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
1. 1-归来
傅承轩重登傅家大门那日,傅念斐正在灵堂偏室跪着接受傅家长辈们的“关怀”。
时值盛夏,蝉鸣聒噪。
傅念斐却觉得屋里这零星几人比夏蝉更吵。
正对面是强忍怒气、永远觉得别人不懂事的傅家家主——他外祖父。
左边是每天推十小时牌九,骨牌响多久她能说多久的傅家二姨太——他外祖父的二房,也是傅家最得势的姨太太。
右边是鲜少发表言论,却常用一双死鱼眼阴森森盯着别人打量的傅家老太太——他外祖父的娘,不过这娘不是亲的,是他曾外祖父为了冲喜娶进来的五姨太。
小小一间偏室,坐着三个跪着一个,跪着的那个才是傅念斐,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没人心疼他让他起来。
傅念斐他娘倒是不必跪,正在隔壁灵堂的棺材里躺着,算上今天刚死三日,明早出殡,能比傅念斐少生不少冤枉气。
二姨太刚放下润嗓子的茶碗就又开始说话,鲜红的嘴唇像两片专事凌迟的软刀,刮得傅念斐耳蜗生疼。
“念斐呀,你刚刚满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学的都是新文化新思潮,懂摩登不懂养家,更不懂你外祖父要管好傅家里里外外这么多口人有多难。”
“唉,你记得你舅姥爷不?就是我哥哥,上次来家里吃饭的那位警察局长,喏,他不是说了么,现在时局不好,到处打仗,生意不好做的,好多商人大户都撑不下去了。咱们家前些年订了那么多德国机器,原打算大干一场,谁承想奉城和平城突然就打起来了,最近连铁路都给炸掉了,那可是铁路啊,奉城就那一条铁路……哎呦,真是让人难受死了。现在奉城的东西进出只能靠货轮,还不知要排队到什么时候。傅家难过,傅家的债主也难过,前几天又来要债,你说这可怎么办哦念斐……”
她说完就哭,柔软的丝缎手帕折起来贴在眼睛底下,贴了半天仍旧干爽,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响起来甚至有回音,傅念斐差点以为铁路并没有被炸掉。
“我明白二太太的意思,外祖父……”
傅念斐抿抿嘴唇,抬起泪水充盈纯真诚恳的眼睛,白皙的脸几乎要和葱白长衫融为一体,看起来比正在鸣笛的二姨太可怜一百倍。
他说:“您放心,我一定加倍努力学习,争取提前毕业,公派留洋的事我不想了,一毕业就到傅家的布庄工作,帮外祖父一同支撑傅家。”
二姨太:……
谁用你进傅家的产业?!
傅家主气得闭了闭眼睛,压着嗓子柔和道:“你这年纪学习为重,不急于一时。外祖父知道你向来懂事,但傅家现在是燃眉之急,唉,你娘……云珠她临去之前,给你留了什么东西没有?”
“东西?”傅念斐表情十分迷茫,他在傅家主和二姨太期待的目光下于脖颈处倒腾了半天,终于拽出一块剔透的玉。
看到玉的一瞬间,傅念斐积蓄已久的眼泪啪嗒啪嗒便从眼眶里滴了出去,表情痛彻心扉,比刚刚停止鸣笛的二姨太又可怜了一百倍。
“外祖父是说这块玉吗?这还是我外祖母留给母亲的嫁妆,外祖父应当认识。也对,现在傅家情况不好,我虽然还是个学生,没有薪水,但身为傅家的长孙,总该做些贡献。”
他吸着鼻子膝行向前,把玉往傅家主手里一塞,痛苦地锤了两下外祖父古稀之年的脆弱大腿,随后才心满意足伏在地上大哭。
“外祖父把玉拿去救急吧,孙儿无用,手头只有这些了。好在现在是暑假,等娘头七一过,孙儿就去洋行找份短期工作,赚到的薪水都给外祖父,陪傅家共度难关。”
听听,听听,傅家的长孙多孝顺,云珠小姐柔顺良善,连儿子都教养得这般好。
门外有两个受过傅云珠恩德的佣人,闻声同悲,也跟着传出几声压抑地啜泣。
二姨太杏眼一瞪:“哪个没眼力见儿的在门口听墙角?念斐小少爷正难受,你们跟着起什么哄?站远点儿!”
门口一阵脚步窸窣,静谧如初。
傅家主忍着大腿闷痛赶紧把手心里的玉塞还给傅念斐,生怕第二天就传出他盘剥长孙的新闻:“像什么话,外祖父再难也不差你这块玉和薪水,赶紧收回去,快,收好。”
傅念斐抽抽噎噎把玉塞回长衫,泪珠子仍往地上砸,薄薄的眼皮已经肿了。
“外祖父,我娘去得匆忙,刚把玉塞给我就喘不上气了,整张脸憋得发紫,想来还有很多要说的话,却没来得及说。我今晚想给我娘守夜,求求她托梦给我和外祖父,让我们还能见她最后一面,共叙父女母子之情!”
托梦。
吓死你们。
傅家主面色发绿,拍了拍傅念斐的肩膀只挤出一句话:“好孩子,你向来懂事……”
好孩子,孝顺,文弱,懂事,爱学习……这是傅家上下对傅念斐的印象。
可惜这样的“好孩子”撑不起偌大一个傅家,将来掌家权必然要落在娘家强势的二房,这也是傅家公认的事。
原本傅念斐和他娘觉得这样不起眼地过一辈子也很好,不招灾不惹祸,活得长。
只可惜傅家塌得太快,终究流落到连自家女儿的床铺都要抖两下看有没有藏铜板的份儿上……
他外祖母出自晋城巨贾,当年十里红妆嫁到巨富傅家当大太太。他娘是傅家大小姐,留在傅家招了赘婿,吃喝全在傅家,也没有婆家需要帮衬。
虽说外祖母的娘家已因战火凋零散落,可作为傅云珠唯一的儿子,傅念斐说自己没钱,谁信?
傅念斐借擦眼泪的姿势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能顶到什么时候。
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小舅舅一样,被二房找个败坏门风的由头打二十脊杖扔出去自生自灭?
小舅舅习过武,尚被打得血肉模糊。换成他,估计十杖就死了吧?
傅念斐攥着胸口处的玉,想起失联半年的小舅舅就心脏胀痛、憋闷无比,索性也不擦眼泪了,任凭一双眼睛水龙头一样哗哗流。
眼睛肿了才好,装可怜更方便。
坐着的人和跪着的人相顾无言,再开口必定又是新一轮试探。若不是傅念斐今晚想给他娘守夜,他绝对会装晕。
装晕之前更要大哭一通,再借机捶他外祖父两下泄愤,然后大喊一声“娘”,随即向后仰倒,再抽搐两下……
到时以他外祖父的个性肯定怕传出去有失傅家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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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连续几天都能让他睡个好觉。
这招还是跟二姨太学的。
他之前在娘面前演练过几次,傅云珠点头说虽下作但好用,可以试试,然后母子俩便笑作一团。
不过这些“趣事”傅念斐向来不敢在信中写给小舅舅,行军打仗最忌心焦分神,他实在不想再失去小舅舅一次了。
可奈何枪炮无心无眼,分辨不出哪些人该死、哪些人应活。自半年前,傅承轩便再没寄信过来,至今不知生死……
回忆一旦开始便无穷无尽,傅念斐看着绀红色的木地板发愣,他实在想不通老天爷到底是更爱好人还是更爱坏人。
或许自己该改信耶稣。
两条街外就有一间洋人礼拜堂,和上帝来往也甚是方便。
“老、老爷!承承承承承承……”
此时年近四十的佣人长喜跌跌撞撞地猛推开门,黢黑的脸上除了豆大的汗粒子更有天大的不可置信,一句整话都没说全。
老太太阴森打量的眼神挪到长喜身上:“这家管得真没规矩。”
负责管家的二姨太又热又烦,“啧”一声:“结巴什么?是承闲回来了吧?一大早就出门现在才回来,简直不成样子,赶紧让他过来陪念斐说说话。”
说客又要多一个。
傅念斐忍不住想皱眉。
“不……不是!”长喜站在大太阳地下发抖,“是承轩少爷……承轩少爷回来了,说来给云珠小姐上香。”
傅念斐猛然睁眼。
谁?!
傅承轩早死了,这是全城皆知的事。二姨太面色僵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中暑了吧你?快去警察局叫我哥哥派人过来,看看哪儿来的下九流敢冒名顶替到傅家骗吃骗喝!真是胆子大得很!”
傅家主同样面色一沉开口训斥:“青天白日!胡说什么!把那人带进来!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在傅家……!”
“放肆”两字尚未出口,院内便踏进一条裹着西装裤的长腿。
傅家是做布庄和成衣生意的,打眼一看便知道这料子和剪裁非同凡响。对方步子更是不紧不慢,看起来十足派头。
这张脸离开傅家的时候刚十八,尚稚嫩,如今二十六了,也不知经历过什么,竟让人觉得威势逼人。
傅家主一时不敢认,但傅承轩又实在太好认了。这孩子是中俄混血,眼睛细看是灰蓝色的,身材比同龄人更高大,肤色略浅,轮廓分明,右侧眉峰下有一颗深红的小痣……像他娘。
是他。
真的是他。
竟然没死成……
傅承轩踱进傅宅的时候阳光正好,树荫在他挺括合身的浅色西装上落下深浅不一的树影,似宣纸表面舒展腾跃的云雾,贵气。
二姨太一口气哽在喉咙,傅家主嘴巴开合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老太太探究的目光在傅承轩及其身后随从身上游移。
死人归来。
傅家上下心虚的心虚、好奇的好奇,上百道目光盯着傅承轩打量。
傅承轩隔着众人,捕捉到仍跪在屋里僵硬、不可置信的傅念斐背影,嗓音放轻,此刻才说出踏进傅家的第一句话。
“念斐,过来。”
2. 2-舅甥
傅承轩收到傅云珠死讯的时候,平城和奉城两股军阀势力正在打最后一场仗。
盘踞奉城的赵大帅见势不好,坐上火车想逃,剩下的散兵游勇为了给赵兴争取逃亡时间拼死抵抗。
傅承轩他亲爹宁大帅正坐镇平城,奉城是给他这位少帅当乐子用的。一群末路兵将,缓缓清扫干净,再由傅承轩——也就是少帅宁佑霆亲自带领宁家军占据奉城,这将是少帅学习如何治城的开始。
然而前几日奉城突然传来消息,说傅云珠突发疾病身亡,停灵三日便要下葬。
原本打算多等几日,将赵系军阀余孽连根拔起的傅承轩顿时心急如焚,次日便亲自带人潜去炸赵大帅的火车。
暗杀成功,赵大帅死得七零八落,主帅死军魂散,傅承轩又花一天时间缴械俘虏,换掉奉城城防,这才紧赶慢赶,赶在傅云珠出殡之前回到傅家。
因为心急,炸火车的时候被手雷碎片崩了一下,腰腹处划了好深一个口子,现在还疼。
傅承轩带着伤踏进傅家大门,看到的便是傅云珠尸骨未寒,棺木寒酸贡品寥寥,傅念斐在亲娘尸身隔壁只身长跪、眼皮肿胀,跪得连起身都困难。
多年未见傅家人。
不仅家资缩水,连德行也要缩没了,亲外孙都苛待,真是好样的。
“别乱动。”
傅承轩踏进偏室,仗着臂力强悍把刚比自己肩膀高的傅念斐一把拉了起来,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二十岁的小外甥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看着清瘦但体重不轻。傅承轩伤口顿时一痛,浓眉皱起,猜测伤口裂开了。
傅念斐打从他过来就一直盯着他看,一寸一寸看,从眉毛看到眼睛,从眼睛看到嘴唇,半句话都未说,看得很贪婪。
真是舅舅,他的小舅舅。
久别重逢,眼泪已在刚才哭干了,现在反倒哭不出什么,只觉得上天恩赐,高兴都来不及。
傅承轩让傅念斐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举止乖顺,傅承轩皱眉后他就更乖了,他觉得舅舅在生气,因为自己跪得太久了。
傅承轩的确生气。
但他舍不得生傅念斐的气,只能气傅家人。
“疼?”傅承轩半蹲在傅念斐身边撩开对方的长衫下摆,伸手去捏膝盖。
他怕傅念斐太实诚,把膝盖跪坏了,若是落下病根恐怕不……傅承轩顿了一下,眸中漾起笑意瞥傅念斐一眼。
傅念斐此时才缓过神儿,红着脸按住傅承轩几乎能包裹住自己整个膝盖的手,攥紧不放,小声说:“腿没事儿,刚是麻了。”
膝盖上绑了护膝,除了热点儿没别的害处,他向来很听小舅舅的话,这些年已经学会了跟傅家人动心眼儿。
傅承轩眉毛一扬,拇指摩挲了一下小外甥的手背权当安抚,转而在傅念斐小腿肚上捏了一把。小腿正麻着,针扎般难忍,傅承轩手劲儿大又捏在穴位上,傅念斐嗷一声就叫了出来,吓得在场众人一激灵。
不过腿倒是舒服了不少,傅念斐眨眨眼。
傅承轩站起身,侧脸冷峻威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人听到:“膝盖肿成这样怎么还跪着?就算你娘没了,没别人心疼你,自己也得心疼自己。”
什么叫“你娘没了,没别人心疼你?”,傅家的其他人不是人吗?
这话让傅家主很失面子,原本面对傅承轩的心虚也冲散了几分,他心道承轩这孩子多年不见竟然半点没变,横冲直撞不知何为大局,经常令人难堪,十分不懂事。
“念斐膝盖不舒服?怎么没跟外祖父说?”傅家主看看傅念斐,“唉……你要记着,我先是你外祖父,然后才是傅家的一家之主。你娘死了,外祖父将来就是你最亲的人。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外祖父都会替你做主。”
傅念斐左耳听右耳冒,重新攥紧傅承轩的手,他心道舅舅的手比当年大了好多,好像还有疤和茧子,真令人心痛。
同时敷衍点头:“嗯嗯,知道了外祖父。”
傅家主被低眉顺眼的长孙治愈了,便对傅承轩道:“承轩啊,当年你的事传回来,傅家上下都急坏了,既然平安,怎么不告诉家……”
对方话未说完,傅承轩就垂眸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小外甥,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蹭了下傅念斐嘴唇:“干成这样,多长时间没喝水了?”
傅念斐的脸蹭地红了,抿住嘴唇,只觉得上面似有余温。傅承轩盯着他看,一言不发但眸光灼灼,傅念斐被看得心慌意乱、浑身冒汗,他没抬头,不敢。
“现、现在就喝。”
傅念斐提起茶壶倒满整杯,吨吨往下灌,像只小松鼠。傅承轩简直想笑,觉得伤口都不疼了,他拂过小外甥红肿的眼皮,心脏也随着傅念斐的眼皮一起肿胀起来:“慢点儿喝。”
傅家主被忽略个彻底,面色不好看,二姨太更是直接发飙:“傅承轩!你这是摆脸子给谁看呢?老爷当初怜你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把你带回傅家教养。反倒是你,在老太太的生辰宴上做下那等丑事令傅家蒙羞!当时全奉城的人都在看傅家笑话,按理说就该乱棍打死你!可老爷心善,只打了你二十棍家法,还同意送你出国留学。后来是你自己命不好,遭遇匪患,可傅家不计前嫌帮你立了衣冠冢和长生牌位,每逢年节都给你供香火。结果你呢?现在是发财了是吧?回傅家逞威风来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二姨太说得激动,对傅承轩指指点点,恨不能把鲜红的指尖直接戳在傅承轩额头上。
她过去常这样对傅承闲和傅承轩两人,只不过戳自己儿子的时候点到为止,戳傅承轩的时候就力气大的像要直接戳进对方脑子里,明显想让这位帮着傅云珠母子对付二房的小混蛋早死早超生。
可现在的傅承轩已经不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了,比她高大比她壮实,眼神令她看不透,还带着一看就不好惹的随从。
身形干瘦的随从抬手拦住二姨太,他长了一张笑脸,看着很和善,手劲儿却不小:“这位太太,我们东家听人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对方靠太近。”
二姨太差点气死:“松开我!你算哪根儿葱,也敢碰我?小心我让汪局长把你们这些腌臜东西抓起来,好好教训教训!”
“小六。”
干瘦随从闻声一笑,松了手。
傅承轩淡淡道:“二太太多担待,当年那二十脊杖让人记忆犹新,为防势单力孤往事重演,我这才带了几个帮手。”
“哎哟老爷!!!”二姨太红唇一扯,转投傅家主怀抱,嚎得震天响,“老爷你看看他呀,咱们傅家养他这么多年,明明是他不知感恩做下那等肮脏事,他却记恨上咱们了?”
她狠瞪傅承轩一眼:“那你回来干什么!给傅家添堵吗?!”
傅承轩面色如常:“当年的事暂且不论我是不是受人陷害,单看傅家现在这情况,债主快比长工多了,还用我来添堵吗?”
傅家主和二姨太一噎。
傅承轩反握住傅念斐的手,指尖循着对方骨节描摹,缓缓道:“傅家如今艰难,葬品微薄,我很体谅,但我云珠姐不能受委屈。明天她出殡,必须得换副像样的行头,否则我心里难受也不会让别人好受,请你们体谅。”
他话音一落,刚伸手拦二姨太的随从小六便利落地踏出院子,也就几个呼吸间,院外便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喧闹声。
又两个傅家的佣人连滚带爬地进来,随后便是一群汉子搬着箱子、抱着盒子鱼贯而入,最后还有几人抬着一个硕大的棺材——金丝楠木的,咣当一声直接放在院中央。
金黄色棺木流金溢彩跟块大金砖一样,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偷瞄,感叹傅家最富的时候好似都没有这等阵仗。
那两个拦人未果的佣人气得直蹦:“老爷,他们抬着东西就往里闯,根本拦不住!”
傅家主面色青红变换,几乎有要厥过去的征兆:“孽障!真是孽障!你是想气死我!”
傅承轩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连声音都不曾高一点:“气死?不至于吧。听闻三姨太的儿子快满周岁了,家主您身体康健、龙精虎猛,长命百岁恐怕不是问题,将来还会有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能生十个八个儿子,各个都是青年才俊,能在傅家的产业里担当大任,何必因为这点小事气死。”
二姨太:……
哈!我要气死了!只三姨太生个儿子都让她新添几条皱纹,若是再生十个八个,她也别活了!
傅承轩又道:“等帮姐姐换完行头,我这个孽障立刻就走,一分钟都不多留,还请家主行个方便。”
他说完,手底下的汉子们便当着傅家上下的面打开那些箱子盒子,露出满满的陪葬品。
除了那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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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楠木棺外,其他东西并不多奢华,更无甚小黄鱼银元之类的黄白之物,反倒全是女孩家喜欢的玩意儿。
香云纱和乔琪纱的旗袍,软缎绣花睡衣和配套的绣花织锦拖鞋,各色珐琅镜、折扇、欧洲来的香水和丝巾,看着就暖和的狐裘外套和女士手套、遮阳帽,还有时下流行的雪花膏。
在场的只要不傻,都能看出这才叫用心准备的东西,反正比二姨太筹备的那些耳坠子、小摆件强多了。
傅念斐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娘生前爱漂亮,但并不奢靡。傅云珠手巧,一根丝巾便能让她玩出花来。头发不剪、不烫、不追求摩登,黑发如墨,发髻却总有新式样。
他记得有回过年,彼时傅承轩还是个十六七的半大小子,傅念斐自己十岁出头,更小。
小舅舅说他将来要考平城的大学,赚大钱,给他们母子买数不尽的好东西。
傅念斐就跟着起哄,大喊我也给娘买,我也给娘买。
傅云珠没客气,叽叽咕咕说了好多,傅承轩听得很认真,傅念斐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他娘喜欢的东西有什么好。
这事儿傅念斐自己都要忘了,没想到傅承轩全记得,箱子里的一样样东西,竟都是傅云珠当年提过的。
他娘曾说,你小舅舅是个深情又长情的人,这种人怕是会吃点儿苦。
现在想想的确是,小舅舅就是太信傅家,才会吃这么多苦。
傅家主盯着东西尚未开口,一直旁观的傅家老太太反倒率先开口:“要我看,就让他给云珠换套新行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咳嗽两声,老迈的眼睛扫过傅家主:“承轩这孩子,一走多年没个消息,要不是云珠去了,可能人家也没想回来。做弟弟的给姐姐尽份心,让云珠风风光光地去,挺好,没碍着傅家什么。若是你非拦着,让云珠明日一副薄棺出殡,有好东西也不用,这才让全城的人笑话,说傅家绝情,所以才子嗣凋零。”
傅家主:……
子嗣凋零。
这是傅家最忌讳提起的词,也是傅家主最在意的事。
傅家主共有三房姨太太,富贵的时候更是外室一堆,结识的交际花也不少。可不知怎么回事,除了傅云珠和傅承闲这一对儿女,只刚进门没几年的三姨太才给傅家又新添个小儿子。
现在老太太当着傅家上下这么说,傅家主明显不高兴,可即便这样,他也一个字都不敢驳,只嘴角抽动说了句:“姨娘教训的是。”
老太太冷笑:“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姨娘,我累了,回去休息,你们闹吧。”
二姨太瞥着老太太的背影渐远,又看了眼明显不快的傅家主,第不知多少次疑惑,这二位非亲母子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
最终傅家主还是妥协了。
因为他突然觉得,同意傅承轩的请求于他而言没什么坏处。
傅云珠丧事办得风光,那些天天来要债的债主看到傅家多了个形容富贵的傅承轩,或许会多给傅家宽限些时日也说不定。
只是不知道傅承轩现下是个什么身份,有没有靠山,这事儿还得拜托他那大舅子汪局长查查才好。
傅家主沉默地盯着傅承轩一行人换掉棺材、陪葬品。盯着傅承轩亲手换了傅云珠嘴里的口玉,见到他姐姐最后一面。盯着傅念斐,这个傅家长孙,站在他那非亲非故的小舅舅身后半步不离、团团转,反倒把自己这个外祖父撇到一边。
此时此刻,傅家主只觉得二夫人说的不错,大房净出白眼狼……
不知为何,他阴森沉默的眼神,此时莫名跟傅家老太太相似了些。
一切落定后,傅承轩拉着傅念斐的手腕,打算给傅云珠上炷香。
明明是夏天,傅承轩的手却有点凉,可即便是这样,傅念斐仍凭空生出某种不可思议的预感,自己终有一天会在小舅舅微凉的手里融化掉……
“上完香我就走了。”傅承轩低声道。
傅念斐脑子嗡一声,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走。”
不是“别走”,而是“我跟你一起走”,这话傅承轩爱听,他弯起唇角:“想什么呢,我只是不好在这儿住,人还在奉城。”
傅念斐紧盯傅承轩,“嗯”了一声。
傅承轩捏捏他手心:“别怕,舅舅给你撑腰。”
3. 3-夜会
奉城四季分明,盛夏时分只要太阳落山,天气就没那么热。再加上为了停灵防腐,灵堂里放了好些冰,入夜更是凉丝丝的。
但傅念斐心里仍然躁得慌。
下午傅承轩走后,整个傅家陷入某种异样的沉默,就连向来“团圆”的晚饭都没人到饭厅吃,全是各自拿到房里用的。
傅念斐乐得如此,简单吃几口就又回到他娘灵堂里跪着,整颗心都飞到久别重逢的小舅舅身边。
别人嫌灵堂晦气,不愿靠近,对他而言反倒是安静,能安心思念朝思暮想的人,还能跟他娘说两句知心话。
“娘,小舅舅模样变了好多,您白天看到没有?壮了,但矮了。”傅念斐忍不住笑笑。
他知道傅承轩没矮,是高了,之所以显得矮,是因为自己长高了。
但傅念斐在他娘面前说话向来这样,没个正形儿,只是为了逗逗他娘。
可他娘已经不会回答他了。
傅念斐抿了下唇又有点儿想哭,已肿成桃子样的眼睛却着实一滴泪都榨不出来,只余胸腔内处酸、麻、胀、痛,再次尝到人生无奈、五味杂陈。
“娘,明天您就出殡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当着您的面儿,我有件事想跟您说,求您别骂我……”
傅念斐垂着头,怕门外有傅家佣人走动误听,因此声音异常小。
他说:“小舅舅是八年前被傅家打出去的,那时候我十二,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也没人跟我说实话。我只知道他被土匪绑了,死得惨,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我伤心的好几天没吃下饭,又大病一场,差点把您急死。后来想想那时候真是不懂事,小舅舅没了,您肯定也难受,却还要跟着我操心,是我不孝。”
“老天成全,一年之后小舅舅突然来信,说他没死,咱娘俩抱头痛哭一整宿,差点高兴疯了。您说小舅舅和我爹不对付,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更不能告诉傅家人,连外祖父都不能说。我那时候才恍惚明白小舅舅的事儿有问题,自此只有咱娘俩知道小舅舅还活着,跟他偷偷通信。”
“小舅舅的信快则一个半月一封,慢则两三个月一封,但从没断过。您说信是盼头,收到的时候的确高兴,却不让人安心。当时我只觉得您多思多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渐渐长大,上了学堂,听留过洋的老师讲什么是战争、什么是飞机大炮、什么是人民苦难,闻懂信纸上是硝烟味儿,看到送信人身上有刀疤,才明白小舅舅信上写的「最近安好」可能是安慰人的话。然后……突然人就成熟了,懂了什么是牵挂。”
傅念斐攥紧手心,吸了吸鼻子:“或许人这辈子,永远是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原本最多三个月便会寄来一封的信,突然就断了。您怕我再大病一场,在我面前不敢提他,我面上跟您说人各有命,看开了,实际每天夜里都会偷读小舅舅当年寄过的信,还抱着信睡觉,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娘,等信太苦了,等不到信更苦。这种事儿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就不敢再想第三次,真折磨人。”
傅念斐越说越哽咽,他磕了个头,将眼睛埋在手背上:“这半年,我想了很多,想了许久才想通,没有外甥对舅舅是这么……这么样一种感情的。今天上午,您不知道我看见他的时候多高兴,高兴得快死了,我当时就想……我……”
傅念斐深吸一口气,给他娘磕了三个响头,咬牙吐出最后一句话:“我当时就想,我不要再做他外甥了。”
-
傅家后院。
傅承轩翻墙翻得轻而易举。
有二姨太的亲兄长汪警察局长这层关系在,没债主敢来傅宅大闹,所以傅家的家仆守备惫懒极了,算是便宜了傅承轩。
白天那趟,既是送东西也是踩点,好在傅家内院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变动,傅承轩借着月色易如反掌便摸到灵堂附近。
负责守灵的家仆怕晦气,正在凉亭里打盹儿,傅承轩悄无声息推开窗缝,恰好看到刚给亲娘磕完响头的傅念斐,他八年未见的小外甥。
自己离开傅家的时候刚十八,小外甥十二,现在对方都二十了,到结亲的年纪了,长高不少,脸颊也没了少年时的婴儿肥,变化真大……
他站在窗边凝视半晌,眸中暗含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怜。心道,小哭包眼睛好像更肿了,和小时候一样,说哭就哭,弄不清怎么就那么多眼泪。
傅承轩心中滋味难言,想碰碰对方的念头已高过一切,他翻窗而入,站在傅念斐身后道:“还跪着?”
他这突然一出声儿给傅念斐吓了一大跳,差点直接叫出来,傅承轩连忙捂住小外甥的嘴:“嘘,别怕,是我。”
傅念斐眼睛生的好看,如今肿成桃子的眼睛也怪会说话的,从两条拼尽全力才能睁开的惊讶缝隙,变成“原来是你啊”的放心缝隙,把傅承轩给逗乐了。
傅承轩笑着收回手,背在身后,搓了搓指尖:“眼睛肿的像核桃上的缝儿。”
核桃?
傅念斐大惊,连忙捂住眼睛:“丑吗?”
他今天没照镜子,只知道眼睛涨得难受,却不知道到底肿成了什么样:“那你先别看我,过几天才能好呢,到时候再看我。”
小舅舅阔别多年归来,自己却肿成一条胖头鱼,这让刚跟亲娘表明心迹,准备自己给自己做舅妈的傅念斐很气馁。
傅承轩眸中带笑,屈指弹向小外甥额头:“不丑,肿的都看不清你什么样。”
傅念斐:……
真气人。
傅承轩拉着跪在垫子上的傅念斐站起来:“灵堂又没别人,跪着干什么?你娘不会在乎你这点儿虚礼。”
“明天就出殡了,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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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也该磕头的。”傅念斐心虚,眼神游移,好在他眼睛够肿,眯缝着眼睛傅承轩看不清。
傅承轩点点头没说什么,随后便像傅念斐一样也磕了三个头,又上了一炷香。
他磕头的时候傅念斐在他旁边看着,很不合时宜地想:娘……将来,若是我的愿望成了,我和小舅舅今天每人磕过三个头,就算拜过高堂了,成么?
可他转念又想,不对,若是真成了,小舅舅肯定愿意陪他再拜一次高堂的。
他又又忍不住继续想,若是真成了,就不该叫小舅舅了,得叫承轩……也不对,舅舅是有本名的,叫阿霆……那还是叫阿霆更好些吧?
阿霆、阿霆、阿霆……
傅念斐一边发呆一边脸红,而且脸越来越红,活像百乐门招牌上的霓虹灯,再配上那两只桃子眼,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傅承轩忧心他跪了一天身体不适,便伸手贴贴傅念斐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过敏了?还是发烧?”
那只微凉的手贴过来时有股皂香,傅念斐猛地回神:“没有。”
他心知肚明自己这是发痴呢,每回小舅舅家信快到的时候他都这样,望眼欲穿的,他娘路过他的时候还会慢悠悠打趣一句:又发痴呢?
傅云珠是调侃他,说他盼舅舅盼得都痴傻了,根本不知道她的好儿子存了别的心……
傅承轩怕他难受还忍着,就先摸额头又捏脸颊,虽说肤色红粉依旧,但皮肤不烫也没长疹子,他这才不担心了。
“没事儿就好。”傅承轩拍拍小外甥的后脑勺,又揉了两下,“来帮我个忙。”
“嗯?”
傅承轩开口既惊雷:“帮我把棺盖推开。”
-
白天傅承轩这一通倒腾,也不单是为了给傅云珠换行头这么简单,他总有种预感,觉得傅云珠死得蹊跷。
至于是不是真蹊跷,等下就知道了。
特制棺盖下有静音滑轮,夜里滑动也不吵,棺盖推开后傅承轩便把傅念斐支走到一边,戴上胶制手套,将白天亲手塞到傅云珠嘴里的口玉拿了出来。
玉上有特殊涂层,如果傅云珠是因毒而亡,便会……
便会发黑。
如眼前这玉一样。
“……小舅舅,怎么了?”傅念斐盯着傅承轩骤然蹙起的眉心,似有所感。
傅承轩一言不发,他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将表面发黑的口玉裹进手套揣兜,给傅云珠塞进一块儿新口玉,最后沉默地推上棺盖。
金丝楠木棺盖缓缓闭合,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傅承轩忍住因大力开合棺盖而带来的伤口钝痛,将额头贴在棺盖上。
随后,他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姐,我帮你报仇。”
可他刚说完这话便生起新的忧虑,傅云珠都中毒了,那傅念斐呢?
4. 4-邀约
“念斐。”
傅承轩在铜盆里洗了三遍手,用随身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招呼傅念斐过来。
他揽过小外甥的后脑勺,用食指指腹轻点对方下唇:“张嘴,我看看。”
傅念斐还懵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着傅承轩严肃的表情乖乖张嘴,随后便感觉到对方两根修长的手指伸进自己嘴里,拨弄起他的舌头。
“唔……!”
傅念斐差点吓死,眼如铜铃,但小舅舅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他乖乖站着没有动。
若有慢毒累积,齿侧必定泛黑。
傅承轩仔细检查傅念斐的口腔,所思所想全是他小外甥的小命,半点旖念都无。
灵堂光线昏暗,后槽牙看不清,傅承轩用指骨顶顶傅念斐的上颚,习惯性发号施令:“嘴巴张大点。”
小舅舅说什么他做什么,傅念斐把嘴巴张大,却感觉自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紧张地喉结处不停吞咽,伸手攥住傅承轩的西装扣子,喷着热乎乎的鼻息喊了一声含混不清的:“舅舅。”
傅承轩“嗯”一声。
他向来这样,知道傅念斐只是习惯性地叫他,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想说的话,但他还是会应,这点让傅念斐很安心。
“忍忍,马上好。”
傅承轩检查得很仔细,俊挺的眉眼在暗光下阴影更重,灰蓝色的眼眸迷人又深邃,似有淡淡辉光,傅念斐看着看着就又痴了……
奈何也不知是哪位粗心的佣人贡品没摆好,堆叠在瓷盘里的糖块儿突然哗啦一声塌了。
傅念斐吓得一哆嗦,攥着傅承轩衣襟的手直接怼在他小舅舅伤口上,傅承轩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直冒,后退半步径直撞上刚才洗手的铜盆。
铜盆咣当一声响。
傅承轩雪白的衬衫上洇开些许血迹,捂着腹部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再抬头,便看见傅念斐傻呆呆地看着他,脸白的吓人。
傅承轩心想,完了,吓到小外甥了,怕是要掉眼泪。
下一秒,傅念斐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哽咽着瞪大两个肿眼泡:“舅舅……你怎么了……”
傅承轩这人说来也怪,要是傅念斐因为别的事儿哭,他必定要第一个上去哄。
可如果傅念斐是因为担心他才哭,他便总忍不住想多逗一会儿,逗够了才去哄,也不知是什么恶趣味。
然而此时此地,久别重逢,当着傅云珠的面,看着水龙头一样的傅念斐,他终究没忍心胡闹。
“别胡思乱想。”傅承轩掏出手帕帮小外甥擦脸,动作又轻又仔细,“受了点儿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傅念斐瞪视他,表情怀疑:“骗人,若是伤得不严重,为什么半年不寄信?”
一断联就是半年,他还以为傅承轩真死了。
傅承轩无奈刮刮傅念斐的鼻子:“是我不对,但奉城是赵兴的地盘,那半年他盯得紧,往来信件被他发现的话,怕是对你们不好。”
岂止是不好,那位赵大帅怕是会绑傅念斐母子做肉票。
傅念斐闻言半信半疑。
他知道傅承轩从军打仗,却不知对方从的哪支军、在跟谁打仗,傅承轩从不在信里提,因此他更不知称霸奉、晋、津三城的赵大帅怎么就把他小舅舅看得那样重要了。
然而现在什么问题都不及他小舅舅的伤重要,傅念斐一门心思仍盯着傅承轩的衬衫看,仿佛正找地方下手,打算撕开衣服直接检查。
傅承轩心知肚明,小外甥打小就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若是现在不给对方看看伤口,恐怕傅念斐想东想西能哭上一整宿,心疼的还是自己。
眼睛已经这样了,再哭就瞎了。
傅承轩没办法,只能撩开衬衫下摆、解开两颗扣子,握着傅念斐的手腕让对方伸进去:“摸摸,纱布不大,只是划伤。”
但伤口深,今天已经崩开两次了,回去必须打个消炎针,若是感染了真的会死人。
这些话傅承轩是绝不会说的。
傅念斐不敢使劲儿,指腹捋着纱布边缘摸了一圈,几乎摸遍了傅承轩半块坚实的小腹,弄得傅承轩一脑门汗。
傅念斐对此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包扎的患处的确不大,比折起来的手帕大不了多少,悬着的心脏终于放回肚子,眼泪也不流了。
小外甥面色缓和的一瞬间,傅承轩就拽出对方的手,重新系好扣子。
他心中暗道:小念斐,你要是再多摸两下,我可就真做不成你舅舅了……
“念斐小少爷?刚的声音是……”
灵堂门口突然传来佣人的轻唤,对方声音颤抖牙齿打颤,显然被灵堂里发出的声响吓到了,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靠过来。
傅念斐连忙清清嗓子大声道:“哦,没事儿,我刚太累了想洗把脸,差点儿把盆弄翻。”
“成,那等下我给您换盆儿水,再让厨房给您煮碗面填填肚子?”
“不用了,你去忙吧,不用守着。”
傅念斐三两句打发了佣人,再一回头却发现傅承轩已经不见了,只在供桌上留下一张纸,旁边还有傅承轩沾着茶水给他留的两个字:给你。
给我?
说走就走,只留一张破纸,怎么不亲手给我?小舅舅真过分。
傅念斐嘴唇紧抿展开那张纸,面上一愣,没想到竟是封邀请函。邀请人叫杜长乐,是平城商会会长。
杜长乐,这人傅念斐听过,对方跟如今成功占据北方十二城的宁大帅关系深厚,正是因为有宁家,才有杜长乐如今北方首富的身份。
宁系军阀和赵系军阀的争端早就让奉城商贾苦不堪言,前段时间又炸了铁路,通商不便,因此杜长乐紧急赶到奉城的原因很简单,安抚奉、晋、津三城商人,合作谋发展,为宁家接管三城提供便利,也给三城商贾一个依靠宁家求财的机会。
当然,这些事儿不是傅念斐这个年纪的人能想通的,他只是听外祖父在晚饭的时候念叨过。
外祖父说拿到杜长乐的邀请函相当不易,是四处拜会,费了好大人情才弄到手的,让他二舅舅傅承闲千万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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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傅家子弟的风范,在平城的大人物面前好好露个脸,别不知好歹。
所以……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让他小舅舅这么塞供桌上了?
-
傅家,二房。
今夜傅家主没来二房休息,二太太汪宝琴也乐得清静。
她现在已经五十出头了,亲哥哥多年前便已晋升警察局长,娘家在奉城很风光。她自己也愈发懒得像当年那样哄人,尤其是哄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糟老头。
二太太经常会想,若是当年邮轮事故傅家主死在里面就好了,这老头子不回来,也不至于拿那些洋观念折腾傅家的家产,她们这些婆娘孩子守着傅家的祖产定能过得舒舒服服的,没现在这些糟烂事儿。
唉,那时候大太太缠绵病榻,她这个二太太私下里已经掌了半年家,还养了两个小白脸,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
没想到没多久傅家主就回来了,还带着傅承轩那个小混蛋!现在更是弄出个能生儿子的三姨太,简直是要烦死人!
“娘,您找我?”
傅承闲敲敲门进来,刚一进门就打了个哈欠,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二太太气得过去扭他耳朵:“真是作孽,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的大少爷,你这是要睡还是刚醒?”
“诶呦诶呦,轻着点我的亲娘,别给您儿子耳朵揪掉了,到时候不还是您心疼?”傅承闲天生一副笑脸桃花眼,嘴甜,很像年轻时的汪宝琴。
他解救出自己的耳朵,拉着汪宝琴坐下,给他娘捶肩:“怎地这么大气性?我听说傅承轩活了?因为他?”
“什么活了死了的,我看那个小畜生就是装死,傅云珠刚没他就回来,当着那么多佣人的面让我和你爹下不来台,这是憋着坏呢,说不准要生什么事!”
傅承闲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咱们有舅舅撑腰,他能生什么事?”
“哼,那倒是。”想到自己比地头蛇还地头蛇的亲哥哥,二太太气消了不少,“对了,你明天去找你舅舅一趟,让他调查调查,那混小子现在到底做的什么营生,怎么富成这样。”
傅承闲:“诶呦,这事儿您随便使唤个人就去了,或者打个电话也行啊,总指使我干什么,我明个儿还约了人听戏呢。”
二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傅承闲一把:“听戏听戏就知道听戏!你个傻小子!亲舅甥也得多走动,否则情分从哪儿来?你看看傅念斐和傅承轩那两个小混蛋,多年不见都能黏糊成这样,傅念斐要什么傅承轩不给他办?简直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但凡你和你舅舅要是能亲昵成那样,也不至于现在还闲得到处打晃。”
她越想越气:“呸!凭什么她三姨太的儿子能叫承祖,我儿子就得叫承闲?!老爷和老太太可真是偏心眼儿!”
“还有!”傅承闲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二太太便又嘱咐道,“过几天,你和你爹要去那个宴会,娘交代你的事情一定要做,知道不?”
傅承闲这回来了精神,他眨眨桃花眼:“哎呦,我知道了娘,一个女人么,儿子手到擒来。”
5. 5-妖妃
傅承轩“大闹”傅家的事儿一夜传遍整个奉城,出殡当天傅家堪称门庭若市,熟的不熟的都来吊唁,包份奠仪、鞠个躬、上柱香,顺便看看傅承轩这位“死而复生”的傅家养子,是不是真有外面传得那么豪、那么横。
然而不看不知道,别的不说,单看那副金丝楠木棺材,在奉城就算一顶一的气派。
门外街两侧是接待吊客的流水席,原本傅家备的是8银元一桌的席面,共十桌了事。
可大清早天还没亮,傅承轩手底下的人就登门把席面改成五十桌,每桌更是换成30银元的席面,依照傅云珠的口味请百味居大厨掌勺。
为首的一桌谁也不让动,傅家人也不行,说是单独留给傅云珠的。
“姐姐生前贪嘴,但爱漂亮不敢多吃,现在人去了,没那么多忌讳,就专门备一桌给她,辛苦各位亲朋体谅。”傅承轩说完,朝众人微微弯腰,算是感谢。
吊客们纷纷点头,说体谅体谅。
灵堂设在外院,出殡前后要有专门的师父操持法事。原本二太太准备的是个阴阳先生,带着两个小徒弟,头天晚上便歇在傅家了。
没成想傅家佣人请人的时候才知道,这位阴阳先生和两个小徒弟早被傅承轩手下用二十银元打发走了。随后便有一队高僧穿着气派的袈裟,手持经卷佛珠鱼贯而入,围着灵堂颂起经来,看架势要念一整天。
这态度简直是不把傅家长辈放在眼里,傅家主全程黑脸,但傅承轩偏就吃准他好面子,想做什么问都不问直接就干,傅家主和二姨太只能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
吊客们全然无觉,他们心里感慨,这位傅家养子的确“豪”,“横”倒是没有,彬彬有礼的看着很绅士,形象也是俊美又摩登,非同一般的好看,不像傅家二姨太给各位名流太太们致电时说的那般混账。
这份风头简直让傅承轩出尽了,二姨太借着手臂遮挡狠狠扭了下傅承闲的胳膊肉:“你舅舅那边回话没有!他到底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傅承闲诶呦一声:“我的亲娘,这才一宿,哪儿那么快啊……”
然而说慢也不慢,那群高僧一轮经文还未颂完,汪局长便派人过来了。
这人穿着警员制服,帽子扭歪不伦不类,比起警员更像个痞子。
他嘿嘿一笑问了好,在二太太耳边耳语半晌,汪宝琴的眉头紧皱片刻终于豁然开朗:“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就知道你这小混蛋憋着坏呢。”
得到靠谱消息的二太太立刻像有了主心骨,她喜不自胜,扬起下巴塞给警痞一块银元,嘱咐佣人招待对方好好吃顿流水席,最好吃垮傅承轩那个小混蛋,随后便扭身就去找傅家主了。
“消息属实?”
二太太过来的时候,傅家主正在厅里喝茶水生闷气,但既然是汪局长给的消息,他即便嘴上质疑,心里也信了九成。
“哥哥的耳目遍布奉城,骗你做什么?”二太太嗔怪。
傅家主点点头,自认有谱了。
-
引魂幡开道,傅念斐手持哭丧棒,三里长街都是傅承轩为傅云珠亲手置办的陪葬。长姐如母,即便傅家不做人,云珠这个姐姐傅承轩是认的。
奈何,即便傅云珠躺在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金丝楠木棺里,棺材终究还是要掩埋在黄土之下。人死如灯灭,活人再不舍,也终究天人永隔。
傅念斐攥着纸钱,摸摸墓碑,忍了一早上的泪水到底还是滚了下来。
傅承轩站在后边,久久凝视傅念斐的背影,心道:哭吧,哭出来总比憋着强,人都是哭过几次、恨过几回才能长大,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日子。过去傅家只准你读书,想让你安分守己做个好学生,不跟二房抢食吃。现在舅舅回来了,你想要傅家舅舅给你傅家,你想独立门户舅舅便是你的靠山……
小念斐。
你想要什么舅舅都给你。
“少……咳,东家。”
少帅俩字儿差点脱口而出,宁小六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笑眯眯地跟傅承轩告饶,比昨天强拦二太太的时候看着和善多了。
傅承轩目光不移,只点点头:“说。”
宁小六:“东家,您猜得真准,果然有人打听您了。”
傅承轩:“汪局长的人?”
宁小六竖了个大拇指:“是他。”
“也只有他了。”傅承轩眯起眼睛。
汪局长是奉城警察局长,更是官匪勾结的地头蛇,十多年前便暗地跟奉城匪帮交好,甚至娶了匪帮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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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妹妹。
也正是拜汪局长所赐,才有当年山匪劫走重伤中的傅承轩,还差点捅死他这回事。
宁小六笑嘻嘻道:“得亏您安排的早,咱自己的兄弟在城外边便变成城防兵了,负责抬东西的都是武馆聘来的,赵老贼余孽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奉城城防军比之前多了一倍,想跑可难呢。”
傅承轩:“赵兴留下的赵系余孽跟奉城本地的三教九流更熟,武馆那些人不一定牢靠,瞒不了多久。”
之所以要瞒,是怕赵兴余孽打扰傅云珠下葬,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瞒不瞒身份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过不公开的话肯定更安静,省得被携礼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宅子备好了?”傅承轩问。
“备好了。”宁小六说,“按您的要求寻了个僻静宅子,原主人是个法国商人,因为战事原因回国了,咱今晚就不用住饭店了。”
傅承轩点点头:“挺好。”
宁小六:“床垫子已经换过了,家具摆件什么的要不要也换了?那法国人审美忒奇怪,家里好多洋玩意儿,怕您用不惯。”
傅承轩:“不急,这房子是给念斐买的,咱们暂住而已。等过几天让他来看看,喜欢什么家具摆件的,让他自己选。”
“诶,好嘞。”
“等等。”宁小六刚要走,却被傅承轩叫住,“你在念斐那屋先装个大点的浴缸吧,他小时候就喜欢玩水,备个浴缸更好。”
“成。”宁小六点头转身。
“还有。”傅承轩补充,“院子里放几个躺椅和遮阳伞,再雇个花匠种点月季,他喜欢在院子里读书睡午觉。”
“哎,好。”宁小六又要转身。
傅承轩又说:“这季节适宜吃荔枝,你去杜会长那儿问问还有其他应季瓜果没有,让他的人列个单子出来,我们选选。”
过几天杜长乐要宴请三城豪绅,不可能不备好货,瓜果奇珍是必有的,或许还有奶糖巧克力之类的孩子玩意儿。
宁小六咂嘴:“乖乖……东家,您对念斐小少爷怎么跟皇帝老爷对妖妃一样,还要运荔枝。”
傅承轩一顿:“胡说八道。”
宁小六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笑嘻嘻:“掌嘴,小的这就去运荔枝。”
6. 6-美男
傅家门口的流水席要持续三天,从早到晚不间断,直至晚饭的时候门口还在喧闹。
二太太朝门口翻了个很不客气的白眼,但傅念斐在场,她不好说什么,反倒给念斐夹了一筷子菜。
“来念斐,吃个鸡腿,这是用板栗和芋艿炖出来的,很补的。”
傅念斐夹起鸡腿咬了一口,朝二太太的笑笑:“好吃,谢谢二太太。”
二太太也笑:“我们念斐真是个好孩子,人乖,连吃饭都这么斯文。不像你二舅舅,天天急着出去社交,今天认识个李主任、明天认识个赵处长,吃饭跟赶集一样,不消停。”
她嘴上抱怨,表情却骄傲,傅承闲实在受不了他娘总这样:“哎呦娘……吃饭的时候总说这些干什么?”
傅念斐:“二舅舅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多认识些人总归有用,我还是个学生,好好读书就行了,不一样的。”
二太太美滋滋:“对,好好读书,读书最有用了,你舅老爷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多读几本书,跟那些名流喝酒的时候人人都会念诗,就他不会,苦恼死了。等你大学毕业,也像你爹一样找朋友合办个报纸杂志,做好了名气大着呢,人人都要喊你主编,很客气,日子过得可滋润。”
她对傅念斐他爹八字还没一撇的报纸事业捧了一通,恨不能现在就把傅念斐下半辈子的职业定下来,做什么都行,总归不能进傅家的产业。
坐在傅念斐身旁的辛笃学扯扯嘴角,对自己儿子的未来职业无甚观点,只说:“先读书,将来留洋回来做个大学教授也好。”
二太太赞同:“对,大学教授也好。”
傅老太太头不抬眼不挣,向来不参与这些话题,身边的婆子伺候她吃饭,吃完就走,活的像一抹被禁锢在傅家的幽魂,面上层层累累的皱纹都是积藏已久的怨气。
老太太走后傅家主明显松泛不少,他瞥了一眼辛笃学:“报纸名字取了嘛?什么时候发第一期?”
辛笃学迟疑一笑,推了推脸上的圆框眼镜:“呃,报纸名字大家还在讨论,已经淘汰了十几个名字,正在最后三个里面选,这几天就能定。第一期内容得请个名家来写才能一炮打响,这事儿由廉睿兄负责,他善交际,认识的人多。”
“那就是全都没定?”傅家主的眉毛皱了松、松了皱,咣当一声撂下筷子,“你这报纸傅家参了股的,忙活了小半年连个名字都没定下!废物,还能干点什么?李廉睿就是个仗着家资丰厚整天混吃等死的大少爷,天天就知道社交,你让他去办事,是想把我也耗死再出第一期吗?”
辛笃学面色僵硬只能赔笑:“岳丈说的是,我明天一早就带动大家积极讨论,争取尽快把事儿定下来。”
二姨太不高兴:“爱社交怎么了?朋友不都是这么交下的?把关系维护好才能做大事,我哥哥也是这样的,怎么就混吃等死了?是不是承闲,你说句话啊。”
傅念斐:……
吃着吃着就又闹起来了,好好的傅家饭厅被他们弄得像鸡棚,比大门口的流水席还吵。
傅念斐心里叹气,低头扒饭,他原本还想跟外祖父提下要跟小舅舅去赴宴的事,但现在想想……还是不说了吧。
二房对傅家下一任家主的位子势在必得,二太太向来不喜欢傅念斐出去社交,怕他认识的人多了就起心动念,其实傅念斐自己也对那个位子没兴趣。
不如偷摸摸跟小舅舅去蹭顿饭得了,反正小舅舅只是个军汉,不见得真跟那个杜会长有什么交情,否则怎么会把那么珍贵的邀请函随便压在糖盒子底下?
纸上现在还有圈印子……
其实去不去赴宴也不重要,能见到小舅舅就行,两人一起去湖边逛逛都是好的。
但小舅舅想着自己,要带他去吃好吃的,傅念斐自然高兴。
他心里突然就觉得美滋滋的,先是高兴地扒了几口肉汁拌饭,又在饭厅混战中给自己夹了第二个鸡腿。
反正他们也不吃,放着浪费。
我吃。
-
宴会是晚上五点开始,傅念斐不确定小舅舅几点来接他,但要穿的衣服他从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了。
男人能穿的衣服也就那么多,要么穿长衫,显得文质彬彬一点。要么穿西装,看着摩登新潮一些。
傅念斐其实更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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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衫,柔软舒服,没那么多里里外外的零碎,还凉快。
但想起小舅舅登门傅家那天穿的是浅色西装,送他娘出殡那天穿的是黑色西装,傅念斐思前想后,还是把去年傅云珠给他定制的那套西装拿了出来。
西装是深灰色,配条纹领带,什么场合都能穿,低调不抢眼,合适他性格。
他还学着二舅舅的样子抹了点司丹康发油,把头发撩上去一些,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形状优美的眉毛,看着俊俏又精神。
果然。
傅念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暗道,人和动物一样,求偶的时候都会爱漂亮。
他弯了弯眼睛,下一秒,眼尾又耷拉下来。傅念斐心想,可如果这么说的话,小舅舅这两次见面都挺漂亮的,他是天天都这样打扮么?给谁看的?有喜欢的人没有?
傅念斐越想越伤心,中午饭都没吃,他躺在床上继续想,二舅舅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每天打扮光鲜去百乐门跳舞了,现在三十多了还没跳腻。
小舅舅今年已经二十六了,爱打扮也正常,就是不清楚已经爱打扮多久了,喜不喜欢跳舞。
他打仗的地方也有百乐门吗?没听他讲过……山水景色的事儿倒是没少说。不过即便他去百乐门,应当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个做外甥的。
傅念斐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欲哭无泪,望眼欲穿,直到四点多佣人敲门才起来。
佣人看到傅念斐的新模样惊奇又惊艳,脱口而出:“诶呦,念斐小少爷今儿个真洋气!简直是全奉城一等美男子!”
傅念斐又高兴了:“真的?”
佣人忙说真的真的,又恭维了两句,随后才说:“承轩少爷正在门口等您呢,说和您约好了。”
傅念斐“啊”一声:“怎么不早说。”
他眼睛晶亮连跑带跳出门,下午那点儿伤春悲秋立即飘然脑后,全喂了后院的狗。
“爹要是问起我就说我晚点儿回来。”
佣人应:“诶,知道了。”
傅念斐边跑边抿着嘴笑,他心说甭管舅舅打扮给谁看、爱跟谁跳舞,总之我是全奉城一等美男子,都给比下去!
7. 7-恩公
傅承轩站在傅宅大门口,靠在那辆斯蒂庞克轿车车门上,车身漆黑靓丽、线条流畅,和他浅灰色的西装相得益彰,有股子形容不出来的英俊。
这车不懂行的人只知道它好看,懂行的人才知道它价值连城,得一万多银元。
一万多银元什么概念?奉城大学留洋归来的教授们每月月薪200到500银元不等,平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不过百来块银元。
总之,这是全奉城仅此一件的豪奢品。
昨晚傅承轩在杜会长送来的货品清单上选了这辆车,当场银货两讫,今天下午就拿来送他小外甥当玩具。
杜会长当时啧啧啧:小孩子哪至于开这么好的车,他还不会开车吧?车碰坏了你不心疼?
傅承轩说:碰坏我外甥我才心疼。
杜会长哽了半天,送傅承轩出门时才说:明晚宴会,我倒要仔细分辨一下你这宝贝外甥跟我那个吞金兽侄子有何不同。
“小舅舅!”
傅承轩一抬头便看见飞奔而来的傅念斐,像只快乐的小鸟,双眸漂亮如点漆,几乎撞进他怀里。
眼睛好了,终于不是两条缝。
然而小鸟在最后一刻突然想起傅承轩身上的伤,于近在咫尺处猛地停住,小心看看傅承轩腹部。
“小舅舅……还疼吗?”
“不疼,好多了。”
傅承轩欲抬起抱人的手臂终究卸了力,腾起来的心脏重归平静,伸手捋捋傅念斐的头发:“跑什么,又不急。抹发油了?”
“乱了吗?”傅念斐摸摸头发,耳朵泛红偷窥傅承轩表情,“奇不奇怪?只抹了一点。”
傅承轩的表情一如既往,他看傅念斐的时候永远那么温柔,不像刚才傅家的佣人那样,会用惊艳的表情和话语夸奖他,因此傅念斐读不懂对方是喜欢这个发型还是不喜欢。
傅承轩打开车门示意傅念斐上车:“是跑乱了点儿,不严重,我帮你弄弄。”
今天跟在傅承轩身边负责开车的是宁老八,这家伙办事稳当还不多嘴,不会像宁小六那家伙一样破坏氛围,因此车门一关,整辆车里都异常安静。
轿车缓缓启动,前往奉城大饭店。
傅承轩拍拍身边,噙着微笑举止从容:“坐过来点儿,我看看你头发。”
傅念斐哦了一声,心脏突突跳。
他心里有鬼,想冒进,恨不能立刻让小舅舅从此只在自己眼前扮漂亮。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挪过去跟他舅舅大腿贴大腿,然而在感受到那股子成熟男人身上的热度之后,傅念斐吓到了,他觉得烫、觉得沸腾,只有退开一点才能止息自己骤然开始的耳鸣。
奉城第一美男子出师不利,只贴了一下大腿就头晕目眩、几欲晕倒,十分没出息。
傅承轩:……
傅承轩:“许久不见,跟小舅舅生分了?”
傅念斐忙道:“当然不是!”
“那躲什么?”傅承轩挑眉,攥住傅念斐的手摩挲了一下,他掌心干燥温热,已没有前几日那样凉了,“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从十二岁到二十岁,想来变化是很大的,前几日眼睛肿着都看不清,现在时机刚好。
傅承轩说完就伸出食指扳过傅念斐下巴,灰蓝色的深邃眼珠在小外甥脸上仔细打量,目光柔腻:“眼睛好多了,不肿了。就是还有点血丝,难受么?”
“不难受……”傅念斐盯着傅承轩的喉结看,觉得这姿势甚好。除了被小舅舅捏着的下巴像要着火,其他都好。
两人脸对脸叙话。
叽叽咕咕、黏黏糊糊、絮絮叨叨。
前面开车的宁老八心道:小六说的不错,少帅和念斐小少爷真是奇怪。前几日像皇帝老爷和妖妃,刚才像流氓少爷和良家妇女,现在像……久别重逢的相好。
总之什么都像。
就是不像舅甥。
怪。
-
名流云集的宴会,向来是有求于人的先到,众星捧月的晚到。
傅家主带着儿子傅承闲步入宴会大厅的时候,除了忙碌中的酒店侍应生,只有三三两两的奉城本地商人在交谈,都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富户。
“爹,来这么早干什么?”傅承闲抱怨,他下午才醒,很困。
傅家主不满:“教过你的事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将来如何撑起傅家?向上结交要不卑不亢更要谦逊恭谨,若等三城商贾尽数到场你再来,哪还轮得到你挨个认识?你挤得进去?”
傅承闲撇撇嘴:说得好听,不就是趁早蹲守好挨个儿递名片么。
傅承闲这么想的确没错,但他不知傅家主还有其他目的。
前几日,二太太将汪局长查来的消息告诉了傅家主,说傅承轩那小子打进城开始便自称是从晋城来的商人,要在奉城行商久居。
傅承轩如今出手阔绰,的确是富商姿态。可汪局长的耳目又说,这小子进城时只带了两个仆从三匹马,说是行商却没有货,不去商行不去洋行,更不参与商会举办的贸易活动,实在不像个商人。
汪局长觉得蹊跷,便在奉城找了几个还算熟悉晋城的人问,可所有人都说没听过傅承轩这号人物。
傅承轩十八岁的时候被傅家打出去,重伤之时又被汪局长安排的土匪捅了一刀,若非当时突然有一波马贼出现,半道儿劫走土匪们装着傅承轩和财物的车马,傅承轩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
马贼游荡作案性情狠绝,劫掠财物的同时从不放过人命,傅承轩当时重伤濒死,落在马贼手里几乎是必死无疑。
怎么就活了呢?
这事儿傅家主想不通,二太太也想不通,可汪局长送来这些调查结果后,二太太突然就觉得自己想通了。
她跟傅家主说:老爷,要我看啊,傅承轩那小子当初没准入了马帮。您想啊,他打小儿就聪明,读书好还会武,又长了点儿洋人模样。我若是马贼头子,会觉得这种人最适合做仙人跳挣钱,算人才。跟我哥相熟的那位匪帮大当家,不就最喜欢玩这套么。
她还说:老爷,这年头经商多难呢,他当初连本钱都没有,如今出手这么豪奢,必定是抢来的钱财。我看他没准儿盯上傅家了,若是没我哥哥震着,早就动手了。
乱世之中,能让十八岁孩子快速赚大钱的道道无非几条,这猜想也有些道理。但傅承轩到底是不是晋城商户,只凭往来商贩的证言还是不够的,还得探探晋城豪绅的口风,今天正是个机会。
傅家主端着酒杯站在宴会厅门口附近,每当进来衣饰华贵的受邀人,他便拿着名片过去寒暄几句。
傅承轩若是在晋城行商,说不准会换名字,但他那副带有洋人血统的长相也必定令人印象深刻,只要他真在晋城商界走动,一定能问出点什么。
“您是说灰蓝眼睛,有点洋人面相的商人?这倒没听说,傅承轩这个名字也没听过。”来自晋城的商人摇头,“晋城比奉城小,有名望的富户新贵屈指可数,若是有样貌特别的人物,我肯定听过……不知道傅老先生想问的这人是?”
既然如此……
傅家主心下大定。
他无奈叹气:“唉,您有所不知,这人是我曾经的养子。我养他十八年,让他读书习武,他却性情乖戾不知感恩,做出令傅家蒙羞的丑事。当年是我不好,一时冲动用了家法,想送他去国外冷静冷静,学点儿本事再回来。没想到他记恨我,一离家便没了消息,前段时候突然回来,刚回家便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还口出狂言自己在晋城经商,唉……我就是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若是打肿脸充胖子,傅家到底也会给他留口饭吃的。”
晋城商人听完很是感慨:“傅老先生仁德,也别太伤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毕竟不熟,他们交换名片寒暄几句便各自离开了。傅承闲低声问他爹:“那下次傅承轩再上门……”
傅家主脸一沉:“傅家养他这么多年,碍于情面容他放肆一次两次,却容不得他放肆第三次!他要再敢登门,就将他打出去了事!管他是马贼还是商户,在警察面前,只要敢瞎闹,都得下大狱!”
死不了就下大狱,总之不能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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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傅承轩真管自己要他母亲的遗物,这才是麻烦大了,如今的傅家经不起流言。
他这话刚说完,身边突然拥挤起来,间或有人低声说:是杜会长来了。
傅家主眼前一亮。
杜会长是北方首富更是远近闻名的仁商,他推崇“乱世之中商者互助,不能只看利益,而要共渡难关”。
对方曾帮助过很多陷入危难的商贾,或给钱或合作,不计回报,仁名远播。
这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这次宴会的原因,必须搭上杜长乐,这样傅家才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人群中让开一条路,杜会长众星捧月地从中走来,边走边朗声大笑向四周拱手:“多谢诸位大驾光临,给杜某人颜面,杜某荣幸之至,哈哈哈。”
四周的人皆道“杜会长客气”“杜会长久仰”,跟他七嘴八舌寒暄。
这位杜会长心知肚明有心人会在大门口堵他,因此特意晚到片刻从另一个门进来。傅家主全然没料到,站得有点远,无奈只能现往里挤。
七十多岁的老头往人群中挤,即便有傅承闲扶着他也不免被人踩了好几脚,但为了在杜会长面前露个脸,他只能咬牙忍痛诶呦诶呦地继续往里挤。
没成想,在隐约从人群缝隙中看到杜会长那双穿着意大利手工皮鞋的首富双脚时,他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
杜老板说:“今日宴会正式开始前,我要先给诸位介绍一个人。说来惭愧,按年龄算他只能做我子侄辈,但当年若没有他,我杜某人不仅做不成北方首富,甚至连命都要没了。所以按恩情算,我要叫他一声恩公。来,承轩,跟大家打个招呼。”
谁?
傅……傅……
傅家主听到傅承轩的名字和声音,当即耳朵轰鸣,差点眼前一黑。
现世报,报得相当快。
不止如此。
傅承轩这个名字一出现,所有奉城本地商贾都若有所思地相互对视一番。就连扶着傅家主的傅承闲都心里一突,心道若是真把傅承轩从傅家打出去,恐怕整个奉城都没人再跟傅家合作了。
还有刚才那位听过傅家主“牢骚”的晋城商人,他极为惊讶地看了傅家主一眼。虽然只一眼便转过头去,但晋城商人圈子小,经常互通消息。说不准过几天,全晋城的商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
傅家主一生爱面子,做事爱取巧不踏实,人品平平又控制不住那张暴露人品的嘴。
傅家破败至此,实乃情有可原
人群跟着杜会长离去。
也是跟着傅承轩离去。
傅承闲傻不愣登地看着那边:“爹,你看念斐也在呢,这小子,拿到邀请函怎么不跟咱们说,早知道该一起来。”
傅家主充耳不闻,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双被人群踩脏的脚。
真讽刺,如今他傅茂挤破头也只能看到杜会长的脚,而当初被他二十棍打出傅家的傅承轩,却已成了杜会长的座上宾。
“这就是你舅舅的调查结果?”傅家主突然道。
“啊?哦。”傅承闲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来奉城的时候太短,不好查,爹你刚才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么……”
孽子!
蠢材!
混账!
傅家主听得恼火,差点直接吐白沫,但自己那位大舅哥的确有势,得罪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对傅承闲道:“你!明天去找傅承轩,就说……就说云珠头七过后家里办法会,要给亡者增福,请他回家用饭顺道商量这件事。还有念斐大学快毕业了,这孩子的未来也得邀他一起来打算一下。总之!请不来人你就别回来了!听到没有!”
傅承闲:“哦……”
这又关他什么事儿?!他娘他爹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跑腿?
傅家主交代完这点事索性回家了,毕竟名片已发过一轮,再待下去反倒损伤颜面。傅承闲却是留下了,他还记得他娘交代的任务,去结识一下那位焦副行长的女儿焦小姐。
8. 8-手表
人群中,傅承轩一直拉着傅念斐的手腕。
小外甥明显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有人靠太近会紧张,傅承轩就把傅念斐往自己身边拽,渐渐便发展为揽住小外甥的肩。
他俩都是身着西装的年轻俊俏公子,举止又亲密,难免有人问:“这位是?”
傅承轩笑着答:“这是我小外甥傅念斐,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说不准也要经商,不过全看他喜欢。”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纷纷笑道:“经商也好从政也好,在场的叔叔伯伯从今天起便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别的不说,提携不能少。”
傅念斐脑子发懵,他心说明明打算来蹭饭的,怎么发展成如今这样了?
但他聪明,知道小舅舅这是在给自己铺路,于是客客气气道谢:“谢谢各位叔伯,念斐定当努力,不敢懈怠。”
杜会长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跟傅承轩感慨:“真一看就是个乖外甥,怪不得你宝贝的跟眼珠子一样,合着就我家那个是吞金兽,天天就知道要钱买糖买话本,不给就哭,忒爱哭,鼻涕抹的哪儿都是。”
傅承轩笑笑:“我外甥也爱哭。”
但哭起来好看,不抹鼻涕。
他挺喜欢看外甥哭。
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傅念斐抿唇:“舅舅!”
傅承轩当着众人贴在他耳边道:“舅舅错了,念斐最有男子气概,从不哭,眼睛也不会肿的像核桃。”
薄软的嘴唇擦过耳畔,滚热的吐息涌进耳道,傅念斐汗毛一炸,只听见傅承轩叽里咕噜一阵儿却完全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于是只能憋出一句。
“嗯嗯,知道了舅舅。”
敷衍人的功力十分深厚。
傅承轩:……
什么就知道了,当着我的面走神?
-
傅承轩误以为傅念斐紧张太过,当即弃杜会长而去,带外甥出去透气。
宴会中的名流们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大多还是追着杜会长来的,因此傅承轩和傅念斐两人一离开人群便得了清净。
傅念斐跟在小舅舅身侧,时不时用眼角偷瞄对方一眼,内心甜蜜,挺满足。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只有我和舅舅两个,走走停停,看看风景说说话,简直是神仙日子……
他心里有话想问,但一时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傅承轩先开口了。
“念斐,坐。”
傅承轩攥着小外甥的手腕,带对方到凉亭里坐下,直抒胸臆,“念斐,等毕业之后,有想做的事没有?”
他清楚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抱负,傅家是绝不会容许小外甥施展的,所以他想先听听念斐的想法,并不想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出路强加在对方身上。
傅念斐想了想:“过去是有的,想考官费留学,去美国念硕士博士,再回奉城大学做个大学教授,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让我娘放心。”
他顿了一下,“但舅舅回来之后,还没想好……”
他小声补充:“其实,我能跟舅舅在一起就行,不是非得留学,当大学教授也没什么意思。”
一去好几年,万一回来之后舅舅跟别人好上怎么办?悔死了。
傅承轩挑起眉梢:“这是……想让我陪读?”
嗯?!
傅念斐眼前一亮:“行吗?”
傅承轩屈指弹向傅念斐额头,唇角微弯:“你若真想去留学再说,我可不会轻易答应你。”
傅念斐捂住额头,眼睛一转:“哦!舅舅现在是在经商对不对?你问我这个是不是因为缺帮手?我愿意给舅舅做帮手,我可以去修管理学和贸易。”
傅承轩再弹傅念斐额头:“我帮手多了,不缺你这个大学都没毕业的毛头小子。”
傅念斐气馁:“只要能跟舅舅在一起我做什么都行,我说的是真话。”
傅承轩作势屈指,傅念斐连忙捂住额头,傅承轩手腕一压弹在傅念斐鼻尖上,小外甥唔一声:“舅舅!”
傅承轩终于收手:“都这么大了还想做舅舅的跟屁虫,弹你三下清醒清醒。”
傅家是个不算舒服但很安稳的窝,为了让傅念斐不跟傅承闲抢食,小外甥被“保护”的很好。无论傅家出于什么目的,结果都是傅念斐阅历有限,很容易摸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职业上是这样。
恐怕感情上也是这样。
傅承轩盯着傅念斐那双含情带怯的眼睛,心想,即便小舅舅是个傻子也该看出来了,可雏鸟般没见过天宽地阔的稚嫩青年,这点旧时依恋激发出的冲动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叹气,捏捏傅念斐沮丧的脸,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准备好久了,看看喜不喜欢,就当我弹你三下的歉礼吧。”
傅念斐接过盒子,心说舅舅亏了,被你弹一辈子我也愿意。
盒子有巴掌大,墨绿色的天鹅绒外壳,一看就不便宜。傅念斐心知肚明这么大的盒子绝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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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婚戒,却还是在心里默念I DO、I DO、I DO……
他红着耳根打开盒子,面上一愣:“这是……”
傅承轩淡笑,挽起傅念斐的袖子,将天鹅绒盒里的手表拿出来给小外甥仔细戴上。
表带是银色,上面有精致的欧式花纹雕刻,表盘是用贝母和绿宝石镶嵌成的一只小猫。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中秋,你娘带咱俩去兴茂大楼?你瞧见有块手表上用宝石嵌着小猫,也不说想要,就眼巴巴看着,在那儿站了半天挪不动步。云珠姐去问价钱,才知道是别人定制的,价格要几千块银元。”
傅念斐说记得:“太贵,当时吓死我了。那时候傅家情况就不太好,大房每月从账上能领的银元也就几百,咱们还得读书吃饭呢,父亲想去奉城大学就职也需要备礼疏通,没道理买那种东西。”
傅承轩点点头:“你懂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但我记着呢。”
他停顿一下才继续说,“念斐,只要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便晚一点儿,舅舅也会给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傅念斐的眼睛,嘴上说的是手表,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傅念斐不懂其中深意,但他心里感动,当即起身抱了傅承轩一下:“小舅舅,你……我……”
他你你我我半天,真正想说的话没法说,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度过这等场面,脸都憋红了。
傅承轩垂眸笑笑,就着这个姿势双臂用力紧拥了一下怀中的小外甥,他力气很大,抱得突然,傅念斐一哆嗦,差点直接腿软跪在地上。
两人一时无话。
抱了好几秒才分开。
傅承轩看着自己抱过外甥的手心,搓搓指腹。傅念斐则专注地盯视新手表,实际整个上半身都在因刚才突如其来的紧拥而颤抖。
半晌,傅念斐凌乱无序的脑子终于想起自己是有事要问舅舅的。
灵堂相见那晚傅承轩走得匆忙,他们来不及细说。次日又是傅云珠出殡的日子,傅家人和往来吊客的眼睛盯着,两人虽站在一处,却始终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他想知道小舅舅那晚从娘嘴里取出了什么,又为何要检查自己的口腔。
然而他刚要张嘴,便见宁小六急匆匆跑过来:“东家,有消息了。”
傅承轩颔首,轻拍傅念斐肩膀:“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有点事,等下找你。”
傅念斐只得把疑问咽回肚子里。
9. 9-不走
傅承轩注视着傅念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眸底温柔,唇角忍不住漾出一抹笑纹。
他心道小外甥太年轻,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在自己这种本就心思不纯的人面前。
宁小六眼珠子在傅承轩和傅念斐间来回游移,像西洋钟的钟摆:“乖乖,少帅您自打见到念斐小少爷之后,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
过去他们总觉得少帅面若冰霜,今天才晓得那冰霜是奶油冰棍的冰霜。
化了之后甜的粘牙。
傅承轩的表情重归冷淡,瞥了宁小六一眼:“啰嗦,说。”
宁小六:……
得,奶油冰棍儿又冻上了,说话跟打字机一样,一个字儿两个字儿的蹦,吓人。
他轻咳一声,躬身道:“负责巡逻的兄弟们说,今日在城西那边发现了几个鬼祟的,但对方消失得太快,毛儿都没摸着。我琢磨着赵系一派盘踞奉城多年,上到商贾要员下到帮.派走卒,难免不会有人窝藏他们,所以这群余孽才难找,要不……咱封城搜一轮试试?”
前段时间傅承轩亲手炸断赵兴逃亡的铁路,可清点遗骸时却发现,赵兴的随行人员中少了几个人。
消失的几人皆是赵兴亲信,对奉城内部十分熟悉。他们若是外逃还好,若是向奉城内部跑,则必是打定主意要再起波澜。
不幸,今日的消息证实这些人的确还在奉城内部,只是不知到底躲在哪里。
傅承轩食指微动轻敲膝盖,沉吟片刻道:“封城搜索虽然有效但戾气太重,让人觉得宁军多疑不好相与,后面想和本地名流共谋大事就会平添阻碍……”
即便是皇帝在位的封建时期,大家也都想跟仁君、明君、有容之君,何况现在。
他突然停住手指上的动作:“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宁小六面露不解。
傅承轩缓缓吐字:“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怪不得那群人神出鬼没的。”宁小六恍然大悟,“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从赵兴住的大帅府开始查?”
傅承轩:“地道不一定只有一条,大帅府要查,他常去的酒楼、烟管也要查。守好奉城出入口,巡逻盘查继续从严,剩下的就等。有我做饵,他们会出来的。”
宁小六答应一声,但在原地踯躅没走,支支吾吾说:“少帅,还有一件事。”
他声音更低了,凑近傅承轩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傅承轩越听越皱眉,脸色很不好看。
“秦夕?”
这名字耳熟,好像的确听念斐提过。
-
傅念斐只要离开小舅舅超过五米远,心情便会立刻变得无欲无求、百无聊赖起来。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为个盼头。
有人盼出人头地、有人盼子孙满堂、有人盼富可敌国……傅念斐没出息,他只盼着能和舅舅一辈子在一起。
他向来不是什么有为青年,傅家也不愿让他有为。更不算有志青年,过去唯一的志就是希望娘和小舅舅平安喜乐。
现在娘去了,他只剩舅舅了。
几分钟看不见就想得慌。
做人太黏人是一件很吓人的事,他二舅舅傅承闲经常这样评价他那些相好。每当相好们变得黏人,傅承闲就嫌烦,开始躲着对方、故意用新相好气对方,直到对方自动放弃为止。
偶尔也有想来傅家闹的,但有汪局长这层关系在,还没等开始闹就被带走了,最后经常不了了之。
傅念斐心想,我不是爱闹的人,但我怕舅舅躲着我、不理我,所以我得控制自己一点,不能太黏舅舅,省得他烦我。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往傅承轩和宁小六所在的院子瞄,眼神黏得快拉丝,直到有几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找上他。
这几个年轻人倒不是找茬的,都笑眯眯很亲善,跟傅念斐一样是被家中长辈带出来见世面的。
青年人初出茅庐,和觥筹交错商谈大事的长辈们搭不上话,就只能和同辈的聊聊,这才找上傅念斐一起闲聊吃酒。
“念斐老弟也是奉城大学的学生?巧了,我家小弟也是。他这次考试成绩不好,父亲罚他不许参加宴会,否则你们定有话聊。”
“念斐兄平时听不听戏?听京剧还是绍兴戏?这几日奉城来了个新戏班,据说是从平城过来的,改次咱几个一起去。”
“去湖边野餐也好,还能一同骑脚踏车。你不会?没关系,我们教你。”
这几人七嘴八舌很健谈,一看就是平时不少社交的少爷式人物。傅念斐头一回参加这种场合,又是第一次喝洋酒,在没垫肚子的情况下就跟他们喝了好几杯威士忌。
傅念斐不懂什么是威士忌,更不懂什么叫加冰不搁苏打,他只觉得这酒真难喝。
可酒这东西的妙处就在于几口下去便让人微醺上头,飘飘忽忽不知所以然,以至于傅念斐越咂摸越好奇,品着品着就多了。
他感觉自己脸好热,想睡觉,两腿站不直。
“念斐兄?念斐兄?”
“是不是喝多了?”
“妈呀,他喝几杯了?”
“好像三杯。”
“才三杯?醉成这样?”
“舅……舅舅……”傅念斐仰着脖子小声嘀咕,双目绯红含水凝望水晶吊灯,只觉得漫天都是闪闪发光的舅舅,对方在耀眼的灯球里熠熠生辉,英俊威武。
“舅……”
旁边人侧耳倾听,连连摇头。
“酒?念斐兄还要酒,这可不行,不能再喝了,真是我们的过错。”
傅念斐:“舅……”
旁边人:“不能再要酒了!”
傅念斐:“舅!”
旁边人:“不成!”
说曹操曹操到。
傅承轩刚从花园出来,便看到正扒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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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上面红耳赤的傅念斐,嘴里叨念着:“救……救……”
傅承轩登时面色一变。
他长腿一迈,几步便上前把傅念斐从别人怀里捞出来,紧紧抱住,按着傅念斐的后脑埋进自己颈间,眯起眼眸扫过几人的脸。
这眼神对初出茅庐的小崽子们来说简直如利刃封喉,即便年龄最大自诩见过几分世面的那位都汗毛一竖,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
“您、您好。”
傅承轩盯向他:“怎么回事?”
对方紧张地磕磕绊绊:“我们同念斐老弟闲聊,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就……”
几人先是解释了一番,随后自报家门,都是实业商人的子弟,他们的父亲傅承轩也有所耳闻,家风不坏,不是傅家主那种管生不管养的人。
气氛总算一松。
几人连忙擦汗。
傅承轩已知是个误会,先是神情一缓跟几人道歉,随后拿出名片递给他们:“今日唐突各位实在不好意思,在下是宁远渡轮股份有限公司的常务董事兼平城商会董事,现在奉城货运航线紧俏,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联系。”
奉城铁路被炸,渡轮就是货运大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实业商人子弟,父辈在奉城颇有威望、也善审时度势,他们用得上自己,自己也正好将这些人作为融入奉城商界的突破口。
小念斐真是个福星。
几个年轻人同样颇为惊喜,刚杜会长只介绍傅先生是自己朋友,可没说对方是渡轮公司董事。于是他们全然忘记刚才的不快,又纷纷跟傅承轩约好改日拜访,说了些客气话,这才走了。
他们几个前前后后说了不少话,却对半梦半醒的傅念斐一点儿影响都没有,他被傅承轩按在怀里靠得舒舒服服,再这么下去真就要彻底睡熟开始流口水了。
醉鬼最重,傅承轩身上的伤还得养几日,不好背他抱他,只能半拖半抱带着他往外走。
门外夜风温软,绵软轻拂,傅念斐终于睁开迷茫的眼睛:“舅舅?宴会结束了?”
傅承轩伸手盖住小外甥的额头给他挡风:“没呢,咱们先走。低点儿头上车再说,今夜风大,当心着凉。”
帮他们打开后车门的宁老八面露疑惑,先是看看少帅,又看看夜空。
风大?有风?
车门一关,说好不再黏人的傅念斐立刻抓手揽腰循着热度又黏到他舅舅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打算继续呼呼大睡。
傅承轩眼睛微弯,拍拍小外甥后背:“别急着睡,现在时间不早了,你是回傅家还是跟我走?”
傅念斐想都没想便答:“舅舅去哪儿我去哪儿,舅舅别离开我。”
他说完抱傅承轩抱得更紧,醉醺醺的脸上有些不安。
傅承轩抬眼扫向驾驶位的宁老八,用眼神示意老八开车,然后撸着傅念斐后脑勺上的小乱毛轻声安慰:“舅舅不走,念斐别怕。”
10. 10-耕牛
这一路上,傅承轩的脸颊贴在小外甥头顶,傅念斐半张脸埋进小舅舅颈窝,两人腻腻乎乎贴在一起热乎又舒服。
酒醉的人呼吸过新鲜空气后,虽困倦疲惫却不一定能即刻睡着,傅念斐亦然。
他借着酒劲儿絮絮不停,开始诉说这么多年的担心和思念,埋怨舅舅一失联就是半年,让他整日食不下咽恨不能一起跟傅承轩死掉。
傅承轩心疼,紧紧抱着小外甥解释,说失联半年实属迫不得已,事发突然,是为了保障你和你娘的安全才出此下策,这种事儿以后再没有了,他发誓。
傅念斐仍是忍不住流泪,他哽咽了一声点点头,说反正舅舅平安回来就好,如若再离开奉城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我,死也得一起死。
傅承轩说放心,以后念斐在哪儿舅舅在哪儿,再不走了。
却绝口不提对方想要死同穴的要求,毕竟他们差六岁,想也知道是傅念斐吃亏。
傅念斐听到傅承轩再不离开的承诺终于心里一松,眼泪却止不住,仍然默默流,时不时哽咽一声。
半晌,他蹭蹭傅承轩的颈窝,动情道:“舅舅……下辈子别做我舅舅了。”
傅念斐哭的眼睛像兔子,可怜又可爱,傅承轩心软如水又甜又苦。
他心道:我的小念斐,等你真正见过花花世界到底什么样,到时还能下定决心跟着舅舅一辈子不悔的时候,舅舅立刻带你回平城结婚,看谁敢说个不字,我亲爹反对都不成。
然而下一秒,傅念斐哽咽着继续道:“下辈子我做你舅舅,我照顾你……”
傅承轩:……
傅承轩深吸一口气,气得闭上眼,只觉得刚才的真情流露尽数喂了狗:“乖,别哭了,明天眼睛又要肿。”
眼睛肿又要变难看。
傅念斐连忙点头,安静不少。
被迫聆听一路的宁老八吸吸鼻子十分感动,他暗道少帅和念斐小少爷舅甥情深,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觉得动容。
你看,少帅感动得闭着眼睛都说不出话了。
傅承轩开始闭目养神,傅念斐也学着闭上眼,没多久他就开始昏昏欲睡,和幼时一样习惯性地将傅承轩的食指攥在手心。
傅承轩心里叹气,愈发觉得傅念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年轻男孩最不定性。
今天爱小猫,明天爱小狗。今天觉得足球赛马好玩,明天又觉得跳舞听戏热闹。
现在觉得舅舅好,仰慕。将来说不定就觉得舅舅管束太多,要烦了。
他固然愿意宠傅念斐一辈子,要星星不给月亮,却也怕今天还在追逐自己的小外甥,明天就会去追逐别人……
我总不能剥夺他做正常男子的权力吧,他说不准会恨我。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万一他将来想要这个怎么办?
傅承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里堵得难受,缓缓睁开眼睛问傅念斐:“宴会好不好玩,下次还想不想来。”
刚要睡着的傅念斐只得睁开眼睛慢慢答,说好玩,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人都不错,要带他听戏、郊游,还说要教他骑脚踏车。宴会东西也好吃,下次也想来。
看吧,我就知道,新朋友的吸引力很大。
傅承轩抿着唇说可以,但下次不能喝这么多酒了,一场宴会只能喝一杯,谁敢灌你酒你只管转头就走,谁的面子都不用给,舅舅给你擦屁股。
傅念斐心里甜丝丝,说知道了,舅舅真好。
傅承轩又问:“新朋友好还是舅舅好?”
傅念斐茫然,心说这有什么可比性?但还是带着熏然酒气甜言蜜语:“舅舅好,无论跟谁比都是舅舅好,舅舅最好了。”
他嘴上不停重复着舅舅最好,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眼皮一直打架,上下眼睫毛几乎要黏在一起了,声音也愈发小。
傅承轩盯着傅念斐看,没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嫌对方敷衍。
天不遂困者愿。
傅念斐几乎入睡的前一刻又被吵醒了,轿车停在宁雅公馆大门口,宁老八回头小声提醒:“东家,到了。”
宁雅公馆,这便是傅承轩给傅念斐置办的产业,三层小楼样子气派,共二十几个房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
傅承轩不喜人太多,只请了五个佣人和厨子,额外有个西点师傅是为傅念斐准备的,每天烤烤甜面包和黄油饼干给小外甥吃,傅念斐从小就爱这个。
总之小外甥不想住傅家了就来这儿住,人这一辈子无非衣食住行,就算傅念斐什么都不做自己只想做米虫,自己也会养着他的。
“念斐,下车了。”
傅念斐这一路先是说话然后又哭,哭完了又要回答他舅舅的问题,原本困得不行了,结果刚要睡着又被叫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哦……”傅念斐答应了一声就又要闭眼,屁股挪都没挪一下。
傅承轩捏捏他硌出印子的脸,忍不住笑:“念斐,进屋再睡,等下喝个醒酒汤,省得早上头疼。自己能走吗?”
傅念斐睁眼闭眼,闭眼又睁眼,缓和了好半天才盯着傅承轩点点头:“能走,舅舅……”
“嗯?怎么?”
“我想跟你睡。”
-
傅念斐打小就爱跟傅承轩挤着睡,两个男孩子也没什么可防的,傅云珠向来随他们去。
一开始傅念斐还害羞,只偶尔张嘴求舅舅陪睡,更不敢多提讲故事之类的要求,后来傅承轩太纵他,有求必应,两人稀里糊涂就变成夜夜同寝,睡前要么讲个故事,要么说点悄悄话……直到傅承轩十八岁被打出傅家那天为止。
没有傅承轩在身边,傅念斐一开始根本睡不着。他听说人有头七,会回家看看,便也不怕鬼了,晚上撑着不睡觉等傅承轩的魂回家。
他自然等不到傅承轩的魂,于是白天就哭,哭得太厉害还会吐,根本吃不下饭,晚上继续瞪着眼睛等,傅云珠让他睡觉也不听,闭上眼睛假睡。
这样来回来去折腾,精力再旺盛的少年人也顶不住,很快傅念斐便大病一场,当真差点死掉。
傅念斐躺在宁雅公馆柔软的大床上,裹着傅承轩亲自挑选的真丝床褥,心道幸好当初没死成,否则就见不到舅舅了……
酒醉的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傅念斐回忆了一会儿过去,现在又开始想他娘。
他觉得他娘命苦,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是差了几天没见到小舅舅。
可他又觉得不熬着也好,傅云珠身体太差,当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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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已经大过死亡,两眼一闭反而是一种解脱。
傅念斐辗转反侧,眼眶又开始发热,傅承轩端着醒酒汤进屋时,就见他小外甥好像一只试图跟被子纠缠取胜的八爪鱼。
“不舒服?”傅承轩快步上前,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先喝点醒酒汤,然后把睡衣换了。”
“嗯……”傅念斐乖乖坐起来喝汤,双手醉软端不住碗,傅承轩就半揽着他喂到嘴里。傅念斐心里难受又幸福,双眼一眨,眼泪直接滚进汤碗。
傅承轩也没问怎么回事,只低声说了句“小哭包”,然后用昂贵的西装袖口帮他擦干眼泪。
傅承轩:“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跟新朋友郊游听戏脚踏车?”
傅念斐:“不去。”
傅承轩:“不要新朋友了?”
傅念斐:“不要,除了舅舅谁也不要。”
傅承轩心情骤然回暖,他暗骂自己一声“出息”,随后对小外甥温柔道:“慢点儿喝。”
傅承轩这人,心知肚明自己掌控欲强,在感情上尤其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能容人摇摆,因此才说要等小外甥宽广眼界再做定夺。
可他嘴上说着自由选择,实际每分每秒每个动作都是已把对方当做囊中物的架势,恨不能让傅念斐从头到脚都由他来管理。
天知道若是过几年傅念斐真不爱他,他是不是又要觉得人家年纪太小选的不对,给人家捆起来令其重选。
-
傅念斐终于喝完一大碗醒酒汤,撑得头昏脑涨,尤其是肚子还被衬衫勒着,让他想吐。
西装是他娘买的,吐脏了没有第二件,于是傅念斐下一秒就开始扒自己衣服,打算换睡衣。
衣服扯开露出青年人的肌肤,光滑白皙线条流畅,傅承轩呼吸一滞,可他很快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因为傅念斐把头顶在床上换衣服,撅着蠕动边脱边往前挪,像只乳白的耕牛。
傅承轩:……
“耕牛”勤恳,再累也不闭眼,娘买的西装舍不得往地上扔,脱下来就得叠上。然而他眼前重影看不清,手又不好使,袖口对裤腿,领口塞□□,再这么叠下去后厨的鸡就有新地方下蛋了。
傅承轩终于看不下去,抖开睡衣给傅念斐套上,冰凉的真丝睡衣给傅念斐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系扣子的时候还会有呼吸打在他胸膛上。换睡裤的时候更是,傅承轩拎着裤子的指节难免蹭上他大腿,傅念斐傻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忍不住哼哼几声。
傅承轩往上拽裤子的时候一顿,他抬眸瞥了一眼呆愣愣的小外甥,唇角一弯:“年轻人。”
火气旺。
他不由自主升起坏心,轻轻朝那边吹了口气。傅念斐哼哼着又是一抖,双腿夹得紧紧的,让人忍不住联想这样两条腿夹在腰上是什么滋味。
傅承轩喉结一滚,到底是自持身份特殊,又不该趁人之危,只闭了会儿眼睛便端着汤碗出门了。
真丝睡衣冰凉宽松,年轻人本人缓和了半晌才觉得身体恢复如初,没那么热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小舅舅面前支棱过片刻。
想睡觉,但要抱着舅舅睡,舅舅答应过的。可傅念斐环顾四周,却发现房间空荡荡,傅承轩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舅舅……舅舅?”
11. 11-挠挠
傅念斐喊了几声没人应,他开始害怕,他怕这几天的事儿都是一场梦。
万一舅舅根本没回来过怎么办?万一舅舅回来之后又走了怎么办?上次舅舅说断联就断联,万一这次也是怎么办?
洗过澡的傅承轩刚一进屋,便看到歪七扭八正往床下滚的傅念斐,他无奈叹气,快步上前一把捞住软成烂泥的小外甥:“又玩儿什么呢?怎么不睡觉?”
“舅舅!”傅念斐眼睛一亮,紧抱住傅承轩不放,“我以为你又走了……”
傅承轩顿时哑口无言,只得隔着轻薄的睡衣安抚小外甥脊背,用自己的额头顶了下傅念斐的,柔声道:“舅舅既然答应你不走,就一定说到做到。别怕,睡吧。”
他把傅念斐塞回被子,自己也跟着躺在一起。小舅舅热乎乎的身体就在怀里,傅念斐心安不少,困意再次上涌,打了个哈欠。
“舅舅……”他迷糊糊道,“你帮我挠挠吧,我让蚊子叮了个包。”
让舅舅帮忙挠背最舒服了,傅念斐摸索到傅承轩的手腕握住,将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背上:“腰那里,好大一个。”
二十岁青年柔韧的腰触手生温,肌理紧实手感极好。傅承轩的手是打过仗拿过枪的手,掌心那层薄茧牵手时令人心安,摸在身上若是力道不对就会令人发痒。
傅念斐忍不住嘿嘿笑,再加上酒劲儿没散脸还红着,看上去就像个小傻子:“舅舅,你摸的我痒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傅承轩此刻根本没心思理他,双眼一闭摸到蚊子包便挠,他只求这位小祖宗尽快睡觉,别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没轻没重,否则他等下又要去洗冷水澡。
傅念斐享受地“哼哼”两声,又开始提要求:“舅舅……好舒服,再重点。”
傅承轩双目微合喉结滚动,心里暗道一声“污言秽语”,嘴上却说:“快睡吧,再闹天都亮了。”
傅念斐继续哼哼:“刚喝的汤还没消化呢,涨得慌,要不舅舅你帮我揉揉肚子吧?”
傅承轩佯装不满拍他后腰一下:“使唤我呢?”
还揉肚子,等下你再支棱起来是不是还要喊我揉别的地方?
傅念斐忙道:“我才没使唤你呢,我也给你挠,咱们交换。”
他说完就把手往傅承轩衣服里伸,说不上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反正下手没轻没重。
傅承轩尚未来得及制止,突然皱着眉头“嗯”了一声,随后便听傅念斐道:“嗯?舅舅,你也有包……”
傅承轩:……
傅承轩差点气笑了,他心说谁往前摸都有俩包,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招蚊子呢?
他死死按住正试图帮他在“包”上掐十字的小外甥,将对方不安分的小爪子扔远:“欠收拾,睡觉。”
傅念斐稀里糊涂就被翻过去了,跟舅舅后背贴胸膛,两只手的手腕还被傅承轩单手捏着锢在身前,很难挣脱。
不过这个姿势也挺好,傅念斐随遇而安往后一贴,没过多久就睡沉了。
傅承轩可算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放开小外甥的手腕,打算下床再冲一次冷水澡。
二十六岁,也是年轻人。
火力旺。
-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方悠悠转醒,若不是宁小六敲门叫他们,傅念斐还能继续睡。
傅承轩倒是醒得早,他常年打仗不习惯睡懒觉,但看小外甥睡得沉,他也就舍不得“醒”了。
被敲门声吵醒的傅念斐在傅承轩怀里缓缓睁眼,五感回归,当感受到身边热乎乎的男性躯体时,傅念斐吓得嗖一下坐起来,又咣当一声晕着倒回床上,目眩了半天没说话。
人生第一次喝多的他有些断片儿,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更想不起身边是谁,还以为自己像二舅舅一样跟人酒后乱那个了。
傅承轩:“急什么?慢点儿起,当心头晕。”
“舅舅?”傅念斐这才放心,摊平四肢长舒一口气,“是你啊……吓我一跳。”
傅承轩一时没出声,半晌才眯起眼睛淡淡道:“不是我是谁?你的新朋友?”
新朋友这事儿在傅承轩这儿只一日两日是过不去的,傅念斐却十分迷茫:“什么新朋友?”
傅承轩盯了他半天,觉得不像装的,这才高兴了点:“没什么,醒了就先洗澡去,等下吃午饭。”
“哦……”
傅念斐一边洗澡一边琢磨什么是新朋友,他心说自己昨晚的确跟几个同龄人聊过几句,但说的什么早忘了,还不至于到朋友的地步吧……
小舅舅说的是他们吗?小舅舅怎么知道他们的?自己是怎么跟舅舅回来的来着?
……嘶,全忘了。
他擦干头发换上傅承轩给他准备的新长衫,柔软舒服的月白色软缎,大小也刚合适,是傅念斐最喜欢的长衫料子,足见购衣人的用心。
连买普通长衫都这样用心,若是将来有天要挑嫁衣,不知会多用心。
傅念斐心里甜蜜饱胀,他心想小舅舅最好了,温柔贴心、英俊稳重、成熟可靠……应当没人抵抗得了这样的傅承轩。
唉……
没错,没人抵抗得了。
就连二舅舅那样的人身边都围满莺莺燕燕,更何况小舅舅这种神仙人物。
肯定有不少人喜欢小舅舅。
也不知小舅舅有喜欢的人没有。
烦死了。
傅念斐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亮晶晶的眸子逐渐暗淡,他一路垂头丧气走到饭厅坐下,连欣赏屋内陈设的心思都没有,眉眼耷拉嘴也抿着,整个人都是暗淡的。
好在傅承轩知道他只是洗了个澡,否则傅家又要倒霉了。
傅承轩手拿报纸坐在餐桌边,眼睁睁看着小外甥一路丧气地走过来,十分迷惑:“酒没醒吗?不舒服?还是新衣服不喜欢?”
傅念斐乖乖答:“醒了,没不舒服,很喜欢。”
“那你这是……”傅承轩挑眉。
傅念斐闷闷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长大了果然有秘密,傅承轩觉得挺有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放下报纸,没再说什么。毕竟今天最重要的事,是让大夫看看傅念斐身上的毒。
那晚傅承轩走得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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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得及告诉傅念斐给他娘换口玉的前因后果,但他回来一想,小外甥至少还得在傅家住上几天才能跟自己见面,所以不知道也好,省得面上藏不住事儿打草惊蛇。
傅念斐牙侧发灰的确中的是慢毒,虽没有傅云珠严重,却也是长久累积才会留下的症状。
是故意针对还是意外牵连傅承轩一时说不好,总之傅家上下最近无甚异动,傅承轩对下毒之人的身份也只能猜测,证据却是半点没有。
能逼对方自己跳出来是最好的。
但得有契机,难办。
新来的佣人很殷勤,看得出傅承轩对这位小外甥很特别,因此都尽心竭力地伺候。
傅念斐刚一坐下就被勤快的婆子添了一碗肉粥,还夹了几口菜,就连新来的厨子都过来问他:“念斐小少爷快尝尝,可还合口味?”
宁雅公馆新请的厨子曾是永福楼的掌勺之一,被傅承轩重金挖来的,现在每月薪水跟大学教授差不多了。大学教授,这可是傅念斐他爹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拿下的职位和薪水。
薪水给够食材备足,一顿早饭便让后厨翻出花来。油条酥亮、包子沁汁、馅饼厚润、肉粥喷香……还有三碟冷盘、三碟小炒、六碟酱菜和一块雪白蓬松的奶油小蛋糕。
此时傅承轩瞥了宁小六一眼,宁小六这位少帅身边的狗腿子顿时意会,乐颠颠地捧出个水晶盘子放在傅念斐手边:“念斐小少爷,这是杜会长从国外购的巧克力、牛奶糖、咖啡糖和什么……呃,什么扁桃仁巧克力太妃糖,您尝尝?”
傅念斐只吃过牛奶糖和巧克力,第一次听说还有太妃糖,他剥掉糖纸塞进嘴里,才发现这太妃糖咬着竟是脆的,嘎吱嘎吱特别香。
他眸子一亮,眼睛立刻弯起来了,坏情绪当即消失无踪:“好吃,帮我谢谢杜会长。”
傅承轩眉梢挑动看他一眼,心道小没良心,憋着心事不跟舅舅张嘴,跟别人道谢时张嘴倒快。
宁小六嘴特快:“诶,念斐小少爷,这可不能谢杜会长。杜会长是生意人,都是拿钱办事儿,买糖的另有其人。”
他说完就朝傅承轩那边死命挤眼睛,傻子都明白买糖的是谁了。
傅念斐抬眸,正对上傅承轩那双静谧无波的灰蓝色眼睛。
傅承轩专注看人的时候最要人命,眼睛仿佛会放电,令人脊背酥酥麻麻的。他自己可能从不觉得,向来想看就看,傅念斐却忍不住耳根一红。
这事儿说来也怪,若是别人送糖,傅念斐自然大大方方道谢,不觉得有什么。
可若是傅承轩买糖,他就能联想到喜糖,觉得太妃糖做喜糖是最好的。
傅承轩送他手表他联想到戒指,送他长衫他联想到嫁衣,跟他同床共枕他能联想到洞房花烛……
总之无论舅舅做什么,傅念斐都从心眼里美滋滋,觉得高兴。
他端着肉粥坐到傅承轩身边,用脚尖勾了下对方的鞋子,叽叽咕咕道:“小舅舅最好了,谢谢小舅舅。”
傅承轩仍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小外甥,随后才移开目光,用鞋子回碰傅念斐脚尖,唇角带笑:“嘴甜。”
12. 12-邀请
早饭没吃完大夫就到了。
对方姓李,是个年近六十瘦小枯干的老头,祖上三代都是御医,当年为报救命之恩投靠宁大帅。若说是大家族的阴私手段,没人比他更清楚。
李大夫被傅承轩一封电报从平城叫来,刚进屋也不见外,先跟傅承轩和傅念斐打了招呼,随后就让旁边的婆子给他来碗肉粥。
三个大包子和一碗肉粥下肚,李大夫这才从风尘仆仆中缓过劲儿来给傅念斐号了个脉。
“这毒……如果我没看错,应当是用在女人身上的。”李大夫表情严肃。
毒?
此话一出,傅念斐立马顿悟,他呆愣着看向傅承轩:“我中毒了?那我娘也是……”
傅承轩看着他没说话。
懂了。
傅念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可是下毒啊,毒死一个人,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一家人相互残杀?
他跟他娘在傅家已经没法更低调了,就连他爹都是外祖父嘴里不成器的废物,何至于此呢?
傅念斐实在想不通。
“是二太太吗?”傅念斐眼眶泛红。
二房总嫌大房碍事儿,傅念斐作为唯一的傅姓男丁,已经声明过很多次自己只想读书,他娘也说过让傅念斐做个大学教授就好,难道二房还觉得不够吗?
“二太太和她兄长狼狈为奸,当年要杀你,现在又来杀我娘和我,何必这么费事儿,反正她哥哥是警察局长,干脆面对面一刀捅死我算了!警察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还有外祖父,他知不知道这事儿?他明里暗里管我要娘亲遗产的时候,知道我娘——他亲女儿是被毒死的吗?
傅念斐越说越激动,傅承轩连忙握住小外甥的手腕,轻轻摩挲腕骨安慰:“这事儿还在查,如果真是她,我必定一刀刀活剐了她给你娘陪葬。”
傅承轩揽着傅念斐的肩膀将对方按进怀里,捏着傅念斐的后颈一遍遍安抚,他心说我就怕你这样,所以想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你。
说了怕你挂脸,怕你生气难过睡不着觉。要是不说,你已经二十了,将来如何分辨人情冷暖、明枪暗箭呢?
人有本性,都有阴暗面。
家人是人,亲朋好友都是人。
想通这个道理,就什么都不奇怪了。
傅承轩看向李大夫:“念斐的毒严重吗?”
李大夫思索片刻:“这毒女人吃了有碍生育,如果是体弱的女人吃进去,则会伤及根本妨碍寿命。男子吃了倒还好说,不过在子嗣上恐怕艰难些。”
子嗣?
傅承轩蹙眉:“能治吗?”
李大夫:“念斐小少爷还年轻,只要远离毒物多加调养,日常多多强身健体,食疗温补不懈怠,等过个三五年自然就好了。”
三五年虽长,跟人的一生比起来却十分微不足道。虽说傅承轩暗自希望傅念斐不要结婚生子,更不要带着孩子来戳他的心,但身上带毒总归不好,健康长命比什么都强。
傅承轩松了口气,万幸,能治。
李大夫说完便开始写药方和各种食补方子,写完一张傅承轩审阅一张,足足写了十几分钟才写完,然后交给宁小六派人去办。一时间,整个宁雅公馆的佣人们都忙了起来。
傅承轩揉揉傅念斐的后脑勺,低声商量:“要不别回去了?房子是给你买的,早住晚住都是住,你住这儿我也放心。等我得空就教你练武、打靶、骑脚踏车,强身健体,养只小狗小猫陪你玩也行。”
他又说:“李大夫的方子我都看了,你每天杂七杂八要吃的温补东西不少,傅家做不好这些,也不方便让他们做。”
他们还得抓人呢,恐泄密。
傅念斐此时才缓过劲儿来,抱着傅承轩的脖子闷闷道:“小舅舅,我没想生,治不治都行。”
傅承轩沉默一瞬,屈指弹向傅念斐额头:“孩子话。”
傅念斐不敢看他脸色,只管闷头说:“我说真的,我就没想过结婚的事儿,更别说生孩子了……总之我一辈子不婚不娶,小舅舅别烦我就行。”
他打定主意要缠着傅承轩一辈子,但说太过怕遭人烦,只敢含混不清地吐出两句。
随便说两句便有了告白的快活,他埋头傅承轩颈侧,愚弄自己说,只要小舅舅不拒绝,这事儿就算成了。
傅承轩摸摸他的头,灰蓝色的眸子在小外甥看不见的角度里暗含愉悦又万分复杂。
他忍不住说:“小舅舅和你一样。”
傅念斐猛地瞪大眼睛。
一样?什么一样?小舅舅也愿意一辈子不婚不娶跟我住在一起吗?
天呐!
早知他这么答我就该说“总之我一辈子不婚不娶,只跟你睡一张床,小舅舅别烦我就行”!
傅承轩被傅念斐悔恨万分的表情吓了一跳,刚要问他怎么了,一个婆子便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先生,念斐小少爷,门外有位傅先生拜访,说有要事找您。”
婆子说的傅先生正是傅承闲。
昨晚宴会,傅家主给他下达了必须请傅承轩回家吃饭的死命令,事儿办不成不许回家。
他昨晚跟那位焦小姐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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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热,原本不想起这么早,但又怕他爹骂他,只能晃里晃荡地过来敷衍一下。
傅承闲身着皮衣戴着墨镜,他这人浪荡、外放、自来熟,一进门就跟偷看他的丫头抛媚眼,吓得人家到处乱窜。
他倒是半点不拘谨,逗完丫头又一路打量宁雅公馆的陈设装点,刚到会客厅就跟傅承轩咂咂嘴。
“可以啊承轩弟弟,这地方不便宜吧,买的还是租的?”他没等傅承轩张嘴就往沙发上一坐,明显不看眼色、不读空气是他的日常习惯。
打从他进来傅念斐便盯着他看,显然已把二房当成仇人了。傅承闲还在打量屋里的西洋摆件,压根没发现。
傅承轩拍拍小外甥手背,示意他放松,随后对傅承闲道:“你怎么来了?”
傅承闲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一拍脑门:“嘿哟,你看我这记性。还不是爹,他说云珠姐二七、三七、五七都该办法会,但具体是请和尚还是请道士,办多大规模,该跟你商量商量。还有念斐,他再过两年就该大学毕业了,是留学深造还是有其他安排,也得及时讨论。所以就想让我找你一趟,明日回家里吃个饭,聚聚。”
他说完就冲傅念斐笑:“我说你爹怎么没找见你,原来你在这儿呢。今个儿还回吗?不回的话找人知会你爹一声。”
傅承轩:“他……”
“回的。”傅念斐打断傅承轩,朝傅承闲笑了一下道,“等下我跟二舅舅一块儿回去。”
傅承轩的眼神明显不赞同,但傅念斐却已想明白了,自己留在傅家用处更大,如果下毒之人还会针对他,那小舅舅就能拿住那人的把柄了。
-
回傅家吃饭这件事傅承轩答应得很痛快,就连傅承闲都没想到这么容易,他很高兴,心里便又开始惦记玩乐的事。
傅承轩送他俩出门,先是叮嘱傅念斐“昨晚喝多了,别在外边待太久”,又叮嘱他“晚上别吃太油腻,早点睡”。
前一秒让后厨的婆子装好太妃糖和黄油饼干给傅念斐带走,后一秒让宁小六开车送他们,把冰着的荔枝也一同拎着。
傅承闲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他寻思娘还说我跟舅舅不亲近,我舅舅要是对我这样,我也巴不得天天黏着舅舅不走。
傅念斐制止要去开车的宁小六,说:“不用,坐黄包车就行,我想吹吹风。”
傅承轩点点头,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给傅念斐披着:“长衫料子轻薄,在屋里穿还行,黄包车走起来没准会冷,冷就披着点。”
傅念斐接过外套抱得死紧,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13. 13-跪下
傅承闲完成任务一身轻松,回去的路上眉飞色舞一直哼着歌。
傅念斐同这位没心没肺的二舅舅并排坐在黄包车上,心情却半点不轻松,一路没出声。
他心想我得调整好,平时什么样回去还什么样,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
傅承闲是个屁股有钉子的货,他没过多久便心思浮动,用手肘碰了傅念斐一下:“诶,舅舅的好外甥,你都这么大了,不用舅舅亲自陪你回家,对不对?”
傅念斐太了解他这个二舅舅,立刻顺杆爬:“二舅舅是不是有急事?小舅舅明日要来家里吃饭的事情我告诉外祖父就行了,你有事的话就去忙吧。”
他这番话算是说到傅承闲心坎里了:“好外甥,在这家里还是你对舅舅最好。你不知道,我跟朋友约好了去看云柳班在奉城的第一场演出。那个柳班主是个美人也是个妙人,寻常戏子少有他这种见识的。我去平城游玩时曾看过一次他的戏,只可惜没机会畅谈一番,今天倒是有缘了,万万不能错过。”
傅念斐觉得奇怪,二舅舅只谈及女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连珠炮般夸奖,但戏班班主鲜少有女的,他便问:“柳班主是个女的?这年头到处打仗贼匪当道,女子戏班吃的苦最多,二舅舅你别瞎勾搭,到手了又说人家烦。”
小舅舅就不这样。
傅承闲不满地“嘿”一声:“刚二十的毛头小子你懂什么,两情相愿的事儿什么勾搭不勾搭的,等你再大点你也闲不住……再说了,人家柳班主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子,我对男人又没兴趣,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笑嘻嘻一拍傅念斐肩膀:“舅舅去忙了,跟家里说我明天再回哈。”
“千万别忘傅承轩要来吃饭的事,一定记得告诉你外祖父,否则我又要挨骂。”
傅念斐:“知道了……”
傅家男人嘴皮子上都惯会抹蜜,傅承闲叫停黄包车后又“好外甥、亲外甥”的夸了傅念斐几句,嘱咐他好好办事。
傅念斐左耳进右耳出,看着傅承闲乐颠颠离去,心里却想,比我再大点就闲不住?
小舅舅就是这个年纪,也没见他到处勾搭,可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这么想,又忍不住忐忑。
唯有抱紧傅承轩留给他的外套,深吸一口气,嗅到上面清爽的皂味儿才感到安心一些。
小舅舅刚说也不想成婚。
是真不想,还是不能?
当年小舅舅之所以被傅家执行家法,就是因为他在老太太的生辰宴上,被人发现和戏子在祠堂苟且。
那可是祠堂,玷污先祖,得受重罚。
小舅舅说自己是受人污蔑,要跟戏子对质,可隔天戏子便上吊死了,小舅舅也因受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直到被送走那晚都没来得及说清楚真相。
后来万幸,小舅舅活着,他这才想起来问他娘,小舅舅真跟戏子苟且了?
他娘皱眉叹息半晌才道:你小舅舅就算真喜欢男人,也不会瞎胡来的。
自那天起,傅念斐终于对傅家的复杂有了感知,也终于明白他娘为何总跟他说,好好读书就行,傅家的生意不用你管,有你外祖父和二舅舅呢。
可娘还是死了。
-
傅念斐到家后,先找外祖父说了小舅舅会来吃饭的事。
傅家主彼时正在二房那边,二太太在试新香水,满屋飘香,她只抬头朝傅念斐笑了一下,没怎么说话,傅家主倒是一反常态的热络。
“好好好,等下就让厨房那边拟明日菜色。”傅家主很高兴,问了一堆傅承轩的情况,包括居住环境、爱吃什么、有忌口没有。
他多年来没注意过傅承轩的喜好,今天倒关心起来,连带着对傅念斐这个外孙都更加和蔼,也不问傅云珠的遗产了。
“念斐这几日好好休息,也想想自己将来的打算,等你小舅舅回家吃饭那天,咱们细说。”
“知道了外祖父。”
傅念斐离开后二太太又开始掉脸子,她把新香水往梳妆台上重重一放,表情很不高兴:“有什么可细说的?你这是打算把傅家给别人了?那还留我这个二太太干什么,打发我和承闲走了算了,我们去兄长那里讨生活。”
动不动就提兄长,傅家主对这个局长大舅子又敬又怕,也忍不住埋怨:“那你说怎么办?傅家现在这个情况总需要资金周转吧?若是你哥哥能帮这个忙,我也省得如此麻烦!”
二太太下一秒就憋红了眼眶:“你这是什么意思?埋怨我哥哥不帮你吗?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匪帮大当家和奉城上上下下的主任处长哪个不得维护打点,能有多少现钱填傅家的窟窿?”
她心道,就算有钱也不能给傅家啊,就你那点做生意的水平,给你个金库也是打水漂,我总不能坑我亲哥哥。
“那你就闭嘴。”傅家主重重哼一声,“那晚你是没看见,承闲没跟你说吗?平城商会的杜会长说傅承轩是他恩公,礼遇有加,如果能攀上这层关系,杜会长必然会拉傅家一把。”
二太太瞥他:“当年傅承轩被傅家赶走,我哥哥又派土匪捅他一刀,你想他拉你一把?不报仇就不错了。”
傅家主不耐:“捅人的土匪已被马贼杀了,死无对证。承轩那孩子顶多恨咱们打他、送他走,哪个长辈不打孩子?都不是大事儿,闹几回,开解开解就好了。念斐还在傅家,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他背着手转了两圈:“人家杜会长也说了,当年他被马贼劫持和傅承轩关在一处,恩情也是因此结下的。后来正好赶上宁军剿马贼,这才把他们放出来。杜会长是北方首富,傅承轩有他扶持再有钱都是应该的,什么给马贼做事这种无稽之谈,纯属是你个人猜想,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就算你说的有理,也得两手准备。”二太太对大房新添助力这事儿显然不满,她冷哼道,“要我看,承闲有门好亲事也很重要。他如今老大不小了,有个妥帖岳家,人家看在承闲是傅家未来家主的面子上,会好好帮衬的。自家人互帮互助这才靠谱,傅承轩一个外人……你当他真乐意姓傅呢?”
傅家主蹙眉:“我知道你钟意焦家,但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焦副行长没那么好相与。”
二太太哼了一声没说话,又开始摆弄起新香水,她心说承闲就得有门好婚事才行,你这个当爹的不上心,我这个做娘的可不能不使劲儿。
-
另一边,傅念斐刚进大房的院门便发现伺候自己的婆子面色紧张。
“周婆婆?您有事儿?”
婆子低声道:“姑爷找您一上午了,您快去看看吧,应当是没少喝,瞧着老大不高兴呢。”
她口中的姑爷便是傅念斐的父亲辛笃学,当年他在傅家资助的学堂里做讲师,打算半工半读考取奉城大学的教师职位。
因他相貌俊秀颇有学识,双亲早亡家中没有负累,人也还算上进踏实,便被傅家主看中配给傅云珠,做了傅家的赘婿。
只可惜人有了靠山反倒懈怠,学问也不进反退,至今都没在奉城大学谋到一官半职,脾气倒是与日俱增。
傅念斐听完婆子的话,没来由的心中忐忑,他敲响辛笃学书房房门:“爹,您找我?”
“滚进来!”
听这语气辛笃学气得不轻,可傅念斐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招惹对方了,他推开门又喊了一声“爹”,随后便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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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冲天的酒气。没想到话刚出口,辛笃学便怒道一声:“跪下!”
傅念斐更迷茫,他六神无主站在书房正中央,看着他爹道:“爹……怎么了?”
辛笃学咬牙瞪他,仍戴着那副文质彬彬的圆框眼镜,仍是和年轻时一般无二的清瘦身材。
当年的辛老师斯文俊秀,很多女学生喜欢他,傅云珠也是其中之一,可如今的辛笃学却变了。
他盯着傅念斐道:“跪下,给我好好反省,想想自己哪儿错了,明早写好检讨再起来。”
明早?
那就是要跪一整夜?
傅念斐上午正因娘亲中毒而亡的事难受,如今受到他爹如此对待,更是觉得委屈,张口便道:“爹,我什么都没做又何谈做错,为什么要跪着,我不跪!”
“不跪?傅承轩一回来你腰杆又硬了是吧!你觉得自己有靠山了是吧!”傅承轩傅承轩又是傅承轩,从昨晚到现在辛笃学净听傅承轩这三个字了,听到这几个字辛笃学就急火攻心,因此他一巴掌便抽了下去!
啪一声!
傅念斐当场愣住。
他皮肉娇贵易红易肿,哭一哭眼睛就成一条缝,蚊子叮一口便好大一团红。
傅承轩捏脸逗他的时候从来不舍得用力,就连挠蚊子包都是轻轻的,反观他爹这一巴掌倒是毫不留情。
傅念斐摸了摸自己脸颊,只觉得面上滚烫,定是肿起来了。
辛笃学借着酒劲儿狠打一巴掌,盯着还在发懵的儿子,没有丝毫后悔,只觉得心中快意!
他心道傅承轩这狗东西,当年只因我跟奉城大学的女教员多说几句话便把我堵在巷子里狠揍!让我成为朋友中的笑柄!
若不是看在傅家小有资产、妻子温顺娴雅、儿子早慧聪颖的份儿上,我早就摆脱傅家了!谁在这儿平遭白眼!
傅承轩不在的这八年,他辛笃学妻贤子孝、良友簇拥,等办成报纸,就是世人口中的辛主编!可如今傅承轩一回来,那些酒友便又开始拿他打趣!
有人说他连妻子出殡都不敢往前站,是怕挨小舅子揍!
有人说以后报社宴请可不敢找妓子相陪,怕辛主编被小舅子打掉大牙影响报社名誉!
还有人说如今傅承轩跟杜会长交好,不如你去求求小舅子,让杜会长帮咱报社提个字得了。
从昨晚到今天,他被嘲笑的抬不起头,只能借酒浇愁!如今,就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听话了!要跟外人站在一边!简直耻辱!
辛笃学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傅念斐大腿上抽,同时罗列傅念斐罪名:“你没错?!年方二十就沉迷宴饮!耽于享乐!彻夜不归!荒废学业!就你这样还想留学?还想做大学教授?你对得起你娘?”
古人常说师出有名,德行孝悌的高帽一戴上,便是真小人都会装出三分愧疚,更何况是真纯善的傅念斐本人。
傅念斐一听辛笃学提娘、提学业,立刻便没了底气,他忍痛耐心解释:“爹……我没有荒废学业,我日日都有念书,公派留学我定能考上,不会让娘失望的。”
如今是暑假,宴饮享乐的同学大有人在,可这话傅念斐没法说,说了就成狡辩了。
辛笃学见儿子服软、不再顶撞,这才舒坦了,扔掉手中的鸡毛掸子扬长而去。
傅念斐的成绩如何他心中有数,这顿打也不是为了学业,是为杀杀傅念斐的威风,让他知道这个家里到底谁是爹!
无论是对傅念斐不满,还是因傅承轩不快,辛笃学打完儿子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只是可惜,这位在傅家无甚话语权的赘婿还不知道,傅家主邀了傅承轩明日上门吃饭。他儿子这些伤,只一天是好不了的。
14. 14-秦姨
辛笃学那几下子有的抽在屁股上,有的抽在腿上,傅念斐白皙的皮肉上显露着大块红印子,帮他上药的婆子面露心疼。
“姑爷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脾气愈发大,你娘在的时候他还从没打过你呢。”
傅念斐趴在床上蔫蔫地“嗯”了一声:“周婆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成。”
周婆婆走后傅念斐自己上药,这药还是小舅舅留下给他涂眼皮的,说他皮薄易肿,用最好的药才能尽快消肿。
没想到如今竟涂上屁股了。
他涂完药便趴在床上晾着,从枕头底下拿出傅承轩送他的手表边摸边看,喜欢得不得了。他心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多,看小舅舅的架势是打算一个挨一个全帮我办到。
那我要是说喜欢他呢?
他从么?
一个男人,会为了什么,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呢?二舅舅常夸他那些相好,说这个肥臀那个丰胸,哪个都让他把持不住,说皮肉丰美最可爱……
难道我也得……
诶?
小舅舅今天是不是说我瘦来着???
傅念斐眉毛纠结陷入深思……
他涂的药会冒凉风儿,没多大会儿他就觉得冷了,盖了个薄被在上面,然后昏昏沉沉睡上了午觉。
这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正是家中佣人们最惫懒的时候,傅念斐朦朦胧胧觉得口渴,好似还听到几声敲门声。
“谁?”
“是我,秦姨。”
秦姨?
傅念斐一下子清醒了,他一时来不及穿裤子,只能把被子裹牢,又把手表慌忙塞到枕头底下才道:“您进来吧,门没锁,我没来得及穿裤子呢……就不起来开门了。”
“没事儿,秦姨又不是没长手。”女子笑着进屋,言语风趣态度大方,显然跟傅念斐很熟稔。
她体态丰腴身着香云纱旗袍,发髻时兴妆容新潮,进屋的时候扬起一阵淡淡清香,傅念斐吸吸鼻子,感觉这味道和在二太太屋里闻到的有点像。
“秦姨怎么来了?”傅念斐说完这话才看到秦夕身后的小不点,惊讶道,“扬业弟弟也来了?”
秦扬业刚五岁,她娘却给他穿西装打领带打扮的像个小大人,小脸一绷看着有趣,傅念斐笑笑:“哥哥桌上有巧克力和太妃糖,你去拿着吃,可好吃了。”
太妃糖?
秦扬业头一回听说。
往日傅云珠母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会先看他娘一眼,秦夕点头他才接,还会说谢谢。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傅念斐刚说有好吃的,秦扬业就跑到桌子那儿掏了一颗。
他旋开糖纸塞进嘴里,眼前一亮:“好吃!太妃糖好吃!”
说完他又拿了一颗塞嘴里,嘴里满当当塞着还要去抓,他娘看不下去了,上前打他手,语气严厉:“给我一颗一颗吃!像什么样子!当心念斐哥哥笑话你!”
秦扬业梗着脖子不服。
傅念斐趴在床上打圆场:“没关系的秦姨,咱们又不是外人,扬业弟弟喜欢吃就多吃点,小孩子都贪吃,我小时候也这样。”
就因为这个,傅承轩当年总把自己那份糖果饼干留给傅念斐,如今见了面都要备着糖果盒给他带走。
秦夕最后打了秦扬业的手一下当做警告,然后才松开儿子,转坐在傅念斐床边,摸摸他的头:“你这孩子从小就体贴人,云珠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福分,不像扬业,天生犟种。”
傅念斐抿嘴笑笑:“弟弟还小呢,长大就好了。”
秦夕叹气没说话,她看着傅念斐红肿的脸颊眼眶泛红:“你爹手真狠。”
“你也别怪周婆婆多嘴,是我来得巧,看她脸上不痛快就多问几句。我跟你娘多年来亲如姐妹,也算是你半个娘亲,你挨打的事儿她正在气头上,不会瞒我的。”
秦夕说完就红着眼睛去掀傅念斐的被子:“快给秦姨看看,打成什么样了?”
傅念斐连忙按住被子:“我光着呢秦姨!不严重,已经涂了药了。”
秦夕看他实在不愿,只得松手:“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跟秦姨也害臊。你十三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再说了,秦姨医术再不精也是开医馆出身,至少能看看你涂的药对不对,留疤怎么办?”
她说完这些又继续道:“你爹也真是狠心,云珠这才走几天他就动手打你,还打得这样严重,都得趴着睡觉了,真没良心。这些年他家里家外都有傅家帮衬,比当公益学堂的讲师不知好上多少,他倒天天郁闷来郁闷去的,无病呻吟,活该考不上奉城大学的职位!”
秦夕心直口快说话一针见血,性子跟他娘互补,所以两人才做得多年姐妹。
傅念斐很赞同秦姨说的话,但他不好直接附和说他爹的不是,只能委婉低声道:“奉城大学教职人员考试严苛,能考上的要么学问精深,要么是实践精英,直接被聘请的也都是留过洋的博士,论文很多的。爹太执着,娘劝多了他不高兴,反倒蹉跎太多时间。现在办报纸更适合他,既能做学问又自由,还能交许多朋友纾解郁闷,挺好的。”
秦夕愤愤不平道:“总之你记得,你娘不在了还有秦姨呢,你爹要是再让你受委屈你就找秦姨来!秦姨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但能开医馆能独自一人把扬业拉扯大,家里不差你这一张嘴。你爹要是对你不好,咱就不要他了,秦姨给你当娘!”
“还有。”秦夕低声补充,“你娘若是给你留了东西,你可千万藏好了,别谁要给谁,听懂了吗?”
傅念斐忍不住动容:“谢谢秦姨,我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秦夕嘱咐了傅念斐不少受皮肉伤后的注意事项,随后招手叫秦扬业过来:“念斐呀,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呢,你帮秦姨看会儿孩子。老太太叫我过来号脉,看看女人的病症,不方便带着扬业,晚点儿我就回来。”
傅念斐点点头,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秦姨去吧,扬业在我这儿就行。”
秦夕三令五申警告儿子乖乖听话,又夸了几句傅念斐,然后才走了。
她这一走,傅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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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和秦扬业一时间面面相觑、相顾无话。一个五岁一个二十,虽是同辈却相差太大,傅念斐不像他二舅舅那样自来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秦扬业今天也是怪,他过去见到傅念斐虽然也爱直勾勾盯着看,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直白过。
“念斐哥哥,我喜欢你的太妃糖,你能给我么?”小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别有意味,傅念斐一愣。
太妃糖是小舅舅给的,若说真心话,傅念斐谁都不愿意给。但当年小舅舅离开后,自己闹腾生病娘心力交瘁,是秦姨巧遇结识娘后,陪在身边开解,两人这才处成姐妹。
傅念斐感念恩情,秦姨对他也好,他自然不会小气一盒子糖。
而且糖没了他还能去宁雅公馆要,就又能见到小舅舅了,傅念斐觉得不亏。
于是他点点头,笑着说:“喜欢就拿着吧,一次别吃太多,当心牙疼。”
秦扬业立马把糖盒子抱在手里,脸上终于露出笑模样,重新回到傅念斐床边,傅念斐看着好笑:“这回高兴了?”
这孩子爱板脸,几乎不爱笑的,今天稀奇。
然而下一秒,秦扬业双眼便盯到傅念斐枕边:“念斐哥哥,这是什么呀?”
他手小却快,傅念斐伏着身子不方便,一时不察竟让秦扬业把枕头底下的手表给捞出来了。
这手表珠光宝气还嵌着宝石和贝母做的小猫,大人或许觉得夸张,但孩子绝对喜欢。
秦扬业的眼睛骤然亮了,他娘是个开医馆的,生活再滋润也只做到吃喝不愁、零嘴管够,何时见过这么名贵好看的手表。
他立刻便说:“念斐哥哥!这个我也喜欢,这个也送我吧!”
傅念斐急忙去夺:“这个不行,改天哥哥给你买个更大更好的,这个真不行!”
秦扬业却往后一退,握着手表大声兴奋道:“我不!我就要这个,我就要你这个!我要你的!”
他说完就跑,两条小腿倒腾得飞快转瞬间就出门了,傅念斐大惊失色,来不及思考秦扬业那点儿话中有话起身想追,然而他再着急也得先穿裤子。
裤子好不容易套上,傅念斐追得一瘸一拐疼也咬牙,好在秦扬业路不熟,兜兜转转还是被他看到影子了。
发现傅念斐追上来的秦扬业吓得当即大叫一声,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傅念斐扔来,然后跑得更快了。
傅念斐为了躲石头往墙边一靠,冰凉冷硬的石墙撞在臀腿伤口上,疼得傅念斐连话都说不出,一脑门冷汗。
好在石头没打在他身上,而是磕在一旁的窗框上,吱嘎一声窗户打开,吓了傅念斐一跳,可只一瞬间,傅念斐的心脏便如坠落山谷的巨石般粉身碎骨了。
他听到他爹问:“谁啊?吵死了?”
随后便是他秦姨答:“总归不是乌鸦就是你儿子,他这个年纪正是爱大吵大叫的时候。”
“他不是在傅念斐屋里吗?总带他来干什么?跑来跑去的,万一发现我们的事儿怎么办?”
“嗤……扬业是小不是傻,你当他不知道呢?”
15.15-家宴
辛笃学闻言懵了:“你……你告诉他了?小孩子嘴巴又不严!他到处说怎么办!出了事儿你负责?!”
负责?呵。
秦夕重新理好散乱的鬓角:“看把你吓得,快吓破胆了吧傅家大姑爷?逗你的,我跟扬业说这个干什么。”
“你当我想带他来?”秦夕又道,“傅云珠才死几天,我不带孩子怎么好登你一个鳏夫的门?你这也怕那也怕,刚亲我的时候怎么不怕了?有本事你别叫我来呀。”
辛笃学见秦夕真生气了,这才软和声音主动去抱她:“我这张嘴天生不会哄女人,过去做老师习惯了,一张嘴就像凶人,秦同学多担待,别跟老师一般见识。”
秦夕斜了他一眼,心道你才做过几天老师?刚干半年多就给傅家当姑爷去了,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老师瘾。
她微微一笑:“什么老师同学的,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总提,不嫌害臊。”
丰腴美妇说这话的时候似嗔似喜,眼波流转最是勾人,辛笃学心痒痒,那点儿师德终究重不过□□里的二两。
“秦同学,再让老师亲亲?”
秦夕笑着将他推到一边:“快得了吧,我还得去老太太那儿号脉呢,要不交代不过去。”
傅家是辛笃学的衣食父母,提起这个他才能清醒清醒,重新恢复有所忌惮的赘婿嘴脸:“哦……那就先说正事……”
他问秦夕:“云珠遗产的事儿,念斐跟你提了吗?有没有说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秦夕:“他娘走后我才见他一面,这孩子不是没脑子的,就算想告诉我也不会立即就说。不过我今天拿话探了一下,我说你娘若是给你留了东西,你可千万藏好了,别谁要给谁,他说知道了。”
辛笃学咬牙:“那就是的确有东西!这孩子,瞒得倒深!”
“没娘的孩子,爹也是别人的了,他能留住什么东西?”秦夕嗔他一眼,“你呀……平时对儿子不闻不问,父子俩感情浅得都装不满一杯酒。现在想从人家手里拿东西了,又嫌人家跟你人心隔肚皮,活该。”
辛笃学:“说话真难听。”
秦夕:“云珠姐说话好听,你殉情去。”
辛笃学:“可我偏喜欢你这样的。”
秦夕:“贱人。”
屋里没说几句便又开始笑闹,傅念斐面色苍白胃里翻腾,一瘸一拐地只想快点回屋待着,那块手表的事儿已全然忘在脑后了。
他心道,原来这么多人都在盯着娘的遗产,怪不得秦姨来得这么巧,怪不得秦扬业看自己的眼神一直怪怪的……
如果秦姨和爹曾是师生关系,那秦姨和娘的偶遇是巧合还是必然?她是开医馆的医女……娘的毒,和她有关吗?
这事儿一想就没有止境,傅念斐几乎彻夜未睡,直到次日,他顶着一双熬红的兔眼,听到院里脚步声频频,似乎全傅家的佣人都忙起来了。
啊,对,小舅舅今天来吃饭。
傅念斐的委屈劲儿一下子全涌上来,眼泪稀里哗啦往外流。靠山驾到,他傅念斐的腰杆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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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晚上开始,菜品酒水却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傅家主也算是掏空了半个家底,就为了能搭上杜会长这条大腿。
他心道傅承轩从傅家出去的时候才十八,一个半大孩子当初能懂什么?可就是这么个半大孩子,被杜会长扶持八年后都能买得起那么大一个金丝楠木棺材,还住公馆、开豪车,若是这份机缘能落在他傅茂头上,必定比傅承轩更强。
想抱金大腿,傅承轩就是通天梯,因此傅家主打定主意,今日一定,也必须,跟傅承轩重修旧好,再续父子之缘。
“家里人都齐了吗?”傅家主对下人道,“等下五点就预备开席,找人在大门口盯着,看到承轩的车影儿就来通报。这顿晚饭十分重要,关乎傅家未来财脉,所有人都必须吃上这顿饭。尤其是承闲,屁股长钉子今晚也得钉在家里的凳子上,知道吗?”
下人连忙道:“您放心,已经派人去通知各房了,有在外边儿的也保准给叫回来。”
傅家主这才满意,嗯了一声。
临近五点,各房的人都陆陆续续来了,就连傅老太太都已坐在桌边。
傅家人丁寥寥,无需佣人细数,傅家主打眼一扫便发现人数不对。
“念斐呢?”傅家主皱眉盯向辛笃学,“我不是说了人人都得到吗?念斐和他承轩舅舅关系最好,怎么没来?你儿子人呢?”
辛笃学脸都白了。
他昨日下午打完儿子又跟秦夕鬼混了一番,随后廉睿兄便致电通知他,说已有名家同意出文章在他们报纸首发,主题就写宁大帅入主奉城后,奉城可能会有的新变化。
这主题太好了,时机也好。
奉城那些知名报刊和原来的赵大帅关系不错,和新城主宁大帅便要关系尴尬。
此时宁家军已接管奉城城防,他们这个新报纸略作示好,说不定就能搭上宁家的关系。
辛笃学自觉情人体贴,儿子两个,再加上升官发财死老婆,感觉傅家都要被他踩在脚下了。
所以他十分高兴,挂了电话便去赴廉睿兄的酒约,直到一个小时前才被傅家佣人一个电话打到饭店叫醒,差点被撞破他酒后狎妓的破事儿。
佣人只说晚上傅承轩要来吃饭,家主要求人要齐,没说具体的。毕竟辛笃学是个赘婿,向来听话,不用像对傅承闲般费口舌。
辛笃学听了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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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兴,心道凭什么傅承轩来了全家都得迎接?就因为他认识杜会长?逢迎、谄媚、攀附。
此时他全然忘了,自己报社的新文章也是为了逢迎、谄媚、攀附。
就这样,辛笃学满心郁闷地捯饬好,叫了辆黄包车速回傅家往饭厅一坐,算是完成任务。
然而等他听完傅家主那番“傅家要和杜会长同气连枝,傅承轩是关键节点”的讲话,辛笃学这个对经商一窍不通的脑子才终于转动起来……
完了。
自己昨日刚把傅承轩的命根子给打了。
“辛笃学!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了吗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傅家主急得要命,啪地一声拍上桌子。
辛笃学眨巴着眼睛汗流浃背,镜框顺着鼻梁不停往下滑,只能急三火四寻个借口顶上:“念斐……念斐他前日在杜会长的宴会喝多了酒,从昨天便开始不舒服,应当是休息呢,我让婆子去问问。不过他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孩子,又不懂这些商贸大事,不想来便不来吧,没必要强迫,承轩向来宠他,估计也不介意。”
傅家主闻言皱眉,他心里觉得傅念斐不懂事,说了要都要参加竟然不露脸。
可转念一想傅承轩的确重视傅念斐,若是他们顺着傅念斐,反倒能显出傅家的宠爱来。
傅家主便说:“哦,那你让人再问问,要是真不舒服就休息吧,反正承轩和咱们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常往,不差这一顿饭。”
辛笃学扯出一个笑脸连忙答应,飞快将饭厅门口的婆子拉到一边,对她低声命令:“你去找趟念斐,就跟他这么说,记仔细了……”
他说完又道:“事儿若是办得好,晚上尽管找我来领银元。”
辛笃学让婆子带的话有点儿多,不过内容无非是连敲带打加甜枣。
一边声明傅念斐作为长孙要跟傅家荣辱与共,傅家好傅家长孙才能好。
另一边嘱咐说傅承轩那人太冷硬,做事经常不顾情面,现在是傅家和傅承轩重修旧好的关键时机,这事儿傅云珠知道了肯定也高兴,惹得傅承轩不快便会破坏这个契机,他娘在地下也不安心。
总而言之,傅念斐现在不适合露面。
这婆子也是个老人精,辛笃学刚说完她就懂了,急匆匆前去传话,没过多久就回来跟辛笃学复命。
“姑爷,念斐小少爷说他知道了。他说他都二十了,知道该跟谁站在一处,也知道家主看重这次会面,他会做好自己该做的,绝对不让为他着想的人操心。”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是这么个道理,辛笃学心中落下一颗大石,点头微笑:“嗯,这孩子成熟了,你去忙吧。”
他话音刚落,前院便传来消息,说傅承轩的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