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后
和同中式茶馆在安福路上,离西京新城驱车二十分钟,大街转小路,大隐隐于市,名字也有讲究——君子和而不同。
茶馆不小,独门独户的三层楼,黑底金环的门往外开着,门口摆了一对小巧的石狮子,进门一扇影壁上描绘着百鸟朝凤图,细看线条色韵落款,是名家手笔。
影壁后是走廊,长长地蜿蜒到深处,一进此门,市声似乎就远了,暗香氤氲,背景里有轻微的琴瑟之声,更显得里外都很幽静。
这是九九发过来的地点,徐行以前从不知道这一带还有格调这么高雅的茶馆。
高黎去停车了,徐行踏进和同茶馆的门,穿宝蓝色曲裾的服务员殷勤上来接待,看了一眼房间号就说:“是江小姐订的房间吧?”
江小姐?
徐行脑子里一滚,从亲到疏去想自己有没有认识姓江的人,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男女都没有。
她想的时候,人已经跟着服务员到了茶室前,门半开着,一个高挑的女子坐在正对门的茶案后,端端正正的,头高高昂起,正注视着徐行。
深v红裙,修长的脖子上戴一串灰色大溪地珍珠项链,浓密的头发盘在脑后。
她满脸都是敌意。
就在这瞬间,徐行想起来了,自己确实认识一个姓江的人,女人。
还是他们都读本科的时候,有一个季平安的学妹,苦追季平安。
细节徐行懒得回忆,一言以蔽之,她求爱的方法有一些已经很过分了——过分到如果当事人介意的话应该马上报警的程度,包括但不限于:
在校园林荫道上潜伏,逮到机会就骑自行车去撞季平安,撞到后可以顺理成章陪他去医院。
隔三岔五半夜给季平安的寝室打电话,其他人接起来她就不说话,一次次打,直到季平安去接,如果被责备了,就会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不时在他上课的教室外等他,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等,等到为止,如果季平安溜走了,就会没完没了地找,找到为止。
那个学妹是学临床的,名字叫江去闲,非常江南春雨,大家闺秀。
徐行知道这件事,这个人,甚至还抱着一半调侃一半戒备,嘲笑过这个名字——
“取这样名字的人干出这样的事来,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她还问季平安:“话说,她图你什么?值得这样丧心病狂?”
季平安没有回答,也没有附和,眼睛望向别处,始终沉默。
他的表情难以琢磨,远远谈不上赞同,可也没有表露出反感或难过。
徐行能理解。
女人遇到癫狂的追求者都觉得害怕,纠缠越久,恐惧越深。
男人不一样,被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疯狂地迷恋,带来再多的烦恼里也有一丝窃喜。
哪怕是像季平安这样头脑清楚的男人,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女人,都难能例外。
这样缠了两年多,具体情况徐行也没有特别去关注,他们毕竟不在一个学校,她活动多,朋友也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不过每一次她去见季平安,似乎都能见到江去闲给他打电话。
半夜,清早,没有一点规律,有时候一口气打很多,有时候响一秒就挂了。
每次都能见到。
偶尔还有信息,一句又一句问:
“你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不理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有一些就接近癫狂:“我现在去跳楼,我死了看看你会不会难过。”
“手术刀太锋利了,真棒,划开真皮,神经都来不及传递痛觉。”
她看到过几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不舒服,有一次彻底急眼了,问季平安这是怎么回事,季平安辩解说自己也不知道,没招没惹没来往,对方就是不死心。
她反复追问,两人彻夜长谈,甚至还打电话给季平安的室友验证,最后徐行选择了相信季平安的说法,毕竟他其他方面无可指摘,徐行自己也遇到过偏执的追求者。
有些人就是不可理喻的。
这么多年过去,季平安和徐行顺顺利利修成正果,她再没有再听到江去闲的消息,偶尔她觉得一个偏执狂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目标,但怎么说——
亲近的人之间,没有问题千万不要制造问题,既然相安无事,她有什么必要为一个已经淡去的阴影介意。
只是到了现在,那道阴影就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
徐行对最会看人,最会记人。
时隔多年,她仍一眼看出江去闲的变化。
她比当学生的时候瘦多了,容貌浓艳,五官比例比以前要匀称得多,脸尖尖的,眼神咄咄逼人。
她脚下一迟疑,江去闲就笑了:“徐总,好久不见。”挥挥手让服务员关门离开:“没按铃请不要进来。”
这间茶室不大,古色古香,屋子中间摆一张方形的茶案,案上是全套泡茶冲茶的器具,正对门的位置是茶师位,茶案左右是客人位。
左边客人位上,已经放好了一个红褐色的茶盏,盏中有大半杯茶,热气萦绕,显然是刚斟的。
徐行闻到茶的香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是岩茶,肉桂,从香味和色泽来看,是很高级的货色,这样的茶叶,市场上通常都是按克卖的,小小一包50克,要上万块钱,在这样的茶室点,更是价格不菲。
她惊讶的并不是江去闲消费得起这么好的茶,而是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这一款茶。
江去闲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疑问,眉毛抬一抬,做出笑的样子,然而眼神里的敌意半点没有消除。
“平安告诉我的,你喜欢岩茶,尤其喜欢肉桂,这个茶叶是我自己带来的,是你在家和办公室喝的那一种。”
徐行听到平安两个字,仿佛一道警铃在脑海深处响起,她抓紧了自己的包,马上又放松下来。
没问题,不要制造问题。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这是她的人生原则。
面对任何人都如此。
她从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味道是这个味道,品级不是这个品级。”
徐行向江去闲微微一笑:“有些好东西,不是说花钱能买得到的。”
江去闲的唇角用力抿了下来,接下来要说的话,未必会很友好,但徐行没有给她继续的机会。
“很晚了,现在喝茶对睡眠不好,你找我有什么事?”
江去闲紧紧盯着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要你跟季平安离婚。”
徐行轻描淡写地说:“就这个?”
江去大概没想到徐行会是这个反应,她重复了一句:“你必须要跟季平安离婚。”声调突然就提高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尾音高高昂起。
从这个音调里,徐行听出了她深深埋藏起来的疯狂。
她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在午夜电话里嘶喊痛哭的那个江去闲,身上的衣服从一百块的快消品换成了几千块的名牌,本质却没有任何改变。
她平静地问:“为什么?”
江去闲一下撸起了连衣裙的袖子,手臂猛然伸到了徐行的面前,她雪白的皮肤上有好些道扭曲的痂,黑红色,像被暴晒后失去了活力的藤蔓,徐行认识这样的疤痕,用刀子反复割,一开始割开肌肤,后来割开伤疤,长年累月下来,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去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凭我为他死了不止一次,凭我认识他十五年,跟了他八年,除了付出,一无所获。”
十五年,八年。
像被一拳打中后心口,徐行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数字都有其意义。
她和季平安相恋十五年,而季繁七岁。
八年前,就是她怀着孩子的时候。
一股冰凉的感觉从下腹涌起,沿着脊椎升上后脑勺,把她冻在了那里。
江去闲看出来了她的震动,嘴角抿出了一丝恶意的自得。
“怎么,他是演技足够精湛没在你面前露出半点破绽呢,还是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徐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和人冲突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要对抗,专心攻击,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没有必要回应,说自己的就行。
她尽可能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没有高低起伏,甚至带点儿调侃,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无论是哪个级别的狗血故事,只要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几乎都是可笑的。
“江小姐,你真是滑稽,你也几十岁了,这辈子是没有一件正事要干,所以一心一意想要当小三是吗?”
江去闲的笑容凝固了,额头上青筋绷出来。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了解季平安,他也不爱你。”
徐行摇摇头:“你看你,折腾十几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还是自说自话这一套。”
江去闲一拍桌子,似乎想要站起来,起身到一半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往椅子上一倒坐定了身体,竟然飞快地冷静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
“行吧,你说什么都行,你要是愿意的话,回去和你老公对个数,看看他和我到底有没有在一起,看看他爱我还是爱你?”
徐行拿起茶杯看了看,很无奈:“你实在太可笑了,现在三分钟一集的短剧里都没人说这么矫情的台词,你好像还挺为自己感到自豪似的。”
江去闲说:“我没有什么自豪不自豪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就去问你老公呗,你敢不敢问?”
徐行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而后慢条斯理喝完手里那杯茶,她用尽了人间修炼几十年的全部功力,细致入微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神情,连同身体的姿态,不给江去闲看出任何破绽。
这是她的强项,这也是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这件事原来这么难。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想要摘下面具,由心而发,咽喉下压着无数恶毒的话,像蛇群盘踞,随时可以争先恐后倾泻出去,什么结果都不需要想,先出口恶气再说。
但她没得选。
原因很简单——
她不喜欢输。
被人看见自己的真实情绪就是输。
关心则乱,越在乎,就越会乱方寸。
一旦被人知道你乱方寸,这个软肋可就被人拿捏上了。
想想十几年前她毛没长齐,已经知道要以退为进不扯头花,那时候她都没有给江去闲看过自己笑话,现在难道还活回去了?
退一万步,对方的招还是她给支的。
这要是输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思绪如乱云排空,手里这杯茶仿佛喝了一辈子那么长,就像遇到不会做的几何题看那个图,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哪条线和哪个边之间会产生关系。
她默默地在心里数数,1,2,3.
然后说:“我和我老公之间的事,跟你这个外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不劳你费心了。”
茶杯在桌面上放下,当啷一声响,她发出一声轻叹:“赝品就是赝品,有色无香。”
江去闲双手按在茶案上,胸膛起伏,她很瘦,她的手也很瘦,虽然妆化得那么好,整个人仍然像被什么吸干了能量,正在摧枯拉朽地衰败下去。
徐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江去闲吐出一口长气,眼睛睁大了,和脸几乎不成比例,浓黑的眼线与睫毛都干爽分明。
她比年轻时好看了,和那年月比,她甚至还真的长进了,明明情绪暗潮汹涌,还能维持正常的姿态。
徐行依稀记得她曾经有多么容易哭,季平安每次接电话,她都能听到对面传来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声,仿佛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结果还不是活到了现在。
徐行一出神的功夫,江去闲终于说话了:“徐总,你想装腔作势,那随便你,我就一句话,要是你老公没什么事,是我自说自话,今天我就不会来找你了,他有没有和我在一起,是很容易验证的事,我不信你不想知道真相。”
徐行踮起了脚尖来按住自己的身体语言变化的幅度,太用力了,小腿肚乍然就酸起来,而后开始微微抽筋。
憎恶与厌倦交织的寒意在后脑勺盘旋,她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她站起来,拿好包包,居高临下看着江去闲,随手指了指她的手臂:“我没什么话好跟你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对了,你自己学医的,应该知道这么割最多到真皮层,死不了对吧,当然我猜你也没想死,习惯性吓吓人当然是够了。”
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对方受了重伤,她都会责怪人家呻吟得太大声:“哪有那么痛?别夸张了。”
现在就是如此。
这是爱憎分明,亲疏有别,还是根子上缺同情心?
徐行此刻懒得深究。
她离开椅子,扭身去开门,突然身后一声巨响,诸多什物纷纷落地,茶壶茶杯水壶哗啦啦碎裂,一个圆形的貔貅茶宠被人丢过来,砸在了徐行身边的墙壁上,碎成了几片,徐行硬是压住了自己回头的冲动,施施然走了。
一跨出茶室大门,就见高黎在外面等着,尽管进去的时候徐行叫了他回家。
“祖儿说徐总过来这里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叫我等等,以防您需要我做什么。”他迎上来,慢条斯理地说。
徐行心里一颤。
她上了车,刚关上门,季平安就打电话过来了:“老婆,你找我?还没下班吗?我刚才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徐行把手机放在膝盖上,膝盖不自觉地抖动着,季平安说:“哎哎,老婆?徐总?”
徐行什么都没说,她在颤抖,不仅仅是手,还有全身,她也不敢说话,怕出口就是尖叫或者呜咽。
冷静。
万马奔腾的情绪中有一个声音还在徒劳地劝说,是她自己,是她平常劝别人时候的语气。
“冷静,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季平安察觉到了异样:“喂喂,啥情况,你是不是静音了?”
徐行干脆挂断了电话,之后发了个信息过去:“信号不好,我在高速上,我今晚不回来,明早跟女儿说一声。”
季平安的信息紧跟着也过来了:“怎么突然就不回来呢?有什么事吗?”
她咬住嘴唇,提醒自己谨言慎行。
回信息:“客户要求,连夜赶去苏江,明天一早开会。”
季平安发了一个笑脸,一段语音:“徐总还是那么拼。”
徐行举起来听,翡翠耳环叮叮当当撞在了手机屏幕上,那是季平安前几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一股无名火起,徐行揪住耳环往外猛一扯,耳垂刺痛,就着车外街灯光影,手指上一片血痕起先湿润着,渐渐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