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退婚的圣旨,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烫在华玉安的脊背上。
她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可她一步都未曾踉跄,那笔直的背影,竟透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围场上的喧嚣依旧,号角与喝彩声此起彼伏,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羞辱,不过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西侧缓坡下,一顶并不起眼的营帐内,华玉安安静地坐着。
她以脚踝旧伤复发为由,在此暂歇。
账帘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满场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帐外,两名禁军守卫有些百无聊赖地交谈着。
“你说这玉安公主,也是够倒霉的。刚得了势,转眼就被燕世子当众退婚……”
“嘘!小声点!没看见刚才谁来过吗?”
“谁啊?”
“晏大人!就那个晏少卿!他亲自过来,嘱咐咱们好生看顾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公主清静。那眼神,啧,看得人心里发毛。”
“晏大人?他掺和这事做什么……”
帐内的华玉安听着外面的议论,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肿胀起来的脚踝,眸色沉沉。
晏少卿。
那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轻轻扎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伴随着淡淡的药香和食物的暖香,一同涌了进来。
华玉安猛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眸里。
是晏少卿。
他换下了一身骑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姿如松,清贵斐然。
他手中提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晏大人有事?”华玉安的声音里带着戒备,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晏少卿没有回答,只是将食盒放在案几上,逐一打开。
一盅尚冒着热气的山参鸡汤,一碟……晶莹剔透、还带着几分湿润桂花香气的糕点。
是桂花糕。
华玉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起前段时间在晏府居住,他曾随口问过她宫中膳食。
她说,什么都腻,唯独爱吃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甜而不齁,带着秋日的味道。
一句无心之言。
他竟然还记得。
但是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实在是出现的太频繁了。
而且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究竟是为何?是怜悯?
还是另有所图?
“晏大人这是何意?”她声音发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怜我这个全天下的笑柄?还是觉得,一碗汤、一碟糕点,就能买到我华玉安的感激,好让你在父皇面前落个‘宽厚’的美名?”
她的言辞刻薄至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晏少卿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色依旧淡漠,仿佛她的尖锐,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不留一丝痕迹。
“公主多虑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臣只是还公主一个人情。”
“人情?”华玉安冷笑。
“是。”晏少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坦然而通透,“公主让臣‘别赢’,臣便未赢。臣成全了公主的解脱,公主……也该吃些东西,养好身子,才有力气走接下来的路。”
他竟将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
华玉安所有的尖刺,瞬间被这句话抚平了。
原来,他不是施舍,而是将她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这让她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了一分。
原来,总是她多疑,往坏处揣测了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脚踝上那粗糙的布条上,那是宫人随意包扎的,早已被血浸透,又干涸成僵硬的暗红色。
她动了动脚,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坐好。”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和一卷干净的细棉纱布。
“不必劳烦晏大人!”华玉安下意识地想把脚缩回来。
晏少卿却不容她拒绝,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却奇异地让那份灼痛的焦躁平息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染血的布条,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惯于执笔弄权的朝臣。
当那青紫交加、旧痕叠新伤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时,晏少卿的眸色深了深。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蘸了些清凉的药膏,极其耐心地、一寸寸地涂抹在她红肿的伤处。
指尖的触感微凉,带着玉痕膏特有的清香。
华玉安浑身都僵住了。
自母亲去世后,再无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的伤口。
那份小心翼翼的珍重,是她从未奢求过的。
温热的暖流从脚踝处升起,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冷心防融化。
她死死咬住下唇,逼回眼底上涌的酸涩。
不能……不能再依赖任何人。
晏少卿,他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她的救赎。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是少女惊恐的尖叫和人群的哗然!
“不好了!蓝玉公主的马惊了!”
“快!快拦住它!”
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显然,那匹惊马正朝着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透过帐帘的缝隙,能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在马背上颠簸摇晃,随时可能被甩下来。
不远处,燕城正策马追赶,但他似乎更在意前方一只奔逃的白狐,那是今日猎魁的彩头。他稍一犹豫,竟调转马头,一箭射向那白狐,将救人的时机抛之脑后!
晏少卿已然包扎完毕,他迅速起身,眉头微蹙,“臣去看看。”
他身为朝臣,眼见公主遇险,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就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晏少卿脚步一顿,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华玉安。
“公主?”
华玉安缓缓抬起头,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惊慌与担忧。
她看着帐外那片混乱,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晏大人不必去了。”
“为何?”
华玉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淬着冰,也淬着毒。
“华蓝玉有父皇,有燕城,有全天下的垂怜,她死不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晏少卿耳中。
“当初我的马受惊时,父皇只想着他的宝马,燕城说我的死活与他何干。”
“现在,轮到她了。”
晏少卿深深地看着她。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再没有了昔日的隐忍和脆弱,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
晏少卿低头,看着那只紧抓着自己衣袖、指节泛白的手。
很瘦,却出奇地有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不肯放手的偏执。
他再抬眼,望进华玉安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里。
那不是一个十九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烧尽万物的荒芜,以及从灰烬中淬炼出的、令人心惊的冷酷。
那是从地狱业火中爬出,被背叛与绝望浸透后,凝结成的坚冰。
他忽然明白了。
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终于长出了满身冰冷的鳞甲。
而这第一片锋利,正对着这个曾将她推入深渊的世界。
帐外的喧嚣并未因他们的对峙而停歇。
很快,便传来了肃帝沉稳的安抚声,以及燕城略带焦急的呼唤,“玉儿,你没事吧!”
混乱渐渐平息。
显然,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蓝玉公主,再一次有惊无险。
晏少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华玉安。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破碎的信任,看到了被碾碎的深情,看到了一个灵魂在烈火中焚烧后,凝结成的坚硬外壳。
他没有挣开她的手。
反而,用一种近乎平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缓缓开口,“臣明白了。”
这三个字,不带评判,不含怜悯,亦非劝诫。
仅仅是,一种通透的了然。
华玉安浑身一颤,那股紧绷的、仿佛要与全世界为敌的戾气,竟在这平淡的三个字中,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丝。
她缓缓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着他衣料上清冷的雪松气息。
他……明白了什么?
是明白了她的恨,还是看穿了她的不堪?
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沉默而疏离的玉安公主。
帐外彻底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想来,那场闹剧已经收场,所有人都去关心他们该关心的“主角”了。
这顶偏僻的营帐,再一次被世界遗忘。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辰时已过半。
微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桂花糕甜腻的香气,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就在华玉安以为他会告辞离开时,晏少卿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看她,仿佛一尊玉石雕像,自带一片清冷天地。
这份沉默,不尴尬,反而让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或许,他只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看守着她这个刚被退婚的公主。
华玉安自嘲地想。
“嗷呜——”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急促而凶狠的猎犬吠叫,紧接着,是林中树木被蛮力撞断的噼啪声,大地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起来!
守在帐外的禁军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只听“刺啦”一声巨响!
帐帘,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撕成了碎片!
一头硕大的成年雄鹿,双目赤红,犄角峥嵘如铁铸的枯枝,带着山野的狂性与被追猎的惊恐,轰然闯入!
它被猎犬逼入了绝境,慌不择路,竟将这顶营帐当成了唯一的出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华玉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那对闪着寒光的鹿角,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撞来!
她甚至能闻到那野兽身上浓重的腥膻气!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