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后,2023年3月12日,周日
周日这一天的天色格外好,季繁班上两个小同学携家长来桂景园做客,吃了午饭吃晚饭,闹得天翻地覆。
季平安最会当孩子王,下午带着两大三小去小区的儿童乐园,拎出足球篮球羽毛球跳绳各色运动设备,亲自上场带领娃娃们奔驰,回来安排上AR游戏机给孩子们畅玩,自己系上围裙下厨做菜,端出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辣有鲜,妈妈们啧啧称奇,要求徐行开班传授上哪里找这么完美的老公——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床上功夫怎么样?”
其中一个妈妈大胆发问,徐行微笑不语。
人又问:“哎繁繁妈妈,你最近是不是减肥?感觉瘦了好多,其实你真不用减了,身材很好很好了,有什么秘诀跟我们分享分享啊。”
捏捏肚子,货真价实的脂肪,货真价实的苦恼:“生完孩子之后,这一圈肥膘就没下去过。”
徐行还是笑,说:“没减肥,就是最近特别忙,吃不好睡不好。”
听起来很像托辞。
实际上也确实是托辞。
一个礼拜,体重掉了五斤,确实忙,也确实没怎么吃也没怎么睡,长夜里看着窗帘外一点点黑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
如鲠在喉是怎么一个难受法,徐行终于知道了。
她是一个压力型选手,不管是与人对抗还是要上台演讲,或者解决什么疑难杂症,越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她越是精神抖擞。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面对,解决,放下。
六字真理,金玉良言。
但对别人说总是比较容易的。
江去闲实实在在是让她破了防,因为眼前这个问题,解不解决,都会演变成为另外一个问题。
她强作镇定,吃完晚饭陪着季繁把同学和家长们送走,从小区门口回来时季平安刚好收拾干净客厅厨房,擦着手出来,说:“哎哟,三个孩子的规模不是一个孩子的三倍,是二十倍啊,幸好我们就生了一个。”
季繁很警惕:“你们还要生吗?”
季平安过去抱起她:“为什么这么问。”
季繁多抱紧爸爸的脖子:“康晓晓有个弟弟,她爸爸妈妈都爱弟弟,她说没有人爱她。”
季平安抱着她往楼上走,差不多是洗漱上床读故事的时间了,一边说:“那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如果你们生了一个弟弟呢?”
季平安想了想:“第一,不管生了几个弟弟,爸爸妈妈都永远最爱繁繁。”
还回头问了一句徐行:“妈妈说对不对。”
徐行赶紧点头:“对,百分之百,百分之十万。”
小孩子对百分之十万这么惊人的数字明显比较满意。
季平安转过了楼梯角,还在说:“第二,现在根本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之前爸爸跟繁繁说什么来着,不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哭鼻子,对不对,发生了再哭也是来得及的。”
季繁说:“我不喜欢哭鼻子。”
季平安笑起来:“那是,谁会喜欢哭鼻子啊,但需要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可以的。”
他们父女你一句我一句,而后进了房间洗漱,过了几分钟,估计季繁开始洗澡,季平安就下楼来了。
因为爸爸带得多,季繁虽然娇惯,自理能力却很不错,洗澡换衣服很小就是自己来,她规矩很多,从哪里开始洗,哪个部位洗几下,穿衣服的顺序是什么,一头一脑不能乱,乱了她的套路小孩子会大发雷霆,一天都周身不爽。
从徐行的角度看过去,在这些日常琐事上花这么多时间,遵守这么多规矩,实在规范有余,效率不足,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改不了了,木已成舟。
季平安下来就开始检查屋子里外的门窗,水电,煤气,冰箱里有没有不能过夜的东西什么的,也是一整套sop,一头一脑不能乱,有其父必有其女,诚不欺我。
平常这时候徐行如果在家,就已经自己上卧室去该干嘛干嘛了,但她今天就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季平安第若干次经过身边时,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记得江去闲吗?”
季平安停下了脚步,好像犹豫了一下,动作并不明显,可徐行还是心里一紧。
他转过身来,表情没什么变化,“记是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你们俩,有联系吗?”
这一次季平安回答得很快:“没联系,但她和我好多大学同学都熟,偶尔会在同学群里听到她的消息。”
徐行盯着他:“是吗,那你最近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什么?”
季平安往旁边看了一眼,好像在回忆,然后说:“具体忘了,好像是她换工作了吧,哎,我们那帮大学损友群里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工作怎么样,谁结婚离婚了,谁生病了之类的呗,说一嘴就过去了。”
徐行的手压在自己腿下面,张开手指,紧紧抓住了沙发坐垫的边缘。
她平静地说:“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的,我记得她学的是临床?”
季平安顺口说:“她不是学医的料,读完本科就去学化妆了,嗯,好像是这样。”
徐行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听,一个人说话,举凡语气,调门,用词,重音位置,都能说明很多问题。
她分析别人通常都是十拿九稳的。
然而眼前这个不是别人。
越是熟悉,她越拿不准。
不过,她确定知道季平安接下来会问什么,事实也是如此。
“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起她?”
徐行说:“我前几天直播的时候接到一个连麦,对方说叫江去闲,我想这个名字还挺耳熟。”
季平安一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徐行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个名字很特别是真的。”
季平安说:“那是。”
跻着拖鞋去关好厨房的门,说:“我去看看繁繁洗完没。”
瞥一眼时间,十九分钟过去了,按季小姐的节奏,她应该是自己爬上床了。
徐行点点头:“我来关灯。”
她没有马上关灯,而是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眼前的一件件家具,器物以及装饰上都极熟悉而亲切,每一件都封印着这个家里有过的一段段光阴,那些笑声,那些闲聊,那些坐在一起默默无言然而心心相印的片刻。
而后她的是视线落在电视机下面,定制的悬空电视柜上摆着许多家人的照片,季繁的最多,每一年生日的照片一字排开,但是占据c位,相框最大也最显眼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前几年拍的一张全家福。
具体哪一年忘了,季繁还小,肉嘟嘟的被季平安抱着坐在椅子上,徐行站在父女俩身后。
拍照那天是工作日的晚场,六点到九点,因为周末太难约了,她开会耽误了一点时间,将近八点才到,进门还在打电话,穿着白色套装,妆面很职业。
看起来不像是来拍全家福,倒像产品经理来现场监工。
季平安和季繁三四点就到了,老老实实配合化妆师捯饬,换上提早定制的汉服,这是一家三口商量好的打扮。
结果徐行不但来晚了,还换了个包,早上季平安就给她放好的衣服干脆没带,临时做妆造也来不及了。
大家商量的时候,她忙了一天没怎么吃饭,胃有点痛,血糖也低下去了,表现得就比等她的人更不耐烦——“就这样拍吧。”
其他人拍全家福起码大半天,他们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战斗,因为徐行晚一点还要开电话会。
摄影师最后可能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阴不阳地说:“爸爸脾气真好啊,太难得了。”
季平安全程情绪稳定,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只在看样片的时候发表了一句评论:“挺好,其他人的主题是大户人家三世同堂,我们家的主题是从未来职场穿越来的妈妈。”
徐行想到这里,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家,他的付出和关注徐行看在眼里,身在其中,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有保留。
怎么可能像江去闲说的那样,八年,十五年,生命中还有另一个女人。
她提醒自己,不要中计,因为外人几句话去焦虑去猜疑,本身就是中计。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关了灯往楼上走,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冷冷地嘀咕:
“那你敢不敢问一下你老公,他到底有没有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