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见过如此消沉落魄的李岫宜。
双眼失焦无神,空洞地望着某一点,好似失去了魂魄,三魂不附体,变成了一具只会对着空气发呆的木偶。
沈钰韶很了解这种状态。上一世,陆舒白双腿残废,险些命陨时,她亦是如此,对着再无法驱使的双腿睁着眼发呆,任谁说话都不搭理,巨大的冲击与落差已经将人原本处理周遭信息的能力剥夺,大脑之中只能不断地重复着那令人神魂俱灭的元凶。
李岫宜如今的沉寂与前几日她兴冲冲告诉自己想为丹娘放那新塔花的烟花时的景象重叠,扯得沈钰韶心口疼得发麻,甚至不敢将这两个不一样境遇心境的人联系在一起。
比起脖颈与手臂的烧伤,被心爱之人、全权信任的人背叛的悲痛与冲击更令人难以回过神来,李岫宜的神志好似被创成了零碎的絮片,飘零在各个角落,再无法寻回。
被禁足在此处,说是养病,却更似一只囚笼,囚禁她去不得何处,只能直面她必须面对的结局——流放朔北,在那苦寒之地度此余生。
长安已经立夏,温度逐日攀升。
夏日来到,那些至今还未长好的烫伤伤口会传出更令人难以忍受,如蚂蚁啃噬般的痛苦。
新生的肉芽抵破旧的伤疤,逐渐将结的旧痂覆盖的过程注定痛苦、疼痒难耐,一切破土重生的事物都是如此,不知要经历多久黑暗的压抑,才能窥见些许令人心生希冀的光来,可对李岫宜来说,这黑暗太长太久、太压抑,足以将她压垮,一蹶不振。
她也只是个和自己一般无甚二致的纨绔,世间的风雨、黑暗都被父母完全地挡在身前,是而她才会着了那丹娘的道,觉得她也是真心待自己,恨不得也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剖出来交给她。
本是最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却被人这样践踏在了脚底,还是以最残忍、最无情的方式。
“从昨日醒来就这样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喝些水,药也灌不进去,怎么叫都不搭理。”
身后跟着的仆妇唉声叹息地喃喃,生怕声音大一点,被里面的人听见。
“药都不吃,她身上的烧伤如何能好?”沈钰韶扭头,瞪着那仆妇,“哪怕是摁住灌,也要灌进去!”
“诶哟,郡主,您说得轻巧!大理寺每日催着要人提审,我们也着急啊,”那仆妇赔笑,却也无奈,“动作粗暴些,又怕她生了轻生的念头,届时更难与大理寺交待,我等也是两难呀。”
上头的命令,为难不了有权有势之人,大多都是苦了这些最下层负责执行的人。沈钰韶窜起来的火霎时间熄灭,偃旗息鼓。
再怨,怨不得旁人。
隔着门,她再次看向里面枯坐的人,她仍旧面无表情,仿佛任何动静都不能将她惊扰半分。
纠结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开口。
隔着那一道开得不算大的门缝,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传入室内:“岫宜。”
那仆妇吓了一跳,连忙就想阻止她,但沈钰韶却不管,又喊了一声:“岫宜,是我,小勺儿。”
那边的身影依旧没有反应,沈钰韶也不打算她能给自己做什么回应,只是不和她说这些话,自己心里难受,憋得慌。
“我明日便要动身去青州了,不能再留在长安,留到今日,已是女皇开恩,”她眨眼,已不再执着去看李岫宜的反应,“那日的大火,我不怪你,你没错。”
“你要好好喝药,吃饭,方才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我阿娘常对我说的。”说到这里,沈钰韶的嗓音有些哽咽,“从前种种,就让它暂且过去,活着,才能做往后的事情,只要活着,才有希望、有可能。”
她经历过那般绝望的时候,更能深切体会此时李岫宜心中的痛苦。
“只是被贬朔北,尚还有一命在。”她说着,“不是绝路,总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话未说完,眼泪先糊了一眼眶,沈钰韶抬手抹了一把:“伯父伯母已上路去朔北,只是此去凶险,不知路途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我已尽了全力打点,派了人跟去,你暂且可放心。”
话到最后,她张了张口,不知该再说什么,身后的仆妇也在催促了。
“岫宜,”末了,她选择重新唤一声李岫宜的名字,“保重。”
话毕,她飞快转身,身后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顺着石板路走到了别院门口。
方敬淑已在外候着,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沈钰韶便一骨碌钻上了马车,下令:“回府,收拾东西去。”
知她见好友患难心里难受,方敬淑遂一句话也没说,催使车夫,一路无话地回了公主府。
知道她第二日便要前往青州,程妙寿与郑琅虚早早来了,给她辞行。
府中清冷,仅剩几个零星的仆役忙碌,都是长公主生前的心腹,留下帮沈钰韶照看宅子。
两人早早等在了花厅,见她回来,围上来询问李岫宜的情况。
如实告知后,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迷,尤其明日沈钰韶就要走了,更是难受不舍。
“阿郎禁足我,昨日才放出来,”程妙寿拿帕子擦了擦泪,“明日,不知能不能送你出城,就先来了。”
除却李岫宜与陆舒白,沈钰韶第二不放心的就是她这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玩伴。
“你素来与主家不合,往后,更要收敛锋芒,不能再与你叔父对着干了。”她说着,“你叔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千万要小心。”
“还有蛮蛮儿,郑伯父虽列数五姓,却也是最旁支,难免被人看轻,你也要时刻警醒着,今时今日的长安,再不如我们往常般可以那样惬意自在了。”
郑琅虚点头,神情悲伤,从袖袋里摸索出一张纸来:“我与虫娘偷偷存了些银子,托人存进了进奏院,这是飞钱凭据,你若缺银子使唤,便从这里取,不多,只有五百两。”
沈钰韶忍不住破涕为笑:“五百两还不多?”
“今时不同往日!你去青州,一路路途遥远,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五百两怎么能够?”程妙寿呛声,“若是往日,五百两还不够咱们办一场流觞宴……”
话毕,她声音小了许多。
往后,还能如先前那样大办流觞宴,一同嬉笑玩乐吗?
众人神伤之际,方敬淑忽然前来传报:“郡主,陆大人来了。”
沈钰韶眉心忍不住跳了跳,程妙寿与郑琅虚也面面相觑。
“叫她在前厅少待,我马上去。”
方敬淑得令,躬身退了下去。
“快去吧,”程妙寿道,“你早些回来,我们还能吃个酒去,给你饯别。”
应了一声,沈钰韶披上披帛,走了出去。
穿过游廊、小花园,这才到了前厅。
从雕花的木栏屏风后走出,她向前一望,第一眼便看见了陆舒白那道挺拔清峻的身影。
只是她披着一身淡色的披风,也未着官服,衣衫简便,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陆大人。”收回目光,沈钰韶叫了她一声,叉手行礼。
“郡主。”那不知看着何处的人回神,回过头来,礼貌地也回了一礼,看了眼她身上轻简的衣衫,她继续说,“女皇命我前来为郡主送来往的通关文牒。”
语罢,她将一只小包裹递给了沈钰韶。
方敬淑上前接下。
“这本应由鸿胪寺的人办,怎么是陆大人来送?”沈钰韶问。
“为郡主送完文牒,臣便要动身去往东都公干了,正巧顺路,也不必操劳鸿胪寺的同僚多跑一趟了。”
额角一抽,沈钰韶不解:“好端端的,为何要去东都?”
“巡盐御史被弹劾,事关盐运之事,女皇命我前去,亲自押解其回京。”她回答得简单,没有多余的问候寒暄,那日大火之中的温声叮嘱,好似成了最后的温存,她恪守那日沈钰韶对她说得那些话,再未有过逾矩。
“原来如此,”沈钰韶垂下眼,“东都不远,陆大人一路顺风。”
默了一瞬,对面的人浅笑,也道:“听闻郡主明日亦要启程去青州,那臣也祝郡主一路顺风。”
“借陆大人吉言。”
“如此,臣不叨扰,早些走还能赶着天黑前到达,先告辞了。”陆舒白再次叉手,道别。
“淑娘,”沈钰韶颔首,“去送送陆大人。”
语罢,她礼貌又疏离地朝陆舒白一笑,目送着方敬淑送她离开。
如此看来,陆舒白官运似乎不错,连押解巡盐御史这样的活计女皇都肯交给她来做,想来,她应当不会再生出什么去青州的念头了吧。
这般思索着,她回过头,欲回花厅去寻程妙寿她们,一转身,却发现这两人正在屏风后,悄咪咪地看着陆舒白离开的方向。
“你们俩何时这么客套了?”程妙寿问。
“本就不熟,谈什么‘何时’?”沈钰韶笑。
郑琅虚目送着那人,目光悠长,听见沈钰韶的声音,她疑惑地扭头,看向沈钰韶:“玉奴,你当真对她没有印象吗?”
沈钰韶有些懵:“印象?新科状元呗。”
“不是这个!”程妙寿声音高了些,“我昨日与蛮蛮出去,偶遇当初在养正书院的同窗,谈起陆舒白,这才想起些旧事。”
沈钰韶一挑眉:“旧事?什么旧事?”
那两人对视一眼,笃定了沈钰韶这性子大抵是真不记得了。
陆舒白从公主府走出,迎面,陆泠予牵了马走来,将缰绳递到她手边:“阿姐,不必我跟去吗?”
后者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不必,你看好那舞姬,莫走漏风声,待我回来,秋后算账。”
“好。”陆泠予应。
后者没再留恋,最后看了一眼这已经萧索了不少的公主府,策马奔去。
初平十三年,东都洛阳。
牡丹开得正好,万千姹紫嫣红,浓艳的色彩充斥在视野所到之处,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养正书院内,牡丹接连成色,引得穿花蝶驻足停留,在花间流连。
阳光正当是最好,撒进花圃内,将这些竞相开放的花朵融进日光之中。
“圆壁城内大摆宴席,音色十六部都去了,我纳闷是什么贵人来了,原是长公主!”
“那你可知,长公主那个独女也要来养正书院修习了?”
“听闻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样的人,也要来书院里,此处的风气,便是被这群人败坏了!”
“纨绔?那是纨绔的祖宗!说是长安给她作弄够了,才给弄来这里,指望夫子先生们能好好管教……”
男男女女之间的议论声自花园的游廊之下传来,絮絮如私语吵醒了睡在石凳上的人。
陆舒白睁开眼,将遮在头顶的书册移开,像游廊那端瞥了一眼。
“这书院果然大不如前,先是那穷得掏遍了兜都摸不出来吃酒钱的寒酸破落户,后是这纨绔二世祖,想来这东都第一书院的名声也不过如此,什么牛鬼蛇神阿猫阿狗都能来了!”
那句寒酸破落户是在骂谁不言而喻,来洛阳的这些时日,从一开始的不忿,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陆舒白已经培养出了波澜不惊的心态。
若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她内耗,那便也不用考功名了。
她直起身,欲从小道不声不响地离开。
但这群自诩高洁名流的却不肯放过她,势要在她身上找到些存在感与优越感。
“这不是陆娘子吗,”有人叫住了她,“说谁谁在,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听墙角的癖好?书院的脸面啊……”
那人脸上鄙夷之色毕现,嘲笑道:“也不知那郡主是个什么喜好的,男女通吃的话,陆娘子这模样哪个小娘子看了不会喜欢?也省得你继续刻苦,做个姘头——”
陆舒白正欲皱眉,那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凌空之中,传来一道破空声。
“啪”得一声巨响,陆舒白愕在原地。
那是一截漆黑的长鞭,竟毫不避讳,狠狠抽在了方才那大放阙词的男子脸上!
只一鞭,那人脸上便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他当即疼得尖叫了一声。
廊下,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那是上好的软底锦鞋擦过地面的声音。
陆舒白抬眼,向声音来处看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