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华玉安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刀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绝望而惨白的脸。
她想起了五岁那年,母亲咳着血,将那支木簪塞进她手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安安,要好好活下去……”
她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还未失忆的少年燕城,在桃花树下替她簪上花,信誓旦旦地说:“安安,我会护你一生一世……”
她还想起了不久前,高高在上的父皇,用她母亲的牌位,逼她答应和亲的冷漠眼神……
原来,他们都骗了她。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护着她。
她想活,可他们,却都想让她死。
“噗嗤——!”
一声皮肉被利器撕开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冰冷的铁器,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剧痛,如同炸开的烟火,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华玉安的身子猛地一弓,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可那痛楚偏又无比清晰,让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胸口涌出的温热液体,被一点一点地抽离。
她低下头,看见那柄漂亮的银匕首,正稳稳地插在自己的心口处。
殷红的鲜血,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素色的宫装,像一朵开在雪地里,妖异而凄美的红梅。
好疼啊……
可比这剜心之痛更疼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燕城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来人!取碗!”
力气在飞速地流逝,意识如坠冰窟。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燕城那张因为目的即将达成而略显兴奋的、冷酷的脸。
也好……
那个爱着燕城的华玉安,在这一刀之下,连同她可笑的痴情与卑微的期盼,一起被杀死了。
从此,两不相欠。
若有来生……
不,她不要来生了。
……
意识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
剧痛之后,是一种诡异的麻木。华玉安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正在一点点地从那具破败的躯壳中抽离。
她能“听”到自己鲜血流淌的声音,汩汩作响,像一条温暖的小溪,正欢快地奔向死亡的终点。
那些温热的液体浸润了身下的石台,将那些原本狰狞的朱砂符咒,描摹得愈发妖异。
她甚至能“看”到燕城那张因为目的即将达成而略显兴奋的、冷酷的脸。
他正侧头对身后的侍卫下令,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传来,模糊而失真。
“快!莫要让这血污了地!”
多可笑。
他嫌她的血污秽,却又要用这污秽之血,去救他那冰清玉洁的心上人。
华玉安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命如决堤的洪水,从胸口的豁口处汹涌而出,带走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眼前的幽蓝鬼火开始旋转、拉长,变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就这样结束吧。
结束这荒唐、痛苦、从未被善待过的一生。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黑暗的最后一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平地惊雷,猛地炸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荒寺!
那两扇早已腐朽的木门,被人用一种摧枯拉朽的蛮力,从外面生生踹开!
破碎的木屑伴随着漫天风雪,如利刃般倒卷而入,瞬间扑灭了离门最近的几簇鬼火!
凛冽的寒风,裹胁着冰冷的雪沫子,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席卷了整座大殿,将那令人作呕的香灰与血腥气吹散了几分,也让殿内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燕城脸上的得意与急切瞬间凝固,他猛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谁敢闯——”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洞开的门口,风雪交加的暗夜背景下,逆光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仿佛是从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神祇,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从发冠到肩头,再到玄色的衣摆,一片霜白。
他甚至来不及撑伞,任由风雪浸染,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彻骨的寒气。
可比这身风雪更冷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情绪,却又仿佛蕴含着雷霆之怒,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迫感,死死地锁定了殿内的情景。
当他的目光越过惊愕的燕城,落在石台上那个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身影上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晏、晏少卿?!”燕城看清来人,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随即转为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暴怒,“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晏少卿没有理他。
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燕城,仿佛这个燕国公世子,不过是地上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个躺在祭坛上,胸口插着匕首,身下血流成河的女子身上。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毫无生气,只有胸口那朵盛开的“红梅”,鲜艳的刺目。
晏少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她的名字,可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
他从百里之外的晏家祖地,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心知不妙。
燕城那偏执疯狂的性子,他两年前就领教过。
他几乎是想也未想,便弃了温暖舒适的马车,夺过侍卫手中最快的那匹汗血马,一头扎进了这漫天风雪里。
三个时辰。
他不知跑死了几匹马,不知在雪地里摔了多少次,马不停蹄地狂奔了三个时辰。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寒气侵入肺腑,连嘴角都因为极度的严寒与干渴而冻裂开,渗出丝丝血痕。
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一贯冷静自持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疯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冰锥般的穿透力,砸向燕城。
“你疯了!”
燕城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杀意惊得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华蓝玉,他又立刻挺直了腰杆,色厉内荏地吼道:“我疯了?晏少卿,你少管闲事!这是她欠玉儿的!她用这身贱命,换玉儿的平安,是她的福气!”
“福气?”
晏少卿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那张冷峻淡漠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他不再废话,抬步便朝石台走去。
“站住!”燕城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晏少卿的咽喉,“我警告你,别过来!今日谁也别想阻止我救玉儿!”
晏少卿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垂下眼,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冰冷剑锋,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也消失殆尽。
“滚开。”
“你敢——啊!”
燕城的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手腕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晏少卿竟不知何时欺身上前,以一种快到极致的速度,精准地扣住了他的命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燕城的手腕竟被他硬生生折断!
佩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等燕城反应过来,一只裹胁着雷霆之势的脚,已经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胸口!
“砰!”
燕城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数米外的殿柱上,又狼狈地滚落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所有侍卫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惊呆了,竟没有一人敢上前。
晏少卿却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到石台边。
当他终于近距离看清华玉安的惨状时,饶是他见惯风浪,心头也不由得一窒。
那柄银亮的匕首,几乎整个都没入了她的胸膛,只留下一小截柄部在外面。
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已经冷得像一块冰。
“华玉安!”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伸出手,想要碰她,却又怕加重她的伤势。
那双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执笔安天下的手,此刻竟有些无措。
那件沾染着风雪与他体温的玄色大氅,是华玉安坠入无边黑暗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暖意。
但这暖意,对于已然冰封的心来说,太过微薄,也太过迟了。
殿内的死寂被一道苍老而惊惶的声音骤然划破。
那是随晏少卿一同赶来的太医,他踉跄着扑到石台边,只看了一眼华玉安胸口的伤,便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晏大人!这……这匕首入心太深,已伤及心脉……怕是……怕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像四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晏少卿的耳膜,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他那双刚刚因为看到华玉安一丝反应而燃起微光的眸子,瞬间被无边无际的墨色吞噬,翻涌起骇人的血浪。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赤红的眼睛,如索命的恶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罪魁祸首。
“燕城!”
晏少卿的声音,不再是先前的沙哑,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裹胁着冰碴,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焰,砸向燕城。
他疯了一般,朝着燕城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那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让整个荒寺的温度都仿佛又降了几分,连那些残存的幽蓝鬼火,都在他带起的劲风中瑟瑟发抖!
燕城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肝胆俱裂,他刚刚被那一脚踹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此刻胸口剧痛,根本无力再战。
眼看晏少卿那只足以捏碎他喉骨的手就要袭来,求生的本能与骨子里的疯狂,让他做出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举动!
他竟连滚带爬地扑回石台,不顾太医的惊呼,一把抓住了那柄插在华玉安胸口的匕首柄!
“你别过来!”燕城脸上溅着自己咳出的血,面目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用匕首的深入与否,作为最后的要挟,“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让她立刻死在这儿!用她这条贱命,换玉儿的平安,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