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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七日血契

作者:周末慢生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三日。


    陈谷雨拖着那只依旧剧痛、却奇异地觉出几分“通畅”的左足,再次立于那片浸透她鲜血的荒田前时,心绪已是迥然不同。


    脚背伤口以净布重裹,每行一步仍扯着锐痛。然体内那股源自地晶的、若有似无的暖意,恍若于血肉深处徐徐修补,予她一丝奇异的支撑。更紧要的是,昨日那惊心动魄的白光与随之而来的“疏浚”之感,如同绝望渊薮中投下的一束天光,令她对这炼狱般的劳作,竟生出一缕微渺的…冀望?


    三姑婆睇她的眼神亦变了。不再仅是恨铁不成钢,更糅杂着敬畏、审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期盼。她未再如前两日那般炸雷似的叱骂驱策,只默然将锄头递过,目光沉沉扫过陈谷雨包扎的足,又落回那片曾升腾白光、至今犹带暗褐血痕的泥土。


    “地晶开了眼,是福缘,亦是劫数。”她声气低沉,透着过来人的沧桑,“往后的活计,方见真章。撑住了,老陈家才算真活过来。”


    陈谷雨攥紧锄柄,深吸一口混着泥腥与草屑的空气,再次抡动那沉甸甸的锄头。姿势力道依旧笨拙,腰背酸楚仍钻心刺骨,虎口裂伤碰着糙木柄依旧疼得钻心。然则…身体深处那被“疏浚”过的气力,似让每一次发力,不再如先前那般榨尽最后一丝生机?她说不分明,只觉挥锄的轨迹,仿佛…顺畅了微末?


    然,希望的微光未能尽驱现实的酷烈。


    正当她意图清理一丛缠裹尖利石块的荆棘时,足下猝然被一松动石块硌绊,身形猛地一歪!为求稳住,她下意识伸臂去撑旁侧一株生满尖刺的灌木——


    “嗤啦!”


    锐刺瞬间划破单薄粗布衣袖,于她本就青紫斑驳的小臂上,再添一道狭长、沁着血珠的口子!


    剧痛袭来,陈谷雨抽着冷气踉跄站稳。


    几乎就在鲜血涌出的刹那!


    一股熟悉的、温润柔和的乳白光晕,再度毫无征兆地自她足下那片混杂了她汗与昨日血的泥土中升腾而起!此番,光晕范围似较昨日更广,亮度亦更盛!


    它如具生命的轻绡,柔缓拂过新添创伤。


    那火辣刺痛,竟在光芒笼覆下,以肉眼可及之速迅速平复、收束!创口虽未立时愈合,然血不再涌,痛感亦骤减至堪忍之境。更甚者,那光恍若携着某种抚慰之力,顺伤口渗入,顷刻抚平她因惊痛而狂跳的心腔,连那因持续劳作而紧绷欲裂的筋络,亦得一丝舒缓!


    “快瞧!又亮了!白光!陈家那懒…陈谷雨的地又显灵了!”


    近旁田垄一眼尖妇人率先窥见异状,失声惊呼!


    这一嗓宛若巨石投潭,霎时惊动四野!


    左近几块正劳作的田亩,无论挥锄女子,抑或田埂边整理农具、送水饭的夫郎,尽皆引颈望来!


    “天爷!真真是地里冒光!”


    “昨儿就听闻三姑婆嚷地晶显圣,只道是妄语…竟…”


    “是陈谷雨的血!她的血滴下去,光就涌出来了!”


    “地母娘娘开眼呐!荒了八年的死地,真教她用血汗浇活了?”


    “她臂上那伤…快看!那光好似在疗她的伤?”


    议论声如潮水漫卷,充斥着震惊、敬畏、艳羡,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女人们停了活计,渐次围拢田埂,对着陈谷雨及她足下那片散发柔和白光、血迹斑驳的土地指戳议论。夫郎们则远远立着,眼神复杂地望望这边,又瞅瞅自家田里埋头苦干的妻主。


    “嚷什么!未见过地晶显圣不成?!”


    三姑婆叉腰洪声喝道,面上却带着与有荣焉的得色,“都瞧真了!这便是血汗换来的造化!地晶只认豁得出命、流血流汗的勤恳人!谷雨她…”


    她顿了顿,似不惯说陈谷雨好话,仍梗着脖子道:“她此番是真个拚命了!一日四个时辰!足足七日!一日少不得!这是同地母娘娘立下的血契!熬过去,这地方算真认了她这主!往后返了青,定期养护便是,毋需再这般搏命!”


    “七日?一日四个时辰?”


    “血契?娘嘞,这般酷烈?”


    “怪道她先前荒了八年地晶都不睬…”


    “返青?真能返青?往后可省大力气了!”


    女人们议论焦点瞬移至这“七日血契”与“返青”之上。艳羡妒忌之余,亦多了几分了然与隐隐敬畏。睇向陈谷雨的目光,不复纯粹鄙薄,添了一层对“苦修者”的复杂审度。


    恰此时,谢晚舟提一小小布包,身影现于通往陈家荒田的小径。


    他是来送午食的。遥见田埂围聚人群及人丛中那隐约白光,步履蓦地一滞,脸色微变,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焦灼,旋即加快脚步。


    他的到来,亦引来了那些聚在稍远处夫郎们的注意。


    “快看,是谢家郎君。”


    “啧,生得真俊,可惜…”


    “可惜什么?人家妻主现今是得地晶眷顾的人了!”


    “正是!瞧他送饭的形容,比我家那木头强出百倍。”


    “闻说他绣活极精,往日在那…唉,可惜了出身。”


    “出身怎地?妻主的地晶若真返了青,往后日子岂不红火?我看他是熬出头了!”


    “可不正是,摊上这般肯拚命的妻主,又有地晶庇佑,往后怕是要享福喽…”


    他行至人群外缘,目光第一时间越攒动人头,精准锁定了白光笼覆、臂带新伤的陈谷雨。见那臂上新创犹渗血珠,瞳孔骤然一缩,下颌线绷紧,攥布包的手指用力至骨节泛白,指节旧伤似又隐痛。


    他下意识向前踏半步,喉结滚动,似欲冲前察看,或做些什么。


    然下一瞬。


    那盆被拒的洗脚水、她惊惶缩回的双足、那句尖利的“你走开!”,如冰水浇头,霎时浇灭所有冲动。


    他猛刹住步,硬生生将那关切与欲前的本能压回心底最深角落。眼神重归沉静,甚至染上一丝刻意维持的疏离。他默然、乃至刻意避着人丛中心,绕至昨日陈谷雨放瓦罐的田埂干处,将布包轻轻放下。


    布包旁,另置一小卷同样洁净的旧粗布。


    做完这些,他垂敛眉眼,不瞧任何人,亦不望陈谷雨方向,恍若只完了一桩差事,转身便匆匆离去,背影较来时更显僵直。


    陈谷雨于白光笼覆下,觉臂上刺痛与心慌渐平。


    光芒渐散,留创口一层微凉、似薄痂的奇异触感。她抬首,正捕捉到谢晚舟置物后决然离去的身影。心头无端堵上什么,夹杂一丝难言的…失落。


    她挪至田埂边,先启布包,内里是温热的杂粮饼夹着几丝兔肉干,并些许咸菜。继而,拿起那单独的粗布卷。展开,见整齐叠着一方洁净软韧的旧布条,显是自他或阿安有限衣物上撕下的最好部分;一小枚树叶包裹、捣烂、散发清苦气味的无名草叶,边上一片叶以娟秀小字书着:应急止血草药。


    末了,是一小竹筒清水。


    物事简薄至极,却摆放得一丝不苟。


    洁净,妥帖,带着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回护。


    陈谷雨望着这些,再瞧自己臂上已不再淌血、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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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之力初步处置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她默然以竹筒清水略冲伤口周缘,动作牵扯仍疼得蹙眉,继而笨拙地将那捣烂草叶敷上,再用那干净布条,咬着牙忍痛,自行一圈圈缠绕、打结包妥。


    整个过程,她皆能感知田埂上未散尽的目光,以及那些关于谢晚舟“熬出头”、“享福”的议论低低飘荡。她包扎的动作愈显笨拙狼狈,然心底那份因他置物即走的失落,似被这无声的、保持距离的“预备”,稍稍熨平些许。


    日头西沉,三姑婆终于宣告收工。


    陈谷雨拖着疲惫身躯刚踏上田埂,村里专事跑腿的半大孩子狗娃便气喘吁吁奔来,对着田埂上人群扬声喊:


    “里正娘子有令!酉时三刻!祠堂前晒谷场!各家各户当家的女人都去集会!有紧要事宣告!不到的自家担待!”


    喧嚷人群霎时一静。


    女人们面相觑,皆带疑色与不安。


    里正娘子轻易不召大会,一旦召集,必有涉全村之要事。


    酉时三刻,祠堂前老槐树下已聚齐李家坳所有当家立户的女人。


    粗陶碗里劣酒气、汗味与旱烟气混杂弥漫。


    里正娘子李红英,身形高健,面容肃穆,目光锐如鹰隼,立于石碾之上,手握一卷发黄册簿。


    “都静了!”声不高,却含不容置疑的威压,顷刻压下所有嘈嘈。


    “今日召诸位来,只为一事!”


    她抖开手中册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黑压压人群,尤在面色苍白、拄锄勉立的陈谷雨脸上顿了一瞬。


    “《大周田亩律》!都听真了!”声震四方,字字砸入人心,“凡我大周在籍女户,年满十六,皆由官府授永业田十亩!此乃立身之本,传家之基!”


    “然!”话音骤厉,“田地乃地母娘娘所赐,非无主之物!授田十年为期!十年之内,若田亩连续荒芜超过八年,第九年仍无起色,未得地晶认可返青者——”


    她冰冷视线如实质冰锥,猛地钉刺在陈谷雨骤然血色尽褪的脸上!


    “——第九年年末,官府将依律收回田亩!另行授与勤勉开荒、有功于社稷之新户!”


    “轰——!”


    如平地惊雷,炸响陈谷雨耳际!


    只觉一股寒气自足底直冲天灵,眼前阵阵发黑,几欲瘫软!


    八年…荒芜八年……


    第九年…无起色…收回…


    原来…如此!


    怪道谢晚舟在她“醒转”之初便绝望至携阿安求死!


    怪道三姑婆急如热蚁,日日来骂!


    怪道…这块地!


    竟是悬于他们三人顶门、随时欲落的断头铡!


    她仅余…不足一年光景?


    不,是只剩这“七日血契”,及血契之后,那渺茫的“返青”之望!


    里正娘子冰冷的声腔仍在继续,宣告些赋税春耕安排,然陈谷雨已一字难入耳。只觉那最后几字化作烧红烙铁,狠狠烫烙耳膜,顺神经一路灼至心尖!


    眼前天地霎时褪尽颜色,唯余那片散发死气的、染着她血的荒田轮廓在旋舞、放大!喉头涌上浓烈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腥咸,方堵回那声绝望呜咽。


    会后,陈谷雨如被抽魂夺魄,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归去。


    暮色四合,春风似剪刀,发出呜咽之声,似为她们岌岌可危的命运预奏哀歌。


    唯足背与臂上那被地晶光芒抚慰过处,残留一丝微弱暖意,如漆黑渊薮中唯一可撷住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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