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一到手,陆津言看完脸就顿住了。
刚才还因为孩子动了一下心里头发软,这一下,那点暖意全没了,整个人从里凉到外。
松本浩。
那个给他军旅生涯抹上唯一污点,让他用一份离婚协议去迎接新婚妻子的名字。
那个给林姝的人生,带来毁灭性打击的,罪魁祸首。
他回来了。
这个名字,猛地撬开了陆津言记忆里最阴暗、最不愿触及的角落。
那里锁着的,不是什么简单的污点,而是一笔用另一个人的一生来偿还的血债。
外界只知,他陆津言在那次事件中,被一个背景复杂的归国华侨之子算计,险些泄密。
但无人知晓,为了保住他,保住他背后那串不能见光的国家级项目,组织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一个前途无量的团级干部,被敌特用“美人计”这种最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拖下水,
一旦公之于众,动摇的将不只是他个人的前程,更是整个项目的军心与信誉。
所以,这个丑闻必须被掩盖,用一个更简单、更“合理”的故事来掩盖。
他陆津言,不能是愚蠢的,只能是被“腐化”的。
而那个“腐化”他的人,必须承担所有的罪名。
于是,原来的林姝,就成了那个最完美的祭品。
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献祭而设的舞台。
结婚,是为了坐实她的“罪名”;
而那份紧随而至的离婚协议,则是这场公开处刑的,最后一刀。
她的学籍,她的声誉,她与家人的关系……
一夜之间,尽数被毁。
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她,将她塑造成一个为了攀附权贵而不择手段的放荡女人。
她的毁灭,成就了他“受害者”的身份,也保全了整个项目的“颜面”。
至于他陆津言,受到的惩罚是无形的。
一份永远躺在他绝密档案里的“重大过失”处分,一辈子无法抹去。
它扎在他晋升的每一步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军功章上,沾着她的血。
还有那份离婚协议,更像是一道命令,是他为了配合那场“切割”而必须执行的最后一步。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
这个认知,才是真正日夜啃噬他理智的酷刑。
也正是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罪孽感,在他和她之间,筑起了一道冰墙。
他之所以对她冷漠,不是厌恶,而是因为不敢面对。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无能和亏欠的最严厉的指控。
他甚至可耻地期望过,能从她身上看到报告里描述的那个贪慕虚荣的女人的一丝影子,那样或许能让他的负罪感减轻一分。
但他看到的,只有破碎的骄傲和深入骨髓的孤寂。
直到现在,他才将那个孤寂的背影,与眼前这个在实验室里改写核心代码、在饭桌上谈笑间瓦解阴谋的女人,真正地重叠在一起。
他所见证的,根本不是什么天赋,那是她在被全世界抛弃后,独自在深渊里磨砺出的,赖以生存的武器!
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陆津言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一股原始的、想把眼前这张桌子生生掀了,把墙壁砸穿的冲动,顶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她的脸。
筒子楼里,她面对军属谣言时的平静;病房里,她分析人心时的冷静;实验室里,她改写代码时的冷傲。
他曾为此感到愤怒,感到不解,甚至感到被冒犯。
他想把她护在身后,想让她远离这些阴谋与杀机。
直到此刻,这封来自过去的电报。
他猛然惊醒。
那不是进攻,而是最惨烈的求生!
从她被迫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她根本没得选。
所以她只能往前,用绝对的实力和近乎冷酷的理智,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而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那些“你不要命了”的怒吼,在她这场漫长而孤独的战争里,显得多么可笑。
他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需要他挡在身前的弱女子。
他要做的,是替她守好后方,让她能安心地在前面冲杀。
想通了这一点,陆津言心头那股想杀人的火气诡异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心疼,和一种……
为她而生的、滚烫的骄傲。
他不再是一个被愤怒驱使的丈夫,他是一个终于找到了自己位置的,士兵。
“怎么了?”
林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
陆津言没说话,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电报,递给了她。
林姝接过,只扫了一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仿佛那上面写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姓名。
“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就算重新出现,也只敢在远处吠叫了。”
她将电报纸折好,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他猜想,对于眼前这个女人而言,松本浩的出现,或许早已不是旧伤,
而是一个需要被冷静评估和解决的“问题”。
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彻底印证了陆津言的猜想,她没有让他失望。
“我来处理。”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是“你别管”,不是“我保护你”。
而是“我来处理”。
她负责运筹帷幄,他负责扫平障碍。
林姝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清明,她知道,这个男人,终于彻底成了她的同盟。
从实验室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新家属院的红砖小楼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厨房的窗户里,飘出孙秀芝炖的鱼汤的鲜美味道,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一进门,就看到陈香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擦着一张已经一尘不染的桌子。
而孙秀芝,则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走动,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让陈香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回来啦!”
赵虹的人未到,声先至。
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到屋里这诡异的气氛,眼睛一亮。
“哟,陈阿姨,您这是要把桌子皮都擦掉一层啊?”
她毫不客气地调侃道,将苹果盘往桌上一放,
“孙阿姨这鱼汤炖得,香得我隔着一栋楼都闻着了!你们俩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挺好嘛!”
陈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放下了抹布。
林姝被她逗笑,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陆津言则沉默地脱下大衣,走进厨房,极其自然地从孙秀芝手里接过了锅铲。
“我来。”
两个字,让孙秀芝和刚走进来的赵虹,都愣住了。
赵虹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凑到厨房门口,看着那个穿着军装,身形笔挺,却拿着锅铲,姿势僵硬地在锅里翻炒着什么的“活阎王”,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的妈呀……林姝,你快来看上帝!你家陆团长……居然会做饭?!”
这番动静,让整个屋子的气氛瞬间从紧张的对峙,切换到了鸡飞狗跳的日常。
林姝看着陆津言那笨拙却专注的背影,心里那点因松本浩而起的阴霾,也散了不少。
就在赵虹咋咋呼呼,陈香局促不安,而陆津言正和锅里的青菜较劲时,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不轻不重,礼貌,且带着公事公办的节奏。
周海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名穿着邮政制服的年轻邮递员。
“请问,林姝同志是住这里吗?”
“我是。”
林姝应道。
“这里有您一封从北京发来的挂号信,请您签收。”
邮递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上面“北京”两个字的邮戳,印得清晰分明。
林姝接过信,目光落在寄信人那一栏时,指尖微微一顿。
信封的左下角,用一种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三个字,如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钱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