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熬了多久,灶台后的身影终于一动。
谢晚舟缓缓坐起,动作带着被寒意浸透的僵硬。
他始终垂着眼,沉默地整理中衣,将旧棉袍仔细穿好,系紧每一颗布扣,如同进行一场无声的祭仪。
他走向角落,晨光微熹,勾勒出他苍白侧脸与低垂的眼睫。
“是,妻主。”声线平静无波。
他弯下腰,去搬那沉甸甸的木板。清瘦的身形绷得死紧,每一次发力都似耗尽全部气力,额角迅速渗出冷汗,手臂颤得几乎抱不稳。
陈谷雨刚欲动,浑身裂痛便让她倒吸冷气,僵在原地。
谢晚舟动作微顿,却不回头,只更沉默地、独自将木板一块块搬运过去,像完成一场必须独力承受的苦刑。
陈谷雨倚着桌,看着他绷紧的肩线,看着汗滴砸落泥地,心头酸涩窒闷。
木板散乱,需固定。无钉无榫。
他沉默片刻,走到门后,取出了那把豁口的旧柴刀。
选了一块稍小的板,用那钝重刀背,一下、一下、狠狠砍凿下去!
“咔嚓!咔嚓!”
木屑纷飞,声响刺耳暴烈!那不似在干活,分明是在发泄!
发泄那无处可去的恐慌、被厌弃的屈辱、无望的绝望!
陈谷雨心头一跳:“你……”
谢晚舟动作猛地顿住!背对她,握刀的手指节惨白,急促喘息,极力平复。几息后,他缓缓抽刀,动作复归“平静”。不再硬砍,转而寻木板天然缝隙,用刃口小心削磨,试图卡合。
笨拙,缓慢,却偏执认真。
“咔嚓…咔嚓……”
声如重锤,敲打在心。将那昨日短暂停驻的暖意,一点点碾碎冰封。
土炕上,谢念安被吵醒,揉眼茫然看着。
就在谢晚舟试图用破布条捆绑那勉强卡合的木板时——
院门被拍得山响!
“砰!砰!砰!”
“陈谷雨!日头都照腚了!还窝着孵蛋呢?!给老娘滚出来下地!”
三姑婆炸雷嗓门轰响!依然夸张无比!太阳还没出来呢!还照腚?!
陈谷雨一颤。谢晚舟身体瞬间绷紧,指节惨白,飞快瞥向门口,头垂得更低。
陈谷雨强撑开门。
三姑婆扛锄堵门,目光如电扫过她惨白脸孔,又觑见屋内散乱木板、握刀僵立的谢晚舟、那新搭床铺雏形!
眼瞬间瞪圆,怒火冲顶!
“好哇!陈谷雨!”她一步跨入,声刺耳,“我说你怎么蔫了吧唧!原来心思花这上头了?!分床?!搭新铺?!你想干什么?!”
怒吼震得屋顶掉灰。
“刚干一天活,就想甩开夫侍单过?!啊?!”
“《女德》怎么教的?!”
“妻主为家之砥柱,夫侍乃家之辅翼!你倒好,活没干出个屁,先想踹开辅翼?!”
“搭床分居?!这是休夫前兆!十里八乡就没你这般混账妻主!”
“他一个罪臣之子,带个没户籍的拖油瓶弟弟,被你休了是什么下场?!啊?!你想逼死他们兄弟吗?!有没有良心?!”
句句如烙铁,烫在谢晚舟心上!他手抖如筛,面白如金纸,摇摇欲坠。
妻主…果然容不下他了!连最后体面都不给!冰冷绝望巨浪般吞没他。
“——等等!”
三姑婆怒骂卡壳,猛拍脑门,怒容转恍然大悟的懊恼与更深切的气愤!
指着陈谷雨,手直哆嗦,声带荒谬无奈。
“呸!瞧我这脑子!忘了你是块什么料了!”
重啐一口,语气陡转,充满怨怼鄙夷。
“都怪你那早死的娘爹!尤其你娘!老来得女,拿你当眼珠子捧!含怕化,捧怕摔!”
她唾沫横飞。
“田里活?别说教,锄头把都不让你摸!怕磨糙手!”
“家里规矩?《女德》?《女诫》?屁!就想把你养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指望你攀高枝,娶个神仙似的大家郎君回来供着你!结果呢?惯得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惯得你连妻主责任、男女大防的规矩都不懂!”
三姑婆痛心疾首直跺脚。
“分床?搭新铺?哈!我看你根本不是想休夫!你是压根不知道夫侍该睡哪儿!不知妻夫同榻才是正经!你娘把你宠成不知世事的傻子!这点人情伦常都没教!要不是晚舟这孩子—”
她猛指脸色煞白、眼神却骤起一丝难以置信茫然的谢晚舟。
“要不是他及时嫁进来,操持这点家当,挖野菜,绣帕子,换口粮吊着你这条懒命!你早坐吃山空,饿死在这‘大小姐’破炕上了!轮得到你今天搭床分铺?!”
平地惊雷!
这石破天惊、翻尽旧账的咆哮,炸懵了屋内三人!
陈谷雨僵住。原主…竟被溺爱至此?连这都不懂?荒谬得让她无言。
而谢晚舟——
紧握柴刀的手,那剧颤,在听到“不知夫侍该睡哪儿”、“不知世事傻子”时,奇异地…停滞了!
他猛地抬头,那双原被绝望恐惧充斥的寒眸,首次带上近乎空白的、难以置信的震惊,直看向三姑婆,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向一脸懵然的陈谷雨!
一个荒谬至极却丝丝入扣的念头,如电光劈开他心中浓稠绝望——难怪…她往昔种种…竟是真的…不懂?不是嫌弃?不是厌弃休夫?只是…不通世情?
是了……
新婚夜,她只顾掀了盖头抢过合卺酒独饮,嘟囔着“饿死了”,对他这个新郎官视若无物,倒头便睡在炕里侧,未曾看他一眼,更无半分旖旎念头。
此后日夜,她懒散度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稍不顺心便摔打喝骂,只关心口中食、身上衣,何曾有过半分为人妻主的自觉?又何曾知晓什么夫妻伦常、闺房之礼?
她甚至…从未要求过他侍寝。
最初他还战战兢兢,以为是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或容貌不入她眼,惹她厌弃,才被如此冷待。后来才渐渐麻木认清,她只是纯粹地…不在乎,她眼里只有她自己那点饥寒冷暖。
便是同榻而眠,她也只当他与念安是炕上两件会喘气的摆设。
夜里冷了会有意或无意识地挤过来抢被子,饱了又嫌孩子吵闹一脚蹬开,全然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妻夫之别。她那般理所当然地占据着炕头,仿佛他睡在外侧夜夜起身照料念安、为她掖好蹬开的被角,都是天经地义。
原来…不是厌他至深,而是…蠢钝如猪?被娇惯得失了魂智?
这念头太过骇人听闻,却诡异地与她过往所有行径、与昨日今日种种惊惶笨拙严丝合缝…
这认知带来巨大荒谬感,伴随溺水获救般的虚脱冲上头顶。
他一阵眩晕,膝盖发软,紧绷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松开了手。
“哐啷!”柴刀坠地,声响突兀地斩断凝滞空气。
小念安在土炕上眨巴着眼,看看暴怒的三姑婆,懵然阿姐,哥哥脸上震惊茫然与一丝…古怪放松,小脑袋处理不来,只觉似没那么吓人了?
陈谷雨捕捉到他眼中那丝释然,心口莫名一松,旋即更深茫然。
三姑婆还在痛心疾首:“…老陈家造孽!摊上这糊涂娘爹,养出你这糊涂种子!晚舟!念安!”转对谢家兄弟,语气带奇异“托付”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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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唉!摊上这么个主儿,多担待吧!恐怕她连夫郎睡炕头炕尾都不晓得!洗脚水该谁端都分不清!该教的…唉!你们兄弟…多费心吧!总不能真让她像只没头苍蝇!”
“指望她娘爹从坟里爬出来教没戏了!当初是三姑母做主娶你进门。造孽,这叫什么事!”
重叹一声,似被这糊涂账耗尽力,一把将锄头塞进懵然陈谷雨怀里,没好气吼:“还愣着?!抱紧你的锄头,跟我下地!今天不把那田草根刨净,别想回来吃饭!老陈家丢不起这人!”
陈谷雨被锄头重量拽得趔趄,回过神来。
一股难言滋味涌上——是替原主荒唐羞耻?是为己背锅憋闷?
还是…一丝诡异庆幸?庆幸那过激反应被归咎“无知”,而非灵魂异世烙印?
她下意识抱紧锄头,踉跄出门,忍不住回眸一瞥——
见谢晚舟正缓缓弯腰,未拾柴刀,只默默拾起散落破布条。他的目光落于那些散乱的木板上,神情复杂难辨。最初那阵荒谬的释然褪去后,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苦涩与认命的平静缓缓沉淀下来。
也罢。
她既如此不通世情,又这般抵触与人同榻,强求亦是徒增难堪。
她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那便……给她吧。
他不再犹豫,蹲下身,将那些木板重新摊开,手指细细抚过边缘,比量着长短格局。这一次,他的动作里不见了方才的暴烈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他从门后又找出几样更趁手的家什——一把磨得半秃的刨子,一截缠着旧麻绳的木工钻。
虽简陋,却比他方才徒凭一把柴刀要强上许多。
他选了一块最厚实的板子固定好,拿起刨子,微微倾身,手臂沉稳而均匀地发力推去。
“沙——啦——”
一声悠长而平滑的轻响,不同于先前刺耳的砍凿。湿润的、带着清新木香的刨花应声卷曲而出,如同柔软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脚边冰冷的泥地上。
他神情专注,眉眼低垂,寒星般的眸子只紧紧盯着手下逐渐变得光滑平直的木材断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推一拉之间的韵律。所有的惊惶、屈辱、绝望,都被这单调而富有实感的劳作暂时隔绝在外。
他不再去想未来,不去想罪臣之子的身份,不去想这摇摇欲坠的家。
此刻,他只是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而她,需要一张独立的床。那么,他便为她打造出来。这目标简单、明确,无需猜测,无需忐忑,反而让他一颗飘摇破碎的心,奇异地寻到了一丝锚点。
他用木钻在合适的位置小心地钻孔,气息微沉,手腕极稳。
然后取来削磨好的木楔,沾了点水,用一块充当锤子的沉木,轻轻地将榫卯敲合紧密。
“叩、叩、叩。”
声音沉闷而扎实,一声声,敲走的是虚无的幻想,构筑的是冰冷的现实。
他做得极其认真,甚至称得上虔诚。仿佛这不是在搭建一件用以划清界限的家具,而是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使命。既然这是她唯一明确表达的“需要”,而他眼下唯一能提供的“价值”便在于此,那他便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阿姐既只愿独眠,他便为她辟出一方天地,成全她。
也……成全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再招她厌弃的立锥之地。
地狱劳作次日。
便在这啼笑皆非“溺爱真相”揭露与兄弟俩劫后余生般的茫然释然中,以及在谢晚舟手下那渐渐成型、散发着苦涩木香的简陋床架旁,伴着三姑婆渐远的怒吼,再次拉开了血腥劳作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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