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既白在回廊透气时,听见暖阁传来压抑的哭声。
透过窗隙,老夫人正抚摸厉则儿时照片,指尖反复摩挲那双完好无损的小脚。
“如果您实在不能接受,”她推门递上热帕,“我们的婚礼可以延后,直到您能……”
老夫人猛地摔了相框!
玻璃碎渣溅到明既白脚背:“你懂什么?他父母就是因为得罪缅甸的……”
嘶吼戛然而止,拐杖指向门外:“滚出去!这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
深夜客房里,厉则为她挑脚背的玻璃碴。
棉签蘸着碘伏划过伤痕时,明既白忽然问:“你父母的事,是不是...”
“轰——!”
惊雷劈亮窗外老槐树。
厉则突然压她在床,用温热大掌捂紧她双耳。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祠堂方向传来,火光瞬间映红半个厉宅!
烟尘弥漫中,老夫人嘶哑的哭喊刺穿雨幕:
“是炸药!有人想灭口!阿则你快带着明小姐离开屋子!”
明既白攥紧厉则残损的右脚。
祠堂燃烧的梁柱轰然倒塌,将鎏金茶盏永远埋葬在灰烬里。
三日后,明既白捧着从废墟中扒出半片盏底。
锔钉修补的“宣德”款浸满血与泥,她用袖口擦净裂痕,露出底下掩盖的真相——
“1987年,沈氏船队运缅北文物经此港,特送此盏予以纪念。”
这行不起眼的小字因为修补的位置被炸裂,附着在上面的釉变薄变花,才彻底显露出来。
老夫人拄着焦黑的拐杖走近,枯手突然覆上她沾灰的手背:“这茶盏...本是一对。”
她指向废墟深处,“另一只里藏着沈家贩毒的证据,我与阿青当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她当时并不知道里面藏着秘密,偷出这个茶盏送我……这么多年过去,她成为沈家的老祖宗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
厉老夫人说着,眼神变得恍惚:
“可她并没有要回去,而我则铭记这段友谊的美好,即便后来沈家与厉家决裂,我也一直与她保持联络,像好闺蜜那样与她无话不谈。”
风雨廊下,厉则正碾灭最后一簇火苗,侧头时锐利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聊完了?”
明既白点点头,将残盏放进他掌心,缺口很凑巧的与他断趾的弧度吻合。
厉则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发顶,看到她身后跟着一起过来的厉老夫人,将掌中残盏托向祖母的位置,
“孙儿用它讨个恩典——说来惭愧,那天这个残盏被当时一个新来的助理不慎当垃圾扔了,后来孙儿也没能找到,再之后,它被阿白修复后又捐献给博物馆,孙儿阴差阳错将东西买下带回来……”
厉老夫人故意撇开视线,不去看厉则:
“如果你想凭借这点好处就让我点头同意就趁早歇了这份心!”
厉则摇摇头:
“不,不是的……我想求您教阿白金缮的手艺。”
厉老夫人听得一愣,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
“教她?你知道这个手艺是厉家的独门绝技,你简直……”
厉则语气坚定的打断她:
“可厉家这艘破船,该由女主人掌舵了,孙儿独自撑了这么久,已经不堪重负,现在技术部门已经离不开阿白,既然我铁了心要娶她,她自然也会陪孙儿一起,不让那些本该被传承下去的手艺没落。”
老夫人颤巍巍接过盏底。
当她的泪滴入锔钉裂缝时,朝阳正穿透乌云,照亮盏底百年未现的暗款:
“宁为玉碎……”
厉老夫人立刻用指甲刮去积垢,露出下半句被时光掩埋的铭文:
“不堕其魂?好一个不堕其魂!”
祠堂的焦土上,新生的火苗正舔? 舐着残瓷。
厉家老宅深处,尘封五十年的工作室木门“吱呀”开启,陈年楠木香混着书卷霉味扑面而来。厉老夫人将一摞泛黄古籍拍在酸枝木案上,震起细灰在光柱中飞舞:“七日内修好它。”
枯指掀开锦袱,露出半只猛犸象牙碗——碗壁裂痕如闪电劈开冰川纪的月光。
明既白指尖抚过碗沿冰凉的断面。
这是唐代高僧取西伯利亚猛犸象遗骸所制,碗底《金刚经》刻痕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老夫人冷眼等着她露出畏难神色,却见她径自将披散肩头的长发扎成马尾辫,又将袖子向上挽起,直到手肘。
“看上去工作量不小,而且您给我的材料里似乎缺了缺了金丝和生漆。”明既白突然抬头,
“祖母肯借您收着的明代金箔吗?我知道您手上肯定有。”
老夫人攥紧佛珠的手一滞。
这声“祖母”叫得突兀,偏生裹着蜜糖似的甜软。
她硬邦邦甩出钥匙:“东墙第三个樟木箱,油嘴滑舌的谁准你喊我祖母了。”
转身时,她那黑色绣金马面裙扫过门槛,却停在廊下阴影里偷觑——
那丫头正踮脚够最高层的《锔瓷录》,然后伏在案上,仔细认真的研读那些灰色难懂的古籍。看纤细腰肢弯成青竹的弧度,半句抱怨也无。
直到王妈要扶她进屋,厉老夫人才惊觉自己竟然看呆了。
还是对一个她看不上的小丫头。
子时的老宅静得能听见露水凝檐声。
明既白端着朱漆食盒穿过回廊,盅盖缝隙钻出的麻辣鲜香惊醒了廊下打盹的狮头猫。
她轻叩描那扇乌木描金的门,里头传来老夫人带怒的诘问:“不懂规矩?都几点了还来打扰长辈休息?!”
语气很不善,却没让明既白吃闭门羹。
门开刹那,明既白捧高食盒巧笑,眼睛亮闪闪的:“知道打扰您不对,这不给您送夜宵赔罪啦。我看您房间里还亮着灯,就猜到您还没睡。”
只见盅里红艳艳的小龙虾垒成宝塔,翠绿香菜叶上洒着金黄油酥豆。
老夫人喉头微动,瞥见她另一手攥着的笔记本——纸页粘着象牙碎屑,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从《考工记》溢到《髹饰录》。
都是她人给明既白自己啃的古籍内容摘写。
“胡闹!”老夫人嘴上呵斥,描金拖鞋却往书房方向去,“跟我去这边,别熏了我的紫檀架。”
书房水曲柳大案上,明既白铺开象牙碗拓片。
老夫人戴着老花镜剥虾,艳红虾壳在素绢帕子堆成小山。
每当辣油沾唇,明既白便适时递上温毛巾,趁老太太擦拭时指住笔记:
“这句‘以骨接骨,以髓养髓’太过玄奥,祖母可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