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舟提着个旧瓦罐,臂弯里夹着一小捆柴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田埂上。
目光扫过陈谷雨汗透衣背、狼狈不堪的身影,以及她小臂上那道刺眼的血痕。
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他默默将盛满清水的瓦罐和一块粗布汗巾放在田埂干燥处。
旋即拿起自带的柴刀,转向田边一丛荆棘缠结的茂草,似欲帮手清理。
“站住!”
三姑婆一声断喝,惊雷般炸响。
谢晚舟动作骤然僵住。
“谁许你碰田的?!”
三姑婆几步抢上前,劈手夺过柴刀,动作粗蛮,目光凌厉如淬火的刀锋,“男人的手,也配沾这地里的活计?你那点气力,刨个浅坑都勉强!除了添乱还能顶甚么用?”
谢晚舟面色霎时褪得惨白,手指蜷缩,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垂下头,姿态恭顺得近乎卑微,声若蚊蚋:“…晚舟不敢,只是……”
“只是甚么!”
三姑婆毫不容情地截断他的话,声若洪钟,像是刻意要叫田里挥汗的陈谷雨也字字听清,“《男诫》如何训示?‘夫侍当勤于内务,安守本分,不可僭越外事’!田里的营生,是顶门立户的妻主该扛的!是向地母娘娘表诚心的!你一个郎君,沾了这地,地母娘娘嫌秽!地晶更不肯认!明白没有?!”
她指着被陈谷雨艰难翻出的、带着草根的黑土:“瞧见了?唯有她!唯有顶着女户名头、流血流汗的她!才能叫这死田活转过来!才能让地晶睁开眼!你?回去看好娃娃!莫在此处碍眼!”
字字句句,宛若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晚舟心口,也烙在陈谷雨疲乏欲死的魂灵上。
这女尊世界的铁律,竟比前世所知更为森严酷烈!
谢晚舟面色惨白,紧握的拳指节泛青,终是深深垂首,以一种近乎破碎的姿态默然转身。
“等等!”
一声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喝止响起。
是陈谷雨。
她拄着锄头,剧烈地喘息着,汗珠沿着下巴不断滴落。她看向三姑婆,声音因力竭而发颤,眼神却异常执拗:“三姑婆,那些…那些砍下来的荆棘藤,带刺,堆地里也碍事,还扎脚。”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因她出声而僵在原地、背影孤直的谢晚舟,继续道:“让他…让他把那些刺藤拖回去,晒干了,不就是顶好的柴火?耐烧,烟还小。堆在田头,不沾地气,总…总不犯忌讳吧?”
三姑婆愣了一下,拧眉看了看那些纠缠带刺的藤蔓,又瞅瞅陈谷雨那副较劲的模样,再瞥一眼旁边木头似的谢晚舟,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就你名堂多!行行行!那些破刺疙瘩你要看得上,就弄走!省得老娘看着扎眼!赶紧的!”
陈谷雨不再多言,她咬着牙,俯身用那双早已破皮流血的手,费力地将一堆盘根错节、满是尖刺的荆棘藤蔓从翻开的土里拖拽出来,一步一步,踉跄着将其拖到田埂干燥处,重重放下。
荆棘上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再次划过她的手臂,添上几道新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她直起腰,对着那个依旧背对着她、肩线紧绷的背影,喘着粗气道:“这些…晒干了,能烧。你…顺道拖些回去。”
谢晚舟的背影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极低地应了一声:“…是。”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般空洞。
陈谷雨看着他依旧沉默离去的身影,心头那股闷气并未全消,却莫名松了一丝。
她转回身,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不甘与被逼至绝境的愤怒,猛地窜上她颅顶!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嗥,耗尽了残存的气力,抡起那沉似山岳的锄头,狠狠刨向脚下虬结的草根!
锄刃深深吃进泥土!
“咔嚓!”韧草根须应声而断!混着草汁与血丝的泥土被翻起!
汗混着泪,自她污糟的脸颊滚落,砸进脚下这片只认她血汗的土地。
她仰头,望向天际那轮灼目刺眼的白日。
眸中最后一点属于“蒋容微”的惊惶与脆弱被彻底烧熔。
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属于“陈谷雨”的执拗。
七日?流血流汗?地晶才认?
好!她刨!将这条命也刨进这土里!
她倒要瞧瞧,是这荒田的草根硬,还是她这“懒尸”的骨头硬!
她不再看三姑婆,亦不再想谢晚舟离去的背影。
只是咬紧牙关,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沉锄举起,落下,再举起,再落下…在漫天草屑尘土间,在臂膀刺痛与腰背哀鸣中,在虎口不断渗血染红锄柄的粘腻里,沉默地开始了同这片荒芜之地的血腥搏杀。
首日,方才启程。
地狱之门,在她脚下这片只认女子血汗的土地上,轰然洞开。
日头终是沉西。
唯余天边一抹惨淡橘红,犹如陈谷雨此刻被榨干的生命余烬。
当三姑婆终于吐出那句“今日暂到此,明晨鸡鸣即来!”时,陈谷雨只觉浑身骨节皆散,寸寸肌肉皆在尖嚎。
她几乎是凭着残存的本能。
拖着那把沾满泥污草屑与自身干涸血迹的沉锄,一步一挨地朝那“家”的方向蹭去。
锄柄上暗褐血渍在暮色中黏腻地粘在她早已麻木、布满水泡裂口的手掌上。
残阳拉长了她踉跄的身影,活似个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残兵。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合着微弱肉粥香与柴火余烬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昏晦令她一阵眩晕。
“阿姐!”
谢念安小小的身影扑来,却在几步外蓦地刹住,乌溜溜的眸子里盛满惊惧——
陈谷雨此刻样子着实骇人。
发丝被汗、草屑与泥土黏成绺,脸上污汗交错。
原本苍白的脸泛着病态潮红,唇裂血口。
最刺目的是臂上那道荆棘划破的血痕,已结薄痂,四周红肿。
单薄粗布衫子汗透半干,皱巴巴贴在身上,散着浓重汗腥与土气。
陈谷雨连启唇的气力都无。
只勉强扯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纹权作回应。
她将锄头倚靠门边,发出沉顿闷响,身子随即一晃,眼看便要软倒。
一双手臂及时而稳当地扶住了她。
是谢晚舟。
他不知何时已近前。
换了身同样洗得发白却洁净的旧中衣,身上带着皂角与柴火的气息。
他扶住陈谷雨臂膀,小心避开了她手上伤口与臂间血痕,动作带着刻意的轻缓。
陈谷雨能觉出他指尖微凉与难以抑制的轻颤。
“灶上…温着粥。”
谢晚舟声线低沉,掺着一丝哑涩,目光迅速掠过她狼狈周身,最终垂落于她沾满泥污的鞋尖。
陈谷雨由他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挪到瘸腿桌旁那唯一的木墩坐下。
刚触及硬木,周身酸痛如潮席卷,令她忍不住痛吸一口凉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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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立时瘫倒,再不起身。
谢晚舟转身去了灶台,很快端来一碗温热的、比晨间更稠些的米粥,里头竟可见些许珍贵嫩叶菜。他轻将碗置于陈谷雨面前,又默然摆上一双洗净的、同样粗糙的木筷。
“阿安,自用。”
他对一直怯怯望来的谢念安低语一句,自行端起另一碗明显清薄许多的粥,走到灶膛边小木墩坐下,背对陈谷雨,小口啜饮,仿佛极力敛藏自身存在。
陈谷雨望着眼前这碗腾着热气的粥,又睨向角落那抹沉默清瘦的背影。
想起白昼田埂上他被三姑婆厉斥、面色惨白离去的情形。
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愧疚。
她累,她痛,可她知晓,有人比她更受煎熬。
她艰难握筷,指上伤口被摩擦,疼得指尖一颤。
她强忍着,耗尽最后气力,将碗中肉粒与稠粥,拨进一大半到谢念安小碗。
“安安…多用些。”声线嘶哑干裂。
谢念安闻得阿姐唤自己“安安”,心头一暖,小声跟着念了念“安安”,又朝陈谷雨悄悄挪近些许。再瞧见碗里多出的好物事,眼睛霎时亮了,细声道:“谢阿姐。”便埋首吃起来。
陈谷雨这才端起自家那碗已清薄不少的粥,小口小口咽着,实则她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温米汤滑过干痛喉间,带来一丝微弱慰藉。
身子的疲乏如同沉重铅块,不断将她向下拖拽,神志已渐模糊。
一碗薄粥入腹,陈谷雨略觉回缓一丝。
她望着依旧背对于她、坐于灶边小凳的谢晚舟,那单薄背影在昏晦光线下尤显孤寂。
她清了清干痛的嗓子,声仍沙哑:“谢…晚舟。”
谢晚舟背影明显一僵,缓缓转回。
昏暗中,他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如受惊林鹿,藏着丝难以捕捉的期盼与更深的惶惑,似在等待某种裁决。
陈谷雨避开他那复杂目光。
视线落于灶膛跳跃的微弱火苗上,斟酌词句。
“今朝…田埂上…三姑婆她…”
她顿住,觉直提他受斥过于难堪,转言道:“地里除了许多草…曝干的,堆在田头…”
她努力让声气听来平稳些。
“你…每日去一遭,将那些晒妥的干草…拾些回来,可好?”她小心觑他反应。
“可…充柴烧。夜里…多烧一刻,屋里…暖和些。”
她想到昨夜彻骨寒凉。
想到蜷缩木墩几近冻僵的自身。
亦想到土炕上他刻意留出的空处与冰冷距离。
她笨拙地表达着。
拾草,是“有用”之事。
不违《男诫》“外事”,又能令这冰寒破屋多一丝暖意。
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对他白昼所受屈辱的微末补偿。
亦是为三人求得些许生存暖意的实在需索。
谢晚舟静静听着。
闻得“拾干草”时,他眼中那点微弱盼光似闪烁了一下。
旋即被更深自嘲与晦暗吞没。
果然…仍只能做些边角微末之事。
妻主之意甚明:田里核心活计,他碰不得,那是属于女子的征途,是唤醒地晶的唯一途辙。
他能做的,仅是拾些边角废料归来,烧火取暖。
这或许…便是他于此“家”中,仅存的价值?
“是,妻主。”他垂落眼睫,掩去所有心绪,声调恭顺平缓,不露半分波澜。
“晚舟明早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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