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城四季分明,盛夏时分只要太阳落山,天气就没那么热。再加上为了停灵防腐,灵堂里放了好些冰,入夜更是凉丝丝的。
但傅念斐心里仍然躁得慌。
下午傅承轩走后,整个傅家陷入某种异样的沉默,就连向来“团圆”的晚饭都没人到饭厅吃,全是各自拿到房里用的。
傅念斐乐得如此,简单吃几口就又回到他娘灵堂里跪着,整颗心都飞到久别重逢的小舅舅身边。
别人嫌灵堂晦气,不愿靠近,对他而言反倒是安静,能安心思念朝思暮想的人,还能跟他娘说两句知心话。
“娘,小舅舅模样变了好多,您白天看到没有?壮了,但矮了。”傅念斐忍不住笑笑。
他知道傅承轩没矮,是高了,之所以显得矮,是因为自己长高了。
但傅念斐在他娘面前说话向来这样,没个正形儿,只是为了逗逗他娘。
可他娘已经不会回答他了。
傅念斐抿了下唇又有点儿想哭,已肿成桃子样的眼睛却着实一滴泪都榨不出来,只余胸腔内处酸、麻、胀、痛,再次尝到人生无奈、五味杂陈。
“娘,明天您就出殡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当着您的面儿,我有件事想跟您说,求您别骂我……”
傅念斐垂着头,怕门外有傅家佣人走动误听,因此声音异常小。
他说:“小舅舅是八年前被傅家打出去的,那时候我十二,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也没人跟我说实话。我只知道他被土匪绑了,死得惨,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我伤心的好几天没吃下饭,又大病一场,差点把您急死。后来想想那时候真是不懂事,小舅舅没了,您肯定也难受,却还要跟着我操心,是我不孝。”
“老天成全,一年之后小舅舅突然来信,说他没死,咱娘俩抱头痛哭一整宿,差点高兴疯了。您说小舅舅和我爹不对付,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更不能告诉傅家人,连外祖父都不能说。我那时候才恍惚明白小舅舅的事儿有问题,自此只有咱娘俩知道小舅舅还活着,跟他偷偷通信。”
“小舅舅的信快则一个半月一封,慢则两三个月一封,但从没断过。您说信是盼头,收到的时候的确高兴,却不让人安心。当时我只觉得您多思多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渐渐长大,上了学堂,听留过洋的老师讲什么是战争、什么是飞机大炮、什么是人民苦难,闻懂信纸上是硝烟味儿,看到送信人身上有刀疤,才明白小舅舅信上写的「最近安好」可能是安慰人的话。然后……突然人就成熟了,懂了什么是牵挂。”
傅念斐攥紧手心,吸了吸鼻子:“或许人这辈子,永远是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原本最多三个月便会寄来一封的信,突然就断了。您怕我再大病一场,在我面前不敢提他,我面上跟您说人各有命,看开了,实际每天夜里都会偷读小舅舅当年寄过的信,还抱着信睡觉,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娘,等信太苦了,等不到信更苦。这种事儿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就不敢再想第三次,真折磨人。”
傅念斐越说越哽咽,他磕了个头,将眼睛埋在手背上:“这半年,我想了很多,想了许久才想通,没有外甥对舅舅是这么……这么样一种感情的。今天上午,您不知道我看见他的时候多高兴,高兴得快死了,我当时就想……我……”
傅念斐深吸一口气,给他娘磕了三个响头,咬牙吐出最后一句话:“我当时就想,我不要再做他外甥了。”
-
傅家后院。
傅承轩翻墙翻得轻而易举。
有二姨太的亲兄长汪警察局长这层关系在,没债主敢来傅宅大闹,所以傅家的家仆守备惫懒极了,算是便宜了傅承轩。
白天那趟,既是送东西也是踩点,好在傅家内院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变动,傅承轩借着月色易如反掌便摸到灵堂附近。
负责守灵的家仆怕晦气,正在凉亭里打盹儿,傅承轩悄无声息推开窗缝,恰好看到刚给亲娘磕完响头的傅念斐,他八年未见的小外甥。
自己离开傅家的时候刚十八,小外甥十二,现在对方都二十了,到结亲的年纪了,长高不少,脸颊也没了少年时的婴儿肥,变化真大……
他站在窗边凝视半晌,眸中暗含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怜。心道,小哭包眼睛好像更肿了,和小时候一样,说哭就哭,弄不清怎么就那么多眼泪。
傅承轩心中滋味难言,想碰碰对方的念头已高过一切,他翻窗而入,站在傅念斐身后道:“还跪着?”
他这突然一出声儿给傅念斐吓了一大跳,差点直接叫出来,傅承轩连忙捂住小外甥的嘴:“嘘,别怕,是我。”
傅念斐眼睛生的好看,如今肿成桃子的眼睛也怪会说话的,从两条拼尽全力才能睁开的惊讶缝隙,变成“原来是你啊”的放心缝隙,把傅承轩给逗乐了。
傅承轩笑着收回手,背在身后,搓了搓指尖:“眼睛肿的像核桃上的缝儿。”
核桃?
傅念斐大惊,连忙捂住眼睛:“丑吗?”
他今天没照镜子,只知道眼睛涨得难受,却不知道到底肿成了什么样:“那你先别看我,过几天才能好呢,到时候再看我。”
小舅舅阔别多年归来,自己却肿成一条胖头鱼,这让刚跟亲娘表明心迹,准备自己给自己做舅妈的傅念斐很气馁。
傅承轩眸中带笑,屈指弹向小外甥额头:“不丑,肿的都看不清你什么样。”
傅念斐:……
真气人。
傅承轩拉着跪在垫子上的傅念斐站起来:“灵堂又没别人,跪着干什么?你娘不会在乎你这点儿虚礼。”
“明天就出殡了,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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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也该磕头的。”傅念斐心虚,眼神游移,好在他眼睛够肿,眯缝着眼睛傅承轩看不清。
傅承轩点点头没说什么,随后便像傅念斐一样也磕了三个头,又上了一炷香。
他磕头的时候傅念斐在他旁边看着,很不合时宜地想:娘……将来,若是我的愿望成了,我和小舅舅今天每人磕过三个头,就算拜过高堂了,成么?
可他转念又想,不对,若是真成了,小舅舅肯定愿意陪他再拜一次高堂的。
他又又忍不住继续想,若是真成了,就不该叫小舅舅了,得叫承轩……也不对,舅舅是有本名的,叫阿霆……那还是叫阿霆更好些吧?
阿霆、阿霆、阿霆……
傅念斐一边发呆一边脸红,而且脸越来越红,活像百乐门招牌上的霓虹灯,再配上那两只桃子眼,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傅承轩忧心他跪了一天身体不适,便伸手贴贴傅念斐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过敏了?还是发烧?”
那只微凉的手贴过来时有股皂香,傅念斐猛地回神:“没有。”
他心知肚明自己这是发痴呢,每回小舅舅家信快到的时候他都这样,望眼欲穿的,他娘路过他的时候还会慢悠悠打趣一句:又发痴呢?
傅云珠是调侃他,说他盼舅舅盼得都痴傻了,根本不知道她的好儿子存了别的心……
傅承轩怕他难受还忍着,就先摸额头又捏脸颊,虽说肤色红粉依旧,但皮肤不烫也没长疹子,他这才不担心了。
“没事儿就好。”傅承轩拍拍小外甥的后脑勺,又揉了两下,“来帮我个忙。”
“嗯?”
傅承轩开口既惊雷:“帮我把棺盖推开。”
-
白天傅承轩这一通倒腾,也不单是为了给傅云珠换行头这么简单,他总有种预感,觉得傅云珠死得蹊跷。
至于是不是真蹊跷,等下就知道了。
特制棺盖下有静音滑轮,夜里滑动也不吵,棺盖推开后傅承轩便把傅念斐支走到一边,戴上胶制手套,将白天亲手塞到傅云珠嘴里的口玉拿了出来。
玉上有特殊涂层,如果傅云珠是因毒而亡,便会……
便会发黑。
如眼前这玉一样。
“……小舅舅,怎么了?”傅念斐盯着傅承轩骤然蹙起的眉心,似有所感。
傅承轩一言不发,他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将表面发黑的口玉裹进手套揣兜,给傅云珠塞进一块儿新口玉,最后沉默地推上棺盖。
金丝楠木棺盖缓缓闭合,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傅承轩忍住因大力开合棺盖而带来的伤口钝痛,将额头贴在棺盖上。
随后,他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姐,我帮你报仇。”
可他刚说完这话便生起新的忧虑,傅云珠都中毒了,那傅念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