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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烽火(十八)

作者:三山花正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晚上,两人一起去营房里转了一圈。


    后勤处正在组织士兵们包饺子过年,满屋子的面粉的麦香味和白菜猪肉馅的味道。


    这温暖的气味和士兵们的喧闹声混在一起,总算有了点年节的热乎气。


    看到长官来了,士兵们既紧张又兴奋。


    池越洗了手,挤到士兵中间。


    拿起饺子皮,放馅,手指灵活地一捏一挤,动作麻利,包出的饺子个个肚大馅满,有模有样。


    秦晔没凑近,就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


    灯光下,池越低着头,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因为微微用力而绷着,额角甚至冒了点细汗。


    那双手,握枪指挥、批阅文件时果断有力,此刻摆弄面皮和菜馅,竟也一样的利落熟练。


    池越抬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咧嘴一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怎么样?我这手艺不赖吧?”


    秦晔没接话,只是微微偏开了视线。


    饺子煮好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大家围坐分食。


    秦晔不动声色地,悄悄从锅里捞走了几个形状最“别致”、一看就是池越手艺的饺子,放到了自己碗里。


    池越端着碗坐在他对面,瞧见了,没吭声。


    只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碗里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饭后,夜已深透。


    窗外风声更紧。


    池越起身告辞:“行了,年也拜了,经也取了,我该回去了。”


    秦晔却拦住了他:“天色已晚,山路难行,又近年关,何必来回奔波。


    若不嫌弃,就在此歇下吧,明日再走不迟。”


    池越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又看了看秦晔真诚的目光,略一沉吟,便爽快答应:“成!那就叨扰秦师长一宿!”


    是夜,两人在秦晔简朴的师部卧室里抵足而眠。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的严寒。


    两人睡在里间炕上,并排躺着,毯子盖到胸口。


    黑暗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隔着一堵墙,还能隐约听到外面哨兵换岗的脚步声。


    谁也睡不着。


    话题从工事、练兵、物资,慢慢扯到眼前的局势。


    谈到那份屈辱的协定,谈到北平城里越来越嚣张的日本人,谈到金陵方面暧昧不明的态度,也谈到遥远的东北。


    沉默了一阵,是池越先开的口,声音压得很低:“‘北望’第六批药和电台,送出去了。那边回信,说解了燃眉之急。”


    “嗯。”秦晔应了一声,“下一批的路线得改,日本人最近在口外增加了巡逻队。”


    “知道。我让手下人去探新路了。”池越翻了个身,面对秦晔的方向,尽管黑暗中看不清彼此。


    “不知道‘北望’送过去的东西,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秦晔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低沉。


    “尽人事,听天命。”池越轻声说,“做了,总比不做强。”


    又是一阵沉默。


    能听到窗外风扑在窗纸上的声音。


    “要是……下一步,他们真要直接冲着我们来呢?”


    秦晔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问池越,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次,池越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清晰地说:“我在淆城,你在巩镇。唇齿相依。”


    “是啊,”秦晔轻轻吐出一口气,“互为犄角。”


    这句话像投入古井的石子,落在黑暗里,沉甸甸的。


    池越没再说话。


    一种无声的、坚实的东西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和时局带来的孤立无援感。


    他们不再需要多余的语言。


    在这乱世的深渊边缘,他们是彼此唯一能依托的壁垒。


    低声的交谈又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


    这一觉,他们睡得很踏实。


    窗外是凛冬的寒风和步步紧逼的危机。


    屋内,两个身负重任、心神紧绷的军人,在这乱世的深夜,因为对方的存在,终于得以稍稍喘息。


    清晨,院子里那辆沾满泥泞的黑色汽车引擎已经发动,排气管喷出股股白雾。


    里间的两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一夜深谈,并未带来多少倦意,反而让精神清明了不少。


    他们起身,沉默而利落地整理好仪容。


    炕上的余温犹在,但屋外的寒气已经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池越和秦晔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


    冷风一吹,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池越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钻进去。


    他从车后座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递给秦晔。


    “这个,拿着。”


    秦晔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勃朗宁m1910手枪,枪身黝黑,烤蓝均匀,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这是做什么?”秦晔抬头,有些不解。


    这显然不是池越自己日常佩戴的那把。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眼看向池越,眼神里带着询问。


    “给你防身,我那还有备用的。”池越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补了一句,手依旧稳稳地伸着。


    “你这儿现在是真成了刀尖子,日本人、特务、还有那些认钱不认人的土匪,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多把好枪,多个保障。”


    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实际,关乎防务,关乎安全。


    秦晔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那支枪上。


    他沉默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抬眼看向池越,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揶揄的弧度。


    “怎么,”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池旅长这是……有借有还?”


    池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中原大战时,那次在阵地侧翼的夜间遭遇。


    双方在漆黑的林子里狭路相逢,看不清面目,只凭着感觉和风声过了几招。


    枪械都来不及举起,就被各自后方猛烈的火力覆盖逼得迅速分开。


    等退回安全地带,秦晔才发现腰间的配枪不知何时在贴身缠斗中被对方摸走了,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枪套。


    这事成了他心头一桩憋闷又无从发作的旧怨,而能从他身上无声无息摸走东西的,除了那个像豹子一样敏捷的晋军团长池越,他想不出第二人。


    池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化为更大的笑容,带着点“你居然还记得”的得意和“老子就是手快”的嚣张。


    “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秦师长倒是记仇。”他摸了摸鼻子,笑道,“那把旧家伙早不知扔哪个犄角旮旯了。


    这把新的,算利息!


    怎么样,连本带利,够意思了吧?”


    秦晔哼笑一声,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新枪:“利息?池团长这账算得可够精的。


    当年顺走的是把旧的‘自来得’,如今还了把新的‘花口撸子’,这买卖怎么看都是我亏了。”


    “嫌亏啊?”池越眼睛一瞪,作势要伸手拿回来,“那成,还我,回头我给你找找那把旧的去,估计生锈都能当铁疙瘩卖了。”


    秦晔手腕一翻,轻巧地将新枪收回了大衣内侧,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眼底那点微末的笑意未散,“利息我收了,本金……继续欠着吧。”


    池越见他收下,嘴角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默契和轻松冲散了清晨的寒意。


    那段你死我活的过去,如今竟也成了可以拿来玩笑的旧事。


    “走了!”池越不再多言,利落地矮身钻进了汽车。


    “路上当心。”秦晔站在屋檐下,目送着他。


    汽车发出更大的轰鸣,颠簸着驶出了院子,碾过清晨的冻土,很快消失在弥漫的晨雾与冷风里。


    直到再也听不见引擎声,秦晔才缓缓从大衣里拿出那把新枪。


    他拇指摩挲着枪口套上那一圈漂亮的滚花,然后熟练地检查枪膛、弹匣。


    一切崭新,油光锃亮。


    他将这把“利息”郑重地佩在腰侧,取代了原来那把旧枪。


    冰冷的钢铁贴着他的腰侧,似乎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转身走向指挥部,步伐沉稳。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前方的威胁并未因年节而减少半分。


    风依旧冷冽,但天际的那抹亮光,似乎比昨日又多坚持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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