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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 阙君

作者:叶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钰韶一怔,愣了许久,笑道:“今夜子时一过,朕还有几个时辰活头?观昭,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啊……就该流芳百世。”像她这样的人,死了正好顺应民意,也不必再让陆舒白委身伺候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帝了。


    “是朕拖累了你。”她切声道,复而牵起她垂在一侧的手,放在颊边,仰头又问,“你可曾怨朕?”


    怨她让她明珠蒙尘,怨她让她挨受骂名,怨她……这双残废的双腿。


    陆舒白看她,那双淡色的琉璃眼中一贯平淡无波,看不出一丝波澜。


    “臣从未怨过陛下。”半晌,她轻声回。


    呼吸缓了一息,沈钰韶眸子里晃进几片烛火,像是有些不解她这个答案。


    “朕都要死了,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笑了笑,沈钰韶松开了她的手。


    语罢,她从陆舒白膝头退下,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撑着混沌的脑袋,赤着双足重回胡榻上。


    杯盏被她摔了个干净,四顾一圈,竟然没有一个叫人喝水的杯子。


    身后寂静了许久,不见陆舒白回话。


    隔了好久,沈钰韶生出了些许困意,才听见陆舒白轻声说了句什么。


    仔细听了听,才分辨出来——


    “陛下不会死。”


    沈钰韶猝然回过头,却见陆舒白已推着轮椅向外走了。


    “今夜,还请陛下清明,静待时机。”


    语罢,她径自拂开暖帐,带着辘轳声,缓缓离开了沈钰韶的视野。


    暖帐锦绣帷帘被她身侧的风带起,卷了几下,又重新垂落在地。


    满地飞白,沈钰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间堆起一个无奈又凄凉的弧度,通红的眼眶沾染了几分湿意,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朝着灯影黯淡处勾了勾嘴角,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敬淑,朕好冷啊。”


    待方敬淑入内,却看她抱着膝头,蜷缩成了一团,靠在胡床边。


    地龙烧得正旺,满室热气腾腾,谈不上寒冷,方敬淑却明白她话里的用意。


    “陆平章走时,叮嘱今夜警醒着,”她道,“陛下,眼下尚不是绝路。”


    沈钰韶却没有回她,只摆了摆手让她退下,自己爬回床榻上,拱了拱,窝进锦绣之中。


    雪仍旧无情地下,将湍流的灞河水冰封,河边马匹地喘着粗重的气息,吐出浓浓的白气,不耐地在原地打转。


    梁军五千轻骑已兵临城下,隔着灞水虎视眈眈地望向长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冷硬的兵器泛着刺骨的冷意,仿佛噬杀的巨兽,只待用鲜血饮鸩止渴。


    “报——”黑夜里,探子身形如燕,轻盈地落在马匹边。


    高坐在马上的人身着甲胄,声音冷厉:“说。”


    “明德门外,只有二百羽林把守,气势颓颓,不像是要迎战的姿态。”


    语罢,那人身旁的须髯大将朗笑了一声:“天佑我大梁!南雍气数已尽,就连兵卒都不欲顽抗,长安收入囊中岂不是举手之间?”


    话毕,身旁的几个副将也都纷纷道贺:“天佑大梁,恭贺太女殿下!”


    马上的人听着耳边的恭贺,嘴角勾起弧度,冷冷看着远处夜色中灯火阑珊的长安。


    南雍这三千里地河山,今日终于要完完整整收入。


    “子时一过,不论如何,即刻攻城。”


    “那程卅呢?”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问。


    “那老奸贼,看着我们打到城下,竟想着投诚,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老匹夫最是奸佞,坏到骨子里了,事君不忠,这样的人,谁还敢留他!”


    “是而才打晕了绑在马上,车裂死了!那尸体也丢给了野狗,叫畜生们吃了这老畜生的骨肉,也难消咱们心头之恨!”


    那梁王太女满意一笑:“他也是死得其所。”


    目光再次投向长安,灯火倒映,在她眼中燃烧起了熊熊烈火,野心昭昭。


    *


    十二月十一子时,杀号声越过冰封的灞河,直奔明德门。


    没有耗费多少功夫,守护南雍百年河山的明德门不过一刻钟便破,五千轻骑举兵入长安城,所到之处,无论百姓官兵,无不称降。


    朱雀门街被清得干净,梁军轻而易举攻入,直奔皇城。


    仓皇不安了一夜的宫人自愿大开朱雀门,迎新军入内,免去了杀头之灾,左右里面坐着的皇帝不值得百姓为她流一滴鲜血,早些称降才是上策,这世道,识时务者才为俊杰。


    皇城内,只剩神策军十几人负隅顽抗,但终究敌不过梁军铁骑,不消半个时辰,便皆死于梁军刀下。


    听见轰然一声撞门声,方敬淑被冻醒了,心头一颤,她忙就要去看漏刻,可那漏刻不知何时已冻住了,早已停止了计时。


    杀号声远远传来,她才猛地发现,太极宫冷得有些彻骨。


    ——哪怕地龙熄了,也断不会这么冷才对,且,暖帐内原本燃着数百支蜡烛,如今却漆黑一片。


    顾不上自己,她连滚带爬地起身,拨开帘帐就奔入暖帐中。


    立时,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将她整齐的发髻吹散,激得她浑身一震,险些栽倒在地。


    不知何时,暖帐内窗扇大开,寒风肆意涌入,将灯烛尽数熄灭,漫天飞雪从大开的菱花窗口灌了进来,将窗前书案上的纸张书册吹得纷乱,掉了一地。


    屋外雪地的天光,足以将屋内一切照得通明。


    深蓝色的雪夜澄净得不像话,不知多久,长安都未下过这般大的雪了。


    方敬淑浑身一震,就见一片月白色的夜光之中,有人静静地趴在胡床边上,一动不动。


    兰锜上的宝剑只剩银白色的剑鞘,剑身,正被什么人捏在手心里。


    她心口不自觉地发颤,嘴唇张了张,想出声,却发现根本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步伐顿时变得沉重,方敬淑不可置信地拖着步伐,一步一步,走到那僵硬不动的人影边。


    名为“阙君”的宝剑被沈钰韶脱力的手攥着,倒在一旁。


    它一生随着历代主人戎马,饮过匈奴热血,斩过叛军首级,却独独没想到将会被用来以国君自刎。


    银白的剑身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它的剑芒划破了沈钰韶颈间脆弱的皮肤,将热血放洒出来,流了一地。


    方敬淑只觉摸到了黏糊糊的液体,冰凉又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眼前虚晃,好半天,才看见面色苍白,早已流尽血色的沈钰韶。她乌发散落一地,双眸紧闭,唇色发白,那纤弱的脖颈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看得方敬淑两眼发黑,呼吸就要停止。


    不可置信地探上面前人的鼻尖,却再也感知不到一丝鼻息,她浑身一抖,脱力一般,倒进黏稠的血液中。


    “陛……”颤巍巍开口,声音却紧得一丝都发不出来。


    汹涌的悲意冲破情感的关闸,肆意奔流而出,她大张着口,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陛下——!!!!”


    陆舒白听见这一声嚎哭时,才行至暖帐外,看着太极宫满室漆黑,她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急忙催动轮椅快速向前。


    太极宫内一片死寂的漆黑,如同深渊巨口,吞噬了所有光亮与暖意,唯有窗外雪地的惨白天光,将殿内轮廓勾勒得鬼魅森然。


    那不祥的预感,冰冷刺骨,瞬间攫住了她全身。


    她几乎是本能地催动轮椅,平日沉稳的辘轳声此刻变得急促而刺耳,撞在空旷冰冷的宫殿四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不祥。轮椅粗暴地碾过散落在地上的书卷、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满室凄然,雪花洒进暖帐内,披上了一层银白,只见方敬淑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神色悲极,哭得肝肠寸断,手心里,还攥着沈钰韶早已凉透的手掌,和那柄要了她性命的长剑。


    眼前女子的模样倒映进她眼中,扯得她心若碎成絮片。


    霎时间,宛如泰山崩倒,陆舒白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全身战栗起来。


    身体一阵一阵涌上几乎能将人冻死的寒凉,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一贯清冷无欲的琉璃色眼瞳中,终于,也是第一次涌起了属于凡人的神色。


    “啊……”她张口,宛如玉色的琉璃崩碎,一声短促、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从她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尖锐得像是琉璃被硬生生碾碎的声音。


    一时间,她像是忘了自己双腿不能行走一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竹绿色的外氅散落在地,她撑着椅臂,却忘记了如何催使轮椅,想凭借着那绝望的蛮力起身,可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数年,咬牙了半天,撑起身子,身下却无力,只听扑通一声沉重的闷响,是□□与冰冷汉白玉地板的撞击。


    她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离那片刺目的血泊,不过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骨头撞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却远不及心口那被钝刀反复切割搅碎的万分之一。


    琉璃色的眸子蕴起磅礴的湿意,顺着她清绝姣好的脸颊,滑入唇腔。


    是苦涩的咸味。


    泪水模糊了视线,朝那处看去,沈钰韶苍凉地倚在榻边,仿佛一个摔成碎片的瓷具,无论再怎么拼凑,也拼不成原貌了。


    “你该再等等我的,钰韶……”呜咽声中,陆舒白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她顾不上散乱的衣衫,用尽全身力气,用双臂支撑着,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在冰冷刺骨、沾染着零星血迹的地面上,艰难地向那个了无声息的身影爬去。


    太极宫冰凉的汉白玉砌的地板刺激得她身体一阵不自然地颤抖,她秀眉紧蹙,泪痕沾满脸颊。


    “你要等我,才是……”


    大雪终停,殿外,丧钟长鸣。


    *


    开宝六年冬,梁军终于越过长江,北上直取长安,南雍国破,后主沈钰韶自戕于太极宫。


    南北并立的这十余年,终于在梁军铁蹄之下,用鲜血与亡魂画上句号,自此,山河归一。


    时人都道,那位备受她折磨的以至于双腿残废的谋士终于得以自由,不必再委于她帐下了。


    然同年,那位谋士,即中书省同平章事陆舒白,却于阁中割腕自戕殉国。


    时年,沈钰韶三十四岁,陆舒白三十六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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