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和亲后,父皇和未婚夫悔疯了》 第1章 最后一次去求人的机会 “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能求得燕城回心转意,那么朕就允你不用替嫁。若燕城还是执意退婚,三十日后,代替蓝玉嫁去图鲁邦。” 帝王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徘徊。 华玉安长睫轻轻翕动。 鲁朝世代都与图鲁邦和亲,以求两国安定。 图鲁邦这次求娶的是她的养妹——华蓝玉。 可她父皇如何舍得? 为了两国的安定,也为了保全他最疼爱的养女,自然舍弃了她这个不受宠的亲女儿。 甚至为了让她死心,心服口服地替嫁,给了她最后一次去求燕城的机会。 若是换做以前,华玉安大可自信反驳回去,因为燕城那个时候是真的爱她。 但如今…… “公主,前面就是梨苑了,燕世子正在那里举办寿诞。”引路的下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应声点头,给了银两,打算自己前去,正走到门口伸手推门之际,就听见里面的一阵调侃笑意: “燕世子,要是玉安公主知道,是你为了跟她退亲,把她母亲是官妓的事情宣扬出去的是你,你说她会不会恨你?” “不过她估计也不会,毕竟她那么喜欢你,你都失忆一年了,她还死缠烂打地追着你,我都看她可怜……” “别跟我提她。”一道冷漠厌恶的声音骤然响起,“恶心。”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她听见屋内一阵讥笑声爆发而出。 她的面颊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原来这些是燕城宣扬出去的……? 她早就应该料到的,毕竟这件事她只对燕城一人说过。 华玉安胸腔轻微颤抖。 如今朝野对她的身世议论纷纷。 所以父皇才忽然提前了和亲的日子。 恐怕为了保全华蓝玉的同时,又能将当年之事彻底掩埋。 毕竟一个皇帝睡了一个官妓,还育有一子,怎么听都是丑闻。 “燕城,你现在可有趣多了,你可知道,你以前没失忆的时候,天天跟在那个华玉安身边?哪有半分燕国公世子的派头,你从前哪里会理会我们这些人,寿诞都是跟着她过才行……” “行了,”燕城的声音扬了扬,带着一丝冷倦,“等会蓝玉就到了,我不想让她听到华玉安这三个字,怪膈应人的。” 众人起哄声而起。 她眼底却已经浮现一片猩红,忍下眼底的泪意,她直接推开了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直到看清来者,“玉安公主?” 燕城看见华玉安的瞬间,眉瞬间一拧,“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以前的燕城,绝不会用这般厌恶的目光看着她。 更不会为了退婚,用她母亲的事情来伤害她。 “我母亲的事情,是你宣扬出去的?”她冷静地复述完这句话,压制着那股痛苦,忍下那一抹湿润。 燕城脸色微冷,随即扫了一眼周围,仿佛再说‘叫你们多嘴’,周围人悻悻缩头,都不敢触霉头。 他转头看向了华玉安,冷声,“既然你都听到了,那还问什么?” 这便是承认了…… 华玉安手指蜷缩,用力到指甲镶嵌肉里,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神情的微动,“燕城,你就这么想要退婚?” “你觉得呢?”他冷冷审视般看她。 “我觉得……?”华玉安眼睛不自觉有了朦胧,就算皇室对于她母亲讳莫如深,外界对于她生母唾弃无比。 但她知道她的母亲是怎么样一个人,哪怕她的母亲福薄命短,只照顾到她五岁,却给了她一生不可及的温暖。 如今却因为她这个不孝女。 却再度被议论纷纷,泉下不安。 华玉安骤然一笑,眼睛泛起了泪花,“我觉得燕城,你真是个畜生。你明明知道我母亲是被误幸,却说她是爬上龙床,你明明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你却为了退婚,胡编乱造。” “玉安公主,这话不能乱说啊……”旁人见状立马劝道。 “是啊是啊,公主,燕城不过跟你闹着玩的,多大点事情,别人不过议论几句,过几日就忘记了。” 谁不知如今燕家正值鼎盛,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居然敢骂燕家的独苗,真是胆大妄为。 燕城听着那些话脸色微微发黑,“你凭什么觉得不平?失忆的这一年我曾无数次拒绝你,要你与退婚,但凡你答应一次,我都不会出此下策。” 华玉安心头像是刀剜过一般,鲜血淋漓的痛。 她低笑,“是我的错。” “如果我当初知道你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人,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燕城浮起了一丝冷凉,胸口无端冒起了薄怒。离他远远的?她凭什么这么说。 华玉安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但那里都没有曾经燕城的影子,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在想,她在执着些什么? 她想了想,或许,他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曾对她好的人。 所以她执着地不肯放手。 她怕燕城想起来,觉得她轻易放手这段感情,而怨她。 可如今她吃尽了苦头。 她想,和亲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做那么多不就是希望退婚吗?” 她的声音好似变得平静。 燕城的视线重新落在了她的脸上,他仿佛看见她眼底的一抹泪,胸口有种莫名的胀痛。 “看在十八岁的燕城的份上,我成全二十岁的燕城,我们到此为止吧……”她的声音很轻,又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当她说出去这句话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惊了惊。 毕竟这一年,华玉安的努力与执着他们都看在眼里。 她如今就因为生母的事情就放弃了,令所有人都惊了惊。 燕城看着她眼睛里的泪水滑落下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落泪。 第一次见她落泪,是她知道他失忆的时候。 此刻,他感觉那股胀痛更加浓了,他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但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他失忆后,见华玉安的第一眼开始,就如影随形。 他压着情绪,冷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华玉安:“明日晌午,太和殿,你我亲自去求退婚圣旨,但前提是,你要在群臣面前说出你编造污蔑我的母亲事实。” 第2章 只是觉得她特别 燕城吐了一口浊气,“行。” 华玉安看着燕城的脸,她想,三十日后她嫁去图鲁邦,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那些记忆。 “你们……”一阵茫然无措的声音而来。 众人回头。 只见华蓝玉不知道何时出现。 华蓝玉在看见华玉安在寿宴时,顿时变得无地自容,脸色惨白,“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也参加了燕城的寿宴,我这就走……” 燕城瞬间变了神色,嗓音变得焦急,“玉儿,你误会了,我没请她来寿宴。” 他几步上前,不顾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华蓝玉的手臂。 众人见此情形,不由戏谑地看向华玉安。 华玉安面无神色。 华蓝玉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声音带了一丝哭腔,“燕城,你不用这样的,其实姐姐是你的未婚妻,她来参加寿宴是应该的。” 燕城急了,顿然转头,冷声呵斥道,“华玉安你不说句话吗?” 华玉安看着燕城为另一个人着急上火的模样,心脏隐隐泛起了剧痛,但她强忍着那股痛,“我该说什么?” 燕城见状,咬牙,冷眼看她,“自然是告诉你来的目的。别忘记了你母亲的事情……” 华玉安眼眸微微变了变,果然,一到华蓝玉的事情,燕城总变得格外无耻。 她想说,她的目的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退婚,而是来告诉燕城,如果他真的答应娶她,那么她就要被迫和亲,她来这里,也是求他回心转意的。 但此刻,已经没必要说了。 华玉安道:“妹妹你误会了,我来这里是和燕城退婚的。” 华蓝玉的小脸凄白,渐渐回过神看向华玉安,可下一秒她的眼泪滴落,“是不是因为我姐姐你才这样说的?姐姐,我知道我不该来见燕城,但这次来我只是来祝福他生日的,我马上就走……” 华玉安看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 她不理解,她有什么好哭的? 原本定给她华蓝玉的和亲,如今变成了她去。 曾经深爱她的燕城,也满心满眼的都是她华蓝玉的了。 她还没哭。 华蓝玉却先哭上了。 燕城见心爱的人落眼泪心急如焚,不由一时情急,操起东西,转手朝着华玉安砸去,怒道,“谁叫你来的?华玉安,你是不是存心过来恶心我,破坏我的寿宴?!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只见那装着菜品的青铜锅,瞬间砸在了华玉安额间,一片鲜红瞬间淌了下来。 众人一惊。 华玉安虽然不受宠。 但好歹也是皇帝唯一亲生的公主,这蓝玉公主虽受宠爱,但也只是养公主。 纵然燕城身份再尊贵,也不能动手啊。 燕城砸出去的瞬间也愣住了。 华玉安感觉一阵眼黑,摸了摸,低头才发现掌心一片鲜红。 “姐姐——”旁边的华蓝玉都不忍惊道,毕竟此刻华玉安满头是血,看得令人触目惊心。 “我……”燕城一时开不了口。 华玉安此刻前所未有的平静:“燕城,我们两不相欠了。” 燕城面色一青。 华玉安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燕城下意识地想要抬脚去追,下一秒身旁的华蓝玉‘啊——’的一声惊叫,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燕哥哥……”华蓝玉声音响起。 燕城收回了脚步。 华玉安用帕子捂住伤口的鲜血,整个人有些发晕,其实她是有点晕血的,只是那种情形,她强撑着不晕。 眼见步伐虚浮,她忍不住开口,“公公你能不能——”扶我一下。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身形一晃,整个人往前扑去。 忽然一股清洌雪松的气息扑鼻。 一只手牢牢稳住了她的手臂。 她感觉到了一股温暖包裹住了她。 “你可站稳了?”冷冽低沉的嗓音,轻轻传来。 华玉安恍恍惚惚地抬起了脑袋,直到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看清那人冷峻淡漠的面容,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栽倒人怀里了。 而男人神姿高彻,气质斐然,光是站在那一处仿佛自成一派风景。 她自然识得他。 金陵大族晏家的掌权人,晏少卿。 父亲一直想要笼络的旧族之人。 而两年前她见过他,那时他已经是父皇钦点的探花,前来与诸位皇子授课,明明是同样的年龄,却学识远超那些皇子们,就连许多耆老都对他自愧不如。 她也短暂地当过几日他的学生。 如今他俨然成为了朝中要员,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下一任阁老的备选,前途不可限量。 她连忙退开,“晏大人……” 华玉安对眼前人有种莫名的畏敬,兴许是当过她几日的老师,骨子里对于师长的尊重。 晏少卿闻言,睨了一眼她的伤口,“看来公主这些日子过得并不算好。” 华玉安微顿。 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她因为躲雨误闯了他的居所,两人长谈之后,那时他似乎对她说了一句,‘燕城性情偏执,对善之人尤善,对恶之人犹恶,两相极端,若有一天他改了心意,你定然不好过。’ 那时,她觉得他凭何这么认为? 燕城不过就是对亲近的人极好,对不喜欢的人才手段不留情面。 她还为了燕城反驳了几句。 如今看来,他也算高瞻远瞩了。 见她不语,他道:“公主的伤口需要处理。” 华玉安摇摇头,“不必了晏大人,我回宫再处理。” 兴许是当年他见证过她的信誓旦旦,此刻打脸太疼,所以她不想多逗留。 但好在晏少卿并没有强留的意思,微点颔首,吩咐旁边随行之人,“送公主上马车。” 她暗暗松口气,谢过之后,匆匆离开。 旁边跟随着晏少卿的忠仆,见到自家主子方才握过那位公主的手,还带着血,想来主子是最为洁净之人。 曾经有女子投怀送抱倒入主子怀中,主子虽保持着君子风范,将人稳住,但事后硬生生洗了三次澡。 那人随即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换洗的沐浴之物。” “不必了。” 奴仆微讶。 “去取玉痕膏送给公主。” 奴仆想来那玉痕膏珍贵,但也不稀奇,毕竟金陵晏家可是五族七望之首,什么东西没有。 稀奇的是自己的主子居然对一个女子施以援手,这要是让主母知道了,可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了。 他连忙应是。 晏少卿知道旁人在想什么,其实他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她特别罢了。 第3章 父王要杀了护她的婢女 印象中他见过华玉安三回。 但每一回都十分狼狈。 他不明白,为何总有能让自己沦落到如此惨境。 华玉安出了梨苑,看着阳光正好,随即对着旁边随行的太监道,“还牢徐公公去带一句话,告诉父皇,我同意和亲。也请父皇遵循当时的承诺,允我母亲供奉国安寺,还我生母母家清白。” 旁边的太监见她额头上的伤,便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由多了一抹同情之意,“这是自然。” “不过公主好好照顾自己才是,三十日后,图鲁邦的和亲队伍将至,届时想要再回到故土,就难了。” 两国和亲,稳定安邦。 是作为公主的职责。 她享受食邑供奉,就算没有华蓝玉,她也担得起这个责任。 做了父皇这么多年的女儿。 她想,恐怕这是她最有用的一次了吧。 不仅能让他心爱的女儿免受远嫁之苦了。 还能稳固朝纲,平定那些风言风语。 三十日…… 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了。 华玉安上了马车,晏少卿的下人送来了药物。 她有些意外,但也道了感激。 等到了马车回到了宫中,华玉安让太医看了看,从太医口中得知这药物名为‘玉痕膏’,极为珍贵,她没想到,到头来关心她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敷好药膏,换好衣物,兴许是流血过多,很快华玉安就睡过去了。 “轰隆——”雷声滚滚。 华玉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近乎昏迷一般。 直到听到外面的雨声才蓦然睁开了眼,这时外面焦急的脚步声匆匆而至。 “公主,公主——” 华玉安抬头,便见自己贴身宫女绿药急慌慌地从外面跑进来,她慌得眼泪在眼睛里面打转。 华玉安:“怎么了绿药?” 绿药脸色惨白,“蓝玉公主……蓝玉公主在外面跪着,晕倒了!太医院的人都来了。” 华玉安瞬间神经绷紧,“你说什么?华蓝玉为何跪在宫门外?” 绿药连吸了两口气,眼泪要流出来,“方才午膳过后,蓝玉公主说要向公主道歉,奴婢说公主睡了,蓝玉公主说定然是公主不愿原谅她,所以不肯见她,还说一定要等到公主见您。” “奴婢想起公主回来时候的伤口,公主虽不说,但奴婢知道定然是燕世子为了蓝玉公主伤了你,故而奴婢一直气愤,让蓝玉公主去外面等,莫要在此处……碍眼。” “但奴婢怎么知道她在外面跪到半夜……” 华玉安呼吸一紧。 这边绿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犯了错,还请公主责罚。” 华玉安看着这个自小跟着她宫女,从母亲在世的时候,绿药就跟在她身边,是她为数不多亲近的人。 绿药说那些话,是在维护她。 但显而易见是绿药并没有让华蓝玉跪,而是华蓝玉自己要跪。 “绿药别担心,我在……”华玉安擦去她的眼泪。 绿药摇头,“怪奴婢,若陛下责罚,奴婢愿承受这一切。” 华玉安眼睛红了红。 “砰——”一声巨响。 这方外面的太监冲了进来,带着雨夜的凉意,“玉安公主,陛下传你去宝和宫一趟。” 华玉安吸了一口气。 到达宝和殿时,里里外外三层都围满了太医院的太医。 足以见得肃帝对这个女儿有多么心疼。 见华玉安而来,所有人都纷纷给她让出道路。 她走到内室。 看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有了几分苍老威严的痕迹,他守在华蓝玉身边,像是一个担心女儿的父亲。 这个时辰,父皇一般在宝和殿批阅奏折,他向来勤勉政务,不曾懈怠。 纵然是生病,他也从未有过例外。 但记忆中,为了华蓝玉的事情,他有过好几次。 但从没有过一次是为过她。 哪怕华蓝玉只是收养的女儿。 而她才是亲生的。 但,谁叫华蓝玉的母亲是父皇的白月光? 华蓝玉生母甚至差点成了父皇的发妻,只不过命运弄人,两人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后来她嫁为人妻,却在生产时格外艰难,诞下华蓝玉后,便离开了人世。 而华蓝玉便成那个女人世界上唯一的遗物,父皇甚至不顾群臣反对,将华蓝玉养在身边。 而与之对照的是,她的母亲只是父皇一次醉酒的误宠,是最低贱的永巷宫女,也是父皇极为厌恶不齿的存在,死后连个名分都没给的女人。 “儿臣见过父皇。”她恭恭敬敬行礼。 肃帝眸光沉沉地看着床上的华蓝玉,为她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褥,声音却是对着华玉安说的,“那个呵斥蓝玉的贱婢呢。” 显然,他指的是绿药。 华玉安垂眸,“父皇,此事不怪绿药,绿药本意只是希望她不要打搅女儿午睡,没想到蓝玉会错了意……” “你只是午睡,并不是昏迷!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一个人的午睡能睡到现在吗?”肃帝嗓音带着怒,他冷的抬眼看她。 直到看到华玉安额头上的包扎过的痕迹,上面还渗透着鲜血,他一怔。 华玉安垂眸,“父亲,女儿因为受伤故而睡得沉了一些,绿药只是心疼女儿。” 肃帝整理了神色,冷下声道,“心疼你就能以下犯上?朕竟然不知,一个贱婢居然敢指挥公主在外面跪着?” “绿药并没有让蓝玉跪着……” 肃帝猛地一站起来,勃然大怒,“还说没有!蓝玉身边的贴身宫女亲口所说,你还敢在这里撒谎。” 他双眸蕴藏着冷怒看她。 那一瞬间。 华玉安丝毫不怀疑,如果皇帝此刻手里有把剑,就会毫不犹豫地要了她的性命。 “父皇,是信蓝玉身边的宫女,也不愿意相信女儿吗?”她声音有几分沙。 肃帝看着那双眼睛,几乎与他生母如出一辙,想起那个低贱的女人,他循规蹈矩的人生唯一次犯错。后来总是自以为是地对他好,却殊不知他多厌恶她。 肃帝冷道:“蓝玉的宫女自小跟在她身边,品行自然如她主子一般高洁善良,朕不信她,还信你那个以下犯上的贱婢不成?” 所以蓝玉的宫女,如蓝玉,品行高洁善良。 那自然,她的宫女就如她一般。 她觉得可笑。 “现在把那贱婢提过来杀,看在你替蓝玉和亲的份上,朕今日就饶你最后一次。” 第4章 痛得说不出话来 华玉安脑袋如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嗡嗡作响。 “父皇,不可……此事不怪绿药,她不过是护主心切。” 肃帝冷然:“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你怨恨朕,怨恨将蓝玉的和亲之事按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的奴婢才对蓝玉有怨恨,才会做出这样以下犯上的事情。” 华玉安脸色惨白无比,骤然像是褪去了所有血色。 看着眼前冷酷无情的帝王。 她感觉到冷。 “说到底是你的错,但你还有用,所以朕不罚你,但那贱婢绝不轻饶。” “来人,把那叫做绿药的宫女,提到玉安堂去杀,也让你其他的宫女长长记性,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不……不要……”她脸色丝毫没了血色。 绿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她来时还答应了绿药,一定好好保护她。 她从小失去了母亲。 如今没了燕城。 如果再没有绿药,她会死的。 华玉安几乎崩溃,声音嘶声力竭,“父皇,当我求求你了,绿药是母亲留给我的,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我只有她一个亲近之人了……” 肃帝听到她‘母亲’二字,冷眼皱眉,“你有朕这个父皇,有蓝玉这个妹妹,未来有图鲁邦王作为你的夫婿,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做你的亲近之人,莫要失了身份。” 那一字一句就像是烙铁般刻在她的心头。 鲜红淋漓。 她觉得刺耳,却不敢反驳。 华玉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父皇,就当我求你了,看在我愿意替嫁的份上,求你饶了绿药,女儿会把她送出宫去,再也不见了……” 肃帝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儿。 对于这个孩子,他从来没有过期待,在他知道自己临幸了一个永巷的宫女还怀有身孕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打掉’。 因为这意味着他犯了一个错误,哪怕日后登上皇位,这也是磨灭不了的污点。 只是后来太后劝说,他才勉强留下来。 她出生直至三岁时,他都未曾去看过这个孩子一眼。 直到那年冬日,他亲眼见到她们母女被一个阉人欺压殴打,他才想起他还有这个女儿。 于是他赐死了伺候她们的宫人,命人给了她们母女一个安稳生存的居所。 她从小听话乖顺,他让她学什么就学什么,后来他感染时疫时,他除了太医不见任何人,那是她母亲过世的第二年,她翻窗跑到了他的寝殿,偷偷照顾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祈求的神色,她祈求老天,让他赶紧好起来,说她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爹爹。 这次是第二次他见她的哀求,为的却是一个低贱的宫女。 可想起那张年幼时祈求的脸,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 这时太医院的院首忽然开口,“陛下,蓝玉公主的情况不善,她本就出生之时带有弱症,恐怕经历过今日之后,至少折损了五六年的寿元。” 肃帝的面容瞬间铁青,他顿然发冷发怒地看着华玉安,“莫要再任性了。否则,朕不仅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她的九族,朕都不会放过。” 华玉安眼睛睁得极大,泪水滑落。 她的胸膛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杂糅在一起,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带着雨水的潮湿走了进来,“禀告陛下,行刑完成,罪婢绿药,已经服刑。” 他双手捧着刀,上面还滴着鲜红的血。 看着那一抹鲜红。 是绿药的血。 她感觉大脑像是被人掏空一般,耳鸣声不断传来。 肃帝应声,既然警告已给,他已经不想再看到华玉安,手摆了摆,“行了,你退下吧。” 华玉安胸腔一抖,浸泡着泪水的双眼忽然抬头,“父皇何不如将我也杀了?” 肃帝一怔,蹙眉看她。 华玉安又骤然一笑,摇摇头,“不对,父皇不会的,毕竟我还要替华蓝玉出嫁,还有利用价值。在您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摆设,一个工具,一个随时为华蓝玉牺牲付出的玩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华玉安。 肃帝顿然冷下眼,“你说什么?” 华玉安觉得一股强烈的痛苦席卷了她的大脑,她已经没办法思考,所有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从小到大,您捧着华蓝玉,宠着华蓝玉,她无论做什么您都高兴,事事都给她最好的,却连一个笑脸都不曾施舍给我。” “您既然如此厌恶我,厌恶我的母亲,当初为何不命人打掉我?毕竟对于陛下,一条人命罢了,更何况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肃帝胸口发胀,“够了,给朕闭嘴。” 华玉安泪水成线般坠落,她却在笑,“父皇是觉得难听吗?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父皇只不过听了这几句,就忍不了了?” 肃帝砰的一声猛地拍了旁边的木桌。 瞬间旁边的药膳都震得掉落在地,碎了一地。 众人迅速跪下,一群人宛若泥胎。 肃帝压制着怒火,“玉安公主行为无状,以下犯上,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走出玉安堂一步。” 华玉安轻笑了一声,最后一滴眼泪也流干了。 这一刻她深刻意识到了帝王无情。 也明白了母亲为何死后要求埋葬在故乡,不求尊荣供奉。 这个地方。 实在冰冷刺骨。 她望向这个男人,曾经她视他为父亲,纵然他命她替华蓝玉和亲,她也觉得自己是公主,本就有这一份义务。 但从今以后,还完这份骨血情,从此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吐了一口浊气之后,“其实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对您是有过期盼的。” “如今我明白了,您有一个女儿就够了。” “和亲之路,山高路远,望父珍摄,从此女儿就是别家妇了。” 肃帝微怔,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直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他忽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吴氏…… 第5章 果然还不肯死心 曾经吴氏为了自己的女儿日后有个好的归宿,尝试讨好他,求一个名分。 可那两年他未曾有过动摇,他不愿将她放在明面上,哪怕后宫之中,她获宠最多,但下人也只敢叫她一声‘吴夫人’。 直到她重病,他忙于政务并不知晓,以为她只是单纯地病了。 匆匆忙忙去见了她一眼,那时她说的是,‘陛下,奴婢不敢自称为您的妻妾,但求陛下善待玉安。奴婢这一生没有夫君,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玉安这一个女儿,她平安顺遂,便是奴婢唯一的心愿了。’ 他那时敷衍应答,正离开她寝殿不足百米,就听到宫殿传来哀戚,匆匆回头,才知道她已离开了人世。 服侍她的下人告诉他,吴夫人请求埋葬故乡,她自知没资格入皇陵,绝不脏了陛下身边人的位置,只求陛下守诺。 她到死也没给他留过一句话。 肃帝神色难以辨明,片刻后,他对旁边的徐公公道:“徐福海,你带两个太医去看见玉安公主头上的伤,另外,告诉她,叫她不必禁足了,再去内务府掉两个得力聪慧的宫女去她身边。” 徐公公一阵错愕,没想到陛下关心的是玉安公主,真是稀奇。 随后,徐公公应声。 华玉安是淋着雨回去的。 还没到玉安堂就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倒了。 她做了很多梦。 梦里她与小小的绿药一起在母亲的坐下念书,母亲笑着绣龙袍,说着是给父皇准备的寝衣。 画面一转又是鲜血淋漓的绿药,以及立在地上的一块墓碑,是她母亲的坟冢。 巨大的伤心在她胸口激荡。 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扯碎。 最后在巨大的痛苦中,她彻底惊醒。 睁开眼时,枕头已经被泪水彻底打湿。 “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华玉安苍白的脸微微抬了抬,瞧见那哭成泪人的绿衣,她骤然想起了绿药,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绿药呢?” 绿衣擦了擦泪水,“师父的尸身本是要拉去乱葬岗的,奴婢花了些银两打点,已经让人将尸首送回她本家了。” 华玉安没想到她连绿药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强忍着情绪,“你做得很好,也算对得起你师父的教导了,你从库房拿一千两送去绿药本家,就说是我对不住他们。” 绿衣哭得悲恸,眼睛的泪水成线般坠落,知道自己失礼,一遍擦泪,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奴婢失礼了,奴婢这就去。” 华玉安眼睛润了润,“等等。” 绿衣止步。 华玉安道:“事情办完后,你带着玉安堂的旧人都离宫去吧,还有二十九日,我就要去和亲了,那里苦寒,你们不必跟着我受苦了。” 绿衣脸色惨白,立马摇头,“不,奴婢不走,如今师父没了,公主再赶我们走,你身边就真的没人了。” 华玉安:“我心意已决,谁都无法转圜,若不从者,立马罚到永巷十年。” 绿衣边哭边落泪,“公主就算把奴婢罚去永巷,奴婢也要跟着……” 华玉安眼睛红了,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但她还是摇头,“绿药的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绿衣,我已经没办法自由了,你们要替我好好的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一刻,绿衣僵在了原地,泪如雨下。 晌午过后,玉安堂的宫女太监全部遣散。 偌大的宫殿仿佛变成了一座冷宫。 而下午内务府的人就带着两个新的宫女来了,内务府太监高公公道,“公主,陛下疼惜你,特意命奴才送来两个聪明的宫女,另外还命奴才告诉您,不罚你禁足了。” 华玉安神情无波无澜,收下了两个宫女。 高公公提醒道:“公主可一定要记得去谢恩。” 华玉安没搭话。 高公公一脸尴尬,随即招呼着随从离开。 而此刻,另一边,太和殿。 燕城在殿门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又没见到华玉安的身影,随即脸色铁青。 他果然不能轻信了这女人的话。 她果然还不肯死心! 这时,燕城怒气冲冲地准备离开,下一秒,就见华蓝玉身边的宫女雪儿,擦着眼泪慌忙而过。 燕城不明白雪儿为何出现在这里,立马开口,“雪儿?你怎么在这里。” 雪儿回头,连连擦了擦泪,一脸慌张,又连忙道,“没什么,奴婢只是路过……” 燕城皱眉,“你都这样了还说只是路过?你家主子发生什么了?” 雪儿一时难言。 燕城顿然怒道,“再不说,我就闯进宫里自己去看了。” 雪儿这才大惊失色,连忙道,“禀告世子,昨夜公主愧疚她与世子之事,前去给玉安公主道歉,谁知玉安公主的奴婢看不惯公主身份,讽刺公主是个养女,也配给玉安公主道歉,还让公主跪在雷雨夜跪了半宿,昨夜病如山倒,到现在都还没有醒!奴婢是来寻陛下的。” 燕城咬牙,胸腔一股怒火喷薄,“一个贱婢怎么可能敢这么对蓝玉?肯定是华玉安所为,戏耍了我不成,还要如此对蓝玉……那个贱婢呢?” 雪儿低头,“陛下圣明,已经处决了,但玉安公主偷偷命人将她的尸身运回本家。” “她还想保全她婢女的尸首?”燕城冷讥,“敢这么对蓝玉,我要让她婢女的尸骨无存!” 雪儿眼里划过了一丝情绪,随即道,“世子,那毕竟是玉安公主从小陪在身边的婢女。” “一个贱婢而已,她敢耍我,还敢伤害蓝玉,我定然让她也不好过!” 燕城说完,甩了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雪儿看到之后,嘴角漾开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随即换了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开了这里。 此刻,远远而见一道绯红官袍,他身形如松而立,眉眼清冷如画,旁人对他道,“那不是燕世子和蓝玉公主宫里的人吗?他们在说什么……?晏公,你猜猜。” 晏少卿淡漠之,“谁知道呢。” 嗓音如戛玉敲冰,又如微风细雨。 第6章 竟无耻至此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也许是关于玉安公主的呢。晏公,需要我查清楚吗?” 晏少卿收回视线,眸色淡漠如初,只轻轻吐出两个字,“走吧。” 下属不明所以,还想再问,晏少卿已然转身,绯红官袍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再不回头。 …… 自绿药死后,华玉安便如一株被抽去所有生机的枯草,在玉安堂内静静等待着和亲日子的到来。她不再哭,也不再笑,整个人沉寂得可怕。 这日,一个眼生的小太监匆匆来报,神色慌张,“公主,不好了!奴才方才听说,燕世子……燕世子带人去了乱葬岗,说是要将绿药姑娘的尸骨……挫骨扬灰!” “你说什么?”华玉安死寂的眸中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寒光,她猛地站起身,身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燕城!他竟无耻至此! 她与他的恩怨,为何要牵连一个已死之人!绿药是她最后的念想,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温暖遗存,他怎么敢! “备马!我要出宫!”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新来的宫女连忙劝阻,“公主,您如今不能擅自出宫啊!” 华玉安冷冷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与恨意,让宫女瞬间噤声。她顾不得其他,抓起一件外袍便冲了出去。 一路快马加鞭,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可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能让绿药死后还不得安宁! 然而,当她赶到城郊时,却发现自己被引到了一处荒废的破庙。 庙宇残破,蛛网遍布,哪里有燕城的影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谁?”她厉声喝问,手已悄然握紧了袖中的金簪。 “嘿嘿嘿……不愧是公主,这般境地还如此镇定。” 阴影里,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走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眼神淫邪,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为首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道,“有人花钱,让我们兄弟几个好好‘伺候伺候’玉安公主。说只要我们办妥了,不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尝尝金枝玉叶的滋味……” 华玉安面色煞白,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个圈套。一个专门为她设下的,要将她彻底碾碎在泥泞里的恶毒圈套。 “谁派你们来的?华蓝玉?还是燕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公主不必知道这些,只需乖乖从了我们兄弟,免受皮肉之苦!”那人说着,便狞笑着扑了上来。 华玉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拔下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人的手臂! “啊——!”地痞惨叫一声,鲜血瞬间涌出。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其他人。“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混乱中,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华玉安拼命反抗,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抓、去咬、去踢。金簪早已不知掉落何处,她的衣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白皙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瘀伤和血痕。 额上的旧伤被再次撞到,鲜血混着汗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浑身是伤,力气一点点被抽空,反抗的动作也越来越无力。一个地痞抓住了机会,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粗糙的大手猛地撕开她的领口。 “刺啦——”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肌肤,带来一阵战栗。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要被毁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庙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砰——”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身形如松,气质斐然。 他手持长剑,剑尖还滴着血,冷峻淡漠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鹰隼。 是晏少卿。 地痞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待看清来人只有一人时,又凶相毕露,“哪里来的小白脸,敢管爷爷们的闲事?找死!” 晏少卿薄唇微启,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滚。” 只一个字,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几个地痞对视一眼,仗着人多,挥舞着棍棒冲了上去。 晏少卿身形未动,只手腕轻转,剑光如练,快得只剩残影。 不过瞬息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那几个地痞已尽数倒在地上,捂着手腕脚筋哀嚎不止。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人一眼,径直走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华玉安。 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浑身是伤,狼狈到了极点。 那双曾含着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死寂。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晏少卿脱下自己的外袍,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身上,遮住了那片刺目的春光。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没事了。” 熟悉的清冽雪松气息将她包裹,华玉安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张冷峻的面容,声音破碎不成调,“晏……晏大人……” “我带你离开。”晏少卿说着,便要将她扶起。 华玉安却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我……我不能这样回宫……” 她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看到,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流言蜚语和皇室的无情处置。 晏少卿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似乎早已料到她的顾虑。他沉默片刻,沉声道,“那便去我府上。” “……” 华玉安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去一个外臣的府邸,于理不合。 可她此刻,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晏少卿不再多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华玉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与方才的冰冷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依赖。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满心的感激与后怕交织在一起,却不知,这位清冷自持、如救星般降临的晏大人,对她的这场“偶遇”,早已蓄谋已久。 第7章 捉奸不成功 晏少卿抱着怀中之人,踏出破庙的门槛。 庙外,寒风卷着枯叶,发出萧瑟的呜咽。华玉安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那清冽的雪松气息仿佛一道屏障,隔绝了方才所有的屈辱与恐惧。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最脆弱的鼓面上,震得她四肢百骸都泛起酸软的依赖。 她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即便是当年与燕城情浓之时,两人也恪守礼节,最多不过是牵一牵手。 可此刻,她却被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男人抱在怀里。 荒唐吗? 或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力。 她像一根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除了紧紧依附,别无他法。 晏少卿的步伐很稳,抱着她仿佛毫不费力。 他目不斜视,冷峻的侧脸线条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愈发清晰分明。 他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那些地痞是何人指使,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这种洞悉一切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安。 …… 另一边,一辆华贵的马车正朝着城郊疾驰。 车厢内,华蓝玉正靠在燕城怀里,小脸凄白,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满是担忧与自责。 “燕哥哥,都怪我……若不是我让雪儿去打听姐姐的去向,也不会知道她竟独自一人跑出宫去了。”她声音哽咽,柔弱得像一朵风中颤抖的娇花。 “姐姐定是还在为绿药的事情生我的气,可她一个女儿家,独自跑到城郊那种地方,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燕城搂紧了她,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烦躁。 自那日寿宴之后,华玉安的决绝与额上的鲜血,总会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莫名的心烦意乱。 可每当看到华蓝玉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便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与你无关。”他冷声安慰道,语气却透着对华玉安的极度不耐,“是她自己不知检点,疯疯癫癫!为了一个下人的尸骨,竟敢私自出宫,简直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可是……”华蓝玉咬着唇,眼泪簌簌落下,“我听雪儿说,姐姐去的是乱葬岗附近的一座破庙,那里……那里龙蛇混杂,最是不安全了。燕哥哥,我们快些吧,我真的好怕姐姐出事……” 她嘴上说着担忧,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个该死的小太监明明是她的人,消息也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她算准了华玉安那个蠢货会为了绿药的尸骨不顾一切地冲出宫。 城郊破庙里,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将华玉安的名声彻底碾碎在泥泞里。 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是时候带着燕城去“捉奸”了。 她要让燕城亲眼看看,他曾经心心念念的未婚妻,是如何在几个地痞流氓的身下承欢,是如何的肮脏不堪! 想到这里,华蓝玉的心头就涌上一阵病态的快意。 马车很快在破庙前停下。 “玉儿,你待在车上,我进去看看。”燕城安抚了一句,便率先跳下马车。 华蓝玉哪里肯依,她提着裙摆,紧随其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姐姐若真在里面,看到我也许能冷静些。” 燕城拗不过她,只好由她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踏入破庙。 然而,庙内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愣住了。 残破的神像,遍地的蛛网,还有几个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手筋脚筋尽断的地痞。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哪里有华玉安的影子? “人呢?”燕城脸色一沉,厉声喝问。 一个地痞忍着剧痛,哆哆嗦嗦地答道,“被……被一个穿绯红官袍的男人带走了……” 绯红官袍? 燕城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身影——晏少卿! 一股无名之火“噌”地一下窜上他的心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闷又痛。 为什么又是他? 从寿宴那日扶住华玉安,到如今又出现在这荒郊野外……晏少卿为何总在华玉安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华蓝玉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铁青。 她精心设计的局,竟然就这么被破坏了! 不仅没能让华玉安身败名裂,反而让她和晏少卿扯上了关系? 晏少卿是谁? 那是金陵晏家的掌权人,是父皇都想拉拢的对象! 若是华玉安攀上了这棵高枝,自己日后还如何对付她? “燕哥哥……”华蓝玉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抓住燕城的衣袖,眼底满是惊慌与委屈,“怎么会这样?姐姐她……她怎么会和晏大人在一起?还是在这种地方……” 她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却充满了引人遐想的暗示。 果然,燕城的脸色愈发难看,眼神阴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不知廉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既像是在骂华玉安,又像是在发泄自己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一脚踹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看着燕城怒不可遏的背影,华蓝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淬毒般的嫉恨。 华玉安,算你命大!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这一次你躲过去了,下一次,我定要你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晏府的马车平稳得像是在静止的水面上滑行,听不见一丝颠簸。 车厢内,熏着淡雅的龙涎香,驱散了破庙里残留的血腥与污浊。华玉安蜷缩在柔软的锦垫上,身上披着一件带着晏少卿体温与雪松气息的玄色大氅,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那件大氅很宽大,仿佛一个安全的茧,将她与外界所有的恶意都隔绝开来。 她太累了。 从绿药的死,到额头被砸伤,再到今夜这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将她的心捅得千疮百孔。如今,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去哪里?做什么?她已经无所谓了。 马车在晏府侧门停下,晏少卿率先下车,随后转身,朝车厢内的她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仿佛一块温润的美玉。 华玉安迟疑了一瞬,终是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顺势一握,力道沉稳,将她稳稳地扶下了马车。 第8章 还有什么指望 “公主请先去客院歇下,我已命人备好热水与伤药。”晏少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安排。 他领着她穿过抄手游廊,一路无话。 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晏府的深夜静谧而肃穆,与皇宫那种压抑的死寂截然不同。 这里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安宁。 客院早已收拾妥当,婢女们低眉顺眼地奉上热水、干净的衣物和精致的食盒,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 晏少卿并未离开,而是立在屏风之外,声音隔着朦胧的水汽传来,“你今夜打算如何?” 华玉安正用温热的巾帕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与尘土,闻言动作一顿。 她能如何? 回宫吗? 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等着日后被当成一件物品,打包送去图鲁邦?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晏少卿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今夜之事是谁的手笔?” 华玉安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不是傻子。 那个小太监突兀的出现,言语间处处都是漏洞,她当时被绿药的尸骨冲昏了头脑,才会一头栽进去。 如今冷静下来,背后那张柔弱又恶毒的脸,早已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除了华蓝玉,还会有谁? 见她依旧不语,晏少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她不愿面对的现实,“是华蓝玉。她算准了你会为了绿药的尸骨不顾一切,也算准了燕城会因她而去‘捉奸’。” “她想让你身败名裂,彻底断了燕城对你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旧情。”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狠狠扎在华玉安的心上。 她缓缓放下巾帕,抬头看向屏风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声音沙哑得厉害,“晏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事,她心里清楚,但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番锥心刺骨的疼。 晏少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因为我想知道,事到如今,你对燕城,可还存有半分指望?” 他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华玉安的脑中轰然炸响。 指望? 她对他还有什么指望? 指望那个失忆后,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为了退婚不惜宣扬她母亲丑闻的男人? 指望那个在寿宴上,为了维护另一个女人,毫不犹豫地用青铜锅砸向她的男人? 还是指望那个今夜,本该是她“捉奸”戏码里最重要的看客,那个会亲眼见证她被玷污,然后满脸厌恶地将她彻底抛弃的男人? 一幕幕,一桩桩,像是最荒唐的戏码,在她眼前轮番上演。 可笑她曾经还执着地以为,只要他想起来,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原来,从他失忆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无尽的折磨与伤害了。 “呵……”华玉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破碎而凄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指望?晏大人说笑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像是杜鹃啼血, “我指望他什么?指望他念及旧情,对我手下留情吗?可他早已忘了!我指望他良心发现,为我讨还公道吗?可在他心里,我连华蓝玉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曾以为,他只是病了,忘了过去。可我现在才明白,一个人是好是坏,与记不记得过去无关!他的骨子里,就是自私凉薄,就是卑劣无耻!”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她像是要把这一年多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与绝望,都尽数倾泻出来。 “我华玉安是眼瞎了!才会爱上那么一个……畜生!”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屏风外,晏少卿静静地听着,眸色深沉如夜。他要的,就是她这句彻底的决裂。唯有斩断过去,她才能看到未来,也才能……看到他。 待她的哭声渐歇,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既然如此,留在晏府吧。” 华玉安一怔,泪眼朦胧地望向屏风。 只听他继续说道,“你若回宫,便是待嫁的棋子,再无翻身之日。留在晏府,至少,我能保你一时周全。”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温情,更像是一场冷静的交易。 华玉安的心在剧烈的动荡后,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晏少卿绝非善类,他今日所为,必有所图。 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一无所有,烂命一条,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她擦干眼泪,看着自己倒映在水盆中的狼狈模样,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她挣扎了那么久,最后能抓住的,却是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心思深沉难测的男人递来的橄榄枝。 “多谢晏大人。”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麻木,“玉安……叨扰了。” 这一刻,她没有去深究晏少卿背后复杂的动机,也没有去想他那句“一时周全”到底有多久。 她只是单纯的,想找个地方,暂时躲一躲。 躲开皇宫的冰冷,躲开燕城的伤害,躲开华蓝玉的算计。 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对现在的她来说,也已是奢求。 屏风外的身影沉默良久,似乎在等她彻底平复下来。 当华玉安以为他会离开时,晏少卿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依旧是那般清冷无波。 “你先歇下,明日我会为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华玉安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巾帕,“新的身份?” “嗯。”晏少卿的声音隔着屏风,显得有些遥远,“你是鲁朝公主,长留我府中,于情于理都不合。宫中那边,我会设法为你拖延,只说你受惊过度,需静养一段时日。在此期间,你便是我金陵晏氏远房的一位表亲,来京暂住。”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此,也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华玉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 她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公主”的身份,在晏府只会是烫手山芋,是众矢之的。 而一个无足轻重的“远房表亲”,才能让她在这座深宅大院里,获得片刻喘息。 第9章 除了信他,别无选择 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有感激,有酸涩,更多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卑微。 曾几何时,她也是金枝玉叶,即便不受宠,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也刻在骨子里。 可如今,她却要靠着一个外人施舍的虚假身份,才能苟活下去。 “多谢晏大人费心。”她低声应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玉安……不想给大人添麻烦,府中一切,但凭大人安排。若有需要玉安的地方,也请大人不必客气。” 她不想白受他的恩惠,更不想被当作一个娇贵的废物养着。 她想让他知道,她虽落魄,却并非无用之人。 屏风外的人似乎轻哂了一声,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你现在最大的用处,就是好好养伤。”晏少卿的声音淡淡传来,“等你伤好了,再谈其他。”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华玉安独自坐在浴桶中,直到水温渐凉,才缓缓起身。换上婢女准备的干净衣物,她走到窗前,推开了一道缝隙。 晏府的夜,是真的静。没有宫中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与压抑,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微凉的夜风。 她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想起绿药,想起那个为了她连性命都豁出去的傻丫头。心,又一次被钝痛攫住。 她伸手抚上额角的伤,那里已经敷上了清凉的药膏,痛感减轻了许多。 那是晏少卿给的玉痕膏,珍贵无比。 晏少卿…… 这个男人,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他曾是她的老师,却只授课数日;他曾冷眼旁观她的痴情,却又在她最狼狈时屡次出手。 他将她带回府中,却又言明只是“一时周全”。 他到底图什么? 华玉安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如今的她,已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信他,别无选择。 …… 接下来的几日,华玉安便在晏府的客院里住了下来。 晏少卿说到做到,为她安排的身份是金陵来的表小姐,宋枕月。 府中下人得了吩咐,都称她为“宋小姐”,对她的来历不多问一句,伺候得却周到妥帖。 她刻意保持着低调,除了必要的养伤,平日里便待在自己的院中,或是读几卷书,或是凭窗远眺,极少外出。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给晏府带来任何风波。 晏少卿很忙,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白日里鲜少见到人影。 只是每晚,他都会派人送来新的伤药,偶尔会过来问几句她的伤势,言语间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清冷模样,仿佛收留她,真的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样的平静,让华玉安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宁。 这日午后,华玉安额上的伤已经结痂,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痕。 她正在窗下临摹一幅山水图,试图用笔墨来平复内心的纷乱。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压低了的、略显为难的声音。 “世子爷,晏公正在书房处理要务,吩咐了不见客……” “我有要紧的军务必须与他商议!”一个熟悉到让她笔尖一颤的声音响起,冷硬而急切,“晏少卿难道连这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让开!” 是燕城! 华玉安的呼吸瞬间停滞,手中的狼毫笔“啪”的一声掉落在宣纸上,一团浓墨迅速晕开,毁了整幅画。 他怎么会来这里?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旧情,而是源于一种被猎人盯上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便想躲藏,仿佛只要被他看见,就会被重新拖回那个充满羞辱与痛苦的泥潭。 她慌乱地站起身,环顾四周,这小小的客房竟无一处可供藏身。 门外,管家的声音愈发为难,“世子爷,这……您稍候,容老奴再去通禀一声。” “不必了!”燕城的声音里满是不耐,“我自己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朝着她所在的客院方向而来! 华玉安脸色煞白,几乎是本能地冲向内室的屏风后,将自己瘦弱的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听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紧接着,是燕城那冷冽的声音在小小的厅堂里响起。 “晏少卿人呢?” “回世子爷,晏公方才去了前院待客,许是您来时错过了。”管家恭敬地回答。 燕城似乎“哼”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悦。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厅中踱步,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华玉安的心尖上。 她躲在屏风后,透过镂空的雕花缝隙,能看到他穿着一身劲装的身影。 他似乎清瘦了些,侧脸的线条依旧俊朗,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这是什么?”燕城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华玉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管家回道,“回世子爷,这是晏公一位远房表亲落下的画作。” 燕城似乎走到了书案前,华玉安能想象出他拿起那幅被墨点毁掉的山水图时的情景。 “远房表亲?”燕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我怎么不知,晏少卿还有个会作画的表亲?”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这笔法……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华玉...安... 这几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屏风后的华玉安浑身冰冷,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忘了,她的画技,是当年燕城手把手教的。 即便后来她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那最基础的笔法习惯,却早已刻入骨髓。 失忆后的燕城忘了他们的感情,忘了他的承诺,却偏偏还记得她画画的笔迹! 这是何等的讽刺! “许是巧合罢了。”管家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丝毫破绽,“天下笔法相似之人甚多,不足为奇。” 燕城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华玉安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暴露,即将被燕城从这最后的避风港里揪出去时,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门口悠悠传来。 “燕世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是晏少卿! 他回来了。 第10章 坏坏的戏弄她 晏少卿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从门口悠悠传来,“燕世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威压,瞬间将厅内凝滞的空气击得粉碎。 管家躬身行礼,“晏公。” 燕城闻声转过身,眉宇间的戾气在看到晏少卿时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几分不耐与倨傲。“晏少卿,你总算回来了。我有紧急军务要与你商议,你倒好,竟将我晾在这里半天。” 晏少卿缓步走入,他身着一袭月白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神姿高彻。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燕城,又若有似无地掠过那扇雕花屏风,最后才落在书案上那幅被墨点毁掉的画卷上。 “军务?”晏少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记得,燕世子如今掌管的是京畿卫,而我负责的是吏部考功,你我的公务,似乎并无交集。” 他的话不疾不徐,却像一根软针,精准地刺破了燕城那站不住脚的借口。 燕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强撑道,“自是有要事!与城防调度有关,非与你商议不可。” 晏少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信步走到书案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幅画卷,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燕世子对我这位远房表妹的画作,似乎很感兴趣?” 屏风后的华玉安,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冰冷的墙壁紧贴着她的后背,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她不明白,晏少卿为何要主动提起这幅画! 他难道看不出燕城已经起了疑心吗? 他这是要把她推出去!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与被背叛的错觉席卷了她。 难道她才逃出狼穴,又入了虎口? 晏少卿救她,难道另有所图? 燕城的目光果然再次被引向那幅画,他眼神锐利,紧盯着晏少卿,沉声道,“晏少卿,你我相识多年,不必拐弯抹角。这画的笔法,与华玉安如出一辙!你府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位‘表妹’?她人呢?” 他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华玉安脆弱的神经上。 然而,晏少卿却只是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仿佛在看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他将画卷缓缓放下,抬眸看向燕城,眼神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燕世子这是在质问我?” 燕城被他看得一噎,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金陵晏氏,五族七望之首,即便他是燕国公世子,在晏少卿面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我只是……”燕城的声音干涩了些,“只是好奇。” “好奇?”晏少卿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天下笔法相似者何止千万,燕世子仅凭一幅画,就闯入我晏府后院,盘问我的家事,这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寒冬腊月的冰凌。 “还是说,燕世子觉得,我晏府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搜查的地方?” 这话说得极重,已然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燕城脸色青白交加,他没想到晏少卿会如此不留情面。 他攥紧了拳,胸口无端升起一股邪火。 自从失忆后,他对华玉安的一切都感到厌恶,那种厌恶几乎成了本能。 此刻,一想到那个女人可能就藏在这座府里,与晏少卿不清不楚,他就觉得一阵烦躁与恶心。 “我没有那个意思!”燕城咬牙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蒙骗!” “哦?”晏少卿尾音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世子不妨说说,谁是别有用心之人?又是如何蒙骗了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屏风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了那描金的紫檀木边框上。 那一瞬间,华玉安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 只要他轻轻一推,她就会像一只无处遁形的可怜虫,被彻底暴露在燕城的视线之下。 为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恐惧与绝望让她浑身发抖,她甚至能想象到燕城看到她时,那厌恶鄙夷的眼神,能预想到他会如何用最刻薄的话语来羞辱她。 然而,晏少卿的手指只是在屏风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叩、叩”两声清脆的声响,仿佛只是在欣赏上面的雕工。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燕城身上,语气却变得意味深长。 “说起来,我这位表妹,闺名‘燕云’。柳燕云。” “她初来京城,胆子小,不喜见生人。方才听闻有客前来,怕是受了惊吓,躲起来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依旧看着燕城,但华玉安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后面那几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躲起来了…… 他知道她在这里!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认知让华玉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仅知道,还故意在燕城面前提起画,提起她,甚至走到屏风前……他是在逗弄她! 像猫捉老鼠一般,欣赏着她的惊恐与无助!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猛地涌上心头,瞬间盖过了恐惧。 她的脸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这个男人……这个看似清冷端方、宛如神祇的男人,内里竟是如此恶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父皇的冷漠是高高在上的漠视,燕城的厌恶是直白的伤害,华蓝玉的算计是藏在柔弱下的毒针。 可晏少卿,他明明是在帮她,却又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偏偏,她又无法生出真正的恨意。 因为她心里清楚,若非他最后那几句话,她此刻恐怕早已被燕城揪了出去。 他看似在戏耍她,却又恰到好处地为她解了围,将燕城的疑心引向了“巧合”与“胆小”。 这种感觉太过复杂,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只能死死地贴着墙壁,努力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脸上的热度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燕城听到“柳燕云”这个名字,眉头紧锁。 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晏少卿的话滴水不漏,他再纠缠下去,倒显得是他无理取闹了。 “既是晏大人的表妹,那便是我唐突了。”燕城生硬地说道,语气里满是不甘。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又抓不到任何把柄。 “无妨。”晏少卿淡淡道,终于将手从屏风上移开,转身为自己倒了杯茶,“燕世子若是真有军务,不妨坐下细谈。若只是来我府上寻人消遣,那恕晏某公务繁忙,概不奉陪。”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闲适,却已是下了逐客令。 燕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不必了!既然我们掌管的事务不同,那本世子还是请教他人。” 说完,他再也不看那幅画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沉重的军靴声带着怒气,很快便消失在了院外。 厅内,终于恢复了寂静。 屏风后的华玉安,紧绷的身体却丝毫不敢放松。 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人。 那个让她又怕又羞,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的男人。 她听见他放下茶盏的轻响,听见他踱步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屏风前。 华玉安紧张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低着头,甚至不敢透过缝隙去看他。 良久,头顶传来晏少卿那清冷中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 “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表妹?” 第11章 不如自己走出去 晏少卿最后那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清冷的戏谑,像一片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在华玉安紧绷的神经上。 “表妹?” 华玉安浑身一僵,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又羞又恼。 她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低垂的眼睫如蝶翼般颤抖不休。 她该如何回应? 走出去,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胆小受惊、躲在屏风后偷听的“柳燕云”?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她就觉得脸颊烧得滚烫,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这个男人分明是故意的,他欣赏够了她的狼狈,此刻还要再补上一刀。 厅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寂静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时,一道清脆娇俏的女声划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一道明艳的身影如乳燕投林般,从月洞门外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一袭鹅黄色的云锦襦裙,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缠枝海棠。 她梳着俏丽的双环髻,髻上簪着几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少女生的明眸皓齿,眉眼间带着几分娇憨与灵动,一看便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娇客。 这少女正是晏少卿的嫡亲表妹,柳燕云。 柳燕云一进门,目光便牢牢锁在晏少卿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孺慕与爱恋。 她三两步跑到晏少卿身边,亲昵地拉住他的衣袖,仰着小脸抱怨道,“表哥,你今日回得好晚,我都等了你许久了。” 晏少卿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语气依旧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何事?” 柳燕云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娇俏的笑容取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管家说,府里来了位客人,还是个姑娘家,我好奇,便过来瞧瞧。” 她说着,一双灵动的眼睛便开始在厅内四处打量,最后,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上。 “咦?人呢?管家不是说,就住在这‘晚风苑’吗?” 晏少卿的目光淡淡扫过屏风,声音听不出情绪,“许是乏了,在内室歇息。” “歇息了?”柳燕云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姐姐才貌双绝,连表哥你都对她赞不绝口,还特意吩咐厨房备了她爱吃的江南点心。我倒要看看,是何等的天仙人物,能得表哥这般青眼相待。” 这话里话外,已是带上了浓浓的酸意。 屏风后的华玉安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与其被动地被揪出来,不如自己走出去。 这是她仅剩的,也是最后的体面。 深吸一口气,华玉安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晏府侍女为她准备的素色衣裙,因连日惊吓与伤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她额角的伤口虽有玉痕膏遮掩,细看之下仍留有一道浅浅的红痕,非但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反而为她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添上了一抹令人心惊的破碎感。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却又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 柳燕云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华玉安,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艳,随即,那惊艳便迅速被更为浓烈的嫉妒与敌意所取代。 她原以为,能让表哥另眼相看的,定是哪家明媚张扬的贵女。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却气质清冷孤绝的病美人。 这种女人,最是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柳燕云心中警铃大作,她上下打量着华玉安,目光像带着钩子,刻薄而挑剔。 “你就是表哥带回来的那个……远房亲戚?”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将“远房亲戚”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华玉安长睫微垂,没有看她,只是朝着晏少卿的方向,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声音清冷而沙哑,“晏大人。” 这一声“晏大人”,疏离而客气,瞬间便将两人的关系划得清清楚楚。 晏少卿墨黑的眸子深了深,没有应声。 柳燕云见华玉安竟敢无视自己,心头的火气更盛。 她上前一步,拦在华玉安面前,下巴微扬,摆出了一副主家小姐的姿态。 “我与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见了本小姐,为何不行礼?莫不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 华玉安终于抬眸看向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她淡淡开口,“姑娘是?” “我?”柳燕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挺直了胸膛,骄傲地宣布,“我是晏府的表小姐,柳燕云!也是你口中这位晏大人的……未来妻子!”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华玉安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晏少卿,却见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仿佛柳燕云说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她自嘲地想,也是,晏少卿这样的人物,金陵晏氏的继承人,他的妻子,自然也该是柳燕云这般家世相当、明媚娇俏的贵女。 她敛下眉眼,声音平淡无波,“原来是柳小姐,失敬。” 她不卑不亢,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辩解,只是那份骨子里的清冷与疏离,比任何刻薄的言语都更让柳燕云感到刺眼。 柳燕云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厉害。她最恨的就是华玉安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死样子! “失敬?”柳燕云冷笑一声,目光落在华玉安额角的伤痕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哟,你这额头是怎么了?看着倒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给砸了。怎么,在外面惹了事,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来投奔我表哥?我可告诉你,我们晏家不是什么收容所,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这话已经说得极其难听了。 华玉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放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额角的伤,是她最不堪的耻辱,是燕城留给她最后的烙印。 如今,却被柳燕云这样轻飘飘地揭开,当众羞辱。 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处发泄的愤怒。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直直地射向柳燕云。 第12章 谁给你的胆子 “柳小姐!”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敬你是晏大人的表妹,才对你一再忍让。但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与晏大人的事,也与你无关!” “你!”柳燕云被她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惊得后退了一步,随即恼羞成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知廉耻、妄图攀附我表哥的贱人!” “够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晏少卿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中间,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将华玉安护在了身后。 他甚至没有看柳燕云一眼,只是垂眸看着华玉安,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屈辱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房去。” 这三个字,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柳燕云所有尖刻的言语尽数挡在了外面。 华玉安抬起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那双眼睛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仿佛在说,有我在,一切无妨。 她那颗因羞辱与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她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内室。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柳燕云一眼。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唇相讥都更具杀伤力。 柳燕云看着华玉安离去的背影,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宛如一根扎在她心头的尖刺,让她浑身难受。 她气得脸色发白,跺了跺脚,转向晏少卿,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委屈与哭腔,“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竟然这样对我!” 晏少卿缓缓转过身,方才对着华玉安时的那丝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寒凉。 “柳燕云。”他直呼其名,声音冷得像冰,“谁给你的胆子,在我的府里,对我的客人大呼小叫?” 柳燕云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我没有!是她先无礼的!我好心与她说话,她却爱答不理,还用那种眼神看我!表哥,你没看到她方才那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 她哭得梨花带雨,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已心软。 可晏少卿却不为所动,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看到,你咄咄逼人,出言不逊。晏家的教养,就是让你这样对待客人的?” “她算什么客人!”柳燕云脱口而出,嫉妒让她口不择言,“表哥,你把她赶出去好不好?我不想在家里看到她!”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晏少卿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声音不大,却让柳燕云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我的客人,轮得到你来置喙?”晏少卿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柳燕云,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安分守己地待着。若再让我发现你无事生非……”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警告,却比任何严厉的惩罚都更让柳燕云感到恐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表哥。 从小到大,表哥虽然对她清冷,却从未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如今,为了那个才来了几天的女人,他竟然…… 巨大的委屈与不甘涌上心头,柳燕云再也待不下去,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 接下来的几日,柳燕云果然安分了许多,再没有来“晚风苑”寻衅。 只是华玉安能感觉到,有几道不善的目光,时常会从暗处投射到她身上。 她知道,柳燕云不会善罢甘休。 这日,晏少卿一早便入了宫,说是吏部有要事商议,恐怕要晚间才能回府。 他前脚刚走,柳燕云后脚便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地踏入了晚风苑。 彼时,华玉安正在窗下看书。 “宋姐姐。”柳燕云一改前几日的嚣张跋扈,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看你整日待在院子里也闷,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华玉安放下书卷,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柳小姐有事?” “哎呀,你我姐妹,何必如此生分。”柳燕云亲热地上前,想要去挽她的手臂,却被华玉安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也不恼,依旧笑盈盈地说,“是这样,今日府里要宴请几位表哥的同僚,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想着姐姐心灵手巧,又是从江南水乡来的,定然擅长烹饪,不如去帮衬一二,也好让大家尝尝姐姐的手艺?”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包藏祸心。 让她一个“客人”去厨房做菜,这本身就是一种折辱。 华玉安自幼在宫中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做过这些粗活? 她淡淡开口,“我不会。” “怎么会呢?”柳燕云故作惊讶地捂住嘴,“江南女子不都以厨艺见长吗?姐姐莫不是在诓我?还是说……姐姐瞧不起我们这些凡俗之人,不屑于进厨房?” 她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分明是要逼她就范。 华玉安看着她那张志在必得的脸,心中一片了然。 她知道,今日若是不去,柳燕云定有后招等着她。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看看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既然柳小姐盛情相邀。”华玉安缓缓站起身,语气平静,“那便去吧。” 柳燕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立刻拉着她朝厨房走去。 …… 晏府的厨房宽敞明亮,此刻正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厨娘们各司其职,切菜的、掌勺地、配料的,忙得脚不沾地。 柳燕云一进去,便扬声道,“都停一停,我给你们找了个帮手来。” 她将华玉安往前一推,笑着对众人道,“这位是府里的贵客,宋小姐。宋小姐听闻大家辛苦,特意来帮忙的。你们可得好好跟宋小姐学学,什么叫真正的江南手艺。” 厨娘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表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3章 被活虾劈头盖脸泼了一身 管事刘妈妈是个老人精,看出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哟,这怎么敢当!宋小姐是金贵人,怎能来这油烟之地?小姐快请回吧,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刘妈妈说的这是什么话?”柳燕云立刻板起脸,“宋姐姐是心善,想为大家分忧,你这是要驳了姐姐的好意吗?” 刘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柳燕云得意地转向华玉安,指着案板上一条刚处理好的鲜鱼,笑道,“姐姐,这道‘松鼠鳜鱼’是表哥最爱吃的,最是考验刀工和火候,不如就由你来露一手?” 华玉安看着那条滑腻腻的鱼,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拿起那把沉重的菜刀,只觉得腕间一坠,连刀都快握不稳,更别提什么精细的刀工了。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御厨的模样,笨拙地开始在鱼身上划刀。 结果可想而知,那鱼身被她划得深浅不一,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柳燕云在一旁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却还假惺惺地“指点”道,“哎呀,姐姐,你这刀法可不行啊。你看,这里该深一些,那里又太浅了,这样炸出来可不好看。” 她嘴上说着,脚下却不着痕迹地挪动,悄悄伸出脚,绊了一下旁边端着一盆活虾路过的小丫鬟。 “啊!” 小丫鬟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那盆活蹦乱跳的鲜虾,“哗啦”一声,尽数朝着华玉安身上泼去! 冰冷的盆水混着活虾,劈头盖脸地浇了华玉安一身。 几只活虾甚至挂在了她的发髻和衣襟上,还在不停地弹跳挣扎。 华玉安浑身一僵,瞬间狼狈到了极点。 “哎呀!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柳燕云立刻尖声叫嚷起来,指着那个摔倒的小丫鬟厉声呵斥,“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宋小姐在这里?这么名贵的食材,全都让你给糟蹋了!还有,冲撞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她一番话,恶人先告状,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小丫鬟身上,自己则撇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表小姐饶命!宋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厨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华玉安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冰冷的虾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浸透了她的衣衫,冷意直往骨子里钻。 她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看着柳燕云那张写满了得意与幸灾乐祸的脸,心中那根名为“隐忍”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她没有理会旁人的惊呼,也没有去看那个跪地求饶的丫鬟,只是抬起眼,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柳燕云。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威严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怎么回事?”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经回府,正一身朝服未换地站在门口,面沉如水,目光如电。 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华玉安,以及她脚边散落一地的活虾。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凌厉的气势瞬间迸发而出。 柳燕云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慌。 “表……表哥?你……你怎么回来了?” 晏少卿没有理她,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华玉安面前,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绣着仙鹤的绯色官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将她整个人裹住。 官袍上,还带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雪松气息,和一丝淡淡的暖意。 华玉安僵硬的身体,在那温暖的包裹下,微微颤抖了一下。 晏少卿垂眸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没事了。” 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柳燕云,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我再问一遍,这,是怎么回事?” 柳燕云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指着地上的丫鬟,抢着说道,“表哥,你别误会!是这个贱婢,她走路不长眼,撞翻了东西,才连累了宋姐姐!我正要罚她呢!” 晏少卿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厨娘,最后落在管事刘妈妈身上。 “刘妈妈,你说。” 刘妈妈被他看得心头发颤,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随着刘妈妈的叙述,晏少卿的脸色越来越沉,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压得整个厨房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当听到是柳燕云故意使坏时,他眼中已是风暴凝聚。 “柳燕云!”他厉声喝道,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怒火,“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无端生事,欺辱客人,还敢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吗?!” 柳燕云被他吼得眼泪夺眶而出,她又怕又委屈,哭着辩解道,“我没有!我只是想让姐姐露一手,谁知道她什么都不会……我不是故意的!表哥,你为什么总向着她!我才是你的亲表妹啊!” 晏少卿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感情,“从今日起,你在院中禁足,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半步!给我好好反省!” 柳燕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恨意翻腾。 禁足! 为了这个贱人,表哥竟然要禁她的足! 她死死地瞪着被晏少卿护在身后的华玉安,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宋枕月! 你给我等着! 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走着瞧! 柳燕云和晏少卿走后,厨房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刘妈妈连忙遣散了众人,亲自扶着那吓得瘫软的小丫鬟下去安抚。 华玉安站在原地,身上那件属于晏少卿的绯色官袍,带着雪松的清冽与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将她湿冷的身躯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可这温暖,却怎么也暖不透她那颗早已凉透的心。 她垂眸,看着袍角上绣着的精致仙鹤,思绪有些恍惚。 从燕城毫不犹豫砸向她的青铜锅,到柳燕云处心积虑的羞辱,再到晏少卿这突如其来的维护……短短数日,她经历的人情冷暖,比过去十九年还要跌宕。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感觉。 可惜,这份庇护,终究不属于她。 第14章 你才最该滚出去 她与晏少卿,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今日出手,或许是出于世家公子的教养,或许是看不惯柳燕云的做派,但绝不会是因为她华玉安这个人。 她很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 将官袍仔细地脱下,叠好,她对一旁候着的刘妈妈轻声道,“劳烦妈妈将这件袍子送去浣洗,切莫弄脏了。” 刘妈妈连忙接过,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 禁足的日子并未让柳燕云学会收敛,反而像是将一头困兽关进了笼子,只余下日益增长的怨毒与不甘。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金色的光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晏府的花园里,暖意融融。 华玉安在晚风苑闷了几日,便想着出来走走。 她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缓缓而行,看着满园的秋菊开得正盛,心情也跟着舒展了些许。 “哟,这不是宋姐姐吗?怎么有闲情逸致出来赏花了?” 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华玉安脚步一顿,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她缓缓转身,只见柳燕云正带着两个贴身婢女,一脸讥诮地站在不远处。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秋香色襦裙,头上珠翠环绕,与她此刻扭曲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小姐不是被禁足了吗?”华玉安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 “禁足?”柳燕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表哥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难道还真能把我关一辈子?倒是姐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迈着步子,缓缓踱到华玉安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啧啧,我真是小瞧你了。先是装可怜博同情,住进了我们晏府,现在又把我表哥迷得神魂颠倒,连我这个亲表妹都说罚就罚。宋枕月,你这攀附权贵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华玉安的眸色冷了下去。 “我与晏大人之间清清白白,还请柳小姐慎言。” “清白?”柳燕云笑得愈发张狂,“谁信呢?除了靠着这张脸去勾引男人,你还有什么本事?我表哥是什么样的人?神仙一般的人物,会被你这种污泥里打滚的货色迷住?你别做梦了!他不过是可怜你,一时被你蒙蔽了罢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尖利,那一句句“身份卑贱”、“污泥里的货色”,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吐出。 “住口!” 一声清斥,带着彻骨的寒意,让柳燕云的叫嚣戛然而止。 华玉安抬起眼,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燃着两簇熊熊的火焰。她一步步逼近柳燕云,那股决绝而凛冽的气势,竟让柳燕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柳燕云,你听清楚了。”华玉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住进晏府,是受晏大人所邀,光明正大。我与他之间,是君子之交,坦坦荡荡。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不要用你那肮脏的眼睛,去看待所有的人和事!” “你……”柳燕云被她这番话噎得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一个连自己身份都见不得光的贱人,还敢在我面前装清高?我告诉你,晏府不欢迎你!你给我滚出去!” “我走与不走,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华玉安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倒是你,身为晏府的亲戚,却毫无教养,言语恶毒,心思歹毒,你才最该滚出去!” “你敢骂我?!”柳燕云彻底被激怒了,她扬起手,一巴掌就想朝华玉安脸上扇去。 然而,她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更有力的手给截住了。 “闹够了没有?” 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 晏少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花园的拐角处,此刻,他俊美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暴正在凝聚。 “表……表哥……”柳燕云看到晏少卿,方才的气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委屈与惊慌。 她连忙抽回手,指着华玉安恶人先告状,“表哥,你别信她!是她先骂我的!她……她还咒我滚出晏府!” 晏少卿看都未看她一眼,目光只落在华玉安身上。 她方才那番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话,他都听见了。 他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挺得笔直、绝不屈服的脊梁,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触动。 他缓缓松开柳燕云的手腕,走到华玉安身侧,用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护在身后。 然后,他才转向柳燕云,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道歉。” 柳燕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表哥,你说什么?” “我让你,向宋小姐道歉。”晏少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凭什么!”柳燕云的委屈瞬间爆发,眼泪夺眶而出,“是她先顶撞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她道歉?表哥,你到底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是你的亲表妹啊!” “看来禁足并没有让你学会反省。”晏少卿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柳燕云身后的两个婢女,“你们两个,身为下人,见主子犯错,不知劝阻,反而助纣为虐,即刻起,杖责二十,发卖出府!” 两个婢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啊!” 晏少卿却不为所动,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柳燕云身上,那眼神里的失望与决绝,让柳燕云心头一颤。 “柳燕云,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现在就向宋小姐道歉。要么,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晏府。我晏家,容不下你这种不知悔改、心思歹毒的人!” “滚出晏府”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柳燕云的心上。 她彻底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表哥会为了一个外人,对她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她看着晏少卿那张冷峻决绝的脸,又看了看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华玉安,巨大的不甘与怨恨在她胸中翻腾。 道歉? 向这个贱人道歉? 她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如果不道歉,她就要被赶出晏府。 到时候,她只会成为整个金陵城的笑柄。 权衡利弊之下,柳燕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屈辱至极,充满了不情不愿。 华玉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晏少卿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道歉并不满意,但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他冷声道,“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再敢踏出你的院子半步,就不是滚出晏府这么简单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煞白的柳燕云,转身对华玉安道,“我们走。” 华玉安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转身离去。 柳燕云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那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眼中淬满了毒液般的恨意。 第15章 量身定做的陷阱 自那日花园风波后,柳燕云被晏少卿下了死命令,彻底禁足于自己的院落,再不敢踏出半步。 晏府后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华玉安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 柳燕云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早已在她心底烙下了印记。 这份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七日后,消息传来,晏少卿要在府中举办一场秋日宴,遍请京中达官显贵。 这并非寻常的宴饮,而是晏少卿回京任职后,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广开府门,其背后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 整个晏府上下,都为此事忙碌起来。 管事刘妈妈领着一众仆婢,脚步匆匆地穿梭于各处,核对着宾客名单、宴席菜单、庭院布置,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 就在这当口,被解了禁足的柳燕云,竟主动找到了刘妈妈,姿态谦卑地表示,自己前些日子行事荒唐,惹了表哥生气,如今想要将功补过,为府里的宴会出一份力。 刘妈妈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这位表小姐的心思,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顾忌着她毕竟是主子的亲戚,不好当面驳了她的面子,便只得含糊应下,分派了些不甚紧要的活计给她。 柳燕云得了机会,立刻便将主意打到了华玉安的头上。 这日午后,她亲自端了一盅燕窝莲子羹,笑意盈盈地踏入了晚风苑。 “宋姐姐。”她将汤盅放在桌上,语气亲昵得仿佛前几日的争执从未发生过,“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姐姐不要放在心上。这盅燕窝是我亲手炖的,特来给姐姐赔罪。” 华玉安正临窗看书,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柳燕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自顾自地坐下,叹了口气道,“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也是,都怪我。不过姐姐放心,我如今已经想通了,表哥既将你视作贵客,我自然也该敬重你才是。”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说起来,府里这几日为了秋日宴忙得人仰马翻,我瞧着姐姐整日待在院中也无趣,不如也来帮衬一二?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了。” 华玉安终于放下书卷,抬眸看她,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 “柳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哎呀,也不是什么重活。”柳燕云见她松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宴会那日,宾客众多,难免会有女眷需要更衣、补妆或是歇脚的地方。西跨院那边有几间厢房,平日里空着,我想请姐姐帮忙布置一番,也好招待贵客。另外,宴席上所需的瓜果、酒水,也劳烦姐姐帮忙清点核对,以免出了差错。” 她说的这些,听上去都是些零碎杂活,既不显眼,又极易出错。 布置厢房,看似简单,但若有哪位贵妇不满意,便会落个招待不周的口舌;清点酒水果品,更是责任重大,稍有疏忽,便可能在宴会上闹出大笑话。 这分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华玉安看着柳燕云那张写满了“算计”二字的脸,心中一片冷然。 她想,她怕的从来不是这些阴谋诡计。 她怕的,是人心。 是那种前一刻还对你情深意重,下一刻就能将你踩入泥泞的凉薄人心。 与燕城带给她的伤害相比,柳燕云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实在可笑。 她忽然觉得有些倦了。 躲是躲不过的。 既然如此,那便迎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位娇生惯养的表小姐,究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好。”华玉安缓缓开口,只应了一个字。 柳燕云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连忙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姐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去做便是!” 说完,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告辞,生怕华玉安会反悔。 看着她雀跃离去的背影,华玉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一丝冰冷弧度的笑意。 …… 接下来的几日,华玉安便真的接手了这两桩差事,为了报答晏少卿,她也不能总在府中当闲人。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推诿,反而做得极为认真。 她先是亲自去了西跨院,将那几间厢房一一看过。 厢房虽久未住人,但打扫得十分干净。 她根据每间房的朝向与景致,亲自挑选了不同风格的熏香、插花与挂画。 甚至连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螺子黛,她都命人换成了时下京中最时兴的样式,还细心地备下了不同材质的丝帕与应急用的针线包。 这份周到与细致,连跟着她办事的刘妈妈都暗暗称奇。 而在清点酒水瓜果时,她没有完全依赖管事们报上来的册子,而是亲自去了库房,将每一坛酒的封泥、每一种水果的品相都仔细核对了一遍。 她发现,其中有一批从南边运来的荔枝,因路途颠簸,已有不少开始变味。 她当机立断,命人将这批荔枝尽数撤换,又亲自拟了单子,从京中最好的果行里,重新采买了一批最新鲜的时令佳果。 她的沉稳、干练与对细节的把控,让原本还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下人们,都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对这位“宋小姐”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柳燕云听着下人传回来的消息,气得在房里摔碎了一只茶盏。 她本想看华玉安手忙脚乱、漏洞百出的笑话,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将这些琐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她对着自己的心腹丫鬟骂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丫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柳燕云在房中来回踱步,眼中闪烁着不甘与怨毒的光芒。 不行,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宴会那日,宾客云集,人多手杂,才是真正下手的好机会! 她就不信,在那种场合下,她还找不到机会让那个贱人身败名裂! 一个阴毒的计划,在她心中缓缓成形。 而另一边,晚风苑内,华玉安正对着烛火,最后一次核对着宴会的宾客名单。 当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时,指尖微微一颤。 ——燕国公世子,燕城。 他也要来。 华玉安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心口,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原来,那伤口从未愈合,只是被她用冷漠的硬痂强行封存。 轻轻一碰,依旧会鲜血淋漓。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海。 来便来吧。 也好。 第16章 拙劣的手段 宴会在即,整个晏府宛如一张拉满的弓,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华玉安将最后一份宾客的喜好与忌口标注妥当,轻轻吁出一口气。 烛火跳动,将她清瘦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显得格外单薄。 她想,或许这样也好。 将自己沉浸在这些繁琐的事务里,便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即将出现在宴会上的名字,没有精力去回味那些早已腐烂的过往。 她起身,打算去西跨院再巡视一遍,确保明日万无一失。 夜已深,通往西跨院的回廊上只悬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影斑驳,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晚风带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 华玉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加快了脚步。就在转过一处假山时,她脚下猛地一滑! “唔!”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重重地向前摔去。 为了护住头部,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同时右脚踝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崴了一下。 “咔哒——” 一声清脆又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脚踝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啊……”华玉安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趴在冰冷的石板上,疼得浑身发抖,一时间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 她挣扎着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才看清自己摔倒的地方,有一片不起眼的、暗色的油渍,在月光下泛着腻滑的光。 是桐油!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她瞬间遍体生寒。 这不是意外! 额角的旧伤尚未痊愈,如今脚踝又添新伤。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就是要将她拖入无尽的伤痛与狼狈之中。 “哎呀!宋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道故作惊慌的声音响起,柳燕云带着丫鬟,“恰好”出现在回廊的另一头。 她快步走来,脸上挂着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得意与恶毒。 “快!快扶宋姐姐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好端端地也能摔倒?”她一边指挥着丫鬟,一边蹲下身,假惺惺地要去扶华玉安,“姐姐,你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华玉安冷冷地打开她的手,声音因剧痛而沙哑,“不必了。” 她撑着地面,试图自己站起来,可右脚踝刚一用力,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便让她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 柳燕云见状,心中更是畅快,嘴上却愈发关切,“哎呀,看样子是伤得不轻!这可怎么办才好?过两日就是宴会了……来人,快去请王大夫!就说宋小姐摔伤了脚,让他带上最好的伤药,速速过来!” 她口中的王大夫,正是柳家常用的一位医者,早已被她用银钱收买。 只要华玉安用了那王大夫的药,她便有的是法子,折磨华玉安,让她在人前出丑! 华玉安看穿了她的计谋,心中冷笑。 她咬着牙,扶着廊柱,一点点将自己撑了起来,用左脚独立着,冷眼看着柳燕云,“我的伤,不劳柳小姐费心。” “这怎么行!”柳燕云一脸正色,“姐姐是为了府里的宴会才如此操劳,如今受了伤,表哥若是知道了,定会怪罪我们招待不周的!姐姐你就别逞强了,听我的,让王大夫瞧瞧才放心。” 她说着,便要让丫鬟强行将华玉安架回晚风苑。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寒冰碎裂般从不远处传来。 “怎么回事?” 晏少卿一身墨色常服,踏着月色而来。 他刚从前院议事归来,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倦意,但在看到廊下的情景时,那双深邃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扫过华玉安那只不敢落地的右脚,和她苍白如纸的脸色,最后,定格在柳燕云那张来不及收敛得意神色的脸上。 柳燕云心头一跳,连忙迎上去,声音娇怯怯的,“表哥,你怎么来啦。宋姐姐她……她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脚给扭了,我正要为她请大夫呢。” 晏少卿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华玉安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雪松气息,将她与周遭所有的恶意都隔绝开来。 “还能走吗?”他垂眸问她,声音依旧清冷,却比方才缓和了许多。 华玉安摇了摇头,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嘴唇已无半点血色。 晏少卿不再多言,他弯下腰,在华玉安一声压抑的惊呼中,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表哥!”柳燕云失声尖叫,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晏少卿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抱着怀中之人,步伐沉稳地朝晚风苑走去。 经过那片油渍时,他脚步微顿,冷冽的目光扫过地面,又淡淡地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柳燕云。 那一眼,没有质问,没有怒火,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人心惊胆寒。 …… 晚风苑内,灯火通明。 晏少卿将华玉安轻轻放在榻上,立刻沉声吩咐,“去请张太医。另外,打一盆热水来。” 他口中的张太医,是宫里的老人,医术高明,更是晏家的世交,只听晏少卿一人的调遣。 柳燕云那点伎俩,在他面前,如同儿戏。 很快,张太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一番诊治后,他捋着胡须道,“晏公,这位小姐是右踝筋骨错位,伴有撕裂,虽不至伤筋动骨,但也要好生将养,百日之内,切不可再劳累受寒了。” 说完,他便开了方子,又亲自为华玉安推拿复位。 那过程极其痛苦,华玉安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指甲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晏少卿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墨黑的眼瞳里,倒映着她强忍痛苦的倔强模样,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张太医离去,下人也端来了熬好的药汁和热水道。 晏少卿挥退了众人,亲自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用勺子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面前。 “公主,请喝药。”他的声音不带情绪,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华玉安怔怔地看着他。 窗外月华如水,室内烛火温暖。 男人俊美冷峻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轮廓分明,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好像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碗苦涩的汤药,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一刻的温情,让她恍惚。 第17章 蜜糖与砒霜 她想起燕城。 曾经,她偶感风寒,燕城也会为她端药,可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不耐与施舍,仿佛那是她求来的恩赐。 后来,他更是亲手用青铜锅砸向她,让她头破血流。 那个人只会用最锋利的刀子捅向她,而眼前这个人,却在为她一点点包扎伤口,喂她喝下治愈的良药。 强烈的对比,让她心口一阵刺痛,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 她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楚。 “多谢晏大人。”她放下空碗,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晏少卿没有说话,只是拿过一旁的巾帕,用热水浸湿,拧干,然后……蹲下身,轻轻地、仔细地为她擦拭着脚踝上残留的药渍。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温热的巾帕拂过红肿的肌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那份焦躁与不安。 华玉安彻底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清冷自持的男人,正蹲在她的榻前,为她做着这些连贴身婢女都未必会做的事。 他到底图什么? 还是……另有所图? 这份突如其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像一团温暖的迷雾,将她牢牢包裹,却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怕了。 被燕城伤得体无完肤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好。 她怕这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刺骨的寒冬。 怕这片刻的庇护,不过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晏大人……”她的声音颤抖着,“您不必如此。玉安……我……我受不起。” 晏少卿擦拭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故作坚强与内心惶恐。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你为晏府的宴会尽心尽力,如今在我府中受伤,我照料你,是分内之事。” 他将一切,都归结于“分内之事”,撇得干干净净,不带半分私人情愫。 华玉安闻言,心中那份刚刚升起的悸动与惶恐,瞬间便被一股说不清的失落所取代。 她自嘲地想,是啊,她还在奢望什么呢? 他救她,收留她,照顾她,不过是出于世家主君的风度与责任。 是她自己想多了。 也好。 这样也好。 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她敛下所有情绪,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便……多谢晏大人了。” 感谢,仅此而已。 再无其他。 接下来的数日,晏少卿像是将书房搬到了晚风苑的外间。 白日里,他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务,笔尖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沉稳而规律,竟成了华玉安养伤时最安心的背景音。 而每到煎药的时辰,他便会放下朱笔,亲自守在廊下的小泥炉边。 那双曾执掌朝堂风云、翻阅无数机密卷宗的手,此刻正有条不紊地控制着火候,将一味味药材投入罐中。 浓郁的药香混着清冽的雪松气息,弥漫了整个小院,奇异地驱散了华玉安心中积郁的阴霾。 “晏大人,这些事让下人来做便可。”华玉安倚在榻上,看着他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来,忍不住开口。 他将药碗放在桌上,用瓷勺轻轻搅动散热,眼皮都未抬一下,“药性猛,火候差一分,药效便差十分。旁人我不放心。” 理由永远是那么冠冕堂皇,不带一丝一毫的私人感情。 可那份细致与耐心,却又像无声的暖流,一点点渗透她冰封的心。 换药时更是如此。 他会屏退所有人,亲自用温水为她清洗伤处,再用指腹沾了玉痕膏,以一种极专业又极轻柔的力道,缓缓在她红肿的脚踝上推开。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糙,却温暖得惊人。 每当那温热的触感传来,华玉安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连呼吸都忘了。 她怕的不是疼,而是这种陌生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触碰。 这世上,除了绿药,从未有人这样耐心地对待过她。 “很疼?”他察觉到她的僵硬,手上力道放得更轻,抬头问了一句。 昏黄的烛光下,他冷峻的面容线条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她的伤,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华玉安狼狈地别开眼,摇了摇头,“不疼。” 他却像是没听到,手上开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不轻不重地按压她脚踝周围的穴位。 酸胀感传来,有效缓解了筋骨的僵痛。 “在宫里时,太医曾教过几手活血化瘀的法子。”他淡淡解释,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说是能好得快些。” 华玉安沉默了。 她该说什么? 说谢谢?这两个字她已经说过太多次,显得苍白无力。 说不必如此?可她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份好,心中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半是暖,一半是灼人的恐慌。 见她紧绷着一张小脸,眉心紧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晏少卿忽然停下了动作。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他毫无预兆地开口。 华玉安一愣,错愕地看向他。 笑话? 从这位冷面阎王般的晏大人嘴里说出来? 只听他用那惯有的清冷声线,一本正经地说道,“从前有个书生,家贫,买不起蜡烛,夜读时便凿穿了邻居的墙,借光读书。邻居不堪其扰,便在墙洞里塞了一根点燃的蜡烛。书生大喜,以为邻居是赠烛,遂高声道谢。邻居在隔壁冷冷回了一句,‘不必,我只是想烧了你的书。’” “……” 这算哪门子笑话? 可看着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不自在? 华玉安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让整个屋子的气氛都瞬间明快起来。 晏少卿看着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双总是盛着隐忍和悲伤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了几分属于十九岁少女的鲜活光彩。 他微微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18章 不祥的预感 这份突如其来的轻松,并未持续多久。 第二日,柳燕云便端着一盅精心熬制的燕窝,笑意盈盈地来了晚风苑。 “宋姐姐,你的伤好些了吗?我特意让厨房给你炖了补品。”她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就要往里走。 然而,她刚踏入内室,便看到了让她目眦欲裂的一幕。 晏少卿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声为华玉安读着什么。 而华玉安侧身倚着软枕,安静地听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画面,静谧而和谐,仿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她,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表……表哥?”柳燕云的声音都在发颤,手里的托盘险些端不稳。 晏少卿闻声抬眸,目光扫过她时,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她脚伤未愈,不宜见客。” 一句“不宜见客”,直接将柳燕云划为了外人! 柳燕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看着晏少卿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再看看华玉安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一股淬了毒的嫉妒,疯狂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官妓生的贱人,能得到表哥如此特殊的对待?! 她费尽心机设下的局,不但没有让华玉安滚出晏府,反而成了他们感情升温的阶梯! 柳燕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云儿唐突了。那姐姐你好好养伤,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院子,柳燕云狠狠将那盅燕窝摔在地上,精致的瓷器四分五裂,粘稠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贱人!华玉安这个贱人!”她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不行!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阴毒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形。 宴会上,为了彰显晏家底蕴,特地展出了一件传家之宝——一支凤头明珠钗。 那钗以赤金打造,凤头口衔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流光溢彩,价值连城。 所以柳燕云以帮忙清点为由,拿到了那支珠钗。 深夜,她唤来一个平日里专门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小翠。 “这里是二百两银子,还有这支玉镯,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三百两,送你出府,给你家人在城外置办一处小庄子。”柳燕云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个翠绿的镯子推到小翠面前,声音里带着致命的诱惑。 小翠看着眼前的金银,眼睛都直了,呼吸急促道,“小姐……小姐要奴婢做什么?” 柳燕云从锦盒中拿出那支凤头明珠钗,用帕子包好,递给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找个机会,把这个,放到晚风苑华玉安的房间。记住,手脚干净些,别让人看见。” 偷盗主家财物,还是如此贵重的传家宝,一旦被发现,便是乱棍打死的下场! 小翠吓得脸色发白,可那白花花的银子和后半生的富贵,又让她无法拒绝。 她一咬牙,接过了珠钗,“奴婢……奴婢遵命!” 次日一早,整个晏府便被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 “不好了!库房里那支凤头明珠钗不见了!” 消息一出,满府哗然。 柳燕云“恰到好处”地出现,哭得梨花带雨,对着匆匆赶来的晏少卿和管家道,“表哥,那珠钗是晏家至宝,如今在我手上丢了,我……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管家也是满头大汗,立刻下令封锁府门,严查所有下人。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看守库房的婆子颤颤巍巍地跪下,“启禀少爷……昨夜丑时,老奴起夜,好像……好像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往……往晚风苑的方向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变了。 柳燕云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却故作迟疑地开口,“这……这怎么可能呢?宋姐姐她有伤在身,断不会做这种事……定是那婆子眼花了!” 她越是这般“维护”,旁人心中便越是起疑。 一个外姓女子,住在府中,手头拮据,又是那般见不得光的出身……做出偷鸡摸狗之事,似乎也合情合理。 晏少卿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去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向了晚风苑。 华玉安刚用完早膳,正由下人扶着,在院中晒太阳。 见这么大阵仗,她清冷的眸子微微一眯,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宋姐姐。”柳燕云未语泪先流,一副为她感到委屈不平的模样,“府里丢了要紧的东西,有人说看见贼人往你这儿跑了。我们也是没办法,为证你的清白,只能……只能搜一搜了。你不会怪我吧?” 好一招先礼后兵,倒显得她通情达理,而华玉安若是不允,反倒成了心虚。 华玉安冷冷地看着她,“要搜便搜。” 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得了许可,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冲进屋内,翻箱倒柜。 片刻之后,一个婆子高举着一样东西,尖声叫道,“找到了!在这里!!” 众人定睛一看,那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的,不是那支失窃的凤头明珠钗,又是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 柳燕云“震惊”地捂住嘴,随即痛心疾首地看向华玉安,“宋姐姐……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表哥……晏家收留你,你……你竟如此回报?!” 一时间,所有鄙夷、唾弃、幸灾乐祸的目光,都像利箭一般射向了华玉安。 华玉安的脸色,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看着那支珠钗,看着柳燕云那张写满了虚伪的脸,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明白了。 这又是一场针对她的、比桐油更恶毒、更让她百口莫辩的陷阱! “不是我。”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决绝。 “不是你,难道是这珠钗自己长了腿,跑到你房间的吗?!”柳燕云厉声质问,步步紧逼,“宋枕头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那道清冷沉稳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众人身后。 第19章 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那道清冷的身影如同一座巍峨的雪山,无声无息地矗立在众人身后,瞬间便将院中所有喧嚣与躁动尽数压了下去。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越过那支光芒刺目的珠钗,最终,落在了那个孤立无援、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身影上。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表情,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是信,或是不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下人们,此刻都噤若寒蝉,纷纷垂下头,不敢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 晏少卿的目光,如寒潭之水,平静无波,却带着能洞穿人心的锐利。 他没有看那支珠钗,也没有看哭哭啼啼的柳燕云,而是径直落在了华玉安惨白如雪的脸上。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地里的寒梅,脆弱,却绝不弯折。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世间所有的恶意与构陷。 这眼神,让晏少卿的心口莫名一紧。 “表哥!”柳燕云见他来了,心中一慌,但旋即又有了底气。 人证物证俱在,她不信晏少卿还能偏袒这个外人! 她抢先一步,用帕子拭着眼角,声音哽咽,“您来得正好。云儿也不愿相信是宋姐姐所为,可……可这珠钗就在她的枕下搜出,我们……我们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话说得委婉,却字字诛心,将“贼”的帽子死死扣在了华玉安头上。 “是啊少爷,家有家规,如此贵重的传家宝都敢偷,若不严惩,日后府中岂不乱了套!”管家也躬身附和,额上见了汗。 “严惩!必须严惩!” “不知廉耻的贼人!” 附和声四起,像是浪潮一般,要将华玉安彻底淹没。 华玉安缓缓抬起眼,看向晏少卿。 她不指望他会信她,毕竟,他们之间并无半分情谊。 他收留她,不过是出于怜悯之心,如今她惹出这等丑事,玷污了晏家门楣,他恐怕不会再因为她公主身份而继续留着自己。 她心中一片冰凉,连带着开口的声音都染上了霜雪,“晏大人,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一人之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求,别脏了晏府的地。” 她竟是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了。 这副全然放弃的姿态,反而让晏少卿的眉头蹙得更深。 “你的事,便是在晏府发生的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既是在我晏府,便与我有关。” 他缓步上前,无视了所有人,径直走到华玉安身侧。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是一个明确无比的表态。 柳燕云的脸色瞬间僵住。 只听晏少卿转向那个最先“作证”的婆子,语气淡漠地问,“你说,你昨夜丑时,看见黑影往晚风苑方向去了?” 那婆子被他看得心头发毛,连忙点头哈腰,“是……是的表小姐,老奴看得真真的!” “哦?”晏少卿尾音微扬,“库房离晚风苑隔了两个花园,一处假山,三条回廊。你起夜的功夫,眼神倒比府里巡夜的护卫还好,能在漆黑的夜里,隔着这么远,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方向?” 婆子一噎,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老……老奴是……” 晏少卿没再看她,目光又转向那个从枕下搜出珠钗的粗使婆子,“你又是如何精准地知道,东西就在床底下?” 那婆子也慌了神,“奴婢……奴婢是奉命搜查,一寸寸找的!” “是吗?”晏少卿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冷讽,“晚风苑内室,床榻、妆台、衣柜、箱笼,可搜的地方不下数十处。你进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如此迅速地直奔主题,倒是比衙门里寻赃的老捕快还厉害。” 他三言两语,看似平淡,却如利刃般剖开了此事中的重重疑点。 原本笃定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也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是啊,一个脚踝重伤的弱女子,如何能做到这一切? 柳燕云的心“咯噔”一下,她没想到晏少卿如此敏锐,竟不被“物证”所惑,反而去追究这些细节! 她急忙开口,试图将局面拉回来,“表哥!或许……或许是她早有预谋,趁着我们不备……” “够了。”晏少卿冷冷打断她,“此事,我自有论断。” 他转向华玉安,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上她错愕的视线,沉声道,“在我查明真相之前,你,就待在晚风苑,一步也不许出去。” 华玉安怔住了。 她以为会等来驱逐和厌弃,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这不是信任,却胜似信任。 “表哥!”柳燕云尖叫起来,“这怎么行!人证物证俱在,您这是要包庇她吗?!” “我说了,此事我自有论断。”晏少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管家,将所有人都带下去,今日之事,谁敢在府里嚼舌根,家法处置。” “是。”管家不敢违逆,连忙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退了出去。 柳燕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死死地瞪着华玉安,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待到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和绿衣时,晏少卿才低头,对华玉安说了一句,“好好养伤。”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贯的清冷与疏离,却莫名叫人感到心安。 华玉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久久无法回神。 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 晏少卿回到书房,脸上那层淡漠的伪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去,把那个叫小翠的丫鬟带过来。”他对身后的亲信吩咐道。 小翠,就是柳燕云深夜贿赂的那个粗使丫鬟。 在方才搜查的人群中,她一直躲在最后面,神色慌张,晏少卿早已尽收眼底。 很快,抖如筛糠的小翠被带到了书房。 “少……少爷饶命!”她一进来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晏少卿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书房里只听得见小翠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种无形的压迫,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人崩溃。 第20章 人证物证都在此了 半晌,晏少卿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你手上那只玉镯,成色不错。是你自己买的,还是旁人赏的?” 小翠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把手往袖子里缩。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粗使丫鬟,月钱不过一百文,如何买得起这至少值五十两银子的镯子?”晏少卿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小翠的心上,“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小翠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死活不敢开口。 柳燕云承诺过会保她后半生富贵,若是招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说?”晏少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也好。按照府规,偷盗主家财物,不论价值,一律乱棍打死。正好,你偷了那支凤头钗,也算是‘人赃并获’了。” 小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不……不是我!不是我偷的!是……” “是谁?” “是……是……”小翠看着晏少卿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终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哭喊道,“是柳小姐!是柳小姐让奴婢做的!那珠钗是她给奴婢的,让奴婢放到华玉安小姐的床底下的!还有这镯子和二百两银子,都是她给的封口费!求少爷明察,奴婢只是一时财迷心窍啊!” 她一边哭喊,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正是柳燕云给她的那一袋。 真相,昭然若揭。 亲信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竟是自家表小姐栽赃陷害! 他看向晏少卿,等待着雷霆之怒。 然而,晏少卿的脸上,却依旧平静。 他早就猜到了。 从柳燕云在晚风苑摔碎那盅燕窝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表妹,绝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手段会如此拙劣,又如此恶毒。 “少爷,现在便去将柳小姐带来对质吗?”亲信问道。 晏少卿却摇了摇头。 “证据还不够。”他淡淡道。 “这还不够?”亲信大为不解,“人证物证都在此了!” “小翠可以翻供,说是被我严刑逼供。至于银子和镯子,柳燕云大可以矢口否认。”晏少卿的目光深远,“她是我的亲表妹,是姑母的独女。没有让她无法辩驳的铁证,仅凭一个下人的证词,就给她定罪,只会闹得家宅不宁,让姑母与我离心。”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如今这“赃”是在华玉安房里找到的,小翠这个“人证”又随时可能因为畏惧柳家而反口。要扳倒柳燕云,必须一击致命。 他看着窗外晚风苑的方向,眸色渐深。 他既已承诺会处理此事,便绝不会让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子,蒙受这不白之冤。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布一个让她自己跳进来的局。 翌日午后,晚风苑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管家亲自前来,躬身对华玉安道,“宋姑娘,少爷有请,请您去正堂一趟。” 昨日之事不了了之,今日这般大张旗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华玉安的脚踝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细密的疼痛。 但她的神情却异常平静,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不出半点波澜。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被赶出晏府。 与她曾经历过的那些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当她一瘸一拐地踏入晏府正堂时,才发觉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正堂之内,下人们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柳燕云正跪在堂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而主位之上,晏少卿一袭墨色锦袍,端坐于太师椅上,神情冷峻如冰,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看穿着像是个外头的匠人。 “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才是你的亲表妹啊!”柳燕云看见华玉安进来,哭声更大了几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定是这个女人,是她收买了小翠,反过来诬陷我!她心机深沉,在宫里就惯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华玉安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她不屑于争辩,因为她知道,在绝对的权力与偏爱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 晏少卿的目光越过哭闹的柳燕云,落在华玉安身上,见她步履艰难,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随即移开视线,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柳燕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柳燕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信誓旦旦,“那凤头钗就是她偷的!小翠……小翠定是被她用什么法子给威胁了!表哥,你我自幼一同长大,难道你宁愿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也不信我吗?” 她试图用往日的情分来动摇晏少卿,这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 然而,晏少卿的眼神却愈发冰冷。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便替你说。”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亲信立刻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放着那只小翠招供时交出的玉镯,以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玉镯,我已着人查过。”晏少卿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堂中回响,清晰而又残酷,“是城南‘珍宝斋’的老师傅亲手所制,整个金陵城,今年只出了这么一只,买主,是燕国公府的管事,为你柳燕云的生辰特意采买的。” 柳燕云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晏少卿并未停下,他指了指那个钱袋,“至于这二百两银子,更有趣了。我让账房查过,你从府里支取的月钱和赏赐,并无这笔开销。于是我便让人去了金陵所有的钱庄,一一比对这银票的戳印。”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柳燕云,“最终,在德胜钱庄找到了记录。三日前,你身边的贴身丫鬟,用你的一枚私印,兑换了这张二百两的银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柳燕云的心上。 “你还要我,把德胜钱庄的掌柜和珍宝斋的师傅都请来,与你当面对质吗?” 第21章 府中金屋藏娇 “不……不是的……”柳燕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没有……” 她的抵赖,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晏少卿不再看她,转而对跪在一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翠道,“你,还有何话说?” 小翠早已面无人色,此刻再也撑不住,猛地磕头下去,哭喊道,“少爷饶命!奴婢……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就是柳小姐指使奴婢的!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贪图富贵,求少爷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 “家有家规。”晏少卿的声音冷酷无情,“栽赃主子,按律当诛。管家。” “在。” “拖下去,杖毙。” “是!” 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仆立刻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小翠拖了出去。 小翠的尖叫和求饶声凄厉地划破了府中的宁静,随即被沉闷的杖击声和压抑的惨嚎所取代,最后,一切归于死寂。 血腥的处置方式,让在场所有下人都白了脸,噤若寒蝉。 华玉安站在那里,心中一片冰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生杀予夺、冷酷决绝的男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世家掌权者的威严与手段。 他不是肃帝,不会被眼泪和示弱蒙蔽;他也不是燕城,不会被情感左右判断。 他只相信证据,只遵循规则。 在他的世界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泾渭分明,不容混淆。 处理完下人,晏少卿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到柳燕云身上。 柳燕云已经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柳燕云。”晏少卿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晏家收留你,是念在姑母的情分。你却三番两次,因一己私妒,构陷府中客人,败坏晏家门风。你可知错?” “表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柳燕云涕泪横流,抱着他的腿哀求,“你看在姑母的面上,就饶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你的‘不敢’,太过廉价。”晏少卿一脚踢开她的手,声音里满是失望与厌恶,“你错的,不是手段拙劣,而是心思歹毒!” 他字字诛心,柳燕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从今日起,你搬去祠堂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每日抄写女诫百遍,好好反省你的德行!” “祠堂?”柳燕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地方阴冷偏僻,简直跟冷宫无异!“不!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来人,带柳小姐去祠堂!”晏少卿没有丝毫动容,语气不容置喙。 立刻有几个粗使婆子走上前来,架起柳燕云就往外拖。柳燕云的哭喊声、咒骂声渐渐远去,正堂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晏少卿处理完一切,才转身看向从头至尾都沉默不语的华玉安。 满堂的喧嚣与血腥散尽,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而立。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我承诺过,会查明真相。”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此事,到此为止。你安心养伤。” 华玉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羽毛,“多谢晏大人,还我清白。” 这一刻,她谢地,不仅仅是这件事。 更是他让她看到,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原来真的存在不问缘由、只论是非的公道。 虽然这份公道,来得如此冰冷,却也如此……可靠。 一场血腥的风波过后,晏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 下人们愈发谨言慎行,看向晚风苑的方向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华玉安的日子,也因此得到了难得的清净。 除了每日张太医会准时前来换药,丫鬟在一旁小心伺候外,再无人前来打扰。 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片片地由绿转黄,再被秋风无情地卷走,零落成泥。 她知道,晏少卿给她的这份安宁,并非出自善心,而是一种规则下的秩序。 他惩治柳燕云,是因为柳燕云破坏了他府邸的规矩,挑战了他作为掌权者的权威。 而她,不过是这场规则游戏中,一枚被动摆正了位置的棋子。 但即便如此,她心中仍存着一丝微末的感激。 在这颠沛流离的十九年里,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用如此不容置喙的方式“保护”了一次。 这份保护,冰冷,坚硬,却也前所未有的可靠。 只是,她这偷来的片刻安宁,注定不会长久。 晚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管家亲手送到了晏少卿的书房。 彼时,晏少卿正在处理一桩户部的陈年卷宗,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管家将信放下。 他以为,不过是哪家同僚送来的无关紧要的问候。 然而,当他处理完公务,拆开那封信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倏地凝结成冰。 信纸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素笺,上面的字迹也刻意模仿了市井书生的笔法,潦草而无章法。但信上的内容,却字字句句,如淬了毒的针,直刺人心。 “晏大人安好。府中金屋藏娇,美人恩重,本是风流韵事。然,此女身份特殊,乃天家污点,身负不祥。大人将其留在身边,恐非晏家之福,不日或有倾覆之祸。言尽于此,望大人三思。” 没有威胁,没有勒索,通篇都是故作关切的“提醒”。 可越是这样,其中潜藏的恶意就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天家污点”、“身负不祥”、“倾覆之祸”……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了最危险的线上。 晏少卿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许久,书房内沉香袅袅,气氛却压抑得几乎凝固。 半晌,他沉声道:“来人。” 亲信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去晚风苑,请宋姑娘来书房一趟。” 第22章 本就是一步险棋 华玉安再次踏入这间满是书卷与沉香气息的屋子时,心头莫名一紧。 她能感觉到,今日的晏少卿,与前几日截然不同。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淡漠的模样,但周身那股清冷之气,却化作了如有实质的凛冽寒意。 “晏大人。”她微微屈膝行礼,脚踝的伤还未痊愈,动作有些迟缓。 晏少卿没有让她起身,只是将桌上的那封信,推到了她的面前。 “你看看。”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华玉安带着疑惑,拿起信纸。 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便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得如同那张信纸。 那只握着信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又是这样…… 无论她逃到哪里,无论她如何想把自己藏起来,她生母的身份,她作为“污点”的存在,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死死地刻在她的骨血里,随时都会被人揭开,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体无完肤。 “这……是谁送来的?”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不知道。”晏少卿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觉得,会是谁?” 华玉安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名字就是柳燕云。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柳小姐吗?她被罚禁足,心有不甘,所以……” “不会是她。”晏少卿直接否定了她的猜测,语气斩钉截铁,“祠堂内外,都是我的人。她连一只苍蝇都递不出去,更何况是这种信。”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她没有这个脑子,也够不到这个层面。‘天家污点’这四个字,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子敢写的。” 华玉安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柳燕云……那还能有谁? 一个名字,一个她既熟悉又恐惧的身影,缓缓浮现在她的心头。 那个人,总是用最柔软的姿态,做着最残忍的事情。 她从不亲自动手,却总能让别人,为她递出那把最锋利的刀。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名字:“……华蓝玉。” 是的,只有她。 只有她,才会用这种看似“为你好”的语气,行诛心之事。 也只有她,能轻易地调动宫中的某些势力,查到晏府的动向,并用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给他施压。 晏少卿看着她,眼神深邃:“理由。” “她不想我好过。”华玉安凄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说不尽的疲惫与悲凉,“从我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是对她母亲的一种亵渎。父皇有多爱她,就有多厌恶我。只要我过得顺遂一点,她就会觉得,是我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更何况。”她抬起眼,直视着晏少卿,“替嫁去图鲁邦的日子近了,现在宫中四处找不到我,如果我依旧没有出现,就只能她嫁过去了。” 这番话,她说得平静,却字字泣血。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晏少卿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恨,是痛,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想起两年前,那个为了燕城,在他面前据理力争的少女。那时的她,虽然也带着几分怯懦,但眼里是有光的。 而现在,那光,已经彻底熄灭了。 许久,晏少卿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缓和了几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先回去。” 华玉安默默地点了点头,行了一礼,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看着她萧索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晏少卿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信上。 他当然知道,这封信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将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还是一个身份如此敏感的公主养在府中,本就是一步险棋。 这无异于将一把双刃剑悬在晏家的头顶。 肃帝可以以此为由施恩,彰显对晏家的信重;同样,也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将此作为晏家“意图染指皇室”的罪证,降下雷霆之怒。 他晏少卿,不怕华蓝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 但他不得不忌惮的,是这封信背后,所搅动的那片深不可测的君心。 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才是这场棋局里,真正执棋的手。 秋日的风,从半开的窗棂吹入,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 晏少卿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庭院中凋敝的景象,眸色沉沉。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接下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麻烦。 那封淬毒的信,如同一颗投入静水湖面的石子,虽被晏少卿强行压下,其荡开的涟漪,却已悄无声息地扩散至整个晏家深宅。 晏少卿一袭玄色暗纹常服,静立于祠堂正厅。 厅内香烟缭绕,高悬的“晏氏宗祠”四个大字沉雄古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的面前,站着三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为首的是他的三叔公,晏氏旁支的族长,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少卿。”三叔公手中盘着一串紫檀佛珠,声音苍老而沉稳,“你接任家主这三年来,行事果决,眼光独到,我等老骨头,本不该多言。只是……这一次,事关重大,不得不问。” 他浑浊却精明的双眼,直直地看向晏少卿,“那封信,我们都听说了。” 晏少卿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只微微颔首,“确有其事。” “胡闹!”另一位族叔忍不住开了口,语气中带着急切,“那华玉安是什么身份?是圣上不愿提及的‘污点’!你将她留在府中,还为了她惩治了云儿,如今更是引来了宫里的眼线!少卿,你这是将整个晏家,架在火上烤啊!” 三叔公抬手,制止了族叔的激动言辞,目光却依旧紧锁着晏少卿,“少卿,我们不问你对那位公主是何心思。我们只问你,可曾想过后果?君心难测,今日圣上或许能容你,是为笼络晏家;可他日若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便是递到政敌手上,攻讦我晏家‘意图染指皇室血脉’的最好把柄!届时,我晏氏百年清誉,数百族人的身家性命,又该如何?” 第23章 不该有任何奢望 这一声质问,字字句句,重如千钧。 这不再是私人恩怨,而是上升到了整个宗族的存亡。 晏少卿长身玉立,如一株孤傲的雪松,任凭风雨,岿然不动。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三位长辈写满忧虑的脸。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三叔公,各位叔伯。晏家能立于五族七望之首,靠的不是明哲保身,而是行事有度,坚守本心。”他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华玉安是因我晏家之事,被人栽赃陷害。我若在此刻将她逐出府门,任其自生自灭,外界会如何看我晏少卿?又会如何看我金陵晏氏?” “这……”三位长辈一时语塞。 “至于那封信。”晏少卿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讽,“藏头露尾的宵小伎俩,若晏家因此自乱阵脚,岂非正中其下怀?诸位叔伯放心,宫里的那位,比谁都清楚,一个无权无势、被他亲手推出去和亲的女儿,还动摇不了我晏家的根基。他要的,是晏家的忠诚,而非晏家的怯懦。” 他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既安抚了人心,又暗含着对自己判断的绝对自信。 三叔公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罢了。你既已心中有数,我们这些老家伙,便不多嘴了。只望你……凡事三思,莫要因一时意气,误了整个家族。” 族长缓缓开口,“玉安公主终究是要和亲远嫁的,在此之前,我们晏家务必将人好生送回去。” 说罢,三位长辈带着复杂的神情,转身离去。 祠堂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晏少卿负手立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脸上的那层冰冷伪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何尝不知其中风险? 只是,他晏少卿,平生最不屑做的,便是欺凌弱小,落井下石之事。 这是他身为晏家家主的风骨,亦是他身为读书人的底线。 而且,他比燕城更早的喜欢上了华玉安,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跟她在一起,他岂会轻易放手。 …… 这场发生在祠堂的谈话,华玉安自然无从知晓。 但她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府中医馆的变化。 那些原先对她毕恭毕敬、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下人,态度陡然变得疏离而客气。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的距离感。 送来的汤药依旧准时,却不再有人多问一句她的伤势;打扫庭院的丫鬟,也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与她有片刻的对视。 晚风苑,仿佛成了一座被无形高墙圈起来的孤岛。 华玉安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开始掉叶子,枯叶被风卷走,心中一片了然。 她太懂这种眼神了。 在宫里那十几年,她早已看惯了。那是畏惧,是疏远,是唯恐避之不及。 她就像一个行走的天灾,谁沾上,谁倒霉。 她不怪他们,也不怨晏少卿。 她只是觉得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晏少卿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还了她一个清白。 她不能再自私地,将他也拖入这摊名为“华玉安”的泥沼里。 他是金陵晏家的家主,他的身后,是整个宗族的荣辱兴衰。 而她呢? 她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作为一枚棋子,被送到图鲁邦去。 或许,她本就不该有任何奢望。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绿衣端着一碗安神的莲子羹,悄步走了进来。 只是今日,她托盘的角落里,多了一只不起眼的、用油纸包着的小点心。 “公主,用些羹汤暖暖身子吧。”丫鬟将羹汤放在桌上,眼神却飞快地朝那只点心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 华玉安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待绿衣退下后,才缓缓伸手,拿起了那只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并非点心,而是一张被折叠成数层的小小纸条。 纸条的质地,是宫里最常用的糙纸。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字迹是一个小太监的笔法,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催命般的急切。 “龙心震怒,玉蝉已失。若凤不归巢,笼中雀,羽翼当折。速归。”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华玉安的脑海中炸开! 她瞬间明白了这字条里的每一个隐喻。 龙心,是父皇。 玉蝉,指的是前些时日,父皇赏给华蓝玉的一枚前朝古玉,想必是华蓝玉又用那“不慎遗失”的苦肉计,来挑动父皇的怒火。 凤不归巢,说的是她。 而“笼中雀”…… 华玉安心头剧痛,眼前瞬间浮现出绿药那张惨死的脸! 绿药死后,在宫里唯一还与她有些情分,会暗中照拂绿衣的,只有一个当年受过她母亲恩惠的老嬷嬷! 父皇这是在用那个老嬷嬷的性命,来威胁她! “羽翼当折”……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 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为了逼她回去,他不惜用一个无辜老人的性命做要挟! 华玉安死死地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原来,她所以为的暂时安宁,不过是人家网开一面,是猫捉老鼠时,片刻的戏耍。 如今,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收紧了线。 她逃不掉。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 晏府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晏少卿再如何维护,也护不住她一世。他有他的宗族要守护,而她,也有她不得不回去面对的牢笼和责任。 一股深可见骨的绝望,伴随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将她吞没。 她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手,那张写满威胁的纸条,如同一片枯叶,飘落在地。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那里没有自由,只有一张用皇权与亲情织就的天罗地网。 但是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终究是她唯一的归宿。 第24章 她的归宿终究是牢笼 她静坐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光由灰白彻底沉入墨色,久到四肢百骸都泛起了一阵僵硬的冰冷。 然后,她站起身来。 脚踝的伤依然隐隐作痛,但此刻,那点皮肉之苦,与锥心之痛相比,已然微不足道。 她甚至没有叫丫鬟,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无比坚定的,走出了晚风苑。 夜风萧瑟,吹起她单薄的衣袂,像一只决意扑火的蝶。 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 她没有让下人通传,径直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屋内的晏少卿似乎并未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从一堆卷宗中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晏大人。”华玉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要回宫。” 晏少卿的目光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停顿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为何如此突然?” 华玉安没有回答。 她只是弯下腰,将那张从地上捡起的、被她攥得满是褶皱的纸条,轻轻放在了书案上,推到他面前。 晏少卿垂眸看去。 只一眼,他周身那股清冷淡漠的气息便骤然凝结成了冰,带着凛冽的寒意。 书房内,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此刻轻轻抬起那张纸条,指尖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力道。 “龙心震怒……羽翼当折……”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声音低沉,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胁迫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其凉薄,何其无耻! 晏少卿缓缓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漾开了如有实质的杀意。 这杀意并非对准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而是穿透了这重重府邸,射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 “你不能就这么回去。”他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华玉安凄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与认命,“晏大人,我别无选择。那是我父皇,他要我回去,我便只能回去。笼中的雀,是没有资格与养雀人谈条件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空洞。 “他是君,你是臣。我是他的女儿,亦是他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我若不回,那位老嬷嬷必死无疑。我不能……不能再连累无辜之人了。” 绿药的死,已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晏少卿看着她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心中某处最坚硬的地方,竟被这绝望轻轻刺痛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张纸条收拢于掌心,缓缓道:“就算要回,也不是现在这样回去。” 华玉安不解地望着他。 “你若是今夜仓皇出府,形同逃犯,只会坐实了宫里的某些猜测,让他们更有理由拿捏你。”晏少卿的思绪在瞬间已然清晰,“你越是狼狈,他们就越是得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今天府中有宴,京中不少同僚与世家子弟都会前来。”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华蓝玉与燕城,定然也在受邀之列。” 听到这两个名字,华玉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你暂且留在客房休息,不要露面。”晏少卿的声音透过窗棂吹入的冷风,显得愈发清冽,“宴散之后,夜深人静,我亲自送你入宫。” “亲自……送我?”华玉安有些怔忪。 晏少卿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送你回去,是以臣子护送公主的名义,光明正大。如此一来,既全了你的孝道,也堵了悠悠之口。宫里那位想发作,也得掂量掂量,动一个被晏家‘礼送’回宫的公主,会牵扯出什么。” 他是在用晏家的声望,为她筑起一道暂时的、却也坚固无比的屏障。 华玉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永远都是这样,用最冷静的逻辑,做着最周全的安排。 这份庇护,不带丝毫温情,却比任何虚伪的关怀都来得可靠。 她还能说什么? 在这盘早已注定结局的棋局里,能有一个人,愿意在她这枚弃子身上,再落一子,已是天大的恩赐。 “……多谢晏大人。”她深深地、深深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沙哑。 ……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宾客们的欢声笑语,隔着重重院墙,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华玉安被安排在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客房,远离了前院的喧嚣。 房间里燃着安神的檀香,布置得雅致清幽,桌上摆着几卷书册。 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书冰凉的书页边缘。 那上面墨色的字迹,娟秀工整,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目光落在字间,思绪却早已飘向了那片觥筹交错的热闹之地。 她清楚,燕城与华蓝玉都在那场宴会之中。 此刻留在房内,是最稳妥的选择。 她不能让他们,尤其是华蓝玉发现自己竟身在晏府。 否则,待她回宫之后,又将是一场无法预料的腥风血雨。 可理智越是清醒,心头那股被细细密密啃噬的痛楚,就越是清晰。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此刻的场景。 她的好妹妹华蓝玉,定是穿着最华美的宫装,挽着精致的发髻,脸上带着那副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怜的笑容,依偎在父皇最宠信的命妇身边,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与怜爱。 而燕城…… 他会站在她身边吧。 会用那双曾经只盛满自己身影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会在她轻声咳嗽时,体贴地为她披上外衣;会在旁人敬酒时,不动声色地为她挡下。 他会把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予那个叫华蓝玉的女子。 而她华玉安,不过是他们完美爱情故事里,一个被唾弃、被遗忘的,不光彩的注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 幻想过能与燕城并肩而立,参加这样的宴席。 他会笑着为她剥去最甜的橘瓣,会在人声嘈杂中,悄悄握住她的手。 那时,他是她的全世界。 可如今,她的世界早已崩塌,而他,正在别人的世界里,扮演着她曾经最熟悉的那个角色。 何其讽刺。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无声地飘落在窗台上。 华玉安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片枯叶上。 她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片叶子呢? 曾有过短暂的青葱岁月,也曾被阳光眷顾过。 可秋风一起,便注定了要从枝头坠落,零落成泥,再也回不去了。 晏府是临时的枝桠,让她得以喘息片刻。 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她的归宿,是皇宫那座冰冷的、能将人所有热情与希望都消磨殆尽的……牢笼。 第25章 奴婢在教导不懂事的小蹄子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是丫鬟端着一盏温热的牛乳走了进来。 “宋小姐。”她轻声唤道,眼圈依旧是红的,“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吧。您……晚膳也没用多少。” 华玉安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没有胃口,端下去吧。” 丫鬟还想再劝,却在看到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时,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默默地将牛乳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窗外那片热闹的人声,像淬了蜜的毒,一下又一下,凌迟着她的心。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只盼着这场折磨人的宴会,能快些结束。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的骚动,如同一根尖锐的绣花针,精准地刺破了这层死寂的薄膜。 起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呜咽。 紧接着,便是一道尖细而刻薄的女声,虽竭力放低了音量,那股子淬了毒般的厉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哭?你还有脸哭?!” “没用的东西,叫你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华玉安的眉头,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这声音她认得。 纵然化成灰,她也认得。 是柳燕云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锦绣。 那个在柳燕云设计陷害她时,跟前跟后、满脸谄媚的侍女。 她来这里做什么? 心头的烦恶与厌憎,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本能地不想理会任何纷争,只想守着自己这一隅残破的天地,静静等待最后的审判。 可那啜泣声却越来越凄惨,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一下一下,执拗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绿药临死前,是不是也曾这样无助地哭过?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她的脑海里。 华玉安猛地站起身。 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 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眸里,此刻燃起了一簇幽冷而决绝的火苗。 她可以忍受自己被践踏,被羞辱,被弃如敝履。 但她见不得,另一个无辜的弱者,在自己面前,被如此欺凌。 “吱呀——” 她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丫鬟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肩不住地耸动,一张小脸哭得通红,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狼狈到了极点。 而锦绣就站在她面前,双手叉腰,柳眉倒竖,脸上满是刻薄与鄙夷。 见到华玉安突然开门,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假惺惺地屈了屈膝。 “原来是宋小姐。奴婢在教导不懂事的小蹄子,不想竟扰了你的清静,还望宋小姐恕罪。” 她嘴里说着“恕罪”,可那高高扬起的下巴,和那轻蔑的眼神,分明没有半分歉意。 华玉安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那个抖如筛糠的小丫鬟身上。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意。 小丫鬟闻声,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无助。 “这是在做什么?”华玉安再次开口,视线缓缓移回到锦绣脸上,“在这晏府的地界上,行这等主子才有的威风,是柳姑娘教你的,还是你自己胆大包天?” 这话问得极重,直接将柳燕云和整个柳家都扯了进来。 锦绣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强自镇定道:“宋小姐言重了。这丫头手脚笨,打碎了我们姑娘心爱的玉梳,奴婢略施惩戒,是分内之事,不敢劳烦公主费心。” “是么?”华玉安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怎么听着,你方才骂的,不是她打碎了东西,而是她‘没用’、‘办不好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尽管一瘸一拐,那周身散发出的清冷气场,却逼得锦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让她说。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在这深夜回廊里,如此大动干戈?” “送小姐,这是我们院里的私事……”锦绣还想狡辩。 “闭嘴!”华玉安厉声喝断了她的话,那双清冷的凤眸里,第一次迸射出如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我再说一遍,让她说!还是说,你想现在就去正堂,当着晏大人的面,说清楚你们柳家的‘私事’,是如何闹到他晏府的客房门口的?!” “晏大人”三个字,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了锦绣的头顶。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再嚣张,也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柳燕云刚因为陷害华玉安,被晏少卿罚得在祠堂跪了几天,抄了上百遍《女诫》。 若是此刻再闹出事来,惊动了那位煞神,别说是她,就连柳燕云也吃不了兜着走! 锦绣死死咬着后槽牙,终究是不甘地挪开了身子。 华玉安看着地上那个还在发抖的小丫鬟,放缓了声音:“别怕,有我在。你告诉我,她为何罚你?” 那小丫鬟许是被她的气势所慑,又或许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自己从未见过的庇护,愣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回……回送小姐……锦绣姐姐……让奴婢……让奴婢去您的窗外……听您……听您在房里说什么……做什么……可奴婢……奴婢不敢……” “就……就说没听见什么……锦绣姐姐就说奴婢……是没用的废物……还……还故意打碎了姑娘的梳子……嫁祸给奴婢……” 原来如此。 不是惩戒,是灭口,是迁怒。 柳燕云被晏少卿禁足,心有不甘,竟还贼心不死,派人来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小丫鬟许是心生胆怯,或是良心未泯,不愿助纣为虐,结果就落得这般下场。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华玉安心底最深处冲了出来。 这怒火,为眼前这个无辜的丫鬟,也为那个在宫中惨死的绿药,更为自己这任人宰割的命运!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死死钉在锦绣的脸上。 第26章 能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锦绣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强撑着辩解:“你……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时让你去监视宋小姐了?分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脚!” “够了!”华玉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你以为,你的狡辩,还有人会信么?” 她缓缓走到锦绣面前,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寒凉与嘲讽。 “你主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被晏大人责罚,便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她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就只能使些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派你来做她的爪牙。” “而你。”她的声音陡然转厉,“身为奴婢,不思规劝,反倒为虎作伥,仗势欺人!在这晏府之中,公然行监视、威逼、构陷之事!锦绣,你好大的胆子!” “我……我没有!”锦绣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是吓的。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华玉安冷冷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的凄美,“你主子被罚抄《女诫》,看来是半点没往心里去。不知《女诫》里,有没有教过她,如何管教自己身边的一条恶犬?” “你……!”锦绣气得浑身发抖。 华玉安却不再看她,只是转身,对着地上那个名叫小桃的丫鬟伸出了手。 “起来。” 小桃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忘了反应。 “起来!”华玉安加重了语气,那声音里,有命令,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在命令这个丫鬟,何尝又不是在命令那个早已习惯了跪地求生的自己? 小桃终于回过神,颤巍巍地扶着她的手,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来。 华玉安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随即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玉像,挡在了她的身前,对着锦绣,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人,从现在起,我保了。” “你回去告诉柳燕云,她的那些手段,我都接着。但她若敢再动无辜之人,下一次,就不是在我门前理论这么简单了。我会亲自带着这个丫头,去晏府正堂!” “至于你——”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刀。 “滚!” 一个字,如千钧之重,狠狠砸在了锦绣的心上。 锦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在华玉安那不带丝毫温度的眼神逼视下,再也撑不住,连一句场面话都不敢说,屈辱地咬着唇,狼狈不堪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华玉安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晃。 锦绣仓皇逃离的背影,并未给她带来半分胜利的快意,反而像一根无形的绞索,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晏府之中,乃至整个天下,究竟是何等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救下了一个小桃,可宫里万千惨死的绿药,谁来救? 她喝退了一个锦绣,可背后那个柳燕云,以及更高处那个戴着冠冕、决定她生死的父亲,谁能撼动? “宋小姐……” 身后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华玉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空无一人的幽深走廊,感受着夜晚的冷风吹拂在脸上,那是一种刺骨的、却又无比清醒的凉意。 她知道,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螳臂当车。 回宫之后,等待她的,将是华蓝玉更疯狂的反扑。 可那又如何? 有些事,退了一步,便会退一万步。 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从现在起,她华玉安,便是要在悬崖边上,为自己,也为那些还愿意相信她的人,争得最后一寸立足之地! 心底的绝望依旧深不见底,但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之上,却终是……燃起了一星不屈的火。 回到房间后,小丫鬟突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喜怒。 那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里满是惊惶。她更是吓得“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宋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有心惊扰您的!奴婢……只是没有办法了!” “所以我问你,哭什么?”华玉安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小丫鬟被她慑住,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公主,奴婢名唤小桃。虽然我被宋小姐救了,但是终究会被赶出府去。想要再回柳小姐身边,除非立功才能回去,柳小姐她……她被晏大人罚了之后,心情郁结,茶饭不思,身子越发不好了。如果我可以去后花园摘些新鲜的桂花瓣,用些桂花做出凝露,或许就可以再留下了。但是后花园管事妈妈不让我进去,奴婢命贱,但是家中还有老母要养,不想死啊,求宋小姐救救我。”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无助。 华玉安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冷笑连连。 好一个“心情郁结,茶饭不思”。 柳燕云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受了那样的责罚,岂会善罢甘休? 这番做派,不过是演给晏少卿看,博取同情的苦肉计罢了。 而这小丫鬟…… 华玉安的视线,落在她那双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上。 这哪里是害怕,分明是紧张。 一个真正的陷阱,从来不会长着獠牙。 它往往会伪装成最无害、最令人不忍拒绝的模样。就像此刻,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鬟,和那桩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采花”差事。 她想拒绝。 理智告诉她,这浑水,一步都不能再蹚。 可当她的目光对上那双含泪的眼眸,那句冰冷的“与我何干”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像极了当年绿药为了护着她,独自面对掌事姑姑时的眼神。 退一步,是明哲保身,却也意味着对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情的背弃。 进一步,是刀山火海,却守住了自己心中那道尚未完全崩塌的堤坝。 她华玉安,已经一无所有了。 唯一剩下的,不过是这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坚持。 再说了躲也躲不掉,不如直面,去解决它。 “后花园是么?”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小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华玉安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 “带路吧。” 她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我倒要看看,这晏府的后花园,能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第27章 一步踏出,天地骤变 小桃脸上的惊愕,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 但那狂喜只在她眼中停留了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华一闪而逝的,是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得意。 华玉安看得清清楚楚。 那丝得意,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她的心里,不疼,却让她瞬间清醒无比。 原来,饵已放下,就等着她这条鱼,自己上钩。 而她,偏要咬这个钩。 小桃飞快地低下头,掩去了所有情绪,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感激涕零。 她“砰砰砰”的就给华玉安磕了三个响头,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宋小姐!您……您真是菩萨心肠!您的大恩大德,奴婢……奴婢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殷勤地就要去搀扶华玉安的手臂。 华玉安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 “不必了。”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袖,声音依旧清冷,“前面带路。”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去,前方等待她的,必然是柳燕云精心布置好的另一场羞辱,甚至是……更为阴狠的算计。 可那又如何? 她是为了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 她就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看看,她华玉安即便身处绝境,也不是任人随意摆布的棋子。她这颗弃子,即便要被扫出棋盘,也要硌一硌那下棋人的手! 看着小桃在前方引路的、显得格外轻快的背影,华玉安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风,穿过庭院,吹动了她的裙摆,也吹起了她心底那片绝望焦土上,最后一星不屈的火。 火光虽微,却足以照亮前路。 哪怕前路,通往地狱,她也是破釜沉舟,披荆斩棘,杀出一条活路来。 日光如媚,泼洒在晏府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之上。 通往后花园的路,比华玉安想象中还要幽深、漫长。 华玉安默然跟在小桃身后,脚踝的伤在寒气侵袭下,疼得越发刁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 可她一步也未曾停下,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之色。 她的心,早已比这深秋的夜,还要寒凉。 小桃的脚步,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轻快了许多。 那微微耸动的双肩,再也看不出方才的怯懦与恐惧,反倒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兴奋。 华玉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深刻。 她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猎人精心布下的陷阱。 而前面那个引路的“猎物”,不过是猎人抛出的、最不起眼的诱饵。 终于,一扇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月洞门,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门的那一头,隐隐有光亮透出,夹杂着丝竹之声与人的笑语,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像一场隔世的幻梦。 小桃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恭顺又感激的表情,“宋小姐,过了这扇门,就是后花园了。” 华玉安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她,投向了那扇门。 她知道,门后,便是她的修罗场。 她抬起脚,没有丝毫犹豫地,迈了进去。 一步踏出,天地骤变! 眼前不再是幽深寂静的小径,而是豁然开朗的一片灯火通明! 只见后花园的湖心亭榭、九曲回廊之上都精心装饰过,湖边的汉白玉石桌旁,宾客满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前厅那场本该接近尾声的宴席,竟原封不动的,尽数挪到了此处! 那些京中的达官显贵、世家子弟,此刻正围坐在一起,或吟诗作对,或举杯谈笑,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而众人视线的焦点,正是不远处临水平台上,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 华蓝玉身着一袭月白色流光锦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银色兰花,风一吹,便如月下的波光般摇曳生姿。 她巧笑嫣然,正侧头对身旁的男子说着什么,那双水汪汪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与依赖。 而那个男子…… 是燕城。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金线勾勒的云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愈发挺拔俊朗。 他微微低着头,耐心地听着华蓝玉说话,那张曾经只对她展露温柔的脸上,此刻满是宠溺的浅笑。 这幅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一幅……用她的血泪与心碎,精心绘制而成的画。 “嗡”的一声,华玉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成了冰。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柳燕云真正的杀招! 不是私下里的构陷,不是阴暗处的羞辱。 而是要将她,以这样一种最狼狈、最不堪的姿态,推到所有人的面前! 让她成为一场盛宴里,最可笑、最卑贱的那个丑角! 好狠毒的心思!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华玉安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刻转身,想要退回到那片黑暗之中。 只要退回去,她就还是晏府的客人“宋小姐”,而不是那个被所有人耻笑的、纠缠前未婚夫的弃妇华玉安! 然而,她刚一转身,脚步便生生顿住了。 只见那扇她刚刚穿过的月洞门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两名身形魁梧的家丁,像两尊铁塔般堵住了唯一的去路,正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退路,被彻底封死! 与此同时,她的出现,也终于引起了园中宾客的注意。 丝竹声停了,笑语声歇了。 一道道或惊诧、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支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地朝她射来! “那……那不是玉安公主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穿得如此……素净?” “听闻她不是被陛下禁足了吗?怎会出现在晏府的宴会上?”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其中夹杂着柳燕云的表妹,梨苑那尖酸刻耳的调笑:“哟,这不是追燕世子追到晏府来了么?真是痴情的令人感动啊。” 燕城也看见了她。 在看清是她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华蓝玉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仿佛华玉安是什么会伤人的瘟疫。 这个动作,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捅进了华玉安的心窝。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脸,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楚。 就在这万众瞩目、无处可逃的绝境之中,身后的小桃,忽然幽幽地开了口。 第28章 别人推进池塘中 “公主?”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华玉安猛地回头。 只见那张先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上,此刻竟挂着一丝扭曲而快意的冷笑。 那双兔子般的红眼睛里,再无半分怯懦,只剩下毒蛇般的怨毒与冰冷。 “像您这样的人,就该待在泥里!” 话音未落,小桃眼中凶光一闪,动作快如闪电! 她不是去推华玉安的后背,而是伸手,一把扯开了华玉安本就简单的衣襟系带! “撕拉——” 一声轻响,领口瞬间松散开来,露出了内里素白的中衣和一截清瘦的锁骨。 在满园的衣着华贵的宾客面前,她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瞬间便染上了无数种暧昧而不堪的色彩! “你——!” 华玉安又惊又怒,刚想抬手护住胸前,一股巨大的力道便从背后狠狠撞了过来! “下去吧您!” 小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朝着身后的荷花池,猛地一推! 华玉安本就脚下不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神大乱,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她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直直地向后倒去。 视线里,是那些宾客们惊愕、嘲讽、看好戏的脸孔;是华蓝玉掩着唇,眼中却闪着得意光芒的柔弱模样;是燕城那张写满了冷漠与不耐的俊脸…… 最后,是头顶那轮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秋月。 “噗通——!” 一声巨响。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将她吞没。 立了秋的池水,寒得像刀子,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疯狂地夺走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肮脏的淤泥和腐烂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奋力向下拉扯。 她呛了好几口水,冰冷的池水涌入耳鼻,堵住了她的呼吸,也隔绝了岸上所有的喧嚣。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死寂。 她奋力地挣扎着,透过浑浊的水波,她能看到岸上那些灯火辉煌的倒影,和一个个模糊而冷漠的人影。 他们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没有人伸出援手。 没有人为她呼喊。 在这一刻,她华玉安,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了。 彻骨的寒冷与窒息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意识正在涣散。 华玉安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块被缚了巨石的朽木,不断地下沉,下沉…… 冰冷的池水是裹尸布,将她层层包裹,隔绝了光,也隔绝了声音。 岸上那些嘲讽的、冷漠的、幸灾乐禍的面孔,都变成了水波中扭曲的光影,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 淤泥的腥气和腐烂水草的气息钻入鼻腔,窒息感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这样结束,也好。 她疲惫地想。 不必再面对父皇的冷漠,不必再忍受华蓝玉的伪善,更不必……再去看燕城那张写满厌恶的脸。 就在她准备放弃所有挣扎,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的瞬间—— “噗通!” 又一声巨响,撕裂了水面的死寂。 一道黑影以决绝之姿破水而来,像一柄利剑,斩开了她周身的黑暗与冰冷。 她还来不及看清,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便已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从缠绕不休的水草与淤泥中猛地拽起,奋力向上。 隔着湿透的、薄如蝉翼的衣衫,那人掌心滚烫的温度,像是烙铁一般,烫得她浑身一颤,涣散的意识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拉回了几分。 “哗啦——!” 头颅冲破水面的瞬间,新鲜而冷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狼狈地趴在那人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池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衣角不断滴落,在身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回了她的耳朵。 是此起彼伏的惊呼,是压抑不住的议论,是无数道目光交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了一张冷峻淡漠的脸。 是晏少卿。 他浑身湿透,墨色的发丝紧贴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官袍也浸满了水,紧紧地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 水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滴在他紧抿的薄唇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凌厉之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揽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带着她迅速游向岸边。 华玉安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任由他带着。 她不明白。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在所有人都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这个只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救她? 不等她想明白,二人已经到了岸边。 晏少卿单手一撑,率先跃上平台,随即转身,长臂一伸,便将还泡在水里的华玉安轻松地捞了上来。 秋风一吹,华玉安被冻得牙关都在打战。 那件被小桃撕开的衣襟,在水的浸泡下更是松垮不堪,几乎遮不住什么,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清瘦的曲线,狼狈到了极点。 她下意识地环住双臂,想要遮掩,却发现这不过是徒劳。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清冽雪松气息和男子体温的干燥外袍,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晏少卿已经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动作迅速地为她披上,系带的动作沉稳而利落。 宽大的衣袍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都罩住,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些放肆打量的目光。 他垂着眼,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公主冒犯了。先离开这里。” 说完,他便准备护着她,从人群的缝隙中悄然退场。 然而,总有人不愿让他们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啊——” 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的惊呼,从不远处的临水平台上传来。 华蓝玉那双总是盈着水光的眼睛,像是第一个才发现这边的变故,她纤纤玉手掩着红唇,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惊恐与担忧。 “姐姐?晏……晏大人?你们……你们怎么会……” 第29章 穿别男人的衣服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精准地引向了刚刚脱离险境的华玉安,和她身边浑身湿透的晏少卿。 瞬间,整个后花园像是炸开的油锅,议论之声轰然而起! “天哪!那不是晏少卿晏大人吗?他怎么会和玉安公主在一起,还……还衣衫不整的!” “看样子,是晏大人下水救的人?这两人何时有了牵扯?” “哼,什么牵扯!我看这玉安公主真是手段了得,前脚刚跟燕世子闹掰,后脚就勾搭上了晏大人!竟不惜用跳水这种下作的法子!” “啧啧,真是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污言秽语如同一盆盆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向华玉安。 她紧紧地攥着身上属于晏少卿的外袍,那上面残留的温度,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她脸色惨白,嘴唇因寒冷而泛着青紫,身体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地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如刀的视线,狠狠地盯在了她的身上。 华玉安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燕城正快步向她走来。 他看见了她,看见了她这副湿漉漉的、衣衫不整的模样,更看见了她身上那件本不该属于她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外袍! 他的脸色,瞬间从错愕变成了铁青,再从铁青,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浓烈到极致的厌恶与鄙夷! 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不知廉耻、肮脏到极点的人尽可夫的娼妓! “华玉安!” 燕城几步冲到她面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了冰的刻薄与残忍。 “你还要不要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轻蔑地像是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为了勾引男人,你现在连跳水这种低贱的把戏都用上了吗?!” “你以为你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会有人同情你?就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华玉安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你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比以前更恶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华玉安的心里。 原来,溺死在池中,都好过再见他一面。 她看着眼前这张曾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疼到麻木,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她没有哭,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只是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寒潭浸泡过的黑曜石,再无一丝光亮,只剩下死寂的、彻骨的冰冷。 见她不说话,燕城只当她是默认,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他一把抓住华玉安的手腕,想将她从晏少卿身边拽开,怒吼道:“你穿的是什么?!谁准你穿别的男人的衣服的?!脱下来!” 他的力气极大,捏得华玉安手腕生疼。 然而,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另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手,给稳稳地架住了。 “燕世子。”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华玉安的身前,将她完全护在了身后。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便浑身湿透,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却丝毫未减。 他看着燕城,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请自重。” 简单三个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燕城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动作猛地一僵。 燕城这才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已然身居高位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旋即被更深的怒意取代。 “晏少卿,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哦?”晏少卿微微挑眉,声音依旧淡漠,“世子说笑了。公主落水,晏某恰好路过,出手相救,乃是臣子本分。倒是世子你。”他目光下移,落在了燕城还抓着华玉安的手腕上,“当着满园宾客的面,对一位落水的公主拉拉扯扯,出言侮辱,这又是何道理?” “你——!”燕城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晏少卿不再看他,只是淡淡地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走吧。” 说罢,他便护着华玉安,旁若无人地,向着人群外走去。 “让路。” 晏少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在这喧闹的后花园中,竟有种一锤定音的威严。 他护着华玉安,那姿态,与其说是男女间的亲昵,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对所属之物的庇护,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了一条路。 然而,那条路刚刚显现,就被一道身影再次死死堵住。 “想走?” 燕城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晏少卿停下,一张俊朗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 他像一头被触怒的幼狮,浑身都散发着狂躁而危险的气息。 他先是死死地盯着被晏少卿护在身后的华玉安,那眼神里的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随即,他猛地转头,目光讥讽地迎上晏少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 “晏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燕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尖锐的挑衅,“怎么?晏大人也怜香惜玉,被她这副装出来的可怜相给骗了?” 他伸出手指,隔空指着华玉安,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的、意在羞辱的轻蔑: “晏大人怕是忘了她是什么出身!一个官妓生的女儿,骨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天生就是下贱胚子,懂得怎么用身体和眼泪博取同情和好处!” “我母亲……” 一直沉默的华玉安,在听到“官妓”二字时,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尖狠狠刺中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烙印,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却只吐出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燕城接下来的话,比淬了毒的利刃还要伤人。 “怎么?我说错了?”燕城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脸上的讥讽更甚,“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母亲当年能想方设法爬上龙床,她如今跳个水,勾引朝廷命官,又算得了什么稀奇事?!” “晏少卿,我劝你别被这种女人给蒙蔽了!她今天能为你跳水,明天就能为别人宽衣解带!这种人,脏得很!” “轰——” 华玉安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第30章 竟然就轻易的承认了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燕城那张一开一合的、刻薄的嘴唇,和周围那些看好戏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脏…… 他说她脏。 就像在宫中,他骂她“恶心”一样。 原来在他心里,她和她那苦命的母亲,就是这般不堪的存在。 那件裹在她身上的、属于晏少卿的鹤氅,还带着一丝暖意,可此刻,她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像是被冻结了,从指尖到心脏,一片冰凉。 她攥紧了衣袍的边缘,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与屈辱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的,她的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的出身,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这份羞辱彻底击垮,溺死在这片无形的口水中时,一道比夜风更冷,却也比磐石更稳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说完了?” 晏少卿终于开口了。 他甚至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状若癫狂的燕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蒙昧无知的孩童。 他微微侧身,将华玉安挡得更严实了些,淡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燕世子是在质疑圣上的血脉?”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炸响! 燕城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 他……他在说什么? 晏少卿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玉安公主的生母是谁,过往如何,那是陛下的家事。但公主殿下,是陛下亲封的‘玉安’,是记入皇家玉牒、受万民供奉的天家贵女。她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鲁朝最尊贵的血。”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燕城那张涨红的脸,话锋一转,变得凌厉如刀:“而你,燕世子。” “你当众羞辱皇室公主,非议天家血脉,是谁给你的胆子?” “你言必称‘官妓’,语必带‘下贱’,将污言秽语挂在嘴边,这就是燕国公府百年相传的家教?这就是五族七望之一的世家风骨?” “一个连‘尊重’二字都不懂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判一位公主的出身?” 晏少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燕城的脸上! 他没有为华玉安的母亲辩解一句,却釜底抽薪,直接将燕城的全部指控,都上升到了挑战皇权、败坏家风的高度! 燕城被他问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可以厌恶华玉安,可以骂她,甚至可以打她,但他不能,也不该,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去质疑皇帝亲生女儿的血脉与身份!这是大不敬! 周围的宾客们,看燕城的眼神也变了。 方才还是看热闹,此刻却带上了几分审视与疏离。燕世子这番作为,确实……太上不得台面了。 而一直被护在身后的华玉安,在听到晏少卿那句“流着的是鲁朝最尊贵的血”时,那抑制不住颤抖的身体,竟奇迹般的,一点一点,平稳了下来。 是啊。 她为什么总要因为母亲的身份而自卑? 为什么总要因为燕城的厌恶而自弃? 她是父皇不喜,是宫人轻贱,可她终究是华玉安,是鲁朝唯一的帝姬。 这是谁也无法抹去的事实。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她冰冷的四肢百骸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种被剥离了所有情爱幻想后,仅存的、属于她自己的骄傲与尊严。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面对着燕城那张错愕又难堪的脸,没有丝毫的退缩。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华玉安缓缓从晏少卿的身后走出半步,与他并肩而立。 她身上的鹤氅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湿透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可她的脊背,却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如一杆迎着寒风的翠竹。 她抬起头,那双曾盛满了爱意与痴缠的清冷眼眸,此刻像被寒潭之水彻底洗涤过,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彻骨的冷静与疏离。 她看着燕城,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 “燕城,多谢你。” 燕城一愣,“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看清。”华玉安的唇边,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将她踩进尘埃还嫌不够,非要再狠狠碾上几脚的人。 一个……将她最后的念想,都亲手撕碎的人。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微微侧首,对着身旁的晏少卿,轻声而郑重地道:“多谢晏大人解围。” “晏大人,不用这样护着我了,我可以。” 晏少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 他应了一声,松开了她。 而后,在所有人或惊诧、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中,华玉安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没有回到晏少卿的庇护之下,而是就那样独立地站在那里,直面着整个宴会的宾客,也直面着那些曾经让她如芒在背的审视与流言。 秋风吹起她湿透的裙摆,那件属于晏少卿的鹤氅将她瘦削的身形衬得愈发单薄。 可就是这样一道看似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影,此刻却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坚韧。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荷塘的湿冷,也带着此刻她胸腔中翻涌的、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华玉安。”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清晰地荡开一圈圈涟漪。 “诚如燕世子所言。”她坦然地迎向众人复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的生母,曾是教坊司的官妓。这是我无法选择的出身,是我此生都需背负的烙印。” 她竟……就这么承认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极轻的吸气声。 第31章 像个挑梁小丑 谁也没想到,这位向来以隐忍沉默著称的公主,会如此直白地剖开自己最血淋淋的伤疤。 燕城也愣住了,他原以为这番话会让她崩溃,让她无地自容,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地接下。 华玉安的目光扫过众人,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此刻看来竟带着几分悲壮的坦荡。 “然而,出身并非评判一个人的全部。我的生父,是当今天子;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鲁朝皇室华氏的血。这一点,记于玉牒,昭告天下,任谁也无法抹杀。” “奉父皇之命,替蓝玉妹妹远嫁图鲁邦,稳固邦交,这是君命,亦是我身为鲁朝公主不可推卸的责任。从旨意下达的那一刻起,华玉安便从未想过逃避。”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掷地有声。先认出身,再明身份,最后述责任。 三言两语,便将燕城那些饱含恶意的羞辱,化作了她身为皇室子女为国牺牲的背景板。 那些原本带着鄙夷的目光,渐渐变了味道,多了几分复杂,甚至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敬意。 说完这一切,她终于将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眸,重新定格在了燕城那张青白交加的脸上。 “燕城。”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这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再没了往日的缱绻缠绵,只剩下冰冷的疏离,“我方才谢你,是真心实意的。”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件早已蒙尘的旧物,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始细数那些被他遗忘的过往。 “我记得,你曾牵着我的手走过宫里最长的那条甬道。你对我说,宫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太晃眼,怕伤了我的眼睛,所以后来每一次,你都会为我打着伞,哪怕那天根本没有太阳。” “我记得,你嫌御膳房的点心太过甜腻,怕坏了我的胃口。于是你跑遍了整个京城,寻来一家小铺的桂花糕,偷偷带进宫里给我。你说,那才是人间至味。” “我还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你指着满天绚烂的烟火对我说,我名字里的‘安’字,是这世上最好的字。你说,你会护着我,让我一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 她的声音很轻,很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刀,不仅扎在听者的心里,更狠狠地凌迟着燕城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碎片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带来一阵尖锐的、莫名的刺痛。 华玉安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水光,却不是为了哀求,而是为了祭奠。 “可如今呢?” 她话锋一转,那点水光瞬间凝结成冰。 “如今,为了与我退婚,你将我母亲的往事当作最锋利的武器,宣扬得人尽皆知,让我和她都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如今,为了维护你身边那位娇弱的蓝玉妹妹,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恶心’,说我‘脏’,将我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 “甚至就在方才,仅仅因为她可能会产生的一个误会,你便能对我恶语相向,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仿佛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与愤怒,像是一只濒死的凤凰,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哀鸣! 燕城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 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话,那些事,确实都是他做的。可当它们被华玉安这样清晰的、一件件地罗列出来时,竟显得如此陌生,又如此……不堪。 华玉安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的冰霜终于化开,只剩下无尽的荒凉与不屑。 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曾以为,你失忆了,只是忘了我。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你不是忘了,燕城……你是暴露了真面目。” “你本来就有一颗……凉薄、自私、又狠毒的心。” 她向前踏了半步,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却也重得如同最终的宣判:“从前的那个燕城,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病里。而眼前的你……”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配,再提他的名字。”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也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最沉重的枷锁。 整个后花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淋漓尽致的剖白与决裂震撼得无以复加。 燕城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混乱与痛苦。那句“不配”,像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剜掉了。 而始终静立一旁的晏少卿,看着华玉安挺得笔直的背影,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波澜。 华玉安不再看燕城一眼,仿佛他已是路边的尘埃。她缓缓转身,重新面向晏少卿,苍白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晏大人,我们走吧。” 她已经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也亲手埋葬了所有不该有的念想。 此地,再无留恋。 这一次,再无人敢拦。 晏少卿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是自然地侧过身,为她让开了前路。 于是,在满园宾客复杂的注视下,华玉安裹着那件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男子外袍,与那位权倾朝野的晏家家主并肩而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场将她推向深渊,却也让她浴火重生的宴会。 她的背影单薄,却再无脆弱。 身后,是燕城失魂落魄的身影,和一段被彻底焚烧成灰的过往。 燕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却倔强,竟说不出的和谐。 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堵住了,闷得发慌,方才晏少卿的话,华玉安的眼神,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耳边,宾客们压抑的议论声,终于再次响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在满园宾客面前,被晏少卿衬得像个跳梁小丑。 第32章 弄丢了重要的东西 而众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黏在那两个并肩离去的背影上,久久无法收回。 晏少卿的余光,落在身侧的华玉安身上。 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泛着青紫,长而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此刻身体的虚弱。可那双曾盛满绝望的眼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再无涟漪。 在那样的绝境之下,被构陷,被推搡,被羞辱,被整个世界背弃……她竟还能站起来,以那样一种决绝到惨烈的方式,亲手斩断过去,剖开伤疤,为自己正名。 这份心性,这份风骨,莫说是寻常女子,便是许多久经宦海的男子,也未必能有。 晏少卿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真真切切的,闪过了一丝赞许。 并非对一个女子的怜惜,而是对一个在烈火中淬炼出的、坚韧灵魂的认可。 终于,那两道身影消失在了月洞门的尽头。 被他们留在原地的满园宾客,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咒语,猛地活了过来! 压抑了许久的议论声,瞬间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炸开! “天哪!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玉安公主……竟是这般刚烈的性子!方才那番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燕世子这次,怕是把事情做绝了。那句‘不配’,简直是诛心之言啊!”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这牵扯到燕家、晏家,还有天家……哪一个是我们能议论的?”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噤声,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惧与尴尬。 燕城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华玉安最后那句话,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那双再无一丝爱意的、冰冷死寂的眼睛,像无数根针,反复在他脑中穿刺。 胸口那股莫名的、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只是讨厌她,讨厌她的纠缠不休,讨厌她看自己时那令人窒息的眼神……他只是想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离蓝玉远一点…… 可为什么,当她真的转身离去,当她真的说出“到此为止”时,他会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而且他失忆了?丢失了什么重要的记忆吗? 晏少卿没有给众人太多消化这场惊天变故的时间。 他去而复返,已换下湿衣,着一身清爽的月白常服,只是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 他立于廊下,目光淡漠地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诸位,今天酒宴出了些许意外,扰了大家的兴致。晏某在此致歉。” 他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随即话锋一转,不带丝毫情绪地宣布:“天色已晚,宴会就此结束吧。来人,送客。” 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众人哪还敢多留,纷纷起身告辞,生怕被卷入这场豪门风暴的中心。 一时间,宾客们作鸟兽散,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后花园,转眼间便只剩下了一片狼藉的残局。 而在人群散去的另一端,临水平台上,华蓝玉的脸色早已血色尽褪。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裙摆,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 她原本的计划,就是利用柳燕云的丫鬟,煽动柳燕云做坏事,让华玉安在众人面前出丑,让她衣衫不整,让她被燕城厌弃,让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最好,是能激得她与燕城彻底决裂,再无半分可能!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晏少卿会横插一脚! 更没算到,那个一向在她面前逆来顺受、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华玉安,竟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 她不仅没有被击垮,反而借着这个机会,将所有的脏水都泼了回去,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国牺牲、却被前未婚夫无情构陷的悲情公主形象! 看看周围那些宾客离去时的眼神吧! 同情、敬佩、怜悯……那些本该属于她的情绪,此刻,竟全都给了华玉安! 而投向自己的,只剩下探究、怀疑,甚至是……鄙夷! 她精心营造了十几年的柔弱善良、楚楚可怜的形象,在今天,被华玉安那一番泣血陈词,撕得粉碎!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华蓝玉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不,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必须立刻回宫!她要去找父皇! 她要告诉父皇,姐姐是如何在宴会上“大闹”,是如何“勾引”晏大人,是如何“不知廉耻”…… 对,只要父皇还信她,只要父皇还疼她,她就还没输! “雪儿……”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扶我……回宫!快!” 身旁的宫女雪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闻言赶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主仆二人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开了晏府。 人群散尽,唯有几道身影,还零落地分布在园中各处。 其中一处假山暗影里,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接瘫坐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是柳燕云。 方才,当晏少卿那句“公主殿下,是陛下亲封的‘玉安’”响起的瞬间,柳燕云只觉得一道天雷,当头劈下,将她整个人都劈得外焦里嫩,魂飞魄散! 公……公主?! 那个被她视作乡下来的穷酸亲戚“宋小姐”,那个被她随意拿捏、设计陷害的女人,竟然是……当朝公主?! 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是公主?! 一股极致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爬满了她的四肢百骸,死死扼住了她的心脏! 冷汗,在刹那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随即,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疯狂地涌现出来! 她说她姓“宋”,寄居在晏府……晏家是何等门楣,怎会随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她气质清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那不是普通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认知陷阱里! 她以为自己在戏耍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在龙鳞上拔刺! 柳燕云的牙关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她都做了什么?! 第33章 无声,才是最极致的蔑视 她设计引诱一位公主,让她在满园宾客面前衣衫不整! 她指使下人,将一位公主,推入了冰冷的荷花池! 她还想借燕城之口,彻底毁掉一位公主的名节! 桩桩件件,随便拎出一条,都足够让柳燕云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只是她,她的家族,整个柳家,都会因为她的愚蠢和恶毒,而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公主……” 柳燕云失神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眼中充满了血丝,脸上是死一般的灰败。 她完了。 她真的完了。 华玉安会放过她吗? 不,绝不可能! 想想方才她看着燕城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吧! 那根本不是一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那是一只被逼到绝境后,会毫不犹豫亮出爪牙的凤凰! 她今日受了多大的屈辱,来日,就一定会施加多残酷的报复!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柳燕云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禁军包围柳府,将她全家老小下狱问罪的场景…… 不! 她不能坐以待毙! 柳燕云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求生欲,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和发髻,跌跌撞撞地,朝着院内冲去。 秋风萧瑟,吹过空无一人的庭院,卷起几片残叶,吹皱一池静水。 晏少卿目光在园中一扫,最终落定在那个依旧僵立在原地的石像——华玉安身上。 他眸光微敛,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走向了那道孤零零站在回廊下的纤瘦身影。 华玉安正静静地望着荷塘里残败的莲叶,夜风吹动她身上那件宽大的衣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寒夜吞噬。 她没有哭,甚至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 那是一种极致的宣泄之后,被掏空了所有情绪的麻木与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在灯火下看去,黑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公主殿下。” 晏少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清冽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华玉安缓缓回身。 她看着他,今天却意外成为她唯一援手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千言万语,此刻都显得多余。 晏少卿并未多言,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沉声道:“您受了凉,请您沐浴一番,微臣给您上了药,随后送您回宫。” 他的语气依旧是淡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排。 这是一种庇护,一种姿态,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此刻,这位公主,由他晏少卿护着。 只不过,比起前段时间多了很多疏离的词汇,刻意跟她划清界限。 华玉安没有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杯盘狼藉的宴席,走过洒满残酒的玉阶。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月洞门,踏上通往前厅的青石路时,一道身影疯了似的从假山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正正地撞上了他们的去路。 是柳燕云。 她发髻散乱,钗环歪斜,华美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土与草屑,那张一向自视甚高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哪里还有半分名门贵女的仪态。 她一心只想着逃,逃离这个让她万劫不复的是非之地,却没想到,会迎面撞上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柳燕云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成了冰。 她看着华玉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哀鸣。 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华玉安也停下了脚步。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这个一手策划了今夜所有羞辱的始作俑者。 晏少卿眉峰微蹙,下意识地侧身,不动声色地将华玉安挡在了身后半步的距离,隔开了柳燕云那充满惊惶与疯狂的视线。 然而,华玉安只是从他身侧,淡淡地看了过去。 就那么一眼。 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死寂的、看穿了一切的漠然。 那是一种俯瞰。 如同神祇在云端,俯瞰着一只在泥潭里垂死挣扎的蝼蚁。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所做的一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跳梁小丑的滑稽戏码。你甚至……不配激起我的一丝恨意。 这一眼,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比任何凌厉的耳光,都更让柳燕云感到锥心刺骨的绝望! 她原以为,华玉安会愤怒,会咆哮,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若是那样,她或许还能辩解,还能哭诉,还能将一切推到燕城身上。 可她没有。 她只是用那样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眼神,轻而易举的,就将柳燕云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恶毒、所有的骄傲,全都碾成了齑粉! 那一眼,彻底宣判了她的死刑。 柳燕云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再次瘫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这一次,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华玉安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石子,再未停留,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 无声,才是最极致的蔑视。 晏少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他第一次觉得,只有深宫之中,才能养出如此剔透又锋利的魂魄。 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而是一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霜刃。 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寒光慑人。 华玉安回屋洗漱装扮,上了药之后,便随着晏少卿往府外走去。 穿过长长的回廊,晏府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 一辆朴素却不失规制的宫车,早已静静地候在那里。 “公主。”晏少卿停下脚步,立于车前。 华玉安转过身,对着他,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她的动作还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 “多谢晏大人。”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此恩,玉安铭记。” “公主言重了。”晏少卿微微颔首还礼,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举手之劳而已。” 他看着她,那双向来淡漠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温度。 他顿了顿,终是多说了一句:“前路漫漫,公主殿下……保重。” 这两个字,意味深长。 “……我会的。”华玉安长睫微颤,轻轻应道。 她转身,在宫女绿衣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第34章 简直就是不孝女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渐行渐远。 晏少卿跨马而上,紧紧跟在了马车附近。 秋风吹起他的衣袂,神情重归于往日的清冷淡漠。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比这秋夜,还要沉静。 而晏府后园里,柳燕云依旧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华玉安那最后的一眼,像一道无法驱散的梦魇,死死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从此以后,她都在这无边的惶恐与绝望中,瑟瑟发抖。 她知道,从那个眼神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她和她的柳家,就已经没有明天了。 …… 车轮滚滚,碾过长夜的死寂,也碾过华玉安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那盏宫灯在车辕上摇曳,昏黄的光晕透过薄薄的帘布,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她静静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身体是麻木的,心,却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荒原,只剩下灰烬和冷寂。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在玉安堂那破旧的宫门前停下。 这里是宫中最偏僻的角落,一如她十九年的人生。 绿衣先跳下车,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公主,我们到了。” 华玉安睁开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绿衣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下车。 然而,脚尖刚一沾地,华玉安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玉安堂平日里本就冷清,但今夜,却安静得诡异。 连守门的侍卫都换了生面孔,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心头一沉,迈步向殿内走去。 刚踏入正殿,一道尖利的声音便划破了沉寂。 “公主殿下回来了。” 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高公公。 他躬着身,脸上挂着惯有的假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身后,站着两排手持禁棍的内侍,阵仗森严,明摆着是来者不善。 “高公公。”华玉安淡淡地颔首,目光越过他,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内殿。 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殿下,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已经……等候多时了。” “等候多时”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华玉安什么也没说,提步便走。 绿衣想跟上,却被两名内侍拦了下来,只能在原地急得双眼通红。 养心殿外,寒风呼啸。 殿内,却温暖如春,熏香缭绕。 只是这暖意,比殿外的寒风,更让人觉得刺骨。 华玉安一踏进去,便感到两道视线,一道如刀锋般凌厉,一道如毒蛇般阴冷,齐齐射向她。 明黄的身影高坐于龙椅之上,那是她的父皇,鲁朝的肃帝。 他面沉如水,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将她烧成灰烬。 而在他身侧,一道雪白的影子正柔弱无骨地靠着他,嘤嘤啜泣。 不是华蓝玉,又是谁? 她的小脸惨白,眼角挂着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正用一种掺杂着“担忧”与“失望”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 肃帝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的大殿中轰然响起,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下。 华玉安膝盖一软,却强撑着没有跪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殿中,抬眸,迎上那滔天的君父之怒。 “父皇。”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还敢叫朕父皇?!”肃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喝道,“朕问你,你多日不归,与外男私会于晏府,将我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华玉安心中一片冰凉。 她就知道了。 华蓝玉这出“梨花带雨”的戏码,永远都演得这般恰到好处。 她定是提前回宫,掐头去尾,将晏府发生的一切,都编造成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模样。 “姐姐……”华蓝玉柔弱的声音适时响起,她从肃帝身边站起,一边抹着泪,一边痛心疾首地朝华玉安走来,“我只是担心你……听说你在晏府……孤身一人,我怕你出事,才求父皇派人去寻你。我……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会在晏大人府上逗留至此。姐姐,就算你对燕城哥哥死了心,也不能这般自轻自贱,拿自己的清白和皇家的名声赌气啊!” 好一个“自轻自贱”。 好一个“拿清白赌气”。 三言两语,便将她钉死在了“行为不检,有失国体”的耻辱柱上。 华玉安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意的恶毒,忽然就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冷,像冰凌碎裂的声音,在这压抑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笑?你还笑得出来?!”肃帝的怒火更盛。 华蓝玉也愣住了,她似乎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华玉安居然不是跪地求饶,而是笑了。 “颜面?”华玉安收了笑,抬起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直视着龙椅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父皇,何为皇家颜面?” 肃帝一噎,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 华玉安的视线缓缓扫过一脸惊愕的华蓝玉,最终又落回肃帝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在您为了保全华蓝玉,牺牲亲生女儿,将我推出去替嫁图鲁邦的时候,皇家的颜面何在?” “在燕城为了退婚,将我生母官妓的身世昭告天下,让天下人耻笑您当年误幸妓子、生下污点的时候,皇家的颜面何在?” “在今日宴会上,有人设下毒计,意图当众羞辱我,践踏您的血脉之时,皇家的颜面,又何在?!” 她每问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 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却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与锋利! 她不是在辩解,她是在控诉! “父皇。”华玉安站在大殿中央,微微仰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有了如此鲜活、如此凛冽的表情,“我华玉安的尊严,从五岁那年额娘去世起,就被人踩在脚下。您的颜面,也早在您对我这个女儿视而不见时,就一文不值了!” “放肆!”肃帝被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手都在颤抖,“你……你这个不孝女!竟敢如此与朕说话!” 第35章 这口恶气如何能咽 “父皇息怒,姐姐她只是一时糊涂……”华蓝玉连忙上前扶住肃帝,再次扮演起她善良懂事的角色,眼底却划过一丝慌乱。 她没想到,一向隐忍的华玉安,竟会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势。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陛下息怒。”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晏少卿一袭月白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正缓步从殿外走入。 他身后,跟着面色惶恐的高公公。 他方才并未离开,而是在宫门外,等着传召。 晏少卿走到殿中,先是对着肃帝行了一礼,而后才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晏家宴会发生何事,想必陛下已有所耳闻。晏府招待不周,致使公主殿下受惊。于情于理,臣都应当亲自将公主安全送回宫中。此事,是臣之疏忽,与公主殿下无尤。” 他的话,简单明了,却瞬间击碎了华蓝玉编织的所有谎言。 “安全送回”,而非“私会逗留”。 “臣之疏忽”,而非“公主不检”。 他以晏家家主的身份,将所有责任揽于己身,更是用“公主殿下”这四个字,不轻不重地提醒着肃帝,眼前站着的,是他的女儿,是鲁朝的公主! 肃帝的脸色青白交加。 有晏少卿作证,他再无法用“行为不检”的罪名来惩处华玉安。 可他身为帝王的威严,被亲生女儿当面顶撞,这口恶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华玉安,那眼神,像是要将她凌迟。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肃帝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刺骨,“既然你这么不在乎皇家颜面,这么有骨气,那这和亲之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朕还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君父之威!”他猛地一甩袖袍,厉声下令,“传朕旨意!玉安公主,言行无状,顶撞君父,即刻起宗祠罚跪,直至出嫁之日!其贴身宫女绿衣,保护公主不力,拉出去,杖毙!” “不要——!” 一直被拦在外面的绿衣听到最后一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却被内侍死死捂住了嘴。 华玉安的身子猛地一僵,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成冰。 禁足,她不在乎。 和亲,她早已认命。 绿药那个从五岁起就陪着她,与她相依为命,在这深宫里给了她唯一温暖的绿药……已经被她父皇处死,现在又要将绿药的徒弟绿衣,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也处死。 她的父皇,因为无法惩罚她,便将屠刀挥向了她身边最无辜、最重要的人! 这是诛心!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肃帝。 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愤怒、悲伤、绝望——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良久,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臣女。”她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遵旨。” 那一句“臣女……遵旨”,轻飘飘地落下,却比万钧巨石更沉重地砸在养心殿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认罪,不是屈服,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宣告。 那不是顺从,而是彻底的、决绝的割裂。 从这一刻起,她与他之间,父女恩情,就此……断绝。 肃帝怔住了,他预想过她的痛哭流涕,预想过她的歇斯底里,甚至预想过她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求饶。 唯独没有预料到,是这样一片死寂的平静。 平静的……让他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第一次感到了心慌。 华蓝玉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也骤然收紧。 她唇边那丝来不及掩饰的得意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冰冷。 殿外的惨叫声已经被堵住,只剩下沉闷的拖拽声和几不可闻的呜咽,像一把钝刀,在殿内每个人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 华玉安没有回头。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从小与她相依的女孩最后的身影。 不是不痛,是痛到了极致,连感知痛的神经都已经麻木。 她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冰原上的枯槁旗帜,任凭寒风将她的血肉一寸寸刮去,也绝不倒下。 因为她知道,此刻殿内,有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正欣赏着她的痛苦。 她不能让她得逞。 “好……好!”肃帝终于从那股莫名的心慌中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取代了一切。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这死寂的顺从给狠狠地羞辱了! 他指着华玉安,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你这般不自爱,私会外男,毫无皇家公主的体统,朕若不重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像是终于为自己的暴行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声调陡然拔高: “来人!立刻将这个孽障,押去宗祠!给朕跪着!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起身!让她好好对着列祖列宗,反省反省自己错在了哪里!” 宗祠罚跪。 这是对皇室子女最严厉的惩罚之一,意味着她犯下的错,已经到了需要向祖先请罪的地步。 此言一出,晏少卿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真正的波澜。 他向前一步,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大殿:“陛下,三思。” 肃帝猛地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晏少卿!你也要替她说话?!” “臣不敢。但是公主之事确实与臣有关。臣以全族担保公主没有私会外男。” 晏少卿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言辞却寸步不让,“臣只是以为,公主殿下即将远嫁图鲁邦,代表的是我鲁朝国体。若此刻因‘不自爱’之名重罚公主,消息一旦传出,不仅图鲁邦会对我朝心生轻视,天下百姓亦会对我皇室颜面有所议论。为君者,当以大局为重。” 他句句不离“国体”、“颜面”、“大局”,巧妙地将此事从“家事”上升到了“国事”的高度。 这是在提醒肃帝,为了你一时之气,赔上整个鲁朝的脸面,值得吗? 然而,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帝王,哪里还听得进这些。 “够了!”肃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这是朕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臣来指手画脚!晏少卿,你今日一再插手,是何居心?!” 第36章 多么可笑的罪名 这已经是近乎诛心的质问。 晏少卿墨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看着龙椅上那个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终是沉默地垂下了眼帘,退后一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要女亡,女……又能如何? 他已经尽力了。 “臣不敢。” 当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要来架住华玉安的手臂时,她却动了。 她只是轻轻一侧身,避开了他们的触碰。 然后,她抬起眼,那双空洞的眸子,终于重新聚焦。 她看着肃帝,心中竟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澄澈的了然。 “不自爱”? 多么可笑的罪名。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父皇,比谁都在乎那所谓的“皇家颜面”。 今日之事,无论真相如何,为了不让图鲁邦觉得送去一个“有污点”的公主,他都会用雷霆手段将所有流言蜚语压下去。 所谓罚跪宗祠,不过是他被自己戳穿了所有虚伪的父爱后,无能狂怒的发泄罢了。 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惩罚她的“忤逆”。 而这个理由,是谁递到他手上的呢? 华玉安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越过龙椅,越过那个暴怒的男人,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柔弱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上。 华蓝玉。 她的小脸依旧苍白,眼中含着泪,正用一种“担忧又无助”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说:姐姐,我也不想的,都是你逼父皇的。 可华玉安却从那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悲伤下,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得意的精光。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华蓝玉算准了晏少卿会为自己作证,洗清“私会”的罪名。 但她也算准了,自己的那番控诉,会彻底激怒父皇。 一个被激怒的、又找不到由头惩罚亲生女儿的帝王,会做什么? 他会迁怒。 他会将屠刀挥向自己身边最弱小、最无辜,也是自己最在乎的人身上。 杀了绿衣,斩断她所有的温暖。 再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罚她跪宗祠,毁她的名。 好一招一箭双雕! 华蓝玉,我的好妹妹……你真是,算计得滴水不漏啊。 一股深不见底的恨意,如同地底的寒泉,从华玉安心底最深处汩汩冒出,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灼热的、会焚毁一切的怒火。 而是冰冷的、能将骨髓都冻结成冰的寒毒。 她看着华蓝玉,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极轻、极淡的笑。 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只有无尽的森然与嘲讽。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把戏,我看清了。 今日你加诸我身的一切,来日,我必千倍、万倍奉还! 华蓝玉的心,被那眼神看得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肃帝的龙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全感。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任她拿捏的姐姐,变成了一条盘踞在深渊里的毒蛇,正吐着信子,冰冷地盯着她,随时准备扑上来,给她致命一击! 华玉安! 她在心底无声地尖叫,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华玉安收回了目光,再不看殿内任何人。 她转过身,对着殿门,挺直了那纤细却再也无法被压弯的脊梁。 “不必劳烦二位。”她对那两名内侍冷冷地说了一句,而后,迈开脚步,自己朝殿外走去。 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她不再是那个渴望父爱而不得的卑微公主,也不是那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痴情女子。 她是一座行走的冰雕,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之魂。 晏少卿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他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担忧。 他担忧的,不是她会不会在宗祠里冻坏身子,也不是她远嫁图鲁邦后会受多少苦。 他担忧的是,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爱意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了死灰与冰冷的恨。 肃帝今日,亲手折断了一朵娇弱的花。 却也亲手,锻造出了一柄最锋利、最无情的剑。 而这柄剑,他日出鞘,第一个要斩的,会是谁呢? 夜风卷着寒意灌入大殿,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晏少卿只能退下归家。 可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却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的脑海里。 前路漫漫…… 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对她说的话。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她的前路,将不止是漫长,更会铺满荆棘与寒霜,甚至……鲜血。 …… 鲁朝宗祠,是比冷宫更寂寥的地方。 这里供奉着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常年香火缭绕,却也因此沉淀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死寂。 华玉安就跪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冰冷坚硬的青石板透过单薄的衣料,将寒气源源不断地渡进她的膝骨,那是一种尖锐的、绵密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在血肉里搅动。 她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饱经风霜的枪。 养心殿里那一场剥皮抽筋的酷刑,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眼泪与软弱。 如今留下的,只有一片被寒冰封冻的死海,海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怨与恨。 绿药……绿衣……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几个字。 痛吗? 痛。 痛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生生撕扯开来。 但她不能倒下。 她要记住这痛,记住这恨,记住是谁,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也无情地掐灭。 宗祠厚重的殿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轻,踩在雨后湿滑的石阶上,却像是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刮在华玉安最敏感的神经上。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抹杏色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朵毒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清甜的、属于少女的馨香。 华玉安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这股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是华蓝玉最爱的“软香玉”,用晨间带着露水的白玉兰和十数种珍稀香料调配而成,一两便值千金。 “姐姐。” 华蓝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心疼。 第37章 身边人都丢进了乱葬岗 “你在这里跪着,冷不冷?妹妹给你带了件披风来。” 她说着,将一件织金云锦披风轻轻展开,作势要披到华玉安身上。 可就在披风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华玉安终于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侧过头,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冷冷地看向华蓝玉。 “拿开。”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两片被风干的枯叶在摩擦,简单两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华蓝玉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委屈地咬了咬唇,眼眶瞬间就红了。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父皇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怎么劝得住呢?我来的时候,还看到父皇气得摔了最爱的玉如意,他也是被你气狠了呀。” 她不说还好,一说,就像是将一把淬了毒的盐,狠狠地撒进了华玉安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华玉安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宗祠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与森然。 “是啊。”她轻声说,“父皇是被我气狠了,可这把火,却是你亲手点的,不是吗?” 华蓝玉的脸色,终于白了。 她收起了那副伪善的面孔,看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华玉安,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弧度。 她俯下身,凑到华玉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得意地、残忍地说道:“是又如何?” “姐姐,你以为父皇是真的因为你私会外男而动怒吗?不,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名正言顺厌弃你、惩罚你的理由罢了。” “我不过是去父皇面前哭了一场。”她的声音里满是炫耀的快感,“我告诉父皇,我看见你和男人在花园拉拉扯扯,我还说……你的宫女绿衣,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一个养女,凭什么跟你这个亲生公主抢东西。” 她欣赏着华玉安骤然收缩的瞳孔,笑得更甜了,“我跪在父皇脚下,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惹姐姐生气,求父皇不要怪罪姐姐,要罚就罚我吧……你说,父皇听了这些,会怎么想?” 华玉安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带出一片刺骨的疼痛。 她当然知道肃帝会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她这个亲生女儿不知廉耻、忤逆不孝,连带着身边的奴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只会欺负他最心疼的宝贝养女。 “你算准了父皇会迁怒。”华玉安一字一顿,声音里像是淬了冰,“你算准了他会拿绿衣开刀,就像杀了绿药一样,来杀鸡儆猴,来……诛我的心。” “姐姐果然聪明!”华蓝玉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轻蔑与怜悯,“只可惜,聪明得太晚了。” “你知道吗?当父皇下令杖毙那个贱婢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快!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身边的人,你的东西,只要我想要,我随时都能毁掉!” “燕城是这样,你唯一的念想……也是这样。” 她顿了顿,仿佛觉得这样的刺激还不够,又轻笑着补充道: “哦,对了,姐姐可知,你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因为我跟父皇说,那贱婢死到临头还敢诅咒皇家,秽语污言,不堪入耳。父皇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她直接拖去乱葬岗了。” “轰——” 最后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华玉安的脑海里炸开! 乱葬岗……又是乱葬岗! 连一具全尸,一个安身之所,都不配拥有吗? 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滔天恨意,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作一片猩红,瞬间染满了她的双眼! “华!蓝!玉!” 她猛地抬头,那眼神,不再是死寂,而是如同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凶狠与怨毒! 那眼神太过骇人,让华蓝玉的心都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随即,她便又挺直了腰杆。 一个跪在地上、马上就要被送去图鲁邦和亲的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 “姐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华蓝玉抚了抚鬓边的碎发,笑得愈发得意,“你现在,除了用眼睛瞪我,还能做什么呢?你是父皇的污点,是皇家的耻辱。而我,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是燕城哥哥心心念念要守护的人。” “你所拥有的一切,很快都会是我的。而你,只会像你那个官妓母亲一样,烂在无人问津的泥淖里!” 她说完,将那件华美的披风,轻蔑地扔在了华玉安的脚边。 宗祠之内,死寂如坟。 那句淬着剧毒的“烂在无人问津的泥淖里”,犹在梁柱间阴魂不散地回响。 华蓝玉居高临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她期待看到的,是华玉安彻底崩溃的模样——或是声嘶力竭的咒骂,或是涕泪横流的哀求,又或者,是被恨意冲昏头脑后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厮打。 无论是哪一种,都将是她胜利乐章中最美妙的音符。 然而,她失望了。 跪在地上的华玉安,眼中那片足以将人灵魂都吞噬的猩红怨毒,竟如潮水般,一寸寸地退了下去。 不是熄灭,而是沉淀。 沉淀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黑渊。 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了光,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纯粹的虚无。 她甚至,还对着华蓝玉,缓缓地、极轻地,勾起了一抹笑。 那不是笑,那是一道在冰面上裂开的缝隙,森然而冷冽。 “姐姐?”华蓝玉心头莫名一紧,那股胜券在握的得意,竟被这诡异的笑容搅得有些不稳。她蹙起好看的眉,试探着,用她惯常的、裹着糖衣的尖针刺了过去,“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恨得想杀了我?可惜呀,姐姐,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又能奈我何?” 华玉安依旧跪得笔直,仿佛那刺骨的寒意与痛楚都与她无关。 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华蓝玉那张写满了“胜利”二字的娇美脸庞,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 她心底的恨意,早已不是奔腾的岩浆,而是在地心深处凝结的玄铁,冰冷,坚硬,等待着被锻造成最锋利的刃。 与华蓝玉在此刻争吵?嘶吼? 第38章 只配烂在泥里 不。 那太廉价了。 那只会让她看自己的笑话,只会让她更加得意。 她的痛苦,她的眼泪,她的愤怒,从今往后,都将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绝不会再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浪费分毫。 “说完了吗?” 华玉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依旧,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却吹得华蓝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华蓝玉有些恼羞成怒。 这种感觉糟透了,就好像她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空处,不仅没伤到人,反而让自己差点闪了腰。 “我说。”华玉安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连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你,说完了吗?” 她顿了顿,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华蓝玉微微错愕的倒影,继续用那种平静到令人发指的语调补充道:“若是说完了,就请回吧。这宗祠重地,阴气重,妹妹你身子骨弱,仔细别冲撞了什么,那就不好了。” 这番话,听着像是关心,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漠视。 是的,漠视。 仿佛她华蓝玉方才那一番字字诛心的炫耀与羞辱,不过是一场无聊的、上不得台面的独角戏。 华蓝玉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这比华玉安对她破口大骂还要让她难受! “华玉安!”她气急败坏地拔高了声音,“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吗?我告诉你,你马上就要被打包送去图鲁邦了!嫁给那个五十多岁、能当你爷爷的蛮王!你这一辈子,就只能烂在那片不毛之地,永远也别想再回燕城身边!” 她死死盯着华玉安,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惊恐与绝望。 然而,华玉安只是轻轻眨了眨眼,那长而密的睫毛如蝶翼般翕动了一下,轻声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华蓝玉快要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逼疯了。 “我是说。”华玉安的目光,缓缓从华蓝玉的脸上,移到了她华贵的裙摆,再到她精心绣制的宫鞋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即便我去了图鲁邦,即便我烂在不毛之地,然后呢?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 “你来此,无非是想看我哭,看我闹,看我状若疯癫,好看你回去说给父皇听,说给燕城听,好让他们觉得,你有多善良无辜,我有多不堪可怜。” 华玉安一字一顿,像是用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华蓝玉的心思。 “可我若是不哭,不闹,不疯呢?”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华蓝玉的眼底,“妹妹,你这场戏,是不是就唱不下去了?” 华蓝玉被她看得心底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华玉安,太陌生了。 像是一夜之间,从一株任人攀折的菟丝花,变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朝里面扔石子,听不见回响,只能感觉到一阵阵往外冒的寒气。 “伶牙俐齿!”华蓝玉强撑着气势,色厉内荏地斥道,“我看你是跪糊涂了!你等着吧!等到了图鲁邦,有你哭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 每多待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精心构筑的胜利高墙,正在被华玉安那平静的眼神腐蚀、瓦解。 那种无趣,和一丝丝莫名的恐惧,让她只想立刻逃离。 “哼!”华蓝玉最后拂了拂袖子,将那件被华玉安擦拭过的披风又往地上踢了踢,仿佛在发泄最后的不甘,“你就抱着你的恨,在这儿慢慢跪着吧!” “姐姐,好好跪着吧。好好想想,自己错在了哪里。” “哦不,你没错。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生为父皇的女儿,挡了我的路。” 她转身,迈着胜利者的步伐,袅袅婷婷地离去。 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重新将华玉安囚禁在这片死寂之中。 只留下一室愈发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香气,和那件落在尘埃里,如同一个巨大讽刺的云锦披风。 华玉安紧绷的脊背,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极其轻微的松弛。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被华蓝玉踢到一旁的云锦披风。 那上面,沾染着她膝下青石板的尘土,也沾染着华蓝玉鞋底的印记。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冰冷和用力,已经有些僵硬。 她没有再擦拭,而是将那件披风,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叠好。 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收殓一件稀世珍宝。 是的,珍宝。 这是华蓝玉的得意,是肃帝的无情,是燕城的背叛,是绿药用命换来的……教训。 她不会忘。 一个字都不会忘。 华玉安将叠好的披风放在身侧,重新挺直了背脊,闭上了双眼。 眼中的猩红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万年玄冰还要冷上千倍的、彻骨的寒。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睛。 脑海里,绿药的音容笑貌,肃帝的冷酷无情,华蓝玉的得意嘴脸,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了华蓝玉那句“烂在无人问津的泥淖里”。 是啊。 在他们眼中,她就是烂泥。 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尘埃。 可是…… 华玉安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决绝。 烂泥,也能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一同拖下来,溺死在这污浊的世间! 她伸出手,捡起地上的披风,一点一点,用力地擦拭着膝盖周围的尘土,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疼痛,都擦进这件华美的锦缎里。 华蓝玉。 肃帝。 还有……燕城。 今日你们加诸我身的所有痛苦、羞辱与绝望,都给我好好记着。 她不再去想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 她开始想,剩下的时日,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想,这盘死局,究竟该从何处,落下第一颗,能让他们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棋子。 膝盖的痛,还在。 心口的恨,更在。 但这些,都不再是能摧毁她的东西。 它们,是她的养料。 在这座象征着华氏荣耀与血脉的宗祠里,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旧的华玉安,已经随着绿药的血,一同被埋葬了。 跪在这里的,是从泥淖里,新生的恶鬼。 只待天明。 第39章 唯一可能的希望 宗祠之内,烛火如豆,忽明忽暗,将华玉安跪坐的身影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颀长而单薄,像一缕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孤魂。 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膝盖骨下的青砖,仿佛万年玄冰,早已将她的知觉一寸寸蚕食殆尽,只剩下麻木的僵冷。唯有那只被受伤的脚踝,肿胀如馒,每一次因身体支撑不住而发生的轻微挪动,都像有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针,在皮肉与骨缝之间狠狠搅动,提醒着她还活着,还感受着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这也是华蓝玉的“恩赐”,她让小太监故意在她受伤的脚上又撞击了几次。 她离开时,那句看似不经意对看守太监的吩咐,实则是一道最恶毒的命令——不必给这位“失德的公主”留半分体面。 于是,每日送来的膳食,便成了对她尊严最直接的践踏。 午膳是一碗已经见了酸味的陈米饭,晚膳是一盅能清晰看见碗底沙粒的稀粥。 它们被粗暴地放在她脚边,带着施舍般的轻蔑。 华玉安连看都未曾看上一眼。 她宁可以这刺骨的饥饿与寒冷为食,也绝不碰那沾染了敌人怜悯的脏东西。 一夜过去,晨曦微露。 当天光第一次透过宗祠高窗的格栅,化作一道道灰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满室的尘埃中时,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再次推开。 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提着一个铜盆,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将铜盆重重地放在地上,那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宗祠里激起一圈回音,显得格外刻薄。 华玉安缓缓掀起眼帘,目光落在那盆水上。 水是浑浊的,还漂着几片枯叶,显然是随手从哪个废弃的角落舀来的。 小太监见她看过来,脸上堆起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谄媚,尖着嗓子道:“公主殿下,该洗漱了。” 那声“公主殿下”,被他叫得阴阳怪气,充满了戏谑。 华玉安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仿佛被一潭死水注视着,感觉不到半点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心中生出一股邪火,端起铜盆,走到华玉安脚边,脚下故意一绊—— “哗啦——” 一整盆浑浊的污水,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华玉安的脚边,冰冷肮脏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素白的裙摆,污泥和败叶狼狈地黏在上面。 “哎哟!对不住啊公主!”小太监夸张地叫了一声,连忙弓下腰,脸上却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小的手滑,您瞧这……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说着“罪该万死”,眼中却没有半分惶恐,反而用眼角的余光,挑衅地瞟着华玉安,期待从她脸上看到愤怒、屈辱,或是任何一丝一毫的失态。 华玉安的视线,却越过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落在了他躬身时,从袖角滑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里,戴着一只样式精巧的银镯子,上面坠着几颗细小的绿松石。 那是华蓝玉身边二等宫女才有的份例。 一瞬间,华玉安什么都明白了。 指尖,不受控制地狠狠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又是她。 华蓝玉,你真是无时无刻,都不忘派你的走狗,来欣赏我的狼狈。 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她心底一闪而过。但下一瞬,便被她用更强大的理智死死压了下去。 不。 不能。 在这里发怒,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奴才发怒,只会遂了华蓝玉的意。 她要看的,就是自己的失控。 她偏不。 华玉安缓缓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重新聚焦,直直地看向那小太监。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屈辱。 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神佛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仿佛他方才那番拙劣的表演,不过是一只苍蝇在她耳边嗡鸣,连让她皱眉的资格都没有。 小太监脸上的得意,在那样的目光下,一寸寸地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在台上献丑的戏子,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是一种比任何打骂都更让人难堪的、极致的蔑视! “无妨。” 就在小太监快要撑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华玉安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曾饮水而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再换盆水来便是。” 不是请求,不是商量。 是一句平铺直叙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那小太监彻底愣住了,他设想过一百种华玉安的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属于皇室公主的威仪。 那是一种哪怕身陷囹圄,也依旧深植于血脉里的高贵,不容侵犯。 他竟被这短短一句话,骇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应“是”。 可随即,他又想起了华蓝玉的吩咐和自己的好处,一股恼羞成怒的热血冲上头顶。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的敬畏被羞愤取代。 “呸!” 他朝着华玉安脚边的污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找回自己刚刚丢失的颜面。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生怕华玉安会突然发难,不敢再多留一刻,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离去。 厚重的殿门再次关上。 门外,隐隐传来他与同伴压低了声音的调笑。 “怎么样?那娘们哭了没?” “哭个屁!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瞪着一双死鱼眼,真他娘的晦气!” “嘁,瞧她那窝囊样,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等嫁去了图鲁邦,有她好受的!” …… 污言秽语顺着门缝钻进来,像一条条滑腻的毒蛇,试图爬进华玉安的耳朵里。 但她只是静静地跪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污水浸染的裙摆,那上面,还沾着那个太监吐下的、肮脏的唾沫。 她没有去擦。 她只是看着,将这片污浊,连同那张戴着银镯子的手,那个得意的嘴脸,那句“窝囊样”,一同深深的、一笔一画的,刻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华蓝玉。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崩溃吗? 你错了。 这些羞辱,不会成为压垮我的稻草。 它们只会变成我复仇之路上的基石,让我每一步,都踩得更稳,更狠。 冰冷的青砖,还在不断地吸走她身体的温度。 但华玉安的心,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整件事的脉络,推演着每一个人的心思,寻找着那盘死局里,唯一可能存在的……生机。 她知道,她的反击,从拒绝喝下那碗馊饭开始,就已经打响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而她的武器,就是忍耐。 忍到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彻底认命,忍到他们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第40章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白日里的污言秽语、百般折磨终于散尽。 宗祠之内,只剩下愈发浓稠的、死一般的寂静。 夜,终于来了。 它像一只无形的巨兽,张开漆黑的大口,将这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 温度,随之骤降,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比白日里更甚。 华玉安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硬,腹中空空如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灼痛感。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麻痹时,那扇沉重的殿门,第三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一个瘦削的小太监,而是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脸上沟壑纵横,一双三角眼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着精明而刻薄的光。 她身后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粗壮宫女,垂手立着,像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老嬷嬷走上前来,在华玉安面前站定,脸上堆起一道假惺惺的、如同褶皱树皮般的笑容。 “公主殿下,跪了一天一夜,身子骨都僵了吧?”她的声音沙哑而阴冷,像毒蛇在沙地上爬行,“老奴奉了蓝玉公主的命,特来给您松松筋骨。” 那声“蓝玉公主”,她特意咬重了,像一柄淬了毒的锥子,直直扎进华玉安的心口。 华玉安缓缓抬起眼,眸中一片沉寂,连一丝波澜也无。 她早就料到,华蓝玉的手段,绝不会止于一盆污水。 果然。 见她不语,老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快感。 她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按住她。” 两个粗壮的宫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摁住了华玉安的肩膀! 那力道之大,让华玉安本就麻木的双肩传来一阵剧痛,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她就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老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抹布。 那是一块洗得发黄的粗糙麻布,上面还残留着一股刺鼻的、廉价皂角的味道。 “公主千金之躯,这脸蛋儿可得干净些,不然传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们鲁朝皇室的脸面?” 老嬷嬷阴恻恻地笑着,话音未落,那块粗糙的抹布便夹杂着一股恶风,狠狠地擦上了华玉安的脸颊! “嘶——” 那感觉,不像是擦脸,更像是用一块浸了水的砂纸在她的皮肤上用力打磨! 粗糙的布料纤维,带着皂角的涩味,刮过她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脸皮生生剥去一层,让她看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啊……” 剧痛之下,华玉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 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这是比泼污水、吐唾沫更甚的羞辱! 他们要磨去的,是她身为公主的最后一丝体面,是她这张与生母肖似的、让父皇厌恶的脸! “不……放开!” 她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宁死不屈的决绝。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间爆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一侧的宫女撞去! 那宫女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虚弱的公主竟有如此力气,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按着她肩膀的手不由一松。 就是现在! 华玉安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身体向前一扑—— “哐当!” 她整个人撞翻了身旁那座一人高的烛台! 燃烧的蜡烛滚落在地,宗祠之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几点火星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线,其中一点,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那老嬷嬷的手背上!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宗祠的死寂。 老嬷嬷捂着手背,疼得连连后退,方才那副胜券在握的得意嘴脸瞬间被痛苦与惊恐取代。 “疯了!你这个贱人,你疯了!”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声音里满是怨毒,“给我等着!明日有你好受的!” 撂下这句狠话,她再也不敢停留,带着两个同样被这变故吓得不轻的宫女,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再次“砰”的一声关上,这一次,带走了最后的光亮。 世界,彻底归于黑暗与沉寂。 “呼……呼……” 华玉安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撞伤的脚踝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顾不上了。 她借着这来之不易的黑暗,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记忆中的墙角摸索而去。 冰冷的墙壁触手可及。 她颤抖着手,从自己早已被撕扯得凌乱的袖口深处,摸出了一件冰凉而坚硬的东西。 ——那是半截被她自己偷偷掰断的发簪。 是入宗祠前,她唯一能藏在身上的、带着锋芒的东西。 她紧紧攥着这半截发簪,簪尖抵在指腹,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她摸索着墙壁上砖块之间的缝隙,那是整个宗祠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尖锐的簪尖,在粗糙的砖缝里,一笔一画地,刻下了一个极其复杂而隐晦的记号。 ——那是一朵小小的、变形的兰草。 是生母在她临终前,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教她画下的图案。 母亲曾对她说:“玉安,记住这个记号。若有一天,你陷入绝境,无人可依,就将它刻在最隐蔽的地方。宫里,有一双最忠诚的眼睛,他们只认这个记号,不认君王。他们,会找到你。”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母亲病中糊涂的呓语。 如今,这却成了她在这盘死局里,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华玉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脚踝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让她眼前一片漆黑,几欲昏厥。 但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也绝不肯发出一丁点示弱的声音。 黑暗中,她将那半截发簪重新藏回袖中,冰冷的金属贴着她滚烫的肌肤。 华蓝玉,肃帝…… 你们等着。 我不会就这么认输的。 这黑暗,困不住我。 这羞辱,只会让我变得更强。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为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第41章 只有男人还惦记着她 华玉安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又在半梦半醒的酷寒中挣扎了多久。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窗棂上厚厚的蛛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时,她才勉强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 又是一天。 这是她被关进来的第三日。 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抗议,被撞伤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稍微一动,便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脸颊上被粗布磨出的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紧绷着,火辣辣地疼。 饥饿感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胃里阵阵的痉挛与灼烧。 她像一株被严霜打蔫的兰草,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连呼吸都带着白色的寒气。 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大门,发出了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吱呀”声。 是送早膳的人来了。 华玉安费力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 但她很快发现,今日来的人,与前两日不同。 不是那个总是垂着头、不敢看她一眼的太监,而是一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面容清秀却陌生的年轻太监。 那小太监端着一个破旧的食盒,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全程不敢与她有任何眼神交汇,仿佛她是什么会吃人的洪水猛兽。 他将食盒“啪”的一声放在地上,动作快得近乎粗鲁,似乎急于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公主,用膳吧。” 他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华玉安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小太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放下食盒后便想立刻转身离去。 可就在他收回手的那一刹那,他的指尖,看似不经意的,在华玉安冰冷的手背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叩、叩、叩。 不轻不重,节奏分明。 华玉安的身体猛地一僵,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暗号…… 她认得! 那是晏少卿曾教过她的。 那时他嫌宫中耳目众多,便教了她几个晏家内部用来传递紧急密信的暗号,以备不时之需。他说:“公主聪慧,学些防身之术总无坏处。” 她当时只当是趣闻,学过便抛在脑后。 却不想,会在今日,在此地,以这种方式,重新记起! 是晏少卿? 是他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粒投入死水湖心的石子,瞬间在她绝望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太监做完这个动作,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宗祠内,依旧是死寂。 但华玉安的心,却在狂跳。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着早已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爬到了那个食盒前。 她的手在颤抖,几乎连盒盖都打不开。 食盒里,一如既往,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一个黑乎乎的窝头。 是她想多了吗? 华玉安的眼中刚刚燃起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或许,那只是一个巧合……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要放弃,指尖却触碰到食盒的底层,似乎有些异样。 她心中一动,颤抖着手将那碗粥端开。 底下,赫然藏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里面东西不多,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一小卷干净的细麻布条,还有……半块看起来有些干硬、却散发着麦子香气的面饼。 这在平时,是她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 可在此刻,却是能救命的甘霖! 她的目光落在那半块干粮上,正要拿起,却发现面饼的裂缝中,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她用指甲轻轻一抠,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掉了出来。 华玉安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清隽有力,是她熟悉的、属于晏少卿的笔锋—— “午时三刻,东南角有异动。” 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没有一句安慰,只有最直接、最关键的指令。 这很像晏少卿的为人。冷静,通透,永远直指核心。 华玉安死死地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因为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羞辱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天光。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她,愿意在她被全世界抛弃时,朝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晏少卿为何要帮她,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迅速擦干眼泪,将那半块干粮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干硬的面饼划过喉咙,有些刺痛,但涌入腹中的暖意,却让她重新找回了力气。 做完这一切,她便靠在墙角,静静地等待。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 她盯着那道从窗棂投射进来的光柱,看着它从东边的墙壁,一点一点地,缓慢地,移向宗祠的正中央。 午时……三刻……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响得震耳欲聋时—— 宗祠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竟敢在此喧哗!”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像是守门的太监。 紧接着,是一个粗犷的婆子声音,带着撒泼的意味:“哎哟!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不过是关着个没人要的晦气玩意儿!我们内务府丢了东西,奉命搜查,怎么就不能来这儿了?” “你胡说!这里是皇家宗祠,岂容你们随意搜查!快滚!” “你敢叫我滚?你可知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耽误了娘娘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还夹杂着推搡和叫骂。 就是现在! 华玉安的眼睛骤然一亮,她强忍着脚踝的剧痛,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着纸条上所说的东南角爬去。 每挪动一寸,都像是有一万根针在扎着她的伤口。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终于,她摸到了冰冷的墙角。 第42章 这下真的有救了 她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外面的喧哗声仿佛被隔绝了,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叩、叩、叩。” 墙外,传来三声极轻的、用石子敲击砖块的声音,节奏与那小太监的暗号一模一样! 来了! 华玉安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从袖中摸出那半截藏了三日的断发簪。 她按照记忆中晏少卿教过的方法,用簪尖,在墙内对应的位置上,以“两长一短”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叮……叮……叮。” 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宗祠内显得格外清晰。 敲击过后,墙外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就在华玉安的心提到嗓子眼时,她面前的那块青砖,突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缓缓地……推了进来。 一线光亮,伴随着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从缝隙中涌了进来! 真的是晏少卿! 在如此危机关头,他竟然真的想办法过来营救她了。 华玉安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自由空气,透过那狭小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双沉稳有力的眼睛。 一个低沉而冷静的男声,从墙外传来,字字清晰:“玉安公主,属下是晏大人派来的。” “这里有瓶伤药,药效更好,您先换上。另外……”那声音顿了顿,像是在传递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后娘娘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蓝玉公主雨中罚跪,惹怒了娘娘。您只需再坚持一日,一日之后,便可出去了。” “替我谢过晏大人。”华玉安有气无力地开口。 一块小小的油纸包被从砖缝中迅速塞了进来,随即,那块青砖被悄无声息地推回原位,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隔绝。 “属下会的,公主请保重。” 宗祠,再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华玉安濒死前的一场幻觉。 若非手中那个小小的、带着外面泥土气息的油纸包,和那瓶沉甸甸的伤药,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疯了。 她颤抖着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是一只更为精致的白瓷瓶,瓶身触手生温,细腻光滑,与方才食盒里那只截然不同。 指尖无意中划过瓶身侧面,触到了一片冰凉细腻的云纹雕刻。 这熟悉的触感…… 华玉安的动作猛地一顿,一段尘封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冲破了脑海的桎梏。 那是两年前的深秋,她还在晏少卿座下听学。 那日练习小楷,她一时走神,笔尖的狼毫竟不慎扎进了指腹,渗出一小颗血珠。 她当时疼得“嘶”了一声,正想寻帕子按住,一旁正在批阅课业的晏少卿却已闻声抬头。 他那双总是淡漠如远山般的眸子,在她染血的指尖上停顿了一瞬。 “过来。”他声音清冷,不带情绪。 她有些局促地走上前,他从案几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同样雕着云纹的白瓷瓶,用玉勺挑出一点清凉的药膏,亲自为她涂抹。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微凉,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晏家特制的玉痕膏,”他当时淡淡地解释,“止血生肌,不留疤痕。” 她那时低着头,心跳如擂鼓,只觉得那一点清凉,几乎要从指尖一直烫到心底。 原来……是他。 是他认出了她,也是他,再一次,用这玉痕膏,为她疗伤。 华玉安的眼眶倏然一热,可她知道,现在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喧哗声已经渐渐平息,不知是那些人被赶走了,还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她没有时间了。 她迫不及待地拔开瓷瓶的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 是上好的金疮药,比宫里太医用的还好。 她迅速收敛心神,咬牙解开脚踝上刚刚包扎好的布条,小心地用药膏处理了脸颊和脚踝的伤口,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当那股带着清冽药香的膏体触碰到红肿滚烫的肌肤时,一阵沁入骨髓的凉意瞬间抚平了那灼烧般的剧痛。 这药效,果然天差地别。 就在她重新用细麻布条包扎伤口,打上最后一个结时—— “砰——!” 宗祠那扇沉重的大门,被人用一种近乎凶残的力道,从外面狠狠踹开! 华玉安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先前那个对她颐指气使的老嬷嬷,此刻正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满脸狞笑地堵在门口。 午后的阳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将她们的身影拉扯得如同地狱来的恶鬼。 而这一次,她们手里不再是空空如也。 那两个宫女手中,各执一条乌黑的皮鞭,鞭身在昏暗的宗祠内泛着湿漉漉的冷光,上面还挂着未融化的冰碴子,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冰水。 那是沾了冰盐水的刑鞭! 一鞭子下去,便能皮开肉绽,痛入骨髓! 果然趁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狠狠折磨她,更想要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在这个地方。 “小贱蹄子,还挺能耐啊?”老嬷嬷一步步走进来,眼神怨毒如蛇蝎,“我看你今天有什么能耐!” 华玉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下意识地朝后缩去,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丝毫怯意。 “你想做什么?”她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冷意。 “做什么?”老嬷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笑道,“自然是替公主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今日,老婆子我便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便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打烂了这张狐媚子的脸!” 那两名宫女得了令,立刻扬起了手中的冰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像死神的镰刀,朝着华玉安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狠狠抽了过来! 华玉安绝望地闭上了眼。 晏少卿,你的安排,终究是晚了一步吗…… 但是,她绝不会就此认输,更不会因此死在这里。 她要活着走出去,然后让所有害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就在她睁眼的时候,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而且门口处突然传来了声响。 “谁敢动她?” 一声厉喝,如同一道惊雷,在宗祠门口炸响! 这声音尖细却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常年身居高位者才有的威严。 那两个高高扬起鞭子的宫女,手腕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拽住,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老嬷嬷脸上的狞笑也瞬间僵住,她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第43章 借力打力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身穿靛青色总管太监服饰的中年太监。 他身形清瘦,面容白净,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冷冷地盯着她们,身后,还跟着一队身披甲胄、手持长戟的禁军! 那森然的杀气,瞬间让宗祠内本就冰冷的空气,又降了几分。 老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这……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太监,陈总管吗?! 他怎么会来这里?! 陈总管看都未看腿软的老嬷嬷一眼,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她们,落在了蜷缩在墙角,衣衫破损、满身狼狈的华玉安身上。 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两名宫女手中滴着水的刑鞭时,他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咱家当是什么人在喧哗,原来是在这皇家宗祠内,行此等腌臢的凶事。” 他的声音不响,却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得老嬷嬷三人心惊肉跳。 “皇后娘娘听闻,蓝玉公主在殿外罚跪,哭诉说玉安公主不知悔改,在宗祠内寻死觅活,闹得不得安宁。娘娘心善,怕玉安公主一时想不开,这才特命咱家带人来看看。” 陈总管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条乌黑的鞭子上。 “可咱家瞧着,玉安公主不像是在寻死,倒像是……有人想让她死啊。” 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一张老脸瞬间血色尽失,“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总管饶命!总管饶命啊!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是……是陛下……” “住口!”陈总管厉声打断她,“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这等刁奴可以随意攀扯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多看这老妇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不再废话,只对着身后的禁军统领一抬下巴,声音冷得掉渣, “将这三个胆敢在宗祠内对公主行凶的刁奴,给咱家拖下去!一人,杖责三十!打完之后,直接扔进慎刑司,听候皇后娘娘发落!” 杖责三十! 还要进慎刑司! 那可是皇宫里的人间地狱,进去了,就别想囫囵着出来! 老嬷嬷和那两个宫女一听,瞬间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无意识的呜咽。 禁军们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三人拖了出去。 华玉安靠着墙,听着凄厉的惨叫声和求饶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番惊心动魄的场景,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宗祠内只剩下她和陈总管二人,她才缓缓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那被屈辱与痛苦压弯了三日的脊背。 她的动作很慢,很艰难,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新生力量。 她知道,这不是皇后良心发现,更不是父皇回心转意。 这是晏少卿的安排,是他算准了皇后与华蓝玉之间那微妙的嫌隙,借力打力。 但同时,这也是她自己换来的生机。 宗祠内,血腥味与三个奴才留下的污秽气息尚未散尽,便被从洞开殿门灌入的寒风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股风,吹散了污浊,却也带来了更刺骨的冷。 华玉安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地看着那几个禁军将人拖走,听着他们的惨叫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宗祠厚重的宫墙之外。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决定人生死的审判,而是一出与她毫不相干的、乏味的闹剧。 陈总管挥退了左右的禁军,偌大的宗祠内,便只剩下他和蜷缩在角落里的华玉安。 他迈着太监特有的、悄无声息的步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眼前的公主,哪有一点半点金枝玉叶的模样,发髻散乱,衣衫上满是尘土与干涸的污水痕迹,一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脸颊上一道被粗布磨出的血痕,和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显得触目惊心。 可不知为何,陈总管却从这具狼狈不堪的躯壳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那不是绝望,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最后的宁静,底下蕴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这位在宫中浸淫了三十年,见惯了风浪的老太监,心中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寒意。 他定了定神,将这丝荒谬的感觉压下去,微微躬身,用一种无可挑剔的恭敬语调开口, “玉安公主受苦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圆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皇后娘娘心系公主,特命奴才来接您。偏殿已经备好了热汤和干净的衣物,还请公主移步歇息吧。” 这是皇后递来的橄欖枝,也是晏少卿为她铺好的台阶。 任何一个被折磨至此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狼狈地逃离这个地狱。 然而,华玉安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动作很轻,却坚定得像一块无法被撼动的磐石。 陈总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只见华玉安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了宗祠正中央那高高的供桌上。 那里,一排排冰冷的黑漆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矗立,无声地昭示着华氏一族的荣耀与血脉。 “本宫的罚期是近一个月。” 她的声音,因为长久的缺水而沙哑得厉害,像被无数砂砾碾过,却偏偏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冷到骨子里的沉稳。 “父皇的旨意,本宫自当遵守到底。不敢拖累娘娘。” 陈总管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她会哭着道谢,会迫不及待地离开,甚至会借机向皇后哭诉自己的委屈。 他唯独没想过,她会拒绝。 她竟然,还想继续跪下去?! “这……”陈总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华玉安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却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公式化的疏离。 “劳烦公公替我转告皇后娘娘,玉安多谢娘娘的体恤。”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那股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锋芒,终于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尖锐的一角。 “另外……” 第44章 好厉害的心思 她抬起眼,那双眸子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望进陈总管的眼底。 “还请公公回禀娘娘,彻查此事。本宫奉旨在宗祠思过,却有恶奴胆敢手持刑具,意图对皇室血脉施以私刑。这宗祠的看守,究竟是何人指派?这宫里的规矩,又究竟是谁,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践踏?” 她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总管的心上! 这不是一个落魄公主的哀求,更不是一个受害者的哭诉。 这是一道质询! 是一道以公主之尊,对这宫中混乱法纪发出的、不容置喙的质询! 她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罪”,将矛头直指看守的失职与恶奴的“僭越”! 她不提肃帝,不提华蓝玉,只抓着“宫规”与“皇室体面”这两点,将这件事,从一桩后宫争宠的阴私,上升到了动摇国本、藐视皇威的高度! 好厉害的心思! 好狠的手段! 陈总管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公主,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跟在燕城身后、为情爱哭泣的痴傻女子了。 这几日的宗祠禁闭,没有摧毁她,反而像淬火一般,炼出了一把锋利见血的刀! 她不走,不是愚孝,而是要将“奉旨受罚”的孝名占到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她不哭,不是麻木,而是要冷静的、精准的,打出自己的第一记反击! 她要借皇后娘娘的手,将那些奉了华蓝玉之命来折辱她的人,连根拔起! 这一刻,陈总管看着华玉安那张沾着血污的小脸,竟有了一种面对深渊般的错觉。 他心中那丝寒意,再次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 “奴才……”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缓缓的、郑重的,朝着这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少女,深深地躬下了身子,这是他今日进门以来,最为真心实意的一个礼。 “奴才,遵旨。” 他用的,是“遵旨”,而不是“领命”或“记下了”。 这意味着,在他心中,已经将华玉安方才那番话,当成了一道真正来自于主子的、必须不折不扣执行的谕令。 陈总管直起身,再不敢多言半句,躬身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再次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将华玉安重新囚禁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陈总管离去的脚步声,轻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那股属于活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后,华玉安紧绷的脊背才猛地一松,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她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剧烈地喘息起来。 膝盖处传来针扎似的剧痛,提醒着她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跪罚。 腹中空空,饥饿感如同一头被囚禁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方才在陈总管面前那副冷静从容、字字珠玑的模样,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这具疲惫到极点的、伤痕累累的躯壳。 但,那又如何? 华玉安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膝下冰冷的青砖。 膝盖的痛,还在。 脚踝的伤,也还在。 但她的心,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冰冷的、坚硬的力量。 她知道,这盘棋,活了。 晏少卿给了她破局的刀,而她,用这把刀,精准的刺向了敌人的软肋。 她没有哭。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的脸上,缓缓地,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的快意。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跪姿,将身体的重心稍稍挪动,以减轻膝盖上那几乎要将骨头碾碎的压力。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可她的脸上,却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那双黑沉的眸子,在摇曳的烛火下,亮得惊人。 她从袖中,摸出了那半截断裂的发簪。 就是这个东西,刚刚救了她的清白,也险些要了她的命。 借着供桌上那豆大的烛火,她细细地打量着。 簪头是一朵精雕的海棠花,花瓣的纹路因为常年的佩戴,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是她五岁那年,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也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算得上念想的东西。 曾经,她视若珍宝,连睡觉都舍不得取下。 可现在,它的断口锋利如刀,闪着冰冷而危险的光。 这不再是寄托思念的遗物。 这是她的武器,是她从深渊里爬出来时,抓在手里的第一块碎石。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朵模糊的海棠,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孺慕与脆弱,只剩下一片冷硬的决绝。 母亲。 女儿不孝,弄坏了您留下的东西。 但女儿向您保证,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将我踩进泥里! 她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将断簪重新藏入袖中,然后,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撑着墙壁,极其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爬向了东南角的墙根。 那里,有一块青砖的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上那么一丝。 若非晏少卿在信中特别指明,任谁也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玄机。 她伸出手指,按照信中所言的节奏,在那块砖的边缘,轻轻地、有规律地叩击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宗祠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之后,那块青砖竟无声无息地向内凹陷,随即被人从外面轻轻抽走,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将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轻轻放在了洞口内侧,然后迅速缩了回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快如鬼魅。 砖石被重新推回,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华玉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晏少卿……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的手,竟能伸到这守卫森严的皇家宗祠里来。 她没有时间深思,确认四周再无异动后,她迅速将那个小包裹抓进怀里,用身体的阴影遮挡住,然后挪回了原来的角落。 包裹不大,甚至有些单薄。 可当华玉安颤抖着手将其打开时,里面的东西,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粗糙的麻纸。 还有一个小小的、用蜡封口的瓷罐。 华玉安打开瓷罐,一股熟悉的、带着松香的墨味扑面而来。 是松烟墨。 最上等的徽州松烟墨,磨成粉后用蜡封存,只需一点点清水,便能化开。 她的眼眶,蓦地一热。 晏少卿,他竟然……连这个都替她想到了。 他知道,在这宗祠里,她找不到笔,更找不到墨! 第45章 拥有的是绝密情报 夜,渐渐深了。 外面的风声愈发凄厉,像是鬼哭狼嚎。 宗祠内的烛火被吹得明明灭灭,将供桌上那一排排祖宗牌位的影子,拉扯得狰狞可怖。 神佛垂目,万籁俱寂。 华玉安却觉得,这是她最清醒,也最安宁的一个夜晚。 她撕下自己早已污秽不堪的、里衣的一角,将其捻成一束,充当笔。 她将瓷罐里那珍贵的墨粉倒出一点在地上,又从晏少卿之前送来的水囊里,小心翼翼地滴入几滴清水。 她用衣角,蘸着清水,在那一小撮墨粉上,缓缓地、极有耐心地研磨着。 黑色的墨迹,在冰冷的青砖上晕染开来,像一朵在绝境中悄然绽放的、暗夜之花。 一切准备就绪。 她将一张麻纸,平铺在自己的膝上。 烛光昏黄,将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映照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脑海中,无数繁复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文字,走马灯似的飞速闪过。 那是她五岁之前,母亲抱着她,一笔一划,逼着她背下来的东西。 母亲说,“安安,这些字,不属于鲁朝,也不属于图鲁邦,它们来自更遥远的西方。你记住,这些不是文字,是钥匙。是能让你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能活下去的钥匙。” 那时的她,只觉得枯燥乏味。 直到母亲去世后,她才在一次次的思念中,将这些已经刻入骨髓的字符,在心里默写了千万遍。 她一直不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 直到两年前,她无意中听到父皇与心腹大臣在御书房议事,谈及西域诸国与鲁朝边境的摩擦,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地名与部落首领的名字。 那一刻,她脑中那些零散的字符,瞬间被串联成了一张完整的、清晰的地图! 她猛然惊觉,母亲留给她的,哪里是什么保命的钥匙! 分明是一份……足以颠覆鲁朝与西域各国军力平衡的,绝密情报! 是母亲当年,在沦落风尘时,与那些来往于京城的西域商队、使臣暗中通信的密信底稿!上面详细记载了西域诸国部落间的联盟、矛盾、兵力部署,乃至几条不为人知的、可以直通王庭的秘密商道! 这是足以让鲁朝在边境之战中,取得压倒性胜利的王牌! 也是能让她那个凉薄的父亲,真正对她刮目相看,甚至……不得不倚重她的,最强筹码! 华玉安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迸射! 她不再犹豫,蘸饱了墨,手腕轻动,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冬日寒虫的低语。 一个个奇特的字符,在她笔下成型。 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这十四年的隐忍、不甘、怨恨,全部倾注于笔端。 她写得很慢,很仔细。 因为她知道,这一笔一划,写的不是字。 是她的命。 是她复仇的刀。 是她即将亲手掀翻的,这盘早已糜烂的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字符时,外面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的微光。 华玉安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那几张写满了密文的麻纸,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但她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麻纸,一张张卷成最细的纸卷,然后,拿出了那半截中空的发簪。 她将纸卷,一点一点,塞进了发簪的空心处。 尺寸,刚刚好。 仿佛这根簪子,天生就是为了承载这个秘密而存在的。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爬回墙角,用那支藏着惊天秘密的断簪,轻轻敲开砖石,将它,连同晏少卿送来的所有东西,一起放了回去。 当砖石合上的那一刻。 华玉安靠着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脸上,缓缓地,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那笑意,冰冷、诡谲,又带着一丝嗜血的疯狂。 华蓝玉。 燕城。 还有……父皇。 你们的棋盘,该由我来落子了。 这第一步,就从我走出这宗祠开始。 当第三日的午后暖阳,透过宗祠高窗上那一格格的木棂,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时,华玉安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身体早已麻木,饥饿与伤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束缚着她。 但她的神智,却如被冰水反复冲刷过一般,清明得可怕。 她在等。 等一个信号。 等晏少卿为她布下的、撕开这盘死局的第一道裂口。 宗祠之外,一片死寂,只有守门太监偶尔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像夏日里惹人烦躁的蝇虫嗡鸣。 他们以为她仍在昏睡,或是已经被这三日的折磨磨去了所有棱角,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华玉安心中冷笑,却连动一动眼皮的力气都吝啬于施舍。 就在这时—— “当——!” 一声沉重而悠远的钟鸣,毫无预兆地划破了皇城的宁静! 那声音仿佛来自天际,带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嗡然作响,连宗祠内积了百年的灰尘,都似乎被震得簌簌而下。 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瞬间变了脸色,猛地站直了身体,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骇。 “景阳钟?!”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太监声音都变了调,“出什么事了?!” 另一个年长的,显然更有见识,脸色煞白地朝着承天门的方向望去,嘴唇哆嗦着,“国之大丧,君之大危,方鸣此钟……天哪!这、这是要变天了吗?” “当——!!” “当——!!!” 钟声一声紧似一声,急促如骤雨,沉重如山崩,在整个紫禁城的上空回荡不休。 那已经不是示警,而是催命! 门外的守卫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原先那份看管犯人的漫不经心,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搅得粉碎。 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夺人心魄的钟声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原本靠墙闭目,状若假寐的华玉安,在那钟声响起的瞬间,心脏便如战鼓般擂动起来! 她知道,这是晏少卿的信号! 他果然守信! 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精准的手段,制造出最恰到好处的混乱。 趁着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钟声牵引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如一只受伤的孤狼,无声地、贴着墙根的阴影,朝着东南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挪去。 膝盖与脚踝的伤口,在每一次移动中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但她咬紧了牙,连一丝呻吟都未曾发出。 这点痛,与她将要承受的,与她将要施与别人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终于,她摸到了那块颜色微深的青砖。 她从袖中抽出那半截断簪,用簪头,在那砖石的边缘,以两轻一重的节奏,迅速叩击。 “叩,叩,叩。” 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瞬间便被外面轰鸣的钟声与嘈杂的人声所淹没。 第46章 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下一息,那块青砖如她昨日所见一般,悄无声息地向内凹陷,被一只戴着玄色皮手套的手利落地抽开。 华玉安没有片刻迟疑,将那支藏着西域诸国惊天机密的断簪,毫不犹豫地递了进去。 那只手稳稳地接过了发簪。 紧接着,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体,被塞回了她的掌心。 手,迅速缩回。 青砖,归于原位。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华玉安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的主人,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未曾泄露。 晏少卿的人……果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她将那块冰冷的金属令牌紧紧攥在手心,用身体遮掩着,飞快地挪回了原处,重新摆出那副虚弱不堪、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模样。 外面的钟声还在持续,但已不似先前那般急促,变得缓慢而沉重,仿佛在为某个重要人物的命运敲响丧钟。 守门的太监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议论纷纷,猜测着是哪位皇子谋逆,还是哪位重臣暴毙。 再没有人,会去关注一个被囚禁在宗祠里、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公主。 华玉安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平复着狂跳的心。 她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块玄铁腰牌。 腰牌入手极沉,边缘打磨得光滑,正面用古篆阳刻着三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宗人府。 而在那三个字的下方,用小字烙印着一串编号。 柒,叁,贰。 华玉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编号……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日陈总管离去前,她请求彻查施刑者时,那位掌事太监呈上来的那份名单! 那个为首的老嬷嬷,那个手持冰盐水皮鞭、满脸横肉的内官,他们的名字后面,所对应的宗人府内的监管编号,赫然便是——柒叁贰!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晏少卿…… 他究竟是何等通天的人物?! 他不仅算准了她会要求彻查,甚至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洞悉了她复仇的第一步,将最关键的证物,直接送到了她的手上! 他给她的,不是一把可以开无数把锁的万能钥匙。 而是一柄淬了毒的、独一无二的、只为刺穿她仇人咽喉而生的匕首! 这份精准,这份算计,这份不动声色便能搅动风云的能量,让华玉安第一次对那个清冷如高山之雪的男人,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忌惮。 但也正是这份忌惮,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燃起了一捧名为“希望”的、疯狂的火焰。 她缓缓地、一根根地收拢手指,将那枚代表着生杀予夺的宗人府令牌,死死地攥进了掌心。 坚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但这股疼痛,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与……亢奋。 她的唇角,缓缓向上牵起,勾勒出一抹淬了冰雪的、森然的弧度。 景阳钟的余音还在宫城的上空盘旋,嗡嗡作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奏响序曲。 宗祠内外,那些原本看守她的太监宫女,议论纷纷。 “这景阳钟已经多少年没有响过了?” “可不是啊,咱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只希望不要牵扯到我们这些小人物才好。” “对啊,还好我们现在在偏僻的地方任职,就是我阿姐还在御前伺候,不知道会不会龙颜大怒而被牵扯,我真的是担心死了。” “哎,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运,跟蚂蚁一样,随便让人踩死,你也不要太感伤,那就是命啊。” 等到钟声再次响起,大家再也不敢议论,此刻都像被钉在了原地,一个个面如土色,朝着宫门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连呼吸都忘了。 没有人再多看华玉安一眼。 一个失势的公主,在这惊天动地的国之大事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而这,正是华玉安所需要的。 被遗忘,被忽视,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磨砺出最锋利的刀。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沉闷的转轴声,刺破了宗祠内死寂的空气。 那扇沉重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午后刺目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殿内昏暗的角落照得无所遁形,也勾勒出一个逆光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 来人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金线绣成的云纹在领口袖间若隐若现,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淡漠 。袍角处,沾着几点细微的、不属于这深宫的尘土,显然是刚从宫外快马加鞭赶回,连衣袍都来不及更换。 正是晏少卿。 他的目光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精准地落在了华玉安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似乎在确认一件早已在他算计之中的“物事”是否完好。 在他身后,两名身着金甲的禁军鱼贯而入,步伐沉稳,目不斜视。 他们手中合力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之上,用一块明黄色的绸缎严严实实地盖着。 明黄! 那是帝王御用之色! 守门的老嬷嬷和那几个太监看到那抹黄色的瞬间,腿肚子都开始打颤,“扑通”几声,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头埋得比地砖还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华玉安的视线,却连在那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上停留一瞬都未曾。 她甚至没有看晏少卿一眼。 仿佛那个为她搅动了满城风雨的男人,与这殿内的梁柱、地上的青砖,并无任何不同。 她只是借着墙壁的支撑,缓缓地、一寸寸地,将自己僵硬的身体撑了起来。 脚踝处,晏少卿送来的药膏正隔着皮肉,持续不断地散发着一股清凉的暖意,那锥心的肿痛竟已消散了大半,足以支撑她站立。 那痛楚,反而像一根鞭子,抽得她愈发清醒。 她挺直了脊背。 那身早已被血污和尘土弄得看不出原样的囚衣,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狼狈,反而因着她那双燃着复仇火焰的、过于平静的眼眸,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 她动了。 迈开脚步,跟着那两名捧着托盘的禁军,一步一步,朝着门外的阳光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甚至有些不稳,但每一步都踩得极实,像是在丈量着自己从地狱重返人间的距离。 宗祠的过道很窄,她必须经过那群跪在地上的宫人。 当她走到华玉蓝身边的,暗中指使下人使坏的老嬷嬷身前时,华玉安的脚步顿了顿。 老嬷嬷感觉到了头顶投下的阴影,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中的恐惧早已漫过了头顶。 第47章 究竟是补偿,安抚还是捧杀? 景阳钟乱鸣,晏大人亲至,还有御赐之物……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她无法想象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竟是这个被她肆意折磨了几日的少女! 她不敢抬头,只能将脸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祈求这位公主能将她当个屁一样放了。 然而,华玉安偏不。 她居高临下地垂眸,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嬷嬷那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后背。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冰冷,漠然,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 华玉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老嬷嬷却仿佛听见了什么一般,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昏死过去。 因为她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读懂了那无声的宣告—— 你的债,我收下了。 你的命,也一样。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不是人,是索命的鬼。 而她,就是第一个祭品。 华玉安收回目光,再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与晏少卿擦肩而过时,男人那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拂过她的鼻端。 “公主,请。”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完成一道既定的程序。 华玉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几不可见的颔首,算是应了。 她知道,这场交易,从她交出那枚藏着秘密的发簪开始,便已成立。 他是执棋人,而她,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一枚棋子。 他们彼此利用,各取所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终于走出了那扇门,踏入了刺眼的阳光之中。 身后,是阴暗腐朽的宗祠,是跪地求饶的蝼蚁,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而身前,是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布满了荆棘与鲜血的……通天之路。 华玉安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那轮高悬的烈日,任由那灼热的光芒刺痛她的双眼,直到眼底泛起一片生理性的湿润。 她想,这皇宫里的天,确实该变一变了。 就从此刻,从她华玉安,踏出这宗祠的这一步开始。 烈日灼心。 华玉安的眼睫上还挂着被强光刺出的生理泪珠,但那双眸子,却清亮得像淬了冰的寒刃。 她没有回头。 地狱既已在身后,那便永不回头。 从宗祠到长乐宫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 那是她幼时无数次被父皇召见,又无数次失落而归的路。 路边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曾印下她充满期盼又转为落寞的足迹。 可今日,这条路,变了。 不知何时,那冰冷灰败的宫道上,竟铺上了一层刺目鲜红的毛毡。 红毡从长乐宫的殿门前一直延伸到她脚下,像一条蜿蜒的血河,静静地等待着她踏上去。 宫道两侧,原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此刻却跪满了低眉顺眼的宫人。 他们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仿佛她是什么巡视领地的神祇,而非三日前那个可以被任何人踩上一脚的囚徒。 华玉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这便是权势的滋味么? 用一场更大的风波,去掩盖一场微不足道的冤屈。 用一个公主应得的体面,去交换她即将付出的代价。 何其讽刺。 她提起脚,踩在了那片柔软而鲜艳的红毡之上。 脚踝处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浮于表面的尊荣之下,是何等腐烂的根基。 她走得很稳,囚衣的下摆拂过地面,在那鲜红的底色上,拖拽出一道微不可查的、脏污的痕迹。 长乐宫的殿门大开。 门前,一列宫女手捧着托盘,垂首静立。托盘之上,是叠放整齐的朝服、金冠、玉带、以及各式华美的佩饰。 为首的,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大宫女,张姑姑。 张姑姑年近四十,向来看人下菜,从前见到华玉安,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可此刻,她却满脸堆着恭谨的笑,亲自迎了上来,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奴婢参见玉安公主。公主受苦了,皇后娘娘特命奴婢前来,为您更衣。” 她的声音温和得体,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华玉安感到委屈。 华玉安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冷漠,让张姑姑心头一跳,后背瞬间浸出一层冷汗。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宗祠那几日,烧掉了一些东西,也淬炼出了一些东西。 “有劳姑姑。” 华玉安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长久未曾进食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 她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张姑姑不敢再多言,连忙引着她进了偏殿。 宫女们鱼贯而入,沉默而高效地为她除去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样的囚衣。 当冰凉的清水擦拭过她身上的伤痕时,华玉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玉像。 她正在剥离。 将那个对燕城痴心一片、对父皇尚存孺慕之情的华玉安,连同这身污秽的囚衣,一同剥离干净。 从今往后,她只是她自己。 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孤魂。 “玉安公主,请。” 张姑姑亲自捧过那件用金线绣着团龙暗纹的朱红朝服,为她穿上。 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层层叠叠,华美而沉重,压在她的肩上,像一副精致的枷锁。 玉带束腰,环佩叮当。 宫女们为她梳理着那头略显枯黄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华玉安看着铜镜中那个渐渐变得陌生的自己。 面色依旧苍白,唇上毫无血色,但那身华贵的朝服,却硬生生为她添上了几分迫人的威仪。那双幽深的眼眸,在朱红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镜中的人,美得清冷,也美得……充满了戾气。 “请公主抬首。” 张姑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抬起眼,只见张姑姑手中捧着一支钗。 那是一支通体由赤金打造的凤凰展翅钗,凤口衔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珠光温润,华贵非凡。 此等规制的凤钗,即便是最受宠的公主,也只在册封大典时才有资格佩戴。 而现在,它却要被插在一个即将远嫁和亲的公主发髻之上。 这究竟是补偿,是安抚,还是……捧杀? 第48章 静观棋手落子 华玉安的目光,在那颗硕大的东珠上停留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曾说,这世间最珍贵的珠宝,不是因为它有多稀有,而是因为它承载了赠予之人的情意。 那么这支凤钗呢? 它承载的,是父皇的虚伪,还是皇后的算计? 亦或是……晏少卿那场交易里,一个冰冷的筹码?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张姑姑捧着凤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就在张姑姑以为这位公主是要拒绝这份“殊荣”时,华玉安却缓缓地、清晰地开口了。 “插上去吧。”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既然是他们给的,我为何不要?” 她要的,又何止是一支凤钗。 他们欠她的,她会连本带利,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张姑姑如蒙大赦,连忙将那支沉重的凤钗,稳稳地插入她已梳好的发髻之中。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头皮,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本就挺直的脊背,愈发挺得笔直。 仿佛那不是一支钗,而是一顶王冠。 一顶,用血与泪浇筑而成的王冠。 “咚——咚——咚——” 殿外,厚重悠扬的礼乐声,毫无预兆地奏响了。 那是唯有公主仪仗出行时,才会动用的最高规制的雅乐。 乐声庄严肃穆,传遍了半个皇城,向所有人宣告着——鲁朝的玉安公主,回来了。 长乐宫正殿之外,汉白玉的丹陛被日光照得一片雪亮。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分列两侧,黑压压的一片,尽皆俯首,不敢直视。 晏少卿就站在丹陛之下,百官之首。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孤松,在一众朱紫官袍之中,显得格外卓然。 他的目光,落在那从殿内缓缓走出的身影上。 少女身着朱红朝服,头戴金凤东珠钗,一步一步,走得从容而坚定。 日光为她的衣袍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走上高高的台阶,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接受着百官无声的朝拜。 风吹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那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令人心悸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晏少卿垂在袖中的手,指节一根根收紧,最终,缓缓握成了拳。 掌心之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触感。 是在宗祠那昏暗的光线下,他将那枚玄铁腰牌递给她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指尖的温度。 那是一种……刺骨的冰凉。 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 他原以为,自己递过去的是一枚复仇的钥匙。 可直到此刻,看着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目光漠然地扫视着底下众生的少女,他才恍然惊觉…… 他亲手打开的,或许不是一个囚笼。 而是一个封印着绝世凶兽的……潘多拉魔盒。 晏少卿袖中的拳,终是无声地松开了。 并非因为他觉得局面已定,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此刻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被那个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少女,解读出万千种意味。 他选择做一枚沉默的棋子,静观棋手落子。 华玉安的目光,如初冬的第一场寒雪,缓缓扫过阶下黑压压的群臣。 她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却又仿佛将每一个人的敬畏、惊疑、或是暗藏的轻蔑,都尽收眼底。 她看到了礼部尚书微微颤抖的胡须,看到了宗正寺卿额上渗出的冷汗,也看到了几个年轻言官眼中难以掩饰的惊艳与忌惮。 最后,她的目光与晏少卿遥遥一触,便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未起半分涟漪。 仿佛他与这满朝文武,并无不同。 长乐宫正殿之内,死寂的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后,细微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刚刚脱困的公主,会哭诉,会控诉。 她会声泪俱下地陈述在宗祠所受的非人折磨,会请求她的父皇为她主持公道。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剧本。一个受尽委屈的弱者,在得到权势的片刻垂青后,最本能的反应。 然而,华玉安没有。 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宗祠。 仿佛那几日几夜的饥寒、伤痛与羞辱,不过是掸落的一粒尘埃,不值一提。 她端坐在那张临时为她铺设了明黄色软垫的紫檀木宝座上,脊背挺得笔直,头上的金凤东珠钗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折射出冰冷而华贵的光。 “陈总管。”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池塘,清晰地传遍了殿内每一个角落。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久未饮水的沙哑,却淬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人群中,一个身着深青色总管太监服饰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即快步走出,跪伏在地。 正是先前在宗祠外,制止老嬷嬷行刑的陈总管。 “奴才在。” “本宫发簪里的东西,拿出来,宣读给诸位大人听听。”华玉安淡淡地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发簪? 一个公主的发簪里能藏什么? 情郎的信笺,还是女儿家的私密心事? 不少官员的脸上,已然浮现出一丝看好戏的轻浮。 晏少卿的眉心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根递交腰牌时,从她发间滑落的、断掉的玉簪。 原来,那里面还藏着别的玄机。 陈总管恭敬地叩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明黄锦帕包裹的小卷轴。 他高高举过头顶,自有小太监上前接过,呈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掌印太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用特殊药水浸泡过、薄如蝉翼的绢纸,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声调,高声宣读起来, “……兹西域月氏国主,敬问鲁朝皇帝安。闻贵朝玉安公主,有天人之姿,聪慧敏达,朕心向往之……” “……此乃于阗国国书副本,言及公主曾以密文破解商道关隘,惠及两国……” “……龟兹国王亲笔,愿以三座玉矿为聘,求娶玉安公主……” 一份,又一份。 当那些来自遥远西域、盖着各国君主鲜红印玺的国书副本内容,被一一宣读出来时,整个长乐宫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第49章 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那些曾经窃窃私语,以她生母之事为谈资,质疑她身份血脉的官员,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这哪里是一个“官妓之女”能有的能量? 这分明是一份足以影响鲁朝西部边境国策的、沉甸甸的政治筹码! 原来,他们所以为的污点,在另一些人眼中,竟是无价之宝。 原来,肃帝执意要将她远嫁图鲁邦,不仅仅是为了保全华蓝玉,更是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安抚住那些因她母亲的西域血脉而蠢蠢欲动的邦国! 华玉安冷眼看着底下众人神色的变幻,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愈发深了。 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她华玉安的价值,从来不由他们定义。 她母亲留给她的,也从来不是什么耻辱的身份,而是这片土地上无人能及的智慧与视野。 待最后一份国书宣读完毕,殿内已是落针可闻。 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华玉安再次抬手,轻轻示意。 她身侧的宫女从袖中捧出了另一份文书。 那是一卷尚未装裱的素白宣纸,上面是用上好的松烟墨写就的蝇头小楷。 “再把这个,也念给诸位大人听。” 司礼监太监再次接过,只扫了一眼,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这上面没有惊天动地的国书,却比国书更让在场的文武百官感到芒刺在背。 那是她昨夜在宗祠那昏暗的烛火下,用一截炭笔,在陈总管偷偷送来的纸上写下的清单。 “《鲁朝祖训·公主仪制》卷三载,凡帝女,岁俸黄金三百镒,锦缎八百匹,食邑三千户……” “《光武实录》载,文德公主下嫁,以京畿良田八百顷为封地……” “《开元礼》,公主出降,仪仗用羽林卫三百,金车玉辂,礼乐大典……” 一条,又一条。 那清单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历代公主应享有的俸禄、封地与仪仗规制。 每一条的后面,都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其在《祖训》、《实录》或是《礼典》中的出处,精确到了卷、章、节。 字迹,因仓促而略显潦草,笔锋却如刀刻斧凿,带着一股洞穿纸背的决绝与锋利。 字字句句,不容置喙! 宣读声,像一把无形的戒尺,狠狠地抽打在每一个曾经克扣过她份例、轻慢过她用度的官员脸上。 户部尚书的脸色由白转青,工部侍郎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在深宫中被忽视了十九年的公主,竟将这些连他们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祖制,记得如此清晰! 终于,当最后一条念完,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华玉安缓缓从宝座上站起身。 朱红的朝服衣摆如流动的火焰,在她脚下铺陈开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清单上的这些,是我身为鲁朝公主,应得的。” 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刃,直刺人群前方。 “和亲,可以。这是我的责任。” “但,”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裂石穿云的锐气,“我要带着鲁朝公主应有的一切体面与尊荣去!而不是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弃子,被你们打包送出宫门,扫地出门!” “我华玉安的脸面,就是鲁朝的脸面!你们践踏我,就是在践踏我父皇的江山社稷!” “公主慎言!” 一个苍老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从队列中响起。是御史大夫张承。 他颤巍巍地走出,叩首道,“公主殿下,祖制固然如此,但……但您的身份……毕竟特殊。陛下已有恩典,公主还是莫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华玉安笑了,那笑声清冷如环佩相击,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与嘲讽。 “张大人,我只问你一句,我身上流的,是不是父皇的血?宗人府的玉牒上,写的我是不是‘玉安公主’?” 张承一时语塞,“是……但是……” “没有但是!”华玉安厉声打断他,“既然是,那祖宗定下的规矩,凭什么到我这里就要打个折扣?难道我鲁朝的国法,已沦落到可以看人下菜的地步了吗?!” 她上前一步,金凤钗上的东珠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还是说,在诸位大人眼里,我这个即将去图鲁邦稳固江山的公主,连这点祖制庇护下的尊严都不配拥有?若真如此,图鲁邦会如何看待我鲁朝?是会敬我们信守承诺,还是会笑我们……连自己的公主都护不住,只能靠克扣她的嫁妆来充盈国库?!” 诛心之言! 字字句句,都将她个人的待遇,与整个王朝的体面、信誉,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谁敢反驳,谁就是陷鲁朝于不义,陷皇帝于无能! 张承那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颓然跪倒在地。 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出声。 晏少卿站在原地,他听着那少女清冷而决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深邃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如今,她浴火归来,要将这腐朽的宫廷,连同那些亏欠了她的人,一同燃为灰烬。 而他,既是点火之人,亦是……这漫天大火的第一个见证者。 就在这满殿死寂,连呼吸都显得僭越的时刻,殿外传来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通报—— “陛下驾到——!”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阶下百官齐刷刷地转身,山呼海啸般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玉安没有动。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望向那逆光而来的、象征着这世间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身影。 她的父皇,肃帝。 肃帝的步子迈得不快,龙靴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回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口上。 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臣子,目光穿过长长的殿宇,径直落在了那个身着朱红朝服,孤身立于丹陛之上的女儿身上。 那张与他有五分相似,却比他年轻时更添了几分清冽风骨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涕泪交加,没有劫后余生的仓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只有一片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冷。 像是一口被冰封了千年的古井,任凭你投下巨石,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一刻,肃帝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一丝……陌生感。 他忽然想起,昨日景阳钟无故自鸣九响,宫中上下人心惶惶,都以为是不祥之兆。 他为此烦忧了一整夜,连夜召集钦天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可就在方才,当他听闻长乐宫内发生的一切,听闻那些来自西域诸国的国书,听闻她将《祖训》《礼典》倒背如流,将满朝文武问得哑口无言时,那份烦忧竟烟消云散。 原来,那钟声不是在示警,而是在……报喜。 报他鲁朝,有女如斯,可安西陲,可定国邦! 一个被他忽视了十九年的“污点”,竟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了能为他解决心头大患的“祥瑞”! 这认知让肃帝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 有被冒犯的薄怒,有龙颜受损的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失落宝物的惊异,以及……利用这件宝物的迫切。 第50章 难以掩饰的惊骇 他走上丹陛,在离华玉安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 “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压。 “朕还在想,景阳钟为何而鸣。如今看来,是应在这里了。”肃帝缓缓开口,一句话,便将方才华玉安近乎“逼宫”的行为,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一场上天示警的祥瑞。 “我鲁朝有公主,才识通达西域,引万邦来朝,此乃国之大幸!钟鸣九响,正应了九九归一,四海升平之兆!” 他看向华玉安,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 “玉安,你做得很好。是朕……是朝中诸臣,过去疏忽了你。”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全了自己的体面,又给了华玉安一个台阶。 满朝文武瞬间领会圣意,纷纷附和。 “陛下圣明!” “公主殿下深明大义,实乃我鲁朝之福!” 方才还对华玉安噤若寒蝉的官员们,此刻又换上了一副赞颂的面孔,仿佛之前的轻慢与克扣,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 华玉安看着眼前这场由她亲手掀起,又由她父皇巧妙收尾的戏,心中一片漠然。 她没有谢恩,也没有顺着台阶而下,只是静静地看着肃帝,等着他真正的“表示”。 亲情与父爱早已是镜花水月,她如今要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尊荣与权力。 肃帝被她那双清澈却毫无温度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滞,心中那丝不悦再次浮起,却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转过身,对着身侧的总管太监高公公扬了扬下巴。 “高公公,传朕旨意。” “奴才遵旨!” 高公公颤巍巍地从袖中捧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时,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清了清嗓子,那常年侍奉在君王身侧,早已练得波澜不惊的嗓音里,此刻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巨大震惊碾压过的干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玉安公主华氏玉安,毓秀钟灵,德才兼备,深肖朕躬。今有西域诸邦慕其才德,愿结秦晋之好,实为邦交盛事。朕心甚慰!” “兹恢复玉安公主一切仪制规章,其岁俸、食邑、仪仗,皆按《开元礼》最高规制执行,不得有误!” 这一句,已让户部、礼部等官员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朝服。 但,这还不是全部。 高公公深吸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惊骇。 “……为彰公主之功,特赐京郊上等庄园三处,黄金五千镒,东海明珠百斛!另,宫中琉璃阁,清雅别致,着即刻清扫干净,归于玉安公主名下,钦此——!” “轰”的一声! 最后一句,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所有人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琉璃阁! 那可是宫中最精致华美的一处宫殿,紧邻御花园,冬暖夏凉。 当年肃帝为华蓝玉的生母所建,后来华蓝玉进宫,便一直住在那里,是阖宫上下公认的、圣宠的象征! 如今,陛下竟然……要将它收回,赏给华玉安?! 这已经不是补偿,这是赤裸裸的权力转移!是在告诉所有人,从今天起,这位玉安公主的地位,今非昔比! 夕阳的余晖如融化的金液,穿过长乐宫高大的雕花窗棂,斜斜地照了进来。 光影之中,百官垂首,鸦雀无声。 华玉安就站在那一片璀璨的金光里,朱红的朝服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衬得她整个人宛如一尊即将涅槃的神祇,华美,却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听着那一道道赏赐,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赐她庄园,是因为她展现了可以交换的价值。 还她琉璃阁,不过是拿走一个宠物的玩具,来安抚一头暂时不能得罪的猛兽。 这一切,都与亲情无关。 只是一场冰冷的、赤裸裸的交易。 “儿臣,谢父皇隆恩。” 她终于开口,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待到百官散尽,肃帝也以“龙体乏累”为由,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摆驾离去。 偌大的长乐宫,瞬间空旷下来。 高公公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恭敬地走到华玉安面前,躬身道,“殿下,这是您的公主金印。有了它,您便可调动名下三百羽林卫,支取内务府用度了。” 华玉安“嗯”了一声,打开了盒子。 一枚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螭龙钮印玺,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缎上。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印玺的顶端。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温润,那精心雕琢的螭龙鳞甲,在夕阳的余光下,折射出流转的、温润的光泽。 这光,这触感…… 像极了…… 她的动作倏然一顿。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宗祠那三日三夜的寒冷与黑暗。 在那无边的绝望里,有人悄悄送来了一瓶药。 当时,她就着昏暗的烛火,看到那素白瓷瓶的瓶身上,也印着几不可见的云纹。烛光在那云纹上流转,泛出的,也是这样一层温润而坚韧的微光。 那个瓶子,和此刻这枚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印玺,明明是云泥之别。 可不知为何,它们在指尖留下的那一点点微凉的触感,那在光下流转的温润光泽,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重合了。 一个,是来自深渊中的一线生机。 一个,是她浴血搏来的无上尊荣。 而这两样东西背后,都站着同一个身影。 晏少卿。 指尖的冰凉触感,仿佛还萦绕未散。 华玉安缓缓合上紫檀木盒,将那枚代表着新生与权力的金印,连同心底那一丝复杂难辨的涟漪,一并封存。 她知道,肃帝给她的这一切,不过是安抚,是交易,是让她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刃暂时收敛锋芒的枷锁。 她更知道,这宫里,有人比肃帝更不愿看到她这把刀。 三日后,皇家秋猎,于京郊围场举行。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皇亲贵胄、世家子弟云集,骏马嘶鸣,鹰犬逐风,一派热闹煊赫的景象。 华玉安身着一身利落的骑装,依旧是她偏爱的朱红,如一团烈火,却偏偏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清冷如雪。 自她出现的那一刻,无数或探究、或惊艳、或嫉恨的目光便胶着在她身上。 她视若无睹,只安静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姐姐。” 一个柔弱又带着几分刻意亲昵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华玉安甚至不必回头,便知来人是华蓝玉。 今日的华蓝玉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她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温顺小马,走到华玉安面前,眼中含着水光,笑道:“姐姐大病初愈,竟也来参加秋猎,可见是恢复得极好。妹妹心中,真是替姐姐高兴。” 她这话听似关心,实则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众人,华玉安前几日是如何的“大逆不道”,又是如何因祸得福。 华玉安淡淡瞥了她一眼,声音无波无澜:“有劳妹妹挂心。” 见她如此冷淡,华蓝玉眼底闪过一丝怨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仰头道:“姐姐,我听闻你自幼骑术精湛,只是久居深宫,无人得见。今日难得有机会,不如……我们姐妹二人比试一场,也为父皇和诸位大人助助兴,如何?” 第51章 她要赢得彻彻底底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谁都知道华蓝玉身子骨弱,骑的马都是最温顺的品种,她主动挑战,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分明是挑衅。 是仗着圣宠,要将华玉安刚刚挣回来的颜面,再亲手踩下去! 华玉安看着她那双看似澄澈,实则暗流涌动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淡,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 “好啊。” 一个字,干脆利落。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她华玉安,凭的从来都不是谁的怜悯。 号角声起,两匹骏马如离弦之箭,一红一白,冲入围场。 华蓝玉的骑术确实平平,全靠马匹温顺。 而华玉安,却截然不同。 她俯身在马背上,身姿矫健而优美,朱红的衣袂在风中烈烈翻飞,宛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不过片刻,便将华蓝玉远远甩在身后。 就在众人以为胜负已分,准备为她喝彩之时,异变陡生! 华玉安身下的那匹棕色烈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随即发了疯似地扬起前蹄,疯狂地原地打转、冲撞! “啊——!” 场边传来阵阵惊呼。 华玉安被这股巨大的力道颠得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她死死攥住缰绳,手臂被勒出道道血痕,试图稳住身形。 可那马像是中了邪,双目赤红,根本不受控制! 她眼角余光瞥见马臀后侧,一根极细的银针在日光下闪过寒芒。 是华蓝玉!是她在赛前“亲昵”地拍打马身时动的手脚! “快!快救公主!”肃帝脸色大变,从御座上霍然起身。 禁军们一时也不敢上前,生怕惊了马,让公主摔得更重。 肃帝心急如焚,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燕城身上,厉声喝道:“燕城!你的‘踏雪’是宝马,性最通灵!快,借马给公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燕城身上。 只见燕城懒懒地倚着栏杆,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讥诮。他闻言,连姿势都没变,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陛下,臣的‘踏雪’,只认臣一个主人。恕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扫过在马上苦苦支撑的华玉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用着极小的声音道,“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华玉安早知他无情,却不想他竟能无情至此。 或许,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臣的‘照夜’,或可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 他身下的那匹乌骓马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骏非凡。 他没有多言,只对肃帝微微颔首,便一抖缰绳,策马如风,直冲向那匹发狂的烈马。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与华玉安并驾。 在两马交错的瞬间,他猿臂一展,竟将摇摇欲坠的华玉安从马背上拦腰抱起,稳稳地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叹。 “站稳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雪松气息。 华玉安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被他圈在怀里,背后是他坚实温热的胸膛。 她浑身一僵,挣扎着想要下去。 晏少卿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公主若想认输,现在下去也无妨。” 认输? 华玉安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她凭什么认输?! 她咬紧牙关,一把夺过晏少卿手中的缰绳,冷声道:“多谢晏大人。此马,借我一用!” 说罢,她双腿一夹马腹,“照夜”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流光,再次冲了出去! 这一次,再无人能阻挡她的脚步。 晏少卿的“照夜”与她心意相通,人马合一,风驰电掣。 她将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都化作了此刻的决绝。 她要赢! 要赢得彻彻底底! 眼看终点的彩旗遥遥在望,早已等在那里的华蓝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怨毒。 就在华玉安策马即将冲过她身侧的瞬间,华蓝玉竟一勒缰绳,故意让自己的马朝着华玉安的马蹄下撞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华蓝玉连人带马摔倒在地,那匹白马的腿被“照夜”的铁蹄擦过,瞬间鲜血淋漓。 华玉安猛地勒住马,愕然回头。 “蓝玉!”肃帝发出一声惊天怒吼,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高台,一把抱住哭得梨花带雨的华蓝玉,看着她被擦伤的手臂和那匹受伤的马,龙颜震怒! 他猛地转头,赤红着双眼,指着马背上的华玉安,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暴戾: “华玉安!你……你竟如此歹毒!为了一场比试,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此毒手!朕真是看错了你!” “来人!将玉安公主给朕押下去!禁足琉璃阁!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半步!” “陛下息怒!” 晏少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方才事发突然,孰是孰非尚未可知,还请陛下明察,莫要冤枉了公主!” “冤枉?”燕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晏大人真是怜香惜玉。怎么,这才几日功夫,就护上了?莫不是那琉璃阁,很快就要换一位男主人了?” 这话极其恶毒,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有私情。 晏少卿面色一寒,正欲反驳。 燕城却不再看他,转而对着肃帝一拜,朗声道:“陛下!今日围猎,臣有一事相求!臣愿以今日猎魁之位为彩头,若臣能拔得头筹,恳请陛下,允臣与玉安公主,退掉婚约!” 轰! 此言一出,无异于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他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这种方式,彻底断绝与华玉安的关系! 这是何等的羞辱! 肃帝看着地上哭泣的华蓝玉,又看看一脸决绝的燕城,心中早已偏了十万八千里。 他沉声道:“好!朕允了!” 华玉安坐在马背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直到此刻,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马边的晏少卿。 她的目光空洞,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晏少卿,别赢。” 别为我赢。 别再给我任何不该有的希望。 这桩婚事,本就是个笑话。 由他亲手结束,再好不过。 她要的,是解脱。 晏少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终究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好。” 狩猎继续。 所有人都以为,以晏少卿的骑射之术,拿下猎魁易如反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最后的决胜局,晏少卿在射一只奔鹿时,箭矢竟“堪堪”擦着鹿身飞过,偏了分毫。 就因为这分毫之差,让紧随其后的燕城一箭功成,夺得猎魁。 燕城得意洋洋地跪地谢恩,如愿以偿地求来了退婚的圣旨。 满场哗然,看向华玉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与鄙夷。 她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远处,晏少卿的贴身侍卫长风满脸困惑,凑到自家主子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您方才……怎么失手了?那头鹿,您闭着眼都能射中啊……” 晏少卿没有回答。 他只是望着那个被禁军“请”下马,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向囚笼般的琉璃阁的朱红身影,眸色幽深,无人能懂。 他不是失手了。 他只是,成全了她。 第52章 是怜悯,还是另有所图 那道退婚的圣旨,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烫在华玉安的脊背上。 她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可她一步都未曾踉跄,那笔直的背影,竟透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围场上的喧嚣依旧,号角与喝彩声此起彼伏,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羞辱,不过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西侧缓坡下,一顶并不起眼的营帐内,华玉安安静地坐着。 她以脚踝旧伤复发为由,在此暂歇。 账帘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满场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帐外,两名禁军守卫有些百无聊赖地交谈着。 “你说这玉安公主,也是够倒霉的。刚得了势,转眼就被燕世子当众退婚……” “嘘!小声点!没看见刚才谁来过吗?” “谁啊?” “晏大人!就那个晏少卿!他亲自过来,嘱咐咱们好生看顾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公主清静。那眼神,啧,看得人心里发毛。” “晏大人?他掺和这事做什么……” 帐内的华玉安听着外面的议论,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肿胀起来的脚踝,眸色沉沉。 晏少卿。 那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轻轻扎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伴随着淡淡的药香和食物的暖香,一同涌了进来。 华玉安猛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眸里。 是晏少卿。 他换下了一身骑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姿如松,清贵斐然。 他手中提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晏大人有事?”华玉安的声音里带着戒备,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晏少卿没有回答,只是将食盒放在案几上,逐一打开。 一盅尚冒着热气的山参鸡汤,一碟……晶莹剔透、还带着几分湿润桂花香气的糕点。 是桂花糕。 华玉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起前段时间在晏府居住,他曾随口问过她宫中膳食。 她说,什么都腻,唯独爱吃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甜而不齁,带着秋日的味道。 一句无心之言。 他竟然还记得。 但是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实在是出现的太频繁了。 而且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究竟是为何?是怜悯? 还是另有所图? “晏大人这是何意?”她声音发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怜我这个全天下的笑柄?还是觉得,一碗汤、一碟糕点,就能买到我华玉安的感激,好让你在父皇面前落个‘宽厚’的美名?” 她的言辞刻薄至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晏少卿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色依旧淡漠,仿佛她的尖锐,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不留一丝痕迹。 “公主多虑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臣只是还公主一个人情。” “人情?”华玉安冷笑。 “是。”晏少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坦然而通透,“公主让臣‘别赢’,臣便未赢。臣成全了公主的解脱,公主……也该吃些东西,养好身子,才有力气走接下来的路。” 他竟将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 华玉安所有的尖刺,瞬间被这句话抚平了。 原来,他不是施舍,而是将她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这让她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了一分。 原来,总是她多疑,往坏处揣测了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脚踝上那粗糙的布条上,那是宫人随意包扎的,早已被血浸透,又干涸成僵硬的暗红色。 她动了动脚,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坐好。”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和一卷干净的细棉纱布。 “不必劳烦晏大人!”华玉安下意识地想把脚缩回来。 晏少卿却不容她拒绝,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却奇异地让那份灼痛的焦躁平息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染血的布条,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惯于执笔弄权的朝臣。 当那青紫交加、旧痕叠新伤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时,晏少卿的眸色深了深。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蘸了些清凉的药膏,极其耐心地、一寸寸地涂抹在她红肿的伤处。 指尖的触感微凉,带着玉痕膏特有的清香。 华玉安浑身都僵住了。 自母亲去世后,再无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的伤口。 那份小心翼翼的珍重,是她从未奢求过的。 温热的暖流从脚踝处升起,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冷心防融化。 她死死咬住下唇,逼回眼底上涌的酸涩。 不能……不能再依赖任何人。 晏少卿,他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她的救赎。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是少女惊恐的尖叫和人群的哗然! “不好了!蓝玉公主的马惊了!” “快!快拦住它!” 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显然,那匹惊马正朝着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透过帐帘的缝隙,能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在马背上颠簸摇晃,随时可能被甩下来。 不远处,燕城正策马追赶,但他似乎更在意前方一只奔逃的白狐,那是今日猎魁的彩头。他稍一犹豫,竟调转马头,一箭射向那白狐,将救人的时机抛之脑后! 晏少卿已然包扎完毕,他迅速起身,眉头微蹙,“臣去看看。” 他身为朝臣,眼见公主遇险,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就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晏少卿脚步一顿,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华玉安。 “公主?” 华玉安缓缓抬起头,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惊慌与担忧。 她看着帐外那片混乱,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晏大人不必去了。” “为何?” 华玉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淬着冰,也淬着毒。 “华蓝玉有父皇,有燕城,有全天下的垂怜,她死不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晏少卿耳中。 “当初我的马受惊时,父皇只想着他的宝马,燕城说我的死活与他何干。” “现在,轮到她了。” 晏少卿深深地看着她。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再没有了昔日的隐忍和脆弱,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 晏少卿低头,看着那只紧抓着自己衣袖、指节泛白的手。 很瘦,却出奇地有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不肯放手的偏执。 他再抬眼,望进华玉安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里。 那不是一个十九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烧尽万物的荒芜,以及从灰烬中淬炼出的、令人心惊的冷酷。 那是从地狱业火中爬出,被背叛与绝望浸透后,凝结成的坚冰。 他忽然明白了。 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终于长出了满身冰冷的鳞甲。 而这第一片锋利,正对着这个曾将她推入深渊的世界。 帐外的喧嚣并未因他们的对峙而停歇。 很快,便传来了肃帝沉稳的安抚声,以及燕城略带焦急的呼唤,“玉儿,你没事吧!” 混乱渐渐平息。 显然,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蓝玉公主,再一次有惊无险。 晏少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华玉安。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破碎的信任,看到了被碾碎的深情,看到了一个灵魂在烈火中焚烧后,凝结成的坚硬外壳。 他没有挣开她的手。 反而,用一种近乎平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缓缓开口,“臣明白了。” 这三个字,不带评判,不含怜悯,亦非劝诫。 仅仅是,一种通透的了然。 华玉安浑身一颤,那股紧绷的、仿佛要与全世界为敌的戾气,竟在这平淡的三个字中,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丝。 她缓缓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着他衣料上清冷的雪松气息。 他……明白了什么? 是明白了她的恨,还是看穿了她的不堪? 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沉默而疏离的玉安公主。 帐外彻底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想来,那场闹剧已经收场,所有人都去关心他们该关心的“主角”了。 这顶偏僻的营帐,再一次被世界遗忘。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辰时已过半。 微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桂花糕甜腻的香气,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就在华玉安以为他会告辞离开时,晏少卿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看她,仿佛一尊玉石雕像,自带一片清冷天地。 这份沉默,不尴尬,反而让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或许,他只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看守着她这个刚被退婚的公主。 华玉安自嘲地想。 “嗷呜——”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急促而凶狠的猎犬吠叫,紧接着,是林中树木被蛮力撞断的噼啪声,大地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起来! 守在帐外的禁军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只听“刺啦”一声巨响! 帐帘,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撕成了碎片! 一头硕大的成年雄鹿,双目赤红,犄角峥嵘如铁铸的枯枝,带着山野的狂性与被追猎的惊恐,轰然闯入! 它被猎犬逼入了绝境,慌不择路,竟将这顶营帐当成了唯一的出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华玉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那对闪着寒光的鹿角,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撞来! 她甚至能闻到那野兽身上浓重的腥膻气! 完了。 第53章 为什么又是为了她 她脑中只闪过这两个字。 电光石火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动了。 晏少卿几乎是在雄鹿闯入的同一瞬间便已起身,他的反应快得不像一个文臣。 只见他长臂一伸,猛地将呆立原地的华玉安拽入怀中,一个旋身,用自己的后背,死死地迎向了那狂暴的冲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巨响。 华玉安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后倒去,后脑勺却并未撞上坚硬的地面,而是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她被晏少卿死死地护在身下,鼻息间满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耳边是他因剧烈撞击而发出的一声沉闷的痛哼。 那头雄鹿显然也撞得不轻,踉跄几步,狂性大发,在狭小的营帐内疯狂冲撞起来。 “哐当!” 摆放着食盒的案几被整个掀翻,那盅山参鸡汤与那碟她没来得及吃的桂花糕,瞬间碎了一地,狼藉不堪。 华玉安看着那片污浊,心脏猛地一缩。 “别动。” 头顶传来晏少卿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 他依旧将她护得密不透风,一只手牢牢按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已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那匕首不过一尺来长,样式古朴,却锋锐无匹。 趁着雄鹿转身的空隙,晏少卿眼神一凛,手腕翻飞,匕首如一道流光,精准地划过雄鹿的前腿。 “嗷!” 雄鹿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后退两步,赤红的兽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畏惧。它忌惮地看了一眼这个带给它伤害的人类,不再恋战,掉头从破碎的帐门处狂奔而出,转瞬消失在林间。 帐内,终于恢复了死寂。 尘埃缓缓落下。 华玉安的耳边嗡嗡作响,过了好几息才缓过神来。 她动了动,感觉到压在身上的人身形微微一晃。 “晏大人?”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晏少卿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从她身上撑了起来。 他一动,华玉安便看到,他那身月白色的常服右侧后背处,被峥嵘的鹿角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破损,一抹刺目的殷红,正从那裂口处缓缓渗出,迅速洇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华玉安失声叫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是为了护住她才…… 一股说不清的慌乱与愧疚瞬间席卷了她。 她挣扎着坐起身,也顾不得自己脚踝的伤,手忙脚乱地从案几下翻出刚才晏少卿赠予她的那个白玉小瓶。 “你……你别动,我这里有药!” 她的声音发紧,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其中蕴含的焦急与关切。 晏少卿微微侧头,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苍白的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又因牵动伤口而蹙了蹙眉,“有劳公主。” 华玉安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她想帮他处理伤口,可那衣料粘连着血肉,根本无法褪下。 她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最后心一横,从自己发间拔下一支金步摇,用其尖端,极为笨拙地、一点点地将他背上破损的衣料挑开、撕裂,尽可能地扩大伤口周围的空隙。 她的动作很生涩,甚至有些可笑,指尖因为紧张而不断颤抖。 可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细致。 当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华玉安倒抽一口凉气。 她不再犹豫,将那珍贵的玉痕膏粉末尽数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自己干净的内裙裙摆,学着他方才为自己包扎的样子,笨拙地、一圈圈地为他缠绕固定。 两人离得极近。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传来的灼人体温,以及他因疼痛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清冷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在逼仄的帐内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微妙而亲近的氛围。 华玉安的脸颊有些发烫,连带着耳尖都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粉红。 她不敢抬头,只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动作上,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不知道,在她低头专注包扎时,晏少卿正微微偏过头,用那双深邃如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掠过她颤抖的长睫,掠过她泛红的耳廓,掠过她紧抿的唇瓣。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清冷疏离,反而沉淀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这只刚刚亮出所有尖刺,满身戒备的小兽,此刻却为了他,收起了利爪,笨拙而又温柔地,为他舔舐伤口。 这副景象,竟比窗外秋日的暖阳,更让人心头温软。 华玉安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晏少卿沉闷的痛哼,以及他护住自己时,那坚实背脊传来的灼人体温。 天亮后,他便以伤势需静养为由,留在了营帐。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几,他闭目养神,她则怔怔地望着帐顶,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直到午时,秋猎场的喧嚣声浪终于达到了顶峰。 肃帝下令,举行最后的箭术比试,为这场盛大的围猎画上句点。 华玉安被徐公公请出营帐,立于围场一侧的观礼区。 这里位置偏僻,既能看见场中英姿,又不会搅扰到圣驾的兴致。 金秋的暖阳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看着场中燕城纵马驰骋,箭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心中已无半点波澜。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不远处,那顶属于晏少卿的营帐。 他此刻……在做什么? 背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她正出神,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营帐中缓步走出。 是晏少卿。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面色依旧苍白,但身姿却挺拔如故,仿佛昨夜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个错觉。 他并未走向御前的观礼台,而是选择了一个与华玉安遥遥相对,同样不起眼的角落,静静伫立。 四目相接,他朝她极轻地颔了颔首,眸光沉静如水。 华玉安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连忙垂下眼睫,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就在这短暂的失神间,异变陡生!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之声,毫无预兆地从北侧的密林中呼啸而来! 那声音凄厉而迅疾,像毒蛇吐信,目标明确——直指华玉安的后心! “公主小心!” 晏少卿的声音,第一次失了往日的从容,变得急促而凌厉! 华玉安闻声惊觉,猛地回头,瞳孔骤然紧缩! 一支通体乌黑的箭矢,裹胁着死亡的气息,已近在咫尺! 箭尖上,似乎还浸染着什么粘稠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她的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思维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黑色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又要死了吗……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刹那,一道月白色的残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横亘在她与死神之间! “砰!” 不是利刃入肉的闷响,而是身体与身体剧烈碰撞的声音。 华玉安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带得旋转半圈,狠狠撞入一个熟悉的、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怀抱。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比昨夜雄鹿撞击时,要清晰百倍,也痛苦百倍! “噗嗤——!” 那是箭矢穿透锦袍,深深扎入血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华玉安缓缓抬起头,视野所及,是晏少卿骤然失去血色的下颌,以及他紧蹙的眉心。 她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 那支淬了墨毒的黑箭,正死死地钉在他的左肩,箭羽尚在嗡嗡颤动。 箭矢穿透了他厚实的锦袍,只余一截黑色的尾羽露在外面,而他月白色的衣料上,一圈刺目的殷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死亡之花,妖异而凄绝。 “不……” 华玉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仿佛被扼住了脖颈。 “晏少卿!”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整个猎场的喧嚣。她疯了一般,伸手想要去触碰那支箭,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太医!快传太医!!”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整个围场瞬间大乱!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禁军们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肃帝在御台上勃然变色,厉声喝道,“给朕抓住他!” 晏少卿的身形晃了晃,巨大的痛楚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却依旧将华玉安死死护在怀里,没有松开分毫。 他低头,看着她那张泪水纵横、写满惊骇与恐惧的小脸,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我没事。” “你流了好多血……”华玉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好多血……” 她语无伦次,除了重复这句话,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为了她? 北侧密林很快传来一阵骚动,几名金甲禁军,押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年轻男子快步而来。 禁军统领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启禀圣上,晏大人!刺客已擒获!此人是蓝玉公主的远房表哥,李骁!” 第54章 被野狼包围了 “什么?!”肃帝大惊失色。 华蓝玉更是花容失色,当场“呀”的一声,软倒在地,哭喊道,“不可能!表哥他怎么会……父皇,这绝不可能!” 燕城立刻冲过去扶住她,满眼关切。 而华玉安,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晏少卿越来越苍白的脸,和他肩上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色。 被押着的李骁面如死灰,禁军统领又从他怀中搜出一封信,高举过头顶,“大人,此人身上还搜出密信一封!” 侍卫接过,呈给晏少卿。 晏少卿忍着剧痛,单手接过信纸展开。那上面,清秀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内容更是触目惊心——“表哥,一切按计划行事,只需让华玉安受些皮肉之苦,让她无法再与我争抢便可,切记不可伤及性命……” 字迹,正是华蓝玉亲笔! 晏少卿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没有看向哭哭啼啼的华蓝玉,也没有理会震怒的肃帝,而是将那封信递给了身边的禁军统领,只用眼神示意。 那眼神冰冷、决绝,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禁军统领心领神会,重重叩首,“臣,遵命!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晏少卿的身体终于有些支撑不住。 太医们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赶到,看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乌黑的箭头,个个倒抽一口凉气。 “箭上有毒!快!剪开衣物,准备拔箭!” 混乱中,华玉安被侍卫扶到一旁。她看着太医们用金剪刀剪开晏少卿肩上被鲜血浸透的衣料,露出那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的伤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再也忍不住,踉跄着扑过去,在他身侧跪下。 她不敢去碰他的伤口,只能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攥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垂在身侧的右臂。 他的手臂,因为失血而渐渐冰凉。 可这份冰凉,却像是烙铁一般,烫进了华玉安的心里。 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落,浸湿了他的衣袖。 燕城的背叛,是尖刀剜心,让她痛不欲生。 父皇的冷漠,是寒冰刺骨,让她坠入深渊。 可这一刻,晏少卿为她挡下的这支毒箭,却像一道灼热的光,悍然撕裂了她周身的黑暗与冰冷。 那座由无数背叛与伤害筑起的心防,那颗早已在绝望中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份奋不顾身的、一次又一次的守护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那缝隙中,顽强的、一点点地,重新滋生出来。 …… 血腥气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浓得化不开,钻入华玉安的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太医们已经围了上来,动作利落而紧张。 金剪“咔嚓”一声剪开晏少卿肩头浸满血污的月白锦袍,露出底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那支黑箭入肉极深,周围的皮肉已经泛起不祥的青紫色。 “箭上确实有毒!”为首的老太医脸色一变,声音嘶哑,“快取金疮药、备烈酒火盆!必须立刻拔箭放血!” “不行!”另一位太医急道,“晏大人本就失血,再放血恐伤及根本!” “毒素攻心,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根本!” 争执声刺得华玉安耳膜生疼。 她跪在那里,死死攥着晏少卿冰凉的手,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却毫无所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色,以及他因剧痛而愈发苍白的侧脸。 他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的。 几次三番救她性命,这次狩猎更是为她挡下不少祸事。 第一次,是坠马。 第二次,是惊鹿。 这一次,是毒箭。 一次又一次,这个与她并无深交的男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筑起了一道屏障。 为什么? 怜悯吗? 可他的眼神里从未有过居高临下的施舍。 是那句“臣明白了”的交易吗? 可这场交易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喜欢吗?可是即将远嫁的她,根本无法回应…… 最终,还是老太医的法子占了上风。 烈酒泼上伤口,晏少卿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华玉安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仿佛那烈酒是泼在了她的心上。 她看着太医用特制的铁钳夹住箭羽,在老太医一声“动手”的号令下,猛地向外一拔! “噗——” 一股黑血喷涌而出。 华玉安浑身一僵,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她俯下身,将脸埋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幼兽般的呜咽。 她好恨。 恨燕城的无情,恨父皇的冷漠,更恨自己的无能。 她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场惊心动魄的救治总算告一段落。 肃帝在确定晏少卿性命无虞后,便带着盛怒与对华蓝玉的心疼,移驾回了主帐,只留下几队禁军在此看守。 整个营地,又恢复了诡异的平静。 晏少卿被安置在营帐内的软榻上,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呼吸平稳,只是依旧昏迷未醒。 华玉安就那么跪坐在榻边,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拭额上因高热而渗出的冷汗。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里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与疼惜。 她就这样守着,从午后到黄昏。 夕阳的余晖如同一匹破碎的猩红锦缎,透过帐篷的缝隙,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他清隽冷峻的睡颜上。 长而密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那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眸紧闭着,少了几分清冷疏离,多了几分脆弱。 华玉安痴痴地看着,伸出手,指尖在离他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住,终究是不敢触碰。 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师,是朝中重臣,是金陵晏家的掌权人。 也是曾经无数次救她,又给她一处安身地的男人。 他与她,本该是云泥之别。 可如今,他却为了她,躺在这里,生死未卜。 这份过于沉重的恩情,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西侧的山林里,忽然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 守在帐外的禁军一阵骚动。 “什么声音?” “好像是……狼!” “戒备!快戒备!” 话音未落,十几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便从昏暗的林线中浮现! 那是一群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饿狼! 秋猎惊扰了兽群,它们本就焦躁不安,此刻闻到营地里浓郁的血气,更是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如一道道灰色的闪电,直扑这顶孤零零的营帐而来! “嗷呜——!” 头狼一声长嚎,狼群瞬间发动了攻击! 禁军们虽然精锐,但事发突然,防线尚未完全结成,便被几只悍不畏死的饿狼撕开了一道口子! “刺啦——” 帐篷的布帘被一只壮硕的野狼用利爪撕开,它通红的舌头舔舐着尖牙,涎水滴落在地,那双贪婪的绿瞳,死死地盯住了软榻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晏少卿!” 华玉安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扑到榻前,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护住他。 榻上的晏少卿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凤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他第一时间便要去抓枕边的匕首,可左肩的伤口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动作瞬间凝滞。 “该死……”他低咒一声,额上冷汗涔涔。 眼看那头狼已经弓起身子,下一瞬就要扑上来! 华玉安的脑中一片空白,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但当她的目光触及晏少卿因剧痛而煞白的脸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狠与决绝,猛地从心底深处炸开! 不能让他再受伤了! 绝不! 她眼角余光瞥见一把因方才混乱而掉落在地的长剑,想也不想,一个翻滚便将长剑抄在手中! 她甚至来不及站稳,那头狼已经带着一股腥风扑了过来! 华玉安没有躲。 她不知道什么招式,不懂什么剑法,她只有一个念头——挡住它! 她将所有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双手紧握剑柄,在那野狼扑至面门的一刹那,不闪不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迎了上去! “噗嗤!”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嗷——!” 是野狼凄厉的惨嚎! 短剑深深地刺入了野狼的脖颈,滚烫的狼血喷溅了华玉安满脸满身! 可那野狼的冲势也让她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地撞在榻沿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疼。 她顾不得这些,只是死死地握着剑柄,不肯松手分毫。 那头狼又爬起来,在她身前疯狂地挣扎,锋利的爪子在她手臂上、腿上划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衫。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只是咬紧牙关,眼神里的狠厉,竟比野兽更甚! “孽畜!松手!” 身后传来晏少卿急促而沙哑的低喝。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一道寒光从他手中甩出! 正是他那柄贴身匕首! 匕首打着旋,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头垂死野狼的眼窝! 野狼最后一声悲鸣都未发出,庞大的身躯便重重地倒了下去,压得华玉安几乎窒息。 她还来不及喘息,第二头、第三头狼已经从破口处涌了进来! 第55章 绝对偏爱面前,真相一文不值 晏少卿强撑着坐起身,用他没有受伤的右臂,一把将华玉安从狼尸下拽了出来,推到自己身后。 他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张角弓,动作间,左肩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迅速浸透了纱布。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飞快地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站稳了。”他低声道。 华玉安看着他挺直却在微微颤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了一把。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狼血,重新握紧了那柄长剑,没有半分犹豫,再次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不懂什么战术,但她知道,他拉弓需要时间。 而她,就要为他争取这个时间! 一人近身搏杀,一人远程狙敌。 一个浑身是血,状若疯魔,凭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用剑一次次逼退饿狼的扑击。 一个面色苍白,沉稳冷静,强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每一次弓弦响起,都必然有一支利箭穿透野狼的咽喉或眼眶。 在这片狭小而混乱的营帐内,在生与死的边缘,两人之间竟生出一种无需言语的、惊心动魄的默契。 直到禁军的怒吼声和兵刃交击声由远及近,将剩余的野狼尽数围杀。 帐内的腥风血雨,终于停歇。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与痛楚便瞬间席卷而来。 “当啷”一声。 华玉安手中的剑滑落,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晏少卿在射出最后一箭后,也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依旧用尽最后的气力,伸出右臂,稳稳地将她接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鼻息间,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着血腥与药香,却奇异地让人心安。 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了她荒芜的心田上。 华玉安缓缓闭上眼,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 像是风雨飘摇中的孤舟,终于寻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原来,被人守护和守护别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晏大人!” “公主!” 禁军统领带着人冲了进来,见到帐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 当他看清晏少卿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华玉安浑身浴血的模样时,更是骇得魂飞魄散。 这要是晏大人和玉安公主在围猎中出了事,他们所有人都得提头去见! 很快,太医们被再次请来,整个营地陷入了新一轮的兵荒马乱。 华玉安被人小心翼翼地从晏少卿怀中扶起。 离开那具温热胸膛的瞬间,一股寒意陡然袭来,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晏少卿已然力竭,靠坐在软榻上,任由太医处理他再度迸裂的伤口。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尽失。 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周身那股清冷矜贵的风骨,却未曾折损分毫。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凤眸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他只是极轻微地颔了颔首,示意她安心。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华玉安那颗被恐惧和狠厉填满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被宫女扶着处理伤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道身影,直到肃帝的御驾匆匆而至。 在狩猎场发生的种种事情,很显然就是有人刻意安排,针对华玉安的。 但是肃帝却只字未提,其他人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狩猎的尾声,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到来。 主帐前的篝火烧得正旺,映照着每个人的脸,神色各异。 燕城站在最前方,一身劲装,意气风发。 他身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今日的猎物,其中一头通体雪白的狐狸尤为惹眼,引来周围权贵子弟们一片奉承之声。 他显然极为受用,嘴角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目光时不时瞟向肃帝身边的华蓝玉,等待着帝王的嘉奖。 而华蓝玉则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宫装,小脸依旧凄白,缩在肃帝身侧,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我见犹怜。每当有人提起白日里惊马之事,她便会适时地抖一抖,引来肃帝更加疼惜地安抚。 当华玉安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入这片觥筹交错之地时,所有的喧嚣都为之一滞。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被狼血与自身鲜血浸透的衣衫,虽经过简单擦拭,依旧显得狼狈不堪。手臂和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色触目惊心。 可她的神情却异常平静,那双总是带着隐忍和脆弱的眼眸,此刻竟淬着冰雪般的寒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让所有窥探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避开。 “姐姐……”华蓝玉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你怎么伤成这样?快,快传太医!” 燕城闻声望来,看到华玉安这副模样的瞬间,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眼底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真是晦气!什么场合都敢这副鬼样子闯进来,一个公主,成何体统!” 华玉安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了刚从御帐中走出的晏少卿身上。 他已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左臂用锦带悬在胸前,面色虽仍有几分苍白,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他身后跟着徐福海,两人神情皆是肃穆。 就在此刻,御帐之内,肃帝的怒火才刚刚平息。 “混账东西!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刺!”肃帝将一份供词重重拍在金丝楠木桌案上,胸口剧烈起伏。 晏少卿垂眸而立,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刺客已招认,他是受人指使,目标正是玉安公主。而且狩猎场里面发生的种种都跟他脱不了干系!那支毒箭,与惊扰蓝玉公主坐骑的响箭,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谁?!” 晏少卿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御帐内瞬间死寂。 肃帝的脸色由怒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化为一片阴沉。 他死死盯着晏少卿,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晏少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事牵连甚广,仅凭一个刺客的片面之词,岂能定论!” 晏少卿躬身,“臣不敢妄言。人证物证俱在,此人行事缜密,若非他慌乱中留下了带有家族徽记的袖箭,恐怕此事便成了悬案。”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此举不仅意图谋害皇嗣,更是藐视君威,动摇国本。请陛下明察,严惩不贷。” “够了!”肃帝猛地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烦躁,“此事……此事到此为止!那刺客胡言乱语,构陷忠良,立刻拖下去,杖毙!至于背后主使……就当是图鲁邦的奸细作祟,意图破坏和亲!对外就这么宣布!” 这便是要将一桩谋杀案,硬生生扭成一桩外交事件,敷衍了事。 晏少卿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他知道,一旦线索隐隐指向了华蓝玉身边的人,触及了帝王心中那块最柔软也最偏执的地方,任何证据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他没有再争辩。 因为他明白,在绝对的偏爱面前,真相一文不值。 与盛怒的君王硬抗,是为不智。 “臣……遵旨。” 他俯首,姿态是完美的乖顺。 …… 当晏少卿走出御帐时,他已将所有情绪敛得干干净净。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华玉安,看到了她身上的伤,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探寻。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隔着跳动的篝火,对她微微颔首。 华玉安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安抚,也读懂了那安抚之下的无奈。 她心头一沉,已然猜到了结果。 果然,肃帝随后的赏赐,只字未提刺客与鹿群失控、野狼袭击之事,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燕城因猎得白狐,获赏玉如意一柄;华蓝玉受了惊吓,得赐东海明珠一匣;其余人等,各有封赏。 唯独她,华玉安,那个真正险死还生的人,被彻底遗忘了。 夜深了,秋猎队伍开始拔营返程。 夜风卷着寒意,吹得猎猎作响的旌旗都带上了几分萧索。 华玉安独自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看着宫人们忙碌地收拾行装。 宫女想为她披件外衣,她却摆了摆手。 身体的寒,远不及心里的冷。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股混合着药香的清冽雪松气息,已然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辨识的安心之源。 “夜深露重,公主的伤口不宜受寒。” 晏少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温和。 华玉安转过身,看着他。 月光下,他冷峻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晏大人……父皇他……” “陛下自有圣断。”晏少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玄色织金披风,动作自然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那件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厚实而温暖,将刺骨的夜风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更清晰的,是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雪松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端。 那是他批阅公文时,长年累月沾染上的书卷气,干净,沉静,让人纷乱的心绪都跟着平复下来。 华玉安攥紧了披风的边缘,低声道,“多谢晏大人。今日之恩,玉安……” “公主不必言谢。”他打断她,凤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公主今日以身为盾,护臣周全。晏某,亦铭记在心。晏某也定会护公主周全。” 他没有说他为她查出了真凶,也没有提他在御前如何据理力争,更没有告诉她皇帝是怎样和稀泥。 他只字不提那些会让她更加失望和痛苦的真相,只是用一件披风,一句承诺,给予她最沉默也最坚实的支持。 第56章 好一幅神仙眷侣的画卷 “天色不早,臣先行一步。公主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缓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背影如山,在摇曳的火光中,拉出一道修长而坚定的影子。 华玉安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肩上的披风沉甸甸的,暖意透过衣料,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鼻息间的墨香,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皇宫中那些算计、背叛、冷漠与无情,都隔绝在外。 她忽然明白了。 在这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牢笼里,并非所有人都面目可憎。 燕城的爱是烈火,灼人时有多热烈,焚心时便有多残酷。 父皇的亲情是镜花水月,看似存在,却一触即碎。 而晏少卿……他像一座遥远而沉默的雪山。 看似疏离冷漠,不动声色,却在她每一次坠入深渊时,都以他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为她撑起了一片得以喘息的、安稳的天地。 这份恩情,不再是让她喘不过气的重负,而是在绝望的冰原上,点燃的一丛温暖篝火。 华玉安收回目光,将脸颊轻轻埋入那带着墨香的柔软布料中,眼底的冰霜,终于缓缓消融,化作了一池春水,漾起点点涟漪。 自围场回宫,时间转瞬即逝。 华玉安身上的伤,在晏少卿送来的那瓶珍贵至极的玉痕膏下,竟未留下半分疤痕。 只是那日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肩上那件玄色披风的余温,依旧在午夜梦回时交替出现,让她辗转反侧。 伤好了,有些事,也该去做了结。 比如,取回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那枚曾作为定情信物,交予燕城的玉髓。 那玉髓温润通透,是母亲当年唯一的陪嫁,也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念想。 过去,她视若珍宝,交予心上人保管,以为是托付终身。 如今想来,只觉讽刺。 她不想再等了,一日都不想。 她怕再等下去,那枚玉髓,会出现在华蓝玉的颈间。 燕国公府的别院临湖而建,此刻正是暖阳高照,一池春水被风吹皱,漾开粼粼金光。 华玉安刚踏入垂花门,便远远看见了湖心亭中的景象,脚步霎时凝滞。 亭中,燕城正侧身而坐,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手里拿着一碟精致的梅花糕,正小心翼翼地喂给身边的华蓝玉。 而华蓝玉则仰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含笑吃下,眉眼间满是娇羞与依赖。 郎情妾意,好一幅神仙眷侣的画卷。 华玉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燕城。”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亭中的旖旎。 燕城闻声回头,看清来人是华玉安时,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化作了冰冷的厌烦与不耐。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华蓝玉也受惊般地站起身,怯生生地唤道,“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可大好了?” 华玉安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是死死地盯着燕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母亲的玉髓呢?” 燕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事。一件破东西,值得你三番五次地跑来?” “那不是破东西!”华玉安的声音骤然拔高,眼底的冰层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透出滔天的怒火,“那是我的!你答应过会还给我!” “姐姐,你别生气……”华蓝玉连忙上前,作势要拉她的手,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燕哥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只是怕你见了伤心。玉髓我们已经好好收起来了,断不会弄丢的。” “你们?”华玉安冷冷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如刀,剐在华蓝玉的脸上,“这件东西,与你何干?你也配碰它?” 华蓝玉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得一哆嗦,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泫然欲泣地望向燕城,“燕哥哥……” “华玉安,你够了!”燕城猛地起身,将华蓝玉护在身后,怒视着她,“你发什么疯!玉儿好心劝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就是一块玉吗?我回头让人给你送去便是,现在,立刻给我离开!” “我现在就要。” 华玉安寸步不让,她的尊严可以被践踏,但母亲的遗物,绝不容许再被他们玷污。 华蓝玉躲在燕城身后,悄悄探出头,声音带着哭腔,却精准地往华玉安的心口上捅刀子,“姐姐,你别逼燕哥哥了……” “闭嘴!”华玉安厉声喝断她。 就在这时,华蓝玉像是被她这一声呵斥吓到,脚下一个踉跄,惊呼一声,竟直直地朝着湖边倒去! “玉儿!”燕城大惊失色。 华蓝玉在倒向湖边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算准了,只要自己“不慎”落水,所有的错就都会是华玉安的。 可她没算到,湖边的青苔湿滑无比。 她原本只想做个样子,脚下却实实在在地一滑—— “噗通!”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华蓝玉是真的掉进了湖里! “救命!救命啊!”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了她,呛得她连连咳嗽,惊恐地在水里扑腾起来。 “来人!快来人救人!”燕城急得双眼通红,对着周围大吼。 府里的下人闻声,乱作一团地冲了过来。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怎么回事?”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晏少卿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正缓步而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神姿高彻,仿佛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燕城一见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急于撇清责任,指着华玉安便怒吼道,“晏大人!你来得正好!这个毒妇,她把玉儿推进了湖里!” 华玉安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城。 她什么都没做。 可是在他嘴里,她就成了那个心肠歹毒的凶手。 晏少卿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华玉安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没有问,也没有信燕城的一面之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就在此时,一个救人的家丁情急之下,猛地推了挡在前面的华玉安一把,“公主,您快让开!” 华玉安本就心神激荡,被这股大力一推,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也朝着湖边倒去! 眼看就要步上华蓝玉的后尘,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却在瞬间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带回了怀中。 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着淡淡的墨香,再一次将她包裹。 华玉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了晏少卿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安稳。 而另一边,燕城看都未看她一眼,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华蓝玉。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温润的玉髓,看也不看,直接朝着华玉安的方向狠狠丢了过去! “拿着你的东西,滚!” 玉髓带着凌厉的风声,砸在了华玉安脚边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利刃,狠狠扎进了华玉安的心脏。 她看着脚边那枚沾染了尘土的玉髓,那是她母亲的遗物,是她曾经最珍视的宝贝,如今却被他像丢垃圾一样丢弃。 浑身的血液,一寸寸冷了下去。 她缓缓蹲下身,颤抖着手,将那枚玉髓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掌心。 冰凉的触感,硌得她掌心生疼。 而此时,华蓝玉已经被下人手忙脚乱地捞了上来,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 “燕哥哥……我好冷……我好怕……” 燕城心疼得无以复加,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住,柔声安抚,“没事了,玉儿,没事了……” 他抱着华蓝玉,转身经过华玉安身边时,脚步一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淬着毒一般地说道,“华玉安,你真让我恶心。” 说完,他便抱着华蓝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华玉安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雕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晏少卿,忽然动了。 只见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对着燕城和华蓝玉的背影,衣袖微不可查地一拂。 一股无形的劲风,精准地袭向刚刚站稳的华蓝玉! “啊——” 华蓝玉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身不由己地再次飞了出去。 “噗通!”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落水声! 刚刚被救上岸的蓝玉公主,再一次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燕城猛地回头,目眦欲裂地看着晏少卿,“晏少卿!你做什么?!这可是在我燕府!你一个外人竟然如此大胆!” 晏少卿缓缓放下手,神色淡漠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薄唇轻启,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蓝玉公主身子孱弱,方才落水想必是受了惊吓,脚下不稳,故而再次失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水中再次惊恐尖叫的华蓝玉,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多落一次,或许……就站稳了。” “你!”燕城气得浑身发抖,他看着在水里沉浮的华蓝玉,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一跃而下! 第57章 女子名节大于天 “世子!” 下人们发出一片惊呼。 然而,跳下水的燕城非但没能救人,反而自己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起来,一边呛水一边大喊,“救……救命!我……我不会凫水……” 一时之间,场面比刚才更加混乱。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跳下水,一边捞公主,一边救自家那个不会游泳的世子。 整个湖心亭,彻底成了一场闹剧。 而始作俑者晏少卿,却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他只是垂眸,看着身旁那个从始至终攥紧玉髓、浑身僵硬的华玉安,声音低沉而平稳,“走吧。” 他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用最简单的两个字,为她斩断了这片狼藉。 华玉安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看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掌心的玉髓依旧冰冷,可那股从心底蔓延的寒意,却仿佛被他身上那股沉静如山的气息,驱散了一丝。 湖心亭的喧嚣与狼狈,被晏少卿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身后。 华玉安被他半扶半带着,走在燕国公府精致的回廊下。 身后,是下人们惊恐的呼救和燕城呛水后徒劳的挣扎声,那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而她,是那个刚刚被剥夺了看客资格的人。 她的四肢依旧冰冷僵硬,掌心里的玉髓硌得生疼,那点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真实的东西。 “晏大人……”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您为何……会在这里?” 晏少卿的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与燕老王爷有约。”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再无多言。 他不是为她而来,只是恰逢其会。 华玉安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是了,她怎会奢望。 晏少卿此人,如高天之月,清冷疏离,他方才出手,或许只是看不惯那场拙劣的栽赃。 她欠他的人情,又多了一笔。 他将她送到别院门口,便松开了手,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也随之散去。 “多谢晏大人。”华玉安垂眸,轻声道。 晏少卿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情绪难辨。“公主不必言谢。”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淡漠,“只是,有些不值当的人与事,尽早割舍,方为上策。”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着燕国公府深处行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楼阁之后。 华玉安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髓。 割舍? 她早就该割舍了。 从额头被砸破的那一刻,从他将这玉髓如敝履般丢弃的那一刻,从他说出“恶心”那两个字的那一刻起。 只是,心被剜掉,总需要时间来适应那空洞洞的疼痛。 …… 第二日,燕国公府湖心亭发生的事,便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燕京城的权贵圈。 版本众多,却都离不开几个核心笑料,蓝玉公主楚楚可怜,却不知为何接连两次失足落水,狼狈不堪;燕国公世子英雄救美,却忘了自己不会凫水,险些与美人共赴黄泉。 一时间,华蓝玉精心营造的柔弱仙子形象,成了燕京城最新的笑柄。 人们嘴上说着“蓝玉公主真是时运不济”,眼底的讥讽却藏也藏不住。 更有消息从燕国公府内部传出,说燕老王爷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将燕城叫去书房痛斥了一个时辰。 老王爷只说了一句,“玉安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行事有度,最是沉稳。你为了一个养女,三番两次折辱于她,还将我燕国公府的脸面丢尽,真是糊涂!” 燕城被罚跪祠堂,而华蓝玉,则因“受惊受寒”,病倒了。 这一切传到华玉安耳中时,她只是平静地为窗边的兰花浇水,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她以为,这场闹剧该就此收场了。 可她低估了燕城的偏执,也低估了华蓝玉的手段。 午后,她所居的琉璃阁宫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燕城一身戾气地闯了进来,他双眼布满红丝,显然是一夜未眠,见到华玉安的瞬间,那滔天的怒火便找到了宣泄口。 “华玉安!”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满意了?!看到玉儿病倒,看到我被祖父责罚,你是不是心里痛快极了?!” 华玉安被他攥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愤怒的视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燕城怒极反笑,“若不是你,玉儿怎会落水?若不是你,外面的流言蜚语怎会传得那般难听?你这个毒妇,心思竟歹毒至此!” “我歹毒?”华玉安终于笑了,那笑意薄凉如冰,“燕城,推人入水的是你,不会凫水出丑的是你,被长辈责罚的也是你。这一切,与我何干?是你自己,亲手将你心爱的华蓝玉,变成了全城的笑话。” “你闭嘴!”燕城被戳到痛处,猛地扬起了手。 巴掌未曾落下,一道娇弱带泣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燕哥哥,不要!” 华蓝玉被宫女雪儿扶着,面色惨白,弱不禁风地走了进来。 她一来,便挣开雪儿,扑到燕城身边,死死抱住他扬起的手臂,泪眼婆娑地望着华玉安。 “姐姐,你不要再刺激燕哥哥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湖心亭,不该让你误会……”她哭得泣不成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城见她这般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哪里还记得要发怒,连忙反手将她扶住,“玉儿,你病着,怎么跑来了?地上凉。” “我……我是怕你冲动之下,伤了姐姐。”华蓝玉靠在他怀里,一边咳嗽一边说,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燕城面前。 那是一方绣着海棠花的旧手帕。 华玉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听华蓝玉幽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燕哥哥,我知道你不信姐姐是那样的人。可是……这方帕子,是雪儿前些日子从城郊破庙的僧人那里偶然得来的。僧人说,一年多前,曾见姐姐深夜与一男子在庙中……共处一室,直到第二日才离开。这帕子,便是那时遗落的……”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 女子名节大过天。 与男子深夜共处,这等同于直接宣判了一个女子的死刑! 燕城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华玉安,眼中满是震惊与厌恶,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她说的是真的?” 华玉安看着那方帕子,又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一脸“我也不想这样但我为了你好”的华蓝玉,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死海,竟翻起了一丝带着血腥味的浪。 她没有辩解,没有惊慌,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华蓝玉,缓缓开口, “是,我的确在破庙待过一晚。那晚,也确实有一方这样的帕子。” 华蓝玉眼底闪过一丝的色。 燕城的脸色则瞬间黑如锅底,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你……你竟然承认了?!华玉安,你还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廉耻?”华玉安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华蓝玉面前。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没有去碰那方帕子,只是隔空点了点上面那朵绣得并不算精致的海棠花。 “妹妹真是好记性,还记得这帕子。”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只是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这海棠花的绣法,名为‘寸寸心’,是你那位难产而死的娘亲,亲手教我的。” 华蓝玉的脸色,霎时一僵。 华玉安看也未看她,目光转向已经被震住的燕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晚在破庙,大雨倾盆,我五岁的母亲高烧不退,咳血不止。是我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求到庙里,求老方丈收留。陪着我的,不是什么野男人,是我那即将咽气的娘!” “这方帕子,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时辰,就着微弱的烛火,咳着血,一针一线为我绣的。她说,她走后,让我见帕如见人。” “而华蓝玉。”华玉安的目光终于如利剑般射向早已面无人色的女子,“你那位被父皇奉为白月光的母亲,彼时正安安稳稳地待在闺阁之中,又怎会教我这等绣活?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我有一方这样的帕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除非——当年那场所谓的‘意外’,让我母亲流落城外、最终病死他乡的‘意外’,从一开始,就是你母亲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杀!”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华蓝玉被她逼人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瞬间面无人色,只会徒劳地摇着头,泪水滚滚而下。 真相,已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用她母亲的死和她的清白,织就的恶毒圈套! 然而,就在这真相大白的瞬间,燕城却猛地回过神。 他没有去追问华蓝玉,反而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护在怀里,转头对着华玉安怒吼道,“够了!华玉安,你不要血口喷人!玉儿的母亲早已过世,你怎能如此污蔑一个逝者?!” 华玉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证据确凿,逻辑清晰,他却依旧选择视而不见。 第58章 一计不成闹得更大了 “玉儿她只是听信了下人的一面之词,拿错了东西,她不是有意的!”燕城紧紧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华蓝玉,眼中满是维护与心疼,他看向华玉安,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恳求与不耐。 “这件事,就算了吧。你大方一点,不要再追究了,行吗?” “……” 大方一点,不要追究。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用她母亲的惨死,用她的名节,来成全他的爱情,成全她的“大方”。 华玉安看着眼前这张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心脏处那片空洞洞的伤口,在这一刻,终于不再疼痛了。 因为,连同最后一丝名为“燕城”的余温,也彻底熄灭了。 死物,是不会痛的。 她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彻骨的、苍凉的死寂。 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转过身,走向内殿。 翌日。 华玉安一身素色衣裙,不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褪去了所有少女的情思与软弱,只剩下冷如冰雪的决然。 她的裙摆扫过庭院中昨夜被风雨打落的残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曲无声的挽歌。 她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径直走向那座象征着鲁朝最高权力所在地——宝和宫。 有些债,该讨了。 宝和宫的琉璃瓦在清晨的薄光下,泛着冰冷而疏离的光。 华玉安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的台阶,那身素衣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孤绝。 裙摆拂过地面,未曾沾染半点尘埃,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已无所畏惧,便无所沾染。 她知道,殿内,正有一场为她精心准备的“审判”在等着她。 果不其然,当她迈入殿门时,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肃帝,面色沉凝,眉头紧锁,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审视与不耐。 而他的下首,燕城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双拳紧握,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在他身旁,华蓝玉正柔弱无骨地靠着椅背,小脸惨白,眼眶通红,一副受尽惊吓与委屈的模样,见到华玉安,更是怯生生地往燕城身后缩了缩,仿佛她是何等洪水猛兽。 “儿臣,参见父皇。” 她停在殿中,平静地行礼,声音清冷如玉,没有半分怯懦。 “罪女!”肃帝冷哼一声,龙袍下的手指敲击着扶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有罪?” “女儿不知。”华玉安缓缓抬眸,直视着龙椅上的男人,“不知父皇,指的是哪一桩罪?” “你还敢狡辩!”燕城猛地踏前一步,怒不可遏,“华玉安,你与人私通,败坏皇家颜面,证据确凿,还敢在此巧言令色!” 他话音刚落,华蓝玉便适时地啜泣起来,她颤巍巍地从宫女雪儿手中接过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那方绣着海棠花的旧手帕。 “姐姐……”华蓝玉的声音抖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我……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可这帕子上,还留有……留有污渍……姐姐,你到底……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 她说着,故意将托盘往前送了送,好让肃帝能看清那帕子一角上,确实有一小块颜色略深、若有若无的印记。 那印记暧昧不明,却足以引人无限遐想。 在场的所有人心知肚明,一个女子,尤其是皇室公主的帕子上出现这种东西,意味着什么。 一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肃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华玉安的眼神,已经不是厌恶,而是彻骨的冰冷。皇家的颜面,比她的性命重要千百倍。 “孽障!”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面对这致命的指控,华玉安却笑了。 那笑容极淡,如冬日寒冰上裂开的一丝缝隙,透着说不尽的苍凉与讽刺。 她没有去看那方帕子,甚至没有去看暴怒的燕城和“悲痛欲绝”的华蓝玉。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肃帝的脸上。 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也翻出来针对她?怕是真的没招了吧! 不过,昨日见过东西在华玉蓝手中,她华玉安怎么会蠢得没有任何防范呢? “父皇,您真的信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朕如何信你?”肃帝怒道。 “好一个人证物证俱在。”华玉安点了点头,随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缓缓从自己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也是一方手帕。 一模一样的月白素帕,一模一样的海棠花,一模一样的“寸寸心”绣法。 只是,这一方帕子洁白如新,在那朵海棠花的花蕊旁,还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微不可见的篆体小字——“阮”。 那是她母亲的姓氏,是母亲的私印。 “妹妹眼神不好,怕是看错了。”华玉安将自己的帕子托在掌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是这一方。至于你手上那一块……不知是从何处仿来的赝品?” 华蓝玉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华玉安竟然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帕子! 还有私印! “不……不可能!”她失声尖叫,“你这是狡辩!你定是早有准备,就在昨天知道手帕在我手中后,故意伪造了一块来脱罪!” “哦?”华玉安挑眉,“既然妹妹说我狡辩,那不如,我们再看看人证?” 她话音未落,便对殿外扬声道,“传李郎中。” 片刻后,一个背着药箱、头发花白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地行礼。 “李郎中。”华玉安看着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还认的我?” 老郎中抬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声音发颤,“认……认的,是玉安公主。” “那么,请你当着陛下的面,将你当初在城郊破庙遇见我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记住,一个字都不要错,一个字都不要漏。” 老郎中浑身一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华蓝玉,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肃帝,最终,在华玉安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注视下,他仿佛找到了最后一丝勇气,闭上眼,豁出去一般地说道, “回……回禀陛下!一年多前的那个雨夜,草民确实在破庙遇见了公主殿下。当时公主是为了躲避山匪,从山坡上滚落,摔伤了腿。草民……草民只是为她正了骨,敷了些草药,绝无半点逾矩!公主清清白白,天地可鉴啊!”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华蓝玉和燕城的脸上! “你胡说!”华蓝玉尖叫起来,状若疯狂,“你被她收买了!父皇,他被华玉安收买了!” 燕城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指着老郎中怒斥,“一派胡言!你一个乡野村夫,也敢在陛下面前撒谎,不要命了吗?!” “我没有撒谎!我说的句句属实!”老郎中被吓得连连磕头,浑身抖如筛糠。 华玉安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妹妹,你口口声声说我收买人证,那不知这个东西,你又作何解释?”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银簪。 簪头打造成祥云的模样,做工精巧,而在那祥云之下,用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刻刀,雕着一个娟秀的字——“蓝”。 她将银簪高高举起,掷地有声, “这枚银簪,是你派宫女雪儿去收买李郎中时,‘不慎’遗落的。李郎中不敢私藏,昨日便交到了我的手上。簪上有你的闺名,妹妹,这,你又该如何狡辩?!” 证据,一环扣一环。 物证,人证,乃至收买人证的证据,俱全! 这是一张天罗地网,华蓝玉自以为是猎人,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网中之物! 华蓝玉看着那枚银簪,如遭雷击,浑身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紫色。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全完了。 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最丑陋不堪的内里。 “玉儿……”燕城也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摇摇欲坠的华蓝玉,又看看华玉安手中的银簪,脑中一片混乱。 “父皇!” 华玉安猛地转身,对着龙椅上的肃帝,重重跪下!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那是积压了十九年的委屈与悲愤。 “女儿不孝,让您蒙羞。但女儿敢问父皇一句,如今真相大白,您预备如何处置,这个处心积虑、污我名节、辱我生母的——好妹妹?”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极重,字字泣血。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肃帝的身上。 肃帝的脸色变幻莫测,青一阵白一阵。他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泫然欲泣的华蓝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心疼。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竟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威严,“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罢了。” ……罢了? 华玉安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听肃帝继续说道,“不过是一场误会。蓝玉年纪小,心思单纯,想必是听信了下人的谗言,才会行差踏错。你做姐姐的,大度一些,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一场误会?” 第59章 让她吞下这所有的冤屈与血泪 华玉安轻轻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 她看着龙椅上那个面容威严的男人,那个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他看到了真相,看到了证据,看到了那淬着毒的算计。 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用轻飘飘的“一场误会”,抹去了她险些被毁掉的清白。 他用“年纪小,心思单纯”,包庇了华蓝玉那蛇蝎一般的心肠。 他让她“大度一些”,让她吞下这所有的冤屈与血泪。 原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谁的父亲。 这一刻,华玉安忽然感觉不到任何愤怒,也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了。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在肃帝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终于连最后一丝温热的血,也流尽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灰烬。 她缓缓地,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极轻、极淡,却又说不出的悲凉与决绝的笑。 “父皇……说的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再无一丝波澜。 “是儿臣……不懂事了。” 这几个字,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入死寂的大殿,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燕城一愣,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服软。 华蓝玉那惨白的脸上,也瞬间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的松弛。 就连龙椅上的肃帝,紧绷的下颌也微微缓和,以为这场让他颜面尽失的闹剧,终于要以他所期望的方式收场。 然而,华玉安没有退下。 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只是缓缓地,转过身。 殿门口,一直垂首侍立的宫女,不知何时已捧着一个黑漆嵌螺钿的长盒,无声地等候着。 华玉安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终于燃起了一星幽微的、冰冷的火光。 “父皇说儿臣不懂事,儿臣认。” 她轻声说着,一步一步走向绿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儿臣自幼丧母,无人教导,确实……不懂这宫里的规矩。” 她顿住脚步,回眸,那抹极淡的笑意重新回到唇边,却比殿外寒冬的风还要刺骨。 “所以今日,儿臣便让您看看,儿臣究竟有多‘不懂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亲手打开了那个漆盒! “啪嗒”一声轻响,在这针落可闻的大殿里,宛如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红色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华玉安没有半分犹豫,素手纤纤,取出了第一样—— 一支通体乌黑的羽箭。 箭簇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诡异的幽蓝光泽。 而箭杆的末端,清晰地刻着一个徽记——那是皇家禁军的标记! “父皇可还认得此物?” 华玉安举起羽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皇家秋猎,晏大人帮儿臣挡了一箭,差点命丧黄泉,便是这支箭,从暗处射来,险些……要了儿臣的命。” 肃帝瞳孔骤然一缩! 秋猎之事他知道,只当是意外,此刻看到这支禁军制式的羽箭,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箭上淬了‘墨毒’。”华玉安仿佛没有看到他骤变的神色,继续平静地陈述,“若非儿臣命大,此刻早已是一具枯骨。” “你……你这是何意!”华蓝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尖声叫道,“姐姐,你拿出这个,难道是想污蔑……” “我没有污蔑任何人。” 华玉安打断了她,目光如刀,直直射向华蓝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说着,她放下羽箭,取出了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卷叠得整齐的宣纸。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纸页之上,是遒劲有力的笔迹,详述了一桩密事。而在那供词的末尾,赫然按着四个鲜红刺目的指印! “这是禁军统领陈武,以及当日巡守的三名侍卫的亲笔供词。” 华玉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文书。 “他们于秋猎后三日,在城外截获了一名形迹可疑之人。经盘查,此人乃蓝玉公主母家的远房表哥。而在他的袖中,搜出了这个——” 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供词的最后几行字上。 “——一封蓝玉公主的亲笔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但最后五个字,我想,在场之人都认得。” 她的目光扫过脸色煞白如纸的华蓝玉,扫过满眼震惊与混乱的燕城,最后,定格在龙椅上已然面沉如水的肃帝脸上。 她一字一顿,念出了那淬着无尽恶毒的字句,“——除、之、而、后、快!” “轰!” 燕城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除之而后快?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摇摇欲坠的华蓝玉。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柔弱善良、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落泪的玉儿,会写出这样的话? “假的!都是假的!”华蓝玉终于崩溃了,她状若疯狂地尖叫起来,“父皇!这是她伪造的!是她屈打成招!是她要害我!这个毒妇,她一直嫉妒我,她要毁了我啊!” 她哭喊着,扑向肃帝的龙椅,想要寻求庇护。 肃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明黄的龙袍下,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华玉安,那眼神,是帝王被冒犯、被逼到绝境的暴怒。 “华玉安!你放肆!” “我放肆?”华玉安笑了,那笑意里满是苍凉与决绝,“父皇,我还有更‘放肆’的。” 她看也不看歇斯底里的华蓝玉,从容地取出了漆盒中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已经风干的马料残渣,旁边,还附着一张盖着太医院朱红大印的验毒文书。 “这是从我秋猎时所乘的马槽中取出的残渣。太医院的验毒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这马料里,被人掺了‘疯魔草’。” “此草无色无味,却能令马匹性情癫狂,不受控制。届时,我从马上摔落,被万马践踏而死,只会是一场无人追究的‘意外’。” 一支淬了剧毒的冷箭。 一封“除之而后快”的密信。 一份能致人死无全尸的毒马料。 三样东西,安安静静地摆在殿中,却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谎言,都撕了个粉碎!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不是“误会”,不是“年纪小”,而是处心积虑、不死不休的谋杀!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华蓝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瘫软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燕城,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石像。 他的目光从那支毒箭,移到那份供词,再落到那块马料上。 每一眼,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秋猎时,华玉安失踪,他心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他想起了华蓝玉事后病倒,他衣不解带地照顾,还怒斥华玉安冷血无情。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维护华蓝玉,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华玉安,厌恶她,甚至动手伤她…… 原来,他一直信之、爱之、护之的人,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而他亲手推开、百般作践的,才是那个险死还生、独自在深渊里挣扎的受害者。 荒唐。 何其荒唐! “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燕城眼前一黑,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燕城!” 华蓝玉的惊叫响起。 但华玉安充耳不闻。 她做完了她该做的一切。 她没有再去看任何人,只是转身,将那三样东西,一件一件,重新、仔细地放回了漆盒之中。 那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埋葬自己最后一点可悲的过往。 然后,她盖上盒盖,捧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求一句公道,没有再问一句“如何处置”。 因为她已经知道答案。 也已经……不再需要了。 当真相需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自证时,它本身,就已是最大的笑话。 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宁为玉碎的孤勇与决绝。 她的背影,在那身素衣的包裹下,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燕城被两个內侍狼狈地扶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方才那三样证物给生生震碎了。 华蓝玉的哭喊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小兽般的呜咽。 她瘫在地上,发髻散乱,华美的宫装上沾满了灰尘与泪痕,再不见往日半点受尽恩宠的娇矜模样,只剩下被揭穿所有伪装后的恐惧与狼狈。 而龙椅之上,肃帝的脸色铁青,呼吸沉重。 帝王的威仪与身为父亲的难堪在他脸上交织,形成一种可怖的沉默。 那双掌控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离去,带着这惨烈的真相,消失在这场风暴的尽头。 然而,华玉安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那穿堂的冷风吹干她眼角最后一点即将凝结的湿意。 她走了,又能去哪里? 这座宫殿是她的牢笼,也是她唯一的战场。 今日若不能将这十九年的恩怨、血泪、冤屈做个了断,那她走出这扇门,也不过是从一座小囚笼,走进了一座更大的、名为天下的囚笼。 她不求他们能幡然醒悟,更不奢求那迟来的父爱与公道。 她只是要让他们看着。 看着他们亲手将一个满怀希冀的女儿、一个曾经痴情的少女,逼成了什么模样。 看着这所谓的亲情、爱情,在赤裸裸的利刃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于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她的步伐很稳,比来时更稳。 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里,再无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封千里的荒原。 她无视了燕城那陡然抬起的、混杂着惊愕与痛苦的目光,也无视了华蓝玉因她的折返而骤然加剧的颤抖。 她径直走到了大殿中央那张用来陈设赏赐的长案前。 “啪。” 她将手中的黑漆盒,重重地放在了紫檀木的案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像是一记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后,她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重新取了出来。 动作沉稳如铁,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仪式感。 第一件,是那支淬了“墨毒”的禁军羽箭。她将它横置于案首,乌黑的箭簇直指龙椅的方向,无声地诉说着来自至亲的致命威胁。 第二件,是那份禁军统领的供词与华蓝玉的亲笔信。她将信纸完全展开,用一方玉镇压住,那五个字——“除之而后快”,就那么张扬的、恶毒的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第三件,是那份太医院的验毒文书与“疯魔草”的残渣。她将它们并排放在信纸之侧,冰冷的白纸黑字,与那枯黄的草料形成了最讽刺的对比。 三样铁证,一字排开。 第60章 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那份凉意,顺着膝骨,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底的万分之一寒。 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孤松,任凭风刀霜剑,也绝不弯折分毫。 恰在此时,殿外最后一道夕阳的余晖穿过高大的殿门,斜斜地打在她的肩头。 那光芒将她素白的衣裙边缘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却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单薄、易碎。 光线照亮了她微微扬起的脸,映出了她眼底那一片毫不退让、也再无祈求的锋芒。 她没有再看身侧那个瘫软如泥、抖若筛糠的华蓝玉一眼。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只落在御座上那个神情晦暗不明的男人身上。 她的父皇。 “陛下。” 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不再是“父皇”,而是“陛下”。 两个字,斩断了血脉,隔开了君臣。 肃帝的瞳孔猛地一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华玉安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儿臣自幼生长宫中,蒙陛下圣恩,十九年衣食无忧。儿臣……无以为报。” 她的指尖,轻轻地叩了叩面前的长案,叩在了那卷写着“除之而后快”的供词上。 指腹缓缓划过纸页上“惊座驾放万鹿”“野狼袭击”“狩猎场惊马”、“毒箭袭身”的字样。 那是华蓝玉两次欲置她于死地的铁证。 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真相。 “只是儿臣愚钝,有几件事,始终想不明白,还请陛下……为儿臣解惑。” 她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片坦然的苍凉。 “此三样证物,在此。”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刀,“一为构陷,二为刺杀。桩桩件舍,都欲将儿臣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儿臣想问陛下,这在鲁朝律法中,当判何罪?” 她顿了顿,不等肃帝回答,又指向瘫软在地的华蓝玉,话锋一转,却更加诛心。 “蓝玉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是鲁朝最娇贵的明珠。她体弱,便可心如蛇蝎吗?她受宠,便可草菅人命吗?” “陛下……”华蓝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微弱的哀求。 “闭嘴!” 这一次,呵斥她的,竟是龙椅上的肃帝! 肃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华玉安,那眼神里有被逼到绝境的震怒,有被当众诘问的难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虚。 华玉安却笑了,那笑意极淡,却比哭更令人心碎。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答案。” 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额头轻轻触碰着冰凉的地面,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儿臣华玉安,生母卑贱,是皇室之耻,儿臣自知。” “儿臣蒲柳之姿,不堪为皇家公主,儿臣也认。” “儿臣今日,不求陛下为我主持公道,更不求陛下严惩真凶。” 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血里碾磨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儿臣只求陛下,看在儿臣……亦是您血脉的份上,给儿臣一个了断。” “从此以后,华玉安与皇家,与过往种种,再无瓜葛。” “请陛下,成全。” 成全? 成全她什么? 成全她斩断血脉,割裂过往,从此萧郎是路人吗? 肃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龙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跪在下方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身影,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无力的狂怒。 他想斥责她不知好歹,想骂她大逆不道,想用帝王的雷霆之怒,将她这点可怜的骨气碾得粉碎。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那三样摊开在长案上的证物,如三道无声的诘问,正死死地盯着他。 因为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再无半分孺慕之情的眼眸,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偏袒、冷漠与不公。 他能说什么? 说这都是误会? 连燕城那个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的蠢货都呕了血,他又如何自欺欺人? 说会严惩蓝玉? 那可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女儿,是他对那个女人所有亏欠的寄托! 一时间,帝王竟被自己的亲生女儿,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想先用怀柔之策将此事按下,寻一个“误会”的由头,日后再做计较…… 然而,华玉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肃帝开口的前一刹那,她缓缓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一片寒潭般的眸光。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柔软的伪装,只剩下坚不可摧的决绝。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比方才更加清晰,更加冷冽,像淬了冰的银针,一字一句,直刺人心。 “陛下如果无法成全,您是不是仍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要是这样,儿臣无话可说。” 这话听似退让,实则却是最诛心的嘲讽。 肃帝刚要出口的托词,瞬间被这一句话堵得死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华玉安仿佛没有看到,她依旧跪得笔直,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儿臣生母早逝,在这世上,唯余两样遗物。一样,是她留下的玉髓,另一样,是她赠予儿臣的清白之身与声名。”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离世那年,同样彻骨的寒意。 “如今,玉髓儿臣已从燕国公府取回。”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射龙椅! “可这清白与声名,却被构陷、被玷污,被踩入尘泥!儿臣斗胆,恳请陛下,为儿臣正名!”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振聋发聩。 “若……若在陛下眼中,皇家连自家公主的性命与声名都护不住,那儿臣留在这吃人的宫里,还有何用?”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燕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从未想过,那个曾经追在他身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华玉安,竟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瘫在地上的华蓝玉,哭声都为之一滞,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华玉安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自嘲。 “既如此,儿臣愿自请前往皇陵,终生为生母阮氏看守灵位,诵经祈福。” “如此,既可免了再遭人处心积虑的暗算,也省得因儿臣这点微末之事,让天下人耻笑我鲁朝皇家——” 她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出鞘! “——不分忠奸,不辨是非!” “轰!”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大殿中央,砸在了肃帝的心头!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 皇陵! 她竟敢提皇陵!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室宗亲犯下大错,被剥夺一切尊荣后,圈禁至死的冷宫! 是比死还难堪的流放之地! 一个即将去和亲的公主,自请去守皇陵? 这话若是传出去,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何在?鲁朝皇室的威严何在?! 天下人会如何议论? 他们不会说华玉安大逆不道,只会说他这个父亲、这个君主,偏袒蛇蝎养女,苛待亲生骨肉,逼得公主走投无路! 届时,朝野非议,史官笔伐,他肃帝将成为千古笑柄! “你……你放肆!” 肃帝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华玉安的手都在颤抖,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种可怖的绛紫色。 他想杀了她。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这个孽障,这个污点,她不仅活着,还敢用整个皇室的声誉来威胁他!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一直侍立在龙椅之侧,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高公公,动了。 他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手中那方白玉所制的笏板,在掌心轻轻叩击了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清脆,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之力,瞬间打破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躬下身,声音沉稳而恭敬,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请息雷霆之怒。” 他没有去看华玉安,甚至没有去看华蓝玉,目光只落在肃帝紧绷的龙袍一角。 “陛下,玉安公主所言,虽有冲撞之嫌,却……句句在理。” 肃帝猛地转头,眼神如刀,死死剜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奴才。 高公公却仿佛未见,继续不卑不亢地说道,“长案之上,三样证物,桩桩件件皆有实证。禁军统领的画押,蓝玉公主的亲笔,太医院的验毒文书……此皆为铁证,无可辩驳。” “陛下,国法无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之事,早已不是家事。若不给天下一个交代,不给玉安公主一个公道,恐难服众啊。” 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话语里的分量却更重了。 “更何况,此事一旦处置不当,流言蜚语传出,于蓝玉公主的名声,于陛下的圣名,于整个皇家的威严……都将是莫大的损伤。” 高公公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肃帝被怒火烧得混沌的头脑上。 是啊。 损伤。 他可以不在乎华玉安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圣名与皇家的威严! 高公公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给他递台阶。 处置了华蓝玉,是陛下大义灭亲,彰显国法;而不处置,就是他这个皇帝昏聩无能,包庇罪女!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第61章 迟来的公道,不是公道 肃帝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中的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目光从高公公身上移开,越过长案上那些刺目的证物,最终,落回到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儿身上。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儿,那个他亲手造就的、淬满了寒冰与利刺的女儿,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失控”的恐惧。 她不再是那个怯懦地跟在他身后,只求一个回眸的可怜虫。 她是一把磨砺了十九年的剑,今日终于出鞘,剑锋所指,竟是他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颜面! 这一刻,肃帝忽然意识到。 十九年了。 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去看清。 而如今,当他终于看清时,她却已经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永世无法逾越的鸿沟。 高公公的话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理智艰难地回笼。 他知道,老奴才说得对。 今日之事,早已不是他想压下就能压下的家务事了。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殿外隐约已有闻讯而来的臣子身影,他若再一意孤行地偏袒,丢的便是整个鲁朝的国体。 可让他就此惩处蓝玉……那可是他放在心尖上疼了十八年的女孩儿,是他对那个逝去女人的所有念想和补偿! 就在这君心摇摆,天平将倾未倾的死寂时刻—— “宣——金陵晏氏,晏少卿,觐见——” 一声清亮悠长的通传,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肃帝猛地一怔。 晏少卿? 他怎么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门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来。 他身着绯色官袍,衬得面容愈发如玉,神情冷峻淡漠,步履从容不迫。 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仿佛能将这殿内所有的污浊与纷乱都隔绝在外。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优雅从容。 “臣,晏少卿,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清越冷冽,如玉石相击,在这压抑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肃帝的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问道,“晏爱卿不在吏部当值,此刻入殿,所为何事?” 晏少卿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扫过瘫软在地的华蓝玉,又掠过跪得笔直的华玉安,最后才重新落回到龙椅之上。 “回陛下。”他语调平稳,不带一丝情绪,“臣有要事启奏,事关玉安公主与蓝玉公主清誉,更关乎皇家法度。臣,不敢不报。”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月余前,玉安公主差点在庙中遇害。这是蓝玉公主遣身边宫女,私下威逼利诱李郎中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在,那宫女已于大理寺画押招认,称其奉蓝玉公主之命,要让李郎中——” 晏少卿微微一顿,吐出的最后几个字,冰冷得像刀子。 “——‘永远闭嘴’。” “是玉安公主先她一步保住了李郎中,想必圣上刚刚已经见过此人了。” 轰! 如果说方才华玉安拿出的三样证物是重锤,那么晏少卿此刻呈上的这份供词,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将所有的证据链条,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从最初的构陷推人,到后来的买凶刺杀,再到此刻的威逼证人……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的……” 瘫坐在地上的华蓝玉,在听到“永远闭嘴”四个字时,浑身剧烈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先前那副梨花带雨的柔弱伪装,此刻已然尽数碎裂,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与狼狈。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肃帝脚下,死死拽住那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疯了似的摇着头,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调子。 “父皇……父皇救我……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是他们……是他们都在陷害我!是华玉安!是她恨我!她嫉妒您疼爱我,所以才设下这等毒计……”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却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在晏少卿拿出的这份铁证面前,任何言语都已是苍白无力。 肃帝低头,看着脚边这个哭得涕泪横流、状若疯癫的养女,再抬眼看看长案上那堆积如山的、一份比一份更触目惊心的证物,最后,他的目光穿过大殿,看到了殿外廊下那些影影绰绰、正探头探脑的朝臣身影…… 他知道,今日,他再也保不住她了。 为了保住她,他就要牺牲掉自己作为君主的公正,牺牲掉整个皇室的威严,甚至可能激起以晏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的不满。 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肃帝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张威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深刻的疲惫与苍凉。再次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挣扎与温情都已褪去,只剩下帝王应有的冷酷与决断。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沙哑而沉重。 “传朕旨意。” 华蓝玉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只听肃帝那冰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响在金銮殿上, “蓝玉公主华蓝玉,心性狠毒,屡犯大错,蓄意谋害皇姐、污蔑皇亲清白,罪证确凿,无可抵赖!” “着,即刻起禁足于公主府,非诏不得出府半步!” “着,罚没其府邸半数家产,用以补偿受牵连之人!” “另,下旨昭告全城,明辨玉安公主华玉安之清白。此前所有流言蜚语,若有再敢传播者,一律以诽谤皇家、动摇国本论处!” 圣裁已下。 “不——!” 华蓝玉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她死死抓着肃帝的龙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父皇!您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您的玉儿啊!您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父皇——!” 然而,肃帝只是冷漠地抽回了自己的衣摆,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华蓝玉眼中的光芒,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巨大的打击与恐惧袭来,她眼前一黑,彻底晕厥了过去。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将她拖了下去。 肃帝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都退下吧。”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靠在龙椅上,神情晦暗不明。 大殿之内,转瞬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华玉安自始至终,都静静地跪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看着这一场闹剧的收场,心中不起丝毫波澜。 迟来的公道,不是公道。 用她遍体鳞伤、用绿衣和绿药的性命换来的清白,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她缓缓地、郑重地,朝着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叩下了最后一个头。 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一如她此刻的心。 “儿臣。”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疏离,再无半分过去的孺慕与依赖,“谢陛下,还儿臣清白。” 一声“儿臣”,而非“女儿”,已然划清了所有界限。 这声称呼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肃帝心中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靠在龙椅上,看着那个缓缓抬起头的女儿,那张肖似其母的清丽面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足以颠覆皇室颜面的对峙,对她而言,不过是掸去衣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令他心惊。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高公公与徐福海皆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父女之间无声的、最后的割裂。 “不——!华玉安!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殿外,华蓝玉凄厉的诅咒声由远及近,又被强行拖拽着,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宫门厚重的“吱呀”声彻底隔绝。 那声音里淬满了最恶毒的怨恨,像一条毒蛇,试图穿透殿宇,缠上华玉安的脖颈。 然而,华玉安只是静静地听着,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缓缓地,试图从冰冷坚硬的金砖上站起身。 长久的跪姿让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血液仿佛凝固在了膝盖处。 她刚一用力,一股尖锐的酸麻感便如潮水般涌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再度栽倒下去。 就在她即将失态的瞬间,一只手,温和而有力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那股力道并不突兀,却稳如磐石,恰到好处地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隔着一层薄薄的宫装,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 华玉安一怔,侧头望去。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的身侧。 他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入其眼,可扶着她的那只手,却异常沉稳。 “玉安公主,当心。” 他低声道,声音清冽如山涧泉水,却奇异地驱散了她耳畔方才华蓝玉那恶毒的诅咒。 他收回手,动作自然而然,没有半分逾矩。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帕子,上好的云锦,质地柔软,入手竟带着一丝温热。 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绣样,只在角落里用银线绣着一株清雅的冷杉,散发着极淡的、混合着墨香的草木气息。 华玉安的指尖冰冷,触碰到那方温热的帕子时,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默默接过,低声道,“……多谢晏大人。” 她没有用帕子去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只是将其紧紧攥在掌心。 那一点点温暖,仿佛是穿透了十九年寒冬的第一缕微光,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站稳了身子,再次抬眼,望向了御座之上那个脸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她的生身父亲。 肃帝也在看着她。 第62章 心口的血洞无法抹平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被忤逆的震怒,有颜面尽失的狼狈,有对华蓝玉的心疼不舍,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眼前这个女儿的决绝所带来的陌生与惊惧。 他以为他掌控着一切,却发现,他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个自幼养在深宫,如同一株无声野草般的女儿。 今日,这株野草,长成了参天大树,枝桠坚硬,根系深扎,甚至动摇了他这棵“参天大树”的根基。 华玉安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 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之事,远未结束。 所谓的“圣裁”,所谓的“还她清白”,不过是父皇在铁证如山、朝臣在侧的压力之下,为保全帝王颜面与皇家体面,做出的最无奈、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出于父爱,不是出于愧疚,仅仅是权衡利弊后的政治决断。 他罚了华蓝玉,禁足、没收家产、昭告全城……看似严厉,却终究留了她一条性命,保住了她公主的尊荣。可绿衣呢?绿药呢?那个为了维护她,死在杖下的鲜活生命,谁来还? 她额上的伤疤,心口的血洞,那些在无数个日夜里独自舔舐的屈辱与痛苦,又岂是区区一纸诏书能够抹平的? 父皇的心,依旧是偏的。 今日被迫惩处了心爱的养女,这份迁怒,这份怨恨,日后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应在她的身上。 前路,依旧是刀山火海,步步荆棘。 但…… 华玉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肃帝身上移开,余光轻轻扫过身侧那道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影。 掌心里的那方帕子,温度依旧。 她忽然觉得,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似乎……也不是那么绝望了。 至少,有人愿意在她将倾之时,扶她一把。 至少,有人愿意在她孤立无援之时,递上一份无可辩驳的铁证。 至少,她看清了所有人的真面目,也终于下定决心,斩断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一个男人的爱而卑微乞求,不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父爱而委曲求全。 她为的,是自己。 是惨死的绿衣绿药。 是含冤而去的母亲。 她要讨回的,不仅仅是公道。 更是尊严。 想到这里,华玉安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挺直了脊背,那因久跪而摇晃的身体,在这一刻站得笔直,仿佛任何风雨都再也无法将其压垮。 她对着御座上的肃帝,最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动作一丝不苟,却疏离得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儿臣告退。”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缓缓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金銮殿的地面光洁如镜,倒映出她纤细却决绝的背影。 晏少卿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他随后也躬身行礼,“陛下,若无他事,臣也告退了。” 肃帝疲惫地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晏少卿转身,跟随着华玉安的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大殿。 金色的阳光从殿外泼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极长,极长…… 而龙椅之上,肃帝独自一人,枯坐在那片巨大的、冰冷的阴影里,久久未动。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 腊月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鹅毛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日一夜,将巍峨的宫城尽数染成一片刺目的惨白。 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平日里的富丽堂皇,此刻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覆盖,透着一股萧索与死寂。 瑶华宫内,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殿门紧闭,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却隔不断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上好的龙涎香混着数十种珍稀药材熬煮的气息,非但没有带来半点安宁,反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殿内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濒临窒息的绝望里。 明晃晃的烛火将内殿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影。 一群太医跪在地上,为首的张院判额上冷汗涔涔,连头都不敢抬。 而在他们面前,那个往日里风光无限、人人称羡的燕国公世子,此刻却早已没了半分世家公子的从容。 燕城一身锦衣华服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双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就守在那张雕花沉香木大床边,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人儿。 华蓝玉静静地躺着,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她那张总是带着天真娇憨笑意的脸蛋,此刻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曾经灵动的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灰败的阴影。 她病了,病得很重。 自从那日被从金銮殿上拖出去后,她回来便发起了高烧,日夜说胡话,梦里全是华玉安那张冷漠平静的脸,和那一句冰冷的“儿臣”。 高烧退后,她便一病不起,水米不进,一天比一天虚弱,仿佛生命力正被一点点抽干。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好?!” 燕城猛地回头,一把揪住张院判的衣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你们不是号称御医吗?全天下最好的药材都堆在了这里,为什么她还是这个样子?说话!!”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张院-判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战战兢兢地回道:“世……世子息怒!蓝玉公主这病……这病非药石可医啊!” “放屁!”燕城双目赤红,状若疯癫,“什么叫药石可医?!她是受了风寒?还是中了毒?你们连病根都找不出来,算什么太医!” “世子!”张院判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公主殿下……她是心病啊!那日金銮殿上受了惊吓和屈辱,一口气堵在胸口,郁结于心,伤了根本。这……这是心火耗尽了元神,除非……除非公主自己有求生的意志,否则,否则神仙难救啊!” “心病?” 燕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喃喃自语:“心病……怎么会是心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彻骨的恨意,那恨意如同实质,几乎要将整个宫殿点燃。 “是她!是华玉安!”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一定是她搞的鬼!她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她肯定用了什么阴邪的法子,什么巫蛊之术!对!一定是这样!”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张院判,“去查!给本世子去查!查她宫里,查她身边所有的人!她一定藏了什么东西!快去!” 张院判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世子,万万不可啊!玉安公主如今……今非昔比。那日之后,陛下虽未明说,但宫里上下谁还敢轻易招惹她?没有陛下的旨意,擅闯公主寝宫,那是死罪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燕城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炭盆,火星四溅,烫得几个小太监惊叫着躲开,“她要是活不了,华玉安也别想活!” 他眼中的疯狂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这个曾经深爱着华玉安,失忆后又将她弃如敝履的男人,如今为了另一个女人,彻底变成了一头失控的野兽。 他只知道,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快要碎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华玉安。 他忘了,是他亲手将华玉安推入了深渊。 他忘了,是他为了退婚,将她生母的丑闻传得人尽皆知。 他忘了,是他一怒之下,用青铜锅砸破了她的头。 他只记得金銮殿上,华玉安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和华蓝玉被拖出去时那绝望凄厉的哭喊。 在他心里,华玉安的平静就是最大的挑衅,是胜利者的炫耀。 而华蓝玉的眼泪,则是世间最深的痛楚。 “燕城。”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燕城的好友梨苑匆匆赶来,一把拉住他,“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让我怎么冷静?!”燕城甩开他的手,指着床上的华蓝玉,声音里带着一丝崩溃的哭腔,“你看看她!你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她快要死了!你懂吗?” 梨苑看着床上的人,也是心头一沉,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保持理智:“我懂!可你在这里发疯有什么用?张院判说的是心病!你就算把华玉安抓来千刀万剐,蓝玉公主就能好起来吗?” “那也得让她付出代价!”燕城恨声道,“是她毁了玉儿!是她毁了一切!” “代价?”梨苑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你拿什么让她付出代价?用你燕国公世子的身份?别傻了,燕城。你还没看明白吗?现在的华玉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搓圆捏扁的华玉安了。” “她手握你为了退婚散播谣言的把柄,有肃帝‘误会一场’的亲口定论,金銮殿上,她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和皇室划清了界限。她现在是一个‘受害者’,一个被皇室亏欠的‘功臣之女’。你现在动她,就是跟陛下作对,跟朝堂舆论作对!” 这一字一句,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燕城的怒火之上。 是啊,他能怎么样呢? 去陛下那里告状? 告华玉安害了华蓝玉? 证据呢? 所有太医都说是心病。 私下里动手? 如今的华玉安深居简出,身边有晏少卿暗中递过去的人手护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对那个曾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束手无策。 这种无力感,比刀割还要难受。 “呵……”燕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束手无策……我竟然会对她束手无策……”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到床边,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华蓝玉冰冷的脸颊。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眼中的疯狂却愈发浓烈。 “玉儿,你听着。”他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语,“你不会有事的。等你好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江南,去塞外,去哪里都好。” “至于她……” 风雪,仍在继续。 这场席卷了整个京城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第63章 理智彻底被疯狂吞噬 燕城的眼神,穿透了摇曳的烛火,望向了殿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与风雪,仿佛能看到另一座宫殿里,那个清冷决绝的身影。 “她欠你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我发誓。” 瑶华宫内,死一样的寂静。 燕城那句淬着寒冰的誓言,仿佛还凝结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床榻上毫无生气的华蓝玉,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绝望野兽,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毁灭。 梨苑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此刻的燕城,已然听不进任何道理。他所有的理智,都随着华蓝玉那微弱下去的呼吸,一并燃烧殆尽了。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面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 随即,一道瘦削诡异的身影,如鬼魅般闪了进来。 来人身形干枯,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破烂的藏青色道袍,头上松松垮垮地挽着一个道髻,几缕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侧,更衬得他那张脸颊凹陷、颧骨高耸的面容多了几分阴气。他手里拿着一柄拂尘,双眼半睁半闭,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可那双偶尔睁开的眸子里,却闪烁着精明算计的贼光。 “世子。”下人快步上前,在燕城耳边低语,“这是小的从城外青云观请来的玄清道长,据说能通鬼神,解奇症。” 燕城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听闻此言,眼中那点死灰般的绝望瞬间被一簇火苗点燃。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那道士的手臂,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道长!你若能救她,我燕国公府必有重谢!” 那玄清道长被他抓得一个趔趄,却不见半分惊慌。 他慢悠悠地抽出自己的手,拂尘一甩,故作高深地扫了燕城一眼:“世子稍安勿躁。救人乃我辈分内之事,谈谢礼,俗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燕城,径直走向华蓝玉的床榻。 他没有像太医那般切脉问诊,只是背着手,迈着一种奇异的步子,绕着床榻走了整整三圈。 每走一步,他口中便念念有词,吐出的音节古怪而晦涩,听得殿内众人一阵心悸。 三圈走罢,他停在床头,伸出两根枯柴般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掐指疾算,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激烈交锋。 整个内殿,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燕城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才能让他勉强维持站立。 半晌,那玄清道长装模作样的推算完毕,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惋惜的神情。 “道长!到底如何?!”燕城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 玄清道长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世子,公主殿下这不是病,是被人借了命数啊!” “借命数?!”燕城浑身一震。 “不错。”道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此乃宫中禁术,以至亲血脉为引,窃取他人气运生机。公主殿下本是凤格之命,如今却生机枯竭,定是有人用了她的生辰八字,设下了歹毒的阵法!” “是她!一定是华玉安!”燕城几乎是瞬间就嘶吼出声。 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懂那些巫蛊之术! “嘘——”玄清道长连忙拉住他,“世子,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声张!否则打草惊蛇,那人毁了阵法,公主殿下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燕城强压下心头的狂怒,一把攥住道士的衣领,双目赤红地逼问:“那要如何破解?说!要如何才能救玉儿?!” 玄清道长被他眼中的疯狂骇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如同毒蛇吐信:“解铃还须系铃人。此阵以血为引,便需以血为解。” 他顿了顿,阴笑道:“要救公主,唯有一法——寻一位‘纯阴命格的皇室血脉’,取其心头一碗热血,做成药引,让公主服下。以至阴之血,冲破那至邪之阵,方能为公主……换回命数!” 纯阴命格……皇室血脉……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在燕城脑中轰然炸响! 他甚至不用去想,一个名字就脱口而出——华玉安! 她生于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冬至日。 她的母亲出身卑贱,死得不明不白。 她虽有公主之名,却活得比宫女还不如,命格至寒至阴! 她是皇室血脉,她是纯阴命格! 她就是那唯一的药引! 这一刻,张院判那句“心病难医”的废话被他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去他娘的心病! 什么巫蛊,什么借命,真假又如何? 这道士给了他一个方法,一个能救活玉儿的希望! 这就够了! 华玉安害了玉儿,现在,用她的血来救玉儿,天经地义! 燕城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与理智彻底被疯狂吞噬。 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瞬间从绝望的死灰,变成了觅食的野狼才有的,那种贪婪、残忍而又决绝的幽绿! 他松开道士,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嘶吼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人将应声而入,个个身形彪悍,腰佩长刀。 原来自从华玉蓝病重后,皇帝感动燕世子的真情,特许他每日进宫照看,还拨了一些侍卫保护华玉蓝。 “世子有何吩咐!” 燕城眼中杀意沸腾,没有半分犹豫,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都跟我走!去把华玉安给本世子抓过来!” “燕城!你疯了?!” 一直沉默的梨苑终于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冲上来拦住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取人心头血!不是割破手指!那是杀人!你这是要杀了玉安公主!” “杀了她又如何?!”燕城一把将他推开,力道之大,让梨苑踉跄着撞在了门框上。他面目狰狞,状若疯魔,“是她先要杀玉儿的!我不过是以牙还牙!她欠玉儿的,今天,我就要让她用心头血来还!” “可那是公主!你擅闯公主寝宫,强行掳人,这是谋逆的大罪!燕国公府都保不住你!”梨苑急得口不择言。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燕城一脚踹开殿门,冰冷的风雪瞬间倒灌进来,卷起他凌乱的衣袍,“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拦我!谁敢挡路,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他已提步跨出瑶华宫。 身后十余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但是心里面都清楚皇帝的心思,于是,紧随燕城其后,一行人煞气腾腾,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冲进了那漫天的风雪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遮蔽了天日,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惨白里。 燕城带着人,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朝着那座被他厌弃了无数次的宫殿,杀气腾腾地冲去。 那把曾砸破她额头的青铜锅,尚有余温。 而这一次,他手中那把无形的刀,已然对准了她的心脏。 琉璃阁,一如既往的凄清。 殿外风雪呼啸,如鬼哭神嚎,衬得殿内这一隅的安宁,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华玉安正跪坐在一方小小的炭炉前,借着炉火微弱的光,痴痴地看着手中之物。 那是一支打磨得温润光滑的木簪,样式简单至极,却被她摩挲了无数遍,簪头那朵小小的海棠花,都泛着柔和的包浆。 这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是啊,母亲…… 胸口那股被燕城撕开的伤痛,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祟。 她答应了和亲,只为换取母亲的牌位能入国安寺,换取母家一个迟来的清白。 燕城……那个曾许诺会替她向父皇求情,给她一个名正言順身份的少年,如今却成了将她推入深渊最狠的那只手。 也好,都结束了。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木簪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丝冰凉的温存。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痴恋燕城的华玉安,只有一个远嫁图鲁邦的和亲公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殿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生生踹开! 破碎的木屑四散飞溅,裹挟着冰冷的风雪猛地灌入殿内,瞬间扑灭了炭炉里那点可怜的火光,也将桌上那豆点大的烛火吹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华玉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木簪,猛然回头。 只见门外,燕城如一尊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浑身煞气地立在风雪中。 他玄色的锦袍上落满了雪,一双眼睛烧得通红,里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正死死地锁定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个个手按刀柄,将这小小的偏殿围得水泄不通。 “燕……燕城?”华玉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撑着地面缓缓站起,心头涌上一种极致不祥的预感。 她的话音未落,燕城已经像一头捕食的猎豹,一个箭步猛冲进来! 华玉安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间一阵腥甜。 “咳……!”她痛苦地挣扎,双手去掰他那只铁钳般的手,却撼动不了分毫。 “是你!华玉安!是你对不对!”燕城将她死死按在墙上,整个人都凑了过来,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此刻因狂怒而扭曲,口中喷出的热气混杂着雪沫和唾沫星子,溅了她满脸。 “玉儿快不行了!是你用那些下作的巫蛊之术害她!是不是!”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破瓦在摩擦。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华玉安的脸颊涨得通红,眼前阵阵发黑。 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荒谬到极致的悲凉。 第64章 为她精心布置了人间炼狱 巫蛊之术? 他竟将华蓝玉的病,算在了她的头上? 见她不语,只是用一双淬了冰的眸子死死地看着自己,燕城眼中的疯狂更甚。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把人掐死,猛地松了几分力道,但手依旧箍着她的脖子,将她困在墙壁与他之间。 他喘着粗气,猩红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语气也从纯粹的暴怒,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夹杂着威逼与利诱的癫狂。 “华玉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压低了声音,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只要你肯救玉儿……只要你肯拿出解药,或者……或者献出一碗你的心头血做药引……” 心头血?! 华玉安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无端的污蔑,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我便答应,娶你。” 燕城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曾经是她毕生梦想的诱饵。 “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世子妃吗?我成全你!只要玉儿能好起来,我燕城立刻八抬大轿,把你娶进燕国公府!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对她天大的恩赐。 唾沫星子再次溅在她的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华玉安笑了。 在这窒息的压迫下,在这生死的威胁前,她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声破碎而凄厉,像寒鸦在雪地里的哀鸣。 原来如此。 原来在她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可以用“世子妃”之位来交换一碗心头血的物件。 她的命,她的情,她的尊严,竟是这般廉价。 她的笑声像一根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刺进了燕城早已失控的神经里。 “你笑什么?!”他暴怒地低吼,“你不同意?!” 华玉安缓缓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半分爱恋与执着,只剩下无尽的嘲弄与死灰般的寂灭。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 “燕城……你真恶心。” 这四个字,彻底点燃了燕城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面目狰狞,彻底失去了耐心,猛地向后一挥手,厉声喝道:“动手!把她给我绑起来!” 两个侍卫相视一眼,虽有些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华玉安死死咬着下唇,哪怕被他禁锢着,依旧拼命挣扎。 她绝望地看向四周,这偌大的皇宫,竟没有一个人能来救她。 “放肆!你们敢!”她厉声呵斥,试图用公主的身份震慑他们。 可燕城早已疯魔,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好的帕子,扔给其中一个侍卫,命令道:“用这个!堵住她的嘴!” 那侍卫打开帕子,一股浓烈刺鼻的甜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烈性的迷药! 华玉安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们……啊!” 一个侍卫从背后死死抱住她的双臂,另一个则拿着那块浸透了迷药的帕子,不管不顾地朝她的口鼻捂来! “唔……放开……!” 她拼命地偏头躲闪,那支被她紧握在手中的木簪,也在这剧烈的挣扎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那一瞬间,华玉安所有挣扎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断了。 她与过去所有美好的最后一丝牵连,也断了。 冰冷的药巾,最终还是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那股霸道的甜香疯狂地涌入肺腑,剥夺着她的神智。 她的力气在飞速流失,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的,是燕城那张因得逞而显得愈发狰狞、扭曲的脸。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华玉安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恢复了些许意识的。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窄、密闭的漆黑空间里,手脚被粗麻绳捆着,嘴里也塞了布团。 是那个早已备好的黑木箱。 他果然,是计划好了一切,来取她性命的。 箱子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侍卫压低的声音:“世子,到了。” “把她抬进去。”是燕城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 华玉安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漆黑的木箱里,死于窒息,死于绝望。 可她没有。 箱盖被人从外面打开,一股夹杂着尘土与腐朽香灰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当意识如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回归时,最先感知到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躺在一处冰冷坚硬的台子上,触感不似木头,更像是某种打磨过的山石,正贪婪地吸食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粗粝的摩擦痛感,是被粗麻绳死死捆缚的痕迹,稍一挣动,便有黏腻的温热液体从勒痕处渗出,是血。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在昏暗中艰难地聚焦,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周遭的景象,比她昏迷前所见的更加诡异森然。 这里,竟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 佛像早已斑驳剥落,慈悲的面容在蛛网下显得诡异而森然。 那些用朱砂画就的符咒,不知被谁点燃了,正无声地燃烧着,跳动着幽蓝色的鬼火,将整座破败的大殿映照得如同鬼域。 大殿中央,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地上用不知名的红色液体画着诡异的符文阵法,四周点着森森的白烛,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香灰、尘土与朱砂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正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那里,便是为她准备的祭坛。 这里不是皇宫,是城郊。 在这里,就算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在这里,她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燕城,为了华蓝玉,竟为她精心布置了这样一座……人间炼狱。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命运的巨轮碾过,血肉模糊后的麻木钝痛。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华玉安僵硬地转动脖颈,循声望去。 只见那跳动的鬼火光影之间,燕城正缓缓踱步而来。 他手中握着一物,在幽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芒。 那是一柄匕首。 一柄磨得锃亮,薄如蝉翼的银匕首,仿佛不是用来杀人的凶器,而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可握着它的那只手,以及那张脸,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怖。 他脸上再没有半分她所熟悉的温文尔雅,甚至连方才在长信宫的癫狂暴怒都褪去了。 剩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像屠夫在打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牲畜,没有恨,没有爱,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目的性。 当他看到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时,那张薄情的唇,竟缓缓勾起了一抹笑。 那笑意残忍至极,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与垂死挣扎。 “醒了?” 他走到石台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华玉安死死咬着唇,唇瓣被咬出了血,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看着他,看着这张曾让她魂牵梦绕,如今却只想亲手撕碎的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似乎取悦了他。 燕城伸出另一只没拿匕首的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因寒冷而泛青的脸颊,那动作,竟带着几分往日里才会有的温柔缱绻,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华玉安,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应该感到荣幸。” 他收回手,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银亮的刀锋,目光也随之落在上面,仿佛在欣赏什么绝世珍宝。 “玉儿天生体弱,金枝玉叶,她不该受这种苦。而你……”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鬼火,也映着她惨白的脸,“……你生来命贱,身负污秽,如今能用你这身不洁之血,去救玉儿的命,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福气? 华玉安听着这两个字,忽然就想笑。 是啊,她怎么忘了。 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她华玉安,不过是父皇酒后乱性的一个污点,是皇室见不得光的丑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所以,用她的命,去换他们心尖上那个宝贝疙瘩的命,的确是她天大的“福气”。 见她不说话,只是用一双死寂的眼睛盯着自己,燕城似乎有些不耐了。 “你放心,玄清道长说了,只要一碗心头血做药引即可,不会让你立刻就死的。”他用一种施恩般的口吻说道,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事成之后,我答应你的事,依旧作数。我会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入燕国公府,让你做我的世子妃,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华玉安终于笑了。 那笑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嘶哑,像寒风刮过坟地的声音。 “燕城……”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燕城的心上。 “原来,这才是你。” 不是那个失忆后对她冷漠厌恶的燕城,也不是那个会为了华蓝玉而失控发疯的燕城。 而是眼前这个,冷静地、理所当然的,要剜她心取血的恶魔。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她眼中的嘲弄与鄙夷,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伪装出的平静。燕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点虚伪的耐心终于告罄。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低喝一声,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也消失殆尽,“别怪我,华玉安,要怪,就怪你的命!” 话音未落,他猛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银匕首! 那锋利的刀尖在幽蓝的火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她的胸口! 第65章 根本没人值得信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华玉安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刀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绝望而惨白的脸。 她想起了五岁那年,母亲咳着血,将那支木簪塞进她手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安安,要好好活下去……” 她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还未失忆的少年燕城,在桃花树下替她簪上花,信誓旦旦地说:“安安,我会护你一生一世……” 她还想起了不久前,高高在上的父皇,用她母亲的牌位,逼她答应和亲的冷漠眼神…… 原来,他们都骗了她。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护着她。 她想活,可他们,却都想让她死。 “噗嗤——!” 一声皮肉被利器撕开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冰冷的铁器,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剧痛,如同炸开的烟火,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华玉安的身子猛地一弓,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可那痛楚偏又无比清晰,让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胸口涌出的温热液体,被一点一点地抽离。 她低下头,看见那柄漂亮的银匕首,正稳稳地插在自己的心口处。 殷红的鲜血,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素色的宫装,像一朵开在雪地里,妖异而凄美的红梅。 好疼啊…… 可比这剜心之痛更疼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燕城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来人!取碗!” 力气在飞速地流逝,意识如坠冰窟。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燕城那张因为目的即将达成而略显兴奋的、冷酷的脸。 也好…… 那个爱着燕城的华玉安,在这一刀之下,连同她可笑的痴情与卑微的期盼,一起被杀死了。 从此,两不相欠。 若有来生…… 不,她不要来生了。 …… 意识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 剧痛之后,是一种诡异的麻木。华玉安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正在一点点地从那具破败的躯壳中抽离。 她能“听”到自己鲜血流淌的声音,汩汩作响,像一条温暖的小溪,正欢快地奔向死亡的终点。 那些温热的液体浸润了身下的石台,将那些原本狰狞的朱砂符咒,描摹得愈发妖异。 她甚至能“看”到燕城那张因为目的即将达成而略显兴奋的、冷酷的脸。 他正侧头对身后的侍卫下令,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传来,模糊而失真。 “快!莫要让这血污了地!” 多可笑。 他嫌她的血污秽,却又要用这污秽之血,去救他那冰清玉洁的心上人。 华玉安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命如决堤的洪水,从胸口的豁口处汹涌而出,带走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眼前的幽蓝鬼火开始旋转、拉长,变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就这样结束吧。 结束这荒唐、痛苦、从未被善待过的一生。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黑暗的最后一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平地惊雷,猛地炸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荒寺! 那两扇早已腐朽的木门,被人用一种摧枯拉朽的蛮力,从外面生生踹开! 破碎的木屑伴随着漫天风雪,如利刃般倒卷而入,瞬间扑灭了离门最近的几簇鬼火! 凛冽的寒风,裹胁着冰冷的雪沫子,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席卷了整座大殿,将那令人作呕的香灰与血腥气吹散了几分,也让殿内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燕城脸上的得意与急切瞬间凝固,他猛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谁敢闯——”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洞开的门口,风雪交加的暗夜背景下,逆光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仿佛是从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神祇,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从发冠到肩头,再到玄色的衣摆,一片霜白。 他甚至来不及撑伞,任由风雪浸染,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彻骨的寒气。 可比这身风雪更冷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情绪,却又仿佛蕴含着雷霆之怒,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迫感,死死地锁定了殿内的情景。 当他的目光越过惊愕的燕城,落在石台上那个血泊中的、奄奄一息的身影上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晏、晏少卿?!”燕城看清来人,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随即转为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暴怒,“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晏少卿没有理他。 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燕城,仿佛这个燕国公世子,不过是地上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个躺在祭坛上,胸口插着匕首,身下血流成河的女子身上。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毫无生气,只有胸口那朵盛开的“红梅”,鲜艳的刺目。 晏少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她的名字,可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 他从百里之外的晏家祖地,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心知不妙。 燕城那偏执疯狂的性子,他两年前就领教过。 他几乎是想也未想,便弃了温暖舒适的马车,夺过侍卫手中最快的那匹汗血马,一头扎进了这漫天风雪里。 三个时辰。 他不知跑死了几匹马,不知在雪地里摔了多少次,马不停蹄地狂奔了三个时辰。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寒气侵入肺腑,连嘴角都因为极度的严寒与干渴而冻裂开,渗出丝丝血痕。 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一贯冷静自持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疯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冰锥般的穿透力,砸向燕城。 “你疯了!” 燕城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杀意惊得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华蓝玉,他又立刻挺直了腰杆,色厉内荏地吼道:“我疯了?晏少卿,你少管闲事!这是她欠玉儿的!她用这身贱命,换玉儿的平安,是她的福气!” “福气?” 晏少卿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那张冷峻淡漠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他不再废话,抬步便朝石台走去。 “站住!”燕城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晏少卿的咽喉,“我警告你,别过来!今日谁也别想阻止我救玉儿!” 晏少卿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垂下眼,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冰冷剑锋,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也消失殆尽。 “滚开。” “你敢——啊!” 燕城的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手腕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晏少卿竟不知何时欺身上前,以一种快到极致的速度,精准地扣住了他的命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燕城的手腕竟被他硬生生折断! 佩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等燕城反应过来,一只裹胁着雷霆之势的脚,已经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胸口! “砰!” 燕城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数米外的殿柱上,又狼狈地滚落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所有侍卫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惊呆了,竟没有一人敢上前。 晏少卿却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到石台边。 当他终于近距离看清华玉安的惨状时,饶是他见惯风浪,心头也不由得一窒。 那柄银亮的匕首,几乎整个都没入了她的胸膛,只留下一小截柄部在外面。 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已经冷得像一块冰。 “华玉安!”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伸出手,想要碰她,却又怕加重她的伤势。 那双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执笔安天下的手,此刻竟有些无措。 那件沾染着风雪与他体温的玄色大氅,是华玉安坠入无边黑暗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暖意。 但这暖意,对于已然冰封的心来说,太过微薄,也太过迟了。 殿内的死寂被一道苍老而惊惶的声音骤然划破。 那是随晏少卿一同赶来的太医,他踉跄着扑到石台边,只看了一眼华玉安胸口的伤,便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晏大人!这……这匕首入心太深,已伤及心脉……怕是……怕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像四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晏少卿的耳膜,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他那双刚刚因为看到华玉安一丝反应而燃起微光的眸子,瞬间被无边无际的墨色吞噬,翻涌起骇人的血浪。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赤红的眼睛,如索命的恶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罪魁祸首。 “燕城!” 晏少卿的声音,不再是先前的沙哑,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裹胁着冰碴,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焰,砸向燕城。 他疯了一般,朝着燕城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那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让整个荒寺的温度都仿佛又降了几分,连那些残存的幽蓝鬼火,都在他带起的劲风中瑟瑟发抖! 燕城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肝胆俱裂,他刚刚被那一脚踹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此刻胸口剧痛,根本无力再战。 眼看晏少卿那只足以捏碎他喉骨的手就要袭来,求生的本能与骨子里的疯狂,让他做出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举动! 他竟连滚带爬地扑回石台,不顾太医的惊呼,一把抓住了那柄插在华玉安胸口的匕首柄! “你别过来!”燕城脸上溅着自己咳出的血,面目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用匕首的深入与否,作为最后的要挟,“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让她立刻死在这儿!用她这条贱命,换玉儿的平安,值了!” 第66章 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吓人 他以为,这会是晏少卿的软肋。 他以为,晏少卿千里迢迢而来,必然是为了救人,定会投鼠忌器。 但他错了。 他错估了晏少卿此刻心中那份被点燃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狂怒。 晏少卿的脚步,仅仅停顿了一瞬。 他看着燕城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看着石台上那个因他的动作而再次蹙起眉头的孱弱身影,那张冷峻如冰的面容上,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你敢动一下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冷得能将人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这声音里蕴含的极致威胁,让燕城心头一颤。 但他已是骑虎难下,眼见晏少卿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再次抬起了脚步,他眼中的疯狂彻底压过了恐惧! “是你逼我的!晏少卿!是你逼我的!!” 他嘶吼着,手腕猛地用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柄银亮的匕首,被他毫不留情地,又往华玉安的胸口深处,狠狠捅进去了几分! 一捧更加鲜艳的血花,瞬间从伤口处溅射开来,染红了燕城的手背,也染红了晏少卿的眼! 石台上的华玉安,本已陷入深度昏迷,此刻却因这穿心透骨的剧痛,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而后便彻底没了动静,仿佛一朵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残花。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晏少卿怔怔地看着那朵在他眼前绽放的、妖异的血花,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下一秒,滔天的怒火彻底焚尽了他的神智!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从他喉间爆发! 燕城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一道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的黑色残影闪电般掠过!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这一次,是燕城的另一只手腕! 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双脚离地的窒息感,让燕城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晏少卿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砰!” 晏少卿手臂一挥,像扔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将燕城狠狠地甩了出去! 燕城的身躯划过一道抛物线,重重地撞在数米外那根支撑大殿的石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石柱上的灰尘簌簌而下,而燕城则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这一次,血中甚至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块。 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嘴里却依然执迷不悟地念叨着:“血……玉儿的血……快……取血……” 可晏少卿,已经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他了。 这个疯子,在他眼里,已与死人无异。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石台边。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气势,在靠近华玉安的那一刻,尽数收敛,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痛楚。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她,却又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安宁。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将她从那冰冷血腥的石台上,缓缓地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毫无分量。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冷。 可当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她胸口那片被鲜血浸透的衣襟时,一股滚烫的湿濡,瞬间灼伤了他的皮肤。 那温热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透过他的指尖,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晏少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任由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绝望,疯狂地倒灌进去。 疼。 一种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疼。 他抱着她,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强撑着尊严、倔强的不肯低头的少女,此刻却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了无生气。她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胸口那个狰狞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地冒着血,仿佛要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暖色,也流淌干净。 “华玉安……”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与颤抖。 华玉安的意识,早已涣散。 可是在这片混沌之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不是父皇那种带着厌恶的“华玉安”,也不是燕城那种淬着毒的“华玉安”,而是一种……焦急的,愤怒的,却又强自压抑着什么的声音。 她努力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了一点点眼皮的缝隙。 模糊的光影中,她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冷峻淡漠,神姿高彻的脸。 是……晏少卿? 那个曾提醒她“燕城性情偏执”,她却不信的晏少卿? 那个在她被燕城砸伤额头,狼狈不堪时,赠她“玉痕膏”的晏少卿?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脸上,好像有雪,还有……血? 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吓人? 是在……可怜她吗? 也是,她这副样子,连自己都觉得可怜。 “撑住。” 他抱着她,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将身后那片狼藉与疯癫,毫不留恋地抛下。 “备马车!将所有最好的金疮药、续命参……全都用上!” “回金陵!立刻!”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的玄色大氅,小心翼翼地,却又动作极快地裹在了华玉安冰冷的身体上。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斩钉截铁。 怀中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落在他的眉梢,也落在了华玉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很快便融化成水,像是……一滴永远也流不尽的眼泪。 而华玉安混沌的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为什么……要救我呢? 就算我每次都争赢了,但是到头来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让我……死了不好吗……实在太累了……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 她彻底的,沉了下去。 马车在官道上疯狂疾驰,车轮碾过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正碾在人的心脏上。 车厢内,死寂的可怕。 晏少卿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华玉安,那件玄色大氅早已被她胸口涌出的鲜血浸透,变得黏腻而沉重。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生命的气息,也如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都会熄灭。 太医的话,像一道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回天乏术”。 不。 他晏少卿,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回天乏术!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苍白如雪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绝不! 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地腾出一只手,伸入自己冰冷的怀中,摸索着取出了一个温润的、通体洁白的羊脂玉瓶。 瓶身小巧精致,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古朴而神秘的气息。 这是晏家世代相传的至宝——“还魂丹”。 此丹有逆天改命之效,能吊住将死之人最后一口气,与阎王抢命。 但它的药引,却苛刻到近乎残忍——需服药者自身精血为引,强行激发潜能,代价,是折损整整十年阳寿。 十年阳寿。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个沉重到无法估量的代价。 可晏少卿看着怀中气息已然微不可闻的少女,那双向来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犹豫。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猛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也未看,便将指尖送入口中,狠狠一咬! “唔!” 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拧开玉瓶的塞子,将渗着血珠的指尖对准瓶口,一滴殷红的、蕴含着他生命精气的血液,精准地滴落进去。 玉瓶内,那枚原本暗淡无光的丹药,在接触到他精血的瞬间,竟发出一圈柔和的微光,一股奇异的药香随之逸散开来。 “张嘴。” 晏少卿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捏开华玉安紧闭的牙关,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琉璃珍品。 他将丹药送入她口中,然后俯下身,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她冰冷的唇,帮助她将丹药咽下。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撕下自己干净的里衣,叠了数层,死死按在她胸口的伤处。 可那血,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依旧顽固地从他压紧的指缝间,丝丝缕缕地渗出,染红了他的手,也灼痛了他的眼。 不够! 还不够! 药力化开需要时间,可她的血,快要流干了! 晏少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将华玉安的身子扶正,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随即双掌贴上了她冰冷的后心。 那是损耗自身根基,强行渡气的做法! 武者的内力真气,乃是修炼之根本。 如此不顾一切地灌注给一个经脉尽毁的普通人,无异于将一湖春水倒入一个满是窟窿的竹篮,能留下的十不存一,而施予者自身,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武功尽废,沦为废人!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撑住……华玉安,给我撑住!” 第67章 他不准任何人碰她 他低吼着,将毕生修炼的精纯内力,如滔滔江水般,源源不断地渡入她早已衰败的体内。 温热的真气,如同一道道细小的暖流,强行冲刷着她几近停滞的血脉,护住她那缕即将消散的心脉之火。 不过片刻功夫,晏少卿的额头便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那张本就因怒火与奔波而略显憔悴的俊脸,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却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内力的巨大损耗与精血的流失,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喉头一甜,一缕血丝,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 但他没有停。 他那双贴在她背后的手,稳如磐石,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他像一尊护着稀世珍宝的石像,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来自地府的召唤。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停车!前面是御驾!快停车!” 尖锐的喝令声划破风雪,数十名禁军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将这辆疯狂的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被迫停下。 “砰!” 车门被人粗暴地从外面踹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倒灌而入。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车门外。 来人正是肃帝,他面沉如水,龙目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 “放肆!晏少卿,你可知罪?竟敢在京畿之地纵马横冲,惊扰圣驾!” 皇帝的声音,带着天子独有的威严与冷酷,重重地砸在车厢内。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车内的景象时,那满腹的斥责,却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向来神姿高彻、清冷自持的晏少卿,此刻竟狼狈得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 他脸色煞白,嘴角挂着血痕,衣襟上血迹斑斑,怀中……怀中还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人! 是华玉安! 肃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几乎在车门被踹开的同一时间,已然力竭的晏少卿,身体本能地一颤。 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华玉安抱得更紧,用自己的后背,完全挡住了来自外界的所有视线,也挡住了皇帝那审视的、冰冷的目光。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已经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但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三个字。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濒临崩溃的决绝。 “……别碰她。” 风雪呼啸,将肃帝那句“别碰她”的尾音吹得支离破碎。 官道上,死一般的寂静。 数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军,连同他们胯下的战马,都仿佛被这三个字钉在了原地。 他们惊愕地望着那辆破旧的马车,望着那个衣袍浴血、却依旧用脊背死死护住怀中之人的晏少卿。 那是晏少卿啊! 是那个年纪轻轻便位列中枢,神姿高彻,连帝王都要礼让三分的金陵晏氏掌权人! 他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疯魔的模样? 肃帝的龙目倏然眯起,那张因养尊处优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怒火与惊疑交织。 他身为帝王,第一次被人用如此决绝的姿态当面违逆,对方还是他最想笼络的臣子。 而这一切,竟是为了一个他视作污点、弃如敝履的女儿! “晏少卿。”肃帝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这是要与朕为敌吗?” 话音如刀,刮在每个人的心上。 也正是这句冰冷无情的话,如同一根针,刺破了华玉安混沌的意识。 她觉得自己仿佛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海里,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唯有胸口,有一团微弱的、霸道的暖流在横冲直撞,拼命地将她从下坠的深渊中向上拖拽。 好吵…… 是谁在说话? 是肃帝…… 华玉安的眼睫,如同被霜雪压垮的蝶翼,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光影斑驳。 一张惨白到毫无血色的俊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那张脸离她极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额角滑落的冷汗,能看清他紧抿的、干裂的唇角边,那一抹刺目的、尚未干涸的血痕。 是晏少卿。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的意识依旧浑噩,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是燕城那张厌恶的脸,是银匕首刺入胸膛的剧痛,是坠入黑暗前的无尽冰冷…… 是晏少卿破门而入,救了她。 可是,为什么? 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念头还未转完,肃帝那充满威压与算计的声音,再次钻入她的耳中。 “晏家一向是聪明人,晏少卿,朕不希望你做糊涂事。将华玉安交给朕,今日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惊扰圣驾,挟持皇女,这两桩罪,你晏家担得起吗?” 晏家…… 对了,是晏家。 金陵晏家,五族七望之首,父皇一直想要拉拢却又忌惮的庞然大物。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华玉安心底那一点点因被拯救而生出的迷茫与暖意,瞬间被彻骨的寒凉所取代。 她这一生,见惯了宫廷里的虚伪与交易,看透了人心背后的算计与权衡。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 晏少卿此举,看似疯魔,实则……是一场演给父皇看的、最高明的示好。 在父皇最想舍弃她的时候,晏家“不计前嫌”,拼死救下他这个“不受宠的女儿”,这是何等的忠心?何等的姿态?既卖了父皇一个天大的人情,又彰显了晏家的风骨与仁义。 一场苦肉计,一箭双雕。 而她华玉安,从始至终,都只是那枚用来交易的、最有价值的棋子罢了。 何其可笑。 她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燕城的背叛,却不想,只是从一个牢笼,掉进了另一个更精致、更冰冷的算计里。 胸口的伤,似乎都没有心口这般疼了。 那是一种被剥开血肉,将仅存的一点希冀都碾碎的、深入骨髓的痛。 她望着晏少卿那因为失血与脱力而显得格外锋利的下颌线,一股悲凉的、自嘲的笑意,从她干裂的唇边溢出。 “晏少卿……”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却清晰地落在了死寂的车厢内。 晏少卿的身子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立刻低下头,那双失焦的眸子,在看到她睁开眼时,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亮。 “你醒了?!”他声音里的颤抖与急切,完全不像装出来的,“华玉安,你感觉怎么样?撑住,我们马上就……” “你这般费心……” 华玉安打断了他,她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感激,没有依赖,只有一片看透了一切的、死寂的荒芜。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将那把淬了毒的刀,亲手递给了他。 “……是选错了人。” 她说。 “我这个棋子,不值得晏家……下这么大的血本。”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晏少卿脸上那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重锤砸碎的冰面,寸寸龟裂。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的茫然与……痛苦。 他不懂。 他完全不懂。 他舍了十年阳寿,耗了半身修为,不惜与帝王对峙,拼上一切想从阎王手里抢回她一条命。 可她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棋子?晏家?血本? 这些冰冷的、淬着剧毒的词汇,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 一股腥甜的、压抑不住的气血,猛地从喉咙深处上涌。 “不……不是的……” 他想解释,想告诉她,这一切与晏家无关,与权谋无关,只是他……只是他见不得她就这么死了! 可是,那股翻腾的气血是如此汹涌,瞬间冲破了他所有的防线! “哇——”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晏少卿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华玉安苍白的脸颊上,温热的,带着他生命的热度,却又如此触目惊心。 他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抱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是的!华玉安你听我说!” 晏少卿急得双目赤红,那张向来冷峻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慌乱无措的神情。 他像一个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嘶哑。 “与晏家无关!这一切……都和晏家无关!” 他咳着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撕扯出来的。 “是我……是我自己要救你!是我……你别那么想……求你……别那么想……”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车外的肃帝和所有禁军都看呆了。 而华玉安,也彻底僵住了。 脸颊上,那片温热的血迹,滚烫得像一团火,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一句话就急到呕血、语无伦次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慌乱与痛楚…… 那样的眼神,是演不出来的。 那样的绝望,是任何权谋都伪装不成的。 一个巨大的、令她心慌意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难道…… 难道她……又错了? 第68章 那一定是更大的图谋 那点温热的血,仿佛烙铁,烫得华玉安心口一悸。 她僵在晏少卿的怀中,一动不动,任由那刺目的红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滚烫的轨迹。 演戏? 谁会用自己的命来演戏? 谁会用呕出的心头血,来下一盘无关紧要的棋? 华玉安的脑中一片轰鸣。 那些被她强行用“权谋算计”压下去的零星碎片,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方才。 是他在漫天风雪里,不顾一切破开寺门,踉跄着向她狂奔而来的身影;是他毫不犹豫地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那带着他体温与血气的丹药渡入她口中的指尖;是他在马车上,源源不断渡来真气时,那张在昏暗光线下瞬间失了血色的脸…… 每一个瞬间,都带着一种不顾生死的孤勇与决绝。 那样的急切,那样的不计代价,真的是装出来的吗? 一丝细微的、几乎要被冻僵的暖意,从她心底最深处悄然泛起。 那是感激,也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动容。 可这暖意刚一冒头,就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寒流瞬间扑灭。 燕城的背叛,是刻在她骨头上的一道疤,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 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那些“天天跟在她身边”的痴缠,转眼就能变成“恶心”二字,变成一把捅向她心窝的、最锋利的刀。 父皇的冷漠,宫廷的虚伪,更是教会了她一个道理——所有的好,背后都标好了价码。 她实在无法理解。 她与晏少卿,非亲非故。 他凭什么?他图什么? 这份好意太过沉重,沉重到让她惶恐不安。 这不顾性命的付出,非但没能让她放下戒心,反而让她更加怀疑,在这看似赤诚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更深的目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牺牲。 如果有,那一定是更大的图谋。 她的眼神,在经历了瞬间的动摇后,非但没有软化,反而变得更加迷茫,更加戒备。 那双清冷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死死地盯着晏少卿,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看透。 而这份死寂的审视,对于此刻心急如焚的晏少卿而言,无异于凌迟。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那双向来清冷自持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乞求的脆弱。 也就在这剑拔弩张、万籁俱寂的时刻,一道压抑着怒火与怨毒的咒骂声,极低、却又足够清晰地从不远处传来。 “贱人……真是命硬……”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被两名禁军死死押住臂膀的燕城,正双目赤红地瞪着马车里的方向。 他脸上没有半分伤人后的愧疚与惊慌,只有计划被全盘破坏后的狰狞与不甘。 他看着那个本该死去的女人,居然被晏少卿如此珍而重之地护在怀里,那滔天的妒火与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恨! 恨晏少卿多管闲事! 恨华玉安这个扫把星,为什么就是不死! “就差一点……”燕城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就差一点我就能拿到心头血去救蓝玉了!都怪她!都怪这个贱人坏了我的事!” 那副自私凉薄到极点的模样,那番理直气壮的恶毒言语,让周围的气温仿佛比这腊月的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押着他的两名禁军虎躯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满是鄙夷与震惊的眼神。 他们是天子亲卫,见惯了生死搏杀,也见惯了宫闱阴私,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狼心狗肺之人! 亲手将未婚妻一刀穿心,事败之后,非但不思悔过,反而咒骂对方命大,耽误了他去救另一个女人? 这是何等的畜生行径! 其中一名禁军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铁钳般的手臂几乎要将燕城的骨头捏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燕世子,闭上你的嘴!” 这声呵斥,也让华玉安的视线,从晏少卿脸上,缓缓移到了燕城身上。 她看着那张曾让她魂牵梦萦,如今却只剩下狰狞与怨毒的脸,听着他那句句不离“蓝玉”的疯魔之语,心口那刚刚被晏少卿的血烫出一点暖意的地方,又一次被冰封。 看,这就是她曾经交付了全部真心的男人。 这就是人性。 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最后化为一片沉沉的、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 那眼底的戒备与审视,也随之变得更加坚固,仿佛一座再也无法被攻破的城墙。 她缓缓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晏少卿那张写满了焦灼与痛楚的脸上,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凉的自嘲弧度。 “晏大人。”她开口了,声音比风雪还冷,“你的血……很烫。” “但,暖不热我这颗已经死了的心。” 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晏少卿的心口。 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华玉安话音落下的瞬间,只觉得怀中一沉。晏少卿那双方才还盛满痛楚与焦灼的眸子,骤然失了焦距,所有的光亮都在一瞬间黯了下去。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撑不住,重重地、毫无防备地向她身上倒来。 “你……” 华玉安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带着一丝滚烫的余温,压得她动弹不得。她愕然地看到,他紧闭的眼角,竟沁出了一滴未来得及滑落的水痕,而那张向来冷峻淡漠的脸上,只剩下一种濒临破碎的苍白。 他竟……晕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车外的肃帝,那张布满威严的脸上,神情更是复杂到了极点。 他亲眼看到了燕城如何丧心病狂,也亲耳听到了他那些狼心狗肺的咒骂。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再偏袒,丢的便是整个皇家的颜面。更何况,晏少卿是金陵晏家的掌权人,是他费尽心机都想拉拢的朝堂新贵。 如今,晏少卿为救他的女儿元气大伤,昏厥当场,这既是事实,也是他必须接住的、一个天大的“人情”。 “够了!” 天子一声怒喝,终于打破了这死寂的僵局。 他龙行虎步而来,明黄的龙袍在风雪中翻飞,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他先是扫了一眼被禁军死死压住、兀自不忿的燕城,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弃,随即目光落在马车内,那副交叠在一起的狼狈身影上。 “混账东西!”肃帝对着燕城的方向怒斥,“谋害皇女,罪无可赦!来人,将燕国公世子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谁都听得出,只是“听候发落”,而非“斩立决”。 紧接着,他转向晏少卿,语气瞬间和缓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嘉许与关切:“晏少卿舍身救女,忠勇可嘉!张院判,立刻随朕回宫,务必保住晏爱卿与公主的性命!” 帝王的声音传遍四野,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传朕旨意,即刻将玉安公主与晏大人,一同移至琉璃阁,好生调养。所有用度,皆从内帑支取,不得有误!” 一场惊心动魄的雪夜对峙,就在这道看似恩威并施的圣旨中,仓促落幕。 琉璃阁内,药气氤氲,浓得化不开。 那苦涩的味道,像是从每一个角落里渗出来,钻进人的口鼻,提醒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华玉安靠在厚厚的软垫上,胸口的伤依然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一道绵长而钝痛的伤口。 她微微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神色平静得像一汪结了冰的湖。 在她床边的矮凳上,坐着的正是晏少卿。 他的脸色,比华玉安还要难看几分。 为了渡真气强行续上她的心脉,他几乎耗损了大半根基,此刻唇色依旧泛着病态的浅白。 明明是正值盛年的男子,身上那股如青松般挺拔的气势却被生生削弱,只余下一身掩不住的疲惫与虚弱。 阁内安静的可怕,只有偶尔从他喉间溢出的一两声压抑的低咳。 他指尖攥着一方干净的细棉布,似乎是想替她擦拭额角渗出的冷汗,可那手抬了半天,却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自己鲁莽地触碰,会弄疼她,会惊扰到她。 最终,还是他的一声咳嗽,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华玉安缓缓掀开眼帘,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带任何情绪。 晏少卿被她看得一顿,迎上她的视线,声音沙哑而虚弱:“……还疼吗?” “死不了。”华玉安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这三个字,让晏少卿攥着布条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却只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晏大人。”华玉安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陛下已经嘉奖了你‘忠勇’,晏家也得了天大的恩宠。这出戏……演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她的话,字字诛心。 晏少卿闻言,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用手帕捂住嘴,好半天才缓过来,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滚着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意与无奈的情绪。 “我若图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图谋的不是晏家的恩宠,更不是陛下的赞誉。” “那我图什么?”华玉安冷笑,眼底满是讥诮。她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晏少卿深深地望着她,望着她那双被伤痛与背叛彻底冰封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几个字: “我只图……你活着。” 第69章 只想要她活着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没有半分修饰,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华玉安那片冰封的湖面上,激起千层巨浪。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而又刺痛。 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活着……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燕城要她死,是为了救华蓝玉。 父皇默许她死,是为了平息丑闻,保全颜面。 这世上与她血脉最亲、情缘最深的两个男人,都巴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偏偏,一个只算得上是“老师”“恩人”的晏少卿,却在这里告诉她,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活着。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父皇的虚伪,燕城的背叛,像两座密不透风的大山,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无法相信任何一丝突如其来的善意。 “晏大人的图谋,太过深远,玉安……看不懂,也不想懂。”她的声音在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冷漠,“这份‘恩情’,我受不起。待我伤好,自会向陛下去请罪,与大人划清界限。”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更宏大的算计,也不敢承认,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一份不求回报的赤诚。 因为一旦承认,就等于承认自己过去十九年的坚持与苦难,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看着她浑身竖起尖刺,如同受伤的困兽般戒备的模样,晏少卿眼中的痛色更浓。 他知道,她心里的冰,太厚太厚了。 他没有再辩解,只是将那方干净的布条,轻轻放在她的床头。 “你不必信我,也无需感激。”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只需……好好活着。”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有缘由。” “有时,不过是……我认为该做而已。” 说完,他便撑着矮凳,缓缓站起身,踉跄着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华玉安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头那方洁白的棉布,耳边,却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我认为该做而已。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惨白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晏少卿唇边那一抹还未拭去的、病态的浅白,和她胸前纱布上那片已经凝固的、触目惊心的猩红。 晏少卿的身影,在惨白的冬日阳光下,被拉扯得单薄而修长。 他背对着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迟缓。 那是一种几乎要将骨血都耗尽的虚弱,再无半分平日里神姿高彻的模样。 就在他的手即将扶上门框时,身形却猛地一晃,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朱漆门扇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压抑的咳嗽声从喉间撕扯而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华玉安依旧没有回头,可那一声闷响和撕心裂肺的咳声,却像两把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她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带着他的“忠勇可嘉”和晏家的无上荣光。 可他没有。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一声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终于,华玉安忍不住了。 那根紧绷的弦,在极致的压抑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崩裂声。 她猛地转过头,清冷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不住的讥诮与怒火,声音尖利如冰锥:“晏大人这是做什么?” “戏演完了,还嫌不够么?”她盯着他苍白的侧脸,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还是说,晏大人觉得,一出舍命相救的戏码,不足以让陛下对晏家彻底放心,非要再演一出苦肉计给我看?让我华玉安……对你感恩戴德,日后好为你所用?” 她的话,比这琉璃阁外的寒风还要伤人。 晏少卿靠着门,缓缓地、极为艰难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药气,落在她那张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潮红的脸上。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仿佛她的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苍白的脸,从她紧抿的唇,到她倔强泛红的眼角。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砸在华玉安的心尖上。 “……破庙。” 他突兀地吐出两个字。 华玉安一怔。 “一年前,京郊破庙。”晏少卿的视线有些涣散,像是在回忆一副极其遥远的画面,“你被几个地痞围堵,手里只有一根捡来的木棍。他们让你跪下,你却用尽全力,将那木棍砸在为首之人的头上。”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我那时就在不远处的树后。我看见你浑身都在发抖,眼睛里却全是火,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火。” “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你。” 华玉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忘了,她全忘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竟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晏少卿的指尖,抵在门框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怕这番真心,会被她当成又一场精心编织的算计。 “后来,是在我家。”他继续说道,气息又弱了几分,“我那表妹柳燕云,在赏花宴上当众拿你的身世取笑,说你母亲的出身,污了这满园的牡丹。” 这件事,华玉安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足金陵晏氏的府邸,只为了能远远看一眼陪同祖母赴宴的燕城。那一天,她所受的屈辱,如同跗骨之蛆,至今想来都隐隐作痛。 “满座宾客,或看戏,或附和。只有你,端着一杯冷茶,站得笔直。”晏少卿的目光里,竟带了一丝近乎于欣赏的微光,“你说,‘花有百种,人有百等,牡丹雍容,野菊清傲,皆是风骨。以出身论人者,才是真正的俗物,不配赏花’。” “那一刻,我就在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这样一株在污泥里挣扎,却依旧不肯弯下脊梁的野菊,该被人……护着。” 他的指尖又颤了一下。 华玉安死死地咬住下唇,唇瓣被咬出了血色。 她感觉自己的心防,正在被这些她早已遗忘、或是刻意忽略的过往,一寸寸地击碎。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在她以为孤立无援的时刻,一直都有那么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记着她。 “再后来……”晏少卿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费巨大的心力,“就是昨夜……在祭坛之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着的是惊心动魄的恐惧与后怕。 “我赶到时,你躺在那个黑木箱里,胸口全是血……燕城手里还握着那把银匕首。”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天要塌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气力不济而化为剧烈的咳嗽。 他用手捂住嘴,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指缝间,隐约渗出了一丝猩红。 华玉安瞳孔骤缩! “晏少卿!”她失声喊道。 他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好半天,他才缓过那口气,抬起头,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华玉安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光。 “那一刻,我脑子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晏氏家族,什么陛下的恩宠,什么我自己的阳寿……”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只想让你活着。” 轰——! 华玉安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漠,所有的讥讽,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击得粉碎。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边那抹刺目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切,一股汹涌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她的生身父亲,为了另一个女儿,可以弃她于不顾。 她的昔日爱人,为了退婚,可以置她于死地。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只当过她几日老师的晏少卿,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本来是想要相信她的,但是不断反反复复地经历这些可怕的背叛,她真的没有办法再去相信一个外人! 晏少卿闻言,竟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却像是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撑着门框,望着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清晰地说道: “华玉安,你的命,从来都不是‘不相干’。” “那日在破庙,你拼死也要活。在晏府,你受辱也不肯低头。回到宫里被罚跪宗祠,狩猎后得为自己讨回公道……等等……” “我只是觉得……” “那样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不该就此熄灭。” 话音落下,琉璃阁内,一片死寂。 华玉安再也撑不住了。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穿过苍白的面颊,重重地砸在了胸前那片还渗着血色的纱布上。 很轻,却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像是严冬的冰河,终于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第70章 质问这个荒唐至极的世界 那一滴泪,滚烫如岩浆,砸在胸前层层叠叠的纱布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它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华玉安用冷漠和坚冰铸成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仍在颤抖的血肉。 琉璃阁内,寂静得能听见窗外残雪融化的滴答声。 晏少卿站在门边,身形依旧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可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一眨不眨地锁着她,将她那瞬间的崩溃与脆弱,尽收眼底。 他眼中的痛楚与后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怜惜的柔和。 然而,这片刻的温情,对华玉安而言,却比刀子更让她恐慌。 她猛地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瑟缩的浅影,像蝶翼般不安地颤抖着。 她不敢再看他。 她怕再看一眼,就会撞进那双盛满了她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真心的眸子里。 晏少卿的话,字字句句都烙在她心上,滚烫得惊人。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原来在另一个人眼中,竟是她“不肯弯下的脊梁”。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他在风雪中狂奔而来的模样,那件被血浸透的玄色大氅,像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她记得他给自己渡气时冰冷的唇,记得他为喂药而咬破指尖渗出的血痕…… 一切都是真的。 可胸口那道被银匕划开的伤,却在一阵阵地抽痛,用最酷烈的方式提醒着她—— 真心这东西,是世上最锋利的剑。 她曾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一颗真心,捧给燕城。 结果,换来的是穿心刺骨的一刀,和一句冰冷的“恶心”。 她也曾将女儿对父亲最后的孺慕之情,寄托于她的父皇。 结果,换来的是宗祠里长久的冷待,和为了保全另一个女儿,而将她推向图鲁邦的冷酷圣旨。 信任的代价,她已经用半条命支付过了。 此刻晏少卿的话说得再动人,于她而言,也像是一枚裹着蜜糖的毒刺。 太甜了,甜得让她害怕,她不敢伸手去接,生怕那蜜糖融化之后,刺穿她掌心的,是比以往更深、更致命的伤口。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紧身下的锦被。 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的颜色,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 眼底深处,是惊涛骇浪般的迷茫、戒备,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她渴望那份温暖是真的,却又恐惧那份温暖是假的。 这种矛盾,快要把她撕裂了。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 晏少卿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颤抖的睫毛,眼底的光,终究是无可奈何地暗了暗。 他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那不是几句剖白就能填平的沟壑,而是血肉模糊的悬崖。 他没有再逼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的矮几旁。 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汤药,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内力,掌心微热,将药汁重新温了一遍。 随即,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将那黑褐色的药汁,轻轻递到了她的唇边。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耐心。 “喝药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方才的激烈,只剩下沉静的温和。 华玉安的视线,被迫落在了那只青瓷勺上。 药气微苦,萦绕在鼻端。 她的目光顺着勺子,看到了他骨节分明、却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手。就是这只手,在祭坛上,毫不犹豫地折断了燕城的双腕。 她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终于再次直视他的眼睛。 “为什么?”她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尖锐得像一块碎裂的瓷片,“晏少卿,你说实话啊!” 她的情绪,在极致的压抑后,轰然爆发。 “真心?”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凄厉的笑,“这世上最可笑的东西,就是真心!” “我信过燕城,他为了退婚,把我母亲的丑闻闹得人尽皆知,最后给了我一刀!” “我信过父皇,他为了他心爱的养女,把我像个物件一样,丢去图鲁邦和亲,把我关在那个黑木箱里,等同于给了我一口活棺材!” “他们一个是我曾倾心相付的爱人,一个是我血脉相连的父亲!他们尚且如此!你呢?” 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是疯狂的质问,和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绝望。 “晏少卿!你凭什么?!” “凭我们的师生情谊?凭你所谓的几面之缘?还是凭你口中那可笑的‘不肯认输的眼睛’?这些东西,够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是质问他,更像是在质问这个荒唐至极的世界。 她不信。 她不敢信。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好? 晏少卿静静地听着她的嘶吼,任由那些淬着毒的字句,一句句砸在自己心上。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不耐都没有。 他的眼中,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终于明白,她不是在拒绝他,她是在害怕。 她像一只被反复伤害过的小兽,任何人的靠近,都会让她竖起满身的尖刺,哪怕会刺伤自己,也在所不惜。 等到她吼得没了力气,只能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时,晏少卿才缓缓地、轻轻地将药碗放回了矮几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内室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地开口。 “华玉安,我图什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里满是苦涩。 “我看见你明明怕得发抖,却依旧不肯跪下的那一刻。” “或许是……昨夜在祭坛,看见你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机的那一刻。” 他深深地看着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一幕了。” “我知你信不过任何人,也信不过我。”他顿了顿,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无奈却坚定的弧度。 “无妨。” “我会等。” “等到你……愿意信的那一天。” 他的话音很轻,却像是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她内心狂躁的怒火。 华玉安怔住了,她所有的尖刺,在这样坦然而包容的目光下,竟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晏少卿知道,她心里的冰山,不是一日就能融化的。 他要做的,不是用烈火去烤,而是做那个最耐心的……守望者。 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时间。 他以为只要他等下去,总能等到冰河解冻,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却没料到,等来的不是她的松动,而是比背叛和伤害,更残忍、更无法挣脱的……命运。 …… 之后的三日,琉璃阁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华玉安不再言语激烈,也不再用淬毒的刀刃试探。 她只是沉默,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晏少卿日日亲自前来,端来汤药,有时也会带来一些清淡的吃食。 他从不多言,只是将东西放下,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喝药,看着她进食。 她不看他,他就这么等着。 她若因伤口牵动而蹙眉,他便会不动声色地将暖炉往她身边挪近几分。 他不说“我关心你”,也不问“你还疼吗”。 他的一切举动,都克制而无声,像春日融雪,润物无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华玉安从最初的戒备、警惕,到后来渐渐地麻木,甚至……习惯。 她习惯了每日清晨睁开眼,就能闻到那股清冽的药香混杂着他身上独有的雪松气息;习惯了那只苍白却有力的手,稳稳地将汤碗递到她面前。 她依旧不信他,可身体却诚实地在他的照料下,一点点恢复着生机。 胸口的伤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地疼,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片刻的安宁,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华玉安沉溺其中,却又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喘息。 她与他之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她破碎不堪的过往,更隔着一道名为“信任”的万丈深渊。 她以为,她还有时间去挣扎,去分辨他这份“好”的真假。 可命运,从来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 第三日的深夜,这份脆弱的平静被骤然撕碎。 先是窗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无数内侍宫女在寒夜里奔走,惊起了栖息在宫殿檐角的寒鸦。 紧接着,远处一座宫殿的灯火,竟在一瞬间全部亮起,光芒冲天,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方向……是华蓝玉的宫殿。 华玉安扶着床沿坐起身,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 她看向窗外那片异常的光亮,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宫中但凡有这样的大动静,从来都与她无关,却又次次都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寒气。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抹了然。 “是蓝玉公主。”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华玉安听清。 华玉安没有回头,只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能让整座皇宫为之惊动的,除了他父皇最疼爱的养女,还能有谁? 那一夜,宫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太医院所有的御医,无论品阶高低,尽数被宣召入内。 他们提着药箱,行色匆匆地进去,又一个个面如死灰地出来,最后齐刷刷地跪在了寝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冰冷的地面透过官袍,刺得人骨头发寒。 寝殿内,熏香与浓重的药味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鲁朝的皇帝,肃帝,正负手立在床前。 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沾染了些许露水,曾经威严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憔悴与焦虑。 他死死地盯着床榻上那个气息微弱、小脸苍白如纸的少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突突直跳。 是华蓝玉。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第71章 绝望的“全看天命” “陛下……臣等无能……”为首的张院判磕着头,声音都在发抖,“蓝玉公主殿下……殿下这是油尽灯枯之相,怕是……怕是只能看天命了……” “天命?”肃帝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那眼神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太医院,就是为了让你们跟朕说‘天命’二字的吗?!” 帝王之怒,如雷霆万钧。 殿内所有宫人瞬间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肃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华蓝玉那张与她生母有七分相似的脸,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了那个温婉的女子,想起了她临终前,抓着自己的手,气若游丝地嘱托:“陛下……求您……求您照看好蓝玉……她是臣妾……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要让她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可如今,她就要死在他面前了! 就在这时,一直躬身侍立在旁的高公公,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压着嗓子,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陛下……您息怒……” “老奴……老奴斗胆,想起一件事……” 肃帝猩红的目光扫向他,“说!” 高公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轻微:“陛下……您还记得前次……瑶华宫那位张天师为公主卜算时,曾言……曾言若遇生死大劫,或可用至亲的……心头血……为引,或可逆天改命……” “心头血”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肃帝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想起了那夜祭坛上发生的一切。 燕城那个蠢货,不正是为了取华玉安的心头血,才险些酿成大祸吗? 当时他只觉得荒谬,可现在…… 肃帝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荒唐!”他厉声呵斥,像是在说服高公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此等邪术,岂可相信!” 高公公立刻跪下,连连叩首:“是老奴多嘴!老奴该死!” 可那句话,却像一颗被种下的魔种,在肃帝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看着床上快要没气的华蓝玉,又想起张院判那句绝望的“全看天命”。 天命? 不! 他的女儿,他的蓝玉,她的命,不能由天来定! 一丝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渐渐在他眼中凝聚。 他的目光缓缓转动,越过眼前跪了一地的人,穿透了宫殿华丽的殿墙,望向了皇宫深处,那个关着他另一个女儿的方向—— 琉璃阁。 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焦灼、悲痛、挣扎,尽数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平静。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神,那是一个棋手,在棋局将输之际,终于下定决心,要牺牲掉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来保全自己最重要的“帅”。 温情、血脉、父女之情,在华蓝玉的生死面前,在鲁朝的邦交面前,统统化为齑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高公公。” “老奴在。” “摆驾。”肃帝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判着什么,“去琉璃阁。” 肃帝那句“去琉璃阁”,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便在寒夜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琉璃阁的门,不是被推开的,而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道,从外面轰然撞开! 寒风裹胁着冰冷的雪沫子倒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随之而入的,不是内侍,不是宫女,而是一队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禁军。 他们步伐沉重,甲胄在烛光下泛着森然的冷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尖上,沉闷而致命。 那一刻,整个琉璃阁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华玉安正靠在窗边。 她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场没有尽头的大雪。 雪花一片片地撞在窗棂上,挣扎一瞬,然后便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滩水渍,像极了她那些刚刚燃起、便被现实浇灭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当那扇门被撞开,当那些属于帝王最锋利的爪牙踏入她的寝殿时,她心里最后一点点暖意,也随之彻底凉透了。 她早该知道的。 她早就该清醒的。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在那个男人的眼中,她从来都不是女儿,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舍弃的物件。 为了他心爱养女的性命,为了鲁朝与图鲁邦的邦交,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血肉,又算得了什么? 心头血…… 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这颗被燕城伤过、被父皇践踏过的心,最后的价值,竟是要被生生剖出来,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何其可笑,又何其荒唐。 “玉安公主殿下,得罪了。”为首的禁军统领面无表情,声音像铁一样冰冷,他一挥手,两个身形魁梧的禁军便大步上前,要来架住华玉安。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华玉安手臂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冽的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殿内! 晏少卿一身雪松气息闯了进来,他脸上再不见往日的从容淡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着一簇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怒火。 他一步跨到华玉安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衣袖一振,便将那两个禁军震退了半步。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琉璃阁动粗?!”他声色俱厉,属于世家掌权人的威压尽显无遗。 禁军统领面色一沉,却并未退缩,只是朝着门外躬了躬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动作,投向了廊下。 那里,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静静地伫立在风雪里。 是肃帝。 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龙袍的衣角在寒风中微微翻飞。 他没有看殿内的剑拔弩张,甚至没有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眼,他的目光,只是冷冷地落在了晏少卿的身上。 晏少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陛下!”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公主殿下心脉重创,大病未愈,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您这是何意?” 肃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曾对华蓝玉展露无限慈爱的面容,此刻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威严。 “晏少卿。”他缓缓开口,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这是朕的家事。” 一句话,便将晏少卿划为了局外人。 “家事?”晏少卿几乎要笑出声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极力克制着,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是鲁朝的公主,更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当真要为了一个‘或许可以’的邪术,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吗?!” 这是僭越。 是臣子对君父的质问。 可他顾不得了。 肃帝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抹被触及逆鳞的阴鸷。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心想要笼络的年轻臣子,为了一个他弃如敝履的女儿,竟敢如此顶撞自己。 他冷哼一声,终于吐出了那句早已在心中盘算好的、足以压垮一切道理的判词。 “为了蓝玉的性命。”肃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这点牺牲,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 这五个字,像五座大山,轰然砸下,将晏少卿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道理,尽数碾成了齑粉。 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堵死了华玉安所有的生路。 肃帝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殿内冷冷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一声令下,禁军再无顾忌。 而皇帝身边的几名大内高手,早已如鬼魅般闪身而出,一左一右,死死地钳住了晏少卿的臂膀。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放开她!”晏少卿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挣扎,内力勃发,却被那几个高手死死压制。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禁军粗暴地架起了华玉安,将她瘦弱的身躯往外拖去。 那一刻,华玉安没有挣扎,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求饶。 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在被拖出殿门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回过头,隔着漫天的风雪,深深地看了晏少卿一眼。 仅仅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求救。 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像是一片燃尽了所有光和热的灰烬,又像是一口被抽干了所有活水的枯井。 她在用那双眼睛告诉他:你看,这就是我的命。 你救不了的。 那道目光,像是一把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刀子,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进了晏少卿的心里。 他浑身一震,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 “玉安——!” 他嘶吼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可她已经被拖入了风雪之中。 她那身单薄的白色寝衣,在漫天风雪里,像一只即将被狂风撕碎的蝴蝶,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钳制着他的手松开了。 晏少卿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几乎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 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整个琉璃阁,只剩下被撞坏的殿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像一声声无力的悲鸣。 风雪越来越大,将她最后的气息也彻底吹散。 晏少卿就那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他的眼眶,一寸寸地变红,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蚀骨的悔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救过她一次,两次,三次…… 可到头来,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推向了更深的地狱。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通红的眼角滑落,却在落下的瞬间,便被这无情的风雪,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