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南方那边吧?我听说现在广深地区已经允许个人做买卖了,街上到处都是摆摊的,还有人一年就挣上万块呢。”
她问得又急又快,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向往,连马尾都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顾辰远心里微微一突,这姑娘的消息渠道,可比他想像的灵通多了。
不过,他脸上继续装傻,眉毛高高扬起:“你居然知道南方?从哪儿听来的?”
黄佳佳莫名有些小骄傲,下巴抬了抬,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
“收音机呀!是我从经济频道听到的。说广深那边农民合伙办厂,一年能分到好几千,有的还上万呢!”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十”字,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要是真的,可比咱这死工资强百倍。”
他笑了笑,没肯定也没否认,只道:“道听途说罢了,千里迢迢的,谁知道真假?先把大棚搞起来,种好蘑菇,也算奔小康。”
黄佳佳眸子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闪了又闪,补一句,“不过你也很厉害,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也能成万元户。”
顾辰远笑笑,没接茬——心里嘀咕:早就是了,可咱低调。
两人又闲扯几句天气、蘑菇品种,黄佳佳没再追问,也没拖时间,大大方方挥手放行,活像真的只是偶遇闲聊。
可就在手扶式“突突”喷着黑烟起步的刹那,她猛地转身,目光追着车尾,直到那团尘土被山弯吞没。
嘴角勾起一点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人,偏偏与我无缘。这个‘姐姐’,当得真不甘心。”
不甘心,也只能收好。
婚礼那天借酒壮胆的拥抱,已耗尽她全部勇气。
往后,只能让这段心事埋在日复一日的工装与机器轰鸣里,偶尔在夜班后的月光下翻出来,晾一晾,再原样折回心底——仅此而已。
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自古如此。
她叹口气,把散落的发丝塞进帽檐,回车间继续扳她的扳手。
......
另一边,顾辰远到家时,一家人已经七手八脚把塑料布卸完,青白大卷摞在屋檐,像一排待命的风帆。
正扒拉着晚饭,徐有来推门进来,带来个消息:
“咱们村除了抓进去的那两个知青,最后一个男知青今天也回城了,不知走的啥门路。就剩俩女知青,听说现在已经急得团团转,估摸也快了。”
顾小芳夹了一筷子咸菜,撇嘴:“走就走呗,咱自家日子还顾不过来,管人家脚往哪儿挪。”
徐有来憨笑着挠挠后脑勺:“我寻思地里活快收尾了,要是人手够,我能不能回来继续跟着干?”
崔秋华给他递了个板凳:“来,有来,过来先吃饭,吃完再说。”
顾小芳眼底倏地亮起一簇欢喜的小火苗,像偷吃到糖的孩子,可那雀跃只敢在睫毛下悄悄闪动。
她抿了抿唇,把几乎要溢出的笑压成一句轻飘飘的推辞:“这事儿呀,你得问我弟。”
话头轻巧地抛出去,却像给屋里点了一挂小鞭炮。
顾辰远连半秒都没犹豫,爽快得像是怕人反悔,
“人来就行,马车先不用了!”顾辰远嘴角扬得高高的,露出少年人才有的干净弧度。
徐有来笑得眼角堆起千层褶,仿佛提前捡了金元宝:“我懂我懂,”
他边说边拍自己大腿,拍得裤管浮起一层细灰。
“好。”顾辰远点头,像给这事盖了戳。
可下一秒,他眉心忽然轻轻一跳,想起什么似的,声音低了一度,
“对了,爹,娘,等山上的新房一起,我酒得长住那边了,蘑菇棚这边离不得人。家里……沈红颜就托你们多照看点。”
沈红颜原本半垂的睫毛倏地扬起,像蝴蝶被惊风掀翻,眸子里漾着惶急。
她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我跟你去!”
“不行。”
顾辰远摇头,嗓音压得低却稳,像一堵温厚的墙,
“那边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晨起劈柴、暮夜担水,你身子吃不消。”
沈红颜咬了咬下唇,水润的眸子蒙上一层雾,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可我想跟你在一起呀,顾辰远哥……”
她悄悄伸手,指尖勾住他袖口,轻轻晃,像撒娇的猫,“让我陪着,好不好?我保证不添乱。”
空气一下子软了,连窗外麻雀的叫声都跟着放轻。
父亲顾大川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的说道:“我看还是我去吧。红颜,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山风硬、湿气重,哪经得起折腾?辰远也不能去——家里一摊子事,你走了谁来管?我看还是我去。”
“爹!”
顾辰远猛地拔高嗓音,眉心蹙成川字,“您岁数大了,一到阴天下雨腿酒疼,你上山不行?”
他直接起身道:“这事没得商量,我去,红颜留家,您也留家——我一个人够了。”
“小远,你还是听你爹的吧,咱们这个家,还得是你坐镇。我跟你爹都听你指挥,你要是有个闪失,这一大家子人靠谁拿主意?”
崔秋华此时也出言说道。
顾辰远梗着脖子,额角青筋一跳,
“山里人什么苦没啃过?我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
他抬手抹了把脸,像要把往昔的冰霜一并抹去,“爹娘,我知道你们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可这回,说什么也不行。”
“那要不我去!”顾小芳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倒是声音又尖又亮。
“你更不行!”顾辰远几乎是吼出来,尾音劈了叉。
自己二姐一个姑娘家在山上肯定不行。
“为什么不行?”顾小芳仰起脸。
“山上有野兽!”
顾辰远猛地抬手,一把将油灯往桌心推,灯焰被风拉得老长,映得他半边脸像生铁,
“前些天我挑水回来,一头野猪横在栈道,獠牙这么长——”
他两手比出半臂距离,
“要不是我闪得快,肚子早开窟窿了!后山还有人见过狼,绿眼睛,半夜扒门缝,你们当它是狗?”
顾小芳闻言脸色刷地白了,指尖的鞋底啪嗒掉在地上,针尖朝上,像一根细小的冰锥。
她咬了咬后槽牙,声音却还硬撑:“我……我不怕!”
“二姐,你可就别逞能了。”顾小明爆出来这么一句。
“怎么得,不管他是野猪还是野狼,干就完了!我顾小芳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得人。”
顾小芳一路袖子说道。
“不行!”
顾辰远一把拽住她手腕,像钳住一截倔强的柴火,“白天你能逞威风,夜里呢?山雾一上来,五步外分不清树影还是狼影,跑都跑不及!”
“嘁!”顾小芳甩开他的手,眼里闪着不服的火星,“你能干野猪,我凭啥不行?我——”
“都别争了。”
一直蹲在门槛边的徐有来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井里,咚的一声,把满屋子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慢吞吞站起身,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一直爬到房梁上。
“顾辰远,小芳,”
他咧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朴实的褶子,
“你们要信得过我,我晚上住山上。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住哪儿不是住?我年轻力壮,睡觉轻,耳朵比狗都灵。真有野猪,我敲铜盆吓它;真有狼,我烧松油火把,看它敢不敢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