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则提出婚期的第二天,明既白就被他带回了厉家老宅,再次与厉老夫人见面。
不同于上次的问心无愧,厉则为了救她几次出生入死,还断了一根脚趾,明既白这次多少有些心虚。
厉家祠堂的百年楠木门缓缓开启,沉香裹着旧纸的气息扑面而来。
明既白跟在厉则身后,目光掠过层层牌位,最终停在最上方那尊紫檀木龛——厉则父母的遗像在烛火中静默注视。
“祖母。”厉则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我带阿白回来商议婚期。”
厉老夫人端坐太师椅,银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没看明既白,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鎏金裂璺:“王妈,给明小姐上茶,普洱喝的惯伐?”
她用微带上海口音的话询问明既白,却不给她选择的机会,直接将鎏金盏推到案几边缘,普洱汤面浮着两片蜷曲的茶叶,形如断趾。
明既白端盏时瞥见自己苍白的倒影,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茶盏正是她一年前在厉氏集团修复过的明代御窑残器。
当时这杯子就躺在垃圾桶里,沾满脏污,明既白一眼认出这不是什么普通茶盏,就将其捡起来修复好,然后捐给了江城博物馆。
这东西怎么会来了这里?
“阿则幼时打碎过盖钮。”老夫人突然用盏盖刮过盏沿,刺耳声响惊飞梁上宿燕,“我告诉他,残缺之物不配入宗祠。”
目光如冰锥刺向厉则的右脚,“厉家五代单传的嫡孙,如今倒真成了残器。”
“从小到大,啊则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说句放肆的话,他就是我捧在掌心的皇太子,可你却让他少了脚趾,成为不完整的人!”
檀香灰簌簌落在明既白手背,她被烫得一哆嗦。
心情在老妇人斩钉截铁的话中缓缓沉下去:
“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学照顾自家男人和管理家庭事务,跑去缅北救人,不仅行为出格还害得我孙子差点客死异乡!明小姐,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可能接受你。”
厉则摩挲茶杯的指节一顿,温润瓷白的茶杯却泛着冷光,一如他此刻清明却满是冷然的眼神。
他按住要明既白,
“祖母说得对。”
又突然‘哗啦’一声放下茶杯,陶瓷碰撞声惊飞梁上燕,
然后解下别在西装外套上的胸针。
青铜兽首的胸针“当啷”砸在供案,惊得牌位烛火乱晃——那是他继承家主位的信物。
“我手上从您和父母那辈继承的厉氏股份三日内归还。”他抽出股权文件压住玉扣,“我另立门户的启动资金...”
突然握住明既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是我自己这些年赚到的,足够我在江城站住脚,只要祖母您不……故意为难我就好。”
老夫人手中佛珠应声绷断!
檀木珠滚落满地,像她骤然破碎的体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父母早逝,我含辛茹苦才把你...”
“所以孙儿替您守了三十一年厉家。”厉则截断话头,指尖划过父母遗像的裂痕,“现在该去守我的妻子了。”
转身时黑皮鞋踏碎一粒佛珠。
祠堂死寂中,他背着身,说出炸雷般的誓言:
“离了她,我活不成。”
老夫人踉跄起身,描金拐杖“哐当”倒地。
她在后面惊呼厉则的名字,声嘶力竭的嗓音中似乎夹杂着哭腔:
“阿则!你站住!我不准你走!阿则!!”
明既白站住脚,硬拽着厉则定在原地。
如果放在以前,她白也许会由着厉则就这么带她走,逃离这个让她难堪又窒息的地方。
可现在她亏欠厉则,也亏欠厉家。
她在厉则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他转身回到厉老夫人面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对不起,老夫人。”
她神情郑重的向厉老夫人弯腰鞠躬,
“是我错了,我的确差点害了他,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点无论您怎么骂我,甚至打我一顿我都不会反抗。”
厉老夫人甩开她: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么!?”
“祖母!”厉则紧张的挡在明既白身前,却被明既白瘦小的身子挤开。
她嗔怪的瞪了厉则一眼:
“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你别插嘴!”
厉则和厉老夫人均是一愣。
“但对于您指摘我不该去缅北的事,我并不赞同。”
说罢,她掏出手机,将相册打开,就那么坦然直白的在供案上铺开血色长卷:
第一张是被铁钩贯穿锁骨的楚烨,有着华国国徽的军工徽章嵌在溃烂皮肉里;
第二张是哺汝期妇女干瘪的汝房插着输汝管,汝汁混着脓血流进玻璃罐;
最后定格在枇杷树根缠绕的指骨——无名指上还套着生锈的婚戒。
“这不仅是缅北。”明既白声音淬冰,“还有厉氏船队三年前经停的泰国港口。”
她翻出航运日志复印件,“您慈善基金会捐的儿童奶粉,在报关单上变成了器官保鲜液。”
老夫人枯指抚过照片里孩童青紫的脸,突然抓起茶盏要砸,却被明既白稳稳托住腕骨:
“您教阿则惜物。”
她翻转盏底露出“宣德年制”款,“就像当年教我补这御窑盏时说的——破瓷碎玉尚可金缮,人心蒙尘更要勤拂拭。”
烛火噼啪爆响,老夫人颤抖的指尖停在厉则童年修补的锔钉上。
末了,老人吸了吸鼻子,说出句鼻音浓重的话:
“王妈,还不快准备些吃的,给阿则和……明小姐接风洗尘。”
明既白和厉则惊喜的对视一眼。
膳厅的楠木八仙桌上,王妈正布一道蟹粉狮子头。
老夫人突然敲了敲汤碗:“明小姐尝尝,蟹肉填的可是葫芦岛的青蟹。”
满桌佳肴霎时成了刑具。
明既白面不改色舀起一勺:“还是咱们国家好,金三角那里的蟹塘用尸油养蟹苗,肉里浸着冤魂的磷火。”
汤勺轻点厉则的餐盘,“在那里我没有一天是吃的好睡得着的。”
厉则突然夹起她碗中肉丸,蘸满辣酱塞进口中:“阿白怕辣,这道菜撤了吧。”
老夫人盯着他辣红的唇,忽然向王妈伸手:“把我收着的花雕拿来。”
酒坛泥封拍开时,她亲手舀出两枚白玉杯——正是当年厉则母亲亲手酿制的女儿红,说要招待未来儿媳妇用的。
“明小姐。”老夫人将酒液注满她面前的酒盅,“厉家这艘破船,可经不起更多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