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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鬼之子

作者:三页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狛治重新盘腿靠在墙边,指尖在柴刀刀背上来回滑动着。


    铁质的冰冷让他可以理清思路。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狛治掀了掀唇角,“爸爸在世的时候也不愿意多谈。”


    “这些是我从他当年酒后胡话里,零零散散拼凑出来的,你就当个故事听吧。”


    “我的父亲是个浪人,年轻的时候是德川家家臣。”


    “当年幕府成立,战事减少,财政困难,很多低阶武士被裁。”


    “狛治先生的父亲也是被裁了,才成为浪人的吗?”


    “不。”狛治摇头,“老爸应该很厉害。”


    狛治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武术训练,却自小打遍街道无敌手,八岁就能跟成年人打得有来有回,跟基因不无关系。


    “他是自愿请辞的。”


    “欸?放弃俸禄、家纹、住所、佩刀、还有荣誉?”恋雪不可置信。


    “不可理喻是吧?”狛治鼻子哼出气来,掌纹跟木柄稍稍摩挲了一下,“老爸就是这样的人。”


    “裁员是裁不到家臣身上的。”


    “他只是跟主君说,自己一个人的俸禄能抵上50名低阶武士的俸禄。”


    “他让主君裁了自己,用省下来的钱继续供养那群低阶武士。”


    “主君答应了?”恋雪好奇。


    狛治摇头。


    “主君大笑着,只当他酒后胡话,允了他一周的假。”


    “那天之后,父亲被关在家里。”


    “武士不似能考取的功名,它是一种世袭的身份。”


    “而老爸的家族自然不允许千辛万苦耗费无数心力财富,捧上来的德川家臣请辞。”


    “他们先是让老爸绝食,而后不让他睡觉。”


    “就像熬鹰那样。”


    “等他身体和心理防线都摇摇欲坠的时候,再派老爸的老爸,我应该叫……”狛治思考了一会。


    “爷爷?”


    “嗯。”狛治继续说,“叫爷爷和奶奶来游说。”


    “可他就是不松口。”


    “为什么呢?”恋雪好奇。


    “当时奶奶也问了老爸这个问题。”


    “她问他为什么呢?只要松口,只要继续当德川家臣,他照样是地位尊崇的武士,是家族的骄傲。”


    “可当时饿得萎靡的老爸,撑着身体坐起来,反问奶奶。”


    “问什么?”


    “他问,您有没有见过那群被裁的武士?”


    “那群游荡在街头,为了养家糊口,把盔甲当掉,卖刀换饭。”


    “甚至因为羞愧,绝望切腹自尽的浪人?”


    “很离谱吧,会因为这种事情自尽。”狛治眉头拧在一块,“不可理喻。”


    “不是的。”恋雪摇头,“对于武士来说,忠君报国是天职。但现在主家不需要他们了,于是先前接受的教育,刻在心底的忠义、武士道、主从之礼,乃至支撑身体的信念,都成了历史的残响。他们觉得务农耻辱,也不被允许经商,只能做些单调的,曾经看不上的工作。”


    “很恐怖的。”恋雪深知虚无的痛苦,“人会丧失意义。”


    “活着不就是意义吗?”狛治不解。


    恋雪弯了弯细眉,眸底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可能吧。”


    “总之老爸当时可能也是这么想的。”狛治继续说,“不论奶奶和爷爷怎么劝,他都不愿意松口。”


    “他说,我们家放弃这个家臣位置,还有别的收入来源。”


    “可那群低阶武士,如果被裁掉,就什么也没有了。”


    “爷爷和奶奶都觉得他不可理喻。”


    “后来呢?”恋雪好奇。


    “后来,那群低阶武士还是被裁了。”狛治嘲讽地笑了笑,“家族又新捧了一个武士替代了父亲的位置。”


    “而这个武士,新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受过父亲恩惠的武士们,全部裁掉,一个不留。”


    “被裁掉的武士怨恨这个家族,连带着怨恨上了,从始至终没有露过脸的老爸。”


    “那个时候……”


    “嗯。”狛治面无表情,“被关在柴房里,奄奄一息。”


    “是他的青梅竹马心生不忍悄悄把他放走了。”


    “在月下,少女明明早该回头离去。”


    “却始终看着父亲的背影。”


    “她高声喊,你要不带我走吧!留下来我会被打死的!”


    “其实并不会。她是她们家那一代唯一的女孩,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


    “放走一个废人,最多被禁足三天。”


    “老爸也知道,所以说什么都不愿意带她走。”


    “可她说?”恋雪歪头。


    狛治注视着恋雪,“她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喜欢你。”


    “我要跟你一起走。”


    “老爸没拗过她,只觉粗茶淡饭,柴米油盐的日子一过,她会自己回来的。”


    “但是?”恋雪接茬。


    “嗯。她再也没有回家,她成了我的母亲。”


    “洗手做羹,操持家务。”


    “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磨出茧子,冬天总会生出冻疮。”


    “老爸有天去镇上给她买冻伤膏回来。”


    “回家听到老妈告诉他,她怀孕了。”


    “老爸欣喜若狂。”


    “我快要出生那几天,老爸去镇上找接生婆。”


    伴随着狛治越来越低沉的语气,恋雪似乎意识到什么。


    “附近的医馆都是当年被裁掉的那群浪人开的,他们认出了父亲,说什么都不让接生婆跟父亲走。”


    “老妈在家里随时要生。”


    “父亲直接跪下磕头,求接生婆跟他走一趟。”


    “接生婆还是跟父亲走了,只是耽误了几个时辰,天黑了。”


    “当时我家住在半山腰上的木屋里,每一根木头都是父亲亲手搭建的。”


    “那晚回家,木门稀碎。”


    “一个浑身鳞片皮肤的黑影爬在母亲的身上,听到声音,捧着啃食到一半的大腿,扭头看他。”


    “空气里是浓郁到能让人呕吐出来的血腥味。”


    “那个鬼脸上长了三只角,两张嘴。”


    恋雪捂住了嘴。


    “那个时候老妈还活着。”


    “她拼尽全力,用手臂指了指床底。”


    “床底有什么?”


    “我。”狛治指尖点了点自己。


    “在鬼进来之前,她用老爸的砍柴刀,亲手划开肚皮,把我剖了出来藏在床底。”


    “鬼的影子被月光打在窗户上的时候。”


    “老妈亲了亲我的额头。”


    “现在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感觉了。”狛治笑了笑,“应该很温暖吧。”


    “她说,我生下来没哭,应该是个坚强的小孩。”


    “她把我藏进床底,拖着被剖开的肚子,提着柴刀,蜷到门口。”


    “鬼破门而入,直接把她压在地上。”


    “她到死都没能看到,我生下来就有两颗牙。”


    “父亲提着柴刀,追着鬼一路砍到天亮。”


    “等鬼死了,天也亮了,他在门外不敢进来。”


    “后来,在床底发现了我。”


    “这天之后,老爸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再然后,老爸也死了。”


    恋雪瞳孔震颤着,不知何时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别哭。”狛治用帕子擦去她的眼泪,“就是告诉你,保护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安安全全地等爸爸回来,好吗?”


    “她会有多绝望啊。”恋雪呜咽。


    是啊,她会有多绝望啊。


    老妈生前,听说连一只蚊子都没敢杀过,却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所以他们都叫我鬼之子。”狛治自嘲笑笑,“要是没有我的话,老妈可能不会死,那样老爸也不会死。”


    “不是的。”柔软的小手覆上狛治握着柴刀的手背,不知何时恋雪小姐已经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他们一定都很爱狛治,一定都想狛治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狛治看恋雪。


    恋雪很严肃地说,“你不要自责,不要自卑。”


    “狛治先生,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是承载着父母的爱意和期待下才出生的孩子,是幸福的孩子。”


    狛治又看到了父亲。


    拖着消瘦病体,坐在被褥里,扭头朝他慈爱一笑,说:“狛治,回来啦。”


    说:“狛治,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说:“狛治,你还小。你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你哭啦?”


    狛治扭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我没有。”


    但下一秒,恋雪就拥了上来,薄薄的里衣透着少女躯干的热度,“想哭就哭吧,没事的。”


    鼻尖是狛治熟悉的草药香。


    狛治脖颈侧的动脉抽了抽,手臂慢慢抬起,最后还是抱了上去。


    把脸埋在恋雪衣服里,低低地抽动着肩膀。


    恋雪看着狛治的头顶。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狛治也是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孩子。


    原来狛治先生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啊……


    这一晚,素流道场的灯通宵亮着。


    少年和少女半依偎在一起。


    等一个从始至终,没回来的人。


    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狛治醒了,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


    “狛治先生。”恋雪也已经睁眼,“请带我一起去。”


    “我知道这很为难。”


    “但我不想一直这么等待下去。”


    “不想,一个人在家里等待着。”


    “我知道。”狛治安抚她,“我出去换一盆新的水,洗完脸我们就出发。”


    恋雪点头,松开了抓住狛治的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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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狛治阖上门的时候,她乖乖蜷在被子里,睁大着眼睛望他,小声说,“狛治先生能不能快点回来?”


    她在不安。


    “你把被子往上裹裹,我不关门。”狛治朝她点头,加快了脚步。


    门没关,恋雪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狛治的身影,牢牢地注视着。


    他还在。


    至少狛治先生还在。


    我不是一个人。


    所以这次一定跟上一次不一样。


    恋雪松开了咬着嘴唇的牙齿。


    这次不一样。


    背着少女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武士们脚步匆匆往田岛道场去,“田岛少爷的尸体发现了。在江户城外的野地里,快去报告。”


    狛治背上的恋雪猝地伸手,指甲死死地抓住武士的衣服,“旁边呢?”


    “什么旁边?”武士讶异而不耐。


    “旁边有没有别的尸体?”


    “没有。”武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在他后面的人倒是嘴碎多说了一句,“不过现场确实有别的血迹。”


    武士的袖子从恋雪手里滑落了。


    最后一点布料也要滑走的时候,恋雪回过神来,死死攥住,“武士大人,能不能带我去现场看看!”


    武士皱眉,轻轻振袖。


    布料就像抓不住的水那样溜走了。


    狛治上前想拦。


    “就在那个歪脖子树树下。”跟班小声扭头告诉他们。


    那颗歪脖子树很有名,在江户城的南面,整片区域只有它一棵树,在广袤的草地上矗立着。


    “多谢。”狛治道谢,而后背着恋雪便往那个方向走,脚程越来越快。


    野地偏僻,到达的时候,只有三三两两田岛家的武士坐在树荫下。


    “死得真惨啊……”


    “是啊,两条腿都没了。”


    “地上全是痛到打滚的血迹。”


    “是活生生痛死的。”


    “真是残忍的凶手啊。”


    “少爷还这么小,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胡说吧,这不都是老一辈用来吓唬小孩子早睡的吗?”


    “但人类真的能造成那样的伤口吗?”武士比划,“参差不齐的,就像用牙咬掉的那样。”


    两人都不说话了。


    盛夏热风掠过草地一吹,武士们齐齐打了个激灵。


    “请问……”恋雪从狛治背上下来,“这附近有看到其他的人吗?”


    “我的父亲一晚上没有回家。”


    武士的眼神一瞬间流露出一丝怜悯,“旁边的尖石头上有血迹,但没有看到尸体。”


    “跟这边离得也有些远,感觉不像田岛少爷的,或许你可以去看看。”


    恋雪眼神怔怔,回身往石头那走。


    “欸欸欸!你小子干什么呢!你小子!”武士一扭头,发现黑发少年不知何时蹿到他们身后,一把掀开了盖在田岛尸体上的白布。


    “是鬼。”狛治身体绷得像一张随时要断的弓,“不是人砍下的双腿,是被鬼活生生吃掉的。”


    “拔掉双脚,从小腿腿肚,一点点吃到大腿根。”


    “是一直头上长着三只角,两张嘴的鬼。”


    “你小子在胡说什么呢?”武士们骂骂咧咧,没把话放在心上。


    少年兀地抬头,眼眸赤红,“我亲眼看着母亲被他吃掉。”


    “是同一只鬼。”


    狛治指着摆放在田岛躯干旁边的一双脚。


    脚部完整,唯有被活生生扯烂的皮挂在上面。


    “这上面只有肉渣了吧。”狛治甚至可以想到那鬼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随口刮掉皮上牵连的红色血肉的模样。


    武士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久长出一口气,“幸好,看现场,鬼应该往江户城里面去了。”


    “咱们道场在城外,这些天只要不进城就好。”


    狛治缓缓转头,声音如鬼魅,“你们说什么?”


    武士指着土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你看这沾着血的脚印是往城里走的。”


    狛治直起脊背,往江户城望去,“恋雪小姐,我需要立刻回町奉行所一趟。”


    “很抱歉。”


    恋雪缓过神来,“没事的。”


    她做好了被狛治丢下的准备,“我可以自己……”


    回去两个字还没出口,便被狛治打断。


    只见少年已经蹲在自己身前。


    见恋雪迟迟没有上来,他仰头抬眉很认真,“恋雪小姐跟我一起去吧。”


    恋雪默默趴在少年背上。


    于是两颗害怕的心脏隔着薄薄的布料火热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都在恐惧。


    恐惧那个不可接受的后果。


    拜托,求求你上天。


    狛治背着恋雪往町奉行所跑,不信鬼神的他第一次衷心祈祷——


    求求你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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