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玄看了她片刻,一步跨开,注意到小守卫,拧眉,“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守卫早被他的眼神骇得腿软,“回,回将军,小人是初秋新来的,原负责守这的兄弟尿急,让小的暂替片刻。”
尉迟玄上下扫了他一眼,“滚下去。”
“是是!”连滚带爬撤了。
“贵国为了兴兵,把年幼孩子都拉上沙场了,捕鱼尚知网眼不能太小,当真不怕人丁凋敝吗?”卫瓴淡淡道。
她拢紧被子,地上凉,脚已经麻了,可她不想呆在方寸的军帐里,让她透不过气。
“秾华公主这么有治国之策,怎么此刻坐在这石头上晒太阳?”尉迟玄也毫不客气。
卫瓴的脸寒下去,起身回帐。
不欲在诸人眼前失态,也实在是对尉迟玄厌弃得极,不想看见他。
她坐在仅有的一张床上,走这几步开始咳,咳得胸口阵痛,看来这次病得确实很重,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尉迟玄掀帘进来,还跟进来一个白髯老者,提着药箱,想来是大夫。
“听姑娘的咳声,近日不宜受风,以免肺气失宣更甚。”
老者尚未近前便出言提醒,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姑娘,可否容老夫摸脉探知一二。”
“多谢大夫。”卫瓴颇有礼数地点头,衣着脏损,却难掩骨子里的贵气,尽量少牵动肩头,将腕搭在小案几上。
尉迟玄在帐口抱臂,静静看着,他今日一身劲装,交领上衣,紧身窄袖,长袍下摆束起,镶金束发冠显其身份不凡,佩剑挂腰间。
“老夫再观一下姑娘舌象。”
卫瓴瞥了一眼尉迟玄,视他如无物,“好。”
卫瓴启唇。
尉迟玄微皱眉,想到了她晕过去之前,沾满血的嘴唇,还有他一时失智涂抹的滋味,心中不由得烦躁,厌嫌撇开了头,背过身去。
“虽是醒来了,却仍要注重休息,不可情绪大起大落,过于悲彻,于心不利,老夫开一剂,三次服,不可食辛臭、酒酪。”
卫瓴病容淡然一笑,表明自己清楚了。
“容老夫给姑娘肩头换药吧。”
卫瓴略沉吟,肩头偏向内侧,将伤臂自褥中抬出,“劳烦。”
“无妨,幸来近几日天寒,伤口不至溃发。”平稳拆除缠肩的药布。
布被血黏在肌肤上,大夫从箱中取出一小罐,其中汤药轻点在布上,不肖一会儿,布帛自脱,露出了下面的伤口,“若是再深一分,伤及经筋,日后怕是臂不可举。”
卫瓴看去,讶异:“这……”她肩头有道蜿蜒伤口。
“莫慌。”大夫放下布条,“不过用桑线缝合了,日后待创口愈合,不会留下太大疤痕。”他又拿出一个泥罐,“要上药了,姑娘忍着点。”
药粉撒上去的时候,卫瓴五官忽地皱缩,咬紧了牙关。
上完药,大夫重新用方才的布条将她肩膀缠上,收拾好了东西离去。
“将军,老夫这便去抓药,姑娘需静心调养,否,恐留遗患啊。”大夫出去前和尉迟玄说。
听到有可能留下顽疾,他短暂瞥了一眼卫瓴,眼底莫测地一暗,“下去吧。”
白髯大夫提箱出去了,一时帐内只剩他们二人。
卫瓴把胳膊收入薄被内,觉得十分烦躁。
帐内多这一人,空气混浊得无法呼吸,掺了飞沙走石似的,噎嗓子得很。
空气一时安静。
卫瓴终是忍不下,起身往外走。
“你倒是把这当家了。”擦肩时,尉迟玄微偏头,用眼尾瞥着冷嘲。
卫瓴脚步顿住,停在他身边,僵硬地扭头,面上表情古怪,“家???”
尉迟玄原是想讥她太过随意,没有半分被俘的自觉,却是戳了她别的痛处,打了七寸,一时无言。
硝烟四起,断壁残垣之象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卫瓴向他逼近了一步,仰头讥诘,“我有家为什么回不了,你难道不知晓吗?尉——迟——将军。”
她目光如刃,怨恨蛮生。
一瞬间,尉迟玄竟生出退后半步的欲望,觉得万分荒唐,冰霜之色更甚,寒着脸与她对视。
卫瓴知道这些不能让他有一丝的内荏,甚至全是看待战利品的漠然,可所有的情绪堵在胸口,望着他这张脸,她就没办法压下翻涌的恨意和恶意,没办法不狂躁发作,不歇斯底里。
箭已然是在弦上。
下一秒,卫瓴却倏忽收起了愤怒和悲戚之色,反而撇开头一笑,既酸楚,又苦涩,像没成熟的倒牙青梅,她声音不高,冷嘲热讽道。
“我当然是要把这当家。”
抬起的眸子里有倔强、自嘲的水光,仿佛要看进他心底去。
“不仅如此,日后我还要浮萍寄水,四海为家。”
“你如今满意了?”
难道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卫瓴:“造了这么多杀孽,你以为自己就能一辈子都有处可归吗?”
她的眼眯起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有善终,哪个不是落得个骸骨不掩?庙堂之争,江湖之乱,早晚有那血溅三尺的一天,再多功勋,都抵不过一句功成名就万骨枯,抵不过帝王之疑。”
大夫刚说了情绪不宜起伏,卫瓴又开始咳,这咳竟是越来越迅猛,像是要把肺生生咳出来,她喉中泛上血腥味,强压下嗓子的痒意,她手罩在下半张脸上,食指尖擦去眼角咳出的泪,青丝垂在脸侧,抬起眼,眼角泛着猩红,幽幽道。
“你的坟墓不在沙场,便在宫墙,出自他人之手,由你自己盖棺封土。”
尉迟玄盯着她尽是锋芒的眼睛,他目中不失思索,可是似雪落荒原,寂静无声。
卫瓴眉眼凌厉、冷漠,像剑冢内沉寂的寒铁。
突然他勾起了嘴角,笑得甚是开怀,似乎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
卫瓴皱起眉,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他眼里并没笑意,微歪下头,讥诮地说,“这病没夺了你的命,倒是烧得越发大智若愚了。”
姿态流出几分少年之气,嘴里却是明褒暗贬,仿佛生死、魂归故里于他不过鸿毛。
“我早就说过,你适合吟诗作赋,不适合放狠话,想来是前半生生活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了,连怎样能诛人心都不会,只道说些无关紧要的。不过也不打紧,待回了京,虽然比不上往日荣宠,写几首悲情小诗,做几首咏伤词赋却也不是难事。”低眉,拾起她身前一缕青丝,在指间搓捻。
卫瓴也看向那缕头发,强忍没将他的手打开。
他视线落在手上,回味她的话,总算是收起了笑,“善终?你且去问问,这营中有几人是为着善终而来。”
不紧不慢掀起眼皮,“殿下,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为晨钟暮鼓而来。”在她面前也不再装,任眼底的狼子野心浮上来。
“可总有人想要衣锦还乡,总有人为了三餐四季。你踏的是什么道,要黎民百姓来殉?!”
“道?”撒开了手,任那缕青丝垂下。
尉迟玄眯起眼,“先不管是何道,没了我,也会有别人,再不济,你总不能连这道理都不知道。”
尉迟玄视线拿开,落到别处,“算了,你心中只管有风花雪月,陌上花开便好。你老实点,明年的桃花也未尝看不见,京中亦有桃林。”
原来方才她在外面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早日放下那可笑的殉国情结,你父还没死呢,如今唯唯诺诺缩在颍州,等着把女儿和城池奉上得以喘息,你要是死了,叫他卑躬屈膝的求全之策何处落脚。”
卫瓴怎会没想到。
她方才坐在外面胸中便一直在推算。
她父皇退踞一方,分明是壁虎断尾。颍州易守难攻,背靠云城,一为门户,二为温床,此地乃肃国与苍梧国的屏障。
一蚁溃堤,当思己穴,肃何其狼子野心,苍梧为己计深远,便不能袖手旁观。
有言道,兵戈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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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俱焚;胜负虽分,俱是输人。
今日她观那小守卫分明年纪尚轻,却被充军,肃国此刻怕是外强内荏,偏还有那各方藩王虎视眈眈,心存异念。
肃昭焦灼下去必是两伤。
肃不能一击溃昭,便要迂回谋划。一来连征数城,疆土虽扩,赋税难征;二来苍梧自危,加入纷争必使局面维艰;三来已经敲山震虎,足够威压临藩,征贡屯兵,为日后一击即中备好兵马。
其实尉迟玄说得没错,她父皇定会割城求和,想来肃为的就是这日,与其挥师,不如让昭明知割肉饲豺狼,却不得不任自己被一步步蚕食。
不,或许肃原是打算一击既溃,却不想狡兔三窟,如今转而退求其次。
否则父皇怎会时至今日才求和,先前不是昭国气节犹存不肯降,而是那狼子肃国不肯依。
而她如今被俘,唯为质或和亲两条去路,对一个女子而言,这两路本无区别,若是她今日自戕,来日自有他人补上。
如今局势,谁去不重要,重要的有个人被推出去息事宁人。
尉迟玄右手搭在剑上欲离去。
“等等。”卫瓴出声叫住他,她伸出了手,“剑借我一用。”
尉迟玄回头,瞧着布满干涸血渍的手,那本是双柔荑,如今伤痕累累,他目露狐疑,试图看清她的意图。
“怎么,你还怕我杀了你不成?”
“不用激我,你要剑干什么?”
“不为其他,只是还你样东西。”
卫瓴目中没有凶色。
尉迟玄疑觉她眼底多了抹什么,转瞬即逝,见卫瓴不欲多言,他抽出了鞘中的剑,“锵——”,寒光闪过,他腕间一颠,抓住刃与柄之间的剑格,将剑递出。
剑悬在两人之间。
“刀剑无眼,公主可当心血溅三尺。”尉迟玄说。
卫瓴目不斜视,一手提起剑,一手提起身上纱裙,一气呵成斩断了自己的裙摆。
那剑削铁如泥,染血的白纱施施然飘落,躺在了冰凉的地上。
尉迟玄从地上之物抬起眸,隐晦审视她,“这是何意?”
卫瓴没把剑递还回去,而是直接掷过去,剑插入他脚旁的沙地,只余一指距离,“锵”的清脆一声。
“还你这些冤魂的血,省的夜夜扰我不得眠。”
话罢便转身。
她斩断的是梦魇,是自己的往日荣华。
她一身傲骨,宁屈不折,可这不够,不够还至彼身,不够血债血偿,不够手刃仇雠。
尉迟玄那日笼中鸟的言语刺伤了她,因为他的一语中的,令她觉得峥骨被辱,气节蒙羞,那一刻却也有一丝隐秘的难堪,毒蛇似的往深处钻。
是了,她不肯、也不敢面对被俘后的生不如死,所以她恼羞成怒到想掐死他。
她要以死明志,亦是以死解脱。
她纠结、挣扎,她不怕死,却怕受辱,怕世人白眼。
但是,一股无名狠劲儿突然发了疯地抽根,她像是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不待他人拿捏,自己先百般蹂躏。
越是畏惧什么,越要将刀架在脖颈上,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想看看自己能忍到哪处,撑到何时,能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辱,忍多大的恨,又能享多大的荣,成多大的事!
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要的岂止是那赤心丹忱。
她要的是枭獍之心。
尉迟玄看了一眼血衣,攥住她手臂,“你又去哪,把这当无人之地任你出入了?”视线落在脚侧,脸更冷了几分,力道也加紧了。
她掷下的岂仅仅是一把剑,两人心如明镜。
卫瓴没挣,侧身不躲不闪直视上他,眼神清明、冷静。
“我既然醒了,想必你也没打算大军在此久留,怎么,莫非,你还当真关心我养不养伤,留不留遗患了?”露出一抹天真又凉薄的笑。
尉迟玄不语,漠睇,松开了手,踢起剑一把抓住插回鞘,竟是先甩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