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将新家属院的红砖小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陆津言醒得很早。
他没有惊动身边睡得正沉的林姝,只是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被角掖得更严实了些。
他站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那双总是冷硬的眼底,是平时少见的柔和。
昨天那个怀抱,柔软,温热,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雪后松针般的冷香,将他那颗在愧疚与职责间反复煎熬的心,彻底烫平了。
他想,这就够了。
厨房里,孙秀芝已经在了。
她像是根本不需要睡眠,永远精力充沛。
陆津言走进去,极其自然地挽起了袖子:“我来吧。”
孙秀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地让开了灶台前的位置。
陆津言拿起锅铲,眼前晃过的却是昨天赵老四那张阴狠的脸。
煮排骨、炖菜这种军队里练出来的粗活他拿手,可这伺候一个娇贵的鸡蛋,还得时刻提防着暗处的毒蛇,心思一分,手下就没了准头。
刺啦一声,油温过高,鸡蛋下锅的瞬间边缘就焦了。
等他回过神来,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已经从厨房飘了出去。
林姝是被这股味道呛醒的,她揉着眼睛走出卧室,就看见陆津言端着一盘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材料的东西,一脸铁青地从厨房走出来。
“陆团长,”
林姝靠在门框上,难得地起了调侃的心思,“这是在研制什么新型武器吗?”
陆津言的脸更黑了,他将那盘“失败品”重重地放在桌上,闷声道:“煎鸡蛋。”
孙秀芝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滚圆、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陆津言:“……”
这天上午,屋子里彻底成了女人的天下。
赵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堆毛线,拉着甄珠,说是要给林姝未出世的孩子织毛衣。
甄珠这个拿笔杆子比拿筷子还利索的大记者,对着两根棒针,愁眉苦脸。
“我说林姝,你这肚子是真争气!”
赵虹一边熟练地起着针,一边嘴里不闲着,“不过,那个陈香是怎么回事?我瞅着她看你的眼神,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昨天还好好的呢!”
甄珠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推了推眼镜,一针见血地问:“孙阿姨出手了?看她那副样子,魂都快被吓没了。”
林姝捧着杯热牛奶,看着两个好友为自己“操心”的模样,心里暖洋洋的。
她没细说,只是含糊道:“一个想走后门进来的远房亲戚,被我哥派来的正牌亲戚给镇住了,心里不舒坦呢。”
“我就说嘛!”
赵虹一拍大腿,“孙阿姨那气场,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那个陈香在她面前,跟个没断奶的丫头片子似的!”
正说笑间,周海敲门进来,神色肃穆:“嫂子,钱老那边派人来传话,请您现在去一趟实验楼。”
一号实验楼的气氛,凝重如临战。
钱学森就站在那台庞大的IBM主机前,他身后,是高工和一众头发花白的老专家。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死死地盯着主屏幕上一片不断报错的红色数据流。
“钱老。”
林姝被陆津言推着轮椅进来。
“来了。”
钱学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屏幕,“你的那套数据校验和分配协议,理论上,是完美的。但是,它和这台机器的底层硬件,存在排异反应。”
他指着屏幕上一行不断闪烁的错误代码:“就像一个顶级的外科医生,给一个病人做了最完美的心脏移植手术。但病人的身体,不接受这颗新的心脏。”
“排异反应?”
林姝的眉头蹙了起来,“我检查过所有的硬件接口和协议标准,应该不存在不兼容的问题。”
“问题不在硬件,在固件。”
钱学森终于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像两把手术刀,直视着林姝,“这台机器,从出厂时,它的BIOS里,就被刻上了一道无法被绕过的‘基因锁’。任何试图修改它核心运算逻辑的外部指令,都会被它判定为‘病毒’,从而触发底层保护机制,导致数据链紊乱。”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赞叹:“你的算法,太聪明,太强大,所以,它怕了。”
整个实验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钱老这番话震住了。
他们搞定了软件,搞定了硬件,却没想到,最后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固件锁”,挡住了去路。
这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用一个时代的工业结晶,去扼杀另一个时代的天才设想。
“有办法吗?”
陆津言的声音沙哑,他死死盯着那片红色的乱码,拳头已然握紧。
钱学森摇了摇头,又看了林姝一眼,眼神复杂:“有,但不是我们。需要IBM原厂的工程师,用专门的密钥,进入BIOS底层,解除这道锁。但这意味着,我们要向他们,低下我们刚刚才抬起的头。”
屈辱,愤怒,不甘……
种种情绪,在老专家们的脸上交织。
“不。”
林姝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她操纵轮椅,来到主控台前,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此刻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钱老,您刚才的比喻很对,心脏产生了排异。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换心脏?为什么不能让身体,长出一套全新的循环系统,彻底架空这颗不听话的心脏?”
她拿起一支笔,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在那张巨大的白板上,开始飞快地书写。
但她写的不是代码,而是一系列复杂的逻辑结构图与数学公式,一行行,一列列,像是某种来自未来的天书。
“我们不进它的BIOS,那是它的地盘,我们进不去。”
“我们就在它的固件之上,构建一个虚拟的、拥有最高权限的‘中间层’!一个欺骗性的‘伪操作系统’!”
“我们利用它底层保护机制的逻辑漏洞,让这台机器以为,所有指令都来自于它自身,让它自己骗自己!从此以后,它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将由我们来掌控!”
高工和其他专家看得头皮发麻,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忍不住喃喃自语:“这……这根本不是在写程序,她是在重新定义计算机的底层逻辑!”
钱学森看着白板上那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逻辑风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第一次,露出了骇浪滔天的神色。
他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神情专注,仿佛在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女人,嘴唇翕动,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疯子……”
这已经不是在解决技术问题了。
这是在用一个人的思想,去撬动一个工业帝国的技术霸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个实验室,只剩下林姝笔尖划过白板的“沙沙”声,和专家们此起彼伏的、夹杂着震惊与狂喜的低声讨论。
陆津言就站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不懂那些符号,但他懂她。
他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被揪得生疼。
终于,林姝放下了笔。
白板上,一个全新的、颠覆性的虚拟架构赫然成型。
“把她的逻辑架构,翻译成机器指令!快!所有人,动起来!”
钱学森一声令下,他自己第一个冲了上去,所有专家都疯了一样扑向各自的终端,双手在键盘上敲得火星四溅!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这是一个团队,在一位天才的指引下,向着壁垒发起的总攻!
“架构转换完毕!”
“指令编译完成!”
高工颤抖着手,按下了最后的回车键。
“跑模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主屏幕。
绿色的进度条,缓慢,却坚定地,向前推进。
百分之十……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九十九……
“滴——”一声轻响。
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红色报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简洁的,绿色的提示符。
“‘北辰星’系统,引导成功。”
“成功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实验室,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老专家们相拥在一起,热泪盈眶。
钱学森看着屏幕上那行绿色的字,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陆津言没有看屏幕。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在那个瘫坐在轮椅上,脸色发白的女人身上。
他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将她连人带轮椅,紧紧裹住。
“回家。”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心疼与后怕。
林姝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带着烟草味的温暖,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就在这时,周海的身影,又一次,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一片凝重的、甚至带着几分惊骇的神色。
“团长,嫂子!”
他将一份刚刚译出的,从香港发来的,SSS级加密电报,递了过来,声音都在发抖。
“松本浩……他有动作了!”
陆津言接过电报,展开。
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北海市郊的一片渔场。
渔场边,立着一块崭新的牌子,牌子上,用中日双语写着—— “中日友好水产养殖示范基地”。
而牌子下面,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笑得一脸和煦的男人。
正是松本浩。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陆津言意想不到的人。
北海市的二把手,主管经济和外事的,李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