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躺在谷底之外的少年,浑身浴血,寂静无声。
温潆棠脑中“嗡”的一声,所有伪装的冷静、强撑的镇定,在听到“陈情”二字的瞬间,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不到自己是怎样冲过去的,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刮过她湿漉冰冷的脸颊,却带不起一丝凉意,因为胸腔里有一股更灼人的恐慌轰然炸开,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烫、发颤。
九年。整整九年。
她在虞山这片土地上,摒弃了近乎所有的喜怒哀乐,习惯着将悲悯均匀地洒向每一寸草木,习惯着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去权衡利弊,被迫的去压抑所有属于“温潆棠”个人的、激烈的爱憎。
她以为她早已将那个会为所有人心绪剧烈翻涌的少女,深深埋在了神性的土壤之下。
可直到这一刻。
直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倒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身下洇开大片暗色,浓重得几乎要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
她才猛地惊觉——
那压抑的人性,从始至终,只系于一人的身上。
“陈情——!”
她扑跪下去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破碎腔调,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所有感官都聚焦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上。
她的手伸出去,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他看起来……太碎了。
衣衫褴褛,伤口纵横交错,深可见骨。
唯独缠在肩上的惨白“月丝”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陈情……”她再次唤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他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你看看我……你应我一声……”
跟踉跄跄追过来的莫罗在一旁捂着脸哭泣,时杳杳安静地蹲坐在不远处,猫眼里映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温潆棠终于鼓起勇气,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极其轻缓地抚上他的颈侧。
指尖下,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跳动。
极其缓慢,极其虚弱,但却真实地存在着。
像无尽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瞬间点燃了她几乎冻僵的血液。
“圣泉...圣泉......”
温潆棠近乎魔障地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不远处那片在月光下荡漾着柔和光晕的水面。
“帮我!”她猛地回头,撕声朝呆立一旁的莫罗喊道,“把他抬进去!快!”
此时的温潆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平日清冷柔弱的少女。她与莫罗一左一右,几乎是连拖带抱,将浑身是血的陈情艰难地挪向圣泉边缘。
他的血染红了沿途的草地,更多的血在移动过程中从他可怖的伤口里涌出,温潆棠的手臂、衣襟顷刻间便一片狼藉。
不能死!不能死啊!
扑通!
沉重的落水声打破了圣泉的宁静。
陈情的身体沉入泉水之中,荡开一圈圈剧烈晃动的涟漪,清澈的泉水瞬间被弥漫开的血色污染,如同打翻的胭脂,晕染出不祥的图案。
温潆棠毫不犹豫地跟着踏入泉中,冰冷的泉水瞬间淹没至她的腰际,激得她浑身一颤,却丝毫无法冷却她眼中的灼热。她跪坐在水中,奋力将陈情的头托出水面,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避免呛水,而让他的身体尽可能多地浸泡在泉水里。
她用手掬起泉水,一遍遍地冲洗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伤口。泉水触碰到那些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的伤痕时,似乎微微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晕。
“有用的……一定有用的……”
谷外,快步冲进来了一道人影,却在看见泉水中的二人时,猛地驻足了脚步。
沈听松站在谷地边缘,脸上惯常的温雅笑容彻底凝固,碎裂,然后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阴鸷。
“这都...没死!”极低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死死盯着泉水中那个浸泡在血泊里的身影——
一丝极深的忌惮和更浓的戾气从他眼底飞快掠过。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楚,想确认那是否只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然而,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
他看见那少年的眉影清晰的颤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这低贱生命顽强到可恨的程度,几乎让他失态。
而更让他心悸的是——
几乎在陈情眉峰颤动的同一时刻,原本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救人中的温潆棠,像是心有灵犀般猛地低下头,目光急切地落在陈情脸上。
“陈情……?”她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
那个少年缓缓睁开了眉眼。
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血珠与水汽,沉重地抬起,露出一双涣散、却依旧执拗地寻找焦距的眸子。
温潆棠惊惶的容貌,如同穿透迷雾的月光,一点点映入他的眼帘。
只一瞬。
那双涣散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是跋涉过无边地狱终于得见唯一眷恋的星辰。剧烈的疼痛、濒死的恐惧、拼杀的记忆……所有一切都在看到她的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去。
他满眼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狼狈不堪,可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用尽全部力气地,扯动嘴角,笑出了声。
那笑声夹杂着血沫翻涌的嗬嗬杂音,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极致的心安与……歉意。
他看着温潆棠衣衫上大片大片刺目的、属于他的血迹,看着她为了托住自己而彻底浸湿混着血水的衣襟,目光里满是痛惜和自责。
“还是……”他艰难地蠕动嘴唇,“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可笑。在这样的境地下,他醒来第一句,惦念的竟然是弄脏了她的衣裳。
可温潆棠听懂了。
这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个死里逃生的少年。她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陈情滚烫的额头,“陈情......”
“嗯?”
“以后不论你去哪,都要带上我,”她的双臂环上了他血迹斑斑的脖颈,仿佛拼了命也要将接下来的这句话烙进他的灵魂里,“我一个人......会害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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