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经一个站台的时候，站台上全是黑压压的、穿着绿军装戴着军帽、挥舞红旗的革命小将，他们说说笑笑，挎着水壶，背着背包，使劲往火车上挤。
李旺国皱眉看着这一景象，低声道，“……乱了。”
岳建国小声说，“早就乱了。”他指了指京市的方向，“那边形势很不对劲，不少当权派都被贴了大字报，打成□□……总之，大家都小心点。特别是你，”他对荣和平说，“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到乡下避避也好，不然迟早惹祸。”
荣和平倒没说什么，撇撇嘴，满脸闷闷不乐。
等那些学生挤上来一波，火车才重新启动。等到了县城，已经是两天后。
李旺国三人挤得一身臭汗，觉得自己都馊了。
他们从火车站挤出来，见一个个子高瘦、二十八九岁的男人在出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们三人，眼睛一亮，高声喊道，“二弟！旺国，这儿！”
李旺国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应道，“大哥！”
然后和岳建国、荣和平走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李旺国的大哥李爱国。
李爱国疑惑的视线在岳建国和荣和平身上扫了扫。
李旺国介绍道，“这是岳建国，荣和平，都是我的朋友。”
荣和平对他没报自己真实身份感到不满，“哼”了一声。
李旺国只当没听见。
岳建国悄悄拽了下荣和平的袖子。
其实他心里也觉得这么介绍有点含糊，但不会说出来。
李爱国虽好奇弟弟为啥带两个朋友回来，但他一向谨慎又心思细，没多问。
李旺国问，“大哥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到？还来接站。”
李爱国想帮他拎行李。
李旺国推拒，“沉。大哥，你拎不动。”
李爱国非要拎，结果真没拎动，差点闪了腰，李旺国连忙把包接回去。
李爱国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没人注意。
他回答道，“娘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记着日子来接你。”
李旺国叹气。“娘也是。何必麻烦你跑一趟。”
李爱国难得板起脸。“说的什么话。一家人，别说这见外的话。”
李旺国笑了笑，点点头。
荣和平歪着脑袋，瞅瞅李旺国，又瞅瞅李爱国。
他觉得李家两兄弟，感觉有点别扭。
也不是怪……就是，当大哥的李爱国，显得有点……软；看起来，倒是李旺国更像拿主意的那个。
李爱国问道，“天晚了，你们也累坏了吧？坐这么久的车。要不要去我家歇一晚，洗洗，明儿一早再走。”
李旺国摇摇头。
他惦记着他娘给他“找媳妇”的事，想赶紧回去弄清楚。“不歇了，咱直接回。晚上公社的车还有吧？”
李爱国摇摇头，“这会儿赶不上了。”
他解释，“县里去公社一天统共就两趟班车，下午那趟六点发车，现在都过六点十分了，紧赶也赶不上。就算到了公社，你们咋回大队？黑灯瞎火走夜路？带着这两位同志也不方便。”
岳建国赶紧说，“我们没事儿。”
李爱国还是摇头，“不行。这儿到公社得俩钟头，公社到咱家腿着走还得俩钟头。到家太晚，惊动爹娘他们休息，也不好。”
听他这么说，李旺国也就不坚持了。
李爱国说，“你们先去我家凑合一宿，今晚上我去厂里问问，看明儿有没有去公社的顺路车，最好能捎上你们，兴许还能送到家门口。要不我也跟你们一道回。”
李旺国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能搭上便车最好，没有就坐班车一样。”
“行，先去我家。”
李旺国紧走两步，跟李爱国并排，低声问道，“我们仨冷不丁去住，嫂子和她娘不会有意见吧？”
李爱国脸上顿时有些难堪。
他当初高中毕业，考进百花县钢铁厂当了工人。
后来被厂长顾大荣看中，娶了他大女儿顾芬芳。
此后李爱国一步步升到了车间副主任。
这当然离不开他自个儿的肯钻研、能吃苦。但外人提起来，总觉着他是沾了老丈人的光、靠老婆。
而且他在家里也说不上话，媳妇当家，丈母娘还时不时来住一阵子指手画脚。
李爱国心思本来就细，日子久了，憋闷得很。
这些事他没法跟爹娘小弟说，只偶尔跟二弟李旺国吐过点苦水，所以李旺国知道。
李爱国强撑着面子说，“当然没事！我亲弟弟，来家歇个脚，她们有什么可说的？
李旺国心里明白了。
看来大哥的丈母娘又在他们家待着呢。
说起李爱国这个丈母娘，李旺国也挺奇怪。她三天两头往女婿家跑，经常住着不走，搅和得李爱国和顾芬芳日子过不舒坦，他真怀疑这厂长夫人究竟什么心态。莫不是嫌弃大哥是农村出身，想搅散大哥两口子？
不过这些只是猜测，他绝不会说出口给大哥添堵。
李旺国体谅地说，“要不这样，大哥你家离车站也不近。明早再过来有些折腾。不如我们仨就近找个招待所住下，明儿直接去坐车，省事。”
岳建国察言观色，说，“是。李大哥，住招待所挺好，我们三个大男人，不打招呼就上门，确实不太合适。”
荣和平看明白了七八分，撇了撇嘴没作声。
李爱国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刚要开口，忽然对面传来“嘀嘀”的喇叭声。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了过来，司机探出头跟李爱国打招呼。
“李主任，您在这儿忙啥呢？哟，这几位是？好精神的后生！”他两眼直勾勾盯着李旺国看。
李旺国对这种目光早麻木了，冷着脸没吭声。
李爱国笑了笑。“这是我二弟。”
司机咧嘴一笑，“哦，就是你常念叨的那个、模样排场、在部队当军官的兄弟啊！李主任，您可真一点没虚说！”他嘿嘿乐着。
李旺国没想到大哥在外头是这么夸自己的？
在岳建国讶异和荣和平憋笑的目光下，他脸上有点发热。
李爱国问道，“小穆，你这是往哪儿去？
小穆瞅了瞅李旺国三人，眼珠一转，“哦，是想让我捎他们一程吧？没问题！今儿巧了，我正要去你们隔壁公社拉货，明早才回。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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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爱国喜出望外。
李旺国三人也觉得真是赶巧了。
李旺国三人上了车。
李爱国站在车下有点犹豫。
他本想明早跟二弟他们一起回大队。
可弟弟这就走，他啥也没收拾，连给爹娘带的东西都没准备。而且……也没顾上跟顾芬芳说一声……
李旺国赶紧说，“大哥，你就明儿再回吧，总得跟大嫂她们说一声。”
李爱国点点头。“是。我也得回去收拾点东西。”
李旺国知道最顾家孝顺的就是大哥。他隔三差五回大队看爹娘，每次都是大包小裹，估摸着工资一半都贴补家里了。
顾家对他不满，八成也有这个缘故。
“大哥，你明儿慢慢来，空着手回来也行。家里啥都不缺。”
李爱国没听出话里的意思。“我坐明早头班车回。”
李爱国依依不舍地跟弟弟告别，高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暮色里。
李旺国突然想起件事，喊了声“大哥！”，跳下车追了上去。
“大哥，你把这钱和粮票带去交给庆国。就说我来不及去看他了。反正他周末也该回家。”
李爱国摇摇头，把钱和粮票推回去。
“庆国没在县里。”
李旺国一愣，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又逃学跑回家了？”他非得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不可。
李爱国摇头，压低声音说，“不是。眼下县中早就停课了，留在学校的也尽是搞革命大批判、贴大字报、学工学农。小弟也是没法学，就回去了。回去约莫有半个来月了。”
李旺国一愣，顿时想起途中车站月台上那些扛着红旗、穿着绿军装、精神头十足的革命小将们，顿时没了话。
跟李爱国告别后，解放牌汽车一路驶过县城街道，李旺国瞧着这里眼下似乎还不像大城市那样闹得厉害，只是有些墙上糊着墨迹未干的大字报，戴红袖章的人不多见。
看来这里暂时还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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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钟头后，他们到了公社。小穆本还要去隔壁公社，但他一路上跟荣和平聊得投缘，爽快地说：“干脆把你们送到家门口得了！”直接把他们送回了大碾子村大队。
到大碾子村时，天已经黑透了，四下里黑黢黢的，透着乡野夜晚的静。村后头的桃花山黑魆魆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巨人。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疏朗的星斗，一弯月牙儿藏在树梢头。村子里高高低低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让人心头一暖。
李旺国看着这景象，感到久违的熟悉和亲切。
卡车停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小穆笑着说，“我就不过去了。回见！”
三人连声道谢，跳下车。李旺国领着他们往家走。
这时约莫晚上九点来钟，村里多数人家已经睡下了，但还有三两老汉坐在柳树下谈天说地。
还有几个没睡的孩子冲了过来，扯着嗓子喊：“来汽车啦！有汽车进村啦！”
他们这一喊，引得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接着，好些人家的窗户陆续亮起了灯，整个村子像是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