姑父这是在哪儿灌了这么多黄汤!醉成这副模样!来人——快搭把手!”
她忙唤玲珑和几个粗使婆子帮忙,将宋申中连拖带架地送进内室榻上。
待安顿好,柳惟恒行至小厅,从袖中取出那张浅蓝庚帖,双手递至柳氏面前,语气平静无波:“兰表妹的庚帖,请姑母务必收好,切莫再错付他人。”
“庚帖?”柳氏接过,带着疑惑打开,女儿的名讳生辰清晰映入眼帘,她目光瞬间变得惊疑不定,“这……你姑父他……他这是做什么?!”
柳惟恒扫了一眼内室方向,平静道:“侄儿在丰乐楼天字阁外偶遇姑父,彼时卢侯爷与家父亦在雅间内饮酒。”他略作停顿,看向柳氏,“侄儿猜测,姑父此去,当是与卢侯爷商议两家……定亲换帖之事。”
柳氏闻言深吸一口气,面上堆起笑:“恒哥儿,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兰姐儿这庚帖还不知落到哪里,那可真真是……唉!”
她重重叹气,仿佛后怕不已。又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殷切与试探:“说起来,你与兰姐儿也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你觉着……你表妹她……品貌性情如何?可还……入得你眼?”说完便紧紧盯着柳惟恒的脸。
小厅烛影里,江遇端着一盏清茶,姿态闲适地坐在下首圈椅中。
柳惟恒闻言,面上似覆严霜,垂眸避开柳氏殷切目光,姿态恭谨而疏离:“姑母言重了,表妹自然是好的。只是侄儿身为外男,岂敢妄议内眷闺誉?婚姻大事,侄儿谨遵父母安排,不敢擅专。”
此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柳氏脸上强撑的笑意彻底僵住,随即垮了下来。一股怨气夹杂着难堪直冲喉咙。她张了张嘴,最终只长叹一声:“唉……天色不早,回去代我问你祖母安。”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清冷月色洒落长街,映着两道颀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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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惟恒眉宇间积压的不耐终于不再掩饰。
一直沉默旁观的江遇此时缓步走近,玄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玩味与洞悉:“柳兄方才也瞧见了,令姑母的心思,可是明晃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惟恒冷峻的侧脸,声音压低,“一门心思想着亲上加亲,竟欲将宋五姑娘这步……嗯,进退维谷的‘棋’,硬塞给柳兄,作那解不开的‘局’呢。”‘局’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锐利。
柳惟恒眉头紧蹙,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江遇了然一笑,继续道:“看来柳兄亦知坊间关于令表妹的传闻。世家大族,最重颜面。柳家清流砥柱,门楣清华岂能有污?若真应下这门亲……”
他摇了摇头,笑意稍减,“旁人会如何看?只怕会说柳家自甘下流,竟与这等声名狼藉、又与信阳侯府纠葛不清的人家结亲。晋王与卢家,如今正是焦不离孟。柳兄若沾上宋五姑娘,便是沾上卢家,沾上晋王。这其中的牵扯,水深得很哪。”
话音落下,周遭一静,只余夜风吹过街角秃枝的沙沙声。
柳惟恒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紧。江遇所言,句句如重锤,精准无比地戳中他在意的命门:门楣、清誉、仕途前程!更遑论卷入那深不见底的夺嫡漩涡!晋王……那潭浑水,他避之唯恐不及。
凛然的傲气与冰冷的理智瞬间压倒犹疑。
柳惟恒倏然转身,面向江遇,月色照亮他端肃决然的面容,语气斩钉截铁:“江兄所言,句句肺腑,亦是正理!柳某深以为然!”
他微微昂首,声音清朗而坚定:“柳某身受国恩,蒙陛下不弃,简拔于翰林,侍奉御前。当此之时,正该殚精竭虑,恪尽职守,上报君父隆恩,下安黎民百姓!功名未立,基业未稳,又岂敢沉溺于儿女私情,因私废公?婚姻大事,关乎门楣,牵连甚广,自当慎之又慎,以家门清誉、祖宗基业为重!”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摘得干净。
江遇静静听着,脸上温文笑意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轻嘲。他拱手道:“柳兄志向高远,心系社稷,实乃我辈楷模。倒是小弟方才言语间虑事不周,多有唐突了。”
“江兄直言相告,乃是诤友之道,何来唐突。”柳惟恒语气稍缓,也郑重地拱了拱手。方才那番陈词,似也涤荡了心头因柳氏试探而生的郁气。
两人又客套几句,便到了分别之时。
“更深露重,柳兄请留步。”江遇含笑辞别,转身走向侍从牵着的骏马。
柳惟恒微微颔首,目送他。
只见江遇利落踩镫上马,玄色劲装在月光下更显深沉。就在他扬手挽缰之际,袖口似有若无地露出一抹浅蓝色泽。
然而他的目光下意识掠过,此刻满心都是功名仕途的展望与对麻烦的厌弃,根本未曾留意这刹那的异样。
江遇手臂端稳,袖口已然严实。他端坐马上,对柳惟恒再次颔首致意,笑容温煦如常:“告辞。”
“告辞。”柳惟恒拱手还礼。
江遇不再多言,一抖缰绳。胯下骏马轻嘶,载着他玄色的身影,迅疾没入长街尽头。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28. 将计
月光将柳惟恒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宋府高耸的门墙上。他最后望了一眼江遇消失的巷口,对候在一旁的长随低声道:“回府。”
长随低应一声,牵马过来。马蹄声哒哒敲在石板路上,一人一马很快便没入了深巷的冷风里。
巷角另一头,一只沾满泥泞的鞋尖悄无声息地从废弃角门探出。门内阴影里,一个裹着灰旧裙袄的身影紧贴着门框。冷月清辉掠过,照亮了女子半边脸颊——宽襟领子上,正是秀圆。
而就在这扇破败的角门内,严婆子已将绿衣捆了个结实……
一夜过去,那张浅蓝庚帖是否错拿,似乎已无人深究。太阳照常升起,暖黄的光晕温柔地铺在荣安堂的屋瓦上。
厅内,宋家三姊妹各据一方书案,埋首于分派的府中庶务。宋老夫人交代完要紧事,未置一词便径直离去。
晨光透过槅扇,斜斜映下几道光柱,尘埃在其中静静飞舞。堂内一片寂静,唯闻纸张翻动的簌簌声,间或搁笔的轻响。
宋清兰紧挨宋清徵坐着。摊在她面前的库房物品登记册,页角已被她无意识地揉搓得卷曲发毛。密密麻麻的条目字迹,如同无数蚂蚁在眼前乱爬,搅得她脑仁隐隐作痛。
她烦躁地将笔往笔山上一搁,墨点霎时洇污了册页边缘,却也懒得理会,只用指节用力揉着太阳穴,身子向后重重靠入椅背,发出一丝细微的摩擦声。
目光不由自主便瞟向了身侧。
宋清徵坐得笔直。摊在她面前的账册更厚。只见她一手轻压纸页,一手执笔审阅数字,指尖偶尔在某个条目上略停时,便会在旁侧的素笺上落下几个清隽小字。神情专注沉静,仿佛捧着的不是琐碎账目,而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古籍。
宋清兰心头那点无名火,悄然又添了一把薪。凭什么自己对着这劳什子账册头疼欲裂,宋清徵却能这般气定神闲?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在她胸腔弥漫开。
她撇了撇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近处的人听清:“啧,可真是好本事。瞧瞧这账册翻得,跟喝凉水似的顺溜。倒显得我们都是榆木疙瘩,几本破册子就抓瞎了呢。”话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酸气,眼神也透出几分不甘。
斜对角,宋清芜正提笔誊抄一份给外庄管事的年节赏赐单子。闻言,她执笔的手腕略略一顿,却并未抬眼,只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仿佛眼前这出,不过是乏味日子里一点微澜。
宋清徵指尖翻过账页,恰好停在一笔不大不小的支项上——
“八月十三日,支银一百二十两,采买上等松江棉布十匹,供府内冬衣缝制之用”。她不禁凝神,若没记错,府中冬衣用料向来由专供的绸缎庄子统一定例,且这采买的日期……似乎过早了些?
她不动声色,提笔在素笺上将此笔账目单独记下。
“五妹妹说笑了。”宋清徵这次并未如往常般无视,反而接过了话头,声音轻缓,“不过是些陈年旧账,看得多了,手熟罢了。倒是五妹妹手上的库房册子,物品繁杂,新旧混杂,要一笔一笔厘清,确实更耗费心神。”
说着,她目光掠过宋清兰身前那本被揉皱的册子,话音自然地一转:“五妹妹若实在不得闲,或是觉得烦难,我这边账目已看得大半,午后倒还有些空闲。库房的清点,我愿代劳,也免得妹妹辛苦。”
这话一出,不仅宋清兰一时愣住,连一直旁观的宋清芜都抬起了眼,眸光微动,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这倒是新鲜了?
宋清兰狐疑地侧过身,直盯着宋清徵的脸:“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罢?”话虽这么问,心里却巴不得立刻甩脱这烫手山芋。她在宋清徵脸上仔细觑了半晌,见对方神色坦然,似是真有意帮忙,语气里不禁带上了几分亲热:“这怎好劳动三姐姐大驾?那库房又闷又乱,积尘厚重,堆满了陈年旧物,是桩又脏又累的活儿,哪能让三姐姐去受那份罪呀!”
说罢,身子又往宋清徵这边靠近些,脸上堆起了笑:“不过话说回来,三姐姐这份心,真让妹妹感激不尽!如今阖府谁不知道,论看账理事的本事,妹妹我哪里能跟三姐姐您比呀!库房这点小事,对姐姐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清芜笔尖一顿,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宋清徵则回以浅浅一笑,语气平和:“五妹不必同我客气。姊妹间相互帮衬本就应当。不过是些陈年旧物,清点一下罢了。五妹妹只管放心。”
宋清兰心头仅存的那点疑虑顿时消了,一股窃喜涌了上来。她几乎是立刻就顺水推舟,脸上笑容也更加明亮:“那妹妹我就厚着脸皮,多谢三姐姐了!”一边说着,一边已飞快地将那本库房册子推到了宋清徵案头,动作轻快得像丢开一块烫手的山芋。
厅内一时又静了下来。宋清兰如释重负,慢悠悠地随手在废纸上涂鸦,眼角眉梢尽是闲适。宋清徵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账册,只是翻动纸页的速度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些。宋清芜还在誊抄,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转。
日影渐斜,离晌午去东厢习学宫规的时辰近了。堂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笔墨。
就在这时,宋清兰忽然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娇声抱怨道:“坐得腰都僵了,我去更衣,顺便走动走动。”她说着便站起身,脚步轻快地朝堂外走去。经过宋清徵书案时,宽大的袖口状似无意地拂过案角。
待她身影消失在堂外回廊的拐角,宋清徵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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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见书案一角,一方素净的丝帕随意地搁在那里。她不动声色,指尖微动,轻轻挑开帕子一角——
一小串钥匙静静躺在丝帕中央。钥匙形制老旧,最大的一把明显是库房大锁所用,铜面上还沾着未能擦净的陈年污垢。
她眼睫低垂,指尖不着痕迹地将帕子重新掩上,连同那串钥匙一起,轻轻推到了书案最不起眼的角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桌面的笔墨。
斜对面,宋清芜恰好搁下笔。她抬眼时,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宋清徵的桌面,又掠过宋清徵平静无波的侧脸。
东厢内,郭嬷嬷肃立等候。遴选之期将近,宫规习学一日严过一日。
“今日习‘趋步’之仪。”郭嬷嬷声音沉稳,手中戒尺隐现微光,“垂眸敛衽,步随心动,行止有度。”她亲自示范,裙裾纹丝不动,足下仅移方寸,沉稳异常。
宋清兰心中厌烦,却不敢表露,只垂首,指尖无意识地轻捻着袖口边缘的绣线。
宋清芜凝神观看。轮到她时,莲步轻移,腰肢微摆,动作精准流畅,分毫不差。郭嬷嬷微微颔首:“大姑娘行止有度,甚好。”
宋清兰看得心头发紧,强打精神模仿,手脚却略显僵硬。她偷眼瞟向宋清徵,却见她目光似有飘忽,动作迟滞了半息,步幅也踏得略大了些,在这矜持不苟的氛围里显得有些出神。
宋清兰心头莫名一松。
“三姑娘!”郭嬷嬷声线微沉,戒尺“啪”地轻点在几上。她已踱至宋清徵面前,眉头微蹙:“遴选在即,心神当凝。趋步之礼,贵在心凝行端。重来。”
目光如芒刺在背。宋清徵立刻回神,面颊耳根微热,压下心中焦灼,屈膝低首:“嬷嬷教训的是,清徵知错。”
宋清芜依旧端立,垂眸不语。宋清兰则暗暗收回了目光。
厢内一时只闻铜壶滴漏的“嗒嗒”声。宋清徵凝神屏息,强将全部心神锁于足尖。抬步,落足,裙裾稳帖,一步、两步……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稳稳踏在方砖缝隙之上。
郭嬷嬷面色稍缓,未再言语,审视的目光松了些许。宋清徵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非因动作艰难,而是袖中那串刚得的钥匙,正一下下硌着她的心。她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前这关,必得先过。
习学终于结束。郭嬷嬷略一点头,三位姑娘行礼告退。宋清兰脚步轻快。宋清芜步履从容。
宋清徵却故意落后了半步。待行至回廊无人处,迅速从袖中摸出那方素帕包裹的钥匙串。陈旧铜钥的冷硬触感让她指尖微蜷。她不再犹豫,脚步一转,径直折向库房方向。
午后阳光倾斜,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29. 就计
“姑娘。”舒月早已在府库门前等候,见宋清徵行来,忙迎上前,声音压得低低的,“西角门处已恢复原貌,秀圆亦安置稳妥。”
宋清徵将库房册子随手递过,声音清冽:“知道了,你在此守着,莫让旁人进来。”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素帕包裹的钥匙串。最大铜钥插入锈锁,艰涩转动,发出“嘎吱——”一声滞响。
门开处,浓重的霉尘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库房内昏暗幽深,蛛网在梁柱间结成灰白的罗网。微弱风灯仅能照亮方寸之地。
宋清徵目标明确,凭着册子上的潦草标记,径直寻到母亲的陪嫁箱笼。她毫不在意裙裾沾尘,徒手搬开挡路的杂物,走了过去。
指尖在一只桐木箱边缘细细摸索,触到一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微缝。指甲用力一抠,一块薄板应声掀开,露出其下隐蔽的夹层。一个油布包裹的扁平方匣静静躺在其中,匣身冰凉。
宋清徵心跳微促,伸手欲取。
“玲珑姑娘这是?……”门外舒月陡然扬声高喊,带着一丝惊惶。
“吱呀——”
库房大门被推开,天光涌入,照亮飞舞的尘粒。
玲珑立在门口,眼底带着审视,语调微扬:“三姑娘怎在此处?这差事不是五姑娘的么?二夫人遣奴婢来瞧瞧进度。”
她目光如钩,瞬间锁住宋清徵沾灰的手和那敞开的夹层暗格。
空气凝滞。舒月疾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暗格前。
宋清徵缓缓转身,风灯映着她半边沉静的脸:“玲珑姐姐来得正好。我替五妹妹清点库物,方才偶然发现此箱暗格,正疑惑内藏何物,未敢擅动,想着回禀祖母定夺。姐姐既代二婶前来,不如一同看看?”
她侧身让开些许位置,语气平和。
玲珑被这坦然噎住,狐疑地盯着宋清徵的脸,又看向幽深夹层,一时踌躇。她身后的婆子亦交换着眼色。
僵持不过一息。
玲珑眼神一厉,踏前一步,声音微扬:“三姑娘好眼力!只是这库房重地,翻出暗格,谁知有无夹带?奴婢奉二夫人命,不敢怠慢,还请姑娘让让,容奴婢查验清楚!”她竟伸手欲探向那夹层!
宋清徵心头一凛。就在玲珑指尖即将触及夹层的刹那——
“住手!”
一声威严冷喝自身后门口传来!
众人惊回首。只见郭嬷嬷板着脸,一身宫装肃穆,立在门扉洞开处的天光里,身后跟着荣安堂两个粗壮婆子。她目光如尺,扫过屋内箱笼、敞开的暗格、神色各异的众人。
“吵嚷什么!”郭嬷嬷声音不高,字字沉凝,“太夫人闻听库房有异动,特命老身前来看管。玲珑,你不在二夫人跟前伺候,跑来这里作甚?二夫人尚在禁足,是谁准你擅离职守,还对三姑娘无状?”
玲珑脸色唰地白了,伸出的手僵住:“嬷嬷……奴婢,是奉二夫人之命……”
“二夫人禁足思过,管的是葳香院!库房清点是太夫人亲口指派给姑娘们协理的差事!轮不到你置喙!”
郭嬷嬷毫不留情打断,“带着你的人,立刻回葳香院!再敢僭越,家法伺候!”
玲珑面无人色,再不敢看那暗格一眼,带着婆子仓皇退走。库房大门再次合拢。
昏暗重临。郭嬷嬷的目光落在宋清徵身上:“三姑娘?”
宋清徵屈膝一礼:“回嬷嬷,清徵确在协助五妹清点,发现此箱暗格,正待回禀祖母。玲珑姐姐便闯了进来,言语间多有误会。”
她神色坦然。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她迅速将油布方匣抽出,藏入袖中暗袋。那硬冷的棱角紧贴手臂内侧。
郭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向那空荡荡的夹层,最终只淡淡道:“既已发现,便将此箱抬去荣安堂,请太夫人定夺。此处污秽,三姑娘也早些回去梳洗。”
言罢,示意婆子抬箱,转身离去。
库房重归死寂。舒月惊魂甫定,欲言又止。
回到栖蝉院,紧闭房门。宋清徵取出袖中的油布包裹,层层解开。
方匣内,并无金银信函。几样零碎:一枚成色普通的青玉环佩,触手温凉,似曾相识;一方洗白发旧的帕子,角上绣着一朵歪扭的夕颜花;几张折叠的旧纸。
展开纸张。一张陈年药方,几味药材被特意圈出,旁有娟秀字迹批注:“此三味相克,久服伤身,积重难返。”另一张,是誊抄的记录:“承明四年七月初十,银八百两,支二夫人私用,记公中修缮西苑假山石项。”
承明四年!父亲出任蜀中的前一年!而柳氏……
宋清徵捏着纸页的指节泛白。当年父亲在蜀中骤然离世,母亲随之难产而亡……这青玉旧帕,并非郑氏标记。是母亲遗物?还是信物?
“笃笃笃。”窗棂忽有三声轻叩。
宋清徵迅速藏好方匣,皱眉启开一线窗缝。
一个青布小包立时塞入。窗外声音压低:“三姑娘安好。有人托老奴将此物交予姑娘,说是物归原主,丰乐楼之误,幸未成憾。”话音落,说话的婆子便颔首悄离。
“芙云——”宋清徵怔然片刻,朝门口唤道。
“姑娘?”芙云闻声踏入。
宋清徵呼吸微促:“现下院里是谁在门上当值?午后可有人来过?”
芙云略忖:“确有人来过,是郭嬷嬷身边的孙婆,来咱们院子同张嬷嬷在屋里闲话许久,刚刚才离去。”
宋清徵急忙展开布包。一封浅蓝庚帖立时现于眼前。打开封页,墨色小楷清晰写着她的名讳生辰。
是谁?孙婆口中的“人”是谁?郭嬷嬷……在库房为何相助?
她紧攥命帖,心绪难平。庚贴失而复回,是谁示好?听孙婆传话,莫非是柳惟恒?
窗外暮色沉沉。袖中药方冰冷,掌中庚帖薄脆却重若千钧。柳氏的贪婪,卢家的婚约,深宫的遴选,还有那敌友难辨的柳惟恒……无数丝线悄然绞缠。
重活一世,挣脱旧轨,却陷进更深的漩涡。宋清徵眼底最后一丝微澜沉寂,唯余磐石般的冷硬。她将庚帖与罪证,再度深藏。
荣安堂南侧的小屋内,烛光映着郭嬷嬷无表情的脸。地上那异常沉重的桐木箱盖已经打开。
“禀嬷嬷,老奴已照吩咐将布包送到三姑娘手上,未惊动旁人。”孙婆归来回禀。
郭嬷嬷拂去指尖灰尘,语气平缓:“辛苦了。明日去告诉他,事已按计划办妥,让他勿再忧心,三姑娘必会出头。”
孙婆应声退下。
翌日,天气阴沉。三位姑娘依旧埋首打理庶务。
宋老夫人厅中坐镇,临近晌午,出了声:“先放下手中活计,随我到旁厅去。”
旁厅内,郭嬷嬷垂手立在角落,脚边正是昨日抬来的桐木箱笼,箱盖紧闭,尘埃未动。
老夫人端坐主位,目光沉沉扫过厅内,落在宋清徵与宋清兰身上:“库房之事,闹得动静不小。徵姐儿,你既在场,说说昨日始末。兰姐儿,你领了差事,也听着。”
宋清兰撇了撇嘴。
宋清徵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平稳:
“回祖母,昨日孙女前往库房,原为协助五妹妹清点。之前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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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支银账册,见一笔八月十三日采买松江棉布的旧账似有不对,标注用于府中冬衣。孙女记得,府中冬衣用料皆由绸缎庄子专供,且八月采买冬衣布匹,未免过早。心中存疑,便想寻实物核对,无意间触动母亲这只旧箱,竟发现其内设有暗格。”
她略顿,目光坦然看向老夫人,带着恰如其分的疑惑:“孙女惊觉蹊跷,未敢擅动,正欲回禀祖母定夺,玲珑姐姐便带人闯入,疑孙女夹带。幸得郭嬷嬷及时赶到。孙女以为,此箱乃母亲遗物,暗格现于其中,恐与旧事相关,不敢隐瞒。”
老夫人眉心紧蹙:“暗格?”她眼神示意郭嬷嬷。
郭嬷嬷沉声道:“禀太夫人,确有此事。老身赶到时,暗格已开,内里空空。玲珑言行僭越,已被老身斥退。此箱在此,请太夫人示下。”
“打开。”老夫人声音低沉。
婆子上前,合力掀开箱盖。积尘扬起,在昏暗光线下飞舞。偌大箱笼内部,唯余角落几缕蛛网。
厅内一片死寂。老夫人盯着那空荡荡的箱体,眼神骤然锐利。这是故去长媳郑氏的嫁妆箱笼之一,竟成空壳!柳氏……她掌家这些年!
“来人,”老夫人声音压抑着怒意,“去葳香院,请二夫人过来!即刻!”
不多时,柳氏在玲珑搀扶下走进来。面容带着禁足的憔悴,眼底怨毒,尤其在射向宋清徵时。
“母亲唤儿媳?”柳氏强压情绪行礼,声音僵硬。
老夫人指着空箱,声音冷硬:“郑氏的陪嫁箱笼,为何空置在此?里面东西呢?你掌家多年,作何解释!”
柳氏脸色微变,换上委屈愤懑:“母亲!儿媳掌家,殚精竭虑!库房之物繁多,年深日久,或有损耗挪动,儿媳岂能一一记得?三丫头翻出个空箱子就想污蔑儿媳贪墨大嫂嫁妆不成?”
她指向宋清徵,指尖微颤,“昨日库房,那暗格里分明有东西!玲珑亲眼所见!定是这丫头藏匿了!母亲何不问问她暗格里到底藏了什么!”
玲珑立刻尖声附和:“是!太夫人!奴婢昨日亲眼所见,三姑娘手已探入暗格,里面分明有物!她定是趁乱藏了!”
厅内目光瞬间聚焦宋清徵。
宋清徵神色未变,只微微蹙眉。她尚要开口,郭嬷嬷却肃然上前一步:
“太夫人容禀。老身昨日赶到库房时,暗格确已打开,内里空无一物,老身看得真切。三姑娘当时亦言明待太夫人定夺,何来藏匿之说?玲珑此言,是疑老身眼力不济,还是疑老身与三姑娘串通遮掩?”
她目光如炬,扫过玲珑,玲珑顿时噤声。
宋清徵顺着话音,语气带着无奈与坦然:“祖母明鉴。暗格开启时,孙女与郭嬷嬷皆在当场,内里空空,何物之有?玲珑姐姐昨日或光线昏暗看差了也未可知。二婶如此臆测,孙女实不敢当。”
老夫人冷冷盯着柳氏:“空口白牙攀咬小辈,柳氏,你的规矩呢!”她已厌烦,转向郭嬷嬷,“那账目疑点……”
郭嬷嬷微微躬身,话锋一转:“太夫人,库房旧物繁杂,一时难理清头绪。眼下更要紧的,是宫中遴选在即。三位姑娘的教导仪态、备选事宜,皆需太夫人亲自掌眼定夺,万不可因旁事耽搁了家族前程。”
她语气恭谨,将选秀之事重提,其分量不言而喻。
老夫人眼神微动。家族前程,尤其是攀附皇权的机会,瞬间压倒了一切。
厅内紧绷的气氛悄然偏转。宋清芜垂眸,宋清兰气恼地绞紧了帕子。
柳氏一口怨气堵在胸口,脸色铁青,再不敢轻易开口,只能死死瞪着宋清徵。
30. 杀棋
午后,东厢的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一室沉闷。昨日库房的惊扰,仿佛被“遴选”二字轻轻拂过,再无痕迹。
宋清兰斜睨着宋清徵,眼底是未散的嫉恼,捏着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不曾想三姐姐昨日去库房,竟闹出那般动静,可惜掘地三尺,也只落得个空箱蒙尘,徒劳一场。”
宋清芜正坐下,闻言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哂笑。
宋清徵最后进来,行至椅前,神色无波:“职责所在。五妹既交了差事,安坐便是。”话音未落,奉茶的小丫鬟行至她案边,脚下猛地一滑!整盏滚烫的茶水直泼向她面门!
宋清徵猛地向后一避!动作带倒了旁边高几上的细颈瓷瓶,“哗啦”一声脆响,碎片四溅!滚水大半泼在她坐垫上,嗤嗤作响,白汽蒸腾,几滴飞溅,在她右手手背烙下灼红。
“作死!”郭嬷嬷厉声喝斥,疾步上前。
小丫鬟瘫跪在地,筛糠般抖着:“奴婢不是故意!地上……滑……”
郭嬷嬷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掠过宋清兰脸上骤然闪过又急急掩去的一丝快意。
宋清兰心尖一颤,别开了脸。
宋清徵站定,手背灼痛钻心。她盯着地上的水痕碎瓷,再扫过宋清兰紧抠的指尖,心中已如明镜。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她声音死水般平静:“嬷嬷息怒,所幸无碍。小丫鬟毛躁,罚下去好生管教便是。”
就在她借着整理衣袖的瞬间,郭嬷嬷忽然靠得更近,袖口被极快地触碰了一下,一个微小的硬物无声地滑入她袖袋深处。
郭嬷嬷眉心深锁:“拖下去,交由锦穗严加管教!”目光又在宋清徵那波澜不惊却隐忍痛楚的脸上顿了顿,语气稍缓:“三姑娘且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再来习学。”
栖蝉院门扉紧闭。舒月捧着药膏,看着宋清徵手背的红痕,眼圈泛红:“姑娘,这分明……”
“我知道。”宋清徵声音冰凉,打断她。她展开手心紧攥的纸团——
一行凌乱小字刺入眼帘:“承明五年六月中,支银六十两,购保胎药两剂,二夫人用。”字迹潦草,墨色深深浅浅。
承明五年!六月中!母亲当时已怀身近八个月……可柳氏,买保胎药做什么?她那时并未有孕风声!
宋清徵疾步行至妆台,取出那份标注相克药材的药方!指尖微颤,将药方与纸团并排。目光死死咬住药方上朱砂圈出的“生附子”,再钉死“保胎药”三字!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毒蛇般缠绕上心头:难道柳氏当年故作假孕?那所谓的“保胎药”,实则是……?
冷汗瞬间滑落,洇湿了手中脆纸。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芙云,”她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一下,随我去城西‘探望’祝姑娘。”必须立刻见到秀圆!
芙云会意,立刻从绣筐里拿了纳鞋用的尖锥仔细藏在袖中,又揣了一把磨利的剪刀。
半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离宋府角门,直奔城西平安坊。车内,宋清徵已换下华服,荆钗布袄,面容掩在风帽深深的阴影里。
平安坊深处,一处偏僻农宅院墙颓败,枯树上寒鸦聒噪,废井幽深,一片死寂荒凉。芙云警惕四顾,确认无人尾随,上前叩响斑驳木门,三长两短。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与严婆子有几分相似的脸:“芙云姑娘来了?快请进!”
院内荒草丛生,屋舍低矮。开门婆子正是严婆子的远房表姐马氏,她身旁还跟着个八九岁怯生生的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马氏引她们行至堂屋。土炕上,秀圆蜷缩在厚被里,面色蜡黄如金纸,呼吸微弱。她左肩缠着的纱布渗出暗红的血迹,伤势沉重。
“三姑娘……”秀圆闻声艰难睁眼,浑浊的眼中迸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挣扎欲起。
宋清徵连忙出声:“莫动。只是这伤……”
“哎!还说呢,是被蕊儿姑娘用剪子捅的!昨儿大清早也不知怎么了,话都没说呢,就……”马氏抢着话头,语气慌乱。
芙云闻言,与宋清徵交换了个眼神,立刻接口道:“这也怪当日舒月姑娘没交代清楚,她们俩呀,在府里就有些旧怨!为争个缺,闹得不可开交!”说着,目光在屋内巡睃,“蕊儿人呢?”
马氏叹了口气,朝堂屋旁边用破帘子隔开的小间努了努嘴:“在里头,伤了人后,就躲进去再不肯出来了。”
宋清徵抬眸望向那紧闭的破布帘片刻,目光转回秀圆憔悴的脸上,心头发沉。“告诉我,承明五年,我母亲的事,还有柳氏……你究竟知道多少?绿衣呢?”
秀圆急促喘息,声音嘶哑破碎:“三姑娘……大夫人……是被柳氏害死的!承明五年六月……柳氏她……买通大夫人院里的煎药丫鬟玉杏……将安胎的药……添进一味烈性伤胎的‘生附子’……事后……柳氏怕玉杏泄露……寻个由头将她配给了城外庄子上一个痨病鬼……没熬过半年……人就没了……”
她剧烈咳嗽起来,肩上纱布血色更深,几乎要晕厥过去。
“绿衣……是段嬷嬷的私生女……她们母女知道更多!柳氏这些年……贪墨公中……放印子钱逼死人命……那账本……段嬷嬷兴许知道藏处……绿衣已被严婆子拿住……现下人就关在柴房……”
秀圆眼神涣散,声音越来越低,“三姑娘……要小心……柳氏……和柳家……他们……手眼通天……”
宋清徵心潮翻涌,悲愤如潮水般冲击着心防。她强自镇定,转头吩咐马氏:“再遣人去请郎中,用最好的药。带我去柴房看看绿衣。”
马氏诺诺应下,与男孩低语几句,忙引路带宋清徵至院角柴房,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飘出。芙云抢先一步挡在身前,猛地推开门!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柴房昏暗,光线仅从破窗缝隙透入。一根粗糙的麻绳散落在地,墙角一滩暗红黏稠的血迹旁——
绿衣胸口深深插着一支银簪,双目圆瞪,已然气绝!她颈侧一道极细的紫黑色勒痕,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死了?!”马氏骇然倒退,撞在门框上,面无人色。
宋清徵瞳孔骤缩!有人灭口!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从堆叠的杂物后暴起!寒光直刺她后心!
“姑娘!”芙云厉喝,拼力将宋清徵往旁边一撞!
嗤啦!一枚菱形飞镖擦着衣袖掠过,带起一片布帛,深深钉入门板!
杀手一击落空,毫不停顿,手中短刃改刺为削,直逼咽喉!芙云目眦欲裂,抽出袖中利剪悍然迎上!“铛!”火花四溅!她奋力格挡,但力量悬殊,刃光划过,左臂顷刻间便添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却死死不退!
宋清徵背靠土墙,心跳如鼓。她目光急扫,瞥见墙角一根手臂粗的断椽!生死关头,她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趁芙云忍痛拼死抱住对方双腿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断椽,狠狠砸向杀手后颈与肩胛连接处!
“砰!”一声闷响!杀手身形猛地一滞,动作刹那僵硬失衡!
芙云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不顾左臂剧痛,右手利剪狠命向上,精准无比地刺入杀手左胸心窝!
杀手身体剧震,喉间发出短促闷哼,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惊愕。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宋清徵,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嘶声道:“……晋……晋王府……侧妃……不会……放过……”话音未落,气绝倒地。
院内死寂,只余浓重的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
宋清徵扔掉沾血的断椽,手心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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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晋王侧妃?!她快步上前,扯下杀手蒙面巾,一张陌生狰狞的脸。迅速搜身,除碎银火折,别无他物。又在对方左袖袋内侧,摸到一点细微的异样突起——内里缝着东西。她用地上的短刀划开粗布。
一片染着新鲜血迹的浅蓝色纸笺露了出来!笺上赫然写着她的名讳!
“此地不可久留!立刻走!”宋清徵当机立断,迅速将纸笺收入袖袋。她深深看了一眼小屋方向。
“马婆婆!”宋清徵语气急促而严厉,塞给吓傻的马氏一包沉甸甸的碎银,“听着!待郎中开完方,立刻带秀圆与蕊儿离开此处,找个乡下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包括严婆子,都绝不可提起半个字!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马氏抖如筛糠,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宋清徵冰冷的眼神,连连点头:“知……知道了!烂……烂肚子里!”
宋清徵不再犹豫,与芙云迅速清理掉身上明显血迹,用帕子草草包住芙云手臂伤口,匆匆离开这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农宅。
青帷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车厢内气氛沉凝如铁。宋清徵撕下干净衣襟,为芙云重新包扎。芙云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强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奴婢……不怕。”
待马车驶入街市,宋清徵紧绷的神经才稍松。她闭目靠坐,秀圆的证词、绿衣的死状,黑衣人那句“晋王侧妃不会放过”在脑中不断回荡。还有那片浅蓝纸笺……柳惟恒?他意欲何为?
回到栖蝉院,刚换下沾染尘土的布裙,舒月便来回禀:“姑娘,郭嬷嬷来了,说是奉太夫人之命,看看您烫伤可要紧,顺带问问库房册子理的如何了。”
宋清徵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请嬷嬷进来。”
郭嬷嬷依旧板正,目光先在宋清徵包扎过的手背上一扫,随即落在她略显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上。“三姑娘受惊了。太夫人听闻午后意外,特命老身来看看。伤势可要紧?”
“劳祖母和嬷嬷挂心,些许烫伤,不妨事。”宋清徵微微欠身。
郭嬷嬷踱至书案前,状似随意地翻了翻摊开的库房册子:“姑娘办事勤勉。只是……”她指尖在册页上一点,正是那笔八月采买松江棉布的记录,“这账目,姑娘可查出什么不妥?”
宋清徵抬眸,迎上郭嬷嬷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正要回禀嬷嬷,此账疑点颇多。核对实物,库中并无上等松江棉布,却有标注不清的劣质粗麻堆积数十匹。与账册所记货品、数量、价值皆不一致,其中亏空,恐怕不小。”
郭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微微颔首:“姑娘心细如发。此事老身会如实禀报太夫人。只是,”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掌控,“遴选在即,姑娘还是多将心思放在习学宫规仪态上,莫要为旁事过度操劳,损了精神气色,反倒不美。”
“谢嬷嬷提点。”宋清徵垂眸应道。
郭嬷嬷不再多言,转身告辞。行至门边,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却意有所指:“三姑娘,五日后便是五豆节,圣上与太后娘娘,向来最是喜爱娴雅巧慧、懂得藏锋守拙的女子。”
言罢,帘栊轻落。
宋清徵站在原地,袖中的手不禁握紧。五豆节!这郭嬷嬷,出自凤仪宫!是故皇后心腹!
而故皇后……她脑中豁然开朗,想起宋二老爷醉酒时,江遇也在场……这郭嬷嬷恐怕是江遇埋进宋府的钉子!是了!他假手郭嬷嬷“相助”,归还庚帖,让她误以为是柳惟恒……
杀手临死前的威胁言犹在耳,而江遇,与晋王是何关系?难道他此时就投靠了晋王?
她低头,从袖中取出那片染血的浅蓝纸笺,寒意彻骨。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
31. 危局
确认四下无人,宋清徵方将那片染血的纸笺收进妆屉最底层。锁舌扣入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这才起身,走向芙云所住的耳房。
耳房内烛火初燃,昏黄光晕映着芙云苍白的侧脸。左臂缠着的厚厚纱布已渗出一片暗红。见她推门而入,便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宋清徵快步上前,轻轻按住芙云未伤的右肩,自己在床畔小杌上坐下。烛光摇曳,映出她眼底未散的疼惜与惊悸。
“姑娘,奴婢只是皮肉伤……”芙云声音微弱,仍努力宽慰。
“别说话。”宋清徵低声打断。她取过小几上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深褐色药汁,仔细吹凉,递到芙云唇边,“是我疏忽了。日后不可再这般涉险。明日就让舒月去寻可靠的牙婆,不惜银钱,定要买两个武艺好、口风严的婢子。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
芙云依言喝药,苦得蹙眉,眼中却亮起微光:“是,姑娘。奴婢会尽快好起来。”
“你只管养伤,院里的事一概不必操心。”宋清徵喂完药,用布巾替她拭净唇角,语气不容置疑,“农庄的事,你和舒月都吞进肚里,对谁也不许再提。马氏那边……望她足够聪明。”
芙云重重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回到自己房中,白日的杀伐、绿衣惨死的形状、杀手临去前那句“晋王府侧妃不会放过”,如冷潮再次涌上,几乎将她淹没。
她行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霎时灌入,拂得烛火摇曳,也令她混沌的头脑稍得清明。
“晋王侧妃,王芊芸……”宋清徵低语,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窗沿。
信阳侯府根基在西北,卢侯爷掌两万边军。而王芊芸之父王烈,新从七品武官擢为兵部郎中,根基尚浅。
晋王萧世桀纳王芊芸才两月,正需卢家西北军力为助。柳氏攀上卢家,卢家又借王芊芸,欲深入朝中势力……
杀手临死前喊出这身份,是警告?抑或有人存心搅混水,引她去触晋王的逆鳞?
若果真如此,那幕后之人所图必定不小,且对她极为熟悉。
门帘轻响,舒月悄步走进,面色凝重:“姑娘,才得的消息。白日您出府后,太夫人为库房空箱和松江棉布账目的事,又将二夫人叫去荣安堂盘问。”
“二夫人仍咬定是下人疏忽,反诬姑娘无事生非、搅乱家事,其心可诛。”舒语带愤懑,“太夫人虽一再斥她治家无方,命半月内理清旧账,可终究将此事压下了,未加重罚,连禁足都未延。听说二夫人出来时还是不畅快,在葳香院发了好大的火。”
果然。宋清徵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柳氏能轻易躲过老夫人责难,绝非仅靠柳家那点根基。她之所以发火,不过是气恼未能收回管家权。晋王侧妃这层看似淡薄、却代表着天家威势的庇护,才是老夫人投鼠忌器的根由。
对手的势力与手段,远超她的预想。
……
次日宫规习学毕,众人散去。宋清徵捧着一叠誊抄好的册页,缓步走向正收拾器具的郭嬷嬷。
“嬷嬷,”她语声平和,带请教之意,“昨日整理库房旧册,又见几处小亏空,年久难查经手人,想来是积年陋习,不必深究。”
她将册页置于郭嬷嬷身侧案上,指尖似无意地点在其中一页字迹模糊处。
郭嬷嬷眼皮未抬,手上未停:“些许旧账,三姑娘不必纠缠。老身昨日已言明,遴选在即,心思当放在正途,莫为琐事耗费心神,损了身子,会误大事。”
宋清徵目光沉静,语气更轻,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嬷嬷说的是,清徵谨记。只是想起前两日库房之事,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清徵怕是难以自证……”
她刻意停顿,语速放缓,直视郭嬷嬷,“还有那张指点迷津的纸团,清徵心中,实是感念。不知是何人援手?”
“纸团”二字出口时,郭嬷嬷整理袖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动作有刹那凝滞,仍不抬头,周身气息却陡然冷硬。
“三姑娘慎言!”郭嬷嬷声音骤冷,带着宫嬷特有的威压,“老身只知奉太夫人之命教导规矩、协理家事。什么暗中相助、什么纸团,一概不知!姑娘莫妄加揣测,更莫再提!以免惹祸上身!”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决绝的警告,将一切试探彻底封死。
宋清徵微微垂首,掩去眼底了然:“是,清徵失言,谨记嬷嬷教诲。”心中却已雪亮。郭嬷嬷此刻的反应,已足够印证她的猜测。
言毕,行礼告辞。
……
月上中天,栖蝉院只余一盏孤灯。
宋清徵独坐妆台前,指尖触到那方染血的浅蓝纸笺。干涸的血迹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像一道结痂的伤疤,死死咬在她名讳之上。
她取出自己的庚帖,两相对照。庚帖用纸细腻如肤,纹理匀净;而那纸笺虽颜色相近,质地却有些粗粝,纸页边缘迸出毛刺,分明是刻意仿造的劣品。
为何要将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证物”缝于杀手袖中?若她昨日殒命,此物便是栽赃信阳侯府或柳家的铁证?又或——杀手临死前喊出“晋王侧妃”,本就是要把这疑窦钉进她心里?
更深的寒意攀上脊背。农宅柴房里,她与芙云两个弱质女流,竟真能反杀训练有素的刺客……这本身,是否也是对方算计的一环?仿佛有人故意要将这条命、这句话、这片纸,精准地献祭到她面前。
究竟,是谁在幕后织网?
……
腊八氛围愈浓,针线房连夜赶制新衣,各色彩线、香药源源送入栖蝉院。宋清徵只拣了件雨过天青的云锦宫装,发间一支白玉簪并几粒小米珠,清净得近乎寡淡。
她心思皆耗在那套五谷香囊上,以五色丝线绣出祥瑞图样,内填对应谷香,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走势。
宋清芜便是这时来的。
杏粉衣衫衬得她容颜娇嫩,她目光扫过案头《齐民要术》与将成的香囊,唇边漾开恰到好处的笑:“三妹妹好巧的手。”
宋清徵起身让座,她却不动,袖口似无意拂过摊开的书页,声音压得亲昵:“妹妹这般用心,姐姐看着欢喜。只是有些事,光靠苦读未必能成。譬如大伯母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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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账目盘根错节,纵然你有心,怕也难入手。”
她抬眼,目光盈盈望来。
宋清徵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宋清芜轻喟,眼中稍闪怨怼:“我虽没福气,生母走得早,却也知这深宅大院里,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连故去之人的一点念想都要克扣殆尽。”她话锋一转,声更低,“明日宫宴,人多眼杂,却也暗藏机缘。若三妹妹能得遇贵人,或许比埋头苦查十年都管用。”
她顿了顿,换上温婉笑容,“当然,三妹妹宫规习得最是精熟,若到时哪里拿不准,姐姐厚着脸皮来讨教,妹妹可别嫌烦才是。”
宋清徵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这橄榄枝内藏着算计——宋清芜与柳氏积怨已久,不过想借她之手扳倒柳氏,自己得利。
可眼下晋王侧妃势大,她确需助力。敌人的敌人……
“大姐姐言重了。”宋清徵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宫规繁琐,互相提点本是应当。至于旁的事……若真有‘机缘’,想必也是天意使然,到时顺势而为便是。”
她将“机缘”二字说得略重。
宋清芜眼中了然地一亮,笑意更深:“三妹果然通透。那姐姐往后便只向妹妹讨教了。”
得了这模棱两可却留有余地的回应,她心满意足地告辞。
……
葳香院内,柳氏阴着脸看玲珑指挥小丫鬟收拾节礼。白玉如意、徽墨、苏绣枕顶……一一装入箱笼,喧闹中透着一股紧绷。
“都仔细着!太夫人赏的玉如意用软缎包好放最上面!给舅老太爷的徽墨、舅太夫人的苏绣枕顶,一样都不能乱!磕碰了仔细你们的皮!”玲珑声音清脆利落。
柳氏忽然招手。
玲珑忙俯身过来,听她低声吩咐:“将这只熏球亲手交给柳府门房富管事。”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鎏金熏球,小儿拳头大小,缀着细不可闻的金铃,“告诉他:‘雀鸟惊飞,巢穴需固’。”
玲珑心头一凛,郑重应下,将熏球用锦帕层层包好,揣进内袋。
马车载着节礼驶出侧门时,那些阴湿的流言亦如风中雪霰,悄然在府中卷落:
“……听说没?三姑娘命硬克亲!大夫人的嫁妆她一沾手就成了空箱!眼下库房一团乱!啧啧,可别往那处去!谁沾谁倒霉!”
“是呀!可不就说呢……从前都说三姑娘是块‘冰木头’,谁想她憋着不吭声,心眼儿却忒多,阴得很!当着太夫人的面儿就敢顶撞二夫人,仗着要入宫,心气高着呢!连亲婶娘都不放在眼里!”
“要不说她命硬!克亲!克得大老爷大夫人早早没了,如今又想克府里的运道!二夫人管家这些年,府里太平无事,她一来就鸡飞狗跳!这种煞星送进宫,别带累了老太爷官声……”
窃窃私语如蚊蚋嗡嗡,不到半日便传进栖蝉院。
宋清徵却置若罔闻。
她独坐灯下,指尖又一次抚过那粗糙的纸笺。暗红的血痂硌在指腹,如同某种阴冷的挑衅。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而她,已捏住了第一枚棋子。
32. 宫澜
腊月初八,天色灰青。
圣上在宫中设宴,百官携家眷同贺。宋府门前停了三辆油壁香车。宋老太爷领着全家七口人,齐往宫中去。
马车辘辘驶入朱雀大街。帘外市声喧沸,粥棚蒸腾着甜糯的香气,酒肆高阁彩幡招展,节庆的热闹扑面而来。
宋清徵悄悄掀帘望去,耳畔珍珠坠子轻轻晃动。不多时,巍峨宫门已在眼前。
兴庆殿里,地龙烧得暖如阳春,绛纱帷幔低垂,瑞脑金兽吐纳着氤氲香霭,混着酒肴热气,幽幽弥漫。御座下紫檀长案排列,百官按品阶而坐。
女眷区以花鸟屏风相隔,丝竹声悠扬,衣香鬓影浮动。薄太后端坐上首正中,几位高位嫔妃陪坐两侧,下首是宗室贵女与世家闺秀,珠围翠绕,笑语盈盈。
宋清徵随宋老夫人跪坐在锦茵软垫上,转头见祝寰隔两座朝她含笑示意。柳氏一行,则依宋申中官阶,坐在靠后的位置。
丝竹声起,圣上举杯祈愿来年五谷丰登。饮过一巡,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热腾腾的腊八粥。宋清徵舀起半匙轻尝,枣粟甜香在舌尖化开。
殿中舞姬水袖如流云翻飞。乐声转急,戴傩面的优人上场逗趣。
轮到应选贵女献艺。祝寰称病未出,只静坐观礼。
宋清芜上前,奉上一套五谷豆塑,捏成福禄寿喜四样吉祥小人,中规中矩,得了嫔妃几句客套夸赞。
轮到宋清徵。她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托起素缎香囊托盘,声音清越:
“臣女宋清徵,恭贺五豆佳节。此囊以五色黍米丝线绣成,内填艾草、菖蒲、茱萸等驱虫安神之药。农为国之本,五谷丰登则天下安泰。愿借草木清气,祈风调雨顺,岁岁安康。拙物不敢言巧,唯念桑麻本真,不忘根本。”
言辞朴素,却正中农桑祈福之意。
上首,淑妃娘娘雅髻素妆,气质温婉。她微微倾身,细看那香囊,又轻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眼中露出赞许:“宋三姑娘心思灵巧,质朴中见心意,没忘根本,很好。”
薄太后亦微微颔首,目光在宋清徵沉静的眉眼间停留一瞬。
宋清徵谢恩退回。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
宴至中途,众女可稍事走动,祝寰携宋清徵行至旁侧暖阁。此处紧邻庑廊,有帷纱遮掩,恰好隔开殿内的喧嚣。
“清徵妹妹,”祝寰未及落座便开口,神色忧切,“你助我脱身,可你……当真欲入这深宫?”
若有选择,宋清徵自然不愿。她深知,若无强援庇护,在这宫墙之内,命运只在帝王或权妃一念之间。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抬眸,嘴角牵出抹淡笑,眼底决绝之色稍纵即逝,“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依我看,此间天地,未必不能踏浪而行。”
话音方落,淑妃身边的宫女随樱探身来邀:“淑妃娘娘有请祝姑娘叙话。”祝寰只得轻拍宋清徵手臂,匆匆离去。
暖阁内一时只剩宋清徵一人。她正欲回席,一个温润却辨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三姑娘好定力,好志向。”
宋清徵蓦然转身,见江遇不知何时已立于暖阁门槛内。
他身着青色六品文官服,腰背挺直如松,官帽绦带在肩头投下阴影。他何时到来,竟无半点声息。
“江侍读。”宋清徵屈膝行礼,心中暗自警觉,袖中手指不禁蜷起。
“方才路过,闻得姑娘志向高远,竟视这深宫为登云之阶、踏浪之所。”江遇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看来那封庚帖,姑娘已安然收到了。”
试探咄咄逼人,她不禁呼吸一窒。果然是他!
她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迎上他幽深难测的目光:“江侍读援手之恩,清徵铭记。只是这幕后推手,既推我入此波澜,却又藏掖面目,实在令人百思不解。”
“百思不解”四字,咬得格外清晰。
江遇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姑娘是聪明人,有些事,难得糊涂反倒安稳。知悉过多,”他略顿,声音更沉,“反招灾祸。尤其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冰刃刮过她的面颊,“姑娘今日表现尚佳,然锋芒,当敛。太后面前,言多必失,切记。”
警告之意,冰冷刺骨,却又似裹着一层难以捉摸的深意。
两人目光短暂交锋。江遇不再多言,略一颔首,转身没入雕梁画栋间的阴影,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宋清徵独立原地,帷纱轻拂周身。江遇的话语如冷雾弥漫,令她心绪难安。尤其点出太后……究竟是提醒,还是威胁?
正心乱如麻之际,相隔不远的雕花廊庑下,一阵骚动陡起。
宋清兰也避在人外,倚着朱红廊柱生闷气。方才她无意听见两个贵女躲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声音带着哂意。
“……那个穿得跟个红包套似的,就是宋家五姑娘宋清兰。”一个声音带着轻嗤。
“就是她呀?”另一个声音刻意压低,“坊间传得可热闹了,说她既巴着卢世子不放,又勾得柳家大郎欲上门夺亲……真真狐狸精。记得先前贵妃娘娘生辰宴上,柳夫人嫌她粗鄙,连正眼都不瞧呢!”
宋清兰脸色霎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猛探头,想看清是谁嚼舌,却只瞥见两抹水红裙角闪入梅林。满腔怒火无处可泄。
而旁边默不作声的宋清芜,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冷嘲。她瞥见捧着果盘的宫女匆匆行来,佯装低头整理裙摆,一方精致的绢帕“无意”飘落在地。就在她俯身去拾的刹那,脚尖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探。
“哎呀!”宫女猝不及防被绊,惊呼大喊,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托盘脱手飞出!污浊的汁液和粘腻的碎屑尽数泼洒在宋清兰那身崭新的桃红织金袄裙上!
“啊——我的衣裳!”宋清兰失声尖叫!
连日积压的委屈、羞愤、被当众出丑的难堪,以及方才听到的恶毒流言,轰然炸开!
她看也未看清是谁绊的,怨这宫女笨手笨脚害她当众受此大辱。
“你这不长眼的贱婢!”宋清兰怒不可遏,扬手便狠狠一巴掌掴在宫女脸上!“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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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声脆响,在稍显安静的廊庑下格外刺耳。
宫女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迅速红肿,惶恐跪下连连磕头。
这突兀的动静立刻引来了侧目,议论声嗡然而起。连不远处的宋清徵也被惊动。
消息很快传入内殿,宋老夫人沉着脸被请了过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位被惊动的宗室夫人及理事女官。薄太后与几位娘娘的目光已遥遥投向此处。
见自家孙女丢丑,宋老夫人强压怒火与难堪,领着宋清兰向上首薄太后方向深深福礼:“老身教导无方,小孙女清兰年幼娇纵,宫宴之上行此莽撞失仪之举,惊扰凤驾。老身代她向娘娘请罪,并向这位宫女赔不是。”
薄太后目光淡淡扫过,身旁女官垂首低语几句。太后似想起什么,抬眸问道:“宋家清兰?哀家恍惚记得,是与那信阳侯府、卢世子定亲的姑娘?”声音不高,却显出太后对姻亲卢家事务的关心。
宋老夫人额角渗汗,正斟酌着如何含糊过去,一个清亮的声音却已抢先响起:
“太后娘娘好记性!”裴贵妃巧笑嫣然,接口道,“可不就是卢世子么!两家早有默契,只待择了吉日便下定呢。宋五姑娘年纪小,头回入宫,人多紧张又受了委屈,难免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太后您最是慈和仁厚,想必不会计较这点小姑娘家的无心小错处。”
三言两语,坐实“婚约”。
下首信阳侯夫人小王氏,闻言只垂眸啜了一口茶,面不改色。
薄太后目光掠过神情各异的几人,落回跪地瑟瑟发抖的宫女身上,语气平淡:“罢了。无心之失,小惩大诫。带下去,好生安抚。”
此事就此揭过。
裴贵妃见气氛缓和,眼波流转,忽又笑道:“说来宋家的姑娘们倒是个个钟灵毓秀。方才那位献上五谷豆塑的宋大姑娘,心思也颇为雅致可人呢。”
她这一提,立刻有几位夫人出声附和。
淑妃在旁不动声色,闻言亦含笑道:“贵妃姐姐说的是。宋大姑娘温婉可人。不过依臣妾看,宋三姑娘那五谷香囊更是心思灵巧,朴实中见深意,以农桑为本祈福,立意高远,难能可贵。”
薄太后似被勾起兴趣,颔首道:“哦?既如此,让那两个丫头近前些,哀家再瞧瞧。”
宋清芜与宋清徵依言上前,在距离御座几步之处停下,深深垂首行礼。
薄太后目光先在眉眼温顺、略带羞怯的宋清芜身上停留片刻,微微点头。
待目光转向宋清徵,初时稍显随意,却在看清她低垂的侧脸轮廓、和那股从容的气韵时,神色骤然凝住!
一丝惊愕飞快闪过太后眼底,旋即又化作冰冷的审视。似乎透过眼前少女,勾起了某些深埋心底的不快记忆。那目光如同殿外结池的寒冰,毫无温度。
殿内丝竹未停,淑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后脸色的变化,她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紧。
垂首的宋清徵,亦感到一道异常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太后的不喜,来得突然且毫无缘由。
这忽生的变故,让她心头警兆顿生。江遇的警告,言犹在耳。
33. 漩诏
华灯初上,宫宴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节庆的喧闹仍在流淌,宋清徵坐在车内,却失了来时掀帘的心思。她反复在脑中细细回溯着宫中点滴:从献上香囊到拜见太后,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并无错处。唯独太后那冰冷的审视……还有江遇那番话。他刻意点明太后……是在提醒什么?他是否知晓些什么?
车停府门。她垂首下凳,眉宇间倦意难掩。其余人也俱都沉默,笼灯下,只余脚步迈槛的声响。
众人行至垂花门,宋清徵停步,她依礼向长辈告退,转身踏上那条通往栖蝉院的岔口小径。
刚进院门,便瞧见舒月立在廊下,正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姑娘,”舒月快步迎上前,屈膝行礼,声音压得低低的,“张嬷嬷……已然知晓芙云受伤的事了。”
宋清徵颔首,并不意外。府中人多眼杂,芙云伤势不轻,瞒不住。她径直去了耳房。烛光下,芙云臂上重新包扎的伤口仍渗着淡红,深可见骨的刀痕触目惊心,无声诉说着农宅那场搏杀的凶险。
“舒月,武婢的事可有眉目了?”宋清徵问道,目光落在芙云苍白的脸上。
“回姑娘,”舒月回答,“蔡牙婆递了信儿,说手头恰有几人堪用,随时可带进府给姑娘过目。”
“好,就安排在明日。”宋清徵略松一口气。她柔声安抚了芙云几句,叮嘱罢好生休养,便与舒月一同离开。
刚入卧房准备卸下钗环,门口便传来张嬷嬷焦急的声音:“姑娘,您可回来了——”
宋清徵抬眼,只见张嬷嬷满面通红,三九寒天里竟额角生汗,几缕乱发黏在颊边,显是急狠了。
“出了何事?”她定定看着张嬷嬷。
张嬷嬷关紧门帘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眼下满府都在嚼舌根!说库房空箱之事,是姑娘贼喊捉贼,故意演一出戏,好借进选的名头攀诬二夫人!”
她喘了口气,语气更急:“这也就罢了,竟还编排姑娘克亲的污糟话!说什么生来克母,沾手嫁妆便成空箱,邪性得很!这话若传到太夫人耳朵里……只怕要误了进选大事!姑娘,合该想个法子断了这流言才是……”
宋清徵听罢,原本稍复的心情又被搅乱。柳氏的动作竟如此迅疾!这“克亲”二字如同利刺,瞬间扎进她心中最深的痛处。
她面上波澜不惊,继续卸着耳坠:“嬷嬷只当没听见便是。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便说。左不过……就是落选罢了。”
张嬷嬷一听,立刻蹙紧了眉,脱口道:“这怎么成?倘若姑娘此次落了选,往后亲事岂不更加艰难……”
“无需忧心,”宋清徵打断她,嘴角牵起一抹冷然,目光透过镜面直刺张嬷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流言单凭人力是拦不住的。嬷嬷若实在放心不下,明日不妨寻个空,去荣安堂多宽慰宽慰我祖母。”这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
张嬷嬷被她镜中那冷冽的眼神激得一哆嗦,仿佛被点中了死穴,额上的热汗瞬间变得冰凉。她支吾着应了声“是”,又匆匆欠身退了下去。
一夜过去,寒意未消。宋清徵披上厚氅,准备如常去荣安堂请安,却见张嬷嬷带着锦穗匆匆而来。
锦穗垂首,声音平板地传达:“太夫人吩咐,三姑娘今日不必过去请安了,至于账册对牌,还请姑娘交还,奴婢好带回复命。太夫人还说,除却习学宫规,姑娘无事且莫要外出,以免再生事端。”
宋清徵嘴角不禁轻勾起一丝冷嘲。惹事?她明白了。薄太后昨日的态度,已让老夫人如临深渊。
老夫人如此安排,想必是听说了“克亲”流言。不让请安又收回理事之权,既是怕她对柳氏再行“冲撞”之事,却又不愿意放弃她这枚尚有价值的棋子。
她平静应下:“知道了,代我谢过祖母体恤。”
说罢,便示意张嬷嬷带锦穗去书房取账册对牌。
待人走后,她脱下厚氅,心中一片冰凉。芙云伤势未愈,自己又被变相禁足……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那片染血的纸笺硬硬的还在。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午后习学宫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宋清兰告病未至。宋清芜依旧是一副温婉娴静的模样,只是在目光偶尔扫过宋清徵时,眼底深处不免多了些探究与权衡。
郭嬷嬷板着一张脸,比往日更加刻板严厉,精益求精地指点着她二人的坐姿行止,对昨日宫宴上的任何风波只字不提。这刻意的沉默,反而让空气更加凝滞。
习学结束,宋清徵回到栖蝉院不久,舒月便领着两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姑娘,蔡牙婆将人送来了。”舒月侧身让开。
左边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名唤拈霜,容色姣好,身姿挺拔,眉眼间透着一股不易亲近的冷傲,行礼时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标准得近乎刻板:“奴婢拈霜,见过姑娘。”
右边女子看着略小些,名唤阿桃,相貌平平,但身板比寻常女子结实不少,眼神灵活机警,行礼同样利落:“奴婢阿桃,见过姑娘。”
宋清徵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她们穿着虽简朴,但料子却是不错的细棉布,并非粗麻。
拈霜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掌心指腹红润柔软,全无习武之人应有的硬茧。阿桃的手虽有些薄茧,但那茧的位置多在虎口和指根,分明是长期握持刀剑兵器留下的痕迹,绝非寻常洒扫劳作所致。
“听舒月说,你们有些功夫在身?”宋清徵声音平和。
拈霜垂眸答道:“回姑娘,奴婢是孤女,自幼被一位云游道姑收养,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
阿桃接口道:“奴婢家贫,八岁上就被爹娘卖给了城西的威远镖局做洒扫丫头,在镖局里耳濡目染,跟着趟子手们学了点防身的皮毛功夫。”
两人答得流畅自然,出身来历听起来也无甚不妥。
可正因为这份“完美”,反令宋清徵疑窦丛生。未免太巧了!蔡牙婆一个市井牙人,上哪儿寻来这等“根正苗红”的孤女和镖局丫头?还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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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急需之时出现?
为着谨慎,宋清徵对舒月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
舒月会意,立刻对二人道:“今日辛苦二位姑娘跑一趟。我们姑娘还需斟酌斟酌,二位且随我去账房领了脚钱,回去等信儿罢。”说完便将面露不解的拈霜和阿桃带了下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宋清徵眉间紧锁。这二人……处处透着古怪。
未及细想,张嬷嬷又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姑娘!快!快随老奴去前院正厅!宫里的天使来传旨了!阖府主子都到了,太夫人让您即刻过去!”
宋清徵心头一跳,不敢耽搁,立刻整理仪容,随张嬷嬷快步赶往前院。
厅内香案早已设好,香烟缭绕。宋家众人俱已到齐,按长幼尊卑跪立。老太爷、老夫人跪于最前,神色端凝。其后是宋申中、柳氏,再后是宋凌阡、宋凌陌两兄弟,接着是宋清芜、宋清兰姐妹。宋清徵作为大房孤女,默默行至最末位置,依礼垂首跪下。
厅内落针可闻,只余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香案前,身着内侍服色的宣旨太监面容肃穆,展开手中明黄卷轴,清越而清晰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字字分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鸿胪寺宋少卿之女宋清芜,秀敏慧淑,性行温良;故工部郎中宋探花之女宋清徵,端谨大方,仪容有度。朕躬闻之甚悦。今有宜康公主、福安公主,待字宫闱,正需良伴。特旨,上元节后二人入澄辉堂,宋清芜为伴读宜康公主,宋清徵为伴读福安公主。尔等当克勤克慎,尽心侍奉,以彰皇家恩典,显淑女风范。钦此!”
旨意落定,如同巨石荡入涡流,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滔天漩澜。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太爷声音沉稳,率先叩拜下去,双手恭敬接过那明黄卷轴。
老夫人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喜悦涌上眉梢眼角,连声吩咐身旁的锦穗:“快!好生打赏天使!务必周到!”
待宣旨太监领了厚赏,满面笑容地被恭敬送走后,厅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稍稍活络。
老太爷神色平淡,将圣旨郑重供于香案,目光扫过众人,不见喜怒。宋申中心内暗喜。宋凌阡喉结微动,与宋凌陌对视一眼。
然柳氏却是愁上眉梢,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宋清芜低垂着头,姿态恭谨温顺至极,无人看见她眸下敛着的复杂情绪。
宋清兰站在柳氏身后,嘴角撇出一丝冷意。
宋清徵安静跪地,将前方众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她祖父的淡漠持重,二叔的暗喜得意,柳氏掩不住的愁怒怨毒,宋清兰赤裸的嫉恨,宋清芜那低垂眼眸下隐藏的权衡……最后,她将目光落在香案上那卷明黄的圣旨上。
做公主伴读,总比嫁给卢音好。
她缓缓起身,垂眸敛衽,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不动声色。这天家恩典,是惊涛骇浪的开端,亦是……绝境中的一线天光。她心知,真正的风波,此刻才刚刚开始。
34. 推舟
厅中谢恩的余韵尚未散尽,众人方欲告退,老太爷却倏然出声,让所有动作定格:“芜丫头、徵丫头留下。”他目光微移,似有千钧之重,“伯渊,你也留下。”
宋清徵心头一紧,刚松懈的心弦再度绷紧。她垂首上前,与宋清芜一同侍立堂中,能清晰感受到身旁宋清芜瞬间僵直的呼吸。
老夫人脸上的欣慰化为疑惑,却不敢多问。
待其余人脚步声彻底远去,厅门沉沉合拢,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有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烛火偶尔噼啪爆响一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骇人。
老太爷的目光这才静静扫过面前二人,无喜无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寒,如同审视两只即将被放入不同棋盘的棋子。
他目光方转向老妻,缓缓开口:“昨日宫宴,太后娘娘……似有不豫之色?”
话音落下,宽敞的正厅顿时陷入一片更深的岑寂。
老夫人眉头一紧,忙敛了笑意,字斟句酌:“回老爷话,确有其事。芜姐儿献上五谷豆塑,徵姐儿呈了五谷香囊,淑妃娘娘还特意夸赞徵姐儿那香囊心思灵巧,不忘根本。”
她顿了顿,觑着丈夫的脸色,“贵妃娘娘也帮着说了话,夸芜姐儿温婉可人。只是……太后召近前细看时,目光落在徵姐儿身上,那神色……”
“冷得很,似极为不喜。”她略过宋清兰掌掴宫女的丢脸事,只拣要紧的说:“当时殿内气氛都僵了,若非淑妃娘娘圆场,只怕更不好看。”
老太爷静静听着,枯瘦手指搭在紫檀木扶手上,无意识地蜷着指尖,再无言语。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堂内骤然凝结的寒意。
闻言,宋申中脸上的喜气渐渐凉了,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喉头滚动,似有话要说。
宋清芜低垂的睫羽下,温婉的假面终于绷不住,一丝焦灼爬上眉头。宋清徵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掌心濡湿冰凉。太后的不喜,果然成了悬顶之剑。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宋申中终是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丝虚飘:“父亲,母亲,还有一事,儿子思来想去,不得不提。”
他目光扫过宋清徵,语气忧心恳切:“府中近日流言蜚语,竟说徵姐儿命格有碍,克亲……说什么长嫂嫁妆是她沾手后的不祥之兆!此等恶言荒诞!只是……”
“芜儿此番亦得蒙圣恩,儿子唯恐流言传扬,污了门楣事小,若连累芜儿前程,惹贵人生厌……万死莫赎!”他看向宋清徵,仿佛痛心疾首,“非二叔苛责你,你行事当顾全大局,莫要因一己之故,连累了姐妹才是!”
“住口!”老夫人厉声喝止。她暗骂次子歹毒,竟想借流言将自己女儿摘出去,把脏水全泼在徵姐儿头上!在她心中,这婢生的宋清芜自幼心机深沉,总不如在她跟前长大的宋清徵好拿捏。可若太后当真不喜徵姐儿,即便入了宫,只怕非但无用,反会招祸,岂非白白浪费?
厅中再陷死寂。宋清徵冷眼旁观,心中明了自身不过一枚筹码。她压下心绪,上前一步,对着上首祖父母与侧座二叔,规规矩矩行最标准的敛衽礼,头颅低垂,姿态恭顺至极。
“祖父、祖母、二叔,”她声音清越平静,“清徵有罪。”
此言一出,老夫人与宋申中皆是一怔。
“清徵辜负祖母教导。不该因一时冲动,擅自应下五妹妹所请,插手库房查验。更不该……执意追查母亲嫁妆下落,引出空箱之事,闹得阖府不宁,徒惹祖母烦忧。”
“是清徵思虑不周,行事莽撞,才给小人可乘之机,编出‘克亲’恶言。非但误了自身清誉,更……牵累大姐姐清名前程。清徵,万死难辞其咎。”
她句句认错,字字自责。亦是点明,若非他们纵容柳氏贪墨,只想息事宁人,只把她当工具,何至于此?
宋申中脸涨得通红,羞愤交织,欲驳斥却寻不出错处,一口气堵在胸口。老夫人眉头紧锁,心中的不快如藤蔓滋生: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绵里藏针了?
一片难堪静默里,唯老太爷神色不变。他捋捋花白胡须,目光深邃难辨,在她那番请罪之后,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度。
“流言如疥癣,挠之无益,置之恐溃。”他缓缓开口,拨开暗流,“堵不如疏。当务之急,是寻由头化解此事。”
他话锋一转,看向儿子,语气平淡:“城西郊外,玉泉山那处庄子,管事是李茂才?他报账定在何时?”
宋申中心头一跳,茫然片刻才定神:“回父亲,是李茂才。今年收成好,账目繁杂,儿子命他后日巳时初刻来报账。”答完,他小心观察父亲神色。
老太爷颔首,目光移向堂中垂首侍立的宋清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徵丫头,”他声音低沉,“这两日收拾行装。后日,随李管事去庄上住罢。”他顿了顿,言简意赅,“静心思过,自省己身。待正月十四,再回府罢。”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惊雷落地!
老夫人惊愕失声。宋申中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看向上首。
宋清芜猛地抬头,又惊疑地瞥向身侧,她不明白祖父是何用意!在这即将入宫的关键时刻,让宋清徵去庄子上“自省”,这岂不是变相放逐?少了“同伴”,她到底成了“孤棋”!
宋清徵只觉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瞬间僵住。去庄上?正月十四才回?离入宫之期仅两日!祖父……这是何意?是信了“克亲”流言,要将她远远打发了?还是因太后那不喜的一瞥,认定她已无价值,索性弃如敝履?抑或是……柳氏暗中使了手段?
那她今后该如何自处?又该怎样做,才能脱离这生来就有的桎梏?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翻搅,一时竟忘了反应。
老夫人最先回神,急道:“老爷!这……徵姐儿她……”看着代表宋氏长房一脉、自幼便养在她膝下的孙女,心中那点不快早被惊骇取代。她虽忌惮太后,却从未想过这般丢弃棋子!
老太爷眼皮微抬,目光淡淡一扫,威势逼人。老夫人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此事已定。”老太爷出声斩断所有质疑。他不再看人,缓缓起身,“都散了吧。”
宋申中扶椅站稳,看看父亲离去的方向,又看看僵立的侄女,嘴唇翕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脚步虚浮地离去。
宋清芜咬了咬唇,走到宋清徵身边,欲言又止,最终轻唤她一声也悄然退去。
老夫人看着堂下孤零零立着的单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嘴,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她挥手,语气疲惫,“既是老太爷吩咐,你……回去收拾吧。去了庄上安分些,莫惹事。正月十四赶早些回来。”她未再多问求情,扶了锦穗的手匆匆离开。
厅门沉沉合拢,隔绝了暖意。偌大正厅,只剩宋清徵一人。
死寂无声。
骤凉的空气包裹着她,烛火跳跃,拉得地上影子细长而孤清。祖父不容抗拒的话语,二叔落井下石的嘴脸,祖母无奈的叹息,宋清芜离去时惊惶的一瞥……终化作一片冰冷的茫然。
去庄上?自省?
她缓缓抬头,望着空荡的上首。祖父深潭般的目光似仍停留。荒谬感攫住了她。为追查母亲遗物,为自保,她步步谨小,几番筹谋,换来的竟是紧要关头被家族放逐?
指尖陷入掌心,锐痛令思绪稍聚。不对!祖父绝非昏聩之人。若真信“克亲”之说便放弃她,那方才厅上不会那般平静,更不会在她那番暗含机锋的请罪后,反而突兀地提起玉泉山下的庄子!
若没记错,那处庄子曾记在父亲名下,庄上良田、山林、汤泉齐备。祖父为何偏偏问起它?又为何特意点明让她随那李管事同去?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骤然劈开她心头的阴霾!
是了!流言如刀,杀人不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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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她留在府中,只会让那“克亲”的恶名越传越盛,最终不仅会彻底毁了她入宫的可能,更会玷污整个宋氏清誉!
祖父此举……看似驱逐,实为保全!
她去庄子上,一可避府中流言,二可远离宫中纷杂视线,三则……或许那庄子本身,便藏有她想要的答案。李茂才……报账……
念及此,宋清徵只觉得一股激流猛地冲散了心头的绝望。
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拳,转身走出正厅。门外寒风扑面,吹得她银狐裘斗篷翻飞,却让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栖蝉院内,张嬷嬷得了消息,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她进门,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姑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老太爷怎会……”
她看着宋清徵的脸色,后面的话没敢问出口,急得直搓手,“这可如何是好?离进宫的日子眼瞅着近了,这去了庄上……”
“嬷嬷,”宋清徵打断她,声音平静沉稳,“帮我收拾东西罢。带些轻便保暖的冬衣,再备两件厚斗篷,手炉、笔墨纸砚也带上。书籍拣紧要的带。芙云伤重,不宜挪动,让她留在府中养伤,舒月随我去。”
她条理清晰地吩咐,如同寻常出门。
张嬷嬷被她这过于镇定的态度弄得一愣,但见她神色坚决,也不敢多问,只连声应着去准备。
舒月也得了信儿,眼圈微红,帮着一道收拾。
宋清徵走至妆台,打开底层小格,拿起里面躺着的染血浅蓝纸笺。她凝视片刻,将其仔细锁好。
想必她的离开,会使柳氏更加得意,而京中权斗的漩涡,亦将更加汹涌。
“姑娘……”
芙云挣扎着从耳房过来,脸色苍白,焦急自责:“都怪奴婢没用!奴婢……”
“不关你事。”宋清徵扶住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安心留府养伤,养好身子便是帮我大忙。府里……还需你替我看着些。”
她意有所指地看着芙云,又瞥了一眼张嬷嬷的方向。
芙云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瞬间明了。她用力点头,强忍着泪:“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
……
腊月初十,辰时刚过。
朔风卷着细碎雪沫,刮面如刀。宋府侧门停着一辆半旧青帷马车,车辕旁立着穿厚棉袍、面容精干的中年汉子,正是庄子管事李茂才。他得府令早早等候。
宋清徵披着簇新银狐裘斗篷,兜帽遮去大半张脸。舒月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跟在后面,小脸冻得通红。
“姑娘,庄上不比府里,万事小心……”张嬷嬷和芙云站在门内相送,眼中俱是忧色。
宋清徵朝她们微微颔首,目光在芙云厚裹纱布的手臂停留一瞬,无声地传递着嘱托。芙云用力地点头。
“三姑娘,请上车吧。路远雪滑,咱们得早些动身。”李管事恭敬地躬身,声音沉稳。
她不再多言,扶着舒月的手登上马车。车厢里还算干净,铺了厚厚的褥子,角落里放着烧好的铜手炉,散发着微弱热气。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张嬷嬷和芙云担忧的目光,也隔绝了宋府那巍峨的门庭。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启行。
马车驶离侧巷,拐上稍显冷清的街道。她掀开窗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宋府那高耸的朱门和森严的院墙。
风雪中,那府邸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放下帘子,靠回车壁。车厢随路颠簸,手炉的暖意透过厚实的狐裘,一点点驱散着四肢的寒意。
“姑娘……”舒月紧挨她坐着,声带哽咽迷茫,“咱们……还能回来吗?”
宋清徵闭上眼,长睫投下阴影。她未答。归期前程,已非府门可定。
不知多久,马车已驶出城门,官道风雪骤大。狂风卷着雪片扑打车壁,闷响连连。天地苍茫混沌,唯车轮在覆雪的路上碾出两道深辙,蜿蜒伸向未知的远方。
35. 隐溪
酉时三刻,风势渐歇。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积雪土路,终于停稳。
一只粗糙手掌恭敬掀起帘子,露出李茂才堆满殷勤笑意的皱脸:“三姑娘,隐溪庄到了,您仔细脚下。”
宋清徵扶着舒月的手下车,冷冽空气猛地灌入肺腑,激得她微微一颤,随即裹紧了银狐裘斗篷。兜帽下的视线缓缓朝周遭扫过。
庄院门楼不高,青砖灰瓦,透着朴拙。门前空地上,黑压压站了二三十号人,男女老少皆有,俱是庄上的佃户和仆妇,一个个缩着脖子,搓着手,在寒风里冻得面色发青,眼神怯怯地望着这位从京城来的、传闻中的“三姑娘”。
“三姑娘请。”李茂才躬身引路,转向人群,声音陡然拔高:“都杵着作甚?还不快给府里三姑娘见礼!”
“三姑娘安好——”声音参差不齐,众人纷纷躬身,带起一片窸窣声响。
宋清徵略略颔首,声音平静:“天寒,诸位辛苦。”说完,便由李茂才引着,穿过人群,步入院子深处一间亮着暖光的屋棚。
厚重帘子一掀,暖烘烘的炭气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寒气。
棚角挂着两盏油灯,烘得亮堂。几张八仙桌上,碗碟齐备,热气腾腾的炖菜、蒸饼、粟米饭已然摆上,虽不精致,量却实在。
李茂才殷勤引宋清徵在上首落座。
“三姑娘,”李茂才脸上堆起笑,指着暖棚门口侍立的一个妇人,“这是小人的浑家,孙氏。”
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半旧靛蓝粗布袄裙,头上只插一根磨得光滑的木钗,闻声忙上前一步,对着宋清徵深深福下去:“见过三姑娘。”声音带着局促。
李茂才又拉过孙氏身后跟着的两个姑娘和一个幼童:“这是小人的两个闺女,春妮、秋禾,还有小儿子,满仓。”
宋清徵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个女孩身量颇高,骨架结实,皮肤微黑,眉眼相似,竟是双生女。她们穿着浆洗发白的旧袄,袖口和下摆缝着深色补丁,在暖融融的棚子里,单薄得有些刺眼。
孙氏牵着的满仓,不过三四岁,头戴崭新虎头帽,身上是厚实干净的细棉布袄,脚上一双新布靴,小脸红扑扑,与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衣着,隔开了鲜明的界限。
再看李茂才本人,细棉袄子外罩半新皮坎肩,油光光的脸上泛着红光,十足庄头气派。
宋清徵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只对孙氏和孩子们微微颔首。
席间无话,多是李茂才小心奉承,佃户们埋头吃喝,偶有拘谨应答。饭菜粗犷,滋味倒也实在。宋清徵略用了些,便停了箸。
饭毕,李茂才和孙氏亲自提灯,将主仆二人送到庄院正房。
屋子显是精心预备过。窗纸崭新,火炕烧得极热乎,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桌椅虽旧,却一尘不染,被褥也是新拆洗过的棉布,足够厚实。
“委屈三姑娘暂且在此安歇。若有短缺,只管吩咐春妮那丫头。”李茂才搓着手,笑得殷勤。
宋清徵让舒月取了三个银锞子,约莫五两银,打赏下去。李茂才夫妇眉开眼笑接了,千恩万谢。
“还有一事,”李茂才顺势道,将身后垂手侍立的春妮往前推了半步,“姑娘身边只带了舒月姑娘一位,怕是支应不开。我这大丫头春妮,手脚还算麻利,粗活细活都能干些,针线也过得去。姑娘若不嫌弃,就让她在您跟前听候使唤,端茶递水、跑跑腿儿,也省得您的人手不够,劳累。”
宋清徵抬眼看向春妮。这姑娘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露出的脖颈微微泛红。她初来乍到,身边只有舒月一人,许多事确不方便。这春妮看着老实,又是管事女儿,暂用着倒也使得。
“也好。”她点头,“那就有劳春妮姑娘了。”
春妮这才飞快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头,声音细若蚊呐:“是,三姑娘。”
李茂才夫妇见事成,又说了几句奉承话,这才带着小儿子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秋禾退下。春妮则留了下来,由舒月领着去安置。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舒月一边替她卸下钗环,一边低声道:“姑娘,这李管事一家……看着有些怪。”
宋清徵看着铜镜中自己沉静的眉眼:“你也瞧出来了?儿子穿细棉戴新帽,女儿穿旧衣打补丁。这李茂才,怕是有些偏疼幼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或许,这庄上的油水,都贴在儿子身上了。且看看再说。”
暖炕热烘烘的,驱散了旅途疲惫。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听着窗外山林间隐约的风啸,想着祖父那深不可测的用意,许久才沉入浅眠。
……
翌日,天光未亮透,宋清徵便被一阵尖利哭嚎和粗暴叱骂声惊醒。
“天杀的啊!你们还我男人命来!丧良心的东西!不得好死啊——”
“嚎什么丧!大清早触主家霉头!快滚!再闹打断你的腿!”
“放开我!李茂才!你昧心贪了俺们活命的粮钱!害死俺男人!俺跟你拼了——”
“啪!”一声清脆耳光。
“拖出去!赶紧拖出去!别污了三姑娘的耳朵!”
哭喊、咒骂、拉扯推搡声混作一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只剩几声绝望呜咽和沉重关门声,重归死寂。
宋清徵坐起身,心头微沉。舒月早已惊醒,披衣下床:“姑娘,奴婢去看看。”
她点头:“小心些,莫靠太近。”
舒月应声出去。宋清徵自行起身,就着昨夜备下的温水盥洗。
刚收拾停当,舒月匆匆折回来,脸色有些发白。
“姑娘,”她压低声音回禀,“奴婢远远瞧了一眼,像是庄上佃户刘老四家的。听旁边婆子嘀咕,说刘老四前两日去山上砍柴,不知怎地摔死了,尸首昨日才寻回来。他老婆今早跑来找李管事闹,说……说定是管事克扣了他们家过冬的口粮,逼得刘老四大雪天上山,这才送了命。几个婆子连打带骂把她拖出去了,李管事还骂骂咧咧,说晦气,惊扰了姑娘。”
新丧?克扣口粮?逼死人命?宋清徵眉头微蹙。昨日暖棚宴席上那刺眼的贫富对比,此刻与凄厉哭嚎交织,在她心头蒙上一层阴翳。
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三姑娘,早饭备好了……”是春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打开门,春妮提着食盒进来,低着头将几样清粥小菜并一碟粗面馒头摆在桌上,动作麻利,始终不敢抬眼。
“有劳了。”宋清徵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状似随意地问,“方才外头吵吵嚷嚷的,可是出了什么事?听着怪吓人的。”
春妮摆碗筷的手猛地一抖,差点碰翻粥碗。她脸色瞬间白了白,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庄户刘婶子,她……她男人没了,心里难受,一时糊涂跑来说了几句浑话……管事娘子已经劝她回去了。”
“哦?”宋清徵舀起一勺粥,慢慢吹着气,“刘婶子家男人,是怎么没的?”
“是……是前几日上山砍柴,雪大路滑,不小心摔着了……”春妮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紧紧揪着衣角,指节泛白。
“摔在何处?可寻着人了?”宋清徵追问,目光落在春妮绞紧的手指上。
春妮的头几乎埋进胸口,半晌才挤出一句:“寻……寻着了……在、在鹰嘴崖下头……”她猛地顿住,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出声,只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宋清徵不再追问,安静用完了早饭。鹰嘴崖?她默默记下。春妮的心虚和支吾其词,比言语更清晰地告诉她,这庄子上,绝非表面平静。李茂才,恐怕真有些见不得光的事。
放下碗筷,她推开窗。天色放晴,积雪映着日光,有些晃眼。山林覆着厚厚的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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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静谧空旷。
“雪停了,天色正好。”她站起身,对春妮道,“左右无事,你既是庄上长大的,想必熟悉周遭,随我出去走走,看看这玉泉山景致。”
春妮似乎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是,姑娘,庄后山路还算好走,景色也好。”
舒月忙替她披上厚斗篷,自己也加条厚围脖,又给春妮拿件旧袄,三人出了屋门。
李茂才早已得了信,备好一辆带暖厢的骡车候着。
骡车轻便,沿着庄院后头一条压实的积雪小径,缓缓向山坡上行去。
隐溪庄建在半山腰背风的平缓坡地。居高临下望去,山脚下是连片田地,覆盖着厚厚白雪。抬头仰望,玉泉山顶薄雾如纱,流动于苍翠松林间。
行了约三四里地,小路拐过一个弯,前方山坳处,赫然又出现一座庄院。
这庄院与隐溪庄的中规中矩截然不同。屋舍依山就势而建,错落有致。粉墙黛瓦,飞檐翘角隐于几株虬劲古松之后,墙外几株老梅绽开点点红萼,在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望去不似寻常庄户园子,倒像精心构筑的山居别院。
宋清徵心中微讶,问道:“春妮,那是谁家的别院?倒是好景致。”
春妮顺着她目光看去,答道:“回姑娘,那是隔壁庄子的主院,是京里兵部尚书府江家的产业。听我爹说,江家人每年除夕那日都会来此小住。”
兵部尚书府江家?
江遇!
宋清徵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无声地窜上脊背。前日宫宴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句“太后面前,言多必失”的警告,霎时浮现眼前。
他家的庄子,竟与祖父安排她来的隐溪庄如此之近?是巧合,还是……
“此地不可久留。”她立刻沉声道,“调头,往别处去。”
车夫不明所以,依言勒转骡头,沿另一条岔路前行。又行约二里地,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硫磺气息,四周寒意明显消退。
转过茂密松林,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天然洼地里,几眼温泉汩汩冒着热气,白雾氤氲升腾,驱散周遭寒意。泉眼周围,因地热温润,隆冬时节竟氤氲出一小片嫩绿苔藓。高大松树环抱四周,苍翠松针上挂着晶莹冰凌,松涛阵阵,与泉水咕嘟声交织,更显此处温暖如春,静谧安宁。
“这是庄上后山的汤泉眼,”春妮介绍道,“冬日里最暖和了,泉水流下去的地方,庄户们还能引水浇地,种些耐寒菜蔬。”
宋清徵望着蒸腾白雾,心绪却难以如泉水般平静。江家的别院,如同一个不祥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
她无心多留,略看了看,便吩咐车夫:“再往前走走便回罢。”
骡车沿山路下行,视野开阔。
山脚平缓处,散落着几十户低矮泥坯草瓦房,聚成小小村落。此刻正是午时前后,家家户户屋顶冒出袅袅炊烟,在清冷空气中笔直上升,勾勒出冬日山居的烟火图景。
宋清徵默默数着炊烟数量,与昨夜暖棚所见佃户人数大致印证。想到那刘老四家新丧的哭声,她心中阴翳愈发沉重。这看似平静的隐溪庄下,究竟藏着多少辛酸?
“回去吧。”她看了一阵,心中有了计较,转身上车。
冬日的白昼短,骡车回到隐溪庄院门口时,日头已近中天。
春妮跳下车辕,准备去扶宋清徵。宋清徵刚弯腰步出车厢,脚下尚未站稳,目光随意扫过紧闭的庄院大门——
那两扇厚重木门旁,蜷缩着一个人影!
她心头一凛,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舒月已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其鼻息。
那是个面孔稚嫩的少年,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他满脸脏污、嘴唇冻得发紫,更骇人的是,瘦削的下颏上,沾满了凝涸的血迹!
春妮定睛一看,失声惊呼,声音卡在喉咙里:“刘阿狗?!是刘老四家的阿狗……”
36. 怀金
心口倏地一紧。宋清徵的声音斩钉截铁:“抬进去!快!”目光扫过吓呆的车夫和春妮,“抬去西侧耳房!春妮,备热水!舒月,取布巾伤药!快!”
车夫与春妮被这气势慑住,手忙脚乱地去抬那冰凉沉重的躯体。
“老天爷!这晦气东西怎么跑这儿来了!”李茂才从院里冲出来,三角眼里全是惊怒嫌恶,“拖远点!莫脏了姑娘的眼!大晌午的触霉头!”他急吼吼挥手,竟想上前阻拦。
“李管事。”宋清徵一步挡在他面前,声音陡然沉冷,冬日的寒气凝在她眼底,“人命关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见死不救,传出去,宋府颜面何存?你是要我宋家背上苛待佃户、草菅人命的恶名吗?”
李茂才被那寒冰似的目光钉住。“宋府颜面”、“恶名”几个字砸得他心头一慌,叱骂卡在喉咙里,额头瞬间见了汗。“三、三姑娘息怒!小人……小人是怕这腌臜东西污了您的地方,还……还带着血,多晦气……”
“晦气?”宋清徵唇角极冷地一勾,目光掠过刘阿狗下颌刺目的血迹,“他爹刘老四尸骨未寒,他娘今早才哭过丧,如今他这般倒在主家门前,若真死了,李管事,你说外头传我宋家晦气,还是传我宋家刻薄寡恩,逼得佃户家破人亡?”
李茂才被她堵得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宋清徵不再看他,转身进了院子,留下李茂才在原地,后颈冰凉。
……
耳房狭小,还算干净。刘阿狗被安置在铺了厚褥的矮榻上,气息微弱。舒月解开他破旧棉袄,露出同样脏污单薄的中衣。少年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可见,身上不少青紫旧伤。她拧了热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下颌伤口,擦拭脸上颈间的污垢血渍。那伤口在左下颌,寸许长,皮肉翻卷,边缘发白,似被粗糙硬物刮蹭过,血已半凝。
“不像利器,”舒月低声道,手上动作极轻,“倒像是……摔的,或被人按地上擦刮的。”
宋清徵立在榻边,目光沉凝如水。她注意到少年即使在昏迷中,右手也死死攥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惨白。
“他手里有东西。”
舒月会意,试着去掰那紧握的手指。少年喉中发出模糊哽咽声,身体本能地蜷缩抵抗,手指却攥得更紧。
“阿狗,松手!我们是帮你的!”舒月凑近他耳边,声音放柔,“你爹刘老四……”
“爹……”这个字像根针,刺破了刘阿狗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颤,眼皮抖动,喉咙里的哽咽渐渐止住,紧攥的手指竟松开一丝缝隙!
舒月眼疾手快,趁机掰开他的手指。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紫痕,里面紧攥的,是一个用脏污破布层层缠绕、四角叠齐的绢布包。破布边缘浸透暗红干血,板结发硬。
宋清徵心头一跳。舒月迅速取出布包,剥开外层破布。
里面是折叠得不大的一张粗糙黄纸,展开后,上面歪扭墨字密密麻麻,夹杂几个古怪叉圈符号。黄纸底下,竟压着一小块金!表面坑洼带泥,如石头般硌手,掂其足有五六两,绝非庄户人家能有!
舒月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迅速将金块藏入袖中,只递过那页黄纸。
宋清徵目光飞快扫过潦草字迹——“冬月十五,收新谷叁佰贰拾石”、“腊月初一,出陈谷霉谷壹佰伍拾石,实发佃户口粮……”、“腊月初六,鹰嘴崖……拾得……”后面字迹被大团污墨糊住,难以辨认。空白处画着符号,似仓促标记。
粮账!克扣!鹰嘴崖!还有那块金!
寒意无声无息地窜上宋清徵的脊背。刘老四的死……透着蹊跷。她飞快将粗黄纸页叠好拢入袖中。那块金,此刻绝不能显露。
门外传来李茂才刻意拔高、带着试探的声音:“三姑娘?阿狗那小子怎么样了?可别污了您的手!要不还是让小人把他弄走?省得给您添堵!”
“李管事费心。”宋清徵转身,脸上已恢复平静,语气淡然,“人暂时死不了,冻饿交加,受了点皮外伤,惊惧过度罢了。只是这伤……”她目光落在刘阿狗下颌伤口,“看着像是被人按在粗粝地上生生磨出来的。李管事可知,庄上谁对一个半大孩子下此狠手?”
李茂才掀帘刚探进半个身子,闻言脸色一僵,随即堆起更夸张的愤慨:“哎哟!哪个杀千刀的!定是这小畜生手脚不干净偷东西挨了教训!乡下地方不懂规矩!姑娘放心,小人定查清楚狠狠责罚!”
“偷东西?”宋清徵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爹尸骨未寒,娘亲弱质,他一个半大孩子,偷什么?值得下这般狠手?李管事,宋府庄子上,何时有了动用私刑的规矩?”
李茂才被她看得心头打鼓,额角汗又冒出来。“这……这……小人只是猜测……是是是,动用私刑绝对不行!小人一定严查!”
“不必了。”宋清徵打断他,声音不高,却不容置喙,“孩子伤重胡言,做不得数。他爹新丧,孤儿寡母可怜。既在我庄上出事,宋府不能不管。人先安置在此养伤,所需药食,从我份例里出。”
李茂才急道:“三姑娘!这……这不妥吧?这屋子……”
“有何不妥?”宋清徵目光清凌凌落在他脸上,“莫非李管事觉得,我住得的地方,救一条人命,反而不配了?”
“不敢不敢!小人绝无此意!”李茂才慌忙摆手,身体因惧意禁不住打了个冷颤。那目光像能刮净他所有心思。“姑娘仁厚!小人……这就去安排!”他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宋清徵走到榻边,看舒月给刘阿狗喂下几口温糖水。少年喉头滚动,意识似沉入更深黑暗。
“姑娘,他怀里的……”舒月压低声音,示意袖中。
“收好。尤其是那块金,绝不可让第二人知晓。”宋清徵声音压得极低,“李茂才狗急跳墙,必会再来。你亲自守着,寸步不离。水和食物,只经春妮的手,她拿来你检过再用。”
“是。”舒月神色凝重,无声地点点头。
……
宋清徵回到正屋。炭盆正旺,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袖中那张粗黄账纸像烙铁般烫手。
她推开窗,冷冽空气涌入,让纷乱思绪稍清。李茂才油光满面的脸、孙氏母女补丁摞补丁的旧袄、刘阿狗狰狞的伤口、纸页上“霉谷”、“鹰嘴崖”字样……还有那一小块金……
一切碎片、在冷空气中渐次拼凑。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春妮端着铜盆热水,缩着肩膀蹭了进来,头埋得低低的,将水盆放在架子上,手指绞着衣角,大气不敢出,转身就想溜走。
“春妮。”宋清徵声音不高,却像无形绳索勒住她的脚步。
春妮身体猛地一僵,停在原地,背对着她,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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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妮慢慢转身,头几乎埋进胸口,一步步挪到窗边几步之外,不敢再近。
宋清徵没有立刻说话。屋里只余炭火噼啪轻响与窗外呼啸的风声。沉默如重石般压着春妮,窒息的寂静让她牙齿微微打颤。
“你看见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洞穿人心,“阿狗快死了。”
春妮身体剧颤。
“他爹是怎么死的?”宋清徵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直刺春妮低垂的头顶,“鹰嘴崖下,到底有什么?”
“我……我不知道……”春妮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脚下发软。
“不知道?”宋清徵声音冷了几分,“你爹让你弟弟满仓从头到脚穿着新袄新靴,却让你和你娘、你妹妹秋禾,数九寒天里穿着浆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旧袄!这庄上的油水,看样子是都贴在你爹和你弟弟身上了?刘老四撞破了什么?值得你们一家子锦衣玉食,却逼得别人家破人亡?”
“不是……不是的姑娘!”春妮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冻得皴裂的脸颊滚落,“我爹……我爹他……”巨大的恐惧和长久积压的委屈瞬间冲垮她的提防,“鹰嘴崖……那地方邪性……我爹早不让庄上人靠近……刘叔他……不是砍柴……是……是去找东西的!他说……崖上有亮光……有宝贝……”
她语无伦次,不敢提父亲名讳。
“找什么宝贝?”
“不……不知道……刘叔神神秘秘……”春妮摇头,泪水涟涟,“粮食……发的都是陈粮……霉的……不够吃……冬天……要饿死人的!我爹……我爹说……是上头定的数……他没法子……”
“上头?”宋清徵抓住这个词,“哪个上头?”
春妮像被烫到,猛缩一下,眼神惊恐闪烁,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姑娘别问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更低,带着绝望的颤抖,“阿狗……阿狗他……初九那日晌午,我好像看见他……躲在账房后头的柴垛边……我爹和老赵叔说话……我……听见提了刘叔……还有……‘处理干净’……然后……阿狗就不见了……”
“处理干净?”宋清徵的心沉到谷底。刘老四之死,果然是灭口!阿狗听到了不该听的,所以被追杀!
见春妮濒临崩溃,便知火候已到。她脸上的冷厉稍缓,声音放低:“我知你为难。今日你什么都没说,我也没问。”她顿住,看着春妮惊疑不定抬起泪眼,“阿狗现在生死一线。照顾好他,给他一条活路,也是给你自己、给你娘和你妹妹秋禾,积一份阴德,留一条后路。”
她清晰点出孙氏和秋菊亦是牺牲品。
春妮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看着宋清徵,绝望挣扎中透出一丝微弱光亮。积德……后路……给娘和妹妹……
“去吧。”宋清徵声音复归平静,带着安抚,“回你爹娘那边,该做什么做什么。记住,你今日只送了热水,什么都不知道。别让人看出异样。”最后一句是告诫。
春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深深吸气稳住身体,对她用力点点头,眼里多了一分决绝顺从。她端起空盆,低下头,脚步虚浮却尽量平稳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她走到桌边坐下,袖中粗黄账纸与金块沉甸甸压着:春妮这条线,算是暂时握住了。但李茂才,绝不会坐以待毙。
……
37. 梦回
果然,戌时刚过,李茂才复又求见。面上堆着殷勤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三姑娘,”他搓着手,再次试探开口,“阿狗那小子安置在耳房,到底委屈了您。不若小人将他挪去后面杂役房?再请个土郎中来瞧瞧?省得您的人受累。”
“不必。”宋清徵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眼皮未抬,“舒月粗通药理,冻伤皮外伤尽可应付。杂役房阴冷,挪动反而不妥。人放在我眼皮底下,也省得再生‘意外’,李管事,你说可是?”
她将“意外”二字咬得略重。李茂才脸上的笑容一滞,干笑两声:“是是,姑娘思虑周全!”
“李管事来得正好。”宋清徵放下茶盏,目光平静落在他脸上,“祖父让我来玉泉山,一为静养,二为体察庄务,看看庄户生计。我想先去粮仓瞧瞧,庄上的历年账册,稍后取来我看看。”
李茂才脸上“唰”地一白,嘴唇哆嗦:“粮……粮仓?账册?”他像被踩了尾巴,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仓房钥匙一向是……是库房老赵头管着,他……他前几日告假回乡探亲了!……账册也锁在库里,一时半会儿……怕是……”
“哦?这般不巧?”宋清徵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粮仓和库房的钥匙,管事手里竟无备份?庄上进出,都等一个告假的库头不成?这规矩,倒也别致。”
李茂才额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有……是有备份钥匙……只是……粮仓里头堆得杂乱,前些日子还进了批新谷,灰尘大得很!怕污了姑娘的衣裳!还有老鼠……对对对,闹耗子!脏得很!姑娘金枝玉叶,哪能去那种地方!不若……不若等小人带人彻底清扫归置好了,再请姑娘……”
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四瞟。
宋清徵将他心虚气短尽收眼底。“既如此,”她慢条斯理打断,“粮仓账册,就等李管事‘清扫归置’好了再看。”
李茂才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
她话锋一转:“不过,另一桩事,倒不必等。”她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一角,“今日出去走了走,听春妮说,刘老四便是在那鹰嘴崖下出的事?”
李茂才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顺她手指望去,脸色惨白如纸。
“那地方听着凶险。”宋清徵语气平淡,字字清晰,“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为免庄上人再误入遭难,李管事今日就带人去鹰嘴崖罢,寻个显眼处立块警示木牌。务必写明‘山崖险峻,严禁靠近,违者后果自负’。”
她转过身,目光如深潭静水,看着李茂才瞬间惨白的脸:“这事,不难办吧?李管事?”
“立……立牌子?”李茂才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去鹰嘴崖立牌子?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怎么?”宋清徵微蹙眉,“李管事觉得不妥?还是那鹰嘴崖……有什么不能立牌子的缘由?”
“没!没有!”李茂才猛地一激灵,如同被火星烫到,几乎是嘶喊出来,“妥!妥得很!姑娘仁心!想得周到!小人……这就去办!这就带人去办!”他再不敢停留半分,踉踉跄跄冲出屋子,背影仓皇,如避厉鬼。
宋清徵看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弧度。
……
夜色如墨,沉沉压下。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余下山风刮过枯枝的呜咽。
耳房里,油灯如豆。舒月守在昏迷的刘阿狗旁,昏昏欲睡。
宋清徵独坐灯下。取出粗黄账纸,就着烛光,反复细看。那些潦草的记录、古怪的符号,像一张无形的网。她眼神死死盯住被污墨糊花的“腊月初六,鹰嘴崖……拾得……”几字。
“拾得”?拾得什么?是刘老四拾得了那所谓的“宝贝”,才招来杀身之祸?那宝贝又是什么?是那块金吗?
她拿出小金块。烛火下光泽晦暗,粗糙硌手。这样的金……甚为少见。兵部尚书江家?一个名字撞入脑海——江遇!宫宴上冰冷审视的眼,隐含警告的话,还有近在咫尺的江家别院……
寒意无声攫住心脏。
“砰!”
一声闷响,似重物落地,从李茂才后院传来,接着是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短促痛呼!
宋清徵眼神一凛,霍然起身,迅速将账纸和金块收入怀中暗袋,吹熄手边蜡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只窗外雪地微光透入。她无声移至窗边,启开一条缝隙,屏息望去。
后院是下人房和杂物区,此刻一片死寂。唯独李茂才那间管事房,窗纸上透出昏黄灯光,映出两个激烈撕扯、扭打的人影!
其中一个矮胖轮廓,分明是李茂才!他状若疯狂,正推搡着另一个瘦小得多的人影!那人影被拉扯得东倒西歪,极力挣扎抵抗,只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是春妮!
宋清徵心猛地沉到谷底。李茂才狗急跳墙了!他是在逼问春妮今日听到了什么?还是……发觉春妮知道了不该知的灭口之事?!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即使在呼啸的山风中亦清晰刺耳!
春妮的影子被打得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是李茂才压抑着暴怒的低吼。
春妮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李茂才的影子逼近,似在咆哮着逼问。
宋清徵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春妮不能出事!
就在此时,后院通往仓房的那扇小角门处,一个佝偻的黑影如同鬼魅般紧贴着墙壁溜了出来!那黑影警惕万分地左右一望,随即毫不犹豫地朝着庄外、往玉泉山更深处的方向——亦是江家别院所在的山坳——无声潜行而去!
是管仓房的老赵头!他所谓的“告假回乡”,根本就是个幌子!
宋清徵的心跳骤然失序。李茂才在屋里疯狂逼问春妮,此人却在深夜潜行……是去向“上头”报信?还是去鹰嘴崖……处理最后的“麻烦”?!
夜色浓稠,迅速吞噬了那道不祥黑影。后院里,李茂才屋内的撕打和低吼仍在继续,春妮压抑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
宋清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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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金块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刺骨凉意。
……
风声渐歇,后院的打骂声也突兀地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笼罩。
心力交瘁,宋清徵倚回榻边。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高度警觉中沉沉浮浮,终是滑入混沌。
梦境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急急律律的马蹄踏碎死寂!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映出森然甲胄。
“大帅,宋家上下九十八口俱在府内,不过……”甲兵声音犹疑。
火光勾勒出江遇冷硬的侧脸。“不过什么?”
“唯……唯宋家大房孤女除外……六年前……已嫁入信阳侯府,为世子妇。”
江遇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目光冰刃般扫过队伍最末——一个在火光下竭力瑟缩的锦衣身影。
“天一亮,破门。莫要耽搁!”令下,字字如刀。
……
火光冲天!吞噬朱门高墙。祖父的身影在烈焰中扭曲,嘶声泣血:“卖国贼宋鄞、引狼入室!卖国贼宋鄞、罪该万死!卖国贼宋鄞、死得好!”
“嗖——!”利箭破空,贯穿脊梁!呼喊戛然而止。
……
火光外,那锦衣身影被推至近前——是卢音!他袖手而立,漠然看着宋家化为灰烬……
……
是她身死前夜。卢音紧握她的手,声声哀求,字字泣泪,求她容他纳王表妹……
原来如此!情深是假!苦口婆心是假!抵死不和离……只为将她困在侯府,阻断归家路!待宋家倾覆,她只能作为世子妇,全了他的算计!好让人知晓,信阳侯府深明大义!
而江遇……前徒倒戈、坐收渔利!
……
一滴泪,倏然滑过眼角。
“姑娘,快醒醒——”
舒月的声音急切响起,穿透了梦魇的煨尘。
“刘阿狗……刘阿狗醒了!他能说话了!”
宋清徵猛地睁开眼!
心口犹在狂震,仿佛刚从灼心蚀骨的火海与彻骨冰寒的背叛中挣脱——眼前是昏暗的屋梁轮廓,炭盆余烬微红。
梦境的碎片与现实的冰冷瞬间分离。
急促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按住怀中暗袋,那块粗糙的金块隔着衣料,传来沉重冷硬的真实感。
不是梦。
她迅速定神,压下翻涌的心潮。目光如电,倏然转向耳房方向。舒月已守在门口,脸上带着振奋。
没有任何迟疑,她掀被下榻,步履沉稳地走向耳房。
推开房门,微弱昏黄的灯光下,刘阿狗正睁着眼!虽然眼神依旧涣散惊惶,脸色惨白如纸,但意识显然是清醒了!他看到宋清徵进来,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急切地想说什么。
宋清徵走到榻边,俯视着他,声音沉静,带有一种奇异、令人安定的力量:“别急,阿狗。告诉我,你爹……在鹰嘴崖,到底‘拾得’了什么?是谁要害你们?”
突破口,即将撬开。
38. 像“她”
昏黄灯火下,刘阿狗的脸白得惊人。喉结艰难地滚动数下,破碎的气音才挤出唇缝:
“水……”
舒月早已备好温糖水,小心托起他沉重的头,粗瓷碗沿轻抵干裂的唇。温水浸润喉咙,孩子急切吞咽着,急促的喘息渐缓。
宋清徵在榻边坐下。“阿狗,莫怕。此处安全。”她的目光掠过他下颌狰狞翻卷的伤口,声音沉静,“告诉我,你爹刘老四,在鹰嘴崖‘拾得’了什么?是谁要害你们?”
刘阿狗浑浊的眼珠倏地瞪圆,恐惧攫住了小小的身躯,筛糠般抖起来。“金…金子!”他嘶声哭喊,猛地攥住宋清徵垂落的一角衣袖,“俺爹…俺爹只想…让俺娘和俺姐…过个像样的腊八节啊!”
涕泪在他脸上糊成一片:“初六……爹去鹰嘴崖打野兔……说崖缝里有亮光……抠出来……是沉甸甸的黄石头!金疙瘩!爹……爹说发了!就在崖下……可……可李管事!还有老赵叔!”
那声音陡然拔高,浸满恨与惧,“他们…看见我爹手里的东西……扑上来抢!爹不给……管事……一把就把爹……推……推下去了!鹰嘴崖啊!爹…爹就摔下去了!连声儿……都没了……”
巨大的悲痛让他哽咽失声,蜷缩抽搐。宋清徵反手握住他冰凉颤抖的小手。
“李管事和老赵叔、他们……看见我了!”刘阿狗眼中爆出极度的恐惧,“我躲在大石头后面……全看见了!他们……发现我了!追我!要杀我!我跑……跑了三天……不敢回家……只有……来撞庄门……求三姑娘……救救俺娘……救救俺姐!求您了!他们……会杀了俺全家的!”
他仰着小脸,泪水纵横,那双八九岁孩童的眼里,盛满了绝望与仅存的祈求。
“好。”宋清徵应下,语气斩钉截铁,“你娘和你姐姐,我护着。你爹的冤屈,宋府会查清。你安心养伤。”
这承诺如同定海神针。刘阿狗绷紧的弦倏然松弛,攥着衣袖的手无力滑落。他大口喘息着,眼皮沉重阖上,在极度的疲惫与骤然降临的安全感中,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雾气蒙蒙。刘阿狗恢复得出乎意料地快,执意归家。宋清徵未曾阻拦。
“备骡车。”她吩咐舒月,“去后山汤泉散心,顺路送阿狗回家。”
李茂才闻讯赶来,脸色灰败,眼底蛛网般的血丝密布。他强堆起笑:“姑娘要去汤泉?山路湿滑,小人多派几个人……”
“不必。”宋清徵打断他,目光平静无波,“舒月跟着便是。送阿狗回家,顺路看看风景。李管事辛苦,歇着吧。”平淡语气里,威压自生。李茂才讪讪退下。
车轮碾过覆雪的村道。刘阿狗裹着厚旧袄子坐在车辕边,小脸紧绷,急切指点方向。骡车驶入山脚破败小村,停在一间低矮歪斜的泥坯草房前。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浓重草药味扑面而来。土炕上,刘婶子蜷缩在单薄破被里,额头青紫,脸颊肿胀,嘴角残留未擦净的血痕。闻声挣扎欲起。
“阿狗!我的儿!”妇人嘶哑哭喊着,紧紧抱住扑到炕边的儿子。
炕边,一个身影默默站起。十六七岁,身量不高,骨架宽大壮实,灰扑扑的破棉袄上满是补丁,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木讷沉郁。是刘大花。她看着弟弟,眼圈微红,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粗糙手背飞快抹了下眼睛。看到宋清徵,瑟缩了一下,笨拙屈膝:“谢…谢三姑娘救俺弟。”
宋清徵微微颔首。刘大花默默退到灶台边,倒了半碗热水,局促捧到她面前,垂着头。
她接过水碗:“稍后我去后山汤泉,听说鹰嘴崖就在那方向?”
“鹰嘴崖”三字一出,屋内气息一滞。
一直沉默的刘大花却猛地抬起头,那双木讷的眼里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定定看着她:“俺……俺认得路!俺带您去!”
“大花!”刘婶子失声惊呼。
刘大花避开母亲目光,只盯着宋清徵:“俺给您带路!”语气异常坚定。
宋清徵深深看她一眼:“好。”
……
骡车沿另一条山道蜿蜒而上。刘大花坐在车辕另一侧,沉默指点方向。越往上,人迹越罕,积雪覆盖崎岖山路,松涛声在浓雾中逐渐汹涌。
日头近中,薄雾在林间升腾流散。骡车在一处平缓山坡停下。
“前面…就是鹰嘴崖下头了,”刘大花跳下车,指向不远处犬牙交错的陡峭山崖,“车过不去,得走。”
下了车,刘大花在前引路。绕过几块巨大覆雪山石,空气清冷刺骨。脚下积雪被反复踩踏,混着黑色泥土和碎石。
“姑娘,您看!”舒月眼尖,指向前方一处背阴陡坡下。
那里一片狼藉。厚雪被大片扫开踩踏,露出底下深色冻土与碎石。几处新鲜的翻动痕迹刺目,泥土被粗暴刨开又草草掩埋,旁边散落着一些颜色异样的碎块——灰白中隐隐透出暗黄或铁锈红的纹路!更有几块稍大碎石,棱角分明,断面在稀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属的冷硬光泽!
矿痕!新近留下的!宋清徵心头骤沉。
“就是……就是这里……”刘大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指向山崖上方,“俺爹……就是从那上面……”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踩踏积雪的咯吱声,自身后茂密松林的阴影深处传来。
松枝微动,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踱出薄雾。玄色大氅掩去平日温文,面容在雪光映照下泛出清冷色泽,深如寒潭的双眼,此刻死死锁在她身上,翻涌着惊疑与浓重的审视。
是江遇。
宋清徵只觉周身血液骤然凝滞。他竟在此处!
“宋三姑娘,”江遇的声音低沉,比山风更冷,一步步逼近,靴子踏雪声清晰得令人心窒,“玉泉山景致虽好,却也险峻。有些地方,非你该至。”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封潮水。宋清徵强迫自己站稳,迎上那双深潭般的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泉山一草一木,莫非王业。江侍读以为,何处是去不得的?难不成,此处乃江家私业?”声音清越,带着紧绷的试探。
江遇已近在咫尺,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他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异色碎石:“看来姑娘不仅擅闯禁地,还窥见了不该窥见之物。知道太多,是会送命的。”
话音未落,他右手倏然抬起,动作看似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骨节分明的手指,以近乎钳制的姿态,极其缓慢地抚过她俏直的下颌线条。
那触感冰凉,激起细微战栗。她想偏头,却被迫人的气势钉住。
就在下颌微抬的瞬间,那手指骤然翻转!五指如铁钳般猛地收拢,精准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冰冷指腹深深陷入温热的肌肤,瞬间阻断了呼吸!
“呃……”宋清徵猝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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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窒息音,眼前骤然发黑!巨大的力量迫使她踉跄后退,一步,两步……
身后,便是那深不见底的鹰嘴崖顶!寒风卷着崖下翻涌的雾气扑上脊背。
“姑娘!”舒月目眦欲裂,欲扑上前。
“别动!”江遇头也未回,浑厚的声音如同铁律,扼着她咽喉的手指微一加力,令舒月硬生生僵住。刘大花大骇,已迅速弯腰搬起一块石头。
宋清徵被迫步步后退,后背已清晰感受到崖边肃杀的罡风。碎石在脚下滚动,簌簌坠入深渊。死亡的阴影再次迫近。她不得不仰着头,每一次艰难呼吸都牵扯被扼住的咽喉,感受濒死般的痛楚。然而,那双被逼至绝境的眼睛里,却燃着不屈的炽火!
寒风猎猎,猛地卷落她肩头银狐裘斗篷的兜帽!乌黑长发瞬间被风吹乱,几缕青丝黏在泛白、又因窒息透出红晕的脸颊上,剧烈颤抖。
雪亮的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她的面容!额发凌乱,更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淬火寒星。下颏因被扼而被迫高高扬起,绷紧的颈项线条脆弱又倔强,紧抿的唇线毫无血色。
薄雾流散,雪光纯净。这惊鸿一瞥的侧颜轮廓……
江遇所有冰冷、掌控的姿态,在对上这张脸庞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扼住她脖颈的手指,似被灼烫般,力道骤然一松!甚至下意识地将人往自己方向带回了一丝!
那深潭般的眼底,刹时掀起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干涩、带着无法置信震颤的音节,目光近乎失神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喃喃低语,轻如呓语,“……很像她……”
这突如其来的失神与松动,便是唯一的生机!
颈间压力骤减,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尖锐刺痛,宋清徵剧烈呛咳起来。但滔天的怒意与屈辱瞬间压过了一切。
她猛地抬起呛出泪水的眼,毫不畏惧地迎上江遇那失焦的、翻涌着惊涛的眼眸,声音沙哑却带着讥诮:
“江侍读这眼神,”她喘息着,强忍咽喉剧痛,“莫不是昨夜做梦魇着了?还是杀人灭口前,都要寻个妥当的由头?”她猛地扬起下颏,让那雪光再次将她倔强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看、清、楚、些——我是宋清徵!”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看江遇脸上是何等惊疑震动的神情,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舒月的手臂,同时嘶声对举着石头的刘大花低喝:“走!”
三人再无丝毫犹豫,借着江遇怔然的空隙,沿着来路,跌跌撞撞冲下陡坡!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踏在覆雪的碎石上,迅速隐入下方茂密的松林之中。
寒风卷过鹰嘴崖顶,扬起地上的浮雪。
江遇依旧僵立在崖边。玄色大氅的下摆在风中翻飞。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她消失的方向。指间还残留着那纤细脖颈的触感与温度。那句带着无尽嘲弄的“我是宋清徵”,如同一根冰冷的刺。
“宋清徵……”他薄唇无声地翕动,重复这个名字。方才崖顶雪光下那张惊鸿一瞥、倔强沉静的侧颜,与记忆深处早已模糊、却镌刻入骨的另一张面容,疯狂地重叠、撕扯……
山风呜咽,卷起松涛阵阵。他缓缓抬起那只方才扼住咽喉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刺目的雪光下,微微颤抖。
39. 固本
雪覆山径,车轮吱呀碾过,林间的风声揉进辙痕。
骡车内,宋清徵端坐,心神却如悬丝一线。鹰嘴崖边那迫人的力道,连同江遇眼底翻涌的灰暗,仿佛仍缠在颈间,渗着寒意。风声卷过松林,似无形的催促。骡车驶近佃户村,直到望见刘大花家歪斜的柴门,她悬在喉头的那口气,才沉落腹中。
车停稳。刘大花跃下车辕,黧黑的脸膛绷紧,沉默立在车旁。
车窗推开。宋清徵目光落在她脸上,语声肃然:“今日之事,忘在肚里,对谁都不可提起。你爹的冤屈,你家的活路,我自有主张。安心等着。”
刘大花嘴唇翕动,喉间滚过一声粗嘎的“嗯”。那双悲郁的眼睛眨了眨,旋即深深垂下头。她抱拳对着车窗一揖,黝黑手背上青筋隆起。
车轮重新碾雪,将佃户村抛在身后。一路无话,只有单调的车轮声。庄院大门在望,却见春妮独自守在正房门口,单薄身子裹在浆洗得发白的旧袄里,冻得微微发颤。
骡车驶入,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脸色比前日更加惨白惊惶。待宋清徵走近,春妮慌忙屈膝行礼,下意识将双手往袖筒深处缩去。宽大的袄袖滑落寸许,露出手腕上一块青紫瘀痕,边缘肿胀,刺目惊心。
宋清徵目光在那瘀痕上一掠而过,心中无声叹息。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去将你爹唤来。”说罢,径直推门进了正屋。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山野寒气。她在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硬木面上轻叩。
一盏茶凉的功夫,门外响起李茂才刻意拔高、带着谄媚笑意的声音:“三姑娘唤小人?可是有吩咐?”他掀帘进来,搓着手,脸上堆满笑,眼珠却滴溜溜乱转,飞快扫过宋清徵平静的脸庞。
宋清徵没让他坐。抬眼,目光沉冷:“鹰嘴崖下,刘老四是怎么摔下去的?”
李茂才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面具裂开了缝。他眼皮猛跳,瞪圆三角眼,嗓门拔高:“哎哟喂!您这是听哪个黑心烂肺的嚼舌根子?定是阿狗那小兔崽子浑说的!他爹自个儿失足摔死,赖得着谁?小人清清白白……”
“刘老四撞破了你和老赵头的事,”宋清徵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直指要害,“他拾到了你们不想见光的东西。推人下崖,杀人灭口。李茂才,你好大的胆子!”
“血口喷人!”李茂才像被烙铁烫到,猛地跳脚,额角青筋暴起,“姑娘!说话要凭证据!空口白牙污蔑管事,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证据?”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冷意,“刘阿狗亲眼所见,便是人证!至于物证……”她微微倾身,无形压力如山岳倾覆,“粮仓钥匙、历年账册,还有你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克扣的口粮……哪一样不是铁证?要不要我这就派人快马回府,请祖父派人来彻查?或者,”她顿了顿,声音转厉,带着寒气,“直接绑了你,连同铁证,一并扭送京衙?谋财害命,按律当斩!到时,你李家满门,妻、女、幼子……一个都跑不了!”
“斩”字如同惊雷,炸得李茂才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嘴唇哆嗦着,冷汗顺颊而下。
“若你识相,”宋清徵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却更显掌控,“签下认罪书,言明刘老四失足乃你监管失职,甘愿受罚。日后庄上事务,一应报我知晓,听我定夺。过往贪墨,既往不咎。我自会在祖父面前替你遮掩,保你管事之位,保你妻女平安。何去何从,就在你一念之间。”
李茂才瘫软在地,像被抽干了骨头,眼珠死死盯着地砖,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粮仓、账册、刘阿狗……还有那要命的鹰嘴崖!妻女幼子……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小……小人……”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终于灰败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绝望和惧意,“小人……签……愿听三姑娘差遣……”
舒月早已备好纸笔。李茂才抖如筛糠,手指几乎握不住笔,墨汁滴落污了纸面。他歪歪扭扭写下“监管不力,致佃户刘老四失足坠崖,甘受主家责罚”等语,哆嗦着按下鲜红手印。
宋清徵拿起认罪书,仔细吹干墨迹,拢入袖中。垂眸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人,语气平淡却带着威压:“起来吧。记住你今日之言。好好办事,待我回府,自会在祖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下去。”
李茂才如蒙大赦,又似失了魂魄,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宋清徵走到炭盆边,将手伸向暖意。袖中那张认罪书和怀中的金块,沉甸甸地宣告着,这隐溪庄,从此刻起,已尽在她掌中。
……
翌日午后,雪止天青。骡车碾过残雪,再次驶向佃户村落。车上载着精米白面、冬储菜蔬、一块肥厚的猪肉,还有舒月蒸的两匣糕点。
刘家柴扉虚掩。宋清徵轻推而入,院中景象落入眼底:
刘大花身着褪色的单薄旧褂,正抡斧劈柴。碗口粗的硬木在她手下咔嚓裂开,碎屑四溅,那沉稳力道,不似寻常村姑。灶棚下,刘阿狗蜷缩着烧火,闻声猛地回头,眼睛骤亮,撒腿奔来:“三姑娘!”
宋清徵拂去他发间灶灰,便随他步入昏暗屋内。土炕上,刘婶子挣扎欲起,额上那片骇人青紫稍褪,脸仍肿胀,腰更是软塌塌使不上力。
“且躺着。”宋清徵于炕沿坐下,声线放得轻软,“伤处可好些了?”
“托姑娘的福……好些了……”刘婶子嗓音嘶哑,“只这腰……还得将养……动弹不得啊……”
“安心养着便是。”宋清徵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害你丈夫、伤你的凶徒,跑不了。”
舒月上前,将带来的米面肉菜点心一一指给刘婶子看。末了取出个小布包,置于炕沿。“姑娘一点心意,五十两碎银。婶子收好,请医看伤,给阿狗抓药,也补补身子,过个好年。”
“五……五十两!”刘婶子眼珠圆瞪,嘴唇哆嗦,看看那包够全家嚼用数年的银子,又看看宋清徵,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剩满脸纵横的泪。
“姑娘……姑娘的大恩……”刘婶子终于嚎哭出声,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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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要下炕磕头,被宋清徵轻轻按住肩头。
此时,刘大花悄无声息端进来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粟米粥。她低着头,将碗轻轻放在宋清徵手边的小炕桌上,黝黑的脸上透着不自在,两只大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垂着眼皮立在炕沿边。她那副宽壮身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恭顺。
宋清徵的目光掠过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落在厚实的肩背上。端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看着刘大花低垂的侧脸,“大花,”她放下碗,“你这身劈柴的力气,窝在山沟里,可惜了。”
刘大花猛地抬头,眼中先是一片茫然,随即如擦亮的火石,骤然迸出一点光。
宋清徵直视着她,目光沉静有力:“想不想学些真本事?护住你娘、护住阿狗,再不叫人欺凌。也给你自己,挣条路走。”
屋内瞬间寂静。刘婶子忘了哭泣,阿狗也忘了添柴,都屏息看向刘大花。
刘大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看着宋清徵那双沉静却蕴藏万钧之力的眼睛,又看看炕上含泪的母亲和懵懂的弟弟。没有豪言壮语。她喉间滚动,猛地向前一步,膝盖触地——
“姑娘!”她抬起头,声音粗嘎,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俺这条命!以后就是姑娘的!水里火里,绝无二话!”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额头紧贴冰冷地面。
刘婶子捂着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阿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姐姐,又充满崇拜地看向宋清徵。
宋清徵起身,亲手将刘大花扶起:“好。收拾一下,随我回庄。”
……
暮色四合,山影如墨。宋清徵带着舒月和背着简单包袱的刘大花,回到了隐溪庄。庄院在雪色与渐浓的夜色中显得静谧,点点灯火次第亮起。
正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宋清徵屏退了她们。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烛火在她沉凝的眉眼间跳跃。
笔锋落下,字迹端凝清峻:
孙女清徵叩禀。
孙女于玉泉山静养数日,留心庄上诸事,惊觉蠹虫盘踞,根基之患已显。庄头李茂才贪墨克扣,草菅人命,竟致佃户刘老四惨死崖下,其妻重伤、其子落疾。幸得查获实据,李茂才已伏首画押。庄院权柄,孙女暂摄。
然孙女观其行迹,揣度此人所涉恐不止于此,似暗通鹰嘴崖隐秘,或为动摇我宋氏根基之大患。孙女虽不才,亦不敢坐视。
故斗胆禀明,欲深挖细查,斩断祸根,以固根本。
伏惟祖父明鉴,示下机宜。
灯下墨迹渐干,宋清徵将信笺小心封好,置于案头。
门外廊下阴影里,刘大花静静守候。
庄院看似已握于掌中,但鹰嘴崖下新翻的泥土、异色碎石,江遇那惊疑不定、暗藏杀机的眼神,还有信中隐晦的“根基之患”……一切都如这沉沉夜色,无声压来。
冷风掠过窗棂缝隙,案头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她沉静而坚毅的脸庞上晃动,忽明忽暗。
40. 不定
夜色浓稠,沉沉笼罩着玉泉山一处险峻的坳谷。
此地唤作“岫云居”,背倚绝壁,面朝深谷,仅有一条隐秘山道可通车马。
庭院内灯火通明,却死寂如墓。唯有穿堂而过的山风,卷动庑廊帷纱,投下摇曳的暗影。
江遇立在书斋窗前,身形几乎融入窗外浓黑。他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隐溪庄的方向——
鹰嘴崖顶那一幕仍在眼前灼烧。
雪亮天光下,凌乱青丝拂过女子被迫仰起的侧脸、拂过她脆弱的颈项线条……最终,定格在那双被逼至绝境、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
刹那间,竟与记忆深处早已模糊、却刻骨铭心的面容疯狂地重叠、撕扯!
“像她……”
那声失神的低喃仿佛还在唇齿间萦绕。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绷得青白。
荒谬!自己当时竟会……如此失态!竟因一个似是而非的侧影,便松开了扼住她咽喉的手!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心腹侍从卫寻出现在身后丈许,单膝跪地,垂首敛目。
江遇没有回头,身形纹丝未动,只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说。”
“宋三姑娘到玉泉山的事,查清了。”卫寻声音平板,“宋家打发她来这儿‘静养’。隐溪庄上死了一个佃户,就在鹰嘴崖出的事,她今日去查的就是这个。非是偶遇,是她主动探查。眼下,她已拿住庄头管事,逼他签了认罪书,整个庄子,已在她掌控之中。”
江遇的眸光在黑暗中骤然锐利如针。关于她的旧档顷刻在脑中闪过:
相国寺落水后月余,她使手段,硬生生将自己与信阳侯世子的婚约转给宋五姑娘,下手又快又狠,不留余地,与过去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样子判若两人。
腊八宫宴,她一改往日木讷,几句祈福农桑的话,竟得了淑妃几分青眼。
这次来玉泉山才几天?便以雷霆手段捏住了宋家盘踞多年的庄头,逼签认罪书,将整个庄子的大权攥在手里。
这份心机、胆识和行动力,刚硬、狠辣、洞察人心,早非“性子冷僻”四字所能掩盖!
……短短数月,一个人的性子怎能翻天覆地到如此地步?
是藏得太深?还是……有什么古怪?
“另查到,”卫寻补充道,“今日在鹰嘴崖下,宋三姑娘确曾停脚,注意到了崖底新近被人翻动过的土石痕迹。属下等她离开后重新查过,表面是匆忙掩埋了,但矿脉的痕迹还在,恐怕……已被她察觉。”
矿脉!
江遇的眉心狠狠拧紧,如同打了个死结。
这才是要命的关节!她不仅看见了,起了疑!更在崖顶,差点死在他手里!她已然触及了他最核心的秘密!
冰冷的杀意猛地从心底窜起,如毒藤瞬间缠紧心脏。
此女不能留!她知道得太多,是宋家的人,更撞破了他足以动摇根基的秘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这念头刚冒头——
崖顶雪光下,那张惊鸿一瞥、写满倔强的侧脸,便硬生生闯入脑海,将他那点杀伐决断撞得粉碎。
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到书案前。
案头,静静躺着一轴画卷。
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缓缓将那画卷展开。
烛火跳动,映亮了画中容颜。
卷页上是位极美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唇角噙着一抹温婉浅笑。
然而,那温婉之下,眉宇间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清冷与坚韧。
尤其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
这是他的母亲,沈兰猗。
嫁入江家不足五年,便被皇帝一道旨意强召入宫。生下太子后,在那吃人的深宫里,迅速凋零。
江遇的目光死死锁在画像上,指尖沿着那温婉中暗藏坚韧的眉眼轮廓,一点点描摹过去。
往日看画,只觉得母亲温婉可亲,纵有哀愁,也深藏不露。
可今日——
崖顶雪光映照下,宋清徵被迫仰脸、眼中燃着不屈火焰的模样,竟与画中人眉宇间那份被岁月尘封的清冷、骨子里的倔强,丝丝入扣地重叠起来!
不是五官多像,是那份神韵!是被逼到绝境、骨子里透出的宁折不弯的沉静与决绝!
怪不得……
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
怪不得中秋之后,在宫里瞥见迷路的宋清徵时,心头会掠过一丝莫名的熟悉。
那时只觉恍惚,未深想。
后来再见,虽觉她气质沉静,也只当是脾性使然。
原来,那莫名的熟悉感,竟源于此!
更怪不得……太子!
江遇眼中寒光迸射!
太子近来一反常态,几次三番拐弯抹角打听宋清徵,甚至不惜在太后厌恶宋家的情况下,还流露出想将她弄进东宫的意思。
他当时只觉太子昏了头,被那副清艳皮囊迷惑了。
现在想来——
太子虽只见过她一面,却早已窥破了这层相似!太子对母亲那份近乎病态的孺慕与愧疚……他竟是想把宋清徵当作亡母的影子,囚在身边!
“原来如此……”齿缝间挤出低语,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嘲讽。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宋清徵!
杀?还是不杀?
心底另一道声音在嘶吼:这女人是宋家嫡女、是太后的眼中钉!她撞破了鹰嘴崖矿脉,足以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碾得粉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掐死她,如同碾死只蚂蚁,永绝后患!
可指尖抚过画中母亲清冷的眉眼——
雪光下那双倔强不屈的眸子便清晰浮现,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心口一窒。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在胸腔深处滋生、蔓延——不是怜惜,更像一种……不容亵渎的守护本能?仿佛摧毁那张脸,摧毁那双眼里的光,便是对亡母最深的亵渎与背叛。
这感觉让他烦躁至极,也危险至极。
“卫寻。”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在死寂的书斋里格外突兀。
“属下在。”卫寻抱拳应声,如磐石般稳固。
江遇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画像上,手指缓缓收紧,将画中母亲的容颜攥在掌心,仿佛要握住那虚无缥缈的熟悉感。内心激烈撕扯,杀意与那莫名的保护欲疯狂角力。最终,一丝理智压过了翻腾的戾气。
“加派人手。”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给我盯死隐溪庄。宋清徵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庄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事无巨细,即刻回报。我要知道她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是!”卫寻沉声应道。
“还有,”江遇终于移开视线,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眼底是更深的寒潭,“动用宫里所有钉子,查清楚——”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查清楚,当年我母亲……入宫前后,与宋家,尤其是宋家大房,可曾有过任何瓜葛?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
卫寻心头剧震。主子竟主动追查夫人当年旧事!还牵扯宋家?这命令背后的深意,让他脊背发凉。“属下明白!马上去办!”
卫寻的身影无声无息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书斋里,又只剩江遇一人。烛火将他孤峭冷硬的影子长长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缓缓坐回案前,重新展开那幅被捏出褶皱的画像,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力道,一点点抚平画纸上的折痕,一遍遍描摹着那眉眼轮廓。
画中温婉娴静的沈兰猗,与雪光下倔强不屈的宋清徵,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因那神似的清冷与骨子里的韧劲,在他脑中反复交织、撕扯。
“相似……”他喃喃自语,低如梦呓,带着无尽的困惑和一丝迷惘,“是巧合?还是……宿命?”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跳跃,映不出半点暖意,只有寒冽挣扎的漩涡。
杀机未散,只是被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暂时覆盖。他需要答案,关于宋家,关于太后,关于母亲,也关于……宋清徵。
山风骤然猛烈,卷过岫云居高翘的飞檐,发出尖利呼哨,如同冤魂悲鸣。
檐角下悬着一枚积了厚灰的旧铜铃,被疾风猛烈撞击,“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细碎又凄凉。
那铃声穿透窗棂,钻进江遇耳中。
他身体猛地一僵!
抚在画像上的手指骤然停住,冰凉一片。
这铃声……
像极了那个永世难忘的夜晚,母亲被宫使强行拖走时,发髻上那支玉簪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的声音。
清脆,绝望,在死寂的深宅里回荡,宣告着一切美好被彻底碾碎。
那夜的碎玉声,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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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这夜风中的铜铃声,竟与记忆深处那绝望的回响诡异重叠!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再次窜遍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要看清那铃声的来处、看清这如同宿命般缠绕的丝线从何而起、引向何方。
心头那因相似而滋生的一丝迟疑与探究,终究被这铃声搅得更加难平。
……
夜色沉沉。
岫云居那凄清的铜铃声,被厚重山峦阻隔,传不到隐溪庄。
庄内正院的灯火已熄灭大半,只有宋清徵正房里还透出一点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她伏案叠信的剪影。
最后一折,粘好信封。
宋清徵握紧它,指尖微微泛白。
信里字字句句,都是玉泉山下潜藏的危机和她此刻的决断。
祖父能读懂信中未尽之言吗?能明白那“根基之患”所指吗?
她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气息在窗前凝成一团小小的白雾。
将信仔细装入特制的防潮油布袋,用火漆封缄,再烙下宋氏独有的徽记。
“舒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帘栊外。
舒月轻手轻脚进来。“姑娘?”
“马上去马厩,找送咱们来的车夫陈大。”将密信递给她,眼神沉凝如铁,“让他亲自跑一趟。告诉他,这封信关乎庄户们的性命,也关乎宋府的根基,务必亲手交到老太爷手中,不能经任何人的手,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舒月接过那沉甸甸的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凝重,心头一紧,不敢多问,转身快步消失在门外廊下的黑暗里。
送信的人走了,屋里显得更加空寂。
宋清徵没有起身,依旧坐在书案前。
窗棂缝隙钻入冷风,吹得烛火不安摇曳,将她的影子在墙上不断拉扯、扭曲。
白天鹰嘴崖边濒死的窒息感、江遇扼住咽喉时那冰凉的手指、还有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此刻无比清晰地重现。
那失神间吐出的“像她”二字,更如一根尖刺,扎在心头。
像谁?
这疑问盘旋不去,带着莫名的不安。江遇心思深不可测,行事狠辣果决。他眼中的惊疑和那片刻松动,绝非无因。这相似,究竟是福是祸?是转机,还是更深的陷阱?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下颌轮廓。
当时雪光刺眼,他扼着她逼迫仰头时,看的便是这里?这眉眼?
窗外,呼啸的山风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歇。
突兀的死寂,比风声更让人心悸,仿佛整座山庄被扼住了喉咙。
一种被窥视的阴冷粘腻感,毫无由来地沿着后背悄然爬升。
宋清徵抚在下颌的手指蓦地顿住,眸光锐利如刀,倏地转向紧闭的窗牖。
窗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树影幢幢,死一般寂静。
但她的直觉在尖啸。
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在山风骤停的那一刹那。
是江遇?他的人?动作竟如此之快?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指尖搭在窗棂上,没有推开,屏息凝听。
万籁俱寂。沉沉的乌云正无声压向头顶。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刘大花壮硕的身影堵在门口,像座沉默的铁塔。
她没说话,木讷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警惕地扫视屋内,粗大的手掌无声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短斧。
宋清徵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事。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黑暗。岫云居的方向,隐在重叠山峦之后,不见半点灯火。
她走回案边,拿起削尖的炭笔,在粗糙草纸上迅速勾勒。
几笔下去,玉泉山的轮廓、隐溪庄的位置、鹰嘴崖的险峻、岫云居所在的山坳方位,便清晰呈现。
一条无形的线,从隐溪庄,直指岫云居。
炭笔在代表岫云居的那个墨点上,重重一顿,力透纸背。
杀机因那一个“像”字而迟滞,但绝不会消失。江遇的探究和那莫名的“保护欲”,只会让这张网收得更紧、更密。
炭笔的尖端在重压下,“啪”地一声,折断了。
断掉的炭头滚落在草纸上,留下一道突兀凌乱的污痕。
案头,那点如豆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随即又暗了下去。
41. 患疾
晨光薄现,雪花又纷纷飘落,像被撕碎的棉絮,无止无休。
宋清徵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鹰嘴崖的寒风、江遇冰冷的指尖、散落的异色矿石,还有祖父沉凝审视的目光……一切都在拉扯着她的心神。
醒来时,房中冷气侵骨,喉间干涩发紧。她蜷了蜷身子,棉被似乎也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
信……陈大昨夜冒雪送出的信,到了吗?祖父看到那“根基之患”四字,会如何想?会重视吗?前世她谨小慎微,从未插手过这等外务,更不曾以这般尖锐的方式向祖父呈报过什么。此次贸然直言,若未能引起祖父警惕,反被视为危言耸听或别有用心,又该如何?
更何况,她已彻底惹上了江遇。那人眼底的杀机绝非错觉,只因那莫名的“相似”而暂缓。一旦他查清无关或其他缘由,等待她的必是雷霆手段。
想到此,一阵心悸猛地攥住她,咽喉似又被无形之手扼住,引得她爆发出一阵急促剧烈的呛咳,肺腑都扯得生疼。
“姑娘!”炕边守夜的舒月立刻被惊醒,慌忙披衣起身,点亮几上的油灯。
灯火照亮宋清徵的面容,舒月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自家姑娘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裹紧的棉被下,身子正微微发着抖。
舒月急伸手探向她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怎地烧得这样厉害!”舒月大惊失色,“姑娘,您觉得如何?”
宋清徵想开口,喉咙却嘶哑得发不出清晰声音,只无力地摆了摆手。
舒月心急如焚,忙扬声朝外间喊道:“大花!大花!快去!快去请郎中!姑娘发热了!”
隔间立刻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刘大花显然和衣而卧,闻声即刻应道:“俺这就去!”话音未落,人已急促推门而出。
舒月略定心神,仔细为宋清徵掖好被角:“姑娘别急,大花脚程快,郎中很快就来。奴婢先去厨房让人备些清淡的粥食。”她匆匆套上外衣,也疾步出了房门。
正院这番动静,自是没有瞒过人。
管事李茂才本就心虚,早早便在院内踱步察看风向。闻听正房忽然人声慌乱,又见刘大花那粗壮身影一阵风似的冲出院门,舒月也面色焦急地往厨房方向去,心下立刻咯噔一声。
他眼珠一转,立刻招手叫过正在门前缩手缩脚扫雪的春妮,压低声音:“你!快去正房看看,三姑娘出了何事?机灵点!”
春妮放下扫帚,垂着眼皮,慢吞吞地挪向正房。她心下惴惴,既怕惹事,又不敢违逆父亲。
房门未关严,她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炭火不旺,仍带着寒意。宋清徵躺在炕上,双眼紧闭,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脸色潮红,呼吸略显急促,看起来十分难受。
春妮将手攥在胸前,踌躇着上前两步。她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叠了叠,犹豫地伸出手,想替宋清徵拭去额角的汗珠。
恰在此时,舒月端着热水盆回来,一见春妮竟在炕前伸手,顿时柳眉倒竖,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开:“放肆!谁准你近姑娘的身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出去!”
春妮被呵斥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喏喏道:“我……我只是见姑娘出汗……”
“用不着你!”舒月没好气道,语气凌厉,“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候着!”
春妮被舒月的疾言厉色吓住,眼圈一红,垂着头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舒月不再理会她,拧了温帕子,小心敷在宋清徵滚烫的额上。又扶她稍稍起身,端来一直温着的红枣茶,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喝下少许。
宋清徵略觉舒缓,神智却依旧昏沉,嘴唇翕动,模糊呢喃:“信……到了么……”
舒月闻音知意,心下更焦,不禁抬眼向窗外望去。雪光映亮明纸,却照不透这重重山峦与府邸深墙。
正忧心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大花带着一身寒气卷了进来,声音粗嘎:“郎中请来了!”
她侧身让开,众人皆是一怔。
只见踏进来的郎中样貌颇为俊秀,他眉眼干净,面容清朗,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穿着一件干净的灰色棉布长袍,外罩同色棉袄,身背一个半旧药箱,气质沉静,与寻常乡野医者迥然不同。
不待舒月发问,一旁的春妮却忽然激动起来,竟不自觉地上前一步,脱口唤道:“苏……苏表哥……?”
那年轻郎中闻声,目光扫过春妮,却无丝毫停留,只微微蹙眉,随即后退一步,朝向榻上的宋清徵,拱手抱拳:“鄙人苏元,应请前来为府上小姐诊脉。”
言行举止,分明是与春妮撇清关系。
春妮见状,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盈眶的泪水终是滚落下来。她死死咬着唇,垂着头,像个木头人般杵在那儿,进不得退不得,尴尬又凄凉。
舒月眉头紧蹙,瞥了春妮一眼,又递了个眼神给刘大花。
刘大花早看春妮这扭捏姿态不顺眼,得了示意,更不耐烦,当即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春妮的胳膊,不容分说地将她拎出了屋子,低喝道:“碍事!外边待着去!”
房门轻掩,隔绝了外间。
苏元似松了口气,面上并无异色,从容放下药箱。舒月已机灵地在榻前放了绣凳,又取过丝线,欲行“悬丝诊脉”之礼。
苏元却微微摆手:“病情紧要,容在下直接探脉更为准确。”
舒月略一迟疑,见宋清徵并无反对之意,便小心地将她的手腕从被中取出,覆上一方薄丝帕。
苏元三指轻按腕间脉搏,凝神细诊。眉宇间渐渐染上凝重。
室内寂静,只闻宋清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似又陷入昏沉,唇间再次溢出低不可闻的呓语:“……祖父……隐患……”
舒月心头一紧,不禁又望向窗外。
……
雪路难行。
陈大牵着快马,深一脚浅一脚,直到天光大亮,才终于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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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高耸的门楼。他鼻头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他整整衣襟,上前叩响角门。
门房拉开一条缝,打量他这一身庄户打扮,满脸透着不耐:“是隐溪庄的陈大?你不好好在庄子里待着,跑府上来寻什么晦气?”
陈大牢记着舒月的千叮万嘱,压下心头火气,哈着腰赔笑:“这位爷,实在是庄上有要紧事,需立刻禀报老太爷定夺,耽搁不得。”
门房狐疑地又扫他两眼,但听涉及老太爷,也不敢全然拦阻,嘟囔着:“等着!”半晌,才有个小厮慢悠悠出来,领陈大进去。
一路穿廊过院,肃穆气氛压得陈大不敢抬头。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被引入前院书房。
书房内炭暖墨香,宋老太爷端坐太师椅上,正缓缓捋须看着手中刚拆阅的信笺。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陈大跪在地上,大气亦不敢出。
“信,老夫看了。”良久,老太爷才开口,声音平稳,“李茂才克扣口粮、逼死佃户刘老四、打伤其妻其子,这些,三姑娘都已查实了?那李茂才也画了押?”
“回老太爷,千真万确!”陈大连忙叩头,“三姑娘明察秋毫,那李管事抵赖不得,已签了认罪书。刘家孤儿寡母,着实可怜。三姑娘心善,还送了米粮银钱过去……”
宋老太爷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桌面,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那“根基之患”四字,眼神深邃难测。
就在这时,方才引路的那名小厮站在角落,悄无声息地后退半步,趁老太爷垂目沉思的间隙,极快地转身,溜了出去。
一出房门,他便加快脚步,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庭院,直奔二门。
段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们将花搬进新拾掇好的暖房,见这小厮匆匆而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的抄手游廊下。
“嬷嬷,”小厮压低声音,急切道,“隐溪庄来了人,是车夫陈大,他给老太爷送了三姑娘的信。听着话音,像是庄头李茂才出了大事,克扣口粮逼死了个佃户,被三姑娘拿住了认罪书!三姑娘还在信里跟老太爷说了什么……像是极要紧的事……”
段嬷嬷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
这三姑娘……果然不安分!竟真在庄子里闹出了大动静?还命人直接捅到了老太爷这里?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念急转。
“知道了。”段嬷嬷迅速恢复平静,塞给那小厮一角碎银,“将嘴把严实,去吧。”
打发了小厮,段嬷嬷站在原地,望着前院方向,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她整了整衣衫,脚步匆匆,却不是回二门,而是转向另一条通往葳香院的小径。
雪,仍在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路径,也仿佛要掩盖住所有悄然涌动的暗流。
宋清徵在病中辗转,挂念着京中的反应。
而宋府深宅之内,那封关于“根基之患”的信所带来的波澜,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