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唐婉那间大得有些过分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粘稠而又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宁城最繁华的CBD,车流如织,人潮涌动,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窗内,却静得能清晰地听到每个人那沉重、压抑、且完全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那三位在各自领域呼风唤雨、跺一跺脚都能让宁城商界抖三抖的宏宇集团核心总监,此刻,像是三尊被施了定身术的滑稽雕像,僵硬地坐在那张价值不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
CFO李总那副象征着精英身份的金丝眼镜,已经滑到了鼻梁中段,镜片后的眼神一片呆滞,他却浑然不觉,嘴巴微微张着,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
法务总监何总那张一向如同法条般刻板、嘴唇永远紧抿着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职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的惊骇与恐慌,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
而那位一直挂着温和笑容、城府最深的战略副总裁张总,脸上那惯常的、温和而富有欺骗性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羞愧、后怕和一丝恐惧的惨白。冷汗,正悄无声息地浸湿他高级定制衬衫的后领。
陈默没有立刻开口。
他知道,在扔出几颗重磅炸弹之后,适当的沉默,是发酵震撼、催化恐惧的最佳催化剂。
他平静地站在投影幕前,那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正在指挥交响乐团的、掌控全场的指挥家,而不是一个前来推销保险的、卑微的业务员。
他给予了这三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精”,足够的时间,去消化他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要让他们去恐惧,去后怕,去真正意识到,他刚才指出的那三个看似遥远的风险,背后都代表着足以将他们从云端打入地狱、彻底颠覆他们职业生涯的巨大危机。
唐婉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
她没有去看那三位已经彻底失态的下属,而是将全部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陈默的身上。
不再有丝毫的玩味和魅惑,不再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和试探。
那目光里,有欣赏,有惊奇,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张总。”
陈默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作为集团的首席战略官,您刚才提到‘稳定’。我想请教一下,在您的战略词典里,将集团未来五年最重要的增长点、核心靶向药的命脉,完全寄托在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内战而断供、且其反对派领袖已经和我们最大竞争对手秘密会晤的国家。”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这种行为,是否可以被定义为‘战略性自杀’?”
“轰!”
张总的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被引爆了。
“战略性自杀”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脸上。
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后背的衬衫瞬间就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负责的战略部门,每年耗费巨资购买各种顶尖咨询机构的报告,养着上百号分析师。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从一个不知名的军事论坛角落里,挖出了这张足以致命的照片!
这是何等恐怖的信息挖掘和分析能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干涩无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何的辩解,在这样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都像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和渎职开脱。
陈默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而是转向了那位倨傲的CFO,李总。
“李总,您刚才提到了现金流和财务模型。”
“我花了一晚上时间,研究了宏宇集团近三年的所有财报。不得不说,做得非常漂亮,几乎无懈可击,堪称教科书级别。我相信,这足以让任何审计机构和投资者都挑不出毛病。”
他先是给了一记甜枣,但话锋随即一转。
“但是,您似乎忽略了对核心人才这种最重要、也最不稳定的‘无形资产’,进行风险对冲。”
“如果,我是说如果,刘谦德博士因为他女儿的病情,被我们的竞争对手,以一份他根本无法拒绝的、涵盖了全球顶级医疗资源的‘家庭保障信托方案’挖走。那么,请问您的财务模型里,是否计算过,因为核心AI技术的研发停滞,和正在申请中的那几项重大专利的意外流失,而导致的未来五年内,至少三百亿人民币的预期收益损失?”
“三百亿!”
李总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一直引以为傲、自认为固若金汤的财务模型,只计算了那些看得见的、冷冰冰的资产和负债,却完全忽略了“人”这个最大的、最不可控的变量!
三百亿!
这个数字,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轰然倒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默说的这个数字,非但没有夸大,甚至还说得有些保守了!
他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这个风险真的发生,他这个CFO,第一个就要被愤怒的董事会和股东们撕成碎片!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陈默,也不敢看唐婉.
最后,陈默的目光,落在了那位从始至终都板着脸、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法务总监,何总身上。
“何总,宏宇的法律防火墙,堪称业内典范。我仔细研究过,所有的保密协议和竞业禁止协议,都做得滴水不漏,堪称完美。”
何总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
但陈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但您似乎忘了,法律追究的是事后责任,而保险,弥补的是即时损失。”
“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在真正的、国家级别的商战面前,这些法律文件,很多时候,都只是一张废纸。”
“我研究了贵司目前所有的财产保险合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条款。对于‘服务器数据被盗’和‘核心专利技术泄露’这类无形资产的损失,赔付的上限,只有区区五百万美元。”
他看着何总,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五百万美元,这笔钱,恐怕连聘请一个国际顶级的律师团队,去打一场旷日持久的跨国知识产权官司的定金,都不够付吧?”
“我很好奇,这究竟是当初负责这份保险的部门经理,业务能力上的疏忽,还是……在您的评估体系里,我们宏宇集团最宝贵的数字资产和核心技术……就只值这么点钱?”
诛心!
这番话,简直是字字诛心!
何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份合同当初是他手下的人经手,他只是惯例签批,从未深入审视过这个细节。
此刻被当众指出,尤其是在唐婉面前,这无异于将他钉死在了渎职的耻辱柱上!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默结束了对三位高管长达数分钟的“公开处刑”,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唐婉。
“唐董,地缘政治,核心人才,无形资产。”
“这三柄悬在宏宇帝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柄,都足以致命。”
“而这些,在贵司现有的、引以为傲的风控体系和保险方案里,通通都属于——”
“绝对的盲区。”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兆,那么此刻的寂静,就是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废墟。
唐婉缓缓地站起身。
她没有走向陈默,而是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回到了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巨大红木办公桌后。
她按下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琳达。”
“通知下去,原定于今天上午十一点的集团董事会议,无限期取消。”
“另外,”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沙发上那三具“尸体”。
“让李总、何总、张总,立刻、马上,滚回自己的办公室。针对陈默先生刚才提出的三个问题,在今天下班之前,每人给我交一份不少于五千字的检讨和切实可行的整改方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寒。
“如果写不出来,或者写得让我不满意,就直接把辞职报告,和检讨一起交上来。”
三位总监听到这话,如遭雷击,却又如蒙大赦。
他们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今天算是真真切切地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唐婉虽然说得狠,但终究还是给了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更不敢再多看陈默一眼。
只是站起身,对着唐婉和陈默的方向,近乎九十度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像三只斗败了的、被拔光了毛的公鸡,灰溜溜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让他们感到无尽屈辱和恐惧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陈默和唐婉两个人。
唐婉绕过那张巨大的办公桌,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了陈默的面前。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像踩在人的心跳上。
她停在陈默面前,距离近得他能再次闻到她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水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点燃的兴奋气息。
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指甲涂着蔻丹红的纤纤玉手,轻轻地、仔仔细细地,帮陈默整理了一下他那条价值不菲的、一丝不苟的藏青色领带。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刚刚出土的、稀世的绝代珍宝。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微微眯起,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而又带着一丝沙哑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陈默都感到有些意外的问题:
“陈默,你,为什么这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