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女士》 第 1 章节 2022年3月17日,周四 西京,双子大厦21楼,利鑫科技公司。 上午十点四十分,靠近茶水间的6号会议室门摔出一声巨响,惊得坐在外面的人都纷纷抬头,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怒气冲冲走出来,满脸通红,头发乱糟糟宛如一个鸡窝,额头上汗珠晶莹。 她又高又壮,像企鹅一样吃力地倒腾着步伐穿过重重工位往大门走,全程目不斜视,放开声音咒骂—— “王八蛋,混蛋,不要脸,蛇鼠一窝,你们这些贱人,坏人,有多远死多远。” 她没看任何人,也没有人跟她说话,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员工们都自觉低下头继续看电脑屏幕,若无其事,一面敲击着键盘或掏出了手机,随着一条条信息发出去,八卦和议论像春日的柳絮一般在利鑫科技办公室的各处开始荡漾。 “那是谁啊,刚出来那个孕妇。”新来的小姑娘好奇地在自己部门的群里问。 “李隽啊,行政那边著名的钉子户李隽,你刚来不认识很正常,她很少来上班。”很快有老员工来解惑。 “我听说她好像来谈开除的。”和人力资源部比较熟的部门经理提供了更多线索。 “真的假的?不太可能吧,劳动法不允许,她是孕妇哦,肚子好明显。”小姑娘是懂法的。 人们纷纷跳了出来,各个群聊得热火朝天,内容倒是都差不多。 “公司开始对孕妇下手了吗,其他人就算了,李隽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之前好几次想辞她都没辞成。” “这次外面请了人来裁员的,没跟你们部门老大聊过吗。” “聊过了,不仅仅是老大,下面的人都一个一个聊了。” “跟谁聊的?是不是穿紫色衣服的那个女的,看起来高高在上那个,我早上八点来就看到她在会议室坐着了。” “应该是,我听彭经理叫她徐总,听说是专做裁员的专家。” “开眼了,还有专做裁员的专家啊?” “穿紫色衣服,还专门裁员,真的不是灭霸本人吗?” 最后这条信息在利鑫科技的员工群中流转,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最后被发到了没有大老板在的高管群里,配上漫威电影中大反派灭霸的q版图,所到之处人们都忍不住一笑。 利鑫科技创立二十五年,上市十一年,员工一千五百多人,市值200多亿,早年做智能穿戴设备,上市后开拓了家用机器人的业务领域,业绩增长一直都很稳定,很少裁人。 大家提到的彭经理就是利鑫公司的行政与人力资源总监彭浩然,他也在高管群,群置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张图,只不过他没有半点笑的心情。 眼下“灭霸”本人就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坐着,接下来的火力都是冲着他来的。 “灭霸”的真名叫徐行,她在业内有个外号叫清道夫,也是她公司的名字。 专精战略性批量裁员,据说因为她而失业的人数以千计。 清道夫,清除的是阻碍。 企业不想要的员工,就是发展路上最大的阻碍。 不过,无论往昔战绩如何,徐行刚刚就遇到了一块暂时没啃下去的硬骨头。 就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徐行和在利鑫科技的行政部高级专员李隽进行了一场为时一个半小时的离职谈话。 过程很不顺利,李隽听说自己要被辞退,情绪立刻失控,又哭又闹,抓头发扔东西,最后直接摔门而去,事情没谈出来结果,徐行的怒气肉眼可见,彭浩然则变成了她的下一个靶子。 “彭经理,关于李隽,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徐行三十四岁,长得很美,短到耳朵上方的精致卷发,笼着一张脸五官分明,她双眉浓黑,眼睛细长,眼角微挑自带锋刃,脸颊宛如雕刻而成,利落斩截,红唇如火。 她喜欢紫色,总穿窄裁的紫色西装套装,牌子以maxmara居多,衣襟敞开,灰色丝质的衬衣前襟垂下细长的三层蕾丝金链,手指细细的,指甲剪得非常干净,不涂颜色,指间夹一支红色铅笔不紧不慢转动着。 面前桌上摊开一张A3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杂着一些手绘图和显眼的巨大标点符号。 她的衣着与气场,都杀气腾腾。 任谁看都知道徐行不好惹。 彭浩然做人力资源经理做了十几年,见过很多女高管,有人精干,有人泼辣,有人果决,更常见的优点是情商高,沟通能力强,无论管的是什么部门,女高管们往往都愿意谈论企业文化,女性领导力,人文关怀等等—一言以蔽之,喜欢更加柔和的管理方式。 徐行截然不同。 她就是赤裸裸地不好惹。 言语,打扮,神情,做派,方方面面,都直截了当地告诉其他人—— 不要挑战我,否则你会后悔。 彭浩然不是例外。 他的脑子里飞快转动,而徐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答案。 她过去几个月在利鑫待了不少时间,对这位彭经理已经有了相当了解— 个子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公斤,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到了中间,笑的时候很有喜感。 以他的体型,坐经济舱和高铁二等座必然是种折磨,现在坐的椅子也一样,椅面太小太窄了,身体两侧横肉从扶手下挤出来,他整个人都卡得有点喘不过气。 他提过两次想要换张椅子,徐行不接茬,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像没听见。 她当然听见了,但她不需要他坐得那么舒服。 彭浩然终于打定了主意——不管那是什么主意——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语气里有丝丝不满,“徐总既然是代表老板下决定,我一个打工的,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 他扭动身体,手往两边拉扯自己的裤子,一面提高了声调,“我就想提一点,徐总,你也是女人,将心比心,咱们非得把一个大肚子扫地出门吗?小李太不容易了,工作家庭一把抓,还要被这么对待,公司这么做,员工会怎么想?” 徐行用红色铅笔敲敲桌面,面无表情:“你来告诉我好了,员工会怎么想?” 彭浩然神色严肃,说:“我们利鑫科技是正经公司,员工不少,要合法合规用人,也要对员工有交代,对吧,劳动法说得很清楚,女员工孕期不能解除雇佣关系,徐总你是人力资源专家,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 说到人力资源专家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内心的愤懑沿着礼貌的边漏了些许出来。 徐行说:“彭经理,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如果公司开除怀孕七个月的李隽,员工会怎么想?” 她的坐姿和彭浩然形成鲜明对比,大张大合,左臂张开搭着旁边的椅背,仿佛这整间会议室甚至利鑫科技公司都是她的地盘。 彭浩然下意识地避开了徐行的视线,咽了一口唾沫,“徐总,这么,这么说吧,我们是销售型公司,女性员工占了百分之六十,虽然我是男人,但我有太太,我太太也工作,我相信任何职业女性都肯定希望受到公司的照顾,希望公司为她们着想。” 他喘起了粗气,恒温25度对他来说都太热了:“开除一个大月份的孕妇,这种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恐怕都体现不了我们在照顾女性利益,也就是说,员工会感到被歧视,甚至感到背叛。” 因为怕被打断,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急,说到最后一句差不多是喊了起来,唾沫星子密集地飞到了胡桃木会议桌面上,彭浩然想要伸手去擦又急忙缩回来,抿紧了嘴,嘴唇上的皮干得缩起来了。 徐行听着,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保持那个不可一世的坐姿,意味深长地看着彭浩然,这一段慷慨陈词就像一个皮球砸在了水面,载沉载浮,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还有呢。”她说。 彭浩然鼓起勇气继续:“徐总,我知道你是李总请来帮公司做优化的,该优化优化,毕竟你是专家嘛,你有你的考量,但李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 徐行淡淡说:“是吗。” 彭浩然观察徐行的神色,仿佛内心燃起了一点点希望的火苗,猛然坐直了身体,说:“徐总,咱们能不能想办法,给李隽一点缓冲?” 他甚至都已经有了方案:“她已经七个月了,很快要休产假,休完回来刚好合同期满,那时候不再续约就好,这样也比较自然。” 徐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彭经理,看来你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她拿起自己笔记本下压着的一个A3彩色文件夹,封面上用红色铅笔手写了李隽两个字,里面厚厚一叠资料, 徐行翻动资料,说:“你刚才说的这个方案,以前是不是也提过?” 彭浩然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徐行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四年零两个月前,李隽进公司试用期刚满就怀孕,你给李总发邮件,说劳动法规定无法开除孕妇,等她休完产假不续约就行。” 她抬头看彭浩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但没有选择自然结束合同,而是跟她续签了两年呢。” 彭浩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髋部卡住了座位扶手,带着椅子在地板上滑出了刺耳的刺啦一声。 他努力保持镇定:“虽然进来没多久就怀孕,但她回来上班之后表现不错的,连续两年绩效考核都是A,徐总,我们不是那种有性别歧视的公司,不会因为婚育选择就特意开除一个表现良好的员工。” 徐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吗?” 她继续看资料:“过去一年中,你管的行政与人力资源部门招了五个人,两女三男,都未婚未育,你一共面试了三十七个候选人,有六个女候选人进了最后一轮面试,条件相当,其中有四个人跟你说有近期结婚生育的计划,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被录取,尽管从我的角度看来,有两个人的条件比你最后要的人更好,薪资要求还更低,彭经理,这真的跟婚育选择无关吗?” 彭浩然愕然:“徐总,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稳住自己的语调,认真地辩解:“作为人力资源经理,我要为公司负责,我是以她们的资历和面试表现来下判断的。” 徐行说:“我看过你每一份面试报告,听过所有的面试录音。” 她对彭浩然笑笑,那是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我上周还回访了这六位候选人。” 她的红色铅笔敲得有点急促了:“恕我直言,彭经理,你的人力资源经验和看人的眼光,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高明。” 彭浩然睁大了眼睛。 徐行盯着他,将他的惊讶不安尽收眼底,他想不到徐行会检查每一份面试报告,会听每一个面试录音,更想不到她会回访被刷下来的候选人。 他只能恼羞成怒,于是耳朵一点点变红了,满怀愠怒,声音硬了起来:“徐总,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工作能力吗?” 他说着话,双手撑住了桌面,想要一蹬脚起身拂袖而去,可椅子实在太过狭窄,他被卡得死死的,甚至站都没法站起来。 徐行对他的愤怒与尴尬之状都视若无睹,会议室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她放下文件夹,红色铅笔的尖点在了封面上,忽然话锋一转:“总之,你非常希望能把李隽留下来,对吗?” 彭浩然身体前倾,急切地趴在了桌子上,向徐行抛出了杀手锏:“是的,这也不仅仅是为她个人好,如果一定要开除,那这个劳动仲裁的官司有得打,徐总你应该知道吧,李隽自己就是学法律的。” 他强调:“我们家大老板最不喜欢打劳动仲裁官司,这种情况我们又一定会输,为什么要给公司找麻烦呢。” 徐行凝视着他,慢慢说:“说得有道理。” 彭浩然受到了鼓舞,用力点头:“是的,我跟着李董工作很多年了,我很了解他。” 徐行嘴角微微一弯,很难说那是一个微笑,但比没有好:“那我知道了。” 第2章 一小时后 双子大厦大门前有一对石狮子,传说这一带风水很奇怪,损寿减福,但格外旺财,石狮子就是镇邪用的,有这一对大杀器,在这里办公的公司才能尽享增益又没有心理负担。 徐行从门里走出来站定,一辆深色的阿尔法SUV立刻悄然驶来,自动门滑开了。 开车的是清道夫公司的专属司机高黎,他行武出身,英武精干,叫了一声徐总后并无二话,徐行的助理何祖儿就从车里探身出来,急不可耐:“老板,谈得怎么样。” 这小姑娘长一张标准的模特脸,下颌线磨一磨能当凶器,脸好看,打扮就不怎么正经,明明是工作日,她硬穿了一件儿露肚眼的小背心,紧身破洞牛仔裤,假睫毛大红唇,头发像被人放在微波炉里炸过,乱糟糟的格外浓密,该形象往夜店一坐毫不违和,但实在很难让人把她和理科高材生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偏偏她是真高材生——二十三岁就在名校读完了计算机安全硕士学位,脑子和外形发育做到了完全同步,各方面都天赋异禀。 何祖儿出来上班的时候拒绝过各种offer——互联网大厂,投行,独角兽公司,机缘巧合跑来跟徐行工作,好几年了仍甘之如饴,最多就是不时念叨徐行别对自己要求别太高,不要催她上进,上进是不可能上进的,她天性爱自由,现在老实上班主要是为了让爹妈安心,一旦二老百年之后,她就要去浪迹天涯。 她又迷信,每次都要补一句:“我没有希望爸妈早死的意思,我可以年纪大一点再去浪迹天涯的。” 徐行通常情况下都不理她。 她上车没搭何祖儿的话头,先问司机:“阿黎,她是不是往安和街去了?” 高黎发动车子开出写字楼车道,说:“是的,已经到了,进去有半小时了没出来,周万成跟着上去了。” “这人靠谱吗?” “他是我的战友,在西京跟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安保公司,这次纯属帮我的忙,人没问题,这会儿咱们过去,您亲自见见。” 徐行说:“你靠谱,既然是你的朋友,那肯定也是靠谱的。” 何祖儿在旁边嘴巴翘油瓶:“我呢我呢,我呢。” 徐行看她一眼:“你也靠谱,靠谱的领域不一样。” 何祖儿坚持要争个高低:“那到底谁靠谱一点。” 徐行想了想,就这一想的功夫,何祖儿就生气了:“老板!!你不爱我,你都没有马上说是我比较靠谱!” 徐行有点无奈:“你计较这些干嘛,小孩子气。” 怕徐行的人很多,单纯喜欢她的人则很少,何祖儿就是其中一个,她无所畏惧,某种程度上就像是徐行的妹妹甚至女儿——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她生气生着玩,几秒钟就好了,又追问:“刚才到底谈什么样了嘛。” 徐行简略地把过程讲了一下—— “一通知她要解约,就拍自己的肚子,撕头发,放声大哭,唉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脏了,撕离职通知书,然后骂我资本家,人渣,禽兽什么的,说要维权,闹挺大。” 她想到之前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机摔了,还想摔我的。” 何祖儿说:“啊,摔坏了没?”她脑子很快:“办公室有备用机,我帮你换卡。” 徐行说:“没,她一看是今年的最新款,两万多,摔了可能要坐牢,马上放下了。” 何祖儿喷笑:“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嘛。” 徐行说:“她学法律出身的,丧失什么理智,她理智得吓人,普通人哪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吃三四年白饷。” 何祖儿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想干啥?我看她的资料,在这个公司三年多怀了两胎,产假不说了,旷工记录和病假一大堆,还都给批了,现在才开除她还维什么权?寄生也属于劳动者权益一部分吗。” 徐行说:“这不是重点。” 何祖儿说:“哈?还不是重点?”翻了个白眼。 徐行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既然能薅到公司羊毛,为什么不薅?又不犯法,她个人动机没什么好指责的,重点在于为什么她能一直这么干,甚至中间还拿了两次绩效考核A。” 何祖儿咬着嘴唇思考,说:“难道她天纵奇才,用别人十分之一的时间精力能把工作做得很好?” 语气有点不肯定,毕竟她自己就是这种天纵奇才,从不努力,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徐行说:“不是,你是没参加过利鑫公司内部的员工访谈,她同部门的人都对她恨得牙痒痒,说占着茅坑不拉屎,分内的活儿都是其他人干,人力行政部门女生多,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为了她少拿钱多做事,没人高兴。” 何祖儿:“那就完全说不通啊。” 她脑洞大开:“莫非!她孩子是公司老板的?” 徐行叹口气,说:“你少看一点霸道总裁短视频,对脑子不好。” 她们说着话,车子进了安和街,这是西京城北一条两车道的小街,两边都是小门脸的商铺,小餐馆便利店什么的,街尾有一栋商务楼名叫银正,起码有三十年楼龄了,大堂黑洞洞的,一个精瘦的小黄毛保安坐在进门处的长条桌后抖着腿看手机,一心一意挖鼻孔。 车子停在了银正商务楼的对面,高黎伸手推开副驾的门,一个穿黑色衬衣的男人坐上来,西装,短小精悍,脸挺俊的,留点儿八字胡,背个黑色LV挎包,一副型男架势。 高黎介绍:“徐总,这是周万成,我战友。” 周万成扭身跟徐行打招呼,眼神情不自禁地在何祖儿身上盘旋,像长了钩子,随后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徐总,这是我目前拿到的资料,您看看是不是您需要的。” 文件袋里是一些纸质资料和照片,徐行快速过了一遍,嘴角露出笑容:“很好。” 她抬头看着周万成:“你什么时候再和她们开会。” 周万成说:“看您的安排,我这周和下周都比较有空,再下周就要跟场了。” 何祖儿马上问:“跟场什么意思?” 周万成解释:“我们做私家安保的,雇主出席活动要跟着去,就叫跟场。” 何祖儿说:“那下下周你们有什么活动?” 周万成刚要回答,被徐行打断了:“我赶时间,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方便及时沟通。” 周万成掏出手机扫她的微信二维码,徐行又说:“我下个月就要和客户开决策会,你在那之前把补充的资料寄给我就行,不耽误你的事。” 周万成点头:“没问题的。” 他说完和高黎打了个招呼,利落地跳下了车。 何祖儿从车窗伸出头,望着周万成远去的背影,说:“小黎哥,什么人会需要请私人保镖啊?” 高黎说:“他们主要服务那些来西京开演唱会和搞宣传活动的明星,还有就是跟一些公司的高管去国外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出差,国内其他没什么,咱们还是很安全的。” 何祖儿眼睛一亮:“这么好玩啊,哎,你为啥不去。” 徐行啪一下打她的手:“大胆,当着我的面鼓动我司优秀员工跳槽。” 何祖儿嘟嘟囔囔,高黎嘴角带着笑意,什么都没说。 徐行见多了情商高的人,这时候多半会跟一句:“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或者“我就愿意跟着徐总工作。” 但她更喜欢高黎的什么都不说。 车子驶离安和街,徐行看两眼手机,一边回信息一边问何祖儿,“接着去哪里?是不是平安中心?” 何祖儿对她的日程了然于胸,有问必答:“对,平安中心大堂sense咖啡角,老板你约了赵旻。” 又问:“他的资料你还需要吗?” 徐行摇头:“不用,前期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今天就是看他怎么答复我,如果不行,那之前的投入全打了水漂,我也要回话给甲方结束项目了。” 何祖儿睁大眼睛:“结束啊??那老板你不是亏大了,你为了约这个人见一面,跟他太太喝了多少下午茶,哦对了,你还帮她搞了一个金葵花国际幼儿园的入学名额吧,拿出去卖恐怕都要大几万了,我查过行情的。” 徐行不以为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出来做事不要扣扣搜搜的,重要的是播种,什么时候收割是另一码事。” 高黎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徐行说:“是这个意思。” 她警告何祖儿:“幼儿园的事儿你别到处说,我签了保密协议的,泄密的话入学名额就没了,金葵花这方面管得很严。” 何祖儿赶紧把手放在胸口保证:“不说不说。” 出安和街,转上西京大道北,直行八公里后右转再开几分钟,道路右手边就是平安中心。 平安中心是商场酒店和写字楼融合的超级综合体,大堂气派,中空高挑,水晶灯熠熠生辉,扶梯往上三层是商场,奢侈品牌云集,往下是进口食品超市和精品餐厅。 大堂东南角有一家半开放式的咖啡厅叫sense,每天三个时段有新鲜面包出炉:早上七点,中午一点,下午六点,质优价昂,供不应求,有许多人专程过来这里买面包,早餐和午餐时段经常大排长龙。 眼下还没到十二点,大家都在上班,咖啡角很清净,店员在柜台里闲站着,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 徐行从车里拎下一个白色皮质大托特包,sense落座叫了一壶现煮伯爵茶,一杯热咖啡,配了一碟蕾丝黄油迷你曲奇,这是sense面包之外的另一款大热单品,黄油用料极狠,入口即融,所谓碳水配脂肪,一口上天堂,这款小点心是杰出代表。 四下宁静,一只猫从咖啡座边的玻璃墙外轻盈地走过,尾巴高高竖起,转眼隐入碧绿的绿化灌木中。 点完单,徐行起身去旁边的洗手间换衣服,从攻击性十足的紫色西装,变成一套略带中式风的套装:灰蓝色的阔腿裤,天蓝色的圆领七分袖上衣,白色浅口的平跟芭蕾鞋,蕾丝金长项链换成了珍珠项圈。 她对着镜子,仔细把头发往后理平,用小小的边夹夹住碎发,露出饱满额头与修长脖颈,大红色的口红换成浅玫瑰色,整个人突然之间就温良起来了。 距离和人会面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徐行回到座位,饮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茶,脑子里演练着等一下谈话可能会出现的走向和内容。 走一步,看五步。 成如何,挫败如何,先抑后扬要怎么收场,反其道而行之呢。 徐行小时候学过国际象棋,拿过一些地市级别小比赛的冠军,后来学业重起来就没再继续了,教练觉得很可惜,一直劝她走职业路线—— 你杀气重,这样的女孩子很少,值得试试。 徐行果断拒绝了。 她知道自己杀气重,可是棋力到了某个阶段,杀气只能逼退旗鼓相当的人,最重要的始终是智力。 她的智力不如那些真正天赋异禀的人,从小训练得到最大的好处是养成了以棋手方式去思考问题的习惯,比如说不管什么情况下,总是要把后着放在心上。 第3章 十分钟后 十二点二十五分,赵旻从大堂另一侧的写字楼电梯间走出来,背着一个双肩包。 赵旻,33岁,一米七五,67公斤。 安徽人,窄窄的一张脸,高颧骨,眼睛特别小,睁着像眯着,眯着像睡死了,M形发际线,黑框眼镜。 中国科学院计算机本科,硕士,专业方向是游戏渲染。 硕士毕业时考上了博士,有业界大牛愿意带他继续做科研。 他家庭环境非常一般,读博前为攒钱去了一家名叫长越的中型公司做兼职,四个月后准备辞职回学校专心读书时,公司开出一年五十万的薪水留他转正,足见其工作能力。 赵旻没有过多犹豫,在工作和学位之间选择了前者,这很容易理解——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大部分打工人一生薪酬的上限无非也就是这么多。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又能解决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个普通家庭很多很多的问题。 工作两年后,赵旻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奉子成婚,两个人是高中同学,太太此后一直没出去工作,全职照顾家庭,八年间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五岁半,小的两岁。 八年之后,他还是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工资升到了一百三十万,另加期权。 徐行透过茶与咖啡的热气远远看着他过来。 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去了解他,今天却是第一次两人见面,这还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说服赵太太帮忙约的。 赵太太是贤妻,从不干涉老公的工作,不过,贤妻往往也是良母,而徐行给出的是一个好母亲根本无法拒绝的交换筹码——一个热门国际幼儿园学校的入学名额。 赵旻向徐行走来。 他每天穿的衣服差不多,没有品牌的全棉衬衣,蓝色或者灰色,牛仔裤,帆布鞋,黑色双肩包, 从大门走到咖啡角落座位入口,一共六十一步。 徐行在这里看他走过七次,每次都是六十一步。 之前六次,他们都没有说过话。 赵旻甚至不知道徐行的存在。 直到今天。 他在徐行对面坐下,褪色的双肩包抱在自己怀里,手背交叠,小心地放在桌子的边缘,坐姿很端正。 “你是徐小姐?” “早上好李总。” 徐行把咖啡推过去:“两份浓缩,一份奶,不加糖。” 赵旻嘴角牵扯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习惯。” 徐行笑笑:“你太太说的。” 赵旻点点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紧接着又拿起来,喝了第三口。 他有点紧张,也不是很愉快。 徐行等着。 等他做好心理建设。 “徐小姐,很感谢你帮我们家二宝联系幼儿园的学位,我太太为这件事操心很长时间了,我今天过来,主要也是为了谢谢你。” 徐行点点头没说话。 她等着后面的“但是。” “但是—— “我在长越做了八年,目前吧,确实没有跳槽的念头,你知道的,之前呢,有不少猎头来找过我,也都是这么说的。” 他说话每一句都很短,句子之间间隔着短暂停顿,像始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很快就总结陈词:“所以,所以说,恐怕今天,也要让你,失望了。” 徐行等了几秒钟,说:“我理解。” 她凝视着赵旻,声音柔和,尾调都是往下走的:“你太太说,有公司加过两倍的年薪另加期权给你,你也没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手里的项目没做完,你的人生原则不允许你半途而废。” 赵旻推眼镜框,有点不自在。 “我太太跟你说了很多话。” 徐行说:“因为她以你为豪,我陪她去幼儿园听宣介会,她三句话不离你。” 她观察着赵旻,男人的神色此刻略微松弛下来,隐约带着不易察觉的满足。 无论高低贵贱,美丑贤愚,谁都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珍惜,无论以哪种方式。 “她跟我说,这个世界上其他男人有钱有地位之后都会变心,但你一定是个例外。” 她看着赵旻手臂之间那个包,“李总,你这个包用了很多年了吧。” 赵旻低头看看,说:“是啊,好多年了,大学时候买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太太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知道,她说你这个包一直背到现在,上个月还拿去裁缝铺修补,就是不换,从这么小的事上,能看出你是一个多么长情的人。” 赵旻叹口气:“徐小姐,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换工作吧。” 徐行说:“当然。” 然后她说:“不过,我想跟赵总做个假设。” 赵旻说:“什么假设?” “如果长越这个公司本身就不存在了,你会愿意另谋高就吗。” 赵旻迟疑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徐行点点头:“我不妨跟您透露一点业界的消息,四海集团发起了对长越的收购,已经在谈第三轮,成交的可能性很高,收购大概需要一年半的时间,完成之后,四海会裁撤长越原本的研发部门,将你们现在做的项目并入他们的计划。” 她凝视着赵旻:“到那时候,像您这样的技术精英当然不可能失业,但现在以技术总监身份独立报告给总裁的位置,恐怕就不会再有了。” 赵旻睁大了眼睛:“不可能,如果公司有这么大的变动,我不可能不知道。” 徐行微笑:“赵总,您专注于工作本身,一向不太喜欢理会自己部门之外的事,这是您的特点,这个消息的真假,我说了不算,您可以自己去验证一下。” 赵旻皱起眉头,他微微抽动的嘴角暴露了内心的起伏,如徐行所知,他不喜欢变动,不喜欢事情失控,更难以接受黑箱式的信息不透明——他在长越八年,这方面是吃过不少亏的。 徐行在沉默中慢慢喝完了自己第一杯伯爵红茶,很热,味道浓郁,在这个初春的清晨格外令人心情振奋。 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赵总,你之前有几位很得力的下属,前年去年都因为年度考核分数打低了而离职,你和公司人力那边还因为这事儿闹得有点不愉快,对吧?” 赵旻皱起眉头,略带防备地看着她:“这件事不应该是我太太告诉你的,我不跟她说这些。” 徐行微笑说:“当然不是,只不过我既然做这一行,当然会有别的消息来路。”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电话,而后递给赵旻,“你的老朋友知道我今天要来见你,让我带个好,我觉得还是他跟你直接说比较方便。” 赵旻一愣,下意识接过电话,号码接通,那边说:“徐总,你见到我大哥了吗?” 赵旻说:“小陈?” 语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对方叫起来:“赵总,嘿,老大,徐总还真见到你了啊,怎么样,你要不要来飞扬跟兄弟们继续一起奋斗啊。” 赵旻说:“你在飞扬?” 小陈说:“徐总没跟你说吗,我在飞扬,唐少也在,还有马二,他们研发扩招,也不知道怎么同时把我们几个人约了一天面试,上个月入职了,现在在试用期。” 赵旻抬头看着徐行。 徐行伸手拿过手机:“小陈,我先和赵总聊聊,你们晚点再叙旧啊。” 小陈发出爽朗笑声:“务必要把我们大哥给挖过来啊,长越对他可也没多好。” 电话挂了,赵旻提高了语调:“这是什么意思?” 徐行说:“赵总,这个意思就是,飞扬对你是一片赤诚,真心希望你去研发挑大梁的,甚至可以为了你重组整个研发部门,有这样的重视,你在他们那里只需要专心做你最擅长的事,不需要担心人的问题。” 她的声音变了,柔和中加入了一条金属线,斩截,清晰,没有任何犹疑与暧昧。 “酬金,期权,长越也好,其他公司也好,都是常规操作,该有的都有,对你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长越现在做的东西对你来说早就没有任何难度,但是你想做的,他们不会给你做,他们看不到其中的价值,自然不会投入。” 她完全不需要通过赵旻的反应来印证自己的说法,三个月的调查,几十人的访问,点点滴滴的投入,都不是白做的:“你改变不了长越,你要做的事靠你自己努力也不够,你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人。” 赵旻低下头。 徐行从他呼吸的起伏,看得出他内心的万马奔腾。 “说句不合适的话,长越用你的原则很明确,就是需要你老老实实,当一个工具人,是不是。” 徐行无情地揭开了赵旻内心深处的伤疤。 “那些你用得顺手,你看重的人,长越这几年都是说开就开,项目不断叫停,让你白费了多少功夫。” 她追问,“赵总,我没说错吧?” 赵旻的神色不断在变化,很微妙的那些—— 眼角颤动,嘴角微张,欲言又止时手指紧紧地交握,突然抓住双肩包往下拉扯。 徐行知道自己每一句话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赵旻是技术奇才,不擅长办公室政治,不擅长建立人脉,不懂得组织协调和向上管理,他十几年工作下来,始终没学会从企业利益角度去衡量项目的价值。 他的才能,兴趣,关注点,都在且只在自己做的事情上面。 当这些事情和组织的利益重合时,他就是一块宝。 反之,他就变成鸡肋,甚至阻碍。 很多公司就会请徐行来清理掉这样的阻碍,尽管他们的才能和从前一样出色,曾经创造过巨大的价值。 赵昱内心的伤疤有一块也是这么来的—— 去年年底,长越年终绩效考核打分,规定每个部门都要末位淘汰20%的人。有的部门负责人长袖善舞,运筹帷幄,只需要裁10%甚至5%,而赵旻的部门明明对公司业务至关重要,kpi也达到了,却硬被裁了30%,理由是没有为公司创造足够可量化的业绩。被裁的人里有一个赵旻倚重如肱股的技术骨干,也就是小陈刚才提到的唐少。 一个研发部门的员工,没有销售目标,和商务没关系,怎么去创造可量化业绩? 赵旻当时出离愤怒,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徐行想象着赵旻那时的心情,发动最后一击:“我就跟您明说吧,飞扬那边现在技术团队里一半的人,都是你教出来的。” 这是图穷匕首见的一刻,徐行调动了自己最真诚的语气,隐含担忧,“他们的试用期还没有过,如果您选择最后不去,项目立不起来,恐怕……” 赵旻皱起眉头:“我不去,他们就过不了试用期?”惊讶很明显,反感也很明显。 徐行笑了,带点儿无奈,说:“赵总,这事儿我们说了不算啊,飞扬肯定是愿意要他们的,他们可未必愿意留下来,是不是?找工作有什么难的,他们去飞扬是想做最有价值的项目,但你要是不去,项目自然也就没了。” 她这句话落下,再无余音,赵旻的咖啡凉了,表面凝了一点点奶皮子,而伯爵茶因为有小火烤着,还一直袅袅冒着热气。 好的谈话就要像一壶伯爵茶这样——不必沸腾,更不能冷。 徐行耐心地等够了一分钟,拎起了包:“快吃午饭了,赵总还有约吧,那我不打扰了。” 赵旻站起身来送她,神情非常严肃,再见都没说,徐行走到大堂门边回头,他仍然呆呆地矗立,仿佛陷入了什么能让思维打结的谜题。 第4章 三天后,2022年3月20日,周日 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早上下雨了。 徐行在自家公司楼下大堂遇到了何祖儿,小姑娘松松垮垮地靠着墙,闭着眼睛等电梯,哈欠连天,一看就是放假又出去浪了。 这间名叫凯旋新作的写字楼在西京老城区的市中心,徐行的公司在13楼,占据走廊最深处一大三小四个隔间,两百多平米,精心设计过: 莫兰迪色的墙纸与壁板,定制的家具按照工作动线分割空间,樱桃木地板,细节处的巧妙装饰花了很多心思设计,外面挂一块黑色牌子,红色字样,瘦金体:“宾格咨询——清道夫工作室。” 宾格咨询是个美国牌子,来头很大,创办几十年了,一直服务的都是超大规模的跨国企业集团,擅长复杂组织架构设计和高管团队建设与辅导,曾经在国内风头一时无两。在国内最火的时候,任何一个上了规模的本土公司都动过请他们当顾问的念头,很大一部分还真请了。 很多人只要在宾格工作过就敢著书立说,教普罗大众宾格的沟通,宾格的领导力,宾格的决策方法,宾格放个屁都值得郑重研究。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经济下行,全球化浪潮退却,外企不太行了,国外的不少咨询公司也跟着走下坡路——外来和尚自己的庙都要垮塌了,谁还请他们念经? 只有宾格的牌子还一直坚挺,一部分因为专业过硬,一部分因为身段灵活,用术语来说,“本土化做得好。” 宾格大中华区的总裁姓曹,曹嘉明,香港人,职业生涯纵横欧亚大陆,最擅长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他在大中华区蹲了九年,本部生意做不过来的时候专注于自己的项目,等大生意不多也做得不那么顺利了,就创造性地设计了一个工作室加盟制度,专门吸引国内一些有资源有客户但缺一个金字招牌开疆辟土的独狼顾问。 说白了就是拿宾格的品牌扯虎皮旗,实际业务大家自己折腾,年终结算分成,皆大欢喜。 徐行以前在华乐当高管,华乐是巨无霸公司,也是宾格的客户,离职后在宾格做了一段时间独立顾问,业务很顺利,于是也交了一笔加盟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叫“清道夫。” 她喜欢这个名字。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多带劲儿。 她的主要业务是中型企业的战略性批量化裁员,从做方案,做风险管控到操盘,一条龙服务,偶尔利用自己在裁员中积累下来的资源做高端猎头的项目。 次要业务呢,就是什么都做,看谁找过来,开什么条件——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帮人消灾。 她的事情用术语来说护城河很宽,既需要个人能力,更需要关系网和资源,阿猫阿狗是进不了这一行的。 这会儿徐行拎着迷迷瞪瞪的何祖儿上楼,一看公司的人都到了,三十二个员工,男女比例各半,除了财务和法务,其他各有所长,基本都是公司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有时候人模狗样组队去大公司跟进高端项目,有时候袖子一撸去某个展会发名片搬物料摆摊,需要修洗手间水管也照样有人上。 她的独立办公室在最里面,四十多平方,里外两进,一道门阻隔,她坐里面,何祖儿坐外面,装修得很简洁,原木书桌原木书柜,意大利进口的白色人体工学椅,唯一的亮色是进门处一组橙色三人座沙发。 她坐下刚喘口气,何祖儿又进来了。 “老板,你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我问你个事儿。” 徐行放下刚拿起的红色铅笔:“你说?” 祖儿嘿嘿嘿,像是在以笑声来掩盖自己些许的尴尬,“老板,我想问问你,我要是,嘿,我要是跟高黎搞对象,会不会被开除。” 高黎比何祖儿大三岁,特种兵退伍,是徐行一个远房亲戚推荐来上班的,做了两年多了。 他面目端正耳目机敏,话很少,安排的事一定做到位,退可当司机,外可挡歹徒,是徐行出外勤时必带的一把好手。 这两人出身背景性格天差地别,徐行还真没想过他们俩能有什么火花。 她往椅背一靠,上下打量何祖儿。 “你?跟阿黎?” 何祖儿一点不扭捏:“嗯呐。” 徐行说:“已经谈上了,还是问过我再说?” “没谈呢,我对他有点意思,想去倒追一把,就是嘿嘿,不知道公司政策允许不允许。” 徐行指出:“公司就这么几个人,没啥正经政策,我说允许就允许,你是这个意思吧。” 何祖儿皱皱鼻子,灵活地转了两下眼珠,露出苍蝇搓手的小表情。 徐行挥挥手:“理论上来说你和他工作职责不挨着,没啥原则问题,不过,你要不先去和他聊一下,万一人家有女朋友呢。” 何祖儿哼了一声:“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会不知道?”自信爆棚。 何祖儿是做信息收集和分析的,功能宛如人形电脑,一个近在眼前的人感情生活是什么状况,理论上来说她确实能了如指掌。 徐行则比较谨慎:“凡事都有例外,阿黎人家是特种部队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万一你就看走了眼呢。” 何祖儿脖子大幅度一梗:“老板你信我的,真没有。”耳环都飞了起来。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徐行看她这么认真,忍不住为耿直的高黎捏了一把汗,说:“反正你先问问吧,有问我的功夫,你都问完他了,真是,这种私人的事儿,哪有不问对象问老板的。”挥挥手意思是让她滚蛋。 何祖儿哼哼唧唧,但还是得令滚了,徐行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再次拿起自己的红色铅笔,看看笔尖不够锋利了,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刀,一面削铅笔,一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方姐,我跟赵旻聊过了,跟您汇报一下情况。” 对面那把声音极响亮,像一把铜豆子当当当落在铁锅里:“快说快说,怎么样?” 徐行专心地盯着削笔刀的刀锋,一面从脑子里调出方姐的个人资料。 方简梅,今年四十七岁,飞扬集团资深副总裁,管财务,部分人力和行政后勤。 二十二岁就加入飞扬当会计,当时公司一共就五个人,现在每年综合业务额一百三十多个亿,期间经历不少困难,方简梅一直没离开。 她的特点是忠心,工作上事无巨细都认真负责到极点,鸡蛋里真能挑出骨头来,很能招员工恨,但老板喜欢,所以一直手握人事和财务重权,飞扬的实控人是董飞扬,各方面都很依赖她。 除了认真,这位姐姐还有一点好,就是从没被自己的地位冲昏头脑,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请懂的人来帮忙,自打和徐行认识,双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她一开始还只问工作的事,建立信任了之后连带自己生活里的烦恼比如说和孩子吵嘴不知道怎么办之类的,都会找徐行支招。 这一次她拜托徐行的就是挖赵旻,反复强调这事儿格外重要,说老董不知道被谁下了蛊,新成立的产品线研发部门点名要赵旻来,其他人都不行,飞扬请了几家猎头公司都无功而返,徐行是方姐最后的希望。 徐行把自己跟赵旻聊的过程说了一下,方简梅很高兴:“看样子有戏。” 徐行说:“是的,希望比较大。” 她决定问出自己琢磨已久的问题:“方姐,我调查过赵旻的行业背景,他确实非常优秀,但差不多的人市场上也有,而且挖起来更容易,为什么董老板一定要他?” 老实说她为这事儿忙了小半年了,去年过完中秋就开始,头两个月实在没门路接近赵昱,她于是找了好几个技术水平和薪酬要求差不多的推荐过去,飞扬那边见都不见,就是要赵旻。 徐行琢磨了很久,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是花了天大的功夫弯弯绕绕去接近赵昱的家人,一是把赵旻的旧部下全部招进飞扬当诱饵。 为了挖一个人,这成本大得有点过分了,她情急之下本来是希望飞扬知难而退的,结果老董一口答应下来马上执行,这个对特定人才的渴望属实强得有点离谱了,背后必有其他原因。 现在她这么一问,就把方简梅问得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既然现在有谱了,那我跟你说实话,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和老董都丢不起这个人,嗐,他不觉得是丢人罢了。” “那当然。” 方简梅降低了语调,一一道来—— 说老董去年年初出了一次车祸,撞车撞得莫名其妙,好好地就撞了,身体上的伤其实不算很严重,几个月就彻底痊愈,但是心理上破了防,之后天天念叨自己是不是大运走完,该要背时了。 去年九月他五十五岁生日,不知道哪个帮闲给他请了一个大师算命,算出来说他命里必须要有三个贵人,都在身边才能保他平平安安,还有机会把事业做大,不然慢则五年,快则两年,他一定会倒大霉,老董当场眼神都不对了,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好,这是小刀拉眼皮,开了眼了,徐行听到这里忍不住咳了一声:“董总信这个?” 方简梅发出一声干笑:“信得很。” 她继续说:“算命的时候我在场,大师说他的贵人我是一个,他大儿子是一个,还缺一个不是身边人,是外人,能帮他的,让老董尽快找,最缺德的是还给了特定八字的要求。” 徐行反应很快:“方姐,这个人,难道是赵昱?” 方简梅重重叹口气,语气里的憋屈顺着通讯信号迎风起舞:“可不是!今年我们做一条新产品线,要招研发负责人,有个从长越跳槽来的不知怎么跟他提了一嘴赵旻,说怎么怎么好,老董也是邪了门,从大师算过命之后,见人就问生日年龄籍贯出生时辰,好,一问,完了,赵昱的八字跟大师说的对上了,老董就非他不可了呀,说薪酬随便开,待遇随便要,这事关他的命运,必须弄过来,不择手段都要弄过来。” 她越说越气,最后差不多要喊起来了。 徐行能想象出她白眼翻到外太空的样子,没奈何,只能忍住笑回应:“原来有这么一段渊源。” 方简梅喘了几口气,缓和下来说:“徐总,家丑不可外扬,啊,你知道的,我跟其他猎头也只能说这个人特别适合我们这个岗位,其他差不多的都别推荐了,没有用。” 拉长声调:“没~有~用~啊。” 徐行说:“我知道了方姐,我有消息随时跟您联系。” 电话放下,她笑了好一阵子。 林子大了,那真是什么鸟都有啊。 第5章 九小时后 徐行晚上回到家,把董老板迷信过头的事儿当笑话跟老公季平安说。 季平安是个牙医,公立医院熬了七八年出来自己开了个小诊所,就在家附近,很受街坊欢迎,生意不大,压力也不大,爱开门开门,不爱开门就贴张纸条让病人明天再来,用时髦的话来说松弛感很强。 他见怪不怪:“我有个病人,牙齿发炎脸都肿成包子了都不来看病,反而先去庙里求签,连续去了三次,终于求到了可以来看医生的签,结果呢,本来做做根管治疗就行的小问题,变成了必须拔掉种一颗新的,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徐行的眼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求签这事儿我理解,但庙里还真有跟看牙有关的签啊?” 季平安耸耸肩:“不要说看牙,连开刀的吉日良辰都能算。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生意,” 徐行说:“说得有道理。” 季平安还在想刚才徐行说的事儿,很有点纳闷:“你刚才说找到了几个赵旻的旧部下入职,你是怎么搞定那些人的?一个一个去找也挺费力吧。” 徐行对他莞尔一笑:“你猜。” 她回到家先洗澡,洗完出来和老公说话,两人坐在卧室窗前的长椅上,一人一头,季平安拉过她的脚放在掌心摩擦,想了想:“让小何搜出来的?她监控人家微博啥的了?” 徐行扑哧一笑:“几只小猫小狗,谁有闲工夫去监控他们微博啊。” 话锋一转:“主要是他们微博上都只发游戏信息,啥价值都没有。” 还真的监控过。 季平安继续猜,他历来不管徐行说什么都很捧场,有时候连徐行都看不出来老公到底对两个人聊的话题是不是有兴趣:“长越管人力的是你的熟人吧?你是不是一早把人简历套出来了。” 徐行点点头:“继续继续不要停,很接近了。” 一边说一边勾起了她圆圆的小脚指头,在季平安的掌心里蹭。 季平安开始给她按摩涌泉穴,忽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不会吧?不会长越几个人本来是你开掉的吧。” 徐行靠过去捧着老公的脸亲一口,心满意足:“不愧是我老公,冰雪聪明。” 长越那几个人,确实是从她手里被开掉的。 去年她接了一个外包的项目,客户就是长越。 单子是西京本地一家规模很大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接的,那家老板和徐行很熟,就放了其中的优化项目给她做。 所谓的优化项目,就是裁员。 裁多少人,用什么标准判断哪些人应该裁,怎么裁,要怎么对付不省油的灯,提前把可能闹出来的麻烦掐死在摇篮里,全是技术。 硬来可不行,这是一个人人都有社交媒体账号,轻易就能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的时代,硬来会惹大麻烦。 徐行为了这个项目,在平安中心的咖啡角里坐了很多天,那里能看到出入写字楼的必经之路,也是很多长越的人早餐午餐下午茶的首选之地。 清早,中午,下午,晚上,她事无巨细地观察。 吃什么,喝什么,经常一个人来往还是成群结队,放松姿态下的神情,步态,和同事朋友聊天的话题,是喜欢自己买单还是习惯于蹭别人的—— 这些寻常细节所传达的信息多得惊人。 当然,也只有徐行这样的专业人士看得出来,然后拿去对付人。 季平安为她总结陈词,说:“小徐,你吃了原告吃被告啊。” 双挑拇指:“霸道。” 徐行笑着往后躺平,看着天花板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流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确实值得季平安竖个大拇指。 她是裁员的专家,多年职业生涯下来名声在外,经济越不好,她越忙,毕竟只有在经济下行的时候,中大型企业才会有大规模缩减员工规模的计划。 这不但是一个专业活,而且是正常情况下常规人力部门都不太精通的那种专业。 长越尤其如此。 徐行去年帮他们梳理裁员计划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家公司架子很大,看起来这个体系那个理念,很有规矩的样子,其实内核相当偏执,喜欢且只喜欢那些“善于沟通,适应力强,善于管理和驱动团队的员工”。 徐行心想,换个词形容,那不就是见风转舵,巧言如簧,喜欢当领导不喜欢自己弄脏手? 销售型公司偏爱这样的员工情有可原,但长越明明是个技术输出为主的公司。 她和长越的高层提了几次应该调整评判员工的标准,对方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每次都是:“徐总费心了,我们的人才需求是和企业文化匹配的,您说的那些我们以后会考虑。” 结果就是赵旻团队里的技术骨干两年间去了大半。 徐行无所谓,她又没吃亏。 做裁员计划按照雇主的要求走天经地义,开掉这些人她收了钱,转手把这些人的资料往合作的猎头公司那里一送,猎头找他们再就业后徐行又分一次钱。 赢两次。 这几个人最后还成了手钓赵旻的完美辅助,简直是意外之喜。 徐行想到这里,心情上佳,伸手摸了一把男人的腹肌:“老公,来都来了,趁热打铁,咱们吃个快餐不。” 一面撩开洗澡后换上的白色真丝睡裙,模仿着拍内衣广告的美丽女郎摆出诱惑姿态。 季平安在她大腿上拍了一记,而后轻轻拨开她,站起身来一边找拖鞋一边大义凛然:“不要这个钟点就对我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去辅导大小姐的作业,男主内,女主外,我们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说完去女儿的房间了。 徐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想拉住男人,紧接着想起辅导作业对血压的影响,打了一个寒噤。 她认识季平安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在读书,她在西京大学学心理学,季平安在西京第二人民医院附属医学院学牙医,都被朋友拉着去参加学生会组织的学校联谊。 他们一见如故,在联谊会的角落里缩着喝没有气泡的碳酸饮料,说起各自的梦想,徐行说将来要看遍精彩世界,季平安说他要补尽天下龋齿,害得徐行一口可乐呛在喉咙里,咳了好一阵子。 他们恋爱四年,贯穿了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结婚六年,没孩子的时候两个人各有各的事情做,季平安在公立医院加班拔牙也很起劲。 生了女儿季繁之后,季平安热爱家庭生活的属性大爆发,他们家的常态就真的成了男主内女主外: 徐行忙,挣钱比较多,花钱也比较多,管大事比如买房创业投资,日常一概不理;季平安就管孩子和家里的事,送上学辅导作业,准点出门准点到家,做饭洗衣服收拾屋,有保姆了也主要归他调遣监督。 不过—— 徐行光着脚追了过去:“今天怎么是你辅导作业,苗苗呢?” 季平安往女儿房间走,头也没回:“她请假了,说学校有事情。” 徐行挠头:“前天也请假了是不是,这孩子最近怎么老请假。” 季平安想了想:“还真是,她来我们家三年了,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请假多。” 扭过头来说:“你问问她怎么回事吧,是不是谈恋爱了?谈恋爱了那可以理解。”很通情达理。 徐行不以为然,嘀咕着:“谈恋爱了就不上班了吗?啊,谈恋爱能给你发工资吗?” 她回到卧室,手机里找到“苗苗”的微信号,账号对应的个人备注是一条她发给自己的信息,放在收藏里,三年了一直没改: “许青苗,西京大学研究生,材料专业,安徽兆阳人,孤女,养父母健在,肠胃弱,五月三十号生日,喜欢红色,有教培机构助教兼职经验,理科强。” 徐行通讯录里的人,完全没有备注的只有寥寥几个,都是至亲——父母,哥哥,老公,女儿,还有两个一起长大的真发小。 这些人实在是知根知底,知暖知冷,打断骨头连着筋,不需要记。 其他人的备注都是一长串,用文字图片详细整理好了收藏起来,初次见面之后她能记下多少就记多少,后来能发掘多少就写多少,交集越密,备注的篇幅越长。 许青苗是他们家的家庭教师,这个妹子不复杂,跟一盆清水似的,一眼看到底,毫无波澜,所以备注也就一直只有这些, 非要加的话,徐行愿意多写一句:“是季小姐的白月光,绝对不能随便替换,切记切记”。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们给季繁报的这个班那个班,请的这个老师那个老师,没一个受待见的,可能是被惯坏了,也可能是天生敏感,季繁对接近自己的陌生人非常挑剔,再好的老师,只要她觉得气味不佳,天王老子也别想让她好好上课。 偏偏她就喜欢许青苗,她一来小姑娘就格外乖巧,说干啥都行,多做几道题都心甘情愿。 徐行拨通了许青苗电话,对方好一阵子才接,声音很疲倦,略带嘶哑,叫了一声:“小行姐。” 徐行有点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半夜出去做贼了还是兼职到工地搬砖了,听起来这么累。” 许青苗干笑了一声:“不是的小行姐,我有点失眠,所以打不起精神来,没事。” 徐行说:“怎么会失眠呢?” 许青苗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徐行说:“你今天请假也是因为失眠啊?” 许青苗说:“不是的小行姐,是我导师要我加班。”语气越发低沉了。 徐行说:“那前天呢?” 许青苗说:“前天也是加班,最近项目这边比较忙。”她越说越喑哑,嘶嘶的,最后半句话似乎卡在了咽喉里,一个字一个字被扯出来,“小行姐,对不起。” 徐行隐约觉得不对。 她放缓了语调:“这有啥对不起的,季繁一个二年级小学生,你少来两天她也是学howareyoudoing和加减法,我就是问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许青苗短促地说:“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小行姐,要不,你们另外再找一个老师吧,我怕接下来都会很忙,耽误繁繁学习。” 徐行更诧异了,许青苗每个月从自家拿的补课费是她重要的收入来源,一点小事没做好都格外紧张,怎么好好地会让徐行另外找老师? 她一句话否决了这个提议:“那不行的,再找一个老师就算你愿意我愿意,繁繁都不愿意,她就喜欢你。” 许青苗深深叹气,说:“那是我太对不起繁繁了。” 徐行听着有点闹心,立刻打断她:“没这么严重,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小姑娘,你忙你的,有空了就过来。” 她把电话挂了,琢磨许青苗到底怎么回事,手机一震,居然是季平安隔墙给她发信息:“给苗苗打电话了吗,知道她请假原因了吗,知道了赶紧来跟你女儿说清楚啊,大小姐发飙了。” 徐行赶紧过去。 季繁的房间就在主卧洗手间的隔壁,装修时选的是森林主题,壁纸是很浅的绿色,大部分家具,床上用品和装饰也都是绿色,床脚上方装了一个空中展示架,挂着一串儿动物玩偶,狮子老虎长颈鹿企鹅仓鼠外加无数只五颜六色的装死兔,组成了小型动物巡游队伍。 这些玩偶都是徐行和季平安从世界各地淘回来的,不惜工本不怕麻烦,带回来给大小姐过目,喜欢的就进巡游队伍,不喜欢的都去了储藏室或送人。 季繁的小书桌在落地窗前一个两米见方的木台子上,桌子旁边摆了一张椅子,季平安坐在上面,徐行进去就听见他正在跟女儿解释:“苗苗老师是大人,她也有自己的事情的,她也跟爸爸妈妈请假了啊,不是故意不来的。” 季繁抄着手臂坐在椅子上,面如寒霜,桌上的文具课本乱成一团,一半飞到了地上,显然大小姐刚刚发脾气扔过东西。 然而她美,哪怕发脾气也美—— 圆嘟嘟的小姑娘,皮肤白,大眼睛,乌发蓬松自来卷,完全是照着洋娃娃的模样长的,外表继承了父母两个人外貌的一切优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不过,不管上帝多偏爱一个人,给他开了多少扇门,都还是要走个流程,高低也关扇窗。 季繁容貌超过了父母的均值,智商方面就打了一个大折扣,季平安的严谨没跟着,徐行的灵活也没跟着,偏偏她的生日卡在九月一号后面三天,按照徐行的安排,比其他人小半岁就上学去了,各个科目的成绩都非常一般,而且也看不出什么能进步的迹象。 徐行对此始料不及,只能尽力挣扎——线上补课,请老师一对一,心理上施加积极预期,父母秉承科学系统方法持续辅导,等等。 统统以失败告终。 她最后只好愿赌服输,跟季平安说,智商均值回归是科学规律,没办法的事,好在颜值保住了。 季平安说想不到你堂堂徐总,一生笃信人定胜天,原来也有这么宿命的时候。 此刻徐行进了门,往季平安身边一站,不声不响打量季繁,空气陡然就平添了三分紧张。 小孩儿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还是抱着手臂,紧紧抿着嘴,一脸不服输,但偷偷转动眼珠看徐行的小动作暴露了她的心虚。 妈妈没有爸爸好对付,她向来明白这一点。 “宝宝,苗苗老师今天来不了,因为她的老师找她有工作,她的老师就像你的老师,要找你的时候,你是不能说不去的。” 她给了一点时间让季繁去理解这句话,然后说:“对苗苗老师来说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呢,你就算哭,闹,满地打滚,把你的书全部扔到院子里去,她也来不了。” 季繁明显有点儿蔫了,既然徐行斩钉截铁说许青苗来不了,那就是来不了,无力回天。 徐行趁热打铁,说:“这样吧,我看你这么不高兴,想要哭一会儿也是可以的,你哭你的,我和爸爸就出去看电影了,你哭完了自己做功课自己睡觉,你觉得好不好。” 季繁霍然抬过头来,带着哭腔大声说:“不好。” 徐行拖长声音,“这样啊。” 她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性:“那你就和爸爸一起好好把作业做完吧,做完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去买冰淇淋,你吃香草味的还是吃巧克力味的?我反正想吃菠萝味的,你觉得怎么样?” 季繁听到冰淇淋三个字,大眼睛里闪起了光,季平安很注意饮食管理,她吃零食的机会并不多。 徐行说:“好了,两个办法,你自己选一个吧,给你一分钟选哦。” 她说完就等着,任季繁抱着小手臂负隅顽抗,一分钟过后,徐行拍了一下季平安,男人不动,徐行又拍了一下,这次下了重手,季平安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走了。 出门就小声埋怨徐行:“她才几岁你就跟她讲这么多因为所以干嘛?哄哄不就行了。” 徐行支起耳朵听女儿动静,没哭,没闹,没有砸东西,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任何管理,是要被管理的人愿意配合才起作用的,混不吝的人压根没法管理。 这句纯理论的点评她没说出来,不然季平安又会劝她:“在家养孩子呢徐总,别开会了。” 她也压低声音:“这不是挺好嘛,一会儿刚好出去散散步。” 两口子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了季繁咚咚咚的脚步声,高喊着:“妈咪,我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 徐行和季平安相视一笑。 第6章 一周后,2022年3月27日,周日 赵昱给徐行发来消息,愿意和飞扬聊聊工作的事,大概的条件也提了一下,不过分。 照徐行看来,你情我愿,水到渠成,这就是十有八九的意思了。 她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个方案,兴奋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椅子转了一个圈。 赵旻年薪一百多万,按照和方简梅的协议,徐行能拿他三个月薪水数字的佣金,赵旻的职位确定之后,之前的班底四个人都会转正职,徐行同样要收钱,加起来这一单她能落袋六位数,满打满算半年运筹帷幄的功夫没白费。 这是三赢的局面——徐行挣了钱,老董了了一桩心事,五个愿意正经上班的人去做事业,而不是被困在难以伸展手脚的憋屈环境里内耗。 这是好事,所以徐行格外高兴,毕竟人都是喜欢做好事的。 她自己庆祝完,马上打电话给方简梅汇报情况,对方欣喜若狂,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感谢,徐行顺着她的语气开玩笑:“方姐,幸好我不辱使命,看样子董老板逼你逼得不善啊。” 方简梅在那边拍桌子:“你说得太对了,你等我,我先安排赵旻面试的事,晚点我跟你还有件事要说,也是老董的幺蛾子,一天天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徐行放下电话,心想这真稀罕。 方简梅对老板赤胆忠心,二十多年一以贯之,她跟徐行合作久了,算客户也算朋友,不时也吐槽两句公司里的人和事,但从来没有直接攻击过老董,分寸把握得一等一,可是今天这句话呢,就怎么听都很不善了。 徐行抱着一颗听八卦的热情之心等方简梅给自己回电话,等到十点还没动静,于是把何祖儿叫进来商量别的事,正聊着,手机的信息提醒连续响了几声,她看一眼就开始叹气。 何祖儿马上意会:“老板,又是郑总吧。” 徐行点点头,翻过手机给何祖儿看:“有出息了,都会配图了。” 屏幕上一朵大牡丹。 信息里写的是:“后院的牡丹花开了,让我想起你的笑脸。” 第二条——“春日悠长,十分惦念。” 第三条:“你是什么时候跟我约会啊。” 何祖儿说:“嚯,这大哥怎么给脸不要脸啊。” 徐行说:“我也不知道啊。” 何祖儿说:“老板你反省一下,是不是给他错误暗示了。” 徐行从善如流,真的反省了一下—— 这位郑总全名郑今,福建人,名下有二十多家连锁私家医院,出来创业前一直做销售和市场,前后任职的三家公司总体规模都在国内企业前一百名,他还在国内首屈一指的长丰商学院校友会当理事长。 两人是一年多前在上港一个互联网商业领袖峰会上认识,当天徐行以前的老板郭马克在论坛上当嘉宾演讲,晚上做东请客来了一帮人,郑今也是其中之一,就坐在徐行身边。 他个子挺高,黑皮,寸头,方正面孔,小眼睛,牙齿不齐但白得耀眼,下巴中间有条缝,总之不管怎么生拉硬扯,外貌都和英俊无关,不过先天不足后天补,这位哥们儿捯饬自己的功夫就做得很足—— 定制的西装三件套,颜色搭配照顾到了袜子花纹,斜挎包,领带和袖扣,其讲究程度简直不真实,像演霸道总裁的演员没卸妆就从片场走了出来。 他的普通话相当标准,只有少许几个字还带着“胡建”口音,跟人说话时身体会跟着倾斜过来,专心致志倾听,眼睛黑得像一口深井。 两人聊了几句不深不浅的,出于礼貌徐行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还互相敬了一杯酒,她早上到上港的,连夜要飞回西京,因此没去第二场,九点多就从餐桌直奔机场了。 一般来说,这样萍水相逢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微信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和短短两句话的备注,沉没在记忆深处,结果这位郑总当天晚上就给了徐行一点小小的震撼。 徐行凌晨两点多降落在西京机场,开机就看到郑今卡着航班到达时间发来的信息,第一条是: 平安降落了吧。 第二条是: 我要追求你,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约会? 徐行一脑门黑人问号。 她不缺追求者,同学,同事,客户,合作伙伴,总有人对她想入非非,所以她这方面反而格外有分寸,这和道德水平其实都没关系,她只是单纯喜欢公私分明——太复杂的关系往往影响工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像郑今这么单刀直入不绕圈子的,还真是头一份。 她当时困得死去活来,拿到行李后手机往兜里一揣,径直回家睡觉了,一个字没回,第二天缓过神来又看见,还当笑话跟老公说。 季平安的反应是:“哪来的蛮子,好大狗胆。” 徐行把郑今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季平安半真半假阴阳怪气,说:“霸道总裁识货啊,知道我们家徐总比小姑娘上档次有魅力。” 两人当时躺在床上,窗外吱吱呀呀小鸟鸣叫,是一个夏日热闹的清晨。 徐行翻过去压在老公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懒洋洋地说:“谁知道呢,也可能他就是个花痴,见到女的就雄起。” 季平安抚摸着她浑圆的臀部,掌心的热力穿过丝绸睡衣,给肌肤温柔的抚慰。 他说:“你们吃饭的时候还有姑娘吗?” 徐行说有,有模特,有网红主播,当天活动的主持人也在。 季平安拍拍她:“有比你漂亮的吗。” 徐行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都比我漂亮,还都比我年轻,妈的。” 季平安笑,在她头发上亲了亲,说:“所以他肯定不是发花痴,而是像我一样,看到了你碾压其他人的内在美。”态度严肃认真。 徐行捉住他的手往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引,懒洋洋地说:“内在美就算了,老公先来体验一下外在美吧。” 清晨的欢爱持续时间很短,却格外令人喜悦与振奋,是爱着,也是被爱着,亲热完后徐行冲个澡,马上满血复活。 她一面照镜子,一面情不自禁哼起歌。 季平安光着膀子在浴室门口看她,忽然说:“说起来,你其实挺喜欢蛮子的吧,直截了当,不用你发动大读心术。” 徐行走过去一把搂住季平安的腰,仰起脸来,说:“我喜欢你,蛮子不蛮子,都不重要。” 季平安微笑,被徐行这样的女人爱,他当然是受用的。 他抚摸着徐行的额头,脸颊,脖子,而后把她紧紧抱住,什么都没说。 徐行把脸埋在季平安的肩窝里,他们俩的身高天造地设,抱起来处处都熨帖,她觉得自己和季平安的性情也天造地设,一个当机立断,一个随遇而安,一个言出法随,一个心慈手软,她指哪儿走哪儿干什么,季平安哪怕有不满意,最后也都会跟着,主打一个百依百顺。 徐行的发小林小琥女士曾经跟她说,偶尔也应该迁就一下老公,搞搞平衡,不然指不定男人有想法。 徐行拨浪鼓一样摇头。 季平安如果有想法,她相信他一定会说出来,不会藏着掖着,疑心生暗鬼。 这是自家老公啊,又不是别人。 诚然她干的就是拿捏人的营生,可亲疏有别四个字难道不是金玉良言? 都自己人了,就得真实,要坦荡,要慷慨,不计代价,不需回报。 要胸口额头蘸血写个勇字,敢拿出来命来托付。 否则感情是拿来做什么用的,有什么意义? 她是这样,她相信季平安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郑今给徐行发的信息她始终没回,三天后,有人往她办公室送了一束玫瑰,99朵,18k金的丝绳包裹,奢侈品花店出品,市价6999,外卖小哥说他抱着花走进写字楼时,一路遇到的女孩子都在哇哇叫。 徐行把花插进捷克水晶瓶放在办公室窗边,玫瑰映衬碧蓝天色,美不胜收。 没有卡片,没有人出来认领是自己送的,另一束在三天后送到,这次还附带了一个礼物,蓝色大溪地珍珠的吊坠,价格不菲还在其次,式样竟然也是徐行喜欢的。 这次何祖儿帮她查到了订花的客户名字和电话,打过去是郑今的秘书。 徐行把礼物寄回郑今名片上的工作地点,一句话没多说。 求而不得起初可能很有意思,等一直碰钉子,就没什么人会坚持了,尤其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精英男,世界给他们太多馈赠,他们可能都忘记了什么叫争取。 徐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做,等他放弃就好。 然而世事难料,又有句俗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徐行这次遇到的朋友不按牌理出牌,几个月转瞬即逝,他选择了像个愣头青般一直坚持,早安晚安,花束礼物,不时发一个小作文过来诉说衷肠,跟她不屈不挠上了。 徐行有一天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郑总,咱们都是结了婚的人,你这么干不合适吧。” 郑今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我没结婚,第二,你结婚了,但我追求你,又不是追求你老公,有什么不合适的。” 徐行一时间无言以对,郑今陪着她沉默了一阵子,轻快地说:“那么,跟我约会吗?” 徐行竟然忍不住笑,把电话挂了。 除此之外,这会儿徐行回顾了一下整个过程,拍着胸口大声说了一句硬话:“我真没理他啊。” 何祖儿天天在她身边,徐行电话拒接,信息不回,礼物直接退,她都是看到的,除了拉黑删除,其他该干嘛都干了。 她就想不通:“图啥呢这个大爷。” 四十多岁在她眼里就是大爷了。 徐行这么唏嘘了一句,然后说:“什么意思?” 何祖儿说:“照老板你说的,他没结婚,又有钱,身边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对吧,而老板你呢,明明就结了婚,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图啥非得这么追你。” 徐行叹口气,说:“这人可能毛比较多。” 何祖儿眼睛睁得溜圆,说:“这从何说起!!”小手都挥舞起来了。 徐行一本正经地走进科学:“毛多,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好胜心强,越不让他干的事儿他越要干。”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你看看他朋友圈就知道了,他喜欢高山滑雪,骑摩托车,冲浪,沙漠越野,这些项目的共同特点,就是从作死中寻找快乐。” 何祖儿揣摩了一下:“老板,你这意思是说,追你的危险程度跟高山滑雪差不多吗?” “我的意思是,他的个性可能就是喜欢知难而上,我能怎么办?难道从了他,好让他收手?” 何祖儿拨浪鼓一般摇头:“万万使不得,姐夫多好的人啊,咱们可不能干亲痛仇快吃里爬外一泻千里的事儿。” 徐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结论就是——别管郑今要干什么了,晾着吧,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顺便真诚地劝了一句何祖儿:“成语会得多是好事,但是麻烦你别乱用。” 她把话题转回正事儿上,跟何祖儿过了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有好几个大公司的裁员计划箭在弦上,随时可能发动,对外面瞒得密不透风,还不时出来维稳,什么公司业务有增长,状况良好,什么下一轮融资即将成功之类的。 这些缓兵之计都是在为准备工作腾时间,一旦准备好,就刹那间腥风血雨了。 徐行的本科读心理学,辅修了法学,研究生读的是人力资源管理,第一份工作在华乐集团——中国大陆第一家进入全球百强的巨无霸公司。 她本来进去是干招聘的,刚好遇到组织重组砍产品线,她直属上司的上司带着她的上司以及大半个部门的骨干,直接跑路去了一家刚上市的中型公司。 徐行没办法,硬起头皮来一肩挑,比她高了足足四级的郭马克因此意外发现她有一件事非常擅长,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做,也不怎么做得好—— 裁员。 她沟通技巧好,同理心强,能让人配合,这些不稀奇。 她总能通过长期的观察和必要的准备,精准地抓到其他人的薄弱点,从而一举攻破对方防线。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需要。” 这是她的口头禅。 别人几个月搞不定的刺头,她约谈三两次往往就会当场老实签字走人,简直跟奇迹一样。 裁员的工作成绩是最容易出彩的,这一点颇为讽刺,但也十分真实。自从郭马克注意到她之后,徐行升职的速度就跟坐火箭一样,在华乐众人皆知。 现在经过旷日持久的磨炼,她自然越发精进了,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公司愿意额外花钱请她干活? 当然,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那些遭遇突然解雇的人,徐行还是有点唏嘘的。 人莫与天斗。 形势比人强。 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在一家公司干了很长时间的人,被裁掉之前根本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们来谈话的时候往往满脸茫然——那么多年的积累,付出,投入,忽然一句话就结束了。 公司不再需要你。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没有。 他们的服务和表现不如人意吗? 也没有。 没有哪家企业做得好好的愿意大规模裁人,一旦开始,多半就是不得不。 雪崩了谁也挡不住。 时也,势也,人不可能跟时代的浪潮搏斗,企业也不行,再大都没胜算。 徐行能做的,是帮他们把这个过程变得尽可能高效,无痛,平衡左右上下,各取所需。 那些人遭遇巨大落差时震惊的神情,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对她的恨,她也心知肚明。 又能怎么办呢?无非是淡然处之。 她跟何祖儿整理了半天工作计划,方简梅的电话终于回过来了,第一句话是好消息:“赵旻的面试我安排好了,就在明天,结果我第一时间跟你说。” 徐行说:“好。” 第二句话是:“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过来喝杯咖啡,我们见面聊聊,电话里聊不太方便。” 徐行心里咯噔一下。 出于直觉,她不喜欢一切要见面聊才方便的话题,这些话题背后往往都有坑。 但她恐怕没有选择。 第7章 两小时后 方简梅47岁,沈阳人,在西京呆了二十几年,言语中仍有乡音,精瘦,长脸庞,法令纹深深的,口角耷拉下去,眉心有个呼之欲出的川字,若干年前文过的眉卧在眼睛上方,像两条半死不活的蚕。 她的气质活像重点中学里兼任教务主任的语文老师,随时会对学生提问和发脾气,穿得也像,只不过是高配版——香云纱的新中式套装,耳朵上的纯金耳钉常年不摘,一双贵牌浅口平跟鞋,鞋面上镶着巨大logo,里面穿着过脚踝的白袜子,手心里盘个串,转动个没完。 徐行一见就知这个姐姐状况不佳,坐下后轻拍她的手,说:“方姐,你怎么了,最近特别操心吗,瞧你的黑眼圈。” 方简梅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说:“还不是因为老董。” 徐行说:“老板让你不省心啊。”她试探着问:“公司这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方简梅的个人生活很简单,老公去世了,独子在外地读大学,她几乎全部时间都投入在工作上,每天睁眼就有一堆事做,脚不沾地兴兴头头。 让她之烦恼的多半是公事。 不过,这一次徐行没猜对,方简梅告诉她:“目前不是公司的问题,以后就难说了。” 徐行说:“方姐的意思是?” 方简梅看了看四周。 她们所在之处在飞扬公司地下一层,这儿是员工的用餐和活动区,有独立健身房,淋浴间,会客区域,还有2米见方的胶囊舱,定期换洗床上用品。有些单身男员工加班到晚上九十点懒得回去了,干脆下来冲个澡,在胶囊舱里睡一觉,第二天继续996。 现在她们在一个角落深处的小会议隔间里,四下无人,方简梅还是压低了声音。 “家丑不可外扬,徐总,我们很熟了才跟你讲,这回啊,是老董在外面玩,玩大发了,让我找你的是明嫂。” 明嫂是董老板的原配,本名常钰明,方简梅叫她明嫂,随意里透着因岁月而倾注的亲热。 有时候徐行拿不准方简梅情商是高还是低,你说她高吧,她经常干些叫人牙痒痒的事儿,轻而易举就能得罪人,徐行为她擦过好些次公司里家里的屁股,说她低吧,这么多年在董家夫妇那边挣足了脸面,两公婆都把方简梅当自己人。 徐行回应她:“闹很大吗?” “老大了,老董这个人,人老好的,就是喜欢在外面玩,没断过,明嫂其实不怎么管他,反正把钱和两个孩子抓紧。” 徐行心想这都一直在外面玩了还是个好人,大家对好人的定义似乎不怎么一致。 她内心吐槽,表面顺着说:“董夫人是聪明人,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们大儿子都快二十了吧?再读几年书可以回来公司上班,董夫人也就放心了。” 方简梅重重哼了一声:“可不是,本来是这么想的。” “本来”两个字一向是麻烦的标志物,任何时候听到这个词,徐行都能肯定接下来就要出问题。 果然—— “结果呢,你说老董都快六十了,居然老房子着火,玩真的了,这次这个女的怀孕了,赤裸裸跟明嫂叫板要名分,说不离婚就自己生下孩子来打继承权官司,好了,现在明嫂找我去劝老董回头是岸,老董叫我摆平明嫂面对现实,哎哟我的天,我都快要烦死了。” 方简梅一脑门子官司。 这一类事儿,徐行向来都听了烦,看着方简梅气急败坏,又只能小心翼翼绕圈:“方姐你受累了,老实说这么狗屁倒灶的事儿我以为都是段子呢。” 方简梅长长叹口气,开始捏自己指头关节,咯咯作响,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过去,这是她的习惯,心里有事儿就会掰手指,叫人听了心里发毛。 她问:“徐总,你是最会解决问题的人,凡事都有办法,这事儿,你说怎么办?” 问到脸上了,徐行逃不开,只好回答:“方姐,你是想替老董解决问题呢,还是替明嫂解决问题呢。” 她从包里拿出红色铅笔,用没有笔芯的那一头在桌子上轻轻画了两道隐形的线,一条往左,一条往右。 “从你说的状况来看,老董想离婚,明嫂不想,对吧?如果他们俩不是一条心,你就只能选一头了。” 方简梅直愣愣地看着那两条线,眉头紧皱,两条灰色蚕虫好像马上就要对打起来。 她接二连三地叹气,诉苦:“你看看,你看看,她们两公婆的事,变成我为难,这叫什么事??啊,这叫什么事?” 徐行轻拍她的后背:“是啊是啊,没办法,你是她们最信任的人,是吧,老董两口子都信得过你。” 方简梅从这句话里得到了些许安慰,狠狠喝了一口刚泡的菊花茶,烫着了,差点没一口吐出来,唾沫星子溅到了徐行脸上,她忍住了没去擦。 “如果非要选。”方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字一顿说:“我要帮明嫂。” “明嫂不容易,老董创业是吃了苦,他也享了福啊,几十年下来,家里的事儿什么都没管,都是明嫂一肩挑,老的养老送终明嫂一个人顶,生孩子都自己上医院去,现在老董想给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婊子摘桃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徐行被她的激昂打动了,她抛出这个问题本意是想让方简梅想明白些,抽身事外别去掺和,不都说嘛,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得罪了谁都很麻烦,有什么必要呢。 方简梅如果抽身,她徐行也就不用操心了,顺水推舟。 没想到方简梅还是个有原则的义气人。 她指间旋转着红色铅笔,听完方简梅的慷慨陈词,慢慢说:“方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冲着你信得过我,这事儿我琢磨琢磨。” 方简梅一迭声说好,神色明显放松了。 徐行暗中叹口气,说:“方便的话,让我跟明嫂见面聊聊,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怎么解决,重点不在你,在他们两口子,皇帝不急,太监就是急死了也没用。” 方简梅这句话也听进去了,点着头,脸拉得比平时更长,生了一会儿闷气,说:“是这个理儿。”拿出手机来噼里啪啦打字:“我来安排。” 徐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顺势起身:“那方姐我得先走了,晚上有个活动要参加,下次请方姐吃饭。” 她婉拒了方简梅送她回去的提议,自己出来叫了一个专车,路上还在想,这一趟不该来,简直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最不喜欢趟这种男女私情的浑水,乱七八糟的本来就让人不舒服,性价比还很低,没办法正常报价,还麻烦—— 那些能跟六十岁有钱老头厮混还搞出孩子来的女的,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徐行是爱惜羽毛的,正经商业上的咨询项目没做好,最多就是收不到尾款,或者被人传几句风凉话说能力不行,伤不到筋骨。 这种破事儿可不一样,惹上了很容易一身骚,成也不值得炫耀,败了更是憋屈。 她这点儿懊恼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色不对,何祖儿马上就问:“老板你怎么了,刚出去不小心踩到了狗屎吗?” 徐行啼笑皆非,这话问得还真贴切。 她把事情说了一个大概,何祖儿猛皱眉头:“这都什么跟什么,那个老董,为什么这么老了还管不住自己的裤裆。” 徐行喃喃自语:“男人的裤裆有独立的意志和生命,管起来倒也是不那么容易的。” 何祖儿翻了个白眼,“老板你不能直截了当就拒绝那个方总吗,这又不是你跟她的业务范围之内的事。” 徐行叹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赵旻那一单的款我还没收呢,我现在不给她面子,万一她不给我钱呢?” 何祖儿吓一跳:“有这么严重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还能收多少钱,赵旻那一单?” 徐行看她小鸡贼的嘴脸,有点好笑:“六位数,除了赵旻的佣金,还有他以前旧团队正式入职的佣金,你觉得呢,能放弃不。” 何祖儿马上跳起来:“那不能!!老板,你顶着上吧,原则重要,生存更重要!” 徐行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的小孩怎么都那么现实,说好的富贵不能淫呢。” 何祖儿摇头:“古人说的话在现代听不了一点了,要与时俱进啊老板。”还握拳:“千万不要跟钱过不去,我年底还想加点儿工资是不是。” 徐行挥手:“滚蛋,我要干活了。” 她去见方简梅耽误了好几个小时,现在一坐下来干活赶进度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天色就昏暗下来了,徐行揉着眼睛一看时间,忍不住叫出声来:“糟了。”。 何祖儿耳朵好得不行,马上敲门进来:“老板,啥事儿?” 徐行往后一靠,有点沮丧,“我晚上有个宴会要穿正装,忘记回去换衣服了。” 何祖儿安慰她:“没事的老板,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记得的事肯定不重要。” 徐行说:“其实挺重要的。” 何祖儿适应力很强,立刻转换安抚的方向:“那也不是你的错,我大西京这么实在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啰唆的晚宴?要什么正装,岂有此理?” 徐行皱眉头:“是浙江商会的答谢会,曹总非要我去,说介绍几个大佬给我认识,他这个人是老外那一套,说正装就得是正装,跟他糊弄不来。” 何祖儿初生牛犊不怕虎,仍然不服:“你理他干嘛,他又不是你老板。”甚至还补了一句:“你让我穿正装我也不会穿的。” 徐行说:“小妞你桀骜不驯这一点我十分了解,不用再特意告诉我了。”然后纠正何祖儿,“严格来说,曹总是宾格咨询大中华区的总裁,还真是我的老板,也是你的老板。” 何祖儿马上说:“我才不认他是哪根葱,我就你一个老板。” 徐行点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是爱你的。” 何祖儿对她飞个吻:“我也爱你。” 徐行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想解决办法,说起来就是那么巧,她平常习惯性穿西装,严格来说女士西装也是正装,结果今天偏偏就是牛仔裤,休闲衬衣,脚上一双平底芭蕾鞋,休闲得没边了,忍不住嘀咕:“这会儿去哪里找一条裙子。” 何祖儿抱着手臂看她,说:“老板,你这个正装到底要多正?” 徐行说:“款式正经一点的裙子或者套装就行了吧,最好是纯色。” 何祖儿挥挥手,很慷慨地说:“我从海外代购那里买了一条裙子今天刚好寄到公司,咱们俩身形差不多,你要不要试试。” 徐行看看她,小姑娘高挑修长,腰臀比简直极品,老天爷给她这么好的脑子,又给她这么好的身材,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 她比何祖儿略矮,胸大一点儿,毕竟生过孩子,胯要略宽些,其他还真差不多。 徐行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就说:“你给我看看。” 裙子拿过来,换上之后照镜,她忍不住眼前一亮。 暗红色的丝质连衣裙,微带弹力,紧身开叉开到了膝盖上一截,挂脖吊带,质地精细,剪裁也好,和身体贴合得紧密。 包衣服的防尘袋里还有一根和裙子同色的弹力带,带子上镶了一个狭窄的长方形小包包。 徐行盯着这个包满腹狐疑:“这是啥?” 何祖儿举起晃荡:“你猜?” “配套的手袋?太小了吧?” 徐行比了一下,塞个手机都很勉强,而且提手都没有,难道挂脖子上? 何祖儿可能是脑补了一下挂脖子上的效果,笑得前仰后合:“真难得,居然还有老板你没见过的东西。” “到底是啥玩意儿。” 何祖儿说:“大腿袋。” “啥?” 她凑过来:“来老板,我帮你绑上。”一圈绕过去,还真是绑大腿上的。 徐行低着头看何祖儿操作,忍不住吐槽:“这有什么用,简直多此一举。” 何祖儿弯腰帮她把两头带子拉紧,绑了一个小蝴蝶结,就在裙子开叉处上方一点,走路时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风味,亏设计师想得出来。 她给徐行科普:“这裙子是法国一个设计师牌子,经常跟各种流行作品搞联名款,奇奇怪怪很有意思的。” 退后几步认真看,由衷地说:“老板,你穿起来好好看,哎,干脆送你吧。” 徐行摸了摸,面料很舒服,就是必须绷紧一口气才撑得住身形前凸后翘,不能松懈半点,否则体态的缺点就会格外突出。 不愧是法国人设计出来的衣服,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胖子好过。 好看,又是何祖儿好意,徐行就顺水推舟接受了:“雪中送炭,谢谢你啦。” 何祖儿说:“谢就不用谢了,刚才说了,今年长点儿工资呗,我不挑剔,长个百分之五十就可以了。” 她把痴心妄想说得理直气壮,嚣张里冒着天真,徐行忍不住去拍拍她的头,第一下是拍,第二下就是摸了,何祖儿有一把好头发,乌黑,厚重,光泽动人,在这个大部分人为脱发早秃而忧伤的时代,她每次去理发店都对理发师叫嚣要打薄打薄打薄,叫人羡慕不来,一面说:“含蓄一点,别这么急功近利,你们老家话怎么说的,画公仔不要画出肠。”这句话是两广那边土著常说的俚语,意思是做人做事不要太赤裸裸太过分,何祖儿就是广东佛山人,听了眯着眼笑,像一只大猫。 徐行换好衣服,稍微补了一个妆,还在涂口红,老曹的电话就过来了:“我到楼下了,你不着急,随时下来。”一看时间,分毫不差,嘴上说是不着急,其实在提醒她别磨蹭。 她下楼,曹志诚就站在大堂外等,身后是车, 他比徐行大十多岁,外表一点看不出来,个子不高然而腰板笔直,跑马拉松的体格配着一套灰色细条纹的西装,五官干净,眉毛黑漆漆的,言语轻柔,一举一动都有分寸,绅士风度一百分,身上永远有淡淡古龙水味道,随着季节而换用香型。 整个人好似西游记里说孙猴子的一句话,喝了磨刀水,秀气在里头。 徐行疑心这位大哥会定期做医美,否则怎会皮肤如此紧致,不过疑心归疑心,她从来没问过,老曹是全盘接受了西方社交规范的ABC,只在必要的时候谈私事——有时候为了拉拢关系,有时候为了博取同情。 这会儿六点半,正是下班的工夫,西京新作从大堂到正门口,一路熙熙攘攘的人,好多都向徐行行注目礼,她走出去,老曹马上开门,顺口恭维:“大美人,等一下全场的灯光都要聚集在你身上。” 徐行叹口气,拉了一下裙摆:“千万别,一会万一拉链崩开了,众目睽睽可不好看。” 高峰期有些堵,车子且停且走,两人上车后闲聊,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说回了各自的业务。 老曹说,今年经济大环境不好,宾格咨询的业务量跌得很厉害,尤其是本部,那些年年续约的大客户停了十之三四,其他订单的利润率也降了很多。 徐行听着,不时表演一下惊叹,内心毫无波澜——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早几年她就察觉到,外企花了几十上百年倒腾出来的那一套咨询套路在国内已经干不动了,那句话怎么说的,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外企自己都江河日下,他们在黄金时代总结出来的各种花活儿无法与时俱进,能有什么说服力? 当然,这不妨碍她继续好好拿着宾格的品牌授权扯虎皮大旗,因为形势是有惯性的,品牌的作用会下沉延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曾经风光无限的所谓领导力,组织力,管理学金科玉律,国内的顶级企业试过了,放弃了,新鲜劲儿早没了,金字塔下半截的公司还是会买账一段时间。 其他人不说,她好些中小企业客户都是先冲着宾格的牌子来的,然后才对徐行的个人能力心服口服。 这些话徐行不会当着老曹的面说,尤其在他一提数据就情不自禁开始焦虑的时候。 宾格的作风是所谓的狼性竞争,赢家通吃,达到了销售额,自然升职加薪嘉奖,全套具足,没达到的话,已经有的都要给你拿走。 无论是谁,从前多么劳苦功高,只要连续两年完不成业绩目标,都会被从现在岗位上撸走,轻则调职,重则解雇,而调职往往是走下坡路的开始。 曹志诚在宾格大中华区稳坐总裁位置九年,年年完成任务,头衔和酬劳都水涨船高,一直是宾格的明星高管,直到去年,老曹的业绩额在新年前一天才达标,签约金额精细到个位数,卡着点儿补了他的差额,不知道是哪家金主送他一个人情。 今年就更不用说了。全世界的经济都在往下走,老曹肯定没什么好日子过。 徐行为曹志诚捏把汗,顺便算了一下自己的业务,还好,今年的保底额已经完成—— 既然拿了宾格授权,她的业务宾格也有份,保底额之下净利润双方五五分成,保底额之上就是她拿七成了。 多劳多得,诚不欺我,她想。 两人堵着聊着,一路折腾到八点多终于到了活动现场M酒店,徐行签完到进去一看,浙江商会是有钱啊,宴会厅布置得精巧动人,餐台是按照自助正餐准备的,舞台一角放了个整规模的管弦乐队,侍应生们托着小食穿梭于宾客之中。 徐行借口补妆,丢下老曹直奔餐台,她自中午就没吃东西,此刻饥肠辘辘,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要动脑子,得先填肚子。 乐池边的餐台是人最少的,因为太吵了没法聊天,宾客们都不过去,徐行乐得自由自在,抓了两个一口牛肉三明治正吃得高兴,忽然有人走过来跟她打招呼:“你好。” 徐行赶紧把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去:“你好,有什么事吗?” 扭头一看,眼前一个年轻壮汉,真年轻,真壮。 不到三十岁,起码一米八五,浓眉,大眼睛,宽下巴,五官爽朗,棱角分明,脖子格外粗,顺着下去是铁打一般的肌肉,那叫一个雄壮。 他的左耳朵似乎受过伤,耳垂有点向内卷,右边脸颊挂一道淡淡的闪电状红色痕迹,不知道是胎记,纹身还是伤疤。 他穿的也是黑色正装,胸部饱满的肌肉将白色衬衣完全撑起来了,绷着西装外套往外顶,双腿分开,不丁不八一站,一打四,拳赛镇关西,要是去演电影,混个演拳击手或者要人保镖的角色百分之百是现成的。 徐行傻看着人家,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没头没脑的名号——金刚小狼狗。 她越想越觉得贴切,差点儿笑出声来。 好汉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到徐行回话挠了挠头,说:“我想问问,哎,有人说过你像Ada王吗。” 第8章 两天后,3月29日,周二 徐行忙到下午两点,饭都没来得及吃,刚结束一个会议喘口气,方简梅就打来电话。 她第一句话说约好了明嫂,问徐行什么时候有空,徐行还没回答,对方下一句话就是自己开车已经到了凯旋新作楼下,没给半点退却的空间。 徐行内心的抵触刚有苗头,就被那笔飞扬还没付的款给打翻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去就去吧。 下楼上车,方简梅果然亲自开一辆绿色的奔驰在门口等着,二十分钟后就到了附近一个叫做凤语台的小区。 这一带还在西京新城内,寸土寸金,其他楼盘都恨不得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尽量节省空间,凤语台的小区园林却大得异乎寻常,足球场,网球场,游泳池儿童乐园一应俱全,六位数的房价物有所值。 徐行跟着方简梅从停车场往电梯走,问:“董先生他们住这里吗?” 方简梅说:“他以前住这里,明嫂没有,不过今天明嫂在。” 她扭头看着徐行,应说尽说:“这里是老董给那个女朋友买的房子,被明嫂发现了。” 徐行觉得有钱人的脑回路有时候确实与众不同:“明嫂今天约在这里见面的意思是?” “她听说你很会看人,想让你从房子的情况多了解一下那个女孩的性格,好对症下药。” 徐行内心苦笑,这“听说”的来路多半是方简梅,也不知道把自己到底吹成什么样了。 她本科在名校学心理学,没做过临床,基础学问还是在,加上常年累月跟大量的人打交道,徐行确实很善于看人,这些是格物致知的原理,因为人的性格总会体现在细微神情衣着言行上,但要说通过精装修的房子看性格,这就比较接近玄学了。 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简梅这么一说,徐行内心就莫名燃起了一股斗志,这事儿她本来是想虚与委蛇,糊弄糊弄别得罪人就行,这瞬间忽然又想要试试身手,就像季平安说的,有本事的人不信邪——智齿越难拔,拔起来越带劲。 方简梅带她进了住户大堂,电梯刷卡,一梯一户直上26楼,五分钟之后电梯门一开,直入公寓,徐行内心忍不住喝一声采,好房子! 三室两厅,一百七十多平方,房款起码两千万,精装修,材料都是好的,一体式厨房,家具电器不说了,看牌子一个锅都要好几万。 客厅外有个长露台,宽阔开敞,像一个中悬半空的小院子,摆着户外沙发,一端用鹅卵石砌了小鱼池,视野无敌,一眼能见到远处西江如带。 除此之外,这屋子其他地方物理意义上没什么好观察的—— 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砸得像一个武装抢劫的案发现场,凡是砸得动的,能砸多碎就砸了多碎: 家具,电器,什物,一概化为残片,墙上柜里收纳的东西都丢出来了,满地散乱,几乎无处下脚。 方简梅被眼前乱象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明嫂?”声音打颤。 有人应声从卧室出来,双手举在胸前,手上血肉模糊,肿胀不堪,脸上头发上全身上下,灰尘仆仆。 方简梅惊叫,音调像只濒死的鸟,伸出手跌过去想要抓明嫂又不敢触碰,手伸在半空发抖。 倒是明嫂很淡定,放下手,说:“别大惊小怪,没事。” 她五十多岁,人不高,身材消瘦,穿一件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喜欢的白色宽松丝质开衫,黛青色阔腿裤,里面搭一件蓝色对襟上衣,经典的老钱风,五官娟秀过,现在松弛得很自然,气质优雅。没像她这个阶层的其他女人一样不服老,成天跟玻尿酸超声炮穷较劲儿。 徐行一眼看到的是她的长发,及腰,十分浓密,黑白相杂,乱糟糟的披散着,一缕缕黏在脸上额头上,鬓角扎着一个翡翠翘簪,摇摇欲坠,脖子上的佛牌婴儿手掌大,都翠绿澄澈,这两样东西要是真货,价格可能就和这套房子差不多了。 方简梅终于双手笼住了明嫂,查看她的伤,一迭声先问:“手咋的了?疼不疼?疼不疼?”说一句嘴里吸一口凉气。 明嫂任她抱着,软软地垂下头,不说话。 方简梅又问:“这里是咋回事儿啊?谁干的哪?” 明嫂淡淡说:“我砸的。” 她挣开方简梅,用带血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转向徐行:“你是徐总吧,小梅经常跟我说起你。” 她和徐行握手,姿态端庄,掌心湿润指尖冰凉,一沾即走,即使如此,徐行的手心仍然留下了些微血迹。 明嫂说:“去卧室里坐坐吧,里面还有坐的地方。” 卧室的状况和客厅差不多,进门右手边是个衣帽间,玻璃门也被砸了半边,满坑满谷的东西从里面溢了出来:衣服,包,鞋子,围巾领带装饰品各色小玩意儿,有个爱马仕的包包带子夹在门的缝隙里。 大床床尾靠落地窗放着一套桌椅还是全须全尾的,桌子还有一套骨瓷茶具,椅子上挂了一个Dior的青色手袋。 明嫂招呼徐行坐下,自己也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手腕肿成一团青黑,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方简梅坐在了窗台,眼神盯着明嫂,几次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没有半句寒暄,明嫂单刀直入:“我家老董的破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我听说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想跟你请教一下,这事儿怎么办。” 徐行说:“明嫂,我是外人,冒昧多问一句,这种事涉及隐私,会不会您跟亲近的人商量比较好?”方简梅在旁边皱了皱眉头,嘴唇往两边抿下去。 明嫂干笑了一声,“徐总,不瞒你说,飞扬是上市公司,老董又是大股东,这些破事儿传出去我们落不着一点好,而那些所谓亲近的人,要么是废物,要么靠不住,跟她们商量,相当于昭告天下,有害无益。” 言语很利落,脑子也清醒,徐行觉得自己挺喜欢她。 明嫂顿了顿,忽然看了一眼方简梅:“你干嘛,你不要一脸我已经死了的样子。”方简梅苦笑。 她接着往下说:“退一万步,不瞒你说,跟我亲还有能力办事的,除了小梅,其他人都跟老董更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听就知道她已经试过了和亲近的人商量,结果不怎么好,到徐行这里纯属于病急乱投医。 徐行当然明白。 飞扬集团是老董的产业,和他们夫妻有利益关系的都知道要巴结男主人。 女主人再生气有什么关系呢,糊弄过去就好了,说不定过几天换个女主人呢。 没人站错边。 徐行打起精神,抛下临阵逃脱的心思,说:“那我问问,先不管我能帮您干点啥,这件事儿,您具体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明嫂凝视着她,眼神非常冷,像是看透了世间一切却迫不得已还在应付,还要应付。 “你要我说真话?” 徐行不响。 “要说真话,那我希望老董和张衡都赶紧死,不得好死。” 她一个一个字往外挤,每个字里都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憎恶与怨恨,如同有形的蛇信嘶嘶作响。 她不是在开玩笑。 方简梅小声补充信息:“那个女的叫张衡。” 徐行平静地说:“这做不到,也没必要。” 明嫂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也是冷冰冰的。 “我知道。如果在国内能做到,我就不会找你了。” 徐行决定不去问她如果在国外准备怎么办。 明嫂转头看落地窗外,26楼,远眺过去,城市宛如一头会呼吸的巨兽,正昏昏沉沉地沐浴于初春艳阳里。 明嫂继续说:“张衡说她怀了孕,现在要老董离婚,老董不离婚,她就自己躲起来生孩子。” “你问我的目的,没法让他们死的话,我当然希望她从我们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人间蒸发,但如果还是不行,说句良心话,我也无所谓了,姓董的愿意玩,他玩去,看他是不是可以玩到一百岁,但我不可能离婚,也不能让她真的把孩子生下来。” 徐行说:“为什么这么说?” 明嫂看着她:“徐总,你有孩子吗?” “有,女孩儿,七岁半。” “顺产?还是剖的?” 徐行说:“顺产,生得很快,去医院的路上脑袋就出来了。” 明嫂点点头:“那你很走运。”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血迹印在了月白色的真丝衣服上,非常刺眼。 “我先天心脏不好,本来是不能生孩子的,怕老董觉得家庭不完整,还是拼命怀拼命生,还生了两个,命都是鬼门关上被医生抢回来的,大宝还好,我那时候年轻,有惊无险,小宝剖出来的时候我们母子差点一起死在产房里,我住了一个月icu,小宝睡了六个月保温箱。” 她说:“我两个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斩钉截铁。 徐行不响。 她就问徐行:“徐总,你是个事业女性,是不是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徐行说:“怎么可能,我理解,有孩子都能理解。” 明嫂的神色缓和了。 她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老董要离婚,我的孩子就没爹了,就算不离婚,外面能有一个私生子,就能有两个,将来家里的财产大宝小宝就不可能全部拿到手。” 她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老董祸害我就算了,我反正也老了,要祸害我儿子,那我是死都不会答应的。” 徐行说:“我明白了,说起来,这位张小姐有没有直接跟你们要钱?” 明嫂说:“没有,她的意思是只要人。” 方简梅在旁边插了一句:“绑住老董不就是绑住了摇钱树,ATM啊,给她花了老多钱了,这房子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想想这个地段的价格,徐行觉得明嫂抓狂实在情有可原。 她继续问:“关于这件事,董先生的想法是什么。” 明嫂的嘴唇抿成了暗红的线,突然发出一声突兀爆笑,一声而已,短促,尖锐。 她说:“他想离婚,很明确地跟我提过了。” 她起身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递给徐行。 外放的是董飞扬给她发的信息,全是语音,一个老男人在那里絮絮叨叨讲话,一条比一条不耐烦—— “阿衡真心想和我过,只要给她一个名分就好,她不贪钱,也不会打扰你和大宝小宝,你们过你们的,你信我的,真的,我跟你保证。” “明明,我们一辈子夫妻成亲人,早就没有男女情爱了,得放手时且放手,各自都幸福不好吗?” “你考虑一下,发脾气没用的,我老了,想跟喜欢的人一起过几年好日子,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不要不通情理,你和阿宝好好过,不会影响你们的,我说了你放心。” 方简梅看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眼睛都睁大了:“老董是不是发神经,还说你不通情理?这个女的没跟她要钱,那她住的房子开的车子,每个月买多少东西的账单是怎么回事?” 徐行看了方简梅一眼,非常轻微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雪上加霜,然而已经晚了。 明嫂胸膛起伏,忽然伸手抓住桌上一个茶杯,紧紧握着,骨节发白,眼睛直勾勾看着徐行,嘴唇嚅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语音她应该听了不止一次了,但无论听多少次,想必都难以接受。 方简梅急忙过来,弯下腰抱着明嫂的肩膀,轻轻拍她的背,明嫂还是抓着那个杯子,扭头倒在了方简梅的怀里,低声抽噎起来。 徐行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忽然想起季平安的样子。 她无法想象季平安对她说“我们得放手时且放手”这句话的样子,而眼前的明嫂,想必也有过和丈夫的好时光。 时光会给爱情出路,爱情会给时间出路。 只不过谁都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条路。 第9章 一个半小时后 絮絮叨叨,曲曲折折,如此话说得差不多了,已然日色西斜。 三个女人枯坐着,忽然电话响起,是明嫂的司机提醒她要去接孩子了。 方简梅和徐行跟着下楼,两人一上车她就道歉:“辛苦你了徐总,明嫂今天情绪不是很稳定。” 她苦恼也怜惜,“这么糟心的事儿,她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想了想嘀咕了一句:“幸好我老公死得早。” 徐行失笑,说:“没事的方姐。” 方简梅看看她,话外有话:“徐总,能想办法帮帮她吗?不会白辛苦你的。” 徐行说:“咱们是自己人,方姐,先不说这些,我想想怎么办。” 红色铅笔捏在手里,她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望出车窗,车水马龙,营营役役,世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她说:“明嫂或者你,有这位张衡的个人信息吗,电话,身份证号之类的。” 方简梅说:“有,明嫂在老董手机里啥都找到了。” 徐行点头:“那您都发给我,我先摸摸她的背景情况。” 打电话出去:“祖儿,我发个名字给你,你把这个人相关的所有网络信息都找出来,汇总给我。” 何祖儿在那边说:“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 徐行没好气:“合法的谢谢。” 何祖儿笑眯眯:“放心吧老板,不合法我也会让它看起来合法的样子。” 徐行说:“别胡扯,要合法。” 方简梅在旁边掺和:“必须合法啊,要是能用不合法的手段,明嫂就不用那么纠结了。”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徐行决定不去往深里想。 方简梅浑然不觉,又加了一句:“这事儿出了之后,我跟你说,董老板本来一家人要去马尔代夫度假的,他们家大儿子都从英国飞过去了,老董硬是没敢去。” 徐行说:“为什么?” 方简梅一本正经:“他怕明嫂突然不高兴会把他从船上推下去,他不会游泳的,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淹死了,或者付点钱给当地人,干掉了往海里一丢,对吧,明嫂就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抱怨:“咱们国家这方面还是管得太严格了,有些事不知道怎么办好。” 这句话简直黑色幽默,徐行只好默默地想死刑万万不可废,提前阻止了多少人将杀心付诸于实际,将身边人除之而后快。 何祖儿的工作效率很高,徐行和方简梅在楼下告别,刚上到办公室,她举着资料夹就来了,说:“老板,你让我找张衡的资料,公开可见的我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了,你看看呗,然后你要这个干啥呀。” 徐行把刚才在凤语台所见所闻简单跟何祖儿说了一下,坐下双手抱着后脑勺看天花板:“我发自内心地不想看,我是个做企业咨询的专业人士,很不愿意开辟副业帮大婆打小三。” 何祖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闲着也是闲着嘛,是不是。” 徐行摇头:“我哪里闲了,正经活儿都赶不过来。” 何祖儿觉得这不像她的风格:“那就奇怪了,谁还能勉强你啊老板,你就说不干呗。” 徐行知道小姑娘不懂人间险恶:“方姐刚告别的时候跟我说,她想说服老板,跟咱们签一个年度合同。” 一拍桌子:“听出来意思没,听出来没?我要是不给她这个面子好歹帮一把,赵总那笔钱就算了,年度客户合同要不要了?七位数!” 何祖儿睁大了戴绿色美瞳的眼睛,震惊得活像生平首次见到麻辣兔头的洋妞:“还有这种事?”她将信将疑:“老板你和那个方总你侬我侬姐姐妹妹很好的样子啊?她什么意思,用合同拿捏你啊。” 徐行说:“杀熟听说过吗?” 想想自己出道至今的诸多遭遇,她苦笑:“跟你号称穿一条裤子,什么都没问题,然后下绊子欠尾款的多了去了。”拍拍手:“方姐算不错了,还只是画个饼。” 何祖儿咋舌,唰一下把打印好的资料摆她面前,大义凛然地催促:“那赶紧的,别纠结了,事关咱们组织生存,老板你顶硬上吧。” 徐行翻她一个白眼:“鸡贼。”无精打采拿起文件。 她喜欢看纸质材料,何祖儿会用不同颜色的标签给她整理,再在标签上注明关键词,一目了然。 今天的资料夹也不例外,好些标签叠着,其中一个写着两个字——“网红”。 顺手翻开,里面是不同平台一个相同账号的截图。 徐行看得很诧异。 “这是张衡?都是她?” 何祖儿腿一抬,在徐行办公桌上侧坐下来,大大咧咧地说:“是的。” 徐行把椅子拉近办公桌,拿起其中一张细看,基本内容都是自拍,吃喝玩乐,各种party奢侈品大牌彩妆展示。 “就一会儿工夫,你这是怎么找到的?” 何祖儿耸耸肩,“太容易了,那位董太太从老公手机里截获的自拍用技术还原一下ps效果,网上一搜,再交叉印证一下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码,没跑。” 她摇头:“好多人都不知道关闭靠手机号码搜账号,真以为实名注册了还可以在网上当条狗呢。” 徐行看了一阵子,对这位张小姐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个妹子经营自媒体很努力哎,全平台展示,境外都有号,粉丝不少,更新频率还挺高。” 何祖儿点头:“是的呢,前几年还是小女孩流派的日常分享,这两年走生活优越家境富足的白富美人设了。” 一拍手:“那肯定是sugardaddy有功吧。” 徐行深以为然,何祖儿就指着某张图片让徐行看—— 一张张衡的半身自拍,不远处的桌子后有个中老年男性的背影,配文:“和可爱老头儿的qualitytime。” 她问:“老板,这是不是那位董总?” 徐行正在喝咖啡,一看差点喷出来。 何祖儿吃吃笑:“还可爱老头儿,牛不牛,老董把她当真爱,她把老董当大爹。” 徐行认为这从网红人设运营的角度来说是很聪明的:“她总不可能说自己傍了个老头子吧,给人骂都骂死了,富二代人设最安全,毕竟花家里的花钱天经地义,很多人又特别羡慕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姐少爷,吸粉容易。” 何祖儿惊喜地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当网红?我爹妈也挺有钱,而且我爹比老董帅多了。” 徐行记得何祖儿家好像是在广东一带开厂,外贸生意做得很大,具体她没问过,何祖儿也不提,当然光看她一万块工资花出四万的日常做派,家里人肯定是有好好贴补的。 徐行啐她:“你有点出息,至于跟人拼爹吗?你哪点儿不是拔尖的?” 何祖儿过去把她手臂一抱,蹭了两下,笑眯眯地:“老板你真会夸人,情绪价值一百分。”然后继续和她一起看张衡的资料,后续又出现了几张跟老董的合影,无一例外老董都只有背影或者侧面出镜。 何祖儿问,“老板,你说老董知不知道她是网红?” 徐行打开手机查到张衡的最新一条动态,全身照,脸藏在阴影里,腰身非常纤细,穿一条大露背的紧身连衣裙,身段很美。 她说:“不一定,可能知道她有账号,未必非常了解具体发什么,怎么发,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太看这些女性生活分享内容为主的平台。” 无论养的是狮子还是仓鼠,谁真的在乎自己没在的时候宠物干什么呢。 何祖儿瞪大眼睛:“哎,老板,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这哪儿像是怀孕的样子。” 徐行沉吟不语:“难说,代孕也是有可能的,这么年轻的妹子,未必愿意自己怀孕。” 何祖儿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真的假的?” “老董有钱,找代孕路子很容易,出个国取精取卵,代孕机构搞定全套身份证明,再出个国抱孩子就行了。” 徐行一边说,手下越翻越快,一张张一叠叠都是张衡精致的留影。 资料里最后一叠的标签是“喜好”,里面是张衡在各处酒吧,夜店,出去旅游的照片,这个妹子明显十分爱玩,有时候半夜三点还在酒吧里和人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脸上贴许多纸条,笑得肆意飞扬,青春无限好。 何祖儿在这叠资料的第一层放了一张手写便签,画了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她常去的蒲点,餐厅,还有一张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是照片里和评论频繁出现的互动人的名字和彼此可能的关系。 饭搭子,闺蜜,舔狗,家人,合作方,备注得很仔细。 徐行夸何祖儿:“可以啊,有想法,有章法,还有细节,真不错。” 何祖儿不知道什么叫做谦虚,从鼻子里怪可爱地喷气:“那是,不看我是谁。” 徐行打开自己手机里的社交媒体app,登录进去再找出张衡的账号,对照何祖儿的总结一条条看,若有所思,看了四十多分钟后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方简梅:“方姐,你有老董过去一年左右的日程记录吗,出差或者度假,不在本地的。” 方简梅说有,随后就发了过来。 过去一年,老董离开西京十七次,两次出国都在外面待了十几天,一次是商务考察,一次是跟明嫂一起去看儿子,其他都在国内,基本两三天就回来了。 徐行让何祖儿过来和自己对账:“去年三月十二日,老董去了南京,没在西京,你看看当天晚上张衡干嘛了。” 答案是:“喝大酒哎,看文字心情很高兴。” “去年六月二十一日,老董在澳门陪朋友,去了三晚,这几天呢。” “一天喝酒,一天在和顺古镇玩,还有一天啥都没发,这不常见,她日更的。” “今年二月,过年那几天,老董和明嫂回了老家,然后呢” “她在家做饭,哦哟,四菜一汤有模有样,还挺全面。” 徐行调出那几张做饭的照片,锁定其中一张,仔细看了半天之后,交给何祖儿:“你放大,看一下这个玻璃反光里的桌面。” 何祖儿说:“具体要看什么?” 徐行说:“看桌上有几副碗筷。” 结论是两副。 对照下来,几乎每一次董飞扬没在西京,张衡都在外面玩。 徐行觉得这很正常,年轻人当然喜欢跟年轻人玩,和老帮菜周旋嘛,理论上来说不过是一份回报特别高的工作。 不太正常的是张衡的配文。 “你来了,我就活了,这是雨水对大地的恩情吗?” 这个文案配了一张她穿着丝缎长裙在雨中行走的背影图,很唯美。 “热血,晕眩,柔情似水,一阵阵涌上来,有时候想放弃一切,奔去真正的快乐老家。” 配的是她的侧脸,眼眸仿佛宝石,在精心设计的光影中熠熠生辉。 何祖儿说:“这些有什么奇怪吗?好多小网红压根不读书,但都喜欢发些文艺范儿无病呻吟的句子,俗称缺什么想什么。” 徐行没说话,继续对照着老董的日程看张衡的动态,而后把资料夹推开:“她的风格挺直接,这个包多少钱,那条裙子什么牌子,想要什么级别的翡翠首饰,买套化妆品首先强调的也是贵牌,说得好听叫做接地气,说得不好听叫赤裸裸拜金。” 何祖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呢。” 徐行看着远处的西江,缓缓东逝水,她说:“唯独老董没在的时候,她会写情绪化的配文,这说明啥?” 何祖儿睁大眼睛捧哏:“说明啥?” 徐行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应该有个男朋友,老董没在就会见面。” 她想起季平安说的——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就会特别敏感。 无论网红还是文艺青年,博士还是工作狂女强人。 也许在这一方面没什么区别。 何祖儿吐了吐舌头,似乎顿悟了:“有道理。” 徐行说:“人人都有软肋。” 她翻回资料夹的第一页,标签是张衡的基本信息。 名字,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 这些是徐简梅给的。 工作邮箱与商务对接微信,这是网上找到的。 徐行说:“如果她谈恋爱,那她就有一个现成的软肋,我们看看怎么找吧。” 第10章 五天后,4月3日,周日 Number11是一家网红茶馆,算西京同类店铺里命最长的一家,开在西区吉祥路,占据三条街道会合之处,店招用明亮的橙黄色配黑色字体招引四面八方的注意力,门外用木栅栏围出来一个小小的户外花园。 这家做创意中式茶,也有很好的咖啡,春秋季节天气好的时候在户外花园摆几张椅子,清风暖阳混合灰尘尾气,各方面都有一点儿法式露天的风情。 已经四月,龙舟水来了,西京到处都是湿答答的,难得有个晴天,工作日路上都多了很多人出来玩。 下午三点多,何祖儿跟高黎走进number11,在一号卡座坐下,隔壁是徐行正说话。 今天他们来这里是徐行安排的,正跟她喝茶的是她的发小林小琥,做互联网营销,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在业内有点名气。 何祖儿有心溜过去看一眼这位发小长什么样,又怕自己会被老板拉入谈话,于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更愿意单独和高黎坐在一起,尽管两个人也没好说的。 从办公室出来之前,徐行跟他们讲今天的安排,顺便对何祖儿多说了一句:“林总小时候离经叛道的程度跟你有一拼,后来总算有惊无险长大了,你有机会可以和她多聊聊。” 何祖儿表示不服:“我哪里离经叛道?我乖得很。” 高黎微笑。 徐行问:“前几天是你爸爸生日,你给他打电话没。” 何祖儿脖子一梗:“我不想给他打电话。” 徐行说:“就因为他说你不要穿得花里胡哨上班对吧?你说你哪里乖。” 何祖儿怪叫:“不要你管。” 徐行说:“喏,哪里乖了!” 现在她在旁边卡座和林小琥轻声聊闲天,各自的生活,同学的近况,讨论最近一些新闻,徐行很放松,说说笑笑偶尔还冒出一点儿夹子音,听得出来林小琥确实是她的真朋友。 “说起来,你这个互联网营销公司做得还不错啊。”徐行说。 林小琥发出爽朗过头的笑声,像一段视频突然被调高了音量。 “这个行业就是适合我呀,天天热搜热点不带重样的,毕竟卖啥都要做营销,对吧,我最近啊,特别愿意做电影电视剧营销,嘿,片方给我原材料,只要找到能戳受众的点,剪一些片段出来再跟跟热点的风,效果好得你没法相信,成本极低,利润极高。” 跟报菜名似的随口报了一串儿最近比较火的影视剧出来,她得意洋洋:“这些,我都掺了一脚,肉没吃上,汤还是都喝了几口的。” 徐行说:“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林小琥意气风发:“小行,你改天不愿意干你那一行了,来跟我合伙,我这个人太随便了,没你有气场,遇到大佬镇不住场子,哎,有你,有你就好了呀,你就帮我去谈单,就你拿捏人那个技术,哎哟,一谈一个准,杠杠的,咱俩自己人,是不是,好说话,五五分成,扣掉成本就分。” 徐行笑:“你这个奸商,给我画大饼还要扣除成本,义气呢,友情呢。” 林小琥怪叫:“我跟五五分就是很爱你了,其他人都只配拿工资好吗。” 何祖儿心想这位姐姐满嘴跑火车,确实挺野的。 据徐行说,这位林女士出身普通家庭,念书时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后读了一个民科三本,而后就丝滑转型成为全能社会人,文能直播连线写头条,武能猜拳唱歌喝白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人没个定性之余,还是传说中的“跟风多重不歇气创业者”,啥热门她就折腾啥,不管成没成,挣钱与否,只要热点变化她就变化,主打一个与时俱进,什么咖啡馆,书店,快时尚服装品牌,民宿,小程序开发,啥都没落下。 何祖儿想到这里,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高黎,人端端正正坐着喝自己的茶,说:“怎么了?” 何祖儿低声说:“小黎哥,你有想过自己创业吗?” 高黎摇头:“没有。” 何祖儿说:“好像是个男的就想创业,你为啥不想。” 高黎很老实,说:“创业要钱,要有其他人没有的技术之类的吧,我这些都没有。” 何祖儿说:“我看好多人开始创业的时候也啥都没有啊,没有就想办法呗,是不是。” 高黎冲她微微一笑:“亏了怎么办。”还是很老实,他的老实里有自己的筋骨,不那么容易被改变。 何祖儿一愣。 她的字典里没有“亏了怎么办”这样为后路而准备的词条,自打记事,她想干什么都能干成,从读书到求职,失败经验寥寥,哪怕真失败了,也都是因为跟顶级高手过招实在没有胜算,比如什么全国奥数总决赛,全国科技杯编程精英赛决赛之类的,能上场比到那个份上已经非常光荣,实至名归的人中龙凤。 在何祖儿的想象中,这个世界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路走不通换一条,总有走通的时候,徐行也经常这么说,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能试都不试就直接吊死在一棵树上。 她冲口而出:“小黎哥你不行,还没开始就先想亏的事情,那肯定干啥都没戏啊。” 她说完觉得有点冲了,急忙战术喝焦糖玛奇朵,被烫得吐舌头,高黎没有露出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反而笑了笑:“是这样,所以我干我自己该干和能干的事就好了。” 何祖儿哼了一声,心想要是把高黎当男朋友带回家,肯定不会受到二老的欢迎,她爹可是勇于进取无所畏惧的典范,当年好好的公务员铁饭碗不端,杀入市场大潮做生意风生水起,生平不言怕,现在都是佛山商界一把刀。 随后内心又有一个小小声音嘲笑她:“怎么就想着人当男朋友带回家了呢。” 何祖儿一杯焦糖玛奇朵喝到一半,时针指向四点正,NUMBER11大门半开,风声卷着一阵浓烈的香气进来,何祖儿喃喃自语:“祖马龙,黑莓与月桂叶。”高黎说:“啥?”何祖儿说:“一种香水。” “你喜欢这个味道?” 何祖儿瞪他一眼:“我喜欢,你呢,你不喜欢吗?” 高黎摇摇头:“不太喜欢,干扰我的嗅觉。” 何祖儿说你是狗吗。 高黎说自己的鼻子比狗还是差一点。 何祖儿想都没想到他是这个说法。 那香气离她们越来越近,裹着一条窈窕的人影款款经过一号卡座,去到徐行他们那边,惊鸿一瞥之间,那相貌跟何祖儿记忆里的照片对上了,来人就是张衡—— 这妹子确实美,穿了高跟鞋之后差不多有一米八,穿一条简单的灰色百褶裙和白色T恤,双腿纤细笔直,膝盖圆圆的精巧可爱,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白得仿佛能反光。 黑长直发,完美的短刘海,鹅蛋脸,全套假睫毛,全包眼线,blingbling的亮片一丝不苟地贴在卧蚕下,身上脸上所呈现的一切都经过精心的打理,天知道她出门之前要花多少时间捯饬自己。 绝大多数人在美颜相机里和现实生活里都截然不同,要是敢拿美颜照当证件照,过海关的时候都会被拦下来,但张衡不是。 她本人甚至比修过图的照片里更艳丽,更令人目眩,仿佛跟芸芸众生不是一个物种。 何祖儿凝视张衡的背影,满怀赞叹,饶是她对自己的外形十足有信心,此刻也是自愧不如。 想到这里她突然猛扭头去看高黎,他在看手机,打了几个字之后把手机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茶,察觉到何祖儿的凝视,他谨慎地说:“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他说话的时候,张衡已经在隔壁落座了,正在和林小琥她们寒暄,林小琥介绍自己和徐行,给出的头衔是:“项目审核主管。” 何祖儿心想这个名头确实适合老板,而后压低声音对高黎说:“你看到刚才那个大美人没?” 高黎说:“看到了。” “真的假的,你头都没抬呢?” “真的。” 何祖儿翻了个白眼:“我不信,你是不是很想看但是装作自己没看见。” 高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一眼就够了啊。” 何祖儿说:“什么叫看一眼就够了?” 高黎低声说:“她身高一米七四点五,体重大概在49公斤到49.5之间,三围34,24,36,穿38码的鞋子,右侧髋关节以前受过伤,走路的时候右边比左边反应要略微慢一些,如果地上有泥泞的话,她的右边脚印会比左脚明显,左边的脸骨削薄过,肌肉和脂肪有一点分离,再过几年,会松弛得很厉害,后脑勺的头发有一半假的。” 何祖儿不可置信地:“这都行?” 高黎说:“差不多吧,毕竟只看一眼。” 结果何祖儿并非为了表达自己的敬佩,一巴掌打上他的小臂:“这么漂亮的姑娘从你身边走过去,你看的就是这些?” 高黎有点茫然地说:“不然呢,还需要看别的什么吗。” 何祖儿被他问住了,一时语塞,听隔壁寒暄已毕,开始谈起了正事,林小琥以主角身份在发言: “我们公司是专门做国产美妆品牌的,之前发过一些品牌案例给你,你的账号我们观察挺长时间了,粉丝数虽然不是特别多,但黏性很高,全平台的转化意愿很强,我们非常希望和您进行比较深度和长期的合作,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张衡说:“我可以呀。”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喝酒抽烟导致的,她的声音低沉中还带一点点嘶哑,平常一句话也像在呢喃,很性感。 何祖儿听着一激灵,忍不住又去看高黎,他这次也在听,神情很认真。 林小琥有点夸张地欢呼了一声,单刀直入开谈策划方案的构想,这次主推的是一款防晒霜,主打健康户外防晒,需要泳装出镜,不会真的去泳池或者海边拍,而是在摄影棚拍人,配合后期绿幕制作,一共要六个30秒的小视频,一个月内投放完毕,剧本会有专业人士跟张衡共同创作。 这位姐姐真是天生满嘴跑火车的料,这个项目按理说压根就不存在,她说得却好像已经筹划了七七八八了,从剧本到拍摄场地,从合作导演到后期制作合作方,只有人家问不出的,没有她两秒钟之后答不上的。 她甚至还热情洋溢地向张衡描绘小视频的细节: “你,大美人,身材太好了,当然要穿泳衣,比基尼最好,你不愿意的话传统一件式也是ok的,你随便穿,随便穿也魅力无限,我们都可以,我跟你描述一下,你穿着泳衣从沙滩上款款走过去,远处,后期会制作出来,蓝天白云,红色帆船点点,你不喜欢红色?没问题,到时候配合你的泳衣颜色,现在技术时代,后期制作,什么颜色都行,啊对,我们也可以考虑不用帆船点缀背景,飞一个uf0出来也是可以的,红色ufo,飞碟,知道吧,带感,我们这个防晒霜防紫外线,蓝光,射线,杠杠的,全能产品,效果之好,对,防蓝光,在家对着电脑也能用。” “你走过去,对吧,款款的,步步生莲知道吧,对,这是个典故,女孩子走得好看,步步生莲,不像我,步步生尘,跟拖拉机过去了一样,对,走过去,然后路边的帅哥,穿泳裤坐沙滩上晒太阳的,八块腹肌,古铜色,哎哟,男色时代,带一点儿这个吸引眼球,绝对行,然后帅哥对你吹口哨,说出关键台词:小姐好白~” 何祖儿咬着牙忍笑,林小琥说到小姐好白这句话的时候她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去,高黎倒是没笑,何祖儿猜想他内心是有点迷惑的——这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说是真的吧,听起来很假,说是假的吧,细节拉满了。 但是他们俩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衡怎么想,从她的反应来看,她的确很感兴趣。 “是什么牌子能具体告知一下吗?我想要看看和我的调性是不是吻合。” 徐行在旁边接话:“一线国货精品品牌,单价三四百那种,按照品牌方的要求,要等确定合作意向才能告知具体品牌和产品细节。” 张衡哦了一声,徐行说:“张小姐放心,小牌子我们不做,你看我们的案例就知道了。” 她说话慢条斯理,却比热情洋溢的林小琥更有说服力,不容置疑。 一边敢说,一边敢信,半小时之后,张衡和林小琥还真达成了初步合作的意向,接下来需要张衡提供一些资料数据拿来做方案,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正当何祖儿觉得这次见面应当告一段落时,徐行突然说:“张小姐,这个视频里需要男演员出镜,要那种路人感强一点的,太专业了显得悬浮,你有熟悉的人推荐吗?” 张衡还没说话,林小琥说:“啥?” 何祖儿顿时捏了一把汗,感觉这姐姐已经忘记自己刚说了啥。 幸好张衡说话了:“我还真有,要穿泳衣拍摄,确实跟熟人一起我会比较自在。” 徐行说:“当然,要么你把推荐的人资料也发给我看一眼,我们稍微审核一下。” 张衡的语气似乎比刚才还要雀跃了一点,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回去就发。” 她们又说了几句话,张衡起身离开了,高黎也随即起身,何祖儿赶紧端着咖啡杯坐到徐行身边,兴高采烈:“老板,你可以啊,看来去干营销也是一把好手。” 徐行不以为然:“别乱拍马屁,要拍也要拍林总的。” 何祖儿嬉皮笑脸扭头招呼:“林总好,久闻大名。” 林小琥女士,头和脖子一般粗,短发,素颜,戴红色水滴型无边眼镜,上身一件黑色嘻哈风的大T恤,胸口画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骷髅脑袋上写着“人类有罪”四个大字,下身是军绿色垮裆裤,脚上跻一双市价不超过十块钱的塑料夹脚拖,粉红色的,指甲做了美甲,也是粉红色的。 说是徐行的发小,看起来似乎比徐行大了十岁不止。 何祖儿说话不怕得罪人,当即感叹:“林总,您和我老板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您是怎么和我老板成为朋友的?” 林小琥亮晶晶的小眼睛在肉乎乎的脸上翻了翻,说:“小姑娘啥意思啊,我配不上你老板啊。” 徐行说:“她的意思是说,你这么时髦,这么特立独行,和我这个老气横秋的样子不搭嘎。” 何祖儿说:“就是。” 林小琥拍拍自己胸膛,波涛起伏,生机无限:“天生自由,不走寻常路,懂不懂啊小姑娘。” 何祖儿说懂懂懂。 林小琥随即问徐行:“这个姓张的小妹儿不错啊,我知道你是想套她东西,但我要是真想和她合作呢,你这边ok吗。” 徐行说:“有什么不ok的,她正经当网红不挺好嘛。” 何祖儿凑过去:“老板,她肯定没怀孕,对吧。” 徐行说:“没有。” “代孕呢?” 徐行摇头:“我认为也没有。” 林小琥凑热闹:“怎么说。” “刚才听她说起工作,态度非常认真,粉丝啊,赛道啊,研究内容,对自己的定位和优势也很清楚,干劲十足。” 她问何祖儿:“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如果马上要有个娃,要正经当金丝雀了,你觉得她还会这么努力想自己工作的事儿,还想得那么长远吗?” 何祖儿说:“估计不能。” 徐行说:“肯定不能,就算她觉得行,老董也不会干的。” 何祖儿说:“为啥不干?我看很多有钱人都爱找网红当女朋友啊,也有结婚的,网红很挣钱的。” 徐行说:“渣男也有很多流派,老董是比较老派那种,网红当女朋友没问题,要结婚生孩子的就是另一码事了。” 何祖儿更迷惑了:“既然如此,她跟明嫂她们发最后通牒是什么意思。” 徐行说:“求其上得其中。” 何祖儿表示不懂,徐行也没解释。 她们坐着闲聊了一会儿,林小琥先走了,几分钟后,高黎的电话打了过来。 何祖儿看着徐行接起来听,说了一声:“好。”就挂了,于是眼巴巴地说:“说啥呢,说啥呢。” 徐行说:“阿黎跟着张衡到了她现在住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何祖儿,何祖儿对这个眼神很敏感,说:“怎么了,是我熟悉的地方吗?” 徐行说:“是一家电竞酒店。” 说了一个名字出来,果然何祖儿熟:“嘿,那地方我老去。” “去干嘛。” “打游戏啊,那儿的电脑配置比绝大部分网吧都高,而且床和浴缸都很舒服。” 她继续补充:“拍散拖的时候要是和对象没啥事干,去电竞酒店最好了,能玩各种游戏,这种玩不动了玩别的,互相玩也很得劲,老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徐行说:“我不想明白。” 她听到游戏两个字,忽然想起了熊二宝:“我认识个很适合你的男生,各方面都和你挺配的,要不要约出来跟你见一面。” 何祖儿摇头:“我不要,我现在一颗红心向高黎。” 徐行笑,何祖儿说:“老板,知道那个妹子住哪儿了,然后呢,我们准备干啥?” 徐行说:“等她发来男模特的资料就知道了。” 第11章 六天后,4月9日,周六 暮色降临,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周末的市中心人山人海。 何祖儿下了车,走进街边一家奶茶店要了一杯水果茶,大杯,全糖,多冰。 要是她妈妈或者徐行在旁边,就会开始跟她念叨,区别只在于妈妈说得比较朴实:“不要喝这些垃圾饮料没营养。” 而老板会科普:“你知道年轻人二型糖尿病的比例这几年为什么会飙升吗?” 她当然知道,但她不服。 “基因最重要啊老板,生活方式只是变量。” 徐行一般会喃喃自语,“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何祖儿每次想起都会笑。 徐行有句口头禅,她经常听的——人人都有软肋。 何祖儿知道自己的软肋是什么,她没什么耐心,工作方面还好,毕竟跟着徐行做事情必须符合标准,该做到什么程度不能胡来,而且看在徐行对她好的份上,哪怕不耐烦她也会忍着。 至于日常吃什么,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想干啥,她何小姐那真是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半点儿将就不来,说走就走的旅行对何祖儿来说是常态。 有时候周末她睡起来刷着牙看到一条某地油菜花盛放的视频,十五分钟后便已奔赴高铁站,第二天在人头攒动热到升天的油菜花地里给徐行打电话:“老板,这地方你可千万别来。”带着哭腔。 徐行一听就明白:“你又孙悟空上身,一个筋斗跳哪儿去了?” “你别管,反正千万不要来。” 她这个急性子最近这段时间面临挑战,而且是十分重大的挑战,令人抓心挠肺: 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高黎。 她喜欢一个人,首先和主要想着的就是怎么把人推倒,水乳交融,颠鸾倒凤,亲密接触,其他容后再说, 反正大部分时候都根本没有以后。 问题在于,高黎不是那种能在两杯酒后领回家第二天各走各的随便人,他的风格天然就克制何祖儿—— 她任性妄为,他端正认真。 她想一出是一出,他谋定而后动。 她谁都不看在眼里,跟着徐行工作是因为有感情,还带劲儿; 高黎却对谁都礼貌有加,行事谨慎,从不冒犯别人。 按理说这是多么沉闷的一个人啊,可备不住何祖儿越看越顺眼,心里猫抓似的,怎么说呢——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点好单,何祖儿拿了号码纸,在靠近奶茶店门的桌边坐下。 距离晚上九点还有七分钟,高黎一定会和分针同步出现在奶茶店门口,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 他们今天是来“盯梢”的,或者精确地说,高黎是来盯梢的,何祖儿自己呢,属于上赶着凑热闹。 这家奶茶店地处西京最热闹的越景路,夜店一条街,餐厅酒吧密室逃脱卡拉ok各种茶饮店小吃店密密麻麻,从这头热闹到那头,24小时都熙熙攘攘。 奶茶店正对面是一家医美医院,门面很大,招牌占了三层楼,上面展示着拥有完美身材和笑容的“人造女神”,召唤人们“我的容貌我做主”。 店员开始叫号,何祖儿前面还有两个顾客,她的水果茶已经在走流程了,然而指针指向九点整,高黎果然从街对面走了过来,站定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低头看表。 何祖儿跳下椅子,穿过两个正叽叽喳喳商量点什么的小姑娘,挤到柜台前往台面上一趴,伸着脖子问店员;“9026的水果茶好了吗,还要多久?” 店员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预估:“五分钟吧。” 何祖儿摸出手机看时间,马上就要九点过一分了,她恋恋不舍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水果茶,掉头冲出了店门,高喊一声:“小黎哥,小黎哥。” 高黎扭过头来,微微一笑。 他穿着泯然众人的黑色T恤,牛仔裤,白色板鞋,头发理到最短,挎着一个防水材质的斜挎包,五官哪儿哪儿都不突出,往人群中一丢,就好像往温泉里倒了半盆子热水。 他的特点是挺拔,端正,走路的姿势不紧不慢,看起来很放松,却像奏乐般协调,露出的手臂强健得非常含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配饰,脂肪,纹身。 更没有脏的东西——皮肤干爽,指甲总是很短,小月牙儿清清楚楚,指缝洁白,衣服上下里外都干净平整。 何祖儿自己大大咧咧,对别人却特别关注这些小细节,她受不了脏兮兮的男人,再帅再有身份地位财富都没用,任何时候看到黑色鼻毛,长指甲,以及带有烟渍茶渍的牙齿她就会生理性反胃,一分钟都忍不下去。 高黎是她认识的人里最符合她这方面要求的一个,他不抽烟,几乎不喝酒,呼吸清爽,大热的天在太阳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也只会散发健康的汗味,让人联想起草原马上赤膊奔腾的好汉,以及夏日海边高高跃起拍打排球的骁勇健儿。 她跟自己最好的朋友钱冰冰女士这么描述高黎,遭到了无情的嘲笑:“祖儿你是不是发花痴,现在哪里有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发花痴,那就是杀猪盘,杀猪盘你知道吧?” 钱冰冰女士是何祖儿的大学同学,理科女,在大厂做算法项目,996家常便饭,号称社畜中的精英,精英中的牛马,可能受专业的影响,她就读的学校和所在的公司对男女一视同仁都当牲口用,不要说结婚生孩子,连出去约个炮估计都要卡着点儿穿裤子。 不得已,钱女士母胎单身至今,看她的工作强度,一时半会感情生活也丝毫没有改善的机会。 尽管如此缺乏经验,钱冰冰女士却言之凿凿天下没有好男人,万一谁真遇到了一个人,处处都跟你投缘,契合,百分之百能满足你的需要和幻想,她总结道—— “不用说了,骗色无所谓,必须管好你的手机支付密码。” 何祖儿当时给了她一个白眼:“我就是把密码写在额头上又有甚用,我都没钱,月月光,还要我妈接济。” 冰冰觉得有理,说:“那就管好你爹妈的手机支付密码吧。” 现在她左看右看高黎,忍不住就想笑,还想动手动脚,伸两根手指头戳人家肩膀,戳了好几下还没想好要说啥,只是傻笑,最后憋出一句:“吃饭了没?” 高黎说:“吃过了,你呢。” 何祖儿说:“没有!”拍拍自己肚子:“没事,我不饿。” 高黎严肃地说:“不饿也要定时进食比较好。”从挎包里摸出一包饼干:“吃点儿垫垫吧。” 何祖儿听到定时进食四个字脸都笑变形,接过饼干一看,红包装,四片一小包,是她很喜欢吃的一个意大利牌子,心里突突两下,饼干先不吃了,马上掏出手机发信息给冰冰:“高黎随身带着我最喜欢吃的小饼干。” 冰冰秒回:“大胆,本宫开会你约会,必须绝交。” 何祖儿一看天色,好嘛,九点还在开会,不去给人上眼药了,咬着饼干跟高黎往越景路东边走,问:“你知道我们要去干啥吧。” 高黎看了她一眼:“其实你不用来的。” 何祖儿说:“那不是怕你不熟悉情况找不到人嘛。” 高黎说:“不会。” 何祖儿不服,说:“你记得咱们要找的人长什么样吗?” “当然。” “你只见过她一次,那次她还是全妆,照片又是高度美颜,万一她今天素颜出现呢。” 高黎慢悠悠的,“美颜ps都是改变外观颜色,局部大小,人的骨相和面目五官比例不可能全盘改变的,否则就成怪物了。” 何祖儿说:“你还能看骨相?” 高黎说:“当然。” 何祖儿大惊小怪地:“这就是当要人安保的素质吗?” 她问:“小黎哥,你当过哪些要人的保镖啊。” 高黎冲着她笑笑,好像要说出答案来了,结果却是:“三十年后才可以说。” 何祖儿忍不住好奇心:“那除了要学会看人骨相比例啥的,还有什么其他必要训练吗?” 高黎说:“有,但都没什么用。” 他站定了看看四周,轻描淡写地说:“和平年代都没用。” 何祖儿马上又给好朋友发信息:“我情哥说他一身本事在和平时代都没用!!是不是很带感。”发了一个土拨鼠尖叫的图片。 钱冰冰开着会还让她注意点儿形象,口水擦一擦不要露怯,实属亲姐妹。 高黎和何祖儿要去的地方在越景路尽头,直走是新会路,开十几公里车就到西京新城,往左是花江大道东。 新会路和花江大道东交界的地方有一家名叫“琥珀机甲”的电竞酒店,何祖儿常来,里外都很熟。 这是西京驰名的主题酒店,底楼有一千多平米的开放式空间,每年都会承办很多游戏比赛和漫展,普通房配游戏主机,swich,xbox和PS都有,行政套房以上另外配一个专业电竞小房间,电脑配置主板都是4090i,游戏迷进去了堪称一步上天堂,当然房价也不便宜,有活动的时候一晚能上两三千,平常也要八九百一晚。 张衡被明嫂从凤语台赶出来之后,跟老董玩人间蒸发等待最后摊牌,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高黎跟她到酒店,后来又看她进出过几次,至于林小琥从张衡那里要到的收件地址,也是大堂入口旁边的寄存柜。 高黎跟何祖儿在街对面找了一个能看到酒店大门的户外咖啡座坐下,何祖儿没喝到水果茶,内心的焦渴吱吱乱叫,本着在哪里没被满足就在哪里蹬腿的精神,又点了一杯差不多的。 高黎只喝白水,他喝他的,并没有跟高黎讲什么要注意身体健康之类的大道理。 九点十七分,高黎说:“她出来了。” 何祖儿茫然地看着酒店大门,那儿进进出出不少人,好几个妹子身材都挺高挑,这么远看,还真不知道谁是谁。 高黎非常笃定地说:“左边出来站在门边那个,正在点烟。” 何祖儿仔细望过去,确实是张衡,戴黑色口罩,一顶Gi的棒球帽,穿一件很长的白色T恤裙,宽宽松松的,越发显得她修长纤细,脚上踩一双厚底软拖鞋,整个人都很松弛。 这段时间她的社交媒体账号更新的动态都是什么化妆品开箱,下午茶,网红店打卡之类的,真人几乎没怎么出镜,想必是想在营造一种身体不方便的氛围。 现在拉下口罩,站在酒店旁慢慢抽烟,几分钟后,一个戴着同款棒球帽的高个子男人从街道另一头走过去,两人一照面就抱在一起,男人就着张衡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在地上踩灭烟蒂,勾肩搭背往越景路方向去了,男人的手放在张衡的屁股上,很亲密。 高黎起身跟上,手里多了一个哈苏迷你pocket,这个相机何祖儿也有,性能很强又好携带的专业相机,能单手自由拍摄。 前面那两人光看背影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男的蜂腰宽肩,女的步步生莲,两个人挽着手,挽着胳膊,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扯远,不时头靠着头咬耳朵,亲一嘴,看得何祖儿很感慨。 那是爱情啊,爱情。 这么甜,这么亲密,就像两团橡皮泥揉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到对方就忍不住笑,在一起的时候连脑细胞都是甜的,往外滴着热情。 何祖儿扭头看了高黎一眼,他不时拍照然后看相机,看不出来有什么触动。 何祖儿凑上去:“拍到什么了?” 高黎给她看了一眼,有几张是两个小情人舌吻的特写,清晰到无可辩驳。 他的神情里有非常微妙的厌恶,何祖儿猜得出来高黎不可能会喜欢前面两个人。 他不可能会喜欢骗子和捞女,一切处心积虑想要不劳而获之辈,这是当然。 只不过何祖儿还是很想问他一句,你爱过吗,你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吗。 她没敢问,不知道是怕高黎说爱过,还是说没爱过。 张衡和男朋友走远了,高黎停下来,把照片给徐行发了过去。 一分钟后徐行打电话回来:“叫祖儿听电话。” 何祖儿接过高黎的手机:“怎么了老板。” 徐行说:“阿黎拍到的这个男孩,就是张衡向林总推荐的那个演员,他的资料我现在发给你,你去深入查一下他的情况,尤其是社交媒体,看看有没有他和张衡的互动。” 一边说,一边发了一个压缩文件过来,里面有文档,有图片,有个人信息和社交媒体的账号。 何祖儿打开看了一眼,徐行在那边正要挂电话,她说:“老板。” 徐行说:“怎么了。” 何祖儿说:“不用深入查了。” “什么意思。” “这个男孩的账号在张衡的社交媒体上出现过无穷多次,每一次老董出门的时候张衡发的动态下都有他的评论,而且她们互动的历史能追溯到三年多以前,那会儿老董还没跟张衡在一起吧。” 徐行哦了一声。 也不是很惊讶。 看来她预想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他们俩谈了很多年了,现在看起来也很好,非要猜的话,他们多半是一起设了个局想搞老董钱,结果不小心搞大了。” 谁知道老房子会着火呢。 何祖儿挠头:“老板,接下来怎么办?” 徐行说:“你整理一下证据交给明嫂吧,我们的活儿干完了。” “那,明嫂会对这个姑娘怎么样?” 徐行平淡地说:“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何祖儿不死心:“老板,老董干那么大的事业,应该脑子很好,为什么会上这种小姑娘的当啊?” 徐行顿了一下,说:“因为老董爱她。” 人人都有软肋,你爱谁,谁就是你的软肋。 第12章 两周后,4月24日 徐行把找到的证据交给明嫂,之后就没再和对方联系了,过了半个月,天气预报说春末的最后一阵寒潮即将到来,有大风大雨,恶劣天气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一直延续到二十五日,大家要注意保暖。 徐行听了天气预报,却没意识到自己属于“大家”中的一份子,早上她穿得风和日丽的出来,从家里到车上短短几步路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脸都白了。 她身体不算强壮,乍然受寒,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流清鼻涕,下午更严重了,接二连三打起喷嚏来,不过轻伤不下火线,徐行一边擤鼻子一边还是全情投入跟客户开电话会议,开到晚上八点一看手机,季繁给她打了七个电话。 季繁是个被宠爱的小女孩,任性当然是任性的,但有些原则问题也向来“训练有素”,比如说妈妈工作时间没有大事不要随便打电话,非要打可以打给爸爸。 她甚至还知道大事的定义,就是紧急和重要两个维度缺一不可: 拉粑粑是紧急事件但不重要; 背古诗是重要但不紧急。 这不歇气的七个电话非同寻常,徐行心惊肉跳。 她急忙打回去,一响铃季繁就接了,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妈,苗苗老师没来,也不接电话。” 徐行一看日期,今天应该是许青苗来上课的日子。 没来,看一下信息季平安也没说她今天请假。 确实不多见。 不多见,也不至于就大惊小怪,徐行放缓了声音安慰女儿,说:“宝贝,苗苗老师是大人了,大人难免有些突发的事要处理,妈妈给她打电话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再跟你说好不好。” 季繁尖叫起来:“我也有手机,我知道怎么打电话,跟你说了她不!接!电!话!,我打了很多个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了。” 徐行耐着性子:“繁繁,你等一下,你跟妈妈说,苗苗老师平常也会临时请假,为什么你今天这么着急?” 季繁哭起来:“她没有来,也不接电话,她还说她走了,以后不会来了,让我乖。”哭声混着话语,乱哄哄地扯成一团。 徐行警觉起来:“她没接你电话,那这些话怎么跟你说的。” 季繁抽噎着:“她发信息给我。” “你告诉妈妈,苗苗老师几点给你发的信息。” “刚才。” 徐行说:“宝贝,你看一下收到信息的时间,信息上面是不是有一个时间的?你告诉我是几点。” 答案是七点四十一分。 徐行保持着跟季繁的通话,一面快速翻看许青苗的朋友圈,这妹子平常发的都是和自己专业或者学校老师相关的新闻,其他女孩子司空见惯的美颜自拍,生活点滴,行踪足迹之类的一概没有。 唯独今天,就在半小时前,许青苗破天荒地发了一条个人动态,文案只有两个字:再见,配了一张图是西京大桥,镜头里是远处的西京塔和局部江景。 徐行大声叫何祖儿进来,把那张图发给她:“分析一下拍摄角度和拍摄位置,马上。” 何祖儿一句话没多问就去干活了,一分半钟后发了一张西京大桥的平面图过来,圈出了分析结果——桥的中段,整座桥第十五个和第十六个桥墩的中间。 徐行看了一眼:“这么高?” 何祖儿说:“从角度和城市景观点的比例来分析,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垫着脚,那就是坐在栏杆上举起手臂来拍的。” 不祥的预感像一只手捏住了徐行的咽喉,她的心砰砰砰狂跳,瞪着那张分析图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无所适从的状态转瞬即逝,徐行跳起来就往外跑,一面叫何祖儿:“打120,这个图片位置发给消防,说有年轻女生试图跳江自杀,马上打。” 徐行的办公室在西京大桥东侧桥头附近,她的车一路超速,比消防员更早来到何祖儿锁定的位置,在应急车道上停了下来。 徐行跳下车,一眼就看到许青苗在大桥的护栏外站着,双臂翻过来散散地搭着桥栏,长发被江风吹得猎猎飞舞。 寒潮正席卷西京,江边风大,更是冷得宛如隆冬,徐行出来得急,还是早上那套衣服,站在风里瑟瑟发抖,许青苗穿得也不多,身上那件红色过膝的风衣是徐行今年新年的时候送给她的,意大利的一个小牌子,两千多块钱,装在防尘袋和雪白的手提袋里,徐行记得自己递给她的时候,许青苗不敢接,脸都红了,推了好几次才收下来。 她不太会说话,过后给徐行写了信息,说那是她这辈子穿过最贵的衣服,赌咒发誓似地说自己一定要穿好多好多年,徐行说明年再送你其他颜色的。 徐行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慢慢走到离许青苗两三米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地喊:“苗苗,苗苗。” 挂在栏杆上的许青苗身体一震。 她迟钝地回过头,像以为自己幻听一般张望着,而后看到了徐行。 那张脸被江风吹得惨白,唇角和眼角都僵住了,拉扯了好久,才对徐行做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小行姐。” 她刚来徐家当家教的头一年,规规矩矩叫徐行徐总,叫男主人季平安季先生,后来是季繁听得不耐烦,说不喜欢苗苗老师这么叫。 徐行就让她叫自己小行姐,小行是她的小名。 她家里人给她取大名是很认真的,有根有据,“何妨吟啸且徐行”,小名却十分敷衍,加个小字就算是亲热了。 徐行答应着,就着路灯映照看许青苗。 这孩子瘦得简直过分,生活把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榨干了,明明五官那么清秀,皮色却憔悴异常,眉毛,眼角,唇角,都往下耷拉,被什么东西死死扯住了似的。 徐行认识她这么久,把她当作家里的一员,仔细想想,印象中真没怎么见过她无拘无束地大笑,再高兴的时候她也只是紧张地牵扯着嘴角,仿佛这一刻尽情欢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祸端,这是后天生出来的苦相,像在召唤整个世界来欺负她,是小到幼儿园,大到进了社会,那种捕猎者见到了就想上前踩一脚的模样。 徐行双手背在身后,抓住自己的外套下摆稳定身体姿态,她不能表现得比许青苗更慌乱更紧张,或更冷。 她像平常一样说话:“苗苗,你跑这里来干嘛?今天要上课,小繁到处找你。” 许青苗眼眶里慢慢涌上泪水,嘴唇苍白,眼角和脸颊的肌肉像是有了独立意识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的手把栏杆抓紧了一点,脚却往外移动了两小步,人的姿态像一张微微张开的弓,身体往外绷着,似乎只要轻轻点一下,她就会应声断成两截。 徐行慢慢往前挪了一小段。 “苗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来我们家多久了?” 许青苗迟疑了一下。 她对徐行一贯以来都非常尊敬,成自然了,现在徐行问她话,她下意识一定要答。 人的惯性比什么都强大,即使已经决定放弃生命,她也无法放弃礼貌。 她疲惫地低声说,“三年多。” 徐行点点头:“是啊,三年多,从读研究生看到你考上博士,我还送了你一个表祝贺你,记得吗?” 许青苗很轻微地嗯了一声,眼泪落在风里,忽一下被吹散了。 徐行叹口气:“怪我,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多关心你。” 许青苗什么都没说,很别扭地歪着脖子,呆呆看着身侧石头栏杆的表面。 徐行又往前挪了一步:“苗苗,我们那么熟了,跟亲人一样,你跟我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她说得很小心,慢而清楚,怕江风吹乱了话语,造成什么后果难以挽回的误会。 许青苗听得很明白,却只是黯然回过头去,面对江水滔滔说了一句什么,徐行只隐约听到几个字:“没,帮……我。” 没人能帮我,没人会帮我,没人愿意帮我。 这几句话徐行很熟悉,她听过很多人这么说。 人世多艰,不同的人生里绝望有不同的定义,但绝望就是绝望。 她调高了一点声调,更坚定,更有权威,像一个负责任的大人,像一个能控制场面的主人。 “苗苗,你如果需要钱,需要认识什么人,需要资源,你跟我说就可以了。” 她生怕自己语气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就让许青苗失去希望,几乎喊起来:“这些你没有,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才多大。” 风里传来许青苗压抑的哭声。 “可是这些我都有,我是大人了,苗苗,我喜欢你,我们一家人都特别喜欢你,你知道的吧?我们是自己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大声说:“你信我的,你信我。” 话音回荡,拉扯得断断续续,徐行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一段,每一步都给她带来记忆中坐过山车才有的惊悚失重感,身上背上奔涌而出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出白毛汗。 她甚至不敢看许青苗的脚,生怕这孩子突然一蹬腿人就落下去了,只能死死盯着她的手指,暗中祈祷她抓得紧些,更紧些,那雪白手背上千万不要流露出松动放弃的纹理,否则徐行会第一时间尖叫起来。 万事都有回旋,有峰回路转的余地。 生死没有。 熟悉之人,亲近之人,喜爱之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她往前蹭,一点接一点,眼看几乎就可以够到许青苗了,徐行没敢轻举妄动,而是慢慢伸出手:“苗苗,来拉住我。” 西京大桥上车流如潮,有几辆车放慢速度,车上的人往她们这边看了看,又走了,没有人下来帮忙,喧闹之中,徐行敏锐的耳朵仍捕捉到了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铃声,“快点来,快点来。”她内心呼喊着。 沉默填她和许青苗之间的空隙,她伸出的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许青苗本来梗着的脖颈似乎略微松弛了,她的身体非常轻微地在往后贴,靠住了大桥的栏杆。 这应该是好的迹象吧,这身体语言的意思,应当是在求取生的可能吧。 徐行对自己识别判断他人行为的能力本来很有信心,然而这一刻她被巨大的自我怀疑笼罩了,万一她错了呢,万一呢。 她一动不敢动,尽可能地伸长手,她全身都冷透了,甚至后背胸口开始一阵阵地疼,额头的温度急剧升高,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开始发烧。 徐行顾不上这些,她专心地等着,等许青苗的反应,也等消防车更接近,听觉比平常敏锐了十倍,她能精确地捕捉消防车的距离,一公里,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而后在不远处的应急车道上停了下来。 许青苗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她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远处西京塔,徐行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江上,江岸,观光的游轮启航了,人们在甲板上拍照,跳舞,喝酒,人世流光溢彩。 她想起书中读过的鲁迅名句: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消防员下了车,奔跑而来,希望近在眼前,徐行的心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尖叫。 她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指甲掐着脆弱的皮肤,掐进去,真实的疼痛对抗着她内心真实的惶恐。 她和许青苗说话:“苗苗,你想一想,繁繁多喜欢你啊,你看着她长大的,她有多喜欢你,你心里一定很清楚吧。” 许青苗痛哭起来,不成调的哭声,像一只小兽在哀鸣。 徐行柔声说:“繁繁在家里等着你,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苗苗,好不好?” 许青苗身体一震,她似乎被这句话打动了,笨拙地曲起手臂,把自己往栏杆的方向拉,脚尖也跟着往后扭转,黑色江水奔腾,微弱的路灯灯光投下她的影子,许青苗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所在之处有多危险,刹那间脸色从麻木变成了惊慌,猛一扭头,脚下滑动。 这一连串轻微的动作破坏了许青苗的平衡,也许是体力耗尽,她的手突然从栏杆上崩开了,许青苗睁大眼睛,张开嘴,挥舞手臂往后乱抓,人却栽向水面,在悬空的瞬间,她惨烈地尖叫起来。 徐行眼前一黑,那瞬间心都停止了跳动,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力往前冲,拼命伸长手,看不见,却感觉自己的指尖抓住了一截风衣的下摆,只是这没能阻止许青苗的去势,她还在继续往江里栽倒,徐行咽喉里的苦味排山倒海往上涌,她冲到江边却已经看不到许青苗了,唯一能做的是跟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手心里那一点点衣物,她这辈子从不知道千钧一发这个成语如此可怕。 她仍然抓着那一点衣摆,手腕和肩膀连接处仿佛要断开了,撕心裂肺的疼,被一个成年人下坠的力量牵扯着,徐行身不由己,只能踉踉跄跄往前冲,直到狠狠撞上了大桥的栏杆,她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了抓住风衣的手指上,身体抵住桥栏,头往后仰,想要叫救命,声音却根本出不来,只余下咽喉处喀喀喀古怪的一响,她和桥墩贴得如此之紧,连呼吸都仿佛在胸口阻断了,喘不过气来。 手指开始痉挛了,一点点滑动,徐行清楚地知道许青苗在下坠,下坠,下坠时撕心裂肺的哀鸣回荡于桥栏下方,应和着江风呼啸,徐行绝望地望着远处黑色江水,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挫败感。 这拼死拉扯的时刻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但都完成了它的任务,徐行背后传来脚步声,两个消防员一左一右冲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必然很快,在徐行斜睨的视线里却像极度慢放的视频,无限遥远,无限迟钝与缓慢,似乎下一秒就会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 但他们赶及了,强壮的消防员们一左一右分头抓住了徐行和许青苗,把她们俩几乎同时从栏杆旁边拖了开去。 徐行抱住许青苗,腿一软往后跌到地上,她听到自己太阳穴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怀里的姑娘身体冰凉,软瘫着毫无生气,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停止了呼吸,徐行有一瞬间以为她死了,心胆俱裂,幸好许青苗很快再次哭出了声,哭得并不惨烈,却极哀伤。 徐行顾不得地上脏,伸长腿放松了身体,她感觉到自己膝盖下压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许青苗的手机,应该是从她衣服口袋里飞出来的,徐行把手机往自己口袋里一揣,而后再次抱紧了许青苗。 第13章 一小时后 十点出头,徐行把许青苗带回了家,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洗漱,安顿在了阁楼客房里。 季繁穿着睡衣,光着脚,抱着自己的小狐狸公仔,从她们进门开始就寸步不离跟着许青苗,直到她吃了一颗徐行给的助眠药沉沉睡着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季繁问妈妈:“苗苗老师怎么了,生病了吗?” 徐行不知道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自杀的概念,只好说:“是的,她不舒服,所以妈妈把她接过来休息。” 季繁庄严地点点头:“生病了要吃药。” 徐行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是啊,繁繁最乖了,知道生病要吃药。”心里想的是,心病能吃什么药呢?对症就够难的了。 季繁走了几步,又问她:“妈咪,你会对苗苗老师好吗?” 徐行说:“会的,她是你的老师啊。” 季繁追问:“会像对爸爸一样好吗?” 徐行失笑:“那不太可能,爸爸和宝宝是妈咪最爱的人啊,其他人不可能比得上的。” 季繁说:“姑姑也比不上吗?”“比不上。” “三表舅也比不上吗?”“比不上。” “李阿姨也比不上吗?”李阿姨是他们家的钟点工,每天上午十点来,下午六点走。 徐行说:“也比不上。” “外婆也比不上吗?”季繁抬头望着徐行,“外婆是你的妈咪哟。” 徐行这次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外婆比得上爸爸,但是比不上你。” 她蹲下来抱着季繁亲,说:“你是我的最爱。” 她的发梢飞到了季繁鼻子里,小孩儿怪可爱地打了个大喷嚏,咯咯笑着举起手里的小狐狸:“胡汉三是我的最爱。” 徐行叹口气,喃喃自语:“这事儿胡汉三知道吗。” 当初季平安为什么要同意给公仔取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啊?完全是个大错误! 徐行家是一个联排别墅,两层半,有个阁楼算半层,顶上有露台,楼下有地下室,小区名叫桂景园,离市中心稍远但环境很好,高层和别墅混居,住的都是小企业主,大企业高管或者专业人士。 小区里沿路种了很多桂花树,一到秋天,异香涌动,桂景园实至名归。 徐行和季平安的主卧跟季繁的儿童房相邻,都在二楼,一楼有间客房,阁楼也算一个小客房,两家亲戚轮流来足够住了,尽管徐行完全不欢迎任何亲戚——自家的和季平安家的待遇基本一样。 房子是徐行看中的,当时一算价格,远超出她和季平安的经济能力,两人商量了又商量,季平安觉得压力太大,难得地对徐行的想法有异议,但拗不过徐行,最后两人还是咬着牙买下来了。 徐行要买豪宅的理由很简单:人是虚荣的,你穿什么,你就是什么,你住哪里,就是什么层次的人,她想要结交的人在和她建立信任关系之前,会想知道她的私人情况如何,而房子是向人证明自己实力和价值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为了买房子凑首付,徐行半哄半逼,让季平安卖掉了婚前父母给他在平洲买的一个市中心小公寓,二老对此大为不满。 季家父母是平洲人,平洲只是一个准二线城市,但两人一个是公务员,一个以前在银行,多少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是婚前财产,什么是夫妻共同财产。 婚前买的房子是儿子自己的,卖掉之后再买的万一两人不好了,明摆着季平安就是冤大头。 季妈妈对此尤其不忿,于是老嘀咕这事儿,节日生日过年,只要儿子媳妇来了,明明有外人,她还是情不自禁要嘀咕,几次之后徐行动了气,一次中秋节一大家子人聚会的时候,她锣对锣鼓对鼓地说了重话:“妈,平安卖了房子没错,但新房子首付我也跟家里人借了钱,房贷还是我在还着的,大家的付出差不多,你要是不放心,那这样,万一将来我跟你儿子离婚,这房子归他,我一点都不要行不行?” 她平常做得到尊老爱幼不失礼,咄咄逼人起来却也半点不给人留面子,一屋子的人一时间没有敢接话的,徐行虎着脸,盯着老公开炮,说:“季平安,你起来说句话,你要是觉得行,我让律师写个协议明天去公证。” 季平安坐着喝他的茶,不答话,不生气,但也不劝架,看着老娘和老婆针锋相对,事不关己似的,最后是季爸爸出来打圆场:“小夫妻要是好,分什么你我,我和你妈几十年夫妻都没有你我,这些见外的话都不说了,不说了。” 徐行不依不饶:“爸,你这话显得好像是我占了便宜还卖乖,非要分你我,就说占便宜,也是你们家季平安占便宜,你问问他,我们家谁挣钱多,谁花钱多?” 季平安这下有反应了,他端正地坐着,抬起头,放下茶杯清清嗓子,说:“小行多。”语调平和而公平,是一个孝子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那种公平。 季妈妈拂袖而去,之后都不怎么爱和徐行说话,幸好没在一起生活,过年过节敷衍几天还是容易的,季平安也就再不提接家里人来一起住的话,对徐行来说简直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过了几年,徐行鼓动季平安从公立医院跳出来自己开诊所,刚好一线城市的地产价格大涨,她找了银行的朋友,用自己工作室做了一个经营贷,把桂景园房子抵押了,一下筹集了创业的大半资金所需交给老公,季平安本来还在犹犹豫豫,这下霸王硬上弓,不得不创业了。 他出来后其实诊所生意很不错,但家里老人知道后更不高兴,觉得儿子原来在公立医院那么稳定,出来冒风险是徐行害了他,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亲戚朋友面前不断蛐蛐徐行独断专行爱慕虚荣,季平安两头受气,有苦难言,徐行就装作不知道。 这会儿徐行把季繁哄睡下,自己回到卧室,屋里窗帘都拉上了,只开一半灯,窗边的精油扩香器向外挥送氤氲茶花香。 她和季平安都喜欢这个卧室,四十多平米带洗手间,装修的时候特意分了动静区,用不到顶的空心墙隔开半开放的书房和睡房,灯的动线设计煞费苦心,兼顾审美和实用,有时候徐行赶活儿,有时候季平安贪看球赛,都能待在卧室又不打扰另一半,彼此听着呼吸声便觉得在陪伴。 家具里挑了又挑的是那张床,徐行觉得床重要,休息是一码事,恋爱和新婚时两人又恨不得整天在床上——即使明见万里如徐行,也以为那时候的甜蜜痴缠能延续很久很久。 她进门的时候季平安已经洗漱完毕,万事俱备,半躺在床上看睡前书,他的睡衣就是一件全棉的大白色T恤,拳击手四角短裤,宽宽松松主打一个舒服,人瘦瘦的很精神。 什么叫男人至死是少年,就是到死的时候都没肚腩,其他都是胡扯。 毕竟没有哪个少年大腹便便。 没肌肉都算了,不是谁都爱锻炼。 有肚子是万万不行的。 徐行对男人的外表要求说高不高,尤其是对季平安就这一个,简单粗暴。 还好,他一直贯彻得很到位。 今天他洗过头没吹,额发贴在脸边湿漉漉的,显得人眉黑眼亮,脸庞清俊,嘴唇尤其美,徐行常常看见他就想亲上去,那简直不是一个牙医该有的样子——女病人躺在椅子上对他春心动了怎么办。 季平安每每就说:“牙医都要戴面罩口罩,病人还戴着墨镜等拔牙,血盆大口张开,我见牙不见眼,根本没有春心这回事。” 徐行还问他,见牙不见眼是这么解释的吗? 此刻季平安放下书问:“小许怎么样?还好吗?” 徐行把许青苗接回家,季平安在大门口打个招呼就走了,没去单独问候。 他这方面有一点儿洁癖,在诊所和女员工谈话,摄像头开着,门开着,家里和保姆家庭教师打交道,季繁或者徐行不在场他就不在场。 徐行脱下外套坐到床边的扶手椅上,忽然之间累得好像要全身散架似的,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这才回答老公的问题。 “还行,人有点恍恍惚惚的,休息几天,估计后续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季平安的眼神回到书上,说:“联系她家里人来接她吧,就算不休学,请几天假总是可以的,出这么大的事儿,最好有人陪着。” 徐行摩擦着自己的额头眼睛脸颊,掌心黏黏的,说:“恐怕没戏。” “怎么呢?” “你不记得了?她是河南乡下的,父母以前是农民,现在在镇子上做一点小生意,外面的事根本不懂,跟他们说女儿想自杀赶紧接回去,不是要吓死他们。” 季平安把书拿下来盖在肚子上,想了想,说:“话说,这姑娘怎么了?什么坎儿这么大,要一死了之?” 徐行不假思索:“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想活,要么是人际关系的问题,要么是债务堆积,要么就是得了大病治不了,基本没别的。” 季平安一个星期见许青苗好几回,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她就是有点瘦,应该没什么病,欠债什么的更不可能吧,她信用卡好像都不用。” 徐行同意:“要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那大概率就是人际关系问题了。” 她经验丰富:“越内向的孩子,和人交往的问题就越严重,不过,我们也认识她这么久了,没觉得她跟人相处有什么大问题啊,除了不爱说话,其他都挺靠谱。” 她自己在那儿猜:“是不是我们对她不错,比较好相处,所以她在这里比较正常。” 季平安从书本上方看她:“徐总,从外人的角度看,你可不怎么好相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哈。” 徐行起身拍他一下:“胡扯,我这么平易近人,温良恭俭让。” 季平安笑:“是是是,对对对。” 三重肯定得否定,汉语博大精深。 他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你说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什么意思。” “不是说女孩子一谈恋爱情绪波动就比较大吗?” 徐行说有道理,一面站起来伸个懒腰,感觉后背隐隐作痛,于是阶段性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等她平静一点了我来问问,看她愿不愿意说吧。” 她走到床头摸了摸老公的脸,说:“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一下工作邮件。” 季平安拉着她的手顺势亲了亲,亲完想起来了:“洗手没?”徐行笑着拍他两下,去浴室了。 徐行在浴室里养了一盆绿萝,一盆龟背竹,都养得很好,她平常忙,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做,唯独两盆植物从不假手于人,该浇水浇水,该翻盆翻盆,该剪枝剪枝,很上心。 打开淋浴等水热的功夫,她反手拉开七分袖直身裙的拉链,脱到一半看了一眼落地镜,再前后转了一圈,惊得睁大了眼睛: 身前从胸口往下到肚子,背后从肩胛骨下到背,一大片一大片淤青,还有血迹若隐若现,毕竟先是撞到栏杆上,再摔到地上,虽说没有伤到骨头,肌肉软组织挫伤还是很严重的。 她弯起手臂想要细看,一拉扯就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再摸裙摆,指尖湿漉漉的,衣服里外竟然都被汗水沁湿了,徐行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在西京大桥上其实何等紧张—— 如果季繁没有及时联系她; 如果她反应稍微慢一点; 如果祖儿没在身边,没做到快速锁定许青苗所在的地点; 如果消防员晚来半分钟甚至十秒; 现在阁楼上那个活生生的好女孩,就变成了一具即将被江水泡烂的尸体。 一层层后怕的鸡皮疙瘩仍从背上炸出来,迅速蔓延到徐行的手臂和腿上,她的手拿不住东西,一颗心像大闸蟹被草绳捆绑着,沉甸甸的难以舒展。 也许是心有灵犀,季平安在外面喊起来:“老婆啊,让小许一个人待着没事吗?” 徐行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有一张当女人略嫌硬朗,当男人又太妩媚的脸,那句话怎么说的,可盐可甜,看对方是谁,看她心情。 “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掌权之相啊。” 她和季平安要结婚的时候去季家见父母,季平安的祖父当时还在,看到她发出这样的赞叹。 徐行后来经常和季平安拿这句话逗乐,举凡两个人意见不合就抬出来——“老爷子说的我掌权,你就从了我吧。” 她垂下眼睑,担心了大概一瞬间,出声回应:“那没办法,随她去吧。” 徐行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水开到最热,洗完马上裹了厚浴衣,房间是26度,很舒服,她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却不断打寒战,这可相当的不妙。 徐行祈祷着自己不要生病,一看季平安已经歪在床头睡着了,她把阅读灯关上,到卧室另一头空心墙后的书桌前坐下,从自己外套里拿出了许青苗的手机。 许青苗不知道手机在徐行这里,从桥上下来,上车,一直到睡下,她恍惚而抽离,根本没注意到手机在不在。 徐行决定不告诉她。 一个好好的姑娘,温存,倔强,努力,千辛万苦读到了博士,是自己和家人唯一的希望,突然跑去跳江。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寻死觅活,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徐行需要知道这个原因,否则无从着手解决问题。 更好的方法,最好的方法,也许是耐心等着。 等到许青苗缓过神来,等到她愿意倾诉,一五一十说出来龙去脉。 只是徐行一向来不喜欢等。 等就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谁也不知道等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叫人后悔莫及的事。 因为对人太有经验了,徐行也从不相信一个人的说法能代表全部真相。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欲望。 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人人都会说谎。 许青苗的手机是个低配小米,从她来徐家当老师就在用,保护得很好,仔细贴了膜,装了一个透明的保护壳,壳里贴一张学校食堂的饭卡。 屏幕解锁需要密码,这难不倒徐行,她知道密码。 许青苗在她面前解过几次锁查信息查邮件,丝毫没有遮拦——她涉世未深,对人没有一点防备。 她的微信联系人一百来个,看名字大部分应该都是亲戚和同学,置顶的联系人有一个工作群,一个家人群,还有四个个人账号。 妈妈,张教授,季繁。 季繁的名字置顶,徐行多少有一点意外,等打开两人的聊天记录就更惊讶了。 从第一天和季繁加好友到现在,许青苗保留了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她们原来经常都聊天,不仅仅聊功课,季繁还跟许青苗分享自己吃了什么,对老师的看法,甚至拉了几次臭臭,哭鼻子了是因为什么,大部分是语音,童声絮絮,巨细无遗,有些小事情季繁会告诉许青苗,徐行却没有半点印象。 许青苗大多数时候都秒回,实在耽误了也会过后第一时间解释:老师在上课,对不起迟复了,和她对徐行的态度一样认真。 她给季繁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 繁繁,苗苗老师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要乖。 万一许青苗今晚跳下去了,如此突兀暴烈的生死离别,季繁要怎么去面对? 徐行不敢想。 她定了定神,又打开了许青苗和她妈妈的对话记录,和大部分正常母女一样,对话简单,温存平淡,基本都是谈论彼此的衣食住行—— 早点睡,吃了吗,在干啥。 许青苗妈妈发的大部分信息都是语音,偶尔笨拙地发一个表示亲爱的花花表情包,或者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的照片,她应该不太会用自拍,角度总是有点奇怪,可是每张照片都在努力笑着,也许是希望女儿看到也开心。 温柔淳朴的妈妈,在孩子小的时候能当擎天柱,遮阳伞。 等孩子大了之后遇到问题,因为实在超乎她的眼界与想象,她就再无能为力了。 每个月一号,是许青苗学校发补助的日子,每个月十五号,是徐行给她发补课费的日子。 她总会选其中一个日子转一些钱给母亲,多的时候一两千,少的时候几百。 有时候妈妈很久很久都不收,直到转账过期,许青苗什么都不说,又重新发起转账。 她去死之前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短短一句话,叮嘱她按时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过几天注意查看银行账户。 徐行猜她应该是把自己剩下的所有钱都转给妈妈了。 妈妈回了一个笑脸,和一句语音:乖女,妈在打牌。 徐行背后再次涌起一阵凉意。 徐行最后打开的账号是张教授。 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 所有对话都被删掉了。 第14章 12小时后,4月25日,周一 徐行头天晚上将近两点才挪到床上躺平,没一会儿就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里没完没了地做噩梦。 她梦到许青苗掉水里了,自己和好多人拼命往前跑想去救,却怎么都没法跑到岸边,她又在梦中煞有介事和各路人马商量怎么办,冷不防有人对她当头一棒,说许青苗已经淹死了,明天就埋,别操心了。 正伤心,回头一看,许青苗白着一张死人脸靠近她,双眼插上去,身上湿漉漉到处滴血,叫着:“小行姐,救救我,救救我。” 徐行猛挣了一下从睡梦里醒过来,急促呼吸像拉扯风箱,一身冷汗津津,额头滚烫,窗帘外仍然是漆黑的,一看手机才三点多。 身边的季平安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个身把手搭在了她肚子上,他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亮起来又暗下去了,不知道是哪个app又在发什么更新通知。 徐行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季平安的手臂,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撞伤的前胸后背都疼痛难忍,就像被人打过一顿。 这么静了一会儿,她爬起来量了一下体温,好家伙,39度,于是赶紧吞了一片布洛芬。 她吃完药实在不放心,拖着步子去了阁楼,悄悄推开门看时,许青苗蜷缩如婴儿沉沉睡着,朦胧的光从窗帘外透过来,照着她苍白的脸,还好,药效没过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徐行的体温还在39度上下徘徊,能疼的地方都在疼,头尤其昏,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她交代李阿姨照顾许青苗,自己老老实实穿了羊绒打底,穿了大衣,戴好口罩出门了。 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天上下刀子徐行都要去工作——利鑫的李董约了她今天下午参加高管决策会,大家一起听听她的裁员方案。 话说得轻巧,徐行心里却有数——前期做了那么久的工作,都要在决策会上落实,只要会上不掉链子,大概率能拿下这一单了。 何祖儿见她喷嚏没停的样子很担心:“老板,你这样子怎么开会啊?” 徐行经验丰富:“我在家测过了,不是流感,问题不大,我戴好口罩离大家稍微远一点呗。” 何祖儿鼻孔里出气:“我才不管他们会不会被传染,我是怕你难受啊。” 徐行满不在乎:“我呼吸道天生比较弱,头疼脑热常有的事,等一下嗑个感冒药,下午必然满血复活。”一伸手:“把利鑫的方案给我打印出来,我再看一次。” 何祖儿早有准备,把文件夹交给她,削尖的三支红色铅笔也交给她,说:“啥资料都有了吧?” 徐行摇摇头:“还缺一点儿,要等周万成弄到手,不过今天开的是决策会,不影响。” 何祖儿好奇心起:“老板你到底要周万成搞什么资料啊,神神秘秘的。” 徐行对她眨眨眼:“事成于秘,搞定了再跟你说。” 何祖儿撅嘴。 十点半左右,徐行把利鑫的方案上下又看了一次,看得眼前发花,赶紧吃了一颗药然后往家里打电话,李阿姨说还没见到许青苗下来,一面往阁楼上走,几分钟之后哎呀一声—— 许青苗没在房间。 李阿姨没觉得有什么,徐行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指挥她到处找,里外都没看到人。 她也没手机,她也没钱,她能去哪里? 徐行打开家里客厅的监控看了一眼,这妹子九点十分就出去了,里面还穿着徐行给她的家居服,外面套着昨晚那件脏兮兮的红色风衣,慢慢走出门,身形一摇一晃的。 徐行握着手机,抬头去看墙上的钟。 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下午一点要去利鑫科技开决策会。 经过几个月的工作,徐行已经把裁员的标准和具体名单都基本定下来了,该被裁的已经谈过了第一轮,上次李隽就是该被裁的一员,只不过她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大。 今天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名单落实为各部门的指标,让人事部门进入具体工作阶段。 动真章了——在利鑫是大批人失业,在徐行是要开始收钱了。 这个项目比较特殊,是她的前任老板郭马克介绍的,徐行为了给够前老板面子,也为了展现出自己服务的诚意,工作做了不少,却连常规的30%预付款都没收。 这就意味着,如果徐行错过这个会议而导致项目出闪失,那就真的亏大了。 她心神不宁,找来何祖儿没头没脑地问,“有没有自杀未遂之后立刻又自杀的例子?” 何祖儿说:“有。” 徐行本来还巴望她立刻引经据典反驳自己的,这一下更不安了:“普遍吗?” 何祖儿说:“老板你自己学心理学的哦,问我?” 徐行摆摆手:“我都毕业多少年了,当初的成绩也就那样,万一这几年的研究结果有变化呢。” 何祖儿说:“行,那老板你稍等,我上专业网站查一下资料,兹事体大,不兴我乱说。” 过了一阵子回来报告了:“老板,你是要我简单总结一下,还是跟你展开说说?” 徐行今天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情,说:“说关键点。” 何祖儿说:“关键点就是,如果自杀未遂后得到足够的社会和人际关系的支持,包括专业心理学的干预,那么短时间内再次尝试自杀的概率就会比较低,因为有些人自杀是在情绪受到严重刺激的情况下一时冲动。” 徐行瞪大眼睛:“那意思是说,如果没得到支持,反复被刺激,就会很快再尝试?” 何祖儿说:“对,那些重度抑郁或者走不出重大情绪刺激的人是会短时间内反复自杀的。” 徐行霍然起立,拿包,穿外套:“你,赶紧的,跟我出门。” 何祖儿一脸不理解:“干啥去?” 她看了看手机里的日程表:“十二点二十出发去利鑫开会啊,这会儿还早呢。” 徐行听而不闻,站在自己办公桌前进行了最后一轮心理斗争。 关键词——万一呢。 万一许青苗今天一觉起来还是想不开,就是想不开,怎么也走不出去,情愿死了又死呢? 西江没有上盖,到处都有高楼和天台。 那些下定决心的人,能用一双丝袜一条围巾,半蹲着把自己在洗手间的水龙上吊死。 外面大办公室的人都到齐了,走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倒水的声音,使用复印机的声音,电话铃声,一锅粥。 如此嘈杂,徐行仍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咚咚有声,像在发送某种神秘的不祥之兆,她的手心冰凉,身体却热得要爆炸,不知道是因为病毒侵袭,还是忧虑太重。 关系能重建,身体受伤多半可以复原,钱花完了,总有地方再赚。 唯独生死不可逆转。 她昨晚在西京大桥上的焦虑与后怕延续到这一刻,无法平息,无法减弱,无论什么样的自我开解与安慰都无济于事。 因为生死不能逆转。 徐行下了决心:“我要先找个人,然后再去利鑫。” “找谁啊?去哪儿找?” “我家的家庭教师,我马上发她的照片给你和阿黎,阿黎去我家小区附近找,你去西京大桥找,两边桥上都找,我去西京大学,没找到你们就到西京大学来跟我会合,把学校搜一遍。” 何祖儿皱起眉,看表:“老板,西京大学和利鑫是两个方向哎,光从这里过去西京大学就要一小时,再从那边过利鑫要一个半小时以上,我们来得及吗?” 徐行叹口气:“来不及。” 何祖儿说:“啊?” 徐行大步流星往外走:“尽量快一点吧。” 第15章 两小时前,4月25日,周一 许青苗走到桂景园附近的地铁站,习惯性地掏手机准备扫乘车码,却摸了个空。 风衣口袋里没有手机,背包里也没有,里面的家居服根本没口袋。 手机呢? 她缓慢地上下又摸了一遍,脑子里重演记忆,像用0.5倍速放电影—— 昨天傍晚,她从学校出来,用手机刷了公车票,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在西江大桥西站下车。 她走到桥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行人稀少,她于是开始爬栏杆。 她记得自己把手机放在了风衣口袋里。 爬上去之后坐着看了一会儿夕阳,她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 本来想要发给妈妈的,还有季繁。 最后只发了一条朋友圈,也不知道谁会看见。 很想要和妈妈说再见,许青苗又实在不忍心。 现在想想,幸好没有说出口。 她的内心忽然升起一阵迟钝的痛楚,记忆自动在这里中断了。 后面发生的事她的大脑拒绝继续加载,自然也想不起来手机去了哪里。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落了水。 好在包里还有一些现金,许青苗走到人工窗口,和两个不会用智能手机的老爷爷一起排队买了一张单程票。 已经过了高峰期,地铁上人不多,大家都有位置。 大部分乘客都在看手机,有个老太太在看书,还有几个人睡着了,头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滚来滚去大起大落,偏偏就是不会醒,人的适应力有时候强得怪异。 她坐在靠门的第一个位子,无事可做,于是一直凝视着窗外风驰电掣的黑色隧道,列车速度如此之快,经过的一切都拉成了丝丝缕缕的幻影。 如果昨天不去西江大桥,而是在地铁即将进站时跳下铁轨。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身体被撞成几截,或者干脆就粉身碎骨,血肉横飞,到处都是人体组织,手啊脚啊,内脏什么的。 那必然会死吧? 不可能有人被火车撞到还能活的。 但是,这样会给人造成多大的麻烦啊,许青苗情不自禁地想,不用说那一班地铁肯定要晚点了,有急事的人会被耽误,而工作人员不得不费力地收拾事故现场,毕竟血迹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 他们多半会骂,起码要发几句牢骚:“既然想死,为什么不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自己死,非要膈应陌生人。” 许青苗低下头,肩膀下意识地瑟缩起来,似乎自己正在挨骂,下一秒钟她内心就发出尖锐的爆笑,笑自己—— 都想方设法去死了,还要担心其他人的看法。 她低低地对自己骂出了声:“你这个没用的人,废物,你真是没救了。” 对面看书的老太太偏偏耳朵这么好,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她,眼神里含着探询。 许青苗别过头去。 今天早上她醒来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就那么躺着,看天花板,看日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斜斜投在床尾。 她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甚至自己是谁,等慢慢回过神来,就一分钟也待不住了。 她很喜欢那间房,原木色的基调,加一点点明亮色泽的软装饰,有品位又耐看。 椅子,床,地毯,哪一处都舒服。 许青苗第一次在这里住时,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床很舒服,枕头很舒服,被套和床单都是真丝的,柔滑,细腻,熨帖,散发刚洗过的清新气味,什么都好,和自己老家弹簧都跳出来的床垫比,跟宿舍里硬得硌骨头的床板比,好到她舍不得躺下去,好到她不愿意闭上眼用睡眠代替感受。 她焦虑地享受着这些好东西,尽可能延长体验的时间与深度,她全心全意体会什么是舒适感,什么是感官的安宁与舒展,什么是—— 过好日子。 她待不下去,是害怕徐行或者其他任何人推门而入,然后问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死呢?” 这个问题如同闪电后的雷霆,避无可避,而她想到自己必须要做出回答就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人一拳砸中了她的胸口,隔绝了肺部到气管之间的通道。 所以她悄悄走了,趁着李阿姨在厨房里忙着,像做贼一样,踮着脚溜出了徐行的家。 去哪里呢? 许青苗不知道,可是她走着走着,就像被激活了自动程序的机器人,先是步行十二分钟到七号线地铁站c入口,再坐六站到钟落潭,再转三号线坐七站。 她在回学校的路上。 这趟车程前后一共要一个多小时,每个星期都要走几次,她走了好几年。 徐行次次都叫她打车,每个月给她的课时费里直接就加了车费,但许青苗从来都坐地铁,而后多给季繁上几个小时的课。 她不是跟徐行客套,而是单纯觉得由奢入俭难,来徐行家可以打车,去其他地方怎么办? 再说了,她不愿意占人便宜,对她越好的人,她面对起来越战战兢兢,仿佛是为对方不值。 许青苗见到徐行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家是男主人主内,几乎每次去都是季平安带着女儿在家。 把季繁交给她之后,季平安通常都会出去散步,下课之前回来,偶尔也会在客厅看书,他在书籍上的品位不像一个牙医,倒更像一个文科知识分子,许青苗见过他读《纽约时报》书评,读《天真的人类学家》,读《江村》,还有大部头的历史小说。 见得多还是少,不妨碍徐行对她好,好得很实在,过年过节都给她买礼物,给红包,经常塞给她一袋袋的点心水果,都是那些她买不起的好东西,让她别推来推去,老老实实拿走。 其他人都叫她徐总,连季平安有时候都会顺口说:“徐总,这事儿到底怎么安排?”或者对季繁说:“你不乖乖的话,徐总回来会教训你的哦。” 但徐行让许青苗叫自己“小行姐”,“你是季繁的老师,不是我的下属,不要让小孩子觉得你没权威。” 她明白徐行的考量,可是一口一个小行姐叫久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一厢情愿,她走进徐家门的时候,会因为这个称呼感觉更亲切,像真的回到了自己人身边。 然后徐行来救她。 许青苗轻轻呼出一口气。 昨天出发之前,出于科研人员的严谨,她想过了一切可能性,就好像做项目推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推演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死了之。 她不在学校自杀,就是因为推演之后发现变量太多,还会给其他人造成太大的麻烦。 西江则无所谓。 就连路人上前阻止的可能性她都考虑到了,或者巡警路过应该怎么应付。 无非是先避开,再回来,最多就是重新爬多两次栏杆。 总不会有人一直在那里盯着她的动向。 她反复推演,唯一没算到徐行会从天而降,一把拉住她说:“你需要钱,还是需要找什么人?你告诉我,我都搞得定,不要死。” 小行姐,她是个斩钉截铁的人, 对自己说的话有信心,对人生种种有把握。 潜意识里,她相信徐行。 如果许青苗需要钱,或者需要什么人帮她做什么。 徐行肯定能办到。 只可惜她的愿望太难以实现,除非时间倒流。 许青苗在地铁里无声无息地萎坐着,换线时因为出神过了一站,往回坐的时候因为出神,再次过了一站。 换车的瞬间她再次想象自己往轨道里跳的场景,然而想象还在继续,人已经跟着其他乘客上了车,身体仿佛根本懒得理会大脑想做什么决定,身体就一直带着她坐到站,下了车,信步走,最后抬头一看,是熟悉的门楼。 西京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科研一楼,一栋六层的多体建筑,两侧各有一个裙楼,是许青苗每天必来的地方,他们组的会议室,实验室,办公室,还有导师的办公室,都在这栋楼里。 明明那么熟悉的一砖一瓦,此刻看在眼里,却恍如隔世。 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好哇,许青苗,你开会迟到哦,是不是皮痒啦。” 许青苗扭过头,站在她身后的是同门师姐王敏丹,笑眯眯的,另一只手拿着背包遮太阳。 王敏丹是西京本地人,比许青苗大一岁,看起来要小三岁,身段娇小玲珑,日常穿得很萝莉风。 她细眉圆目,脸相清纯,看人的时候头总是微微侧着,眉宇间满是无辜,说话娇滴滴,话尾习惯拖一个长调,说什么话都要带一点儿语气词,对男同学和男老师语调软得能滴出水,到女老师面前又换上清脆的声线。 人人都喜欢她,她娇美,明朗,言行得体,尤其是在师长领导面前乖巧可人,由不得人不喜欢。 除了自己条件好,她还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父亲是国内一家大基金的主要合伙人,妈妈有自己的服装品牌,从小带她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她从小读书都有特殊待遇,去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学校,顺风顺水考上博士之后,家里人就给她在西京大学旁边买了单人公寓,导师也对她青眼有加。 总而言之,普通人会遇到的人生问题都和她绝缘。 今天她穿着蓝色的长款薄大衣,潇洒地敞开前襟,里面是同色的针织裙和靴子,配着可爱的金色毛衣链,身上的名牌斜挎包上点缀着小玩偶小装饰,整个人光彩夺目。 王敏丹就像许青苗的对照物,她活在阳光里,吸收光热与众人的呵护,而许青苗在阴影中独自挣扎。 王敏丹拉着许青苗往楼里走:“走快点儿吧,我可是跟老师报备过了要迟几分钟,你没有吧,没有一会儿又该被骂了哦。” 看了许青苗一眼:“不过你也被骂习惯了吧我觉得,我就没见过老张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许青苗不响。 王敏丹推她一下:“说真的,你人这么好,老老实实的嘛,为什么老师就是不待见你呀。” 她经常这样问许青苗,在群里,在会议里,甚至同门聚餐闲聊的时候,一旦许青苗被斥责了,王敏丹就会作疑惑状:“哎哟,青苗,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的呀?” 即使许青苗挨骂就是替她本人背锅,王敏丹照说不误。 即使就是她自己偷了许青苗的论文,她也能大言不惭地在群里说:“下一次要继续加油哦。” 许青苗停下脚步,生硬地甩开了她拉住自己胳膊的手,然后加快了脚步。 王敏丹在后面吃吃地笑,追上来:“哎,青苗,马上五一放假了哦,你准备去哪里玩?哦对了,你得回家是不是,你爸爸呢,病好了吗?” 许青苗头也没回。 王敏丹不关心她,更不关心她父亲的病。 她的每句话都是一根刺,一把刀,给许青苗带来疼痛,窘迫和愤怒,她的伤口是王敏丹乐趣的来源,她喜闻乐见。 许晴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通这一点,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想自己应该怎么办。 能不在意,还是能用力回击。 结论是她都做不到。 如果徐行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呢。 许青苗一面一步两阶拼命爬楼梯,把王敏丹甩在后面,一面想象着徐行的反应,也许她会跟对方讲道理?会指着对方警告不要再信口开河,还是—— 打王敏丹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脸上,打出五个青色的手指印,打得她一个趔趄,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许青苗内心一颤,臆想中报复的快感转瞬即逝。 怎么可能会有人欺负徐行呢。 只有许青苗这样的失败者,才会沦为其他人戏弄与嘲讽的对象。 她经过楼层之间的一道窗,往外看了一眼。 四楼,足有十五米高。 从这里跳下去,其实也能一了百了吧。 她和王敏丹先后脚进了会议室的门,张正唐教授已经在说事儿了,他是个头发浓密的中年人,略发福了,不高,一丝不苟穿着黑西装,宽脸庞,额头微微往外凸,鼻子肉肉的,黑头丛丛簇簇,像个快要坏掉的草莓,眼睛在黑框眼镜后精光四射,说话时双手不断大幅度挥舞着。 他正在讲组里一个项目的进度,语调不是很高兴,她们进去时王敏丹对他嬉皮笑脸行了一个礼,溜到最前排的位置坐下了,张正唐停下话头,微微一笑,一副老父亲娇宠小女儿的慈祥模样,等眼神移到许青苗的脸上,他脸色就变了,咬紧牙关,皱起眉头,瞪了她一会儿才说:“你来开什么会,既然迟到,就根本没必要来嘛,有意义吗?有意思吗?” 上下打量了一下,嫌恶之色更明显了:“穿成这样来开会,你有病吧?” 这些话许青苗很熟悉,她经常听到,包括昨天下午她去找他,也听了一大篇:“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有什么意思吗?你在这里跟我邀功,要不要脸?你计较这些的话迟早不要读了,滚回家吧,做什么科研,你根本不是做科研的料,你是有什么毛病敢来跟我讨说法。” 他的骂声回荡在会议室,其他人像死了一样寂静,许青苗看了一眼自己的同门,大家都装作没看见她,只有王敏丹跷着二郎腿看着她笑,还做了一个鬼脸。 她低下头坐到会议室最后面,张正唐接下来在讲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许青苗只是很专心地琢磨,这里是五楼,跳下去死的概率是不是会比四楼要高一点,是现在就冲过去跳,还是等大家都走了再跳。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管什么时候跳,这些人,和她朝夕相处的所谓老师,同学,最多也就是惊讶几分钟,之后许青苗这三个字就在她们的记忆与人生里彻底泯灭了。 像一缕烟,一把灰。 唯一为她哭的只有爸爸妈妈,也许还有季繁。 许青苗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奇妙,她在哪里都不怎么受欢迎,唯独这么一个小姑娘无条件地喜欢她。 窗外高大的榕树绿叶纷纷,于风中摇曳如跳舞。 她死了的话,季繁肯定不开心的。 一阵强烈的辛酸从咽喉间蔓延而上,灼烧着她的舌尖,鼻子和眼睛,泪花打转,许青苗拼命吸气忍着,深深埋下头,右手抓住了左手手腕,指甲掐进去,掐出了血。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苗苗,你在这里啊。” 张正唐的话戛然而止,许青苗望向门口,看到了徐行。 她穿着紫色的西装套装,高跟鞋最起码有十厘米,身后两个年轻男女,男的英武,女的浓艳,都穿着得体,品貌出众,然而人的气场就是那么神奇,和徐行站在一起,人人都知道这两个人是跟班。 许青苗愣在那里,徐行慢慢走进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在场的人,从容转向张正唐:“您是苗苗的老师吧,不好意思打扰您开会了,我是苗苗的姐姐,有点事儿要跟她说,方便让她出来几分钟吗?” 她问是这么问,没等张正唐允许就过来拉起了许青苗,许青苗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着出去,压着嗓子问:“小行姐,你怎么来了。” 他们还没出门,所有人都听着,都在行注目礼,徐行开始数落她:“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回学校就回学校,怎么不跟我说,我安排了家里人晚上一起吃饭,你说走就走这样对吗?” 出门前回头对张正唐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啊张教授。”随手把会议室的门关上了。 许青苗脑子好像卡住了,直愣愣地又问了一次:“你怎么来了。” 徐行看她,上上下下地看,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长长松口气,像是总算放心了。 “你没事吧?” 许青苗低下头:“没事,我没事小行姐。” 第16章 八小时后,4月25日,周一 徐行没能在下午一点赶到利鑫参加高管决策会,只在开会前给李大成打了一个很简短的电话,说实在抱歉抽不开身,对方的惊讶溢于言表。 他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个决策会的重要性。 徐行的职业操守是完美的,即使跟公司的一线员工开会也从不迟到,永远带着笔记本和她那支红色的铅笔。 她怎么会在节骨眼上掉链子?又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她连生意都不做了,“抽不开身。” 徐行能想到李大成内心的疑问,以及更多的不快——习惯掌握权力的人,不喜欢别人失约,更不喜欢自己落空,这跟脾气好坏没关系。 只是她在那个时候实在腾不出手来管别的事。 许青苗的状态之糟糕,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她是看人的专家,谁坚强,谁机变,谁能顶得住压力岿然不动甚至越战越勇,谁只能打顺风局,谈几次话就一目了然。 推开西京大学求知科技楼那间会议室的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许青苗脸上的死气。 惨白,灰败,绝望。 就像从她梦境中走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只是身上没淌水。 徐行在那一刻心胆俱裂。 她的直觉以最大音量发出警告,震耳欲聋: 今天如果她无法安抚好许青苗,无法迅速给予足够的——按照心理学专业术语说的——“积极的支撑与干预”,许青苗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再一次自杀。 她非要回到学校来,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死志。 徐行无法确认自己这一刻的想法和直觉是对是错,只知道她赌不起。 她很清楚地知道电话另一头是一百万的项目合同在召唤,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出现不应答意味着什么,但徐行还是关掉了手机。 设若她打了一个电话或接了一个电话,打断了许青苗倾诉的冲动,那个“拯救”的时刻就错过了。 许青苗的心门关死,永远不会再开,而她接下来会怎么样,谁都没有把握。 徐行不后悔。 晚上九点多,徐行把许青苗带回了家,那天不是季繁补习的日子,小孩子喜出望外,举着自己的小黄鸭飞奔绕圈庆祝,欢呼再三,而后一头扎进许青苗怀里。 许青苗脸上出现笑容,那是人们察觉到自己被需要,被依赖和被重视的时候才有的笑容。 徐行看到这个笑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趁许青苗和季繁玩回到自己房间,一屁股坐到窗前的长椅上,全身都是软的。 烧退了,减缓症状的感冒药效过去后,症状更加严重起来,周身骨痛。 她往后一倒,发出呻吟。 季平安走过来摸她的脸,问:“什么情况这是?” 徐行把今天去西京大学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季平安说:“我是说你的样子,怎么一脸病容。” 徐行摸了一把脸:“感冒而已。” 继续说:“你猜猜看许青苗这个傻妹子为什么要寻死?” 季平安说:“不会真的是失恋吧。” 徐行摆摆手:“你是牙医啊亲,怎么会对失恋那么敏感。” 季平安陪她坐下来,说:“这和我的专业方向没关系,完全是根据你说傻妹子三个字的语气来推测的。”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有人为情所苦,徐行的评价都是“傻子”。 “她花了一年多写的一篇论文,被他们专业领域内的顶刊通知要发表了,叫啥来着,美国的,哎哟不记得了,巨长一个名字。” “这不是好事吗?一死了之算什么庆祝方式。” 徐行摇头:“写是她写的,今天通知邮件来了一看,一作的名字是她老师,二作的名字是她的一个师姐,名叫王敏丹,她自己只排到了四作,全组人庆祝的时候她才知道。” 季牙医是读过书的人,知道论文的四作等于一个屁,越是发在顶刊,越显得这个屁悲催。 “她老师一作我理解,那个师姐呢,也出了力?” 徐行说:“小许说没有,我信她,那个妹子在他们系有个外号叫学术妲己,你听听。” 季平安明白了:“有学术妲己,那她老师就是学术纣王了。” 徐行说:“可不!” 季平安皱起眉头。 他也辛辛苦苦读过博士,被导师或明或暗欺负过,也差一点毕不了业。 最后同样是徐行花了很多功夫去帮他,跟导师周旋,找大佬疏通,最后才有惊无险拿到学位,这可能也是她对许青苗格外感同身受的原因之一。 季平安委实知道其间甘苦:“这太过分了吧?” 徐行点点头:“既然有学术妲己,有学术纣王,与此同时,就一定有学术比干,呕心沥血被人一挖了事,实惨。” 她叹口气:“换个人可能生一段时间的气说不定就好了,小许那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她养父年前生病,没钱去医院好好治,在家熬着,她想回家看看老人老师还不给假,寒假暑假拉着她干活,她从学校拿的补助,咱们这儿拿的课时费,还要寄回家给妈妈贴补家用,剩下那点钱要吃要用,捉襟见肘。” 一言以蔽之——“就是,哎呀,方方面面都给压得死死的,最后当头一棍,付出这么多,一无所获。” 季平安给她揉膝盖:“你怎么知道的?家里的事学校的事还这么详细,小许今天跟你说的吗?” 徐行说:“没,她今天就说了论文的事。” 起身走到书桌面前,拉开抽屉,拿出许青苗那部旧手机:“其他的是我从她手机里看到的,邮件,信息,备忘录,笔记。” 现代人的人生全景,不就是手机里的点点滴滴信息组合拼凑而成的。 她正感叹,眼角瞥到抽屉角落里还有一部手机,苹果13,很旧了,徐行从没见过,随口问:“这个手机是谁的?” 季平安远远看了一眼:“哦,诊所的客服手机,不好用了,我带回来备份一下客户资料,给他们换个新的。” 徐行点了一下屏幕,亮了,屏幕背景是牙医诊所的招牌,还有好几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想必都是病人。 一个小牙医诊所的客服也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活啊。 她就说:“那你什么时候去买新手机?” 季平安说:“哎……还没定,买手机多大事,随时都可以去吧。” “你买的时候买多一个呗,我送给小许,这个旧的我现在给她不好解释,过几天再给,就说消防给送回来了。” 季平安说:“你买新的给她她不会要的,你去年换下来那个不挺好吗,给她呗。” 徐行想想也是,于是起身去衣帽间找旧手机。 一边翻,她一边继续想自己在西京大学外的星巴克和许青苗聊的最后一个话题。 关于愿望。 心理学怎么说的?要安慰消沉之人,最好的方法并非告诉她失去的一切都不珍贵,而是让她相信未来会有转机,并且让她看到转机。 往事不可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如许愿未来。 她问许青苗: “论文那件事,是不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许青苗机械地点点头,一股悲凉之气涌上来,她拱起了脊背,微微颤抖。 她于瞬息间失去了一切——呕心沥血才换来的科研成果,因此而生的希望,以及基本的对人的信心。 她不能抱怨,跟谁抱怨? 徐行及时拉回她的思绪,握着她的手说:“苗苗,你看过灰姑娘的故事吗?” 许青苗不明就里,说:“看过。” “灰姑娘有一个仙女教母,她需要什么就去跟仙女教母许愿,你这样,你就当我是你的仙女教母,跟我说一个愿望,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它。” 许青苗露出迷惑的神情:“小行姐?” 徐行说:“我知道咱们都不信教,我也不至于老得能当你妈,就这么一说,啊。” 许青苗垂下眼皮:“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行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当在发梦也好,告诉我吧,你有什么愿望?” 许青苗沉默良久,说:“我想去德国。” 徐行想到这里就念叨:“要去德国啊,德国有啥好的真是。” 季平安走到衣帽间来,问:“说啥呢,谁要去德国?现在去欧洲可不太安全。” 徐行发出一声欢呼,她终于在衣柜底部的储物抽屉里找到了去年的手机,拿起来对光看看,屏幕完整,背壳连划痕都没有,起码九成新,送出去不至于失礼,一面说:“苗苗说的,他们年底好像有个什么跟德国交换科研人员的项目,她非常想去,但是没申请已经放弃了。” 季平安有点迷惑:“很想去,但没申请就放弃?这说不通啊。” 转念一想又通了:“她那个导师能活生生把她的论文抢了,肯定也不会让她去德国,是这个意思吧。” 徐行说:“是这个意思,说这个张教授不太喜欢她,不会给她机会的。” 季平安抱着双臂,皱起眉头,他对人情世故没那么了解,全凭自己的经验在说话:“苗苗是个挺好的姑娘,张教授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她?” 徐行说:“因为她出身不好,穷,人也不太会来事,不知道跟人搞关系,也没能力搞关系,只会老实上学,我昨天晚上和今天都跟西京大学的熟人打听了一下,这位张正唐教授是出了名的势利眼,喜欢的学生全都是家庭环境好,有关系自带资源的,要么就是嘴甜,甚至愿意跟老师不清不楚。” 说到这儿嘴角撇了一下,心底涌起厌恶之情,像在阴湿角落看到一条鼻涕虫。 她的职业习惯就是做背调,做得专业且认真,关于张教授的信息她掌握了不少,在许青苗面前说的八卦多已经很含蓄了,事实的严重与丑陋,远远超过了八卦的范畴。 徐行拿出手机给季平安,里面收藏了好些自己和西京大学各路关系的对话记录,那些人有在学院教书的,有在人事处的,有在教务处的,都不是什么领导,但都知道张正唐,其中有位陈老师,就是介绍许青苗来勤工俭学的人,在学生工作处当副科长,她一说起张正唐,一段一段60秒的语音没完没了—— 料实在是多,包括但不限于怎么pua学生,怎么和学生搞婚外情,怎么使唤学生干活不给钱,怎么离婚闹得不可开交,在外面参投了七八家公司捞钱,怎么拿科研成果,升学指标和各种项目巴结有钱人和领导。 每说一段就叮嘱徐行:“你可别往外说。” 季平安嗤之以鼻:“你一问就问到的事儿,还需要往外说啊,应该世人皆知吧。” 徐行说:“是啊。” 人很容易说谎,她从来不信一面之词,凡事都要交叉印证。许青苗这里也不是例外。 结果她发现许青苗的说法确实是一面之词——过于柔软,过于卑微,甚至还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老师就是不喜欢她。 正是这一点让徐行格外生气。 包括她的论文为什么会变成王敏丹二作—— 王敏丹的父亲是搞基金的,该基金主投的领域和张教授的专业范围很契合,坊间传说,张教授在外面搞了不少创收项目都和那家基金有合作,人家出钱,他出名和专利,让手下的学生干活,据说过去有好些他的博士生因为太好用,七八年都没法毕业,做出来的成果还全是张正唐的。 王敏丹根本不够条件,却能被张正唐点名录取,能在他门下横着走,予取予夺,自然也是因为她父亲和张正唐的密切合作。 季平安喃喃憋出两个字:“禽兽。” 然后说:“我讨厌禽兽,我喜欢老实人。” 徐行摸摸他的脸:“所以我爱你。” 季平安点点头,正要把手机还给她,忽然又看了一眼:“那个姓郑的还在给你发信息啊。” 他说是郑今,这位爷确实执着,还在一段又一段示爱的信息发个没完:“是哦,多坚强一个人。” 季平安没笑:“你干嘛不拉黑他?” 徐行说:“没必要吧?我又没理他。” 季平安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回去看他的书了。 第17章 两天后,4月28日,周四 许青苗在徐家待了两天,假是徐行帮她请的,然后小脸红扑扑地回学校去了,带着徐行给的手机和一包衣服,大部分都是新的,吊牌都没摘。 她想要推辞,被徐行一句话按住了:“你不要我就只能扔了,其他人没这么瘦,穿不了,别浪费。” 她上班前自己开车送许青苗到地铁站,叮嘱又叮嘱周五要早点来给季繁上课,许青苗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了,徐行才让她下车。 她回到办公室,何祖儿马上跟进来,一脸痛心疾首:“老板,利鑫那个项目黄了?黄了???” 徐行淡淡地说:“黄了就黄了咯,又不是没见过项目黄。” 何祖儿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坐下来:“这个黄得吧,实在是有点儿可惜。” 徐行点点头:“是可惜。” 她头天试过想挽回,给李大成打电话,对方接都不接。 给彭浩然打电话,那人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幸灾乐祸浓得简直要顺着电话线淌过来。 她还给郭马克打了电话,老郭说她:“你从来不掉链子的人,怎么专挑重要的时候掉链子,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确实是家里出了一点事情。”她只能这么说。 老郭等着她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徐行能领会他沉默中的期待——如果确实是重要的家事,他也许会愿意再去跟李大成斡旋。 徐行不想把许青苗的事跟任何人讲,局外人就算能理解许青苗,恐怕也理解不了徐行——不就是一个家庭教师。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她什么都没解释,只是说了两次抱歉,于是郭马克先生撂下四个字:“那没办法。”把电话挂了。 徐行想到这里,对何祖儿挥挥手:“木已成舟,不要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何祖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老板,我问你。” “嗯?” “你前两天带我们去西京大学找的那个姑娘,跟你很亲吗?” 徐行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半天才勉强地说:“也,说不上。” 何祖儿说:“那没理由啊,你为了她连利鑫的决策会都不去开,这必须是很亲的人你才愿意牺牲这么大吧。” 徐行叹口气,说:“亲不亲不重要,我不愿意见到她出事而已。” 这也是她那一日的心声:“有些事是没有余地后悔的。” 何祖儿还想说什么,前台进来了。 “徐总,有个你的同城快递,上周到的,快递员给扔在前台桌子下面了,我才发现。” 放下快递件,又说:“外面有两个男的过来找你,说想和咱们合作,看起来不太靠谱,您见一下吗?”说到不靠谱的时候还翻了个白眼。 这个前台小姑娘姓马,大家都叫她小马儿,宁夏人,个儿特别娇小,身长腿短,像个卡通人物,马尾辫,戴个圆圆的红圈儿眼镜,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bulingbuling的全是设计夸张的饰物,走路一跳一跳,饰物就跟着叮当响。 别看她个子小,酒量豪横,连续三年年底公司聚餐,她都是那个喝到最后还站着的,买单结账,还张罗着送所有人包括徐行回家。 小马儿这么一说,何祖儿就诧异了:“这就新鲜了,咱们这行walkin的不多见啊。”转身出去:“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先。” 十分钟之后她回来了:“老板,来了个帅哥,指名找你。” 徐行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帅哥?” 何祖儿一脸兴奋:“很有料的帅哥!!超有料,不多见!真的!” “有料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料?”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料。” 徐行还是没明白,说:“然后呢?” “我已经把他们请到一号会议室了,老板你去看一眼吧。” 徐行狐疑不已。 何祖儿过来拉她:“来嘛,去看看嘛。” 徐行顺着她站起来,若有所思:“你这个语气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啥?” “她家养了三只猫,每次她的猫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她就会这么尖叫着发到群里让我们看。” “老板你说的是林姐吧。”何祖儿似乎认定林小琥就是那种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是她。” 何祖儿笑了,眯缝起眼睛:“你要是问我,我觉得会议室的人比猫好看多了,你信我的。” 徐行懒洋洋地往外走,一边说:“我可以信你,但这话不要让林姐听到,她爹都没她的猫亲。” 清道夫公司的一号会议室是接待重要客户的地方,家具和饰品清一色都是用进口的意大利全手工制品,茶包咖啡点心,架子上做点缀的一两本书,也都是徐行亲自挑的好东西。 陌生人初次见面,第一印象最重要,这里是徐行的主场,因此一切都要依照她的意思来,环境与她的气质共振,才把影响力放到最大。 会议室一角还有一处窄玻璃墙,是会客区的视线死角,站在墙外能把里面一览无余。 徐行去见人之前,几乎就会在这个地方站一站,观察一下来人。 从衣着打扮到坐姿,从等待时的神情与举止。 从无言之处,她能洞悉人们许多内心的独白。 这会儿徐行例行过去看一眼,结果大吃一惊。 里面的人她居然认识,而且真的是个帅哥。 壮汉熊二宝,今天穿着一件灰色套头衫,牛仔裤,和西装革履的装扮相比,这一身更加凸显出他的健壮,肌肉从衣服底下块块分明,难怪何祖儿说有料,真有料。 另一个人徐行没见过,外形与熊二宝相映成趣,高如竹竿儿成精,瘦得叫人伤心,跨裆裤,大红色的高帮潮鞋,宽得过头的黑色T恤,显得他的身体空空荡荡,活像一根加大号的火柴棒,一用力就能折断。 竹竿精此刻忙着跷二郎腿,一会儿往左翘,一会儿往右翘,主打一个焦躁不安,身边放着一个褐色真皮的男款爱马仕背包,拎把上缠了橙色爱马仕丝巾,包比人好看多了。 何祖儿在旁边悄悄说:“这包不错。” “是不错,颜色特别好。” “老板,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徐行拍拍她,说:“不会给你加薪水买包的。” 她不顾何祖儿嘴巴翘起来吊油瓶,径直走去会议室,劈头就说:“你好,熊二,你还记得我吗。” 熊二宝闻声望过来,咧嘴笑了:“我当然记得你,我就是来找你的啊。”很爽朗。 然后问同伴:“你看看她是不是长得特别像Ada王。” 竹竿精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徐行,摇头说:“不像。” 熊二宝不服:“哪里不像了??你仔细看,像得很。” 徐行今天穿的是淡绿色七分裤西装套装,里面套了一件白色T恤,是工作日的常规打扮,见什么人都不失礼,然而Ada王的杀气与妩媚自然都不存在了。 眼看他们要离题万里,她赶紧言归正传:“二位到这里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熊二宝说:“是这样的,Ada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这么叫,下定了决心不见外。 他说:“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姓厉,厉的厉,叫厉志。” 徐行啥都没说,熊二宝代替她发言:“我知道,他爸妈确实挺懒的。” 徐行抿嘴。 熊二宝继续:“厉总是开影视经纪公司的,不知道Ada姐了不了解这一行,相当于人口贩子,但买卖的是演员,买进来,卖出去,挣个差价。” 厉志在旁边抱怨:“你就会瞎说,你懂个屁。” 熊二宝不理他:“厉总旗下有几个艺人,发展得都不怎么样,我早跟他说别干这行了他又不听,他说这是他的理想,不过最近吧,有一个小姑娘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突然火了。” 他还问徐行,好像说相声缺捧哏:“你猜她是怎么火的?” 徐行很配合:“怎么火的?” 熊二宝说:“抱上大腿了呗!” 说厉志开了一间影视经纪公司,叫厉害,所以说龙生龙,凤生凤,他抱怨爹妈给他取名字懒,自己也没用心到哪去。 厉害经纪的旗下有七个艺人,都是糊得没边的小透明,常年混不饱饭吃那种。 其中有个妹子叫苏袅袅,上戏科班出身,专业精湛,长得巴掌大一张脸,1米75,46公斤,上镜状态绝佳,天生明星胚子的模样,但死活就是不红,毕业四五年了,接的全是龙套,稍微好一点的角色也是两句台词顶天,什么贵妃身边倒霉催的顶锅丫鬟啦,什么现代片里夜店站台上热舞的花瓶啦,自己糊就算了,连参演的戏也都糊,数据都奇差,万幸能播也是瞬间就被遗忘那种。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苏小姐这么混到去年年中,有一天晚上跟着相熟的导演去喝酒,席间认识了一个叫孙准的投资人,天雷勾地火,两人看对眼,很快就好上了,而且不是娱乐圈常见那种逢场作戏主打交换体液的好法,他们俩来真的。 孙准不是演艺圈的人,但他的路子能拉来大量资金投影视,还能给综艺节目搞到赞助和广告。 演艺圈和任何其他圈子一样,都特别尊重钱,以及能带来钱的人,自从苏袅袅成了孙准的正牌女友,资源就跟坐火箭一样上来了,短短半年敲定了三个戏的角色,一个大制作是戏份很重的女二,一个大网剧是双女主之一,还有一个是大ip改编的电影,实在没有合适的角色,孙准想尽办法帮她弄了个编剧挂名,准备等戏上了就买几个热搜吹吹编剧成就,打造一把才华与美貌兼备的人设。 这么一条龙运作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小苏过两年肯定就准一线了。 不出意外的话,往往这种时候,意外就肯定来了。 徐行听到这里打断了熊二宝。 “你们这不是什么男女关系狗血的事儿需要处理吧?” 经历过董夫人的事儿之后,她有点儿惊弓之鸟,“这不是我的专业范围。” 熊二宝挠头:“怎么说呢,Ada姐,既是,也不是。” 徐行双手一摊:“这玩意儿还能薛定谔?” 厉志在旁边无精打采地说:“男女关系没啥问题,是吃瓜群众有问题。” 熊二宝说:“是这样没错。” 于是厉志接过话头继续往下讲—— 苏袅袅和孙准刚谈恋爱的时候,有几个月的时间双轨并行,同时还谈着一个男朋友,对方也是个小演员,叫聂小和,演戏不怎么样,家里生意却做得不小,折腾了几年没啥意思,已经认命回家继承家业了。 家里人很务实,儿子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婚姻嘛,一是传宗接代,二是强强联合,跟爱情有什么关系,问都不问他的意见,紧锣密鼓帮他相亲,标准没别的,就是要门当户对:财对富,车对房,信托配私行。 大家各有怀抱,苏袅袅和聂小和于是和平分手,分手前苏袅袅把自己的情况跟聂小和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人聂公子很敞亮: 祝你幸福,你大胆奔前途,我肯定跟谁也不说咱俩好过,你红了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企业家,不会出来碰你的瓷,尽管放心。 万万想不到,聂公子没啥屁放,抽冷子群众里跑出来一个搅局的,那是聂小和的一个跟班儿,拿了不少他们俩恋爱时格外亲密的照片来找苏袅袅,要她花钱把这些照片买回去,不然就直接发给孙准,或者发到网上。 徐行说:“什么程度的亲密照片?” 厉志说:“姐你别想歪了,就是两人牵牵手,亲亲嘴,最多出去玩在泳池里搂搂抱抱那种,这两以前都是路人,糊咖人家好歹还算个咖,这俩糊的资格都没有,照片都是这个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随手拍的,我觉得吧,人当时估计也没什么坏心眼,现在突然翻脸了而已。” 说到“糊的资格都没有”时,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作为经纪人的往事想必不堪回首。 他知道徐行在想什么:“真是见不得人的我们又不怕了,报警就行,咱们国家还是讲法律的是不是。” 徐行说既然如此,这事儿为难之处在哪里? 厉志慢吞吞地说:“为难在有些小姑娘脑子拎不清,为了跟男朋友表忠心,非说自己毕业之后没正经谈过恋爱,一片冰心在玉壶,她这个男朋友也不知道信了哪门子邪,按理说熟悉演艺圈的人早应该就对人的道德品质之低免疫了,居然还吃这套,不是因为这个,未必对她那么上心。” 徐行明白了。 她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这一行做危机公关的公司挺多的,为啥特地绕个圈子来找我?”这一刻还没放弃挣扎:“我是做企业咨询的哪。” 厉志心直口快,“这事儿要是在圈子里找人处理,那不管处理成什么样子,圈子里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圈子里知道了,多半孙总就知道了,不安全。” 熊二宝笑眯眯地凑话:“而且我打听过了,Ada姐你很牛,外号清道夫,再难的事儿都能摆平,这件事肯定也不在话下。” 徐行叹口气:“别听他们胡说,这种话都是要拉人下水的时候才说的,谁信谁倒霉。” 熊二宝笑得更开心了。 徐行拍了拍桌子:“再说了,你跟谁打听的?” “钟叔叔,钟如龙,他说跟你很熟,说你为人非常可靠。” 说到钟如龙,徐行脑子里浮现出来一个沾上毛比猴还精的干巴老头,她还真认识这个人,是一家大咨询公司的资深合伙人,两人某次私人聚会上认识的,一见如故,徐行出来创业的时候,老钟接到的项目凡是需要外包,首选就会找徐行,对她的工作能力很认可。 “你为啥认识钟总?” “家里人的关系。”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钟老介绍,徐行就没法闭门谢客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大小小的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铺垫。 她认命地叹口气,脑子里理了理情况,问:“我问问啊,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熊二宝推了推问厉志:“你说。” 厉志没想清楚,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让那个家伙别把照片发出来?或者最起码让小苏好好能把这几个戏拍完再发,我们给点儿钱都行。” 这话说得实在,男朋友是暂时的,事业是永恒的,只要这几部戏扎扎实实演完了,铁打自己硬,抱大腿的姿势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徐行说:“理论上来说,你愿意给钱的话,是可以跟对方直接谈的吧?” 厉志摇头:“对方不跟我们谈,就是托中间人带了话要钱,爱给不给,不给就发照片,他单发我们没办法阻止的,警察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抓他。” 他一脸想死的表情:“徐总你肯定也知道吧,要是啥都不谈就给钱,这不就摆明了我们是肥羊随便宰?后面恐怕就没完了。” “所以你希望我想想办法一劳永逸,这次过去了别有后患,对吧?” 两人一起点头。 徐行说:“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来:“二位请回吧,我先想想怎么办,方便的话,把你们手里有的,能给我看的资料都发一份给我,我看看再说。” 厉志跟着站起来:“好,谢谢Ada姐,我去上个洗手间。”撒丫子出去了。 徐行喃喃自语:“怎么你也Ada姐上了呢。” 她转向熊二宝:“说起来,熊二先生你是做哪一行的?” 熊二宝说:“我呀,我开拳击馆的。熊霸王拳击馆听说过吗?” 徐行还真听说过。 “西京有十多家,上港和其他地方加起来还有十多家,我是小股东之一。”熊二包说着骄傲地一挺胸,这胸可太漂亮了:“虽然是小股东,但名字是我取的。” 熊霸王拳击馆是徐行前年才知道的,那年底西京出了一个女孩子被当街袭击的暴力事件,有女儿的父母难免焦虑。 第18章 两天后,4月30日,周六 利鑫科技的门脸儿和上次她来的时候比,没有任何变化,徐行进门时很自然地点头招呼,前台小姑娘很自然站起来问好,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 过去几个月,她几乎每周都会过来这里一两次,逗留时间长则一天,短则两小时,刻意每次都穿紫色,或裙装或套装,很快大家都认识她,就算不认识她的脸,也认识她的装扮。 她找任何人谈话,对方踏进会议室的瞬间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以及要谈什么,这样的预期会让谈话事半功倍。 徐行还有一个讲究,结束工作离开利鑫的时候,总是要求某个副总或者部门经理亲自送她出去,在电梯间挥手告别。 影响力法则,首先就是把身份识别的成本降到最低,大人物的气场,就是到哪里被认出都理所当然。 徐行赌的是大公司的信息差,高层的决定要很长时间才能传到第一线,前台根本不知道清道夫工作室和利鑫的合作已经无疾而终。 她赌对了。 她提前和自己在利鑫的熟人确认过李大成在办公室,没让任何人通报,她长驱直入。 李大成的办公室很宽敞,左中右分成会客区,办公区和休息区三个部分,休息区设了一个虚拟高尔夫练习场,设置了整面墙的LED屏幕,徐行进去的时候,李大成正对着屏幕练一号木打法,很入神。 这位李总,长相是传说中的天生老成,二十岁是这样,四十岁还是这样,八字眉,圆眼睛,戴一个金丝边小眼镜,面相敦厚,嘴唇略为突出。 徐行和他接触下来,知道李总确实脾气好,对下属慷慨宽容,换句话说,耳根子也特别软,对这个软,对那个也软,谁来说他他就考虑谁的主意,结果就是利鑫科技的公司决策一会儿一变。 就这样他还能把生意好好做下来,做得不小,徐行也是理解的——脾性好的人,从读书到工作,从创业到成事,一路自然会攒下来不少铁杆兄弟,掏心窝子的伙伴,遍布五湖四海,各有所长。 他愿意照顾别人,自然有人愿意照顾他,彼此成就,完美践行了出门靠朋友的箴言。 小学应用题说了,一个水龙头放水,一个水龙头进水,进得只要比放得多,永远漏不完。 郭马克就是李大成的挚友之一,他亲自让徐行过来帮利鑫看看情况,原话是——“我感觉他们人浮于事的程度正常人已经不太能容忍了。” 老郭心直口快又为人严谨,说话有时候难听得吓人,但从不乱说话,徐行知道这一点,李大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来了之后要干什么,李大成个人很多时候即使不完全认同,还是尽力给她开绿灯。 直到徐行自己掉链子没来开决策会。 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他自然一愣,徐行看在眼里,马上说:“李总,放心,我不是来跟你谈业务的,就是给你看一点东西,你看完我就走了。” 李大成摸了摸后脑勺,放下高尔夫杆过来请她坐,说:“徐总要给我看什么?” 他确实是个好脾气之人,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点歉意:“上次开完会大家一起做了决定,我还想说有时间跟你聊聊,看看以后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徐行摆摆手:“李总客气了,我这边不重要,能不能帮到咱们公司才是我最关心的。” 她扭头看了一眼门外,说:“李总,您介意让彭经理来一下吗?” 李大成不明就里,徐行坚持:“我给您看的东西,需要彭经理在场。” 李大成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叫自己的秘书:“你让彭浩然过来。” 他们俩说了几句和老郭有关的闲话,彭浩然踩着碎步进来了,进来看到徐行很惊讶。 他们在会客区坐成了一个三角形,徐行和彭浩然面对面,秘书给他们送上了一次性纸杯装的水,彭浩然晃了晃手里一升的保温杯,说:“我自带了,谢谢啊。” 徐行侧身过去,对李大成说:“李总,我要问彭经理几个问题,您看方便吗?” 李大成脾气再好,毕竟也是大公司的董事长,换个人在他面前这样故弄玄虚,自作主张,他早发作了,但看徐行从容自在的样子,他感觉对方似乎不是特意来逗自己玩的,于是勉强点头:“方便,当然,你问吧。” 说完看了两眼彭浩然,多少有点疑惑。 徐行从包里拿出资料夹,放在自己膝盖上,红色铅笔轻轻点着封面,说:“彭经理,我问你一个问题。” 彭浩然坐直了身体,双手在膝盖前紧握保温杯。 徐行翻开资料夹,拿出其中两页,说:“你熟不熟悉一家名叫勤远商务服务的公司。” 彭浩然摇头:“不熟悉,是做什么的。” 徐行说:“主要是招聘外包,也做一些人力中介的业务,你知道的,给一个合适的简历过来收一点服务费,入职了再收一点钱,主要帮连锁企业招销售比较多。” 她说:“咱们利鑫每年销售人员的流失率在百分之七十左右,不断要招人进来,彭经理没用过她们的服务?” 彭浩然迟疑了一下:“可能,可能用过吧?这样的公司挺多的,我不太记得了。” 徐行点点头:“那也是,利鑫一共有七家这样的供应商,不过,勤远商务去年一年为利鑫递了差不多一千五百份简历,入职了两百多人,占整体招聘规模的一半以上,彭经理作为人力资源的部门负责人,居然不太记得这家公司,这不合理吧。” 彭浩然变换了一下坐姿,望向李大成,语速很快地说:“我真不记得了,得看看系统记录,哎哟,老板对不起,我这工作做得不细致,是我的问题。” 李大成双手抱怀听着他们的对话,随口说:“不记得供应商名字正常吧,我也经常不记得,太多了。” 彭浩然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被徐行打断了:“既然如此,那我再问问彭总,这家公司的法人名叫孟勤勤,您的太太名叫孟远远,名字加起来,刚好是勤远公司,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李大成皱起了眉。 彭浩然的保温杯掉在了地上,他没去捡,脸色突然涨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什么意思。” 徐行抽出一份资料,递给李大成:“这是我另一家合作公司跟勤远签的合作协议,签的名是孟远远,公司的总经理。” 抽出另一份,先向彭浩然展示了一下:“这个人您肯定认识吧,您太太气质很好。” 那是几张特写照片,会议室一个短发利落的女性坐在桌子面前正签文件,扭过来看镜头,神色略有点惊讶,照片把桌上的文件也拍得很清楚,正是刚才那一份。 徐行又递过去给李大成:“彭经理的太太来参加过员工聚会,您应该记得她的长相吧。” 李大成拿着那几份资料对着看了一眼,脸垮下来了,他提高了声音问彭浩然:“你老婆开公司做利鑫的业务?做你自己管的业务?” 彭浩然额头上泌出了汗珠,挥着手:“李总,你听我解释。” 徐行说:“先不忙,李总,这儿还有。” 她再次递过去一张资料,资料上高清打印着另外几张照片,上面赫然是李隽。 身怀六甲,在勤远的办公室坐着,正埋头工作,她的工位上有家里人的照片,有保温杯,有小件摆设和零食箱,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在用的座位。 徐行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彭经理,你利用自己的职权,和李隽达成协议,她在利鑫拿一份工资,五险一金,产假病假随便请,在你老婆开的公司再拿一点工资,两头上班,先从勤远伪造简历递到利鑫,再在利鑫做付款申请,你签字批准,两年中前前后后用这个方法,两家公司的业务额超过了一千万。” 她用红色铅笔敲打着纸面:“我看过利鑫之前五年所有的员工资料,怀孕的员工七十多人,正常上班的居多,请产假病假过长过多的,要么自己离职,要么都被劝退了,只有李隽,高枕无忧,她什么都不做,年终还能拿考核A,加工资。” 李大成脸色铁青,小圆眼睛睁得牛那么大,狠瞪着彭浩然,后者低着头,整个人缩起来,轻轻发抖,李大成问他:“徐总说的,是不是真的?” 徐行在旁边暗自叹了口气。 屎都糊到脸上来了,还在问是不是真的。 彭浩然似乎被她这声明显的叹气激怒了,没有任何先兆,他胖大身体忽然猛地往前一冲,嗷地一声挥起胳膊,徐行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纯粹出于本能地弯起胳膊挡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抓着文件夹。 她耳边随即爆出一声巨响,保温杯先砸在文件夹上又飞出去,滚烫的水四溅,徐行尖叫了一声,烫得徐行跳了起来,眼睛脖子热辣辣的疼,头发衣服都湿了,几颗枸杞和茶叶团还掉在了她的脖子上,像黏糊糊的毛毛虫,几乎是同时她还听到了李大成的惊叫,以及彭浩然的嘶吼:“你这个死女人,你去死吧。” 徐行放下文件夹,第一眼看到彭浩然颠着肥胖的身躯自顾自跑出去了,第二眼看到李大成额角上肿起一个大包,脸涨成了猪肝色,那个保温杯弹开后看来正中他的脑门,此刻他直挺挺地坐着,双手叉开放膝盖上,呼哧呼哧喘粗气,气得够呛。 徐行强忍疼痛,捂住自己烫伤的地方,伸手捻开身上的脏东西,看了看,说:“挺好,枸杞泡菊花,很养生。” 这时高黎的电话进来了,徐行开了免提:“徐总,我把彭浩然按住了,是报警还是等公司的人来处理。” 徐行看向李大成,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警。”停顿了一下之后,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报警,报警!” 形色言语皆如凯撒——“布鲁姆,还有你吗?” 这一声呼喊与哀诉穿越两千年,萦绕不绝,人人无论贤愚美丑,都在某一个时刻可能遭遇背刺。 第19章 一小时后 110很快就到场,现在是利鑫的家事时间,徐行很识时务地告了辞。 她先去了写字楼的洗手间,挽起头发,对着水龙头用冷水冲脸,冲了十几分钟,火辣辣的感觉才总算转轻,半边衣服都打湿了,下楼后从车载冰箱里拿冰袋继续敷脸,高黎吓了一跳:“徐总?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徐行摇头:“没什么大事,浅表烫伤,过几天就好了,你送我回家吧,我这也没法回去上班了。” 高黎在楼上一直按照徐行的指示在门口等着堵彭浩然,堵到之后交给公司保安就下楼开车了,完全不知道李大成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听了徐行说的经过,他很懊恼:“我应该跟着你进去的。” 徐行说:“这不能怪你,谁知道他随身带武器啊。” 高黎摇头:“如果我在里面,他就没机会扔出这个保温杯。” 徐行说:“我知道,下次有这样的场面,我一定让你跟着我。” 高黎脸有不甘,但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平稳地把车子掉头,开上了往桂景园去的临江路。 徐行冰敷了一阵子,用指尖抚摸过自己的皮肤,仍然有刺痛感。 等警察的时候,李大成问她是怎么发现彭浩然有问题的。 她脸上疼,不想多话,只是简单地说:“看业务订单的数据和经手人,看谁从奇怪的现象里得到好处,看员工的匿名反馈,访谈的时候听声听响,不对劲的地方跟着查下去,大差不差就是这样。” 李大成满脸愤怒又憋屈,还有几分尴尬。 半天蹦出一句:“这么多年,就没人看得出来。” 徐行还得安慰他:“术业有专攻,李总,我是专门干这个的,其他人没察觉不奇怪。” 李大成的表情更扭曲了,说:“不好意思啊徐总,让你受委屈了。”小心翼翼抬起手,又放下,重复了一句:“不好意思。” 三分抱歉,七分恼怒。 徐行内心嘀咕说真不好意思应该赶紧给钱啊,表面上当然用几句客气话敷衍了过去。 这会儿在车上一想前因后果,一阵阵的委屈忽然就涌上心头,她打电话给季平安,刚说了一声:“老公。”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平常并无区别,但季平安马上就问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徐行说:“我刚在客户那里,被人打了。” 季平安说:“什么??” 然后他身边有人说:“季医生,江小姐到了,我让她进来吗还是稍微等一下?” 季平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让她等一下吧。” 转回来问徐行:“你在哪儿?情况怎么样?” 徐行说:“在车上。” 她那一点难得的委屈忽然之间变成了更难得的怨恨。 浅表烫伤而已,徐行并不怕疼,当年她生孩子阵痛发作,隔壁病房的产妇喊得惊天动地,她看着天花板咬紧牙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深深伤痕。 这是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自己想要的孩子,她扛得住。 那时季平安一直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知道她不需要言语安慰,就什么都没说,但他一直坐在那里,也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今天所需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 徐行没有回答“情况怎么样”的问题,季平安也没有往下问,而是说:“我有个急诊的病人,我先处理一下,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搞完马上过来。” 徐行说:“你要处理病人,就不是马上过来了,你慢慢处理吧,我没事。” 季平安说:“你能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你……” 徐行不想听他说下去,一下把电话挂了。 一直到她到家,季平安都没有打回来。 桂景园的小区景观是拿过奖的,园子里错落种了许多桂花树和苹果树,果树之间的冬青灌木和阔叶梧桐也都长得极好,四季常绿,花影扶疏,东北角上甚至还有一个特意开辟出来的玫瑰园,春天盛放之时如火如荼,如梦如幻,很多住其他楼盘的人常常拖家带口以逛公园的心态来逛桂景园,人太多了还导致业主抗议。 这些事,徐行都是听季平安和阿姨说的,她住在这里七八年了,除非假期,否则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在家,就算是假期,也往往要走亲戚,旅行,或在家招待朋友,总而言之,她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马不停蹄,像一首循环播放的战歌,起调和尾音都那么铿锵。 今天是难得的例外,徐行从小区门走进去,几百米的路,天色浓,风色浅,小区儿童游乐场里很多孩子追逐打闹,笑声一串串四下掉落又弹起来,脆亮得惊人,徐行从来不知道桂景园有那么多学龄前的孩子。 她的衣服被体温熨着已经半干了,脸被微凉的清风吹拂,也舒服了很多,徐行走到家门口,干脆先不进去,而是在小区绿道的长椅上坐下来,伸长了腿,头上就是梧桐树的大片绿叶,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明明远处有车声,近处有孩子的笑声,四下也不时有人走动,可是一切仍然那么静。 鸟鸣山更幽。 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行把头靠在长椅的椅背上,眯着眼看天,一阵朦胧的睡意悄然涌上来,又被电话的震动驱走了。 是季平安。 “小行,你在哪儿呢?我过来找你。” 徐行说:“不用了,我回家了,你看完病人了?” “是啊,是个挺麻烦的客户,约了几次了,这一次才成行。” 徐行说哦。 季平安好像想了想,说:“老婆,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先看病人再来找你这个做法不太对,是吧。” 徐行没说话。 季平安笑了起来:“我上次肾结石急性发作住院,你说你要先出个急差,我妈打电话说你,你说你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工,去不去医院都不影响我的生存概率,你记得吗?” 徐行摸了摸自己生疼的脸颊,季平安做肾结石手术的事她记得,她还记得自己在旁边陪了床的,可是具体是怎么陪的,是不是之前说过这些话,她没什么印象了。 她毕业就进了华乐,七年时间升了四次职,从一线小员工升到总部部门副总裁,曾经一礼拜飞十五次去各个分公司主导裁员计划,跟人比脑子她没输过,跟人比拼劲她也没输过。 狂热投入工作的时候,徐行连自己一天吃了几顿饭都不记得,更不用说老公住院陪了几天了。 否则她徐行在西京算什么东西?能三十几岁就住上价值千万的豪宅? 这会儿她无言以对,内心的怨恨是真的,没法较劲儿也是真的。 幸好季平安给了两个人台阶下:“所以说人哪,本质上就是双标动物,这次是我错了,我应该马上就赶过来的,你等我,我现在就回家。” 徐行默默把电话挂了。 又想起季繁说的,妈咪,爸爸说,你脑子里有个漏勺。 她起身往自己家门走,进了院子门,隔壁忽然有人喊:“季医生,别把你们的猫再放出来了,我们家小啾啾害怕。” 她的房子是203,是这一条道上的第三栋,隔壁是204,201和202在斜对面。 204住的是一个很典型的六口之家,外公外婆,两个孩子,男主人是律师,姓秦,女主人自称Viola,纯中国种,但不告诉人中文名。 两人偶尔一次闲聊时,Viola说起自己十几岁就去了澳洲读书,二十几岁回来找不到工作,于是按照家里人的安排嫁人生子做全职主妇,在澳洲获得的“电影管理”“跨文化研究”“夜店整夜通关”等诸多人生经验都在此无用武之地,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Viola,以及对园艺的爱好。 现在说话的就是这位女士,她从篱笆墙那边露出头来,穿一件男式的蓝色衬衣,大脸大眼睛大嘴,两颊长满了雀斑,手臂晒得黑黑的,戴一顶草帽,整个人都很奔放,身后的小花园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相形之下,徐行家的就显得十分乏味甚至杂乱,毕竟草木和人一样都需要时间精力照顾打理。 她看到徐行一愣,说:“哎哟,是你呀,徐总,这个点儿很少见到你回家啊。” 徐行说:“是哦,今天难得清闲。” 假装自己脸上的烫伤并不存在。 对人解释很麻烦,假装要简单得多。 而后问:“你刚才说我家里的猫不要放出来?我家没有猫。” Viola女士探寻的眼神在她脸上瞟来瞟去,笑了笑,说:“可能是野猫或者对面那家人的吧,哎哟我家小啾啾可怕猫了。” 她吹了一声口哨,一只绿毛鹦鹉神气活现地飞了出来,停在Viola女士肩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徐行,忽然说:“女士你好,女士再会。” Viola唇角浮起一丝笑,摸了摸鹦鹉的小爪子,说:“喏,这就是我家的小啾啾。” 手伸过篱笆墙,她递给徐行一串黄色的小西红柿,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娇嫩欲滴,“尝尝,这是我自己种的,大凉山那边的黄水晶品种,非常甜。” 说完一跳,轻盈落地,带着她的鹦鹉继续干园艺活去了。 徐行拎着那串西红柿进了门。 下午三点,家里寂静无人,李阿姨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阿姨大名李茉莉,徐行用了好些年,四川眉州人,性情爽快,手脚麻利,其他家务不过不失,但厨艺超群,川菜格外地道,其他各种流派都知道一点儿,实在不会的还会现从网上找菜谱,出品成色跟馆子里的八九不离十。 徐行在外全靠自己,对内一半靠季平安管家事,一半靠李阿姨做家事,女强人们个个都要面对的家庭生活平衡问题,因为这两个人的鼎力支持,她没觉得有什么压力。 刚生孩子那会儿她妈妈和季平安的妈妈都来帮过几天,季老太太话多,徐老太太心思多,两个老娘针尖对麦芒,非但没把徐行照顾好,自己斗气斗得不可开交,徐行一怒之下,两个都赶走了,重金请来了李阿姨——用外人只需要给钱,比看脸色容易。 她一向来和季妈妈不太对付,其实她和自己妈更不对付。 徐行生在青方,一个北方三线城市,爸爸徐会远是调动工作到那边的,妈妈秦慧是纯粹的本地人,两个人工作都很稳定,妈妈爱玩一些,下班后常去打打小麻将。 一家人好好生活到徐行十三岁,徐妈妈突然之间跟发了梦似的,莫名其妙出轨,莫名其妙闹离婚,折腾了一年多都没离成,干脆一抽身离家出走了,去了隔壁一个市。 更绝的是,这么过了四五年,徐妈妈的梦好像又一下醒了,跟情夫闹翻,臊眉耷眼的又回了家。 很久之后,徐行想起当时的场景,怎么都没法理解那一切,她无法理解妈妈,更无法理解爸爸,妻子走了固然没去找没去追,妻子回来他也没挣扎一下,很自然地就继续过了下去,好像中间这几年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夜之间又回到一家三口的生活。 徐行当时已经高三了,大部分时间都住校,一个月最多回一天,起初她回家的时候她妈妈就躲出去,直到快高考徐行才发现真相,气得把家里的碗全都砸了,夺门而出,号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徐行挑着远处上大学,工作,越走越远,跟谁都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就像人生是从大一在西京开始的,甚至跟季平安也很少说起。 但她一如既往地,发自内心地,根本不想搭理父母,不得不回家见面各自尽义务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虚无感,像在做戏。 季平安这一点好,也不劝她,说徐总记仇是应该的,他也乐得不看丈母娘的脸色。 既然李阿姨对她来说这么重要,徐行自然不会在乎她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说摸鱼,能干的人总是要摸摸鱼的。 就像现在,李阿姨把必要的事情做得差不多,肯定就出去找小区其他保姆聊天打牌了,四点多她会带着一肚子的八卦回来做晚饭,她有时候说给季平安听,有时候说给许青苗听,实在没人捧场,逮着季繁都要说几句,只有在徐行面前很少多嘴,知道这个家里女主人最忙,也最不好惹。 这些八卦季平安会当笑话转告给徐行,还叮嘱她听听就算了,别寻李阿姨的不是,徐行觉得老公叮嘱得多余:“我干嘛管她呢,只要繁繁和你回家就有新鲜热饭菜吃,家里弄干净就行了,能摸鱼说明效率高,也是本事。” 季平安说:“徐总宽以待人的时候也是很光棍的嘛。” 这会儿徐行走到厨房,台面上已经一字排开摆好晚饭要用的食材配料,用小碗分装盖好,排得整整齐齐的,看菜色,今晚应该是要吃白萝卜煲牛腩,豆皮鸡毛菜,肉末香干。 广式,江浙,湘菜,都沾点边。 徐行满意地点点头,踩着柚木地板上楼,脚步声短促清脆,微有回响。 这房子很舒服,家具,电器,空间隔断,处处都花了功夫,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把手,每一块砖,全是她和设计师一起琢磨的,楼梯转角处挖的壁龛,里面放的那盏灯都是她亲手所挑,亮的时候搭配墙壁的颜色,不亮的时候搭配楼梯的颜色。 一个人的家是她的小小圣殿。 徐行回到自己卧室,快速洗了个澡,换衣服的时候接到了何祖儿的电话,小姑娘哇哇叫:“老板,你怎么了?你受伤了?严重吗,你有没有去医院??我过来陪你好不好,你在哪里?” 连珠炮地问,声音震耳欲聋,徐行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一点:“没什么事儿,阿黎这是跟你说啥了把你给激动得。” 何祖儿恨不得抓着信号从那边窜过来:“他跟我说你在利鑫受伤了,进去好好的,出来头发衣服都湿了,脸上还有伤,我的妈,谁干的,肯定是那个姓彭的,死肥仔,我要去弄死他。” 徐行擦着头发,察觉自己眼角有一个小小的脂肪粒,于是凑近镜子去揪,一面说:“好了好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弄死谁,他们报警了的。” 她把在利鑫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何祖儿声音更大了:“所以老板你算准了是吧?那个姓彭的有问题,还真的有问题。” 徐行披着浴袍,懒洋洋往衣帽间中心的小皮墩子上一坐,说:“嗯,挺大问题的,主要是你的功劳,把数据梳理得很清楚,光天化日,无所遁形。” 何祖儿嘿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她得意的表现,和以前比很有进步,已经知道要和老板商业互吹了:“那也要老板你告诉我往哪个方向找数据啊,不然我瞎找也没用,我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情商特别高。” 徐行给她逗乐了:“确实。” 何祖儿说:“那利鑫这个单呢,咱们是不是能拿下了,起死回生。” 徐行忍不住抿嘴笑。 她喜欢何祖儿这样的人,绝顶聪明却又清澈天真,对人情世故知道得不那么多。 李大成,一个大男人,五十出头了,有头有脸的上市公司董事长,就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己信任多年的手下人用保温杯砸出脑袋上一个包来。 还跟他做业务呢。 徐行说:“你想想他的心情,估计以后听到我的名字就会不自在,怎么可能跟我做业务。” 何祖儿没想到有这一出,大失所望:“啊??所以老板你白受伤了,咱们亏大了吧。” 她真心实意安慰徐行:“那算了,以后不理他们了,他们活该人浮于事,早日st!” 爱憎分明,亲疏有别,徐行很欣慰,说:“就是,好了,我要歇会儿,你该干嘛干嘛吧。” 她放下电话,伸手拉开旁边季平安的睡衣抽屉,准备找件大T恤在家里穿穿。 季平安最喜欢的家居服就是白色T恤,放在一个专门的抽屉里,始终保持一打的量,黄了,旧了,滴了油渍洗不掉就直接扔了,然后往里补充两件。 徐行现在拉开的就是这个抽屉,翻了翻,翻到一个印着意大利品牌名的防尘袋。 袋子里装着两件奶色的真丝背心,s码的,边边上缀点儿蕾丝,这明显就不属于季平安。 徐行拿出背心来抖了抖,给季平安打了个视频电话,他秒接,人在车上估计正往回赶,诧异地看着徐行:“老婆?啥事儿。” 徐行把真丝背心拎起来:“这是谁的衣服?” 季平安凑到镜头前看,一脸迷惑:“啥谁的衣服吗” 拎起那个防尘袋给他看了一眼:“这个牌子的,背心。” 季平安笑着说:“我服了啊,这不是前年我去陪我妈去意大利的时候给你买的吗,回来你看了一眼说不喜欢,就放我那儿了。” “两年了,你就这么一直放在抽屉里?” “不然呢,难道我还能拿出来穿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好歹也是有一半北方血统的汉子,脑袋都进不去。” 徐行想想那画面有点好笑,就问:“那留着干嘛?” 季平安叹口气:“勤俭持家啊,这几件小衣服很贵的,花了我两千多,我准备等繁繁大一点送给她,看她领不领情。” 一面笑了:“你干嘛呀,回家不休息,当侦探去了。” 徐行放下衣服袋子,随口说:“我当侦探可厉害了,你可小心点儿,干坏事别给我找到蛛丝马迹。” 季平安笑:“行行行,我快到了,等我。” 第二十章 5月2日 两天后,5月2日,周一 脸上烫伤不算重,爱人家人那里因此得到的关怀和宠爱却很浓,徐行在家好好过了个周末,周日下午季平安去诊所加班,季繁出去上课了,她甚至还自己去散了个步。 四点多回家季繁下课了,许青苗也来了,两人在客厅投屏看英文动画片,小的坐在大的怀里,两人头靠着头,许青苗不时给季繁讲解一下词汇,声音轻细柔和,很动人,季繁紧紧贴着她还不够,一只小手攥着许青苗的头发。 徐行没去惊动她们,站在玄关听了一会儿,“cat是大猫猫,kitty是小猫猫哦。”“那苗苗老师是cat,我是kitty。”“对,真棒。” 许青苗今天穿了一件蓝色廓形小开衫,徐行送她的,是个叫maje的法国牌子,很适合小姑娘,下身搭配那条灰蓝色牛仔裤是prAda的,头发绑成简单的高马尾,脖子很长,背略有点弯,整个人都很纤细。 她的纤细是中性的,二十多岁的姑娘,拥有一切能够彰显女性魅力的特征,却表现不出任何性张力,也许忧虑太多,也许恐惧太多,作为一个人的许青苗长大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却还沉睡着,没有丝毫要苏醒的兆头。 有时候徐行想,这也许是季繁喜欢她的原因,不是老师,不是阿姨甚至姐姐,而是更像自己的同龄人。 说不定这也是徐行喜欢她的原因。 她很安全。 徐行能去照顾她保护她,不必担心许青苗会造成威胁——除了季繁的安全之外,家庭教师撬走男主人的狗血故事不需要另找,桂景园就发生过好几起。 李阿姨非常热衷于传播类似八卦,捉奸这件小事她总是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热闹非凡,徐行每次听都觉得好笑,但每次也会竖着耳朵听完一整个故事。 眼下她不想惊动一大一小,于是放轻脚步从右侧楼梯上了二楼主卧,进门前靠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许青苗正因为季繁说的一句什么话笑起来,很舒展,状态还行。 徐行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也很清楚,许青苗的心结并未解开。 失去的固然已经永远失去了,此外日日夜夜还在体验更多有形无形的打压和欺凌。 无孔不入,铺天盖地。 遭受意外伤害的人,等克服当时的惊恐之后,渐渐记忆会淡去,身心都会复原,这是人天生的修复能力。 许青苗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必须每天和伤害自己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抱怨,不能控诉,不能报复,人家给你喂的屎和刀子,都要一口口咽下去,咽完装作无事发生,甚至其他人还要讽刺几句她的逆来顺受。 这一天天的,她内心该有多少憋屈与怨恨,徐行实在是不愿意想象。 她想去德国,许青苗是这么说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毫无憧憬,反而充斥着冰冷的绝望。 未曾开始就已放弃。 徐行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当你自己是灰姑娘,当我是你的仙女教母,告诉我你的愿望,也许我可以帮你实现它。 她能从许青苗当时的神色看出来,即使说出来了,许青苗也不相信徐行真的能做到。 要怎么才能让她去得了德国呢。 徐行知道答案—— 搞定她的导师就行了。 于是问题就变成了—— 怎么搞定她的导师呢。 徐行在书桌面前坐着,皱起了眉。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欲望。 他缺什么? 他要什么? 徐行坐下来,望着窗外枝叶葳蕤,慢慢思考这些问题。 这段时间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和渠道,当然还有何祖儿的资料整合能力,找到更多这位张教授的信息——官方的新闻,公告,大学论坛上点滴评论透露的八卦,西京大学教职员工的评论说法。 徐行看得越多,对许青苗就越同情。 这位张教授,当研究生导师的时候就跟学生搞外遇,引来原配大闹课堂; 离婚后再婚,又跟另一个学生搞外遇,第二个太太再次大闹办公室。 pua学生,西京大学学生论坛每年都有人出来匿名吐槽他把学生当牛马用——自己开公司,让学生干活,不给报酬,还要倒贴,不服从的就不让毕业;抢学生的科研成果,有时候自己拿来贴金,有时候拿来送人情,送给那些他需要巴结对方家长的学生,或者他喜欢的学生。 大学外的社交媒体上也有举报他学术不端的信息,早被删掉了原帖,但当时很多转载还是留下了痕迹,而何祖儿是不会放过这些痕迹的。 其中有一条举报最为触目惊心,说有个学生因为不堪忍受他的欺凌而自杀,在ICU躺了一个月多去世了,公益平台上有为他募捐的记录,父母到校园里举了横幅,还有现场的照片。 这位张教授是惯犯。 通过那些蛛丝马迹,从那些从前的受害者身上,徐行看到了许青苗的影子—— 出身寒微,性格软弱,聪明努力,可是不懂人情世故。 遇到什么事,只能惊慌而孱弱地逃避或承受,像没有庇护的幼兽茫然瑟缩在黑暗笼罩的丛林里。 没人帮,没人支撑,自己也不够强悍。 简直是天生的猎物。 张正唐应当是师长,保护者,引路人,偏偏化身成为捕猎者,在她们头顶盘旋,越飞越低,指爪交错,择人而噬。 而最叫徐行生气的是,这位张教授明面上没有做任何真正犯法的事。 长年累月辱骂欺凌学生,导致学生呕吐,痛哭,抑郁,甚至绝望赴死,那都是年轻人太脆弱了。 剥夺某个学生署名论文的权利,再加上另一个学生的名字,让一个学生轻而易举名利双收,另一个苦读多年却一无所获,统统都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 他是康庄大道,也是羊肠小径,他是华灯照景,也是遍体荆棘。 看你是谁,看你怎么走。 不会走,那就活该倒霉。 徐行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着许青苗的遭遇,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这时手机嘀嘀一响,是熊二宝给她发信息。 “Ada姐,老厉的事儿,你有招了吗?” 看样子他是铁下心来要一直叫徐行Ada姐了。 徐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接了这档子事儿呢。 毕竟不是什么正经项目,她其实已经把这事儿给抛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熊二宝一提醒,她只好回信息:“把你们说的那些照片发发给我看呀,之前的资料不太够。” 熊二宝回了一个大惊失色的卡通老虎表情包,然后说:“我马上催老厉发。” 他说到做到,十分钟后一连串的文件过来了,打开一看—— 苏袅袅和前任聂小和的那些所谓亲密照片如厉志所说,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部分是两人在街上牵手走路,搂腰,头碰头说话,互相喂吃的,最大尺度一张也就是在泳池里亲嘴,苏袅袅的大腿缠在聂小和的腰上,白生生的。 拍照的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技术水平使然,大部分照片都是特写两个人的大头和半身,背景模糊,少数几张有明确背景的也看不出来是哪里,现代城市本来就大同小异,说这些照片是合成的说不定也有人信。 徐行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挑了几张照片发给何祖儿,“这种照片用AI能做出来吗?” 何祖儿立刻打电话过来,大逆不道地对徐行开嘲讽:“老板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没跟上时代哪,这种照片我一分钟做一百张给你。” “如果我就要做这两个人的合照,各种各样的,你需要什么。” 何祖儿说:“他们俩的照片呗,全身的,半身的,特写,不要修过的,原始高精度的写真照,越多越好,喂给AI捕捉人物特点。” 然后问:“老板,你要干啥。” 徐行说:“晚点跟你说,你过半小时查看一下邮箱,如果收到了你需要的资料,就帮我生成十张这两个人的合照,亲密情侣状态的。” 何祖儿说:“好的老板,但是要明天了哦。” 何祖儿是00后,整顿职场的吹鼓手,上班时间百分之百投入,下了班除非她自愿,否则天王老子也别想让她加班,周末更是电话都很少接。 徐行对此习以为常:“明天就明天呗,也没那么急,你玩你的。” 何祖儿笑了:“我没在玩老板,要是平时我就顺手帮你做了,但是今天嘛,嘿嘿,我在出去吃饭的路上。” 徐行一听到这个嘿嘿就知道,今晚的饭局可能不那么简单。 “跟谁吃饭这么高兴啊。” 何祖儿顿了一下,说:“高黎。” 徐行这就很意外了:“是吗”。 她问:“你约他的吧,想了半天还是要对人家下手了吗?” 何祖儿说呸呸呸,什么叫我对人家下手。 然而声音的确充满喜悦,说:“他约我的,可隆重呢,上礼拜就约了,微信问了一次我说去,他还不放心,又跑来我座位问了一次。” “这样啊,你们去哪儿吃啊。” “理园。” 理园是西京一家高级馆子,西京起家,开到香港成了名店,之后进军北美,在美国和加拿大都很受追捧,是所谓外战内行。 牌子起来了之后开回大陆,十年间在国内几个大城市都开了分店,在北方因为主攻海鲜,是高档招待的代名词,西京本店更争气了,连年拿美食大奖,这个推荐那个榜单都是常客, 它的菜常有创新,而固定的出品无论卤水茶点海鲜小炒水准都很高,对普通人来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贵——两个人点三个家常菜要大几百块,海鲜鲍鱼造一圈人均几千。 这就不太像是高黎主动请人吃饭会选的地方,他平常外卖都不点,中午自己带饭。 徐行指出这一点,何祖儿表示同意,不过她的理解是:“我喜欢理园的菜啊,他知道的,上次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说过,这说明啥,说明他把请我吃饭这件事看得很重要!老板你说是不是。” 徐行不接茬,她觉得素来节俭的高黎不可能重视何祖儿到这个份上,但这句话说出来就太得罪人了。 她转而问:“说起来,你问了他女朋友的事儿没。” 何祖儿哼了一声,这是没问的意思。 徐行觉得好笑:“你个怂包,你何大小姐也有怂的时候。” 何祖儿犟嘴:“总之,他主动请我吃饭,还去我特别喜欢的地方,我觉得,嘿嘿,有戏。” 想了想压低声音问:“老板,你说,他会不会是向我表白。” 徐行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看不懂,你也别猜,吃完饭你就知道了。” 何祖儿很不满:“老板你干嘛老气横秋的。” 语气再次变得兴高采烈:“总之,我有好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哈,拜拜。” 徐行摇摇头挂了电话,心想何祖儿这一次不是来真的吧。 这姑娘在男女关系方面是个豪放派,约会软件的资深玩家,经常三两个月换个男朋友,刚开始谈的时候都热火朝天兴兴头头,聊起细节来百无禁忌,常被徐行厉声喝止,但好日子持续不了多久她就烦了,冷暴力,不接电话,不回信息,直到对方无奈放弃,据说这种做派还有个学名,叫“ghost”式分手。 徐行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合适,何祖儿就笑,说什么时代了,婚姻制度即将消亡,一男一女睡过而已,又不是过命的交情,谁要每次都严肃认真地去分手啊,不至于。 现在一想,最近半年何祖儿好像没跟她聊过恋爱游戏的细节了,也没提自己认识这个那个男人怎么样了,难道心思真的都放在了高黎身上? 徐行还是为高黎捏把汗。 大家都出来玩怎么都好办,被抛弃就被抛弃,不是你抛人,就是人抛你,玩家有玩家的规则。 问题就在于高黎不是玩家。 徐行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小情况—— 真玩大情圣郑今先生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消息了,打开手机一看还真是,上一条信息是两周多前发的,问她要不要去西京一家新开的网红餐厅吃饭,她照例没理。 这是放弃了呢,还是出事了呢?徐行点进对方的朋友圈看了看,还行,没出事,三分钟前这位爷还发了动态,远在伯利兹蓝洞潜水,穿着潜水服竖起大拇指,神采奕奕,身边站着标致美人,亲密地搂腰贴脸,看来新欢在抱,已经放弃追求徐行了。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不出所料。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众生皆苦,绝大多数是天赐的无可奈何,那些自找的就不必了。 郑今多半也是这样想的,这样想也真是对的。 不能免俗的,徐行还是放大了郑今身边女郎的照片,细细看人眉眼腰腿。 真美啊。 她想。 如果说她适才还若有若无想和对方掰头一下,多看两眼后,徐行就很明智地放弃了。 这个女孩最多二十岁,不算很高,可是身段很美,丰满又紧致,脸圆嘟嘟的,粉雕玉琢。 这么美的女孩子,是为什么跟郑今在一起的呢。 爱情吗? 徐行实在很难相信。 第二十一章 理园 同时 何祖儿这个周日破天荒没安排节目,在家睡足了美容觉,好好捯饬了妆面衣服,打扮得很美—— 扎了丸子头,刘海梳得齐齐整整,黑眼线是全包的,眼下画了卧蚕,高光提亮,显得眼睛之大,小脸儿放不下那么大。 光腿穿一条黑色牛仔短裤配宝蓝色的拉绳短卫衣,及踝黑色马丁靴,两条长腿白滑修长,屠杀路人眼球摧枯拉朽。 她抱着一颗喜悦的心,雄赳赳走进理园直奔包厢,走着走着听到手机发出提示——邮箱里收到了新邮件,徐行把资料发过来了。 她不喜欢加班,但她喜欢徐行,徐行不强求她,所以真碰到事情她反而会主动加班做,也算一种投桃报李。 但今天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今天她何小姐的心情真的不在工作上。 理园的房间以五行八卦命名,据说装修的时候请过著名的风水师参与设计,所有的房间名字都与其方位对应,坐到跟自己命格相对应的位置就能交好运,有些顾客还真信,来订房间不管青红皂白先报出生日期,至于要对应什么位置,全看餐厅怎么说——服务员来上班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家店要求的职业技能范围如此宽广,甚至还需要懂得看八字。 高黎定的房间名是庚金,铭牌金灿灿的,何祖儿进去的瞬间还在想,理园的房间有最低消费,两个人点不了什么菜,对高黎来说太浪费了,不如换个位置去大堂吃。 结果定睛一看,房间一张四人小方桌,桌边坐的并不止高黎,还有上次见过的周万成,两人喝着茶,聊得正挺好。 何祖儿心里一沉,第一个念头是把门一关溜之大吉,可高黎已经看到她了,和周万成一起站起来迎接:“你来了。” 何祖儿恶狠狠地瞪着他,等一个解释,高黎却若无其事地为她拉开椅子,倒了茶,而后自己回去坐下,说:“你们俩以前见过,祖儿应该有印象吧。” 何祖儿不出声,周万成对她笑:“我不怎么起眼,何小姐不记得我也很正常。” 何祖儿清了清嗓子,说:“高黎,老板让我跟你说两句话,咱们出去一下。” 周万成很识趣地站起来,“我去上个洗手间。” 门一关,高黎马上问:“徐总有什么事吗?” 何祖儿哼了一声,语气很不友好:“她没什么事,我有事,你不是请我吃饭吗?现在是什么意思,请别人吃饭叫我来作陪?” 高黎挠头,说:“我跟你说我朋友请你吃饭啊,不是我请。” 何祖儿脱口而出:“放屁。” 高黎说:“是真的,你看看我们的聊天记录。” 何祖儿板着脸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怼到高黎的面前:“是不是你说请我吃饭。” 高黎啼笑皆非:“大小姐,我是说我朋友请你吃个饭啊。” 何祖儿一愣,再仔细一看—— 他们之前的对话发生在上周,徐行从利鑫出来去了安和街跟周万成见面,她和对方聊事儿的时候,何祖儿悄摸发了一个信息给高黎:“这谁啊。” 昨天他忽然发来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我朋友” 第二条是,“想请你吃个饭可以吗?” 好家伙,何祖儿认为“我朋友”是回答上周的问话,还说这位的反射弧是不是有点长过分了。 闹半天原来这两条是一句话。 她本来一肚子气,这会儿硬被憋回去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咬着牙嘀咕:“你发条信息都发不完整是吧,非得大喘气是吧!” 席间点的菜其实都是她爱吃的,高黎不是没做功课,而周万成对她的兴趣则肉眼可见,全程都在努力搭话,奉承个没完。 他长得不错,男人味十足,言谈举止也有分寸,要是平时,何祖儿说不定就打蛇随棍上了,玩玩而已有什么关系,男人好玩起来是很好玩的。 但今天何祖儿硬是油盐不进,从头到尾臭着一张脸,周万成最后也放弃了,和高黎聊起了自己安保公司的事儿。 说最近演唱会市场和电影的行情都很好,西京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文娱市场,一年到头各种演唱会首映会路演,各路商家请明星过来出席活动,一茬接一茬。 他们久安安保在业内口碑很好,不愁业务,瓶颈卡在团队上,怎么都招不到合适的员工,不敢扩大规模。 周万成就跟高黎说:“你干脆来我这儿上班吧,你本身就是安保专家而不是专业司机,做回你最擅长的事多好。” 高黎点点头,啥都没说,何祖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筷子啪一放,站起来说我吃完先走了,两个男人都一愣。 她一路往外走,莫名其妙咽喉哽咽着,高黎追出来了在后面叫她,何祖儿头都没回,急急忙忙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小时候盼了一周想去游乐场,结果周末早上一看外面下起大雨。 何祖儿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重温这样的心情。 她在车上,左想右想不高兴,给徐行打电话,一开口就很委屈:“老板。” 徐行一听这语气:“哟,怎么了小妞?不是好好跟阿黎去吃饭了吗。”听她身边的响动,像是在客厅里陪着家里人一起看电视。 何祖儿眼泪都下来了:“老板,这个傻子安排我去跟他朋友相亲。” 徐行笑出声:“啥?” 何祖儿恨不得在出租车上打滚:“老板你还笑!!” 徐行说:“好好好,我不笑,到底怎么回事。” 何祖儿把过程说了,徐行就安慰她:“这是误会嘛,你要是说你不愿意去,他肯定不会骗你或者勉强你的。” 这话说得没毛病,何祖儿更生气了,“老板,他还想跳槽。” 徐行一下子严肃了:“什么意思。” 何祖儿能脑补徐行突然坐直了身体的样子。 她添油加醋:“那个姓周的,说让他去自己的安保公司,他看起来就是很想去的样子,老板,高黎这个人不行!” 徐行很认真:“他是看起来很想去,还是明确说了他要去?” 何祖儿告状归告状,倒也不能信口开河,只好不情不愿地说:“没说,就是看起来很有兴趣。” 徐行说:“他朋友说得倒是没错,高黎跟着我挺可惜的,公司没什么上升路径,每年加工资也加不了多少,他去做安保确实更有前途。” 何祖儿急眼了,大叫起来:“老板!!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为啥不为我想想啊,他走了我怎么办啊。” 徐行很柔和地说:“祖儿,你和他吧,说着玩或者处着玩其实都是可以的,我觉得你确实也就是想玩玩,这样的男孩子以前没见过,对吧?” 何祖儿迟疑着没搭话。 “但高黎不是玩玩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你知道这一点。” 何祖儿的声音低下去了:“万一,万一我也是认真的呢。” 徐行说:“那你想想,你要是和他谈恋爱了,过几个月他问你要不要结婚,能不能结完婚赶紧生孩子,你怎么说。” 何祖儿往后一靠,听到结婚两个字,一阵熟悉的恐慌就从丹田涌上来,死死抓住了她的心。 任何一次恋爱,无论谈得多美好,相处得多融洽,只要男孩子开始说我们以后如何如何,我们的家如何如何,孩子如何如何,她就铁定要跑路。 这个问题她一直是有答案的,而且跟谁都是这个答案。 “我才不结婚呢,我也不想要孩子。”何祖儿想了想,本着理性客观的原则追加了一句:“至少现在不会结,早着呢。” 徐行说:“那就对了,所以说,你们俩不合适,没必要开始。” 何祖儿沉默下来,徐行耐心地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地说:“老板你说得对。” 忽然眼泪就下来了:“但我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徐行说:“lovehurts。” 何祖儿哇哇哭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5月3日 第二天,5月3日,周二 扎扎实实歇了两天,徐行到办公室比平常还早,进去发现何祖儿居然比她更早,满脸倦容,眼睛红得像只蒸熟的大闸蟹。 看徐行来了马上递给她一叠打印好的照片,情场失意职场加油,看样子她还真加班了, 徐行看看她:“晚上去做贼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加班做照片啊老板,然后当了一会儿海盗。” “啥?” “一个游戏,刺客信条黑旗,里面主角是海盗。”她打了个哈欠,“到处烧杀抢掠坑蒙拐骗偷。” 徐行说:“适合你。” 她拿起照片,每一张都是聂小和跟苏袅袅的合影,静态的,动态的,表情丰富,眼神生动,背景从洛杉矶好莱坞大道到西京酒吧一条街,细节应有尽有。 “这是AI合成的?” 何祖儿说:“对。” 徐行一张一张仔细过目,然后调出一些熊二宝给她发的照片,一起展示给何祖儿看:“如果这些也打印出来,别人能不能一眼看出哪几张是真实照片,哪几张是AI合成?” 何祖儿说:“我做的东西还是有一定水准的好不,普通人肯定看不出来,更不用说一眼了,绝无可能。” “专家呢?” “专家可以,专家用工具检测,AI制作的像素,分辨率,光线之类跟真照片不一样,用fakespy或者deeptrace之类的软件还是能发现人工合成痕迹的。” 徐行露出满意的神色。 何祖儿摸摸鼻子:“老板你要拿这些照片干啥?如果作为商业用途或者吓唬人的话,这个水平够用,不会露马脚的,你不用管什么专家。” 徐行摇头:“我需要的就是普通人认为是真的,但专家能检测出来是假的。” 何祖儿傻看着徐行,可能熬大夜熬得脑子有点短路,这句话她没理解,也懒得和平常一样刨根问底,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无精打采地说:“老板你高兴就好,有啥需要再叫我。”眼神有点涣散。 徐行望着她摇头:“你沙发上躺会儿吧,人都蔫巴了。” 何祖儿点点头:“谢谢老板,你对我真好。”踩着小碎步走到长沙发边一头栽倒,扭了几下之后投入地打起了小呼噜,确实没把徐行当外人。 徐行把自己今天穿来的羊绒披肩盖在何祖儿身上,顺势往旁边一坐,把何祖儿连夜做出来的照片发给熊二宝,对方秒回七个问号,而后电话立刻就打过来了。 “Ada姐,你给我看这个干啥?” 徐行压低声音怕吵醒何祖儿,说:“你看看这些照片,有什么想法?” 熊二宝的迷惑顺着通讯信号四处飘荡:“没什么想法,这应该是厉志发给你的吧,有什么特别吗?” “你仔细看看,真没什么特别?” 熊二宝表示没有。 徐行说:“那好,你随便找个人,谁都行,把这些照片发给孙准,发邮箱或者手机都可以。” 熊二宝啊了一声,说:“啥意思,是打不过了就自爆吗。” 徐行说:“这是AI合成的,肉眼看不出来,用工具检测可以。” 熊二宝沉默下来,想必打开照片仔细看去了,然后说:“真看不出来,这也合得太好了。” 不过他的疑惑还在。“但合成这些照片是要干嘛。” 徐行说:“你们担心的事儿,无非就是聂小和那个发小把照片发给孙准,孙准一看去逼问苏袅袅,铁证如山,她就得老实承认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段感情,对吧。” “没错。” “这事儿能这么发展,前提是啥?” “哈?老孙头小气?”还啧了一声,看来对小气这个品质很不以为然。 这位姓熊的朋友脑子也和熊一样直接。 “不是的,前提条件是这些照片是真的,可以作为证据,如果是假的,那压根没事,苏袅袅理直气壮一口否认就行,找专家一验证确实是假的就更保险了。” 熊二宝是个直脾气,“这些不是真的,但厉志手上那些确实是真的啊。” 徐行没奈何,只好掰开来解释:“真假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个概念。” “你把照片给孙准,让苏袅袅带着他验证这些照片是假的,等他建立这个概念之后,真的那些再发过去,也就变成假的了。” 熊二宝恍然大悟,在那边拍桌子:“Ada姐,你这一手绝了,怎么想到的。” 徐行说:“你上网看爆料帖吗,明星的,网红的?” “看哪,不想看也到处是啊。” “不管爆的是什么,哪怕百分之九十是事实,只要有一些关键地方是造假的,公关就会盯着这些有问题的地方做文章,就能让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也变得不真实,这叫做信息污染,是一种舆论战的手段。” 熊二宝难掩兴奋:“厉害,Ada姐你的名字没叫错,啥都会,不愧是清道夫。” 徐行打断他的吹捧,说:“我之后会再发一批照片给你,接下来我就不管了,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业务范围,你们自己操办吧。” 熊二宝爽快地答应了:“好的Ada姐,这一单我该付你多少钱?” 徐行叹口气:“我有心说一百万,又怕你拉黑我,算了,举手之劳,你有机会请我吃饭吧。” 熊二宝大笑:“好。” 他还说:“回头我让苏袅袅请你吃饭,这妹子以前出去,人家叫她小苏,现在出去,大导演都叫她苏小姐,你听听,是不是鸡犬升天,她可再也不想做回小苏了,Ada姐,你这一手要是有用,可救了她一条狗命哪。” 徐行笑着挂了电话,身边的何祖儿还在呼呼睡,她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继续去看自己的朋友圈。 看朋友圈是徐行的例行工作之一,朋友圈和其他社交媒体不一样,重点不仅仅是发了什么,还在于谁在发。 现代社会,关系户是怎么维持的?靠吃饭,靠见面,靠聚会,见不了几个。 但是朋友圈点个赞,发个评论,只要持之以恒,运作到位,能营造出持续不息的存在感。 她点赞了几个朋友发的日常—— 一个潜在客户的决策人发了去跑马拉松的照片,徐行赞美了两句人家的跑鞋和肌肉,得到秒回的一个笑脸; 一个曾经跟进过的猎头对象找到了新工作,在更大规模的公司,职位更高,徐行发了一句恭喜,顺手更新了对方的备注。 明嫂发了一张机场的照片,说正在等儿子的航班降落,心情非常雀跃,徐行点了个赞,然后私聊了一句:“少爷今天到啊?” 明嫂没有马上回复,徐行回到朋友圈,许青苗一分钟之前发了一条动态。 这是许青苗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发朋友圈,是一个新闻链接,此外什么文案都没配。 新闻主题是某个科研产经一体论坛将在上港召开,发了日程和嘉宾名单,内容中规中矩的,是主办方花钱发的那种通稿。 徐行瞄了一眼,活动规格挺高,一共三天,地点在上港,国家发改委主办,几家知名大学领头协办,还跟了一串国内外的大企业,嘉宾阵容有名教授,大公司代表,投资人,财经领域大媒体人等等,都是各自领域的大佬,新闻里说星光熠熠确实不为过。 第二天下午有一个分论坛的主题是科研成果与产业转化,第二场演讲的嘉宾赫然是张正唐。 徐行明白为什么许青苗会转发这条新闻了,师门的人都发了,她不发都不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一想实在憋屈。 徐行再把新闻拉到最下面,论坛赞助商一栏里又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飞扬集团。 她翻回和明嫂的对话,对方刚好回了一张和儿子的自拍——两个人的笑容一模一样,还有一句:是啊,刚接到,晚点了五个小时。 自从她帮了明嫂,两人之间聊得多了,关系自然就亲密起来,毕竟除了方简梅之外,徐行是见证明嫂挣扎时刻的唯一外人。 徐行始终没去问明嫂把那个小网红怎么样了,也许找了律师去提告,也许把证据砸在了老董的脸上让他死心,反正自那之后,小网红的账号很长一段时间没更新,再更新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西京,账号下经常和她互动的小男朋友也销声匿迹了。 这会儿徐行和明嫂说了几句闲话,而后转了这条新闻过去。 “明嫂,这个活动是飞扬协办赞助的吗?” 明嫂回她:“是,老董很喜欢这种活动,这次我儿子陪导师一起回来的,也都会去。” 徐行捏着手机想了想,说:“我有件事需要请明嫂帮忙,咱们明天喝个下午茶吧?” 明嫂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 徐行收起手机,起身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外,她想起熊二宝刚才说的那句话—— 以前人人叫她小苏,现在大导演都叫她苏小姐。 同样的一个人,什么造就了小苏和苏小姐的区别? 红日如焚,徐行沉思默想,一面遥望远处的西京大桥,心中那把小小的算盘开始噼里啪啦作响,一块又一块碎片飞起来又落下,渐渐拼成地图,在这张地图上,徐行拨开迷雾,找到了以最简单方式实现许青苗愿望的那条蜿蜒小路。 第二十三章 9月21日 2022年9月21日,周三 凌晨一点的西京机场仍然人流如织,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起降航班的信息,人们告别,重逢,叫喊,奔跑,瞌睡,世间百态轮番上演。 许青苗在长长的安检队伍里排队,大行李箱已经托运了,她背着重重的双肩包,身上还有个挎包放证件手机。 过了安检,还要过边检,登机口在B152,她要去坐的是汉莎航空前往柏林的航班。 以科研交换生的身份开启的异国一年,即将在她的脚步下开启。 没有人来送她,但该说再见的都说过了。 出发前许青苗回老家待了一个星期,细细和父母说了自己要去做什么,反复交代今年过年没法回来,第一是德国的大学春节不放假,第二是机票太贵了,下次回家,要到明年暑假。 她一边说,一边心揪得紧紧的,在家里神经质地四处走动,看有什么能买的,能提前做好准备的,离家前一天半夜突然惊醒,手忙脚乱网上下单了一个摄像头,第二天等着到货,亲手装在了饭厅里。 许妈妈听得懂她为什么没法回家,听不懂她要去德国到底做什么,但能出国继续读书,许青苗又那么高兴,那肯定是好事儿,是跟考上博士一样的好事儿。 于是妈妈悄悄请了两家的亲戚过来,大鱼大肉吃了一天饭,庆祝。 庆祝什么?有人问,妈妈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笑出来,笑得像一朵向日葵,一边捶瘫在床上流口水的老伴:“俺们苗苗出国咧,出国咧。” 许青苗握着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不堪,拇指和小指都断过,没有及时治疗,于是愈合之后再也直不起来了,也做不了精细的事情,她靠这双手日夜不息做三份工,努力养活了一家,养出了女儿的学业。 许青苗配合着妈妈努力笑,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又憋了回去。 庆祝就庆祝吧,让她高兴吧。 同学老师,她也都说过告别的话了,交换生的名单一下来,王敏丹脸色煞白大失所望的模样至今还在眼前,许青苗从不觉得自己刻薄,可那一瞬间她心底的复仇快感宛如烟花怒放。 她所得到的是分内的,应得的,可是哪怕两个月之前,许青苗不这么想,其他人也都不这么想。 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可是这个人和那个人,也完全可以活在不同的世界,就像蝼蚁与凤凰。 和徐行的告别是最正式的,许青苗去的那天提了水果篮,买了给季繁的玩具——正版的乐高和芭比——吭哧吭哧进了徐家的门,徐行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说的是公事。 许青苗站在那里等,紧张得有点发抖,她一路过来打了无数遍腹稿,想要在难为情之前把自己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说小行姐,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我去不了德国,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想要跟你说,我不是灰姑娘,不会有王子愿意为我做什么,但你真的是我的仙女教母。 她不善言辞,这些话是说得好还是不好,动听还是笨拙,她无从判断,只是她能说的,想说的,藏在心里必须要说出来的,就是这些而已。 结果徐行一打完电话就径直过来接她的果篮,很高兴:“哟,给我买了这个品种的苹果呢,我最喜欢吃脆苹果了。” 许青苗张张嘴,准备好的话突然烟消云散,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徐行对着楼上喊:“繁繁,你下来,苗苗老师给你买玩具了。” 季繁和季平安一先一后冲了下来,季繁欢呼着抱住许青苗,而后拿着礼物去客厅拆,季平安就看着她笑:“苗苗恭喜你,可以去德国了。” 手搭在徐行肩膀上,说:“你小行姐给你准备了去留学的礼物,快点,你问她要,我也想看看。” 徐行在旁边埋怨:“说了吃完饭看哪,你怎么净捣乱。”一边说,一边又笑嘻嘻上楼去了,叫许青苗等着,不要跟上来。 许青苗脸都红了,徒劳地推辞:“小行姐,你不要再送东西给我了,我已经拿了你够多东西了。” 季平安说:“你拿她那些旧东西属于帮她的忙,这样她就可以买更多了,你千万不要跟她客气,让你拿你就拿。” 徐行噔噔噔下来了,接话:“你姐夫说得对。” 她把一个巨大的白色袋子一把塞到许青苗怀里,很高兴地说:“我觉得这个礼物最适合你了,肯定超级有用哟。” 许青苗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苹果电脑。 “你要是在国内咱们就买国货了,去德国还是买个苹果方便一点。” 徐行上前来拍拍她的脑门,像个姐姐,像个妈妈,像仙女教母。 手心在许青苗额头上留下一团温暖:“在那边要注意安全哦,不要给人欺负了。” 许青苗只能拼命点头。 那一晚许青苗过得很好,她在徐行家里睡的,在阁楼,在那张铺着真丝床单的床上,睡得很熟,什么都没梦见。 而现在,许青苗回头望向凌晨时分仍熙熙攘攘的国际出发大厅,看到许多拥抱流泪的身影—— 正是开学季节,许多年轻人在安检面前和父母说再见。 她忽然忍不住轻轻掐了自己一把,生怕这一切都在梦中。 很痛。 是真的。 她又把护照拿出来看,看签证,看手机里的通知入学邮件,看登机牌。 是真的。 这一切又是怎么变成真实的呢。 许青苗紧了紧自己的背包,汇入缓缓往前等待过边检的人流,又一次想起了四个月前的上港之行。 第二十四章 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 五月中的一天,许青苗去给季繁上课,刚进大门就被徐行揪住了:“苗苗,你下个周末有没有时间?” 一看还真有时间,导师出差了,没给她安排什么事。 徐行很高兴:“太好了,那你陪我去两天上港,我去开会需要助理,我的助理失恋,临时请假了。” 许青苗一脸懵:“小行姐,我没当过助理啊。” 徐行说:“拎包会吗?” 许青苗傻乎乎地点头。 “叫车,订机票,订酒店,都会吧?” “那还是会的。” “会做会议记录吗?” “也会。” 徐行说:“那你就是一个很合格的助理了,更别说你高低是个博士,我出去跟人介绍也特别有面子。” 退后一步看了看她:“不过你穿成这样太小孩子气了可不行,穿我的吧,走之前你在我这儿挑几套。” 许青苗没想到这么隆重:“需要吗?” 徐行挥挥手:“当然需要,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跟我出去,就要按照我的要求着装。” 许青苗根本没法反驳,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上楼,从徐行的衣帽间挑了出行的衣服,包包,跟她过了一遍行程安排,任务列表,自己别的好处有没有她不知道,认真负责这一点她是有自信的,离出行还有三四天,她已经能把行程表背下来了。 结果那张行程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徐行在上港的安排完全是随机的。 出门那一天,许青苗到机场和徐行会合,头天晚上紧张得一夜没睡着,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坐的是全新787的商务舱,上了飞机她还是紧张——落座空姐给她拿拖鞋她很紧张,问她要吃什么她很紧张,想看电影找不到耳机插孔很紧张,胸口紧紧绷着,呼吸都有点急促,一刻都不敢放松。 起飞四十多分钟,飞机空中遇到了颠簸,上下起伏,许青苗连过山车都没坐过,这样的颠簸跟天塌下来了似的,她吓得心胆俱裂,肠胃翻腾成一团,突然一个大的急落,她双手紧紧抓住胸前的安全带,身体往前一倾,哇一声就吐了。 早上吃的豆浆馒头都没怎么消化,都喷在了拖鞋上,地毯上,毯子上。 她脑子里嗡嗡的,连嘴都不敢去擦,愣愣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呕吐物,羞愧浓得像一碗冻上了的玉米羹,刀都戳不开。 颠簸稍微平息一点之后,徐行叫了空姐过来帮她擦拭衣服鞋子,人家带着笑安慰,许青苗的羞愧就于刹那间转成了惶恐,她绷紧了身体,一动不敢动。 然后徐行从旁座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在她膝盖上拍了拍。 她说:“没事的。”许青苗突然一下就放松了。 没事的。 三个普通的字,徐行甚至都没看她,说得很随便,对许青苗来说却与魔咒无异。 有小行姐在这里,一切都会没事,就算有事,她也摆得平,搞得定。 有她在,就算遇到暴风,飞机也不会坠毁。 许青苗从未对任何人有这么强烈的信心。 她们落地上港,去了科瑞特酒店,这也是许青苗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徐行给她单独开了一个房间,尽管许青苗说她可以在徐行套房的外间睡沙发。 徐行反驳许青苗的方式很柔和,什么都不说,只当作没听见,她似乎对其他人并不这样。 也许是因为—— 她怕我又去死吧。 许青苗想。 这样的念头像眼睛里扎着的一根刺,让她隐隐作痛之余还格外讨厌自己。 她住的房间比徐行的小,但已经比她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大了,包括徐行家的阁楼。 许青苗珍惜地抚摸着柔软的白色毛巾,用来擦手的,用来擦脸的,用来擦身体的,还有那丝质的浴袍。 床头放着一块精心包装的巧克力,一张卡片: 许青苗女士,欢迎您的到来,请尽情享受我们为您营造的家的氛围。 家的氛围。 许青苗想起自己的家。 妈妈的床单很粗糙,旧得不像样子,她擦身体的毛巾也用来擦脚,破了一个洞说还可以用,尽管一张新毛巾不过几块钱。 她们不是真的缺那几块钱,但是:“这里几块钱,那里几块钱,加起来也不少了,能省就省省吧,没事。” 妈妈在给自己存钱,许青苗知道的。 她寄回去的生活费,妈妈能不用就尽可能不用,劝也白劝。 如此她反而更辛酸,也更痛恨自己。 妈妈用的那些东西,许青苗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和眼前的东西对比起来,这些实在太好了。 好得让人惶惑,好得让她发自内心地有罪恶感。 许青苗查过酒店价格,她这个房间差不多要三千块一晚。 三千块钱,她自己可以吃两个月的伙食,可以给家里买一台空调加一台电视。 在这里只能睡一晚。 她想到这个数字,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 其实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身体知道什么是舒服,什么时候能放松。 第二天,徐行从早上十点开始就一直坐在行政酒廊深处的一处座位上,川流不息地见人,许青苗中间去为她送过各种东西,有时候是临时要打印出来的资料,有时候是一包润喉糖,有时候是一件衣服——徐行把咖啡溅在白色上衣前胸了。 第二天晚上,她有事情做了。 徐行告诉她:“你要跟我去参加一个活动。” 一边说,一边从衣柜拎出来许青苗要穿的衣服,鞋子,要配套拿着的手袋以及首饰——珍珠的项链和耳环。 没有一样东西是她自己的,但很奇妙地都完全合身,颜色柔和,款式精细,许青苗往镜子里一看,内心恍惚若有所疑:这些,难道不是她在玫瑰色美梦中会给自己挑的那些衣服吗?小行姐曾经来过她的梦里吗? 她跟着徐行坐车到了上港另一家五星级酒店,就在上港河的旁边,江景无敌,走到宴会厅的红毯入口处时,许青苗身体一哆嗦,站住了。 眼前的活动签名背板上赫然写着“上港未来无限科产一体论坛嘉宾晚宴”。 她知道这个论坛。 她认得这个论坛主题。 那是她的导师张正唐这个周末要参加的论坛,同门师兄师妹们包括她自己都转发过新闻链接,她没有看过正文,标题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她站在晚宴现场,身边络绎不绝进门的都是绅士淑女,衣冠楚楚之辈,徐行在招呼她:“来签个名。” 许青苗像只吓坏的兔子一样往后躲,踩着高跟鞋差点摔倒:“不不不,我不必了小行姐,我又不是嘉宾。” 徐行怪好笑地看着她:“你当然是嘉宾,怎么不是。” 她不容分说拉住许青苗细细的手臂走到签到台,迎宾小姐满脸热情微笑,给她戴上入场用的胸花,确实是她的,她确实是嘉宾,这朵胸花是明证:绸带上用娟秀的小楷印了她的名字,一笔一划,丝毫不爽——许,青,苗。 她从那一刻起,陷入了宛如梦幻的恍惚状态。 灯光灿烂,宛如千个太阳照耀。 她跟着徐行走过软厚地毯,和穿着香奈儿礼服的高贵女士擦肩而过,空中氤氲着复杂的香气,她的知识过于贫乏,无法分辨那是来自于酒水,食物,香水,还是一种学名为浮华的气氛。 人们在走动,交谈,观察,显示,宛如天上的星辰,来到这里的人各有自己的定位,而其他人也都知道彼此的定位。 她从宴会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视线流连在水晶灯与地毯之间,一切都是名利场的符号,是她只在电影里看过的场景,她戴着有自己名字的嘉宾花环,然后她自己知道得最为清楚,这一切和她毫无关系,就像整个人悬于半空,明明无事发生,她却有一种战栗惶惑之感,咽喉间仿佛点燃了一把小小火苗,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也许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是个冒牌货,是混进来蹭吃蹭喝捣乱的,也许保安会来,甚至警察会来,把她拖出去,因为她是个骗子,就像她偷偷溜进电影院,恬不知耻地坐在了最佳观影位置,或迟或早,那个买了票的正主会冲过来把揪起她。 许青苗唯一的安心来源,也是和这个场合唯一的牵连,是一直在她前面领路的徐行——和许青苗恰恰相反,她和其他人一样如鱼得水,甚至比她在家里还要容光焕发,还要放松和有活力,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她情不自禁地跟紧了徐行,生怕失去对方的踪迹。 有些人天然属于舞台,另一些天然属于后台。 宴会正式开始,徐行带她落座,晶莹的杯子,雪白纤薄的瓷器,一个卷起来的书筒用金线绑着,摆在有刺绣的三角餐巾边。 许青苗亦步亦趋跟着徐行做,她喝水,她也喝水,她抖开餐巾铺在腿上,她也赶紧把餐巾拆开来,徐行将书卷打开看了一眼,说:“菜不错。” 许青苗也打开看,看得很仔细,因为上面那些菜不要说没吃过,就连菜名里的食材她都琢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在菜单的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许青苗,正儿八经是今天晚上活动的嘉宾,有她的座位,有印着她名字的菜单,有人叫她许小姐。 不会有人拿着票过来对她说,这是我的座位。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菜单,这时候徐行忽然站了起来,而且推了她一把。 “明嫂,我还说去主桌找你呢,又怕打扰你和董先生。” 从舞台方向走过来的是一个真正的贵妇人——这是许青苗的常识与见识在做了最大努力之后分析得出的结论。 不仅仅因为她脖子上的翡翠项链,明显价值不菲的礼服,以及她对眼前这种场合略显不耐烦的神色。 更说明问题的是徐行对她的态度。 她亲热,却有分寸,是那种知道自己和对方地位有差距,两个人关系再好也不能随便的分寸。 这种姿态许青苗没在徐行身上见过。 明嫂身后跟着一个穿灰色三件式西装的男孩子,细细高高的,眉眼和明嫂很像,眉毛略有点儿内八,显得人有些多愁善感,唇角带着微笑。 明嫂回应徐行:“我到处看你在哪儿呢,然后一想,还是来座位上找最简单。” 徐行笑,顺势一扭头,转向明嫂身后:“这是大少爷吧?好帅,爹妈的好处一个都没落下,全遗传到了。” 明嫂宠溺地笑,拉了一把儿子:“来,小帆,和徐总打个招呼,以后有什么事要多向这位姐姐请教。” 徐行也笑,说:“明嫂,我叫你嫂子,你让他叫我姐姐,这辈分可太乱了。” 一把拉起许青苗:“对了,这是我妹妹,西京大学的博士,她老师今天也在,坐在第三桌。” 明嫂说:“这么巧?小帆哥大的老师这次来了,也坐第三桌。” 许青苗根本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董帆过来了,兴高采烈地:“你是苗苗吧,来我们过去跟老师们打个招呼。”不由分说拉上了她。 许青苗往外走了几步,人在走着,脑子却在很慢很慢的转动,试图分析眼前的一切,等终于回过神来,人已经跟着董帆来到了宴会厅前端的第三桌前。 张正唐就坐在桌子左数第三位,他的右手边是一个灰色头发,留着小胡子的外国人,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 董帆叫了起来:“MrJohnson。” 那个老外抬起头,张正唐也抬起头。 许青苗猝不及防和老师的视线对了一个正着。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寂静,停顿,凝固。 等她回过神来,脚踝就开始发软,膝盖微微颤抖起来,血液往心脏里呼啸而入,又呼啸而出,涌上大脑,喧哗如潮,那么响亮,那么嘈杂,盖过了周围的一切,钟鼓齐鸣。 她就那么看着张正唐,张正唐也看着她,脸上从看到陌生人的不以为意,到迷惑,到惊讶,到难以置信。 董公子在和自己的老师说英文,她说得少,可是毕竟读到博士了,听得很明白,他在跟老师介绍,这是妈妈介绍的女朋友,在中国叫做相亲,是一种家里人安排的“familyblinddate.” Johnson老师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后董公子过来拉着许青苗过去,说:“来,跟我导师打个招呼。” 他和徐行是一类人,很擅长和人相处,总是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既不会破坏关系,也不会损害氛围,就像现在,他告诉自己的老师许青苗叫什么,在哪里读什么专业,而许青苗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全中国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会说的一句英语: Howareyou. 对方则很有默契地给出了标准的答案:i”mfihankyou,andyou。 董公子还在用英文说:“巧极了,您是我的老师,你身边这位教授,是苗苗的老师。” 手搭在许青苗的肩膀上,轻轻将她推向了张正唐。 许青苗额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人是僵硬的,被推过去的时候,似乎马上就会直端端摔到地上。 她绝望地抬眼去看张正唐,脑子里浮现出自己被他劈头盖脸质问辱骂的情景。 结果眼帘中印入的是一张笑脸。 她看过这样的笑脸,在学校校长面前,院长面前,王敏丹腰缠万贯的父亲面前。 张教授有时候是可以很和蔼,很亲切的。 就像现在。 也许比其他时候多了一点疑惑和惊讶,可是那笑容的质地仍然诚意十足。 “小许?你怎么来了,这位是Johnson先生的学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许青苗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董公子似乎有备而来:“张教授,幸会幸会,我姓董,您叫我小董。” 他转身指了指主桌,那是今晚来头最大,地位最高的十个人坐的那桌,“我爸是董飞扬,坐那边的,回头容我介绍您和他也认识一下。” 他搭在许青苗肩膀上的手轻轻收紧,许青苗一向来不敏感,此刻却福至心灵,知道董公子在示意她说话。 她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雌兽,此刻只能奋力一击:“老师,这是我,朋友,我跟着,跟着来这里,学习的。” 张正唐此刻的眼神就像某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30世纪,窗外都是漫天穿梭的飞碟,人类早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恐龙和机器联手统治了地球。 他重复了一句:“你朋友?” 董公子笑得亲切:“她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张正唐的视线落在了许青苗的肩膀上,董公子的手还在那里,轻轻松松地搭着,亲密得很随性。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许青苗,她的脸,她的穿着,她的鞋子,她的神色。 灯光暗下去,晚宴正式开始了。 董公子非常适时地和两位老师告别,这一次他牵上了许青苗的手,并肩挨挨挤挤地走回到了徐行那一桌,帮她拉出来椅子,让她坐下,然后俯身下来,凑在她的脸边,轻轻地说:“别看你老师,他在看我们。”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深林中的松树,凛冽又清新。 说完这句话,又拍拍她的肩,董少爷这才笑着走了,回到了他父母所在的主桌。 徐行回头问:“怎么样,老师看到你高兴吗。” 第二十五章 12月17日 2022年12月17日 西京每年都是十月底入秋,黏黏糊糊地乍寒还暖一段时间,到十一月中就义无反顾地正式冷起来了。 转眼许青苗就去了德国三个多月,起初一段时间明显格外兴奋,没事就在微信上跟徐行说话,分享新生活或单纯问候,两边有时差,徐行又忙,经常隔几天才能聊上几句,许青苗很快入乡随俗变成了写邮件。 她不太爱说话,写邮件倒是洋洋洒洒,徐行于是得以知道她如何入学报到,在德国自由柏林大学的指导教授是何等当当有声的专业大佬,同门来自哪些国家什么做派,在留学生会认识了什么人,这些人对她态度怎么样。 也说她是怎么申请到的助教岗位,奖学金多少,补助多少, 原原本本,巨细无遗。 更多的是日常的衣食住行——在学校附近很幸运地用很低的价格租到一个单间公寓;周末坐公交车去周边走走的所见所闻,德国的东西不太好吃但自己做又不方便,超市里一个火龙果要26欧,而西京大学后校门长期有个水果摊上火龙果都是十块钱三斤,说得痛心疾首。 徐行看她絮絮叨叨记录这些那些小东西的价格,想笑之余又有点儿心酸,光听这些不经意又如影随形的计算,她就知道钱这个问题仍然在困扰许青苗。 十二月下旬,邮件内容忽然光明起来了,许青苗多了一个新动向,说通过大学里中国留学生互助会的介绍,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兼职,雇主是中国人,每个礼拜去两三次帮助处理一下私人事务就行,非常清闲,报酬按小时计却相当可观,而且可以在微信上给她转人民币,她总算能在自己的花用之外攒一点钱给妈妈贴补家用,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徐行对许青苗的其他邮件通常只是回几个字甚至一个笑脸,表示自己看到了读到了,唯独关于这个兼职的事情,在微信上问了好一阵子,说这个雇主什么来头,干什么的,住处在哪里,要许青苗处理什么私人事务,什么时间去,等等,问得非常细。 异国他乡,山长水远,德国可不是中国,在中国你凌晨三点走在路上,最大的危险来自于烧烤夜宵摊会打劫钱包,在德国有一些区域,那就是劫财劫色劫命都有可能。 许青苗很快就回了,以写科研报告的严谨态度,分条分类汇报: 说这个雇主姓张,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五十多岁,身体不好,平常坐轮椅,只有到了公园才会很勉强地下地走走,身边带了一个名叫周玛丽的专业护士照顾,他去柏林是为了治病,参与一个实验性的药物治疗项目,第一期半年。 他找兼职主要是帮他处理一些在柏林的日常事务,包括采购,和房东物业管理交涉,办一些在当地居住久一点就不得不处理的手续,还有就是出去吃饭观光以及主要是看医生的时候陪同。 许青苗能理解徐行的担心,在邮件里说了好几次对方身体比较虚弱,话不多,任务不多,更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工资给得很及时,护士也是国内三甲医院辞职跟着他过去的,很专业。 总而言之,很安全,而且是一份美差。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在邮件里天真地告诉徐行,她现在特别盼着去做兼职,因为会在雇主家吃一顿饭,每次都吃得特别好,护士周姑娘不仅护理技术精湛,还很会做饭,一开始来德国图省事,三天两头在外面吃,后来吃得有点急眼了,铁了心购置了全套厨具,自给自足,做一手好红烧肉,烧出来色艳香浓,许青苗的垂涎欲滴,在文字里都栩栩如生。 徐行看完邮件,觉得许青苗脑子还是清醒的,也就放下心来,继续忙自己的。 忙,是徐行人生的主基调,但忙到23年下半年这个份上,也是老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忙的都是好事——她一鼓作气签下了好几个第二年要做的大项目,包括飞扬在内三个年度客户,还有好几家见单结账的长期合作伙伴。西京本地的大型人才和人力服务公司几年下来,都跟她建立起了不错的业务互助关系,她的名字照片履历,堂而皇之出现在了人家的方案里,是拿出来落地有声的外部专家。 苍蝇麻雀腿子上的肉也是肉,七七八八归拢起来,一年收入突破了八位数,她公司小,扣除所有成本,纯利润保底相当可观,徐行看完财务表,转手就定了一个过年时全家人去奢侈海岛度假的套餐,告诉季平安价格时他倒抽一口凉气,徐行还安慰他:“别怕,你老婆能挣钱。”季平安说:“那是。” 老曹知道她签了飞扬,特意打电话来恭喜她,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因为飞扬之前的年度咨询供应商是宾格,也正是老曹把徐行介绍给飞扬做优化项目的,万万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徐行和老曹打哈哈,心想这年度客户可不好做,现在她不但要帮方简梅招人开人,给中层高层安排辅导,还要随传随到为明嫂排忧解难,全是私事儿,包括孩子要怎么才能尽快在公司说上话站住脚,母子之间没有共同语言能不能协调,老董又出去搞三搞四了死性不改有没有办法。 许青苗的事,徐行请明嫂出手帮忙时人家二话没说,母子齐上阵还拉老董当陪衬,做戏是做足了全套的,明嫂甚至后续还主动给张正唐打过几次电话,让人家多照顾照顾自己的“准儿媳”,其作用可以说立竿见影。 王敏丹的父亲管基金虽说有路子,毕竟是其他人的钱,自己只算职业经理人,项目不过硬也投不了。 飞扬可不一样,正经上市公司能撬动的资金和资源可不是小数目,张正唐对此门儿清。 人情越用越多,越用越密,人家给了面子,轮到徐行回报自然没法拒绝,有时候想想这么就把自己套进去了,也是啼笑皆非。 除了忙这些,徐行还多了一个新摊子——她注册了社交媒体开直播。 这是何祖儿撺掇的,让她讲讲求职面试之类的案例,分享看人,管人,收拾人,尤其是开除人的经验之类的。 何祖儿说干就干,提前收集了同类型的头部账号,整理了半年到一年间这个赛道的热点内容,做了一个巨详细的ppt,一五一十跟徐行讲这事儿为什么可行,比干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热心。 徐行从善如流,自己琢磨了几天,觉得还真的可以,她一向推崇做中学,学中做,反正也没什么损失,那真干上了。 账号就叫小行姐,标签是职场人际关系专家。 可能是因为何祖儿策划有力,每一期为徐行拟定的主题都十分引人注目,也可能是徐行肚子里有真东西,随便讲讲的案例都贴紧了真实职业场景,她尝试着播了五六次之后,竟然意外地受欢迎,粉丝数字和播放量都卡卡卡往上走。 何祖儿欢呼雀跃,趁热打铁申请了一笔投流预算,叫嚣要把老板打造成百万网红。 徐行对当网红没兴趣,真正打动她的是何祖儿的一句话,她说:“老板,你在公司里帮那些管事的人把事做好,把人做好,那是她们的运气啊是不是,能找到你,但网上很多人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你想想看,很多人在孤独的黑夜里爬高坡,力气是够的,就是缺一束光让她们把心定下来,老板,你就是这样一束光你知道吗。” 徐行喃喃说:“计算机安全专业也能学得这么文艺吗?” 她回家跟季平安说起何祖儿这句话,季平安第一个反应是:“祖儿拍马屁的功夫见长了啊。” 徐行说就是。 他的第二句话是:“她说的对,你确实是一束光,其他人我不知道,起码是我的一束光。” 徐行感动地抱过去。 “你支持啊?要是直播的话,我说不定晚归的日子就又多了哦。” 季平安支持不支持,徐行该干什么都要干的,但对方那么仁义,她自然知道要投桃报李。 这句话就有点打到了季平安的七寸上。 他松开了徐行,语气突然有点不确定了:“怎么个多法?” 徐行笑,摸他的耳朵,摸他的屁股。 “说着玩的,又不是真的想当网红,一周最多就一两次。” 季平安松口气:“那还行。” 又说:“真的要花很多时间其实也没关系,家里有我,我和繁繁也都习惯你不在家了。” 徐行琢磨了一下,有点不确定:“这话什么意思啊,是表忠心呢,还是讽刺我呢,什么叫你们习惯我不在家了。” 季平安耸耸肩:“字面意思,描述一个事实而已,我们俩一直都是我喜欢有人陪着,你不在的时候居多,这么多年肯定就习惯了嘛。” 徐行承认他是在说大实话。 季平安的确是两人之中比较喜欢有人陪伴的那个,不仅仅需要徐行,他还喜欢和亲戚朋友在一起,他父母远在平洲,过年不说了,季繁放暑假他都要跟着诊所歇业,带回去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待几天培养感情,此外,他在西京有两个姑姑,远方表舅表姨若干,其他人这么远的亲戚十年见不到一次,他们家倒好,经常聚,吃饭喝酒聊天打牌,徐行去过几次,脑瓜子被吵得嗡嗡的,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乐趣可言,但季平安甘之如饴。 两人恋爱,一开始都在西京,后来季平安读博士去了成州,徐行硕士毕业在西京工作,两人就异地了。 异地之前,季平安很慎重地对徐行提了要求,两条且只有两条: 一个月最少要见一次。 暑假寒假都必须在一起。 说得很明白,做不到就分手,免得他煎熬。 “干脆把电闸关了我知道机器带不动是怎么回事,不能一会儿有电一会儿没电的。” 徐行很无奈:“非要拿牙科诊所的机器来打比方吗?” 她当然答应了这两个要求。 既然答应了就要去做,季平安读博士时也是苦哈哈的,补贴不多还要靠家人接济,省吃俭用还是尽可能给徐行买东西,徐行投桃报李,工资基本都花在机票火车票招待所上,时间都花在陪伴男朋友上,两人是实实在在的双向奔赴。 很爱。 徐行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可是那两年每次见到和离开季平安,都会掉眼泪。 她不是恋爱脑,她只是认真。 既然是真心爱的人,真心想要谈的恋爱,自然要全力以赴,理所应当。 两人修成正果之后,徐行还没脱下婚纱,就宣布自己的个人生活大功告成,要全力以赴拼事业。 季平安说知道了,你说了算。 徐行说不然呢。 现在和那时候,两人相处的模式也没什么区别。 她名义上得到了季平安的支持,何祖儿安排好了计划,于是开始每周做一两次直播,连续播了四五个月,直播后就切出视频切片来更新账号,配合何祖儿精准的投流控制,号起得很快,数据风起云涌地涨,她的账号叫“小行姐勇敢向前冲”,粉丝在年底突破了十万大关,俨然真的是个小网红了。 她没想到的是许青苗有时候也来听她的直播,在直播间发评论点赞,捧场捧得飞起,光从这个小动作,徐行就觉得她好像活泼了不少,特意去翻她朋友圈看时,还真没猜错,都会party了!!会发自拍了,也有跟朋友同学的合影了,文案很简单,一般是时间地点,点到即止地写一星半点心情与感受,和从前对比,进步不可谓不明显。 其中有个年轻男人出镜的几率明显比其他人高,阳光运动型的,笑容灿烂,徐行难免多看两眼,琢磨着妹子是不是恋爱了? 恋爱好啊,这么大的人,该恋爱了。 她给许青苗发过去一条信息:“有男朋友啦?” 许青苗许久才回了一个捂脸害羞的表情包,徐行露出姨母笑,放下了手机。 第二十六章 九九 两个月后 2023年春节来早,新年过后很快就是除夕。 徐行提早订下的奢华海岛游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好评,两边父母,徐行自己一家三口,一大家子人把一个三层海边别墅挤得满满当当,管家每天安排车子和行程,想出去吃帮订餐厅,想自己做就代买食材,所谓一分钱一分货,服务很过硬。 连季妈妈这么挑剔的,一到酒店别墅也发出了惊叹,背后嘀咕了两句这得多少钱,没人接茬,也就不再多说了。 唯一欠缺之处是竹木结构的房子隔音不好,半夜四个老人在楼下打麻将,季平安端茶送水买马,徐行陪着季繁在楼上打瞌睡,朦胧间突然就会被一声喜悦的“清一色,大胡”吵醒,一夕数惊,无可奈何,好在季繁睡眠质量好得出奇,雷打不动地睡,半点不受干扰。 中国人过年是有规矩的,没有人找徐行问怎么管团队,也没有病人找季平安问上牙松动了要如何处理,一家子人都在,不需要和谁特别联系,除了除夕前集中拜一串年发一票红包,徐行和季平安经常一整天手机都懒得开,一起度过了逍遥的一周。 出了正月十五,老人们各回各家了,季繁上学了,大家回到了自己的正常生活状态,徐行总算松了口气,正月十六就开始了新年的第一个直播,讲讲一年伊始怎么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怎么克服假期带来的倦怠心理。 播了将近两小时,十点多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接了一个连麦。 打进来的是一个账号叫做九九的女人,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听不出年龄,但是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焦虑。 徐行这一天直播的主题是“职场上的奇葩问题怎么解决。”之前连麦的人都没跑题,说的全是工作上遇到的怪事,难事。 但九九打进来诉说的却是自己的感情生活。 “四处都笼罩着阴影,苦不堪言却看不到希望。” 她说她是自由职业者,恋爱多年,男朋友比自己大几岁,快要四十了,一开始是女追男,确定关系很不容易,她付出了很多,非常辛苦才得到一点点感情,之后好好坏坏,反反复复,从这段关系里感受到美好与幸福都越来越难了,问题在于,尽管每况愈下,她却越来越舍不得放手。 “沉没成本,对吗?你是这么说的吧,因为投入太多了,明明应该放手的,但怎么都舍不得。” 徐行想说什么,对方却根本不需要回应:“但这个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沉没成本,我从来没想过应该放手。” 何祖儿在旁边听着,很轻微地说了一句:“那你说个der。” 徐行比何祖儿更不喜欢听这些,只是对方言语中浓烈的绝望震慑了她。 “真奇怪,” 九九说。 “男人四十还是一枝花,七十岁还可以生孩子,时间对她们多宽容啊,女人呢,三十多,却好像已经到了青春的尾巴上,一切机会都像握在手里的沙子,用力捏紧,不但捏不住,反而都散碎了,一点点消失不见。” “在外人眼里,甚至在自己心里,三十多岁就完了,好像就断崖式的失去了自己的价值了,什么都再要不到捞不着了。” 这些话都絮絮叨叨,语调一时尖锐一时含混,也和徐行认识的很多人一样没逻辑,说完一句,下一句就试图解释上一句,不断重复着,不断往里添加细节。 她问徐行:“你有这种感觉吗,你有这种感觉吗?” 徐行说:“没有。” 她回得很快,也很确定,对方似乎被自己呛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徐行问她:“你连麦进来,是希望解决问题,对吗?那你能不能简单地说说,你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直播的评论开始刷了起来,有人在感叹女人不容易,青春太短,也有人分享自己恋爱中的被动仓皇感受,还有人费劲地打字开始讲自己的苦情故事。 无论线上还是线下,其实大部分人说的话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可是“想说出来又有地方说”,这一点本身已经很重要了。 听到徐行的问题,九九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提高了声音问:“我的问题是,我应该全力争取自己的幸福呢,还是知难而退放弃呢。” 徐行不认为这个问题是完整的。 她说:“你能不能说说看,你的困难到底是什么?” 而后九九说:“我应该逼他离婚吗?” 何祖儿在旁边难以抑制地哈了一声。 原来九九的男朋友是有妇之夫,她所面对的困难是一桩实实在在的婚姻。 感情生活如意才奇了怪吧。 徐行瞬间感觉自己浪费了人生中极其宝贵的十五分钟。 这些破事儿也是问题,只要是问题,就有解决方案。 但她捏着鼻子帮明嫂那样的人解决类似问题是有回报的——长期的,长线的回报,而不是跟这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扯闲篇。 她按住自己的不耐:“你说的逼他离婚是什么意思?他不离的话你准备怎么办,分手吗?” 在徐行的理解里,逼迫就是威胁,而威胁一定要有能力实现,否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听到这句话,九九笑了出来,很大声。 “分手?不是的,我不可能跟他分手的,我付出太多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他。我想说的是,我应该想办法让他跟老婆离婚呢,还是继续现在的状况,假装一切正常地过下去。” 这个问题把徐行给问住了。 她对陌生人没什么道德包袱,与此同时,她更不认为如此私人的事情应该由其他人来决定怎么做。 “我想,你这个问题应该去和你那位男朋友商量吧。” “归根到底,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决定的,在你的情况里,甚至是三个人决定的,你单方面怎么想,恐怕决定不了事情的结果,你说呢。” 九九沉默下来,然后冷冰冰地说:“你说得对。”连再见也没说就断开了连接,仿佛被徐行的话激怒了。 徐行走出去跟何祖儿讲了这个连麦的内容,何祖儿嘀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徐行笑:“那是。” 她伸了个懒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白色的灯光显得窗外天色格外黑,徐行查看了一下直播期间接到的电话和信息,忽然哟了一声:“失踪人口回归了。” 何祖儿说:“啥。” 徐行说:“郑总啊,记得吗。” 何祖儿记得:“毛很多那个?” 徐行说:“就光记住这个了呗?” 何祖儿说:“没办法,老板你说的太传神了。” 凑过来:“他干嘛了?什么叫失踪人口回归。” 徐行说:“就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消息,今天又冒出来了。” 就在半小时前,郑今发了一个无人机航拍的蓝洞绝美风景视频过来,发了一句话:“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就会想到美丽的你。” 何祖儿笑得不行:“他是不是小时候没书看,只好把席慕容汪国真诗集啥的都背熟了。” 徐行觉得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知道席慕容汪国真有点奇怪,何祖儿说他爸爸是诗歌爱好者,追求妈妈的时候净写歪诗,有时候实在憋不出来,就抄几首他们那个时代特别流行的诗凑数,何祖儿就记住了。 两人闲聊几句,徐行打发何祖儿赶紧下班,自己也往电梯走,神使鬼差地,回了郑今一条信息:“哟,郑总度假回来了?” 她捏着手机下了楼,上了车,回到了自家门口,郑今一直没回信息,她换鞋的时候停下来,为自己微妙的期待和懊恼感到惊讶。 如此简单粗暴的情绪落差,还能对她这样的专业人士造成影响。 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 甚至她还会想起郑今身边那艳如桃李的年轻女子,站得挺拔,笑得舒展,她不会在穿比基尼的时候担心身体哪一处的松弛——尽管她终究要到那一天。 都说爱人就要爱她的灵魂。 徐行把鞋子放进鞋柜,摇摇头,谁能看得到灵魂呢,灵魂没有气味,没有滋味,没有质地,而人的感情却是寄托在气味,滋味与质感之上的。 陪在郑今身边的人,无论如何比远在天边渺无音讯的更值得爱,可以爱。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看到郑今半夜回了信息,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要请她吃个饭,这一次不是“约会”,有正经理由:“郭总周四晚上到西京,我约他吃个饭,徐总也赏个脸吧。” 徐行给老郭打了个电话过去,郑今还真没乱说。 老郭一直在华乐,徐行辞职后若干年,他还升了两级,现在已经是亚太总部的高级副总裁了,管人力和一部分业务,实权在握。 徐行知道他的变动,没特意去恭喜过他,对郭马克这么强的职场人士来说,升职是理所应当的,不需要大惊小怪。 她没想到老郭在电话里顺便还给了她一个好消息:“小行,正好你打电话过来,我这边有一个华乐的中层培训计划,你提个方案给我,看能不能接过去做,一年几百人,有七位数的费用,事情琐碎一点,但旱涝保收的。” 徐行马上坐直了身体,声音都端庄起来了,如果季平安在身边听到必然要笑她猎人一般的捕食本能。 “我就知道郭总最照顾我,这个项目已经开始启动了吗?有没有什么资料我可以看看。” 老郭很了解她,在那边笑:“你看你,什么事都12345这么着急,见面再说吧,还在筹划阶段,不然要你出什么方案。” 徐行说:“好。”然后问了一句:“周四吃饭你是要和郑今总聊什么正事不?我在场合不合适?” 老郭说:“是有点事情谈,你去也一样谈,都是自己人,我主要是时间特别紧,能一次多见两个人也是好的。” 徐行不乐意了:“郭总你这就不重视我了,为啥是他约你答应了,然后拉我顺便?” 老郭说:“你多大人了,计较这些,徐女士,你已经是堂堂专业人士了,说话别跟个小姑娘似的。” 徐行说:“我不管。” 她刚进华乐的时候真是个小姑娘,老郭是她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结果她进去没几天,上面两级就被对家公司挖走了,莫名其妙变成老郭亲自带她,一个是副总裁,一个是一线小员工,两人干瞪眼,时间久了,还是带出了感情。 他比徐行大十五岁,私人生活一团乱,三个儿子分属三个不同的妈。 照老郭的话来说,他的儿子都是些被女人宠坏了的软骨头小兔崽子,浑然不提自己作为父亲常年不在家给孩子成长带来的影响,以及一个更简单的真理——没有亲手带过的孩子,那确实是不会喜欢的。 徐行那时候啥都不是,更远远还没进化出碾压一切的气场和技术,但她的天性就是攻击性十足。 为了做正确的事,她一个黄毛丫头硬是敢跟其他部门的老大拍桌子,换了其他人可能受不了,但就特别对老郭的胃口—— 他喜欢战斗型的人,无论是儿女,朋友,还是下属,他级别又高那么多,徐行能捅的娄子,他都能收拾,不怕被连累。 渐渐地简直把徐行当亲女儿看待。 人和人的原生关系很微妙,一朝是同学,永远是同学,一朝认女儿,终生当干爹,这么多年之后,徐行在老郭面前还是可以口无遮拦。 老郭听到她熟悉的耍横的语气,忍不住乐:“行吧,那这样,你买单,就当是你的主场,你请客,老郑作陪,行不行。” 徐行笑:“行吧,聊胜于无。” 她挂了电话去洗澡换衣服,再看了一眼郑今的信息,选择不再回复。 第二十七章 漏尽 一天后,2023年2月26日,周日 徐行和老郭以及郑今的饭局定在谪仙楼,是家素菜馆子,地方是老郭挑的。 徐行百思不得其解。 “素菜馆子?”她出门去吃饭之前,一边捯饬自己,一边向何祖儿吐槽,“素菜馆子!!素东坡肉!素椒麻鸡。” 何祖儿理解她的心情:“就是,你说既然要点东坡肉了,为什么要素?” 她还有点佛教知识:“耳鼻身口意,要讲究全讲究啊,光在食材方面骗自己的嘴,有啥意思。” 徐行摇头。谪仙楼坐落在西京南城,租的是一家有七十多年历史的独栋三层楼,自带花园,翻修花了大价钱,门脸儿仙风道骨,颇有大隐隐于市的肃静。 一楼是餐厅,有四个房间,大厅十二张桌子,成一个凸字型,凸出来的部分是包间,尽头有一道门嵌在墙壁里,需要员工从里面开。 二楼是主人的私人博物馆,平常不开放,楼梯安了铁门,锁得严实,门边挂着博物馆的牌子,三楼的作用就更不为外人所知了。 徐行对素菜没什么特别爱好,之前来过一次,还是和季平安的父母一起,他们来西京玩,非要吃这家馆子,也不知道是在什么短视频上看到的推荐。 这家店订位子还挺费劲,结果吃力没讨好,吃饭的时候季妈妈没完没了地数落——这个不正宗,那个火候不对,反复说了有七八次“这里的东西一点锅气都没有,有什么好吃”。 季平安最后听不过去了,说他妈妈:“这是一家素菜馆,能有什么锅气,再说了,人家用锅做菜,肯定就有锅气,不同的锅,产生不同品种的锅气是不是。” 徐行和季爸爸都在旁边笑,季妈妈脸上挂不住,就很生气:“你胡扯什么,有这么解释锅气的吗?”丢下筷子不吃了。 季平安悄悄推了一把徐行,意思是让她打圆场,徐行没反应,继续吃那锅气确实不太足的素排骨。 她想到这里,更要吐槽了—— 说是吃素,菜色却相当贵,套餐制,三种套餐分别是lite,常规和特餐,最便宜的lite也是888一个人,请客用特餐就要1388一个人,加上酒水,奔两千人均去了。 何祖儿听到酒水两个字又开嘲讽:“都去吃素了为啥要喝酒?佛祖这么双标吗。” 徐行笑,用手机当镜子补粉底,描了点儿玫瑰色的口红,何祖儿坐在旁边眼巴巴看,忽然说:“老板,你去跟郑总吃饭,姐夫知道吗?” 徐行看她一眼:“问这个干嘛。” 何祖儿说:“郑总一直追你啊,如果我是姐夫,你跟他吃饭我肯定不高兴。” 徐行说:“吃个饭而已,还有别人在呢,有啥不高兴的,再说了。” 她打扮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何祖儿:“你不是新人类吗,伴侣如衣服,随抛随有的,怎么突然保守起来了。” 何祖儿摇头:“伴侣如衣服,那是不怎么喜欢的衣服,高定限量款独一件的我怎么舍得抛。” 徐行往外走,说:“最近呢,身边是限量款还是批发款?” 何祖儿长叹一声:“还是橱窗款。” 徐行就知道了:“还在跟阿黎过不去呢。” 何祖儿噘着嘴一点头。 徐行拍她的后脑勺,很纳闷:“你这个小妞平常拿得起放得下,这是怎么了?上次不是说了嘛,你们俩不合适,最好别开始。” 何祖儿撅嘴:“老板你没听过那首歌吗?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哪。”还唱起来了。 徐行寻思小姑娘既然还能苦中作乐,想必也没多大事,摇摇头,随即想起,今晚季平安有安排,千叮万嘱她要早点回去陪季繁的,不然光是李阿姨在家,小姑娘肯定什么作业都不做,敞开了看动画片。 她心里哎哟一声,眼前要进餐厅了,马上给季平安发了个信息:老公,我今晚突然有事,没法早到家,你啥时候能回去? 季平安回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包过来,问:你要干啥? 徐行回:跟老郭吃饭,他来西京了,在谪仙楼。 她站在门口等季平安回信息,结果那边迟迟没反应,她估摸着郭马克随时要到了,干脆打个电话问清楚吧,正准备拨号,季平安回话了:行,我把自己的事儿推了,一会儿就回去。 徐行扭身进了餐厅,今天谪仙楼的客人也不少,大堂中一共十二张桌子都坐满了,有两桌坐的是出家人,尼姑和尚都有,桌子互相之间离得很远,厅中佛乐极飘渺,似有似无,菜一道一道上,吃的人寂然无声,唯有瓷勺偶尔叮当。 她往里面包厢走,一面低头给老公回个笑脸,想想还是要再给点儿甜头,就打字:“么么哒,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办字打到一半,冷不丁前方一个人冲出来,不知道什么事那么急,硬生生和徐行撞个满怀,把她手机都撞飞了,脚不沾地继续往前跑,连句抱歉都没说。 徐行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好险没把旁边餐桌给撞翻了,压根没功夫去看来人模样,等她定下神来,转头只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消失在了餐厅大门外。 她想生气都找不到发气的靶子,只好嘀咕着这是赶着买药还是投胎,捡起手机擦了擦,而后进了提前预订好的包厢。 包厢名叫漏尽,取佛教六神通之中“漏尽通”之意,六神通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前面五个都好理解,只有漏尽通不那么直观,说的是断尽一切烦恼、超脱生死轮回的终极智慧,名字听着就特别神秘而且高级。 她进去一看,简洁的原木四人方桌上就郑今一个人坐着在看菜单,桌角的冰桶里斜放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 他抬头看徐行进来,眼神刹那间变得炽热,“徐总,好久不见。” 徐行微微一笑:“郑总你好。”这位仁兄晒得黑黑的,似乎瘦了些,比上次见面可以说更精神了,说明户外活动对男子气概是有加成作用的。 她挽着包且没坐下,四下看了看:“郭总呢。” 郑今说:“郭总在飞机上,航班晚点了,要咱们先吃。” 徐行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不安,暗中又笑自己防卫过度,说:“他怎么没跟我说。” 郑今笑:“他到机场的时候我以为他都要登机了,给他打电话确认司机会去接他,他才告诉我晚点,你跟郭总比我熟,你知道他不太跟人交代行程。” 这话说得也是,老郭工作性质使然,多的时候一年要飞一两百次,一天到晚都在天上,以前婚姻破裂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神出鬼没,老婆经常找不到人。 徐行于是拉过椅子,和郑今面对面坐下来了,刚把餐巾展开铺腿上,就见桌面上推过来一个蓝色的盒子。 “小礼物,徐总请笑纳。” 徐行拿起来,盒子里装盒子,最里面可不是小礼物——卡地亚蓝气球,铂金版,十几万的一个表。 她放好推回去,有点气恼:“这可不能收,郑总,做过头了啊。” 郑今云淡风轻,视线还在菜单上:“没别的意思,就是我们上一次,也就是第一次见面时,我记得你穿的是套蓝衣服,我前段时间在表店看到这个,就觉得刚好配你那套衣服。” 徐行皱了皱眉。 她上次穿的确实是蓝衣服,loro的宝蓝色羊绒套装,很端庄,过膝裙,老钱风开衫配高领毛衣,颜色款式确实和这块蓝气球表盘很搭。 过去这么久,他居然记得这么细,这让徐行很意外,意外里怎么说呢。 她不能不承认,也略带一丝幽微的自得和烦恼,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注意力永远是最好的恭维。 想归想,徐行还是把表盒直接推了回去:“郑总,你是个爽快人,咱们当朋友,吃饭聊天挺好,你要是再来扮情圣这一套,就别怪我不给郭总面子了。” 郑今一愣,忽然往后一坐,双手一摊,语气里带着一点儿委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想方设法让你开心啊。” 徐行猝不及防。 她婚前追的人多,婚后追的人更多,婚前多半是同学,大家单身,怎么追都无可厚非,婚后的追求者就不一样了,大部分人其实都结了婚。 她长得美,知道自己美,更知道自己能干,因此那些只凭借美貌得利的同性,徐行觉得上不了台面,因此自己的言行举止格外检点。 婚戒24小时戴着,闲谈起来不时就聊一聊自己老公,一道又一道的警戒线,把人尽可能挡着。 但有些人根本挡不住,甚至把这些信号当作一种挑战。 对很多有头有脸的男人来说,婚姻是一件必需品,但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维护,在那里就行了,更不构成他们寻找刺激的阻碍——无论是纯生理的,还是感情方面的。 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不同,普通人有“出轨”这一说,因为人生都在轨道上。 有钱有资源的人,哪里有什么轨不轨,他们自己就是轨。 徐行习惯了他们的做派,有事没事打打电话,约吃饭,席间聊一聊自己的丰功伟绩,牛叉往事,提一提某几个大人物的名字与秘辛,给自己沾光贴彩,轻描淡写抱怨几句老婆不理解我,然后开始试图摸手摸脸。 她看太多了,对流程已经了然于胸,要是给他们余地走到最后一步,大家难免要翻脸,那生意就做不成了,犯不上,必须要料敌机先,不动声色间把火苗给掐了。 何祖儿是她的好助攻,每当对方开始抱怨老婆不是精神伴侣,或感叹自己一把年纪了仍然渴望感情,她就立马发信息给何祖儿给自己打电话解围。 何祖儿特别喜欢这个活儿,积极配合,每次都花样百出。 “徐总,办公室失火了,赶紧回去看一眼有没有什么要抢救的,我死守着呢啊你千万快点回来。” “徐总,您先生在楼下停车场,说无论如何都要等您一起下班回家,您看是我去跟他说一声,还是您自己给他打电话?听语气不是很友好哦。” “徐总,有个客户突然疯了啊,现在送去了精神医院说要住三年,三年啊,赶快回来开会商量一下,这算不算不可抗力,我们是不是可以单方面中止合同啊。” 每次徐行听她在那边胡说八道都想笑,借此脱身之后就训她:“不要撒显而易见的谎,失火什么的,人家一查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吗?” 何祖儿不服:“我们公司自己内部起了点儿小火,他查个屁。” 这些人甚至不会明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上手摸到了之后要是没遇到反抗,就会直接问你想去哪个酒店。 这些人的词典里,可没有什么“我想方设法让你开心。” 徐行心里稍稍一软,软得毫无道理,未曾表现出分毫,但确实是那么软了一下,语调缓和了下来。 表盒仍然是推过去了,她平静地说:“郑总,可以了,咱们不说这些,没意义,来喝茶吧。” 她伸手给郑今倒茶,他略有点气馁地盯着台面,过了半天才说:“我以后还是会继续约你吃饭的。” 徐行失笑:“好吧。” 他们这顿饭吃得很快,套餐里的菜没上到一半,郭马克打电话来说刚落地,客户约他立刻见面,所以这个饭局他今天不来了。 徐行电话一放,马上就提出今天到此为止。 他们前后进来才四十多分钟,等老郭来吃饭,菜点好了叫起没上,郑今却自顾自地叫服务员进来开了那瓶香槟。 徐行却之不恭,杯子放在面前,酒是倒了,喝到结束,一杯香槟也只浅浅下去一点。 郑今却不一样,他多多少少有点儿浇愁赌气的意思,急如星火般喝了好几杯,这让徐行觉得更不舒服。 喝多了的人多半不可理喻,这是常识,徐行不知道郑今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但不冒险总是对的。 他们结了账走到餐厅门口,今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都九十点了,路上的车还堵得水泄不通,郑今的司机打电话过来,说这边单行道上出了车祸,很严重,前面堵死了他调不过来,请郑今到对面去上车,徐行给高黎打电话,高黎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的建议是:“徐总你就在餐厅那边等我,我慢慢绕过来。” 徐行打开地图查了一下,得,绕过来要半小时,再等半小时出发,季繁可就又睡了。 她于是叫高黎:“你也在对面等我吧,就在红绿灯那边一点。” 徐行举着手机,一看红灯马上要变绿灯了,于是跟着郑今往对面走,走了几步,郑今忽然跨了一步挡住她,双手伸过来,捧住她的脸,嘴唇迅速压下来,贴在了徐行的嘴上。 徐行的手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咬紧了牙,本能地双手护在胸前,随即用力推了出去,第一下没推动,第二下郑今自己松开了,他退后一步,像做噩梦被魇住了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行,忽然远处传来消防车开道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了,郑今一哆嗦,像见到猫的老鼠一样,猛一扭身,低着头弓着腰,跑着逃开了,汇入如蚁行般的车流里,无影无踪,他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徐行回过神来之后,有一瞬间都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行回到家已经十点多,季繁不用说,连季平安都已经看着电视睡着了,她悄悄进了洗手间,洗头,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出了浴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郑今的电话微信全部拉黑。 拉黑完并不解恨,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口干舌燥地生闷气,到了一两点都毫无睡意。 老郭浑然不觉这段风波,第二天依约再次找她吃饭,徐行一口就拒绝了。 她对老郭没意见,可郑今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万一在饭桌上再见到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现。 大耳刮子打过去吗?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都不妥当,也都不容易。 这事儿徐行没跟任何人说,只是自己别扭了好几天,那几天看到季平安,她内心便涌起深深的歉意,总觉得有点亏欠。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什么事都有前因后果,她是怎么纵容这件事走到这一步的? 就像季平安说的,你为什么不拉黑他呢?留着玩吗? 徐行的自责宛如潮水上落,身不由己。 第二十八章 2023年2月28日 两天后,2023年2月28日,周二 为了郑今的事儿,徐行生了几天气,说话比平常少了,而且还凶,何祖儿都躲着她走,好在上次直播的数据很好,还收到很多积极评论,好歹算一件小小的好事。 她和何祖儿一起看数据,发现上次直播的最后十多分钟在线人数飙升,远远超过了之前的最高值。 徐行莫名其妙:“你投流了吗?” 何祖儿摇头:“没有,我一般只在一开始投流,快结束了就没啥必要了。” 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还做了分析:“我认为是最后连麦那个人带起来的。” “她让人来看?”徐行不熟悉平台的规则。 何祖儿说:“不是,但她问的是感情问题,很多人因此而发评论,点赞和留下来继续看,可能就触发了平台流量推荐的算法,引来了一些愿意关注情感主播的人。” 徐行说:“所以正经上班的事儿没啥人愿意听,说狗血全都来了呗。” 何祖儿一本正经:“老板你分析情感问题也是一绝,咱们不用一定吊死在职场博主这棵树上。” 她做了功课的,在文档上点点点:“这里我收集了几个和你差不多出身和调性的大博主,自己事业很成功,出来先是讲职业发展,后来专攻情感话题,都很受欢迎。” 徐行嗤之以鼻:“信她们才有鬼,真自己事业成功的人,一边做事业一边搞着玩玩可以,出来做什么自媒体,是职业天花板只有一米五吗?” 何祖儿马上拍手:“对对对,老板,就要你这个毒舌的劲儿,你知道吧,网友就爱听这个。” 徐行让她滚蛋。 何祖儿不滚:“马上又要安排直播了啊,老板你要不要稍微准备一下,我在你号上收集了一些问题,你先看看呗。” 徐行一看,何祖儿没乱说,问职业问题的是有一些,更多真的是来问感情问题的。 她叹气,叹气也没用。 俗话说哪壶不开喝哪壶,来都来了,看一眼吧,有这些问题打底,直播的时候找话说确实也容易些。 徐行一条条看过去,有一个问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提问的人是九九——上次直播最后连麦那个人。 她追加的问题是:“我和我男朋友谈过了,他觉得哪一头都无法放弃,我多年的付出对他来说已经理所当然,我应该怎么办?” 何祖儿在旁边也看到了,说:“老板,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徐行很郁闷:“凉拌呗,问我干啥。” 何祖儿坚持:“如果这个人是你,你怎么办嘛?当然老板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不信哪个男的有资格让你当小三,但万一呢,如果你当时爱上姐夫的时候,他就是有老婆呢。” 徐行想了想,说:“一定要假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挑动她那个男朋友夫妻之间的矛盾,根本不用理会男人的苦衷,什么要保密阿,要维持平衡阿,不想冲突阿那一套,她本来就是进攻方,怕什么被发现,如果是我,我会故意让对方的妻子发现这段关系,让他们死斗,感情恶化之后自己再来收网呗。” 人人都有软肋,关系也是,只要能找到软肋,没有什么是破坏不了的。 何祖儿双挑拇指:“有道理,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她当晚的直播快结束的时候,果然九九又申请连麦了,徐行装作没看见,干脆利落下了播,下来才发现何祖儿把自己之前说的话回复在了评论里,并且迅速引来了一堆人因此吵架。 有的说不愧是社会人,这一手够狠,驱虎吞狼真兵法。 有的就骂为什么要教这些下作手段破坏别人家庭,社会风气就是你们这些狗屁情感导师给带坏的。 另外就有人说有人要破坏家庭关人家导师什么事,你倒是问点儿正当的啊。 网络掰头就是这样,说什么都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乱成一锅粥,半小时不到吵了上百条,徐行看了一分钟就不想看了,觉得头疼,何祖儿两眼放光:“有争议才有流量密码!你看看这流量不就来了。” 小姑娘想把这件事情做好,连绝不加班的戒条都亲自破坏了,这段时间常常加班看其他人的直播,分析其他主播的打法,废寝忘食,这么忘我也是为了徐行好,她尽管不赞同,何祖儿的好意是知道的,这会儿想了想把数落的话咽了下去,挥挥手:“行了,下班吧,直播就挺耽误时间的,一不小心又十点多。” 何祖儿说:“老板,你不算勤快啦,好多人一播就是四五个小时,还有人早上五六点播的。” 徐行不理解:“五六点播是图什么?给公鸡听吗?” 何祖儿得意洋洋地笑:“你看,老板你也有知识盲区吧,五六点播到九点左右,刚好是广大社畜起床通勤的时间段,风尘仆仆坐地铁坐公车怎么消磨时间啊?那就看直播咯。” 徐行叹口气:“算了,这些我不知道也罢,你让我五点起来讲人生道理,这个世界就干脆毁灭吧。” 何祖儿嘻嘻笑,收拾东西走了,徐行让高黎打电话开车到楼下,自己刚走到电梯前,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徐行很少接陌生电话,可是这个号码的数字太好了,全球通,最低的套餐也是几百块,尾号全是6和8,普通人不需要,更不会花钱买这样的号码。 特别好的号码,通常都代表主人的身份,也就代表着资源或者生意的机会。 有枣子没枣子打一竿子没什么不好的,这是金玉良言。 徐行其实累了,长出了一口气才接起电话,话筒里很意外地传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线。 “徐女士,你好。” 顿了一下,对方提高了一点儿声音:“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我是九九,谁让你直播里不接我的连麦呢,我就只能打给你了。” 徐行站定脚步,电梯门在面前开了,她没有进去,拿下电话看着屏幕上的号码。 一阵不愉快的感觉如反胃般涌上咽喉,就像孤身行入荒凉夜巷,有蹑蹑脚步在后追踪。 为什么一个看她直播的网友会有她的手机号码? 徐行按下了本能焦虑,刻意放缓语气,说:“九九你好,请问你是从哪里拿到我电话号码的?” 那边传来俏皮的轻笑声:“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只要有钱,谁的电话号码找不到?” 她的语气随便得有点可恶,“你的身份证号码,户口地址什么的,我也有啊,要不要念给你听一下?” 徐行深呼吸,继续平静地说:“从非法渠道收集私人信息,这不太合适吧?” 九九压低声音,说:“哎哟,非法呀,好吓人,不过没那么夸张啦徐总,我保证我拿到您所有信息的渠道都是正当的,您吓唬不了我,我不是厦大的,我是福州大学的。” 徐行打断了她拙劣的笑话:“你要干什么?” 九九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给我支的招我收到了,很有启发,向你表示感谢,也希望你有一天能见证我的成果。” 她神经质地哈哈哈笑了几声,在笑声中电话突然就挂断了。 这个电话前后不过一分多钟,却破坏了徐行本来延续了一整天的愉快心情。 莫名其妙的外人打她的私人电话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这一点当然令人烦恼,可是细究起来,这似乎还不是真正影响她的原因。 骚扰电话徐行确实接到过,就像九九所说,只要有钱,现在买一个人隐私信息并不那么难,为什么这一次她格外烦躁呢? 徐行怀着这样的疑问回到家,李阿姨在楼下沙发上瘫着看手机,见她回来松口气,说繁繁已经睡了,冰箱里还有给她留的甜品和汤,今晚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季繁吃得不多,让徐行提醒季平安早餐要准备得丰盛一点。 徐行马上问:“季先生呢?” 李阿姨摇头,那表情的意思是,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徐行一下想起来了,季平安今天在东城参加家人聚会,他母亲那边一个表姐在美国读书工作快二十年了,今年第一次回国度假,三周前接风,三周后送行,都是一大家子人吃饭。 季平安跟她说聚会安排的时候吐槽,说什么年代了,表姐还从美国带平价超市的护手霜和润唇膏回来当伴手礼,一人两小盒,人人有份,上京东国际自营一看,连税在内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没超过五十人民币。 “我妈都用雅诗兰黛了,她还活在全民大宝的记忆里。” 徐行说你体谅一下,表姐人家是上世纪末出去的,那会儿外企吸纳的都是中国顶级大学里最精英的毕业生,去美国属于白日飞升,跟得道成仙差不多意思,当了ABC恨不得额头上纹个美国社保号码昭告天下。 哪像现在,好多她认识的有钱人开始纷纷后悔没给孩子捞一个中国国籍了,正所谓风水轮流转。 “大人,时代变了。”徐行说。 季平安说他一定要找到机会把这句台词跟表姐讲一讲。 徐行放下了手机,免得打过去季平安又要帮她找借口,自从上一次小姨大寿徐行忘了个精光,他就不再费心安排她参与家庭聚会了,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在里面。 徐行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偶尔想起她就安慰自己,总有机会弥补的——那么大一家人,那么多人要过生日呢。 她送走李阿姨,关好门,先去看了一眼女儿,季繁摊手摊脚睡得四仰八叉香喷喷的,丝毫不受父母没在家的影响。 徐行于是洗漱,换衣服,复盘了一下白天的工作,等所有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她终于放松下来,坐在窗边椅子上,伸长了腿脚。 桂景园的这个钟点,广场舞收了,夜跑的人回了,偶尔有车子开进来,车声也转瞬即逝,徐行很喜欢这个时刻天地之间的宁静,每天只要能够,她一定要在窗边这个位置坐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然后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在休息了。 今晚却是个例外,她的焦躁不安如影随形难以消散——就像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或者像个侦探,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的破案线索,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呢。 徐行尝试了冥想,刷小视频,看一会儿围棋比赛,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都于事无补,到了十一点多,季平安还是没回来,许青苗却给她发了一个信息。 是张自拍,背景显然是个酒吧,光影缭乱红男绿女,她的旁边站的就是朋友圈最近常见那个男孩子,棒球帽,宽下巴,很有男子气概,就是眼神迷离脸色发红,已经喝得有几分醉了。 许青苗发完自拍补了一句:“小行姐,你帮我看看这个男生怎么样?” 徐行放大照片,既然许青苗这么问了,她也就仔细看起来,和之前几次一样,乍一眼长得还不错,应该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不过放大来看,就总觉得有点儿轻浮。 爱喝酒,爱派对,长得帅,玩得花。 这样的人也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论,但就看他的做派,就算是好人,多半也不太适合许青苗。 她把这句话打出来,都发出去了,又瞬间又撤回了。 许青苗不是一个小宝宝了,人家高高兴兴来分享恋爱的喜悦,甚至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炫耀,她徐行扫什么兴呢。 她于是也回了一个笑脸,说:“一对璧人,养眼。” 然后加了一条,“三月了柏林还是很冷吗,你穿这么厚。” 信息咻一声发出去,徐行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台灯淡淡的黄光照着整洁的桌面,她忽然心里一激灵。 宛如发光鱼漂,从昏暗水底奋力上行冲上半空,徐行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与怔忡源头在哪里。 许青苗跳江那一晚,徐行把她救下来,自己回到家,曾经也这样坐在书桌前。 那时候,她从抽屉里拿出许青苗的手机查看。 那时候,除了许青苗的手机,她还看到了什么? 徐行一把拉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那个客服手机还在那里,关机了。 徐行按下开机键,开机画面依次演示完毕,电池显示还有一大半的电量。 开机密码她不知道,但锁屏屏幕上显示有十三个没有联系人姓名的未接来电,以及一条提示信息,能看到一大半内容—— 尾号为6688的号码来电11次。 徐行凝视着那几个数字。 这是今天给她打电话的号码。 疑问像元宵节的烟花一样在徐行脑海里炸开。 有没有可能这个人既是徐行社交媒体账号的粉丝,也是季平安诊所的病人。 既会在徐行直播的时候跟她连麦,也会在凌晨一点半给平安诊所的客服打电话咨询医药问题。 背上一阵恶寒,徐行下意识缩回双脚,仿佛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上,随时会往下坠落。 她试了两次密码开机,一次季平安的生日,一次自己的生日,都没有成功,她还要继续试,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季平安回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这个手机的屏幕亮起,尾号6688的电话打了进来。 徐行霍然站起,一把按下接听键,厉声问:“你是谁。” 沉默。 徐行捏紧了手机,追问了一次,对面忽然一声窃笑,轻得像幻觉,电话随即就挂断了,徐行立刻打过去,已经关机。 门外,季平安上楼了,他晚归时总是会先去看看季繁,在女儿房间呆几分钟,然后往卧室走,如果徐行醒着,两人就说几句话,如果里面黑灯瞎火,季平安就直接进洗手间。 徐行盯着门。 季平安的脚步声非常轻微,每一步却都像是敲在她的太阳穴上,带来突突的跳动。 她的视线转向那个手机,又再次望向门。 等一下季平安进来,她问,还是不问? 答案会是什么? 季平安快要走到门口了。 啪嗒一声,他关掉了门口廊灯,下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推门。 徐行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把手机关上放回原处,关了所的灯,跳回床上躺下,她努力稳定呼吸,营造着自己已经睡熟的假象,等着季平安蹑手蹑脚进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却睁着双眼,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看到断裂扭曲的幻象。 有一些人物与场景来自于很久以前,久得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 第二十九章 2023年3月1日 第二天,2023年3月1日,周三 初春,天仍然亮得很晚,徐行三四点才迷迷糊糊入睡,被开会提醒的闹钟吵起来时,季平安早已经送季繁上学了。 徐行从床上跳下来,几步奔到书桌边一拉抽屉,客服手机还在原处,她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来放进了自己包里。 路上她借了高黎的手机,往季平安的诊所打电话,那是一个座机,是诊所工商登记的号码,也是这个点评网那个本地生活网挂的对外号码。 偶然工作时间她打手机找不到季平安,也会打这个座机,说:“我是季医生太太,他没接手机,他在诊所吗?” 十次有十一次,前台会告诉她季医生正在做手术或者接待病人,估计多久之后结束,到那个时间点,季平安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但今天徐行不找季平安,她说的是:“你们是平安诊所吗?为什么客服电话一直没人接?” 前台妹妹的声音很柔,甜甜的,说:“您好,我们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七点哦,您要是在这期间来电的话,我们都会第一时间接听的。” 徐行说:“我家里人来你们这儿种了牙,晚上发炎了你们没人接电话,那怎么办,是不是有个手机号码我们可以随时找你们的医生或者护士?” 客服还是甜甜的:“手机号码是没有的哦,我们每个客户都有一个群,您或者您的家人半夜遇到紧急情况,建议就近去附近的综合医院处理,然后在群里给我们留言,我们上班之后会第一时间回复您的。” 徐行追问:“你是不是敷衍我啊,我是老客户了,我记得你们手机客服号码的。” 她语气很不友好:“你不熟悉自己的工作情况我是可以投诉你的。” 高黎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徐行会突然这样咄咄逼人。 徐行扭过头看窗外,旭日东升,他们刚好经过西京大桥,艳丽的阳光照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切都欣欣向荣。 客服没有被她震慑,情绪很稳定:“这位女士,我们诊所开业以来,一直都是用固定电话的,没有手机号码,医生的手机号码我们不对外提供,但是微信群里只要是正常工作时间,我们都会及时响应哦。” 她温柔地问:“您可以把病人的姓名告诉我吗,我查一下她所在的工作群,让护士第一时间和你们沟通好吗。” 徐行语塞,客服等了一会儿,说:“我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徐行不死心,追问了一句:“一直没有过吗?是不是你不知道而已。” 客服很笃定:“我在这里工作两年多了,这位女士,确实从来没有用过手机作为客服号码,您查查看,是不是把我们和其他诊所弄混淆了。” 徐行挂断电话,从包里拿出那个客服手机。 莫名其妙的,她左边眉头开始跳动,就像有一把小锤子在那里不断敲击,越来越用力,带来刺痛感,从眉毛后面一直深入到后脑正中,不断敲着,似乎那里藏着什么怪物等待着被释放。 她又试了两次密码,季平安的生日,季繁的生日,徒劳无功,等到了办公室,何祖儿一眼看过来就问:“老板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没生病吧。” 徐行按住自己兀自跳动的眉头,说:“昨天睡太晚了一点,有点累,没事。” 何祖儿说:“今天没有出去的安排,你要不睡一下吧,下午再喝咖啡好了。” 徐行努力地对她笑:“看不出何小姐也有温良体贴的一面,行了,我困了会休息的。” 何祖儿一脸不太放心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走了。 办公桌上和平常一样放着徐行今天的日程,第一个电话会议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了,是和一家名为昌九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谈项目合作。 徐行知道自己应当拿出相应的资料夹来先看看对方的情况,再考虑一下自己和对方合作的主要利益点和诉求,这个合作和她的需求很对口,拿下来的话,有可能带来很多业务机会。 她应当。 却没有。 她一直在想的是,季平安为什么会有一个她不知道的手机,并且在被问起的时候,说是客服电话。 九九是谁,为什么会一直打这个电话。 季平安为什么不接,他们认识吗? 九九又是怎么找到徐行的?真的是因为巧合看到了她直播? 无数问题在徐行的脑子里炸起来,现在不仅仅是眉头,她的脸颊也开始跳动了,敏感的神经比主人更快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沉重压力。 多少年了,徐行从未如此茫然,救回许青苗的那一晚纵使噩梦连连,那一份焦虑起码完全可以理解。 因为生死是大事,一旦失去就不能挽回,她的紧张其来有自。 现在呢,只是几个电话而已,一个手机而已。 她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指向什么就已经开始惊慌失措——为什么会这样? 徐行呆呆地思考着,突然门开了,何祖儿探头进来:“老板,昌九那边的会议开始了。” 她一惊,“好,我马上来。” 她打开手机,登入电话会议,合作伙伴的负责人陈总在过方案,ppt做得十分精美,主题是他们一个客户最近想要开启的裁员计划。 春天并不是常规的裁员好时候,但做企业不是种田,需要节流降本的时候不用看季节。 陈总这个人挺有经验,就是说话结巴,关键词总是要重复两次甚至三次,讲的内容又全都是在复述方案文本上已经有的内容,徐行没几分钟就走神了,这一次她莫名想起的,是自己和季平安恋爱的点滴。 年轻的时候,徐行是万人迷,季平安在自己的学校就稍微差点儿光彩,不是因为他平凡,而是因为相对于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出人头地抛头露脸,他更喜欢安静,更喜欢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即使如此,他在医学院七年仍然收获了不少小迷妹,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给他写信,约他吃饭,新年给他寄来精心制作的礼物。 后来他上班了,开诊所了,同事甚至病人,不时也有向他示爱的,甚至有种完牙的客户回去后捂着肿老大的腮帮子给他发半裸照片,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性感,季平安看到之后没完没了地叹气,徐行就差点笑掉大牙。 人生共处十三年,亲密无间,类似的人类似的事并不少,徐行习惯了两个人都第一时间相互告知,没什么特别的。 他人的仰慕多了其实很平淡,和白天吃了什么,路上看到什么地方开了一家新店这一类的事情其实无甚区别。 只不过,徐行偶尔还吐槽几句自己的追求者,季平安从不。 他不提细节,更不评论——人和行为都不。 谁的感情不是感情呢,谁在怦然心动的时候能理性坚强忍耐呢,就算最后无法如愿以偿,争取一下也没错。 毕竟,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两样。 他这样说,带着微妙的慈悲。 徐行觉得有道理。 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是能说出来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徐行向来这么想。 她没想到突然之间,自己不得不去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的谎言。 为了一个手机。 徐行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想要阻止胡思乱想从某一处扩散。 这时陈总把方案讲完了,电话里出现了一段寂静,直到徐行反应过来对方似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而且正在等待她回答。 什么问题? 她下意识想要说:“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遍。” 好在何祖儿觉察到了她的沉默,立刻一条信息发过来了:“陈总问,这个方案里有没有需要调整的部分。” 徐行咽下了问题,改而说:“陈总,这个方案我认为已经比较完善了,我晚点再仔细琢磨一下有什么要补充的,在您的文件上进行标注,然后咱们再来讨论具体如何呈现,您看怎么样。” 对方说好,然后又问:“我提前问问,这个裁员方案一旦定下来,要怎么公布比较好呢?客户那边在问,是开大会宣布,还是让客户公司的人力挨个通知?” 徐行说:“开大会宣布,但要做好逐个沟通的准备。” 这方面她非常有经验:“跟IT的人做好预案,大会一宣布后,即刻取消所有待优化人员的内部群组和邮件权限,防止他们串联起来和公司谈判。” 陈总说:“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真的会吗?” “会的,很多前车之鉴。” “会不会影响工作?” 徐行看了一眼资料,“这次裁的主要是行政和后勤,没什么特别工作内容需要交接,但系统权限很多,肯定是先取消比较安全,那些有必要特别交接的个人之后逐一暂时恢复就好,此外,裁员文件的签订要附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当天签的N+3,三天内签的N+1,一周内签的N-1。” “N-1不合劳动法吧?员工可能会要求仲裁。” 徐行必要的时候非常冷酷无情:“让法务做好准备,如果这个阶梯条件下都有人一周不签,那左右都是麻烦,仲裁是跑不掉的,公司越强硬,提起仲裁的可能性反而越小,而且加三和减一区别很大,能分化被裁员的群体。” 陈总说:“明白了。” 开完会,徐行坐下深呼吸,那个手机在她手心里倒来倒去。 忽然一震,有电话进来了。 尾号6688。 徐行凝视着屏幕上那个似熟悉又极陌生的号码,听着铃声高一声低一声,那声音没完没了,像回荡在无边的旷野。 她的心砰砰砰跳得那么明显,经历过无数次电话里的困难谈判,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焦虑和紧张。 一分钟的响铃即将结束,徐行清了清嗓子,接起了电话,那边的人非常平静地说:“徐总,你好啊。” 果然是九九,仍然是九九。 她说话的语气从容异常,仿佛早就料到了是徐行接这个电话。 徐行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昨天晚上让她彻夜难眠,无论如何都要问到答案。 九九吃吃地笑:“徐总,干嘛这么焦躁,不像你啊。” 徐行不接茬,继续问:“你想干嘛?” 九九好像一点都不奇怪是她接的电话,很悠闲,“我没想干什么,紧张啥呢,不过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和你见一面,至于我是谁,你见到不就知道了。” 徐行说:“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有话在电话里说就行。” 九九说:“电话里只听到声音看不到人,说啥都不痛不痒的,是不是,徐总,说回来,你应该知道吧,我想和你聊的,是你老公的事情,我看啊,你还是跟我见面为好。”她似乎在浴室或者洗手间,回音很大,伴随着水龙头开了又关。 季平安的名字搅乱了徐行情绪的深池,她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在她的经验里,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东西让你觉得惊讶,你就已经输了一步了。 可是徐行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九九爆发出酣畅的大笑声,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徐行的不镇定,而这让她很开心。 她丢下一句话:“见面地址我一会儿给你发,我等你,来不来,你随意。” 第三十章 岩茶 四十分钟后 和同中式茶馆在安福路上,离西京新城驱车二十分钟,大街转小路,大隐隐于市,名字也有讲究——君子和而不同。 茶馆不小,独门独户的三层楼,黑底金环的门往外开着,门口摆了一对小巧的石狮子,进门一扇影壁上描绘着百鸟朝凤图,细看线条色韵落款,是名家手笔。 影壁后是走廊,长长地蜿蜒到深处,一进此门,市声似乎就远了,暗香氤氲,背景里有轻微的琴瑟之声,更显得里外都很幽静。 这是九九发过来的地点,徐行以前从不知道这一带还有格调这么高雅的茶馆。 高黎去停车了,徐行踏进和同茶馆的门,穿宝蓝色曲裾的服务员殷勤上来接待,看了一眼房间号就说:“是江小姐订的房间吧?” 江小姐? 徐行脑子里一滚,从亲到疏去想自己有没有认识姓江的人,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男女都没有。 她想的时候,人已经跟着服务员到了茶室前,门半开着,一个高挑的女子坐在正对门的茶案后,端端正正的,头高高昂起,正注视着徐行。 深v红裙,修长的脖子上戴一串灰色大溪地珍珠项链,浓密的头发盘在脑后。 她满脸都是敌意。 就在这瞬间,徐行想起来了,自己确实认识一个姓江的人,女人。 还是他们都读本科的时候,有一个季平安的学妹,苦追季平安。 细节徐行懒得回忆,一言以蔽之,她求爱的方法有一些已经很过分了——过分到如果当事人介意的话应该马上报警的程度,包括但不限于: 在校园林荫道上潜伏,逮到机会就骑自行车去撞季平安,撞到后可以顺理成章陪他去医院。 隔三岔五半夜给季平安的寝室打电话,其他人接起来她就不说话,一次次打,直到季平安去接,如果被责备了,就会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不时在他上课的教室外等他,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等,等到为止,如果季平安溜走了,就会没完没了地找,找到为止。 那个学妹是学临床的,名字叫江去闲,非常江南春雨,大家闺秀。 徐行知道这件事,这个人,甚至还抱着一半调侃一半戒备,嘲笑过这个名字—— “取这样名字的人干出这样的事来,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她还问季平安:“话说,她图你什么?值得这样丧心病狂?” 季平安没有回答,也没有附和,眼睛望向别处,始终沉默。 他的表情难以琢磨,远远谈不上赞同,可也没有表露出反感或难过。 徐行能理解。 女人遇到癫狂的追求者都觉得害怕,纠缠越久,恐惧越深。 男人不一样,被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疯狂地迷恋,带来再多的烦恼里也有一丝窃喜。 哪怕是像季平安这样头脑清楚的男人,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女人,都难能例外。 这样缠了两年多,具体情况徐行也没有特别去关注,他们毕竟不在一个学校,她活动多,朋友也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不过每一次她去见季平安,似乎都能见到江去闲给他打电话。 半夜,清早,没有一点规律,有时候一口气打很多,有时候响一秒就挂了。 每次都能见到。 偶尔还有信息,一句又一句问: “你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不理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有一些就接近癫狂:“我现在去跳楼,我死了看看你会不会难过。” “手术刀太锋利了,真棒,划开真皮,神经都来不及传递痛觉。” 她看到过几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不舒服,有一次彻底急眼了,问季平安这是怎么回事,季平安辩解说自己也不知道,没招没惹没来往,对方就是不死心。 她反复追问,两人彻夜长谈,甚至还打电话给季平安的室友验证,最后徐行选择了相信季平安的说法,毕竟他其他方面无可指摘,徐行自己也遇到过偏执的追求者。 有些人就是不可理喻的。 这么多年过去,季平安和徐行顺顺利利修成正果,她再没有再听到江去闲的消息,偶尔她觉得一个偏执狂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目标,但怎么说—— 亲近的人之间,没有问题千万不要制造问题,既然相安无事,她有什么必要为一个已经淡去的阴影介意。 只是到了现在,那道阴影就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 徐行对最会看人,最会记人。 时隔多年,她仍一眼看出江去闲的变化。 她比当学生的时候瘦多了,容貌浓艳,五官比例比以前要匀称得多,脸尖尖的,眼神咄咄逼人。 她脚下一迟疑,江去闲就笑了:“徐总,好久不见。”挥挥手让服务员关门离开:“没按铃请不要进来。” 这间茶室不大,古色古香,屋子中间摆一张方形的茶案,案上是全套泡茶冲茶的器具,正对门的位置是茶师位,茶案左右是客人位。 左边客人位上,已经放好了一个红褐色的茶盏,盏中有大半杯茶,热气萦绕,显然是刚斟的。 徐行闻到茶的香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是岩茶,肉桂,从香味和色泽来看,是很高级的货色,这样的茶叶,市场上通常都是按克卖的,小小一包50克,要上万块钱,在这样的茶室点,更是价格不菲。 她惊讶的并不是江去闲消费得起这么好的茶,而是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这一款茶。 江去闲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疑问,眉毛抬一抬,做出笑的样子,然而眼神里的敌意半点没有消除。 “平安告诉我的,你喜欢岩茶,尤其喜欢肉桂,这个茶叶是我自己带来的,是你在家和办公室喝的那一种。” 徐行听到平安两个字,仿佛一道警铃在脑海深处响起,她抓紧了自己的包,马上又放松下来。 没问题,不要制造问题。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这是她的人生原则。 面对任何人都如此。 她从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味道是这个味道,品级不是这个品级。” 徐行向江去闲微微一笑:“有些好东西,不是说花钱能买得到的。” 江去闲的唇角用力抿了下来,接下来要说的话,未必会很友好,但徐行没有给她继续的机会。 “很晚了,现在喝茶对睡眠不好,你找我有什么事?” 江去闲紧紧盯着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要你跟季平安离婚。” 徐行轻描淡写地说:“就这个?” 江去大概没想到徐行会是这个反应,她重复了一句:“你必须要跟季平安离婚。”声调突然就提高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尾音高高昂起。 从这个音调里,徐行听出了她深深埋藏起来的疯狂。 她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在午夜电话里嘶喊痛哭的那个江去闲,身上的衣服从一百块的快消品换成了几千块的名牌,本质却没有任何改变。 她平静地问:“为什么?” 江去闲一下撸起了连衣裙的袖子,手臂猛然伸到了徐行的面前,她雪白的皮肤上有好些道扭曲的痂,黑红色,像被暴晒后失去了活力的藤蔓,徐行认识这样的疤痕,用刀子反复割,一开始割开肌肤,后来割开伤疤,长年累月下来,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去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凭我为他死了不止一次,凭我认识他十五年,跟了他八年,除了付出,一无所获。” 十五年,八年。 像被一拳打中后心口,徐行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数字都有其意义。 她和季平安相恋十五年,而季繁七岁。 八年前,就是她怀着孩子的时候。 一股冰凉的感觉从下腹涌起,沿着脊椎升上后脑勺,把她冻在了那里。 江去闲看出来了她的震动,嘴角抿出了一丝恶意的自得。 “怎么,他是演技足够精湛没在你面前露出半点破绽呢,还是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徐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和人冲突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要对抗,专心攻击,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没有必要回应,说自己的就行。 她尽可能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没有高低起伏,甚至带点儿调侃,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无论是哪个级别的狗血故事,只要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几乎都是可笑的。 “江小姐,你真是滑稽,你也几十岁了,这辈子是没有一件正事要干,所以一心一意想要当小三是吗?” 江去闲的笑容凝固了,额头上青筋绷出来。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了解季平安,他也不爱你。” 徐行摇摇头:“你看你,折腾十几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还是自说自话这一套。” 江去闲一拍桌子,似乎想要站起来,起身到一半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往椅子上一倒坐定了身体,竟然飞快地冷静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 “行吧,你说什么都行,你要是愿意的话,回去和你老公对个数,看看他和我到底有没有在一起,看看他爱我还是爱你?” 徐行拿起茶杯看了看,很无奈:“你实在太可笑了,现在三分钟一集的短剧里都没人说这么矫情的台词,你好像还挺为自己感到自豪似的。” 江去闲说:“我没有什么自豪不自豪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就去问你老公呗,你敢不敢问?” 徐行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而后慢条斯理喝完手里那杯茶,她用尽了人间修炼几十年的全部功力,细致入微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神情,连同身体的姿态,不给江去闲看出任何破绽。 这是她的强项,这也是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这件事原来这么难。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想要摘下面具,由心而发,咽喉下压着无数恶毒的话,像蛇群盘踞,随时可以争先恐后倾泻出去,什么结果都不需要想,先出口恶气再说。 但她没得选。 原因很简单—— 她不喜欢输。 被人看见自己的真实情绪就是输。 关心则乱,越在乎,就越会乱方寸。 一旦被人知道你乱方寸,这个软肋可就被人拿捏上了。 想想十几年前她毛没长齐,已经知道要以退为进不扯头花,那时候她都没有给江去闲看过自己笑话,现在难道还活回去了? 退一万步,对方的招还是她给支的。 这要是输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思绪如乱云排空,手里这杯茶仿佛喝了一辈子那么长,就像遇到不会做的几何题看那个图,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哪条线和哪个边之间会产生关系。 她默默地在心里数数,1,2,3. 然后说:“我和我老公之间的事,跟你这个外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不劳你费心了。” 茶杯在桌面上放下,当啷一声响,她发出一声轻叹:“赝品就是赝品,有色无香。” 江去闲双手按在茶案上,胸膛起伏,她很瘦,她的手也很瘦,虽然妆化得那么好,整个人仍然像被什么吸干了能量,正在摧枯拉朽地衰败下去。 徐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江去闲吐出一口长气,眼睛睁大了,和脸几乎不成比例,浓黑的眼线与睫毛都干爽分明。 她比年轻时好看了,和那年月比,她甚至还真的长进了,明明情绪暗潮汹涌,还能维持正常的姿态。 徐行依稀记得她曾经有多么容易哭,季平安每次接电话,她都能听到对面传来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声,仿佛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结果还不是活到了现在。 徐行一出神的功夫,江去闲终于说话了:“徐总,你想装腔作势,那随便你,我就一句话,要是你老公没什么事,是我自说自话,今天我就不会来找你了,他有没有和我在一起,是很容易验证的事,我不信你不想知道真相。” 徐行踮起了脚尖来按住自己的身体语言变化的幅度,太用力了,小腿肚乍然就酸起来,而后开始微微抽筋。 憎恶与厌倦交织的寒意在后脑勺盘旋,她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她站起来,拿好包包,居高临下看着江去闲,随手指了指她的手臂:“我没什么话好跟你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对了,你自己学医的,应该知道这么割最多到真皮层,死不了对吧,当然我猜你也没想死,习惯性吓吓人当然是够了。” 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对方受了重伤,她都会责怪人家呻吟得太大声:“哪有那么痛?别夸张了。” 现在就是如此。 这是爱憎分明,亲疏有别,还是根子上缺同情心? 徐行此刻懒得深究。 她离开椅子,扭身去开门,突然身后一声巨响,诸多什物纷纷落地,茶壶茶杯水壶哗啦啦碎裂,一个圆形的貔貅茶宠被人丢过来,砸在了徐行身边的墙壁上,碎成了几片,徐行硬是压住了自己回头的冲动,施施然走了。 一跨出茶室大门,就见高黎在外面等着,尽管进去的时候徐行叫了他回家。 “祖儿说徐总过来这里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叫我等等,以防您需要我做什么。”他迎上来,慢条斯理地说。 徐行心里一颤。 她上了车,刚关上门,季平安就打电话过来了:“老婆,你找我?还没下班吗?我刚才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徐行把手机放在膝盖上,膝盖不自觉地抖动着,季平安说:“哎哎,老婆?徐总?” 徐行什么都没说,她在颤抖,不仅仅是手,还有全身,她也不敢说话,怕出口就是尖叫或者呜咽。 冷静。 万马奔腾的情绪中有一个声音还在徒劳地劝说,是她自己,是她平常劝别人时候的语气。 “冷静,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季平安察觉到了异样:“喂喂,啥情况,你是不是静音了?” 徐行干脆挂断了电话,之后发了个信息过去:“信号不好,我在高速上,我今晚不回来,明早跟女儿说一声。” 季平安的信息紧跟着也过来了:“怎么突然就不回来呢?有什么事吗?” 她咬住嘴唇,提醒自己谨言慎行。 回信息:“客户要求,连夜赶去苏江,明天一早开会。” 季平安发了一个笑脸,一段语音:“徐总还是那么拼。” 徐行举起来听,翡翠耳环叮叮当当撞在了手机屏幕上,那是季平安前几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一股无名火起,徐行揪住耳环往外猛一扯,耳垂刺痛,就着车外街灯光影,手指上一片血痕起先湿润着,渐渐凝固起来。 第三十一章 全家福 十一天后,2023年3月12日,周日 周日这一天的天色格外好,季繁班上两个小同学携家长来桂景园做客,吃了午饭吃晚饭,闹得天翻地覆。 季平安最会当孩子王,下午带着两大三小去小区的儿童乐园,拎出足球篮球羽毛球跳绳各色运动设备,亲自上场带领娃娃们奔驰,回来安排上AR游戏机给孩子们畅玩,自己系上围裙下厨做菜,端出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辣有鲜,妈妈们啧啧称奇,要求徐行开班传授上哪里找这么完美的老公——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床上功夫怎么样?” 其中一个妈妈大胆发问,徐行微笑不语。 人又问:“哎繁繁妈妈,你最近是不是减肥?感觉瘦了好多,其实你真不用减了,身材很好很好了,有什么秘诀跟我们分享分享啊。” 捏捏肚子,货真价实的脂肪,货真价实的苦恼:“生完孩子之后,这一圈肥膘就没下去过。” 徐行还是笑,说:“没减肥,就是最近特别忙,吃不好睡不好。” 听起来很像托辞。 实际上也确实是托辞。 一个礼拜,体重掉了五斤,确实忙,也确实没怎么吃也没怎么睡,长夜里看着窗帘外一点点黑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 如鲠在喉是怎么一个难受法,徐行终于知道了。 她是一个压力型选手,不管是与人对抗还是要上台演讲,或者解决什么疑难杂症,越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她越是精神抖擞。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面对,解决,放下。 六字真理,金玉良言。 但对别人说总是比较容易的。 江去闲实实在在是让她破了防,因为眼前这个问题,解不解决,都会演变成为另外一个问题。 她强作镇定,吃完晚饭陪着季繁把同学和家长们送走,从小区门口回来时季平安刚好收拾干净客厅厨房,擦着手出来,说:“哎哟,三个孩子的规模不是一个孩子的三倍,是二十倍啊,幸好我们就生了一个。” 季繁很警惕:“你们还要生吗?” 季平安过去抱起她:“为什么这么问。” 季繁多抱紧爸爸的脖子:“康晓晓有个弟弟,她爸爸妈妈都爱弟弟,她说没有人爱她。” 季平安抱着她往楼上走,差不多是洗漱上床读故事的时间了,一边说:“那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如果你们生了一个弟弟呢?” 季平安想了想:“第一,不管生了几个弟弟,爸爸妈妈都永远最爱繁繁。” 还回头问了一句徐行:“妈妈说对不对。” 徐行赶紧点头:“对,百分之百,百分之十万。” 小孩子对百分之十万这么惊人的数字明显比较满意。 季平安转过了楼梯角,还在说:“第二,现在根本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之前爸爸跟繁繁说什么来着,不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哭鼻子,对不对,发生了再哭也是来得及的。” 季繁说:“我不喜欢哭鼻子。” 季平安笑起来:“那是,谁会喜欢哭鼻子啊,但需要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可以的。” 他们父女你一句我一句,而后进了房间洗漱,过了几分钟,估计季繁开始洗澡,季平安就下楼来了。 因为爸爸带得多,季繁虽然娇惯,自理能力却很不错,洗澡换衣服很小就是自己来,她规矩很多,从哪里开始洗,哪个部位洗几下,穿衣服的顺序是什么,一头一脑不能乱,乱了她的套路小孩子会大发雷霆,一天都周身不爽。 从徐行的角度看过去,在这些日常琐事上花这么多时间,遵守这么多规矩,实在规范有余,效率不足,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改不了了,木已成舟。 季平安下来就开始检查屋子里外的门窗,水电,煤气,冰箱里有没有不能过夜的东西什么的,也是一整套sop,一头一脑不能乱,有其父必有其女,诚不欺我。 平常这时候徐行如果在家,就已经自己上卧室去该干嘛干嘛了,但她今天就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季平安第若干次经过身边时,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记得江去闲吗?” 季平安停下了脚步,好像犹豫了一下,动作并不明显,可徐行还是心里一紧。 他转过身来,表情没什么变化,“记是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你们俩,有联系吗?” 这一次季平安回答得很快:“没联系,但她和我好多大学同学都熟,偶尔会在同学群里听到她的消息。” 徐行盯着他:“是吗,那你最近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什么?” 季平安往旁边看了一眼,好像在回忆,然后说:“具体忘了,好像是她换工作了吧,哎,我们那帮大学损友群里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工作怎么样,谁结婚离婚了,谁生病了之类的呗,说一嘴就过去了。” 徐行的手压在自己腿下面,张开手指,紧紧抓住了沙发坐垫的边缘。 她平静地说:“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的,我记得她学的是临床?” 季平安顺口说:“她不是学医的料,读完本科就去学化妆了,嗯,好像是这样。” 徐行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听,一个人说话,举凡语气,调门,用词,重音位置,都能说明很多问题。 她分析别人通常都是十拿九稳的。 然而眼前这个不是别人。 越是熟悉,她越拿不准。 不过,她确定知道季平安接下来会问什么,事实也是如此。 “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起她?” 徐行说:“我前几天直播的时候接到一个连麦,对方说叫江去闲,我想这个名字还挺耳熟。” 季平安一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徐行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个名字很特别是真的。” 季平安说:“那是。” 跻着拖鞋去关好厨房的门,说:“我去看看繁繁洗完没。” 瞥一眼时间,十九分钟过去了,按季小姐的节奏,她应该是自己爬上床了。 徐行点点头:“我来关灯。” 她没有马上关灯,而是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眼前的一件件家具,器物以及装饰上都极熟悉而亲切,每一件都封印着这个家里有过的一段段光阴,那些笑声,那些闲聊,那些坐在一起默默无言然而心心相印的片刻。 而后她的是视线落在电视机下面,定制的悬空电视柜上摆着许多家人的照片,季繁的最多,每一年生日的照片一字排开,但是占据c位,相框最大也最显眼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前几年拍的一张全家福。 具体哪一年忘了,季繁还小,肉嘟嘟的被季平安抱着坐在椅子上,徐行站在父女俩身后。 拍照那天是工作日的晚场,六点到九点,因为周末太难约了,她开会耽误了一点时间,将近八点才到,进门还在打电话,穿着白色套装,妆面很职业。 看起来不像是来拍全家福,倒像产品经理来现场监工。 季平安和季繁三四点就到了,老老实实配合化妆师捯饬,换上提早定制的汉服,这是一家三口商量好的打扮。 结果徐行不但来晚了,还换了个包,早上季平安就给她放好的衣服干脆没带,临时做妆造也来不及了。 大家商量的时候,她忙了一天没怎么吃饭,胃有点痛,血糖也低下去了,表现得就比等她的人更不耐烦——“就这样拍吧。” 其他人拍全家福起码大半天,他们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战斗,因为徐行晚一点还要开电话会。 摄影师最后可能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阴不阳地说:“爸爸脾气真好啊,太难得了。” 季平安全程情绪稳定,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只在看样片的时候发表了一句评论:“挺好,其他人的主题是大户人家三世同堂,我们家的主题是从未来职场穿越来的妈妈。” 徐行想到这里,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家,他的付出和关注徐行看在眼里,身在其中,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有保留。 怎么可能像江去闲说的那样,八年,十五年,生命中还有另一个女人。 她提醒自己,不要中计,因为外人几句话去焦虑去猜疑,本身就是中计。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关了灯往楼上走,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冷冷地嘀咕: “那你敢不敢问一下你老公,他到底有没有和我在一起。” 第三十二章 录音 第二天,2023年3月13日,周一 第二天徐行上班上到一半,红色铅笔往桌子上一丢,打了个电话给林小琥:“你有空吗,跟我喝杯咖啡去吧。” 林小琥说:“没空,忙着呢,做提案。”喜滋滋地:“我接了一个大活儿!” 尾音还在颤抖,她忽然停下来,然后说:“不对,重来,你再问一遍。” 徐行真的又问了一遍:“亲,有空吗,跟我喝杯咖啡呗。” 林小琥说:“行,几点?在哪儿?” 徐行报了一个她们两处办公地点中间的咖啡馆,在一家商场首层,东西不怎么样,胜在地点方便,门大好找,徐行有时会在那里见人。 林小琥说:“你请。” 徐行微微一笑:“我请。” 她们俩前后脚到的,下午一点半,工作日的商场工作人员多过顾客,音乐都格外悠扬,徐行坐下点了一壶茶,林小琥却要了两杯加四份浓缩的冰美式,猛往下灌还嘀咕:“困死我了。” 徐行说:“你干嘛了这么累?” 林小琥和往常一样穿着工装裤,拖鞋,灰色大T恤,头发乱糟糟的,说:“你别管我了,你说吧,遇到什么事了,是要姐的人还是要姐的钱?” 徐行拍她一下,“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事了。” 林小琥斜眼看她:“我们俩自小穿一条裤子,现在当然你的码子我是穿不下了,然后自打毕业快20年了,你啥时候约我是为了玩或者想我了?不都是有事。” 这么一说,徐行想起上次找小琥也是因为要帮董太太平事儿,顿时赧然:“我这么差劲的吗?真就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小琥不以为然:“哪儿差劲了,这不就是你吗,做事都追着目标的,那句话怎么说的,结果导向,对吧,再说了,咱们什么关系,难道你找我有点啥事还需要提前打点啊。” 徐行喃喃说:“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更差劲了。” 林小琥抓住她几根散发揪,说:“好了,说吧,啥事儿。” 徐行把季平安第二个手机和江去闲找她的事儿说了。 她没第二个人可说,和江去闲有关的一切,除了她和季平安,就只有林小琥全程参与,当初她的建议是:“我找棍子你找麻袋,揍她一顿我估计她就老实了,对吧,让她好好体会体会,是男人重要还是命重要?!” 这野蛮的解决方案在现代社会不可行,但想象一下江去闲被罩在麻袋里挨棍子的场景很过瘾,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意淫。 这会儿林小琥跟着她把前尘往事全想起来了,猛皱眉头:“这女的什么意思啊?这么多年了干点啥不好,干嘛阴魂不散缠着你们家老季。” 徐行不吭声。 忽然眼泪就一滴滴落下来了,擦了一把,自己很诧异,但在林小琥面前是不用遮掩的。 她们俩是真发小,真朋友,小学初中到高中一条龙,形影不离,徐行的妈妈跑掉那几年,连内裤胸罩都是林小琥的妈给她准备,那会儿小琥已经有点胖了,一模一样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式样,她穿m,小琥穿xl。 这辈子为她打架最多的人不是初恋热恋结发老公,是林小琥。 她内心真实的焦躁和恐惧像开了锅的热汤,此刻沸沸扬扬的浮沫溢出来,一览无遗。 林小琥赶紧坐过来给她擦眼泪,肉乎乎的手指笨笨的,擦完抱着她的肩膀哼哼唧唧地哄,跟哄小孩儿似的,直到徐行被肉麻得没办法,笑了出来。 她这才又问:“说起来,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天到晚给人平事儿的,你自己说说看,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下压,做了一个飞机飞上天的姿势:“上帝视角开一开,啊,开一开。” 徐行白她一眼:“这是啥,你们营销公司的术语吗?” 林小琥说:“屁营销术语,你的术语,我以前遇到啥事跟你商量,你不就是让我上帝视角开一开,说要俯瞰才能观察事情全貌,哦,你说我说得事儿事儿的,其实是忽悠我的对吧。” 徐行说仔细想了想,摇头:“看不见。” 她趴在自己手臂上深深叹息:“当局者迷啊亲。” 林小琥喃喃:“那倒也是。” 两人对坐喝苦咖啡,一时无话,窗外有人高歌而过,是一群穿校服的孩子,都兴高采烈的,年轻的脸,年轻的眼睛,在阴天也放光,青春无敌。 她们俩特羡慕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孩子们远去,林小琥说:“你觉得那个手机,拿来干啥用的?” 徐行说:“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不想搭理江去闲,给了她一个自己不用的号码,让她拼命打。” “那不就结了,如果是这样,瞒着你也可以理解啊。” 徐行摇摇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最讨厌家里人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看林小琥一眼,毕竟是好朋友,林小琥马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摸摸她:“你妈造的这个孽哦。” 徐行吁口气:“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我没在的时候他们晚上用这个号码联系,不会留下痕迹。” 林小琥点了几下头,她是个很尽责的捧哏:“也有可能哈。” 喝了几口咖啡,忽然拍了徐行一下:“小行。” 徐行说:“嗯。” 林小琥说:“你记得前几年,我又一次创业失败了跟你借钱吗。” “记得。” “我当时给人追债,妈呀,裤子都当掉了,失信人,坐不了高铁坐不了飞机不能用信用卡,简直了,我妈都不接我电话,我那会儿跟你之前借的好几万还没还,又跟你借,你还真借给我了,整整十五万,没那十五万,我就彻底老赖了,日后还开什么公司啊。” 徐行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你后来不是连本带利还给我了吗,还硬算了六个点的利息,比定期高多了。” 林小琥说:“这有谁能知道,我当时借了就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还上,真心话。” 她又碰碰徐行的手:“我还明跟你说,万一翻不了身,我可就老赖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你记得吧。” 徐行说:“记得,我还跟你说没有人这样借钱的,你管其他人借这台词就省省吧。” 林小琥笑,说:“这句话我没在意,我记住的是你说的另一句话,你说你跟我是自己人,亲人,亲人就啥都照最好的想,如果是外人就照最坏的想,所以外人你就根本不会借。” 她伸手过去捂住徐行的脸,再叱咤风云的强人一旦被捂住脸,看起来都蠢萌蠢萌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动弹不得。 “你跟季平安这么多年夫妻了,知根知底,你有什么事放不下的,最好是去问他,和他聊聊看到底怎么回事。”林小琥语重心长:“你对我都能往最好的方向想,难道老公还没这个待遇。” 徐行从她掌心里挣扎开脸:“你真这么想。” 林小琥说:“那是。” 徐行看了她好一会儿,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这就去找他。” 起身就往外奔,林小琥在后面喊:“买单,哎买单买单。” 徐行要去的平安诊所在西城区三关大街和富平路的交集处,离桂景园很近,做的就是街坊生意,开诊所是徐行撺掇季平安开的,开起来需要的资金也是她张罗着找来的,甚至一开始没啥客户,还是徐行找了林小琥,免费上了一波网络宣传的强度。 但后来业务好起来,就全是季平安自己的功劳了。 除了他自己专业过硬之外,还因为这家小小的私人诊所能摇来全西京最好的专家坐诊,只要愿意给钱,干啥都能给你弄到大佬出手。 什么本市三甲口腔综合医院正畸的头号专家团队,什么种牙界传奇大夫,什么局部牙齿美容圣手,牙周病治疗西京第一把交椅。 这些普通诊所求不到的强助,季平安靠着东找一个师兄西请一个老师,七拐八弯人托人,最后总是能请来,请了一次之后都还愿意跟他长期合作,甚至有几个大牛还在他这儿认了一点干股。 这么下来,他的诊所不算很挣钱,毕竟好些业务的大头分出去了,但运营得很顺利,老客户奇多,推个储值活动大家哗哗来,一家人接下来十年要种的牙都预定了。 徐行有人脉,那都是靠利益环环相扣,一层一层互相需要镨起来的,季平安不一样,他纯属人缘好。 一个人好相处,不多事,还愿意吃亏,人缘不好才奇怪了。 徐行站在诊所门前想这些前尘往事,想了好一会儿,季平安张望着出来了,看到她就笑:“我还说出来看看怎么还没到。” 牵过她的手又问:“老婆你没什么不舒服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徐行摇摇头,默默随季平安走到办公室,他走在前面推门,没等门关严,她的忍耐突然就到了极限,脱口而出:“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和江去闲有没有来往?” 季平安顿了顿才说:“怎么又问起这个人?” 徐行说:“你先回答我。” 季平安走到墙边的茶水柜拿了自己的杯子倒水,然后拿过来放在徐行面前,又看了看她的神色,徐行知道自己紧绷着脸,绝对算不上友善,他们很了解彼此,这不是一个可以打哈哈混过去的时刻。 所以季平安说了:“她一直有联系我。” 徐行心一沉,像胸口系了一根铁绳,有人正往下猛拉,她咽喉发干,说:“什么叫她一直在联系你。” 季平安轻声说:“跟以前一样,一直给我打电话,来找我。” 那根铁绳现在烧红了,沿着食道和咽喉,徐徐上升,带来逼真的灼伤感。 这一刻徐行才意识到,“以前一样”四个字带来的回忆与联想,以及由此生发的反感与厌恶,其实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不由自主提高了音调:“和以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 季平安身体往前倾,伸出胳膊,张开手掌,悬在办公桌的上空,两人之间。 他要握徐行的手。 在家里,在外面和人一起吃饭,在路上走着。 季平安不时会这么伸出手来,满怀期待地悬在徐行面前。 徐行凝视着他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很适合当小说的男主角,骨节分明,指甲剪得非常干净,每一只都有一道白色的,清清爽爽的小月牙。 这是一双值得爱上的手。 她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去。 季平安松了一口气,然后说:“老婆,她一直联系我,这不是我的错啊,真的跟以前一样,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 徐行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季平安说:“挺久的。”没有说具体时间。 徐行忍不住身体一抖,提高了声音:“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季平安垂下眼睑,很无奈,“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干嘛。” 他说得很诚恳:“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小事的,以前她闹成那样,你不也是一笑了之?” 徐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笑了之?” 那些彻夜长谈,多少次撕破脸的对垒,她的自尊心和嫉妒在修罗场中博弈,不分胜负,最后是人的本能胜出,她徐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选择了为爱情战斗。 她对那一切记忆犹新,而季平安说的是——一笑了之。 徐行抓紧了季平安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抓得太用力了,季平安皱了皱眉。 “老婆,你这是怎么了?今天突然跑过来问我这个。” 徐行盯着他的眼睛。 “因为江去闲来找我了,我直播的时候,她跟我连麦,说跟你谈恋爱谈了好多年,没有结果,问我怎么办。” 她简化了和江去闲对话的流程,没有必要讲那么细。 季平安的脸猛然绷紧了,像覆上了一层冰,他眉毛挑上去,嘴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徐行目不转睛看着他,努力想要分辨那是做贼心虚的惊慌,还是晴天霹雳的意外。 她看不出来,这不常见。 医人者,不自医。 知人者,不自知。 只缘身在此山中,是无法自解的迷局。 她只能徒劳地继续盯着季平安。 终于,她看到一点点自己内心期待的反应。 那是愤怒。 “神经病,她什么意思?骚扰我没用处就跑去骚扰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徐行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季平安摇头:“哎哟,怎么可能是真的。” 徐行从自己包里拿出那个客服电话:“那这个呢,你怎么解释。” 季平安扫了一眼,耸耸肩:“解释什么。” “你不是说这是客服电话吗。” “是客服电话啊。” “你前台说你们诊所从来没有过手机客服电话。” 季平安接过那个手机,举起来看了看,“这是我以前在住院医生的时候给病人的联系号码,你不记得了吗?你以前还打过这个电话找我,非要在我上班的时候跟我逗闷子。” 在公立医院当住院医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顺着季平安的话往下说,仍然盯着谎言不放,那才是让她耿耿于怀的关键:“你现在没在公立医院了,留着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 她指了指:“里面什么都没有,全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季平安没去碰那个手机,也没有半点惊讶神色。 只是越发降低了声调,有点儿无可奈何:“小行,你平常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事儿想不通,一个拎不清的人拼命找我,我能干啥?肯定是给她一个我不会接的电话号码啊。” 他起身走到徐行身边,摇了摇她的肩膀:“按她说的我跟她有事儿,为啥我不好好接她电话?我们俩又不是包办婚姻,正经谈过恋爱的,对吧,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会故意不接的,我敢吗?” 徐行低下头,她不能不承认,这句话让她略微松了口气。 季平安对徐行的温柔是有目共睹的,用季妈妈的话来说——你这么惯着你老婆,心里没一点不服吗? 他温暖的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脖颈,从耳后到肩膀,一路顺下去,渐渐加大力度,又柔和地推回来,有时候她在卧室里看资料做方案,伏案太久腰酸背痛,季平安就会踱过来,给她提供几分钟爱的推拿。 徐行反手抓住他的手,软软地说:“你没骗我?” 季平安说:“我哪儿能骗你啊,我连病人都忽悠不了。” 他绕过来坐在徐行面前的办公桌上,说:“如果我能每次都把只需要做根管治疗的人忽悠去种牙的话,我大平安牙科诊所营业额起码能翻一倍。” 徐行微微一笑,季平安低下头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你别理那个疯子了,打电话给你你挂掉就行。” 徐行想了想:“你现在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她,让她以后不要再找你。” 季平安一愣,神色犹疑。 徐行皱起眉头:“怎么了?” 第三十三章 高黎 三个月后,2023年6月5日,周三 夏天到了。 西京的春夏之间很少有什么绵延的衔接,五月底可能都只有二十度,端午过了第一天,猛然就飙到了三十八度,满街走的都是熟人,个个眯起眼睛来汗流浃背。 徐行下午从飞扬集团开完会出来,路上接到一个旧同事给她打电话,劈头就问:“小行,你还在做咨询吗?接不接小公司的业务。” 这个同事姓秦,单名一个专字,以前在华光做财务控制,和徐行同期,都是新人,都要刷资历,经常见到了就聊聊天,关系很不错,两年多后他就跳槽了,但大家一直都有联系。 秦专是山东人,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三十岁不到脑门之上已经地中海,所谓喝了磨刀水,秀气在里头,他十年职场换了四个工作,每次都能斜向升迁,和他同时开始工作的人如果蹲在一家公司过一天做一天,现在比他低三级都很正常。 徐行跟他寒暄了两句,然后说:“其他人介绍的难说,你介绍的那怎么都是要接的,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专三言两语,给徐行介绍了一个新客户—— 这家公司在平城,名叫重明文化,一百多号人,规模不大,做互联网内容生产和发放的,一年有两千多万净利润,在一个很小的细分领域是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他们这个业务规模没有办法自己上市,最近正和一家互联网领域的大上市公司谈收购,意向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业务交流下来,大家都觉得能双赢,结果问题出在了背景调查上。文化公司,老板是文化人,员工是文化人,客户也是文化人,文化人,往往就不是规矩人,因此整个公司上下除了财务和法务两个员工,没有一个人喜欢规章制度,也没有一个人认为公司需要规章制度,美其名曰自由滋养创意,创意带来金钱。 他们都觉得这句话特别带劲儿,按照这个路子运营也一直没出什么差错,但审计公司和收购方就不干了,其他且不说,收购要能成功,财务的规范得过关吧,起码的组织架构和日常运营状况人家也是要看的吧,一团糟实在没法加分吧? 秦专是重明文化总经理的亲戚,自己帮兄弟梳理财务状况,再找徐行帮他们看看组织架构和人力方面的规章制度,需求并不复杂。 徐行和秦专聊了几句,去了一趟平城,两天就把这个合同拿下来了,合同金额一百来万半年服务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个差出得还是很有效率的。 她清早到的平城,忙到晚上十一点,第二天九点继续开会,夜色降临后饭都没吃,买了十点的机票往西京赶。 电话通知家里人,季平安很诧异:“徐总,你这么跑不累吗?” 徐行说:“明天早上还有事儿。” 季平安说:“哦。”又说:“事业型大女主不好当啊,你以前的行程好像还没这么紧凑,怎么还越来越累了。” 徐行干笑了两声。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上一个问起的是何祖儿。 几天前她带何祖儿去见客户,回来路上她突然说:“老板,你最近很少出差了哦。” 徐行说:“有吗?” 何祖儿对她的日程烂熟于心,拿数据说话。 她说:“你以前一个月平均拜访异地客户三到五次,大部分是短途,最多三天就回来,频率一直很稳定,但是最近三个月你只出去两次,而且都是当天往返,最早一班机最晚一班机,明明第二天也没啥特别的事需要赶回来的,还有啊。” 她打开手机上自己的工作日志看了看:“以前你都跟新客户都是当面做keygroup访谈的,最近三次都是视频电话和问卷做的。” 徐行当时就不响了,低着头装作看手机,何祖儿没注意到她神色变化,还在说:“上港晟轩那个单你签下来之后,压根就没去过了,每次都是跟他们开电话会议。” 她是真的在虚心请教:“老板,你一向来说我们这一行是最认人的,现场有神灵,什么视频电话,电话会议,纸上谈兵的效果都不好,怎么现在改模式了吗?” 徐行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更不用说解释了。 她那天回公司之后,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凝视着自己眼前一排红色铅笔,胸口一点郁气充塞,无论如何深呼吸都不散去,让她五内不安。 因为何祖儿是对的。 有一些客户是小公司,勉强可以说不重要,线上应付过去就行,但徐行其他有些客户比飞扬集团只大不小,有的总部在外地,有的虽然本部在西京但各地都有分公司,那是实实在在需要去跑的。 给人当顾问,必须掌握第一手的信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就必须保持亲临现场的频率,派项目组盯场只能作为业务辅助,因为清道夫是个小公司,最大的资产和本钱就是徐行自己。 客户认人,认的是徐行本人。 她内心深处是以此为傲的。 如何祖儿所说,她从前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跑出去一两趟,外地两天一夜,或周边一天一夜——提前一夜到达工作地点,睡足七小时,再做个价格四位数的面膜——面膜其实没用,智商税,但有能力花这个钱去得到十五分钟滋润的人,往往就会对自己有更大的信心。 信心就是一切。 她本来也很喜欢异地的豪华酒店,工作后去做个spa,或独自在101楼的餐厅吃一顿M9的牛排大餐,都是对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遥望灯火如焚的华丽夜景属于充电的一部分。 是什么改变了她? 徐行不敢继续往下想,但她不能不想,只是在得出结论之前,她喉头已经先哽住了——强烈的挫败感变成了有形之物,从心底升腾起来,让她忽然之间无法顺畅呼吸。 她不再愿意独自待在异地,独自度过长夜,因为当她忙完之后喘口气,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浮起一个念头—— 季平安在哪里。 他在干什么。 那个电话,他在用吗? 想是想不清楚的,于是徐行查岗——晚上九点十点打视频电话回家,季平安多半都在,他接起电话,一般都是先转去给徐行看旁边做作业的季繁。 十一二点打回去,他就在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了,毫无异状。 甚至第二天很早踩着他开机的点儿打过去,也一切正常,他要么还在床上躺着,要么在客厅坐着。 只不过,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徐行知道什么叫做预期实现。 你觉得一个人是坏人,以对待坏人的方式去对待他,那他迟早一定会变成坏人。 人会亲手塑造了自己的世界,哪怕从其他人眼里看出去是被动的。 但还是那句话,医人者不自医。 跟别人说道理是很容易的,到自己可不是一码事。 于是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安全的预防方式——尽可能在家,尤其是晚上。 至于白天,她给季平安打电话的频率也高了很多,而且十个电话里有八个是视频——她从前是最不耐烦打视频的,因为打视频要看着镜头,全神贯注地打,不能一边说话一边做别的。 打过去往往又无话可说,季医生就难免诧异:“怎么了徐总?” 她只能讪笑。 其实可以说的是:“想你了,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没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可人心有自己的主见,生出芥蒂之后,多少贴心的密语就被卡在了咽喉里,她不再说得出口。 季平安一句话说得徐行左思右想,挂了之后好一阵子才想起要把自己的行程发工作群。 她的安排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她今晚回来,公司的人就要配合安排明天的工作,高黎也要来接她。 一秒钟之后,高黎还没跟徐行确认接机的时间地点,何祖儿的电话过来了。 “老板,今天我来接你好不好。” 接机一向来是高黎的工作,徐行自然就问:“为什么?” 何祖儿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老板……” 她拖了个软绵绵的长调,“你让我来吧。” 徐行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累了。 从进重明办公室第一秒钟,她就没停过跟人说话,开会说,吃饭的时候说,私下一对一和高管们说,见缝插针要处理其他客户突然冒出来的需求,等一下在去机场的路上还要给飞扬集团做两个电话面试。 喉咙昨天晚上就开始发干发哑,靠着不断喷润喉喷雾才撑到今天。 这个工作强度本身不算稀奇,开会是徐行日常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一回她算是领教了文化公司那些轴人的厉害,别人做生意,脑子里长的是按部就班发育的神经元,文化人走生意,脑子里是好多条缠在一块儿的章鱼。 十多个人围一桌,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要么沉默很长时间,要么同时有几个人抢话,还谁都不服谁。 会议主题本来很明确,也按照议程12345在讨论的,结果刚到第二点,老板突然大撒把自己跑去说第五点的情况了,高谈阔论半天之后一拍脑袋:“哎哟,说远了。” 这还算好的,还知道自己说远了。 更多的时候是忽然有人会在A话题的间歇突然问老板:“我们跟九天那个项目,你说报价多少比较好。”然后一屋子人开始谈论那个项目,还有现场调方案出来投屏的,整个会议主题都一秒钟变卦,气得把徐行几次想脱下高跟鞋往桌子上敲。 越是高度集中注意力还要防止其他人跑偏,自然就越累,说了一天相当于其他客户那里说三天,徐行在飞机上书都不看了,昏昏欲睡一直到落地。 现在提到要聊天,如果是换了另一个人,徐行万万不会答应,但那是何祖儿啊。 说是员工,确实是员工,说那是妹妹,也确实是妹妹,抬头不见低头见,朝朝暮暮的。 还有一点徐行放不下,何祖儿平常干啥都是很有主张,突然这么小心翼翼,可怜兮兮,不是常态。 既然如此,那累就累点儿吧。 徐行就犹豫了一秒,然后:“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来接我啊?要打车的话我落地自己来打,你在出口等我就行。” 何祖儿说:“我开车过来啦。” 徐行说:“你开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印象里何祖儿来上班都是打车,有时早到很大一会儿,有时候迟到,视乎她昨晚几点睡的。 何祖儿说:“我以前不开,今年生日的时候我妈妈给我买了个车,前几天才交,全新哎老板,我爸妈都没坐过,你第一个坐哎。” 徐行毫不感动:“那意思还是你没自己开过几天车呗,机场要走高速,又是晚上,你这一出来妥妥的马路杀手,使不得。” 何祖儿笑:“老板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每次出去玩都租车自己开,美洲澳洲非洲都开过,和家里人自驾游我也跟他们换手当司机的,放心吧,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 她言之凿凿,很有信心,徐行只好答应,打定主意是一上车觉得不对就让何祖儿下来,宁可弃车,不可冒险,毕竟命只有一条。 结果她的顾虑是多余的,车子一启动徐行就估摸出来了,何祖儿是老司机,车开得又快又稳。 徐行伸长腿放下心,一句没多寒暄,直接就转到了正题上,说:“小妞,你这么晚非要来接我跟我聊天,是有什么事吗?” 何祖儿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道路面无表情,可毕竟那么熟了,徐行看得出来她刻意隐藏在平静神色之下的不快乐,此刻扁了扁嘴,没有马上作答。 徐行觉得不妙,说:“大小姐,你可别说你要辞职,我最近事情多得受不了,你辞职我就歇菜了。” 何祖儿嘴角往上扯了扯,就当笑过了,慢吞吞地说:“和工作没关系。” “那就是私事咯,家里的事还是感情的事。” “也和家里没关系。” 她这么往外挤牙膏,徐行只能等着,等到她终于继续:“哎哟,就是那种,说给别人听的话,自己会想要找个洞钻进去的破事。” 徐行不以为然,说:“不至于吧。” 何祖儿看她一眼:“老板,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 “好。” 何祖儿说:“也不要跟我讲道理,道理嘛我都懂的。” 徐行失笑,说“你这就有点为难我了是不是,还不让我讲道理。” 何祖儿撅嘴:“老板!” “行行行,不讲道理。”徐行拿出了哄女儿的态度。 毕竟季繁有时候也会这样讲:“妈咪,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但是你不要跟我讲道理。” 小孩子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无非就是不小心尿了裤子,或者把最喜欢的玩具笔送了给好朋友自己想要再买一支。 在徐行眼里,何祖儿能遇到的问题多半性质也差不多。 何祖儿还不放心:“拉钩!” 开了智驾,一只手可以离开方向盘了,她隆重地对着徐行伸出小拇指。 徐行哭笑不得,真的跟她拉了一下:“拉钩,到底啥事儿。” 何祖儿叹口气,说:“一言以蔽之吧,我去跟高黎表白,他拒绝我了。” 徐行一愣。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还真挺大。 “你表白了?他拒绝了?” 何祖儿抽了抽鼻子,“嗯。” 忽然用力眨眼睛,脸不自然地略往车窗外偏了一点儿,眼泪在一闪而过的路灯影里闪闪发亮。 “我昨天晚上心血来潮约他出来喝东西,本来呢,是预备他根本不会答应的,反正我就问问,结果,他答应了。” “哦,去的哪儿喝东西?” “公司旁边那个本来咖啡屋,有生姜拿铁那种奇奇怪怪喝的,我给你买过的。” 她这个时候还记得生姜拿铁。 “然后呢。” “我约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是心血来潮嘛,想见见他,结果他真的来了,进了屁股都没坐热,我脑子一热,就跟他表白了。” 徐行说:“你说啥了?” 也许何祖儿所说的表白,在高黎那里只是一个玩笑,他的拒绝可能就同样是一个玩笑。 何祖儿垂下眼睑:“我直说的,原话就是,小黎哥,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搞对象不。”复述的语气还挺严肃。 徐行喃喃自语:“这么不讲武德,单刀直入的吗?” 何祖儿啪一声拍自己脑门,懊恼都写在脸上:“老板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瞬间就跟吃错了药一样,就觉得这句话哽在我喉咙里,不说出来我就要噎死了。” 她长长叹口气:“他当时还在扫码准备点喝的,估计都没回过神来呢,我就说了。” 徐行说:“好吧,说就说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何祖儿苦笑:“就是说咯。” 她继续:“然后他说,不行。” 她猛扭头看着徐行:“老板,你能信吗?他就这么跟我说的,不行。” 何祖儿的眼睛画了上下眼线,粘了假睫毛,瞪起来贼大,闪闪发光,“你能信?” 两个字拒绝,斩钉截铁毫无余地,似乎是过分了一点,仔细想想,倒一点不意外,这不就是高黎的特色与风格。 如果他会虚与委蛇来事儿,懂分寸情商高善沟通,说不定何祖儿对他没半点兴趣——这一类型的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 人的一切都是双刃剑,美好品质的背面一定也带着某种阴影,看什么时候令人眼前一黑。 徐行说:“高黎这么说,我还是信的。” 她拍拍何祖儿的手背表示安慰,说:“他就说了不行,没解释吗。” 第三十四章 工作,责任,钱 第二天 头天晚上何祖儿把徐行送到家,高黎的电话就来了,确认她和何祖儿安全之后松口气,看样子对何祖儿开车的技术也不是很放心。 第二天徐行早上出门,没像平常一样坐后座,而是坐在了副驾驶座。 车子一发动,她开门见山,“你和祖儿什么情况。” 高黎说:“徐总,是祖儿要你来问我吗?” 徐行摇头:“不是,是我想问。”她跟了一句:“你对祖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吗?” 高黎直视前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说:“我有。”随后调整了一下说法,“我也喜欢她。” 徐行皱皱眉,“那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试试看呢?祖儿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人,从我看人的经验来看,你们是相处得来的。” 高黎垂下眼睑,又飞快抬起来看路。 他说话不急躁:“徐总,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跟祖儿说了,我们俩不合适。” 车子飞驰,时速四十五,这一段路限速就是四十五,高黎总是卡在这个点上,不会慢更不会快。 他在酝酿,先想过再开口,这是好习惯。 徐行等着。 “有一次,徐总你可能忘了,你和祖儿在后座,说看到一双鞋好看,她想买但是买不起,准备让妈妈送给她,过了几天,她真的穿来了,徐总你说确实很好看,但没必要,她说她从来不考虑什么必要不必要。” 徐行记得这件事,也记得何祖儿说的话,高黎复述得一个字都没差,可见他印象有多深。 何祖儿说的那双鞋是jimmychoo当年新款,银灰色,浅口,精巧得像一个穷女孩最美的梦,打完折七千多,很多人做梦都不会买这么贵的鞋。 穿起来其实不舒服,走上一阵子就会磨出水泡,因为它就不是让人穿着走长路的——奢侈品的意思就是说,它和必要的用途无关。 高黎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千上万块的鞋,但我以前不认识任何人会穿这样的鞋。” 他摇摇头:“我更不能想象我的女朋友,我的妻子,穿这样的鞋。” 徐行一时间没有明白高黎的意思,但她没做任何反应,只是听着。 像高黎这样不怎么习惯用语言来表达心声的人,一旦被打断,话题也许就再也接不上了。 “徐总你别误会,我不是说祖儿不应该穿这样的鞋子,刚好相反,我觉得她穿这么贵的鞋子天经地义,很正常,她,怎么说呢。” 高黎摸了一下后脑勺,陷入了措辞的困境,好久才找到合适的字眼:“她很轻松,祖儿,她过得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很轻松,念书,上班,要什么东西。” 徐行明白他的意思。 何祖儿只需要在意自己想要的,而高黎所关注的一切于他都是必要的——工作,责任,钱。 买一双鞋一件衣服,也要尽力让它们发挥最大的作用。 “我喜欢她,可是她跟我在一起,就不可能那么轻松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他看看徐行,总结陈词:“这不合适。” 徐行想了想,说:“理论上来说,她只是想跟你谈恋爱,想要贵重的鞋子,还是可以找妈妈买的。” 高黎没接这个话,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这就是他在徐行面前最大程度的不赞成了。 何况徐行说的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 在高黎的字典里,必然没有“只是谈恋爱”这种事,他的人生拼图是由沉重的责任感镶嵌而成,不能随意挪动,他有他的方圆。 徐行尊重坚如磐石的人,哪怕失于固执,也比墙头草要好。 她叹口气:“也好,知道你的想法就是好的。” 她立刻转了话题:“你那个朋友,周万成,还在找你去他的安保公司做事吗?” 高黎说:“有,提过好几次,前几天还在说,我都拒绝了。” 徐行说:“我知道你拒绝了。”她扭头看高黎,“为什么要拒绝。” 高黎对她这一问显然有点迷惑:“我在您这儿干得好好的,不需要换工作。” 是个老板就会喜欢员工这个斩钉截铁的态度,但徐行的考量和高黎当然不同。 “你先说说看,他找你过去是准备让你干什么?” 尽管只见过一面,打过几次电话,徐行对周万成的印象仍然十分鲜明。 他是个生意人,从军的底色还在,人品大概率是正的,可是精明程度不逊色于任何商学院出来的科班生意人。 他既然希望高黎过去,必然会把用他的地方想得很清楚,必然是真的很需要,才会三番五次地提—— 徐行不相信他对高黎的提议纯粹是出于兄弟战友情谊。 人和人打交道,找到这个相互需要的利益点是最重要的,找不到,合作就难以长久,更无法得到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而高黎显然最不擅长这个。 他如实回答:“他让我去当外勤总监出任务,然后帮他带带人。” 徐行说:“带带人是什么意思?带队出外勤,指挥其他人,还是培训新人。“ 高黎说:“都有,他主要希望我培训新人,这是我以前专门做的事,当兵的人很多,做要人安保的不好找,他随便找也找不到。” 言语里有点苦涩。 徐行直言不讳地问:“其他做要人安保做得出色的,是不是出路都比你好?” “是的。” 他是老实人,老实人除非运气特别好,否则总是会比别人得到的少。 徐行伸手拍了拍高黎的胳膊:“祖儿的事我不会再提了,我估计她也不会,都别纠结了,另外,你下周二下午三点来办公室找我一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高黎说好。 第三十五章 清酒中的勃艮第 6月22日,周四 端午节放了三天假,徐行跟着季平安带上季繁回了一趟平洲看老人,放假第一天飞机场赶去程,人多到爆炸,最后一天赶回程,人也多到爆炸,幸好季平安出行准备万无一失,而徐行一掷千金买商务舱也算高瞻远瞩,三个人回来的时候心情都还算不错。 唯一让徐行不舒服的是季平安在平洲三天手机不离身,连洗澡都带进去,而且开了静音。 她没去问季平安为什么,虽然这是个新动向。 季平安的手机以前从不静音,睡觉时直接关机,他喜欢看书,很少跟其他人一样拿着手机刷刷刷,徐行拿过去爱怎么看怎么看,密码是他平洲家里的座机号码后六位。 现在他所谓的“客服手机”不见了,突然他就开始静音,手机不离身了。 这个念头一钻到徐行脑子里,她就马上提醒自己挣扎出来。 这条路通向的是无尽黑夜,不值得期待。 过完节的周二下午三点,如徐行交代的,高黎准时敲门进来:”徐总。” 徐行早有准备,直截了当递过去一份文件:“你坐下,看看这个。” 高黎规规矩矩坐下,一看文件的开头就问:“徐总,这是?” 徐行说:“股份协议,你去周万成安保公司要跟他签的股份协议。” 高黎挠头,很疑惑,但他什么都没问,而是按照徐行说的,先翻起了文件, 那份文件很多页,涉及的条款也相当复杂,因为里面几乎都是法律术语,包括职业责权,股权架构的描述,以及股份利益分成的细节。 徐行从他微妙的表情反应就知道他可能什么都没看懂,不过她不需要他明白,现在在这个办公室,她们之间唯一需要的是对彼此的信任。 “我建议你跳槽去周万成的安保公司,但不能是以普通员工的身份过去,这份股权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你以你的专业技能和部分资金入股,占比百分之三十,作为执行董事的身份灵活处理业务,如果周万成不接受,可以下调到25%,但这就是极限,不能再低。” 高黎恍惚地望着徐行,似乎在老家的月夜听到一个狐妖的故事,故事里有泼天富贵,锦绣江山,只是不能醒来,一旦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身处荒野,一无所有。 他讷讷地说:“徐总,这不可能吧,周万成这家公司做得好好的,我觉得他不会愿意……” 他的话戛然而止,而后再度恢复平常的稳定:“但这样的事我是门外汉,没资格发言,您既然给我看这个,肯定有说法吧。” 徐行很满意,说:“是的。” “我查过他们公司的信息,注册资金十万,没有私人安保公司资质,就是一家普通的商务服务公司,以组织和协助商务活动会展活动的名义做安保业务,严格来说是不合规的。” 她拍了拍那份文件:“我有对口的资源和关系,能帮他把全套的资质拿下来,变成一个真正的安保公司,甚至可以开拓海外市场,之后他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有专业技术还信得过的人去做业务。” 高黎的眼睛亮了,似乎看到了什么光明之物高悬于空中,垂落希望。 徐行没有卖关子:“我的资源,就是你跟他谈股份的砝码,我知道你没什么钱,我也会提供初始的资金给你。” 高黎屏住了呼吸,好事来得太突然的时候,就会显得非常不真实,徐行知道他的个性,他不会幻想。 她看了看时间,十七分钟之后她还有会议,于是快速推进了谈话:“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答案很简单—— 从中国现在的发展趋势来看,私人安保公司是非常好的投资,做大之后能在国内国外都开展业务的话,前景尤其诱人。 只不过这一行的壁垒也很高,能做起来的没那么多。 她查过周万成,不仅仅查他公司运营的情况,客户口碑,还有周万成个人的背景,在西京这么多年的经历,以及做事的风格。 结论很有趣——他和高黎的性情截然相反,非常擅长做商务,简直不像一个当兵出身的人,但他擅长的也只是眼前一单接一单的业务,可能和受教育的程度有关,他没有什么战略构想和长期规划,真正是小富即安,因此他招得到的精英也很有限——精英大把选择,怎么会去一个开张吃一年的小公司混日子。 所以高黎需要周万成,周万成也需要他。 他们两个都需要徐行,起码在这个时候。 “你带着我的钱和资源过去,给你三年时间跟周万成一起把公司做好,之后我要以你现在入股的价格收购你三分之一的股份,如果没做好,就当你欠我这么多钱。” 徐行抬起下巴,示意高黎好好看文件:“我不是在做公益,也不仅仅想要帮你,这是生意,跟我去投资一家奶茶店没有什么不同。” 高黎点点头,“我知道您的意思。” 徐行挥挥手:“你拿去慢慢看吧,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岚姐,协议就是她写的,有什么其他想法你就来找我。”岚姐是他们公司的法务。 高黎答应下来,起身走了,走的时候双手捧着那份文件,似乎生怕那叠纸会掉落在地,然后碎成一个个肥皂泡从窗口飞出去。 晚上徐行难得在家吃饭,和季平安说起这件事,季平安就问:“祖儿看上小高什么了?” 徐行想了想:“安全感吧。” “何祖儿还需要安全感啊。”季平安发出了经典反问。 徐行说:“谁不需要安全感呢。” 她随口说的,说完之后就觉得季平安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尽管转瞬即逝,她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季平安摇摇头:“没什么。”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时门铃响了,来的是快递,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递到徐行手里,她一个不堤防,差点儿坠到地上,一看收件人是季平安。 她嘀咕着走回屋子,季平安还没从洗手间出来,于是自己拿了剪刀在门廊上拆快递。 是一箱清酒。 标签上写着——松之司「龙王?桥本」单一地块纯米大吟酿 里面有张卡片介绍这个酒: 日本首个提出「清酒风土」的酒造,按土壤细分地块,选用龙王町山田锦,精米步合50%。 2007年获IWC清酒金奖,被酒客称为「清酒中的勃艮第」。 口感融合了青苹果与蜜瓜的清甜,中段米鲜层层叠加,尾韵辛口带米甘,冰镇后清爽如夏日溪流。 稀有性:仅签约特A产区农家,每年产量有限,酒标印有地块编号,可追溯溯源。 徐行把卡片读完,然后皱起了眉头。 她和季平安对酒的兴趣都很一般,徐行偶尔应酬会喝一点红酒,季平安则对自家妈妈酿的米酒比较有感情,顺带吃日料的时候愿意喝一点清酒。 眼前这款清酒,就是前几天季平安请一个有合作的医生吃日本菜时尝过的清酒,拍了酒瓶,回来网上查了好一会儿资料,跟徐行说这酒颠覆了他对清酒的认知,特别好喝,难怪会得奖,唯一的缺点是太贵了,他们在日料店喝的那个年份要将近两千块一瓶,季平安还嘀咕,请客喝这个就算了,自己喝还真下不了手。 结果是嘀咕完就给自己买了一箱吗? 徐行放下剪刀上网查了一下,这箱酒要差不多七八千块钱,这么买东西徐行能干得出来,但从来不是季平安的风格。 她进去找季平安:“你买了酒吗?” 季平安正在洗手,还哼着小曲儿,一脸身心得到了解放的舒畅表情,闻言一愣:“什么酒?” 出来一看和徐行一样纳闷:“我没买过这个酒啊。” 蹲下来看发货地址发货人,都很陌生,徐行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看他的样子又不像在演戏。 “是哪个病人给我寄的吗?”季平安自言自语。 徐行说:“给你寄这么贵的酒,这病人得病成啥样被你救回来了啊。” 她扭身回了屋,季繁吃完饭了,在地上坐着玩积木,徐行刚要蹲下欣赏一下女儿的建筑天分,忽然手机响了,有人给她发信息: “问问季平安,喜不喜欢我寄的酒,他自己不是舍不得买吗,现在不用纠结了。” 是个陌生号码。 徐行一下跳了起来,吓了季繁一跳,抬头迷惑地说:“怎么了妈咪?” 她稚嫩的声音像一滴冰水落在徐行的眼睛里,不够让她冷静,但带来了几分清醒。 她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没事,妈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要处理一下。”一边说一边走到楼上,再次拿出手机。 这个号码她从前没见过,看记录也没有任何历史痕迹,可是从语气和内容来看,发信息的人是江去闲无疑。 徐行倒吸一口气,打开了通知信息里右下角骚扰拦截的部分。 几十条未读垃圾信息赫然在列,一路拉下去,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尾号6688. 自从季平安给江去闲打完电话录了音,徐行就拉黑了她的号码,眼不见心不烦,这是金玉良言。 被拉黑后江去闲还是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 “季平安不会离开我的,他不爱你,他只是忍着你。” “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徐总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你猜现在你老公在哪里。” 第三条的时间是上周三晚上八点半,徐行记得自己那会儿还在公司,九点四十左右回到家,刚好赶上和季繁睡前腻乎一会儿,季平安早就洗完了澡收拾好了家里各处,很悠闲地在客厅看球赛。 季平安绝对不会放季繁一个人在家,这一点徐行是能确信的,如果他这么干了,不出十五分钟,小姑娘也肯定会轮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她一向来不是个胆儿肥的孩子。 既然如此,江去闲这种信息,自然就是为了无事生非,挑拨离间。 但那瓶酒怎么解释? 徐行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掌心抚摸着自己胸口,像那里堆塞着什么有形之物,甚至还去喝了几口水,试图把块垒浇开。 季平安这时候进来了,对着徐行挠头:“我联系快递退单了,这么贵的东西没头没脑地,收下来心里不踏实。” 徐行心里一松,说:“说的是。” 拿起手机找到刚才搜的网店,下单了一模一样的四瓶酒:“你爱喝那咱们自己买呗。” 季平安笑:“谢谢徐总。”过去陪季繁玩了。 徐行凝视着他的背影,低下头来看拦截信箱里江去闲的信息。 她往自己脑子里输入各种信息,计算有可能的走向,是和江去闲针锋相对,还是擒贼先擒王,找季平安再闹一场,或者铁了心就是若无其事。 她问自己:哪一种反应能让江去闲最难受? 答案是若无其事。 任何反应,都是给她脸了。 任何反应,都表示她的挑衅有用。 徐行删掉所有江去闲发的信息,拉黑了新的那个号码。 只是当她再次望向季平安,那种心事重重之感,却仍然难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