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破的前夜,下了一场历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大雪,直直没过膝盖,千里冰封,万里飘雪,天地上下一白,银装素裹。
纵使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长安城内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极尽声色,并没有一丝大国将破的悲凉之感。
昏主当道,百姓水深火热,自然早早盼着当政的人早些死了,等着另一个明君治理。如今南雍早已千疮百孔,沉疴旧病积压,大厦将倾,宛如一个垂垂暮矣,即将咽气的老人。
很显然,坐拥半壁九州之地的梁朝国君,便是那个人心所向的“明君”,而无人挡得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跟不上车马的,只有被掩埋在黄土之下的命运。
太极宫内生着地龙,殿门大敞,大雪带来的寒气一股脑涌入,却立刻被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殿内灯火憧憧,一排人影被烛火拉得极长,阴影直直蔓延到殿门,气氛有些吊诡。
身着绫罗的宫女与内侍面色皆惧,战战兢兢地交手在暖帐外站成一排,不敢抬头。
二尺之外的暖帐垂下张张锦缎帷帐,隔开内里的光景。
“轰”的一声传来一阵巨响,吓得这一排人皆是一个激灵,面色发白,更有胆子小的,泪花已经涌出了眼眶。
领班殿直提着宫灯,从飘然大雪之中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陛下!切莫伤着自己!”她连忙脱下沾满雪花的斗篷,拨开暖帐慌张入内,就要查看里面的情况。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谁料刚探进去半个身子,帐内的人便怒喝了一声,重重扔出去一个杯盏。
“啪嚓”一声,杯盏射来,却没打在殿直身上,倒是碎在了她脚边,瓷片飞溅,摔了个稀碎,淡褐色的茶水流了一地。
暖帐内,点了一百八十多支白烛,照得恍如白昼,气味也算不得好闻,博山炉的焚香也已燃尽,只剩些余味萦绕。
动静的源头在胡榻之上,有人长发披散,一袭白衣迤地,孤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时,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颤抖着。
四处都是被扔出去的书籍、枕靠、画卷,或是碎了一地的瓷盏。
“陛下的头风又发作了吗?”看着刚好碎在自己脚边的碎瓷片,殿直眉心轻蹙,涌上些不忍,轻声问。
回应她的只有胡榻上女人一阵一阵极力忍耐的呻吟与吸气声。
“出去,这里不必侍候。”片刻后,女人颤着吸了一口气,按着不停跳动的额角哑声道。
方敬淑神色肃然,却不走,弯身道:“奴方才出去探听了,梁军已在护城河外,陛下,大明宫待不得了,趁着今晚还有机会,从密道……”
“出去!”毫无预兆的,胡榻上的人怒喝了一声,有些疯狂地扭过头怒视着她,“朕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
被这一声猛地喝止的方敬淑一个激灵,却仍旧不想放弃:“陛下——”
“滚出去!都滚!还要朕再说一遍吗!”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见方敬淑不动弹,便跌跌撞撞地起身,负气一般,将一旁兰锜上的长剑一把抽了出来,“铮”的一声,指向方敬淑,“你们怕死,朕不怕!那些想逃的,卷了细软,尽情逃去吧!把这太极宫搬空了也罢,别来烦朕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已经几近病态的脸。
面色苍白,猩红的双眼湿漉漉的,眼下的乌青也极明显,不知已有多少时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饶是如此,却也能从她山峦般的精致眉眼中看出,她是一位美人,那双狐狸眼,睑上痣,无不各有风情。
南雍后主沈钰韶,以暴虐无道著称,在位六年,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宠幸奸佞,可谓恶贯满盈,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南雍经此六年,彻底迎来了它的尽数。
嘴唇颤了颤,方敬淑双眸氲起水花,挂在眼眶边,她看着那指向自己的长剑,久久没有言语。
沈钰韶呼吸粗重,身形一起一伏,猛地一下,额头几乎要人命的痛觉电流一般传来,她低低“呃”了一声,长剑“砰”得被她甩落在地。
方敬淑终于低下身,叉手递上前作揖,声音艰涩:“卑下逾越,陛下恕罪。”
语罢,却步便退出暖帐。
帐外,几个宫女交换了眼色,见她出来,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道:“梁王太女兵临长安,只怕等不到明早便要攻城,既然陛下不欲与我们这些卑贱之人苟活,也放了话,殿直何不与我们一道离开?”
方敬淑闭了闭眼,将泪意憋了下去,再睁眼时,眼中又是清明与决然:“我与陛下共生死,你们若有忠心的,尽可留下,不愿与陛下进退的,如陛下所言,各自收拾了细软逃了去吧。”
如今情境,这些宫人惜命想要逃走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国破前,全人体面也是应当,只当是为入阴间前再攒些阴德。
她话毕,身后那一排宫女内侍皆是松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就压低声音议论着要从哪个门逃走。
细蚊声般地议论此起彼伏,方敬淑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一阵车轮碾过雪地刺耳的吱吱声突兀地在殿外响起,寂静的雪夜里,像是有人披着一身寒意来了。
方敬淑一震,也顾不上身后人的喧嚷,提起衣裙赶忙走了出去。
鹅毛般的大雪,早已将殿阶覆盖成一片足以照亮黑夜的白茫茫。
黑夜里,逐渐走近两个人影。
那车轮声正是来者身下的轮椅。
大雪将殿外照得亮堂,不需宫灯,就能看清。来人似乎是个残废,端坐在轮椅之上,双腿掩藏在层叠的柔色的衣摆下,身影单薄清瘦,披着宽大的竹绿色外氅,见她不披外衣出来,一双瘦削手轻轻叉指推出作揖,这一下,腕间的衣料便显得空荡荡的。
这张脸也是好看的,却与沈钰韶相反,并非她那般明艳的美,倒像是一块璞玉,被精心篆刻了五官,一弯远山似的黛眉之下,双眸瞳色浅淡,宛如易碎的琉璃,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温润。
“陆平章,您来了。”眼眶又有些发红,方敬淑的语气恭敬,低声向来人见礼。
“方殿直。”女人轻启薄唇,声音如清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抚平人心的祥和,她稍稍抬眉,看了一眼殿内,意思很是明了。
方敬淑低首,道:“陛下不肯同我们一起走,我将遣散其余宫娥太监,欲与陛下同归。”
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女人没有答话,没有叫身后的人推,自己抬手转动轮椅,驶入大殿内。
见她来了,里面的议论声骤然一停。
“她是谁?怎得不见通报……”有面生不识的宫娥低声问身旁的人。
“你不在御前伺候,自然不知她,但稍知晓前朝事,便绝对听过她的名头。”
“她是如今中书门下同平章事,陆舒白,陆平章。”见她行近,宫娥压低了声音,“从前最受先帝倚重。”
轮椅正好在她俩面前停下,那人一身寒气,似乎要侵染到她俩身上。
“太液池外,有护送宫人出右银台门的率府军,此时动身,尚且赶得上。”声音清淡,语罢,便再次推着轮椅向内。
那两个宫娥愣愣地,见她走进暖帐,才渐渐缓过神来。
“陆舒白?可是那位……”宫娥一惊,“我只知她名头,却不知她长得这般……”
这般好看,却是个双腿残疾。
时人评判后主沈钰韶时,除却批判她罄竹难书的罪行之外,必然还会带着另一人,为之扼腕叹息,叹时运不济,南雍无明主,让这般明珠蒙尘。
这人便是陆舒白。
十八年前,陆舒白自东都养正书院大儒戴维明名下修罢,擢以入春闱,与同年举子共同科考,女皇当政之下,朝中女官亦不在少数,但没人将这个寒门落魄的孤女放在眼里,甚至断言,这戴维明是昏聩了,才会将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推举入春闱。
然,现实却狠狠打了这帮人一巴掌,放榜那日,陆舒白的名字赫然居于榜首。
中州朝代更迭频繁,不是没有出过女相,彼时南雍还正是女主兴的时候,只是这般一举将一帮高门世家子弟甩在身后,荣登状元榜眼的人,陆舒白却是第一个。
这般百年难遇的天才,却碰上了南雍最为衰颓的年岁。
大厦将倾,便是最好的工匠,都无法力挽狂澜。更何况,又遇上了沈钰韶这样昏聩的君主,虽位居中书,形同宰执,和无权的傀儡又无甚两样。
沈钰韶不敬她,反倒宠幸奸佞程卅,致使南雍更为衰败;更有甚者传言,就连陆舒白那双令人叹息的残废的双腿,都是由沈钰韶一手造成。
稍有些年岁的长安百姓还记得,十八年前陆舒白状元及第时,还是完好的一人,这其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得而知。
方敬淑跟了上来,议论声登时偃旗息鼓,她看了一眼,叹气道:“都散了吧,伺候至今,也算你们忠心了。”
宫娥内侍们面面相觑,品着她的语气不似作假,便有人开了个头,呵腰朝她深深一拜:“多谢陛下、方殿直成全。”
紧接着,身后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来皆是一拜,头也不回地便跑出了大殿。
不过片刻,偌大的太极宫便恢复空寂,只剩三人孤影凭吊。
方敬淑没有入内,仍旧侍候在暖帐外。
沈钰韶脱力般倒在胡榻边,脑袋的疼痛还一阵阵地发作。
车轮声在耳边响起,她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轮椅停在自己身后,没有作声,来人只是轻轻俯下身,捡起散落在她脚边的书籍画卷。
捧在手心里看了看,是一本《文殊菩萨心经》,被沈钰韶扯得支离破碎,没了全容。
良久,她像是翻了翻那本心经,看不出个所以然,轻叹了口气:“陛下,头风又发作了?”
沈钰韶终于抬起了头,神色惘然。
陆舒白离她近在咫尺,她疼得脸色惨白,呼吸不均,扭过身,揪住了陆舒白一角藕荷色的衣摆。
陆舒白只任她拉扯,垂下琉璃般的眸子,目光轻柔地扫过她发黑的眼下,眉头不经意轻轻皱了皱。
片刻,闻着她身上的白芷香,沈钰韶才觉得额头那阵疼痛稍缓了几分。
她缓缓将脑袋放在陆舒白还带有寒气的膝头,手还死死揪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
“梁军还有多久攻城?”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沈钰韶终于觉得脑袋清明了几分,颤声问。
“今夜,梁王太女已达灞河边,欲今夜子时渡河,破城门。”她平静地回答,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长安亟破,山河欲碎。
沈钰韶听罢,不知想起了什么,埋在她腿间,轻轻笑了起来。
“梁王太女早慕你的才名,今夜攻城,只怕要上赶着将你收入麾下,为她所用。”也罢,当今百姓都道陆舒白错奉昏主,去为梁王太女效力,恐怕正遂天下人愿。
陆舒白的神色却松了松,低下头,迎上她狐狸眼中闪烁着的讽刺的光。
“臣,此生不奉二主。”片刻后,她轻声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