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俄语,流利,标准,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发号施令般的慵懒。
电话那头,那个慵懒的女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沉默中,仿佛有冰冷的电流在嘶嘶作响,跨越山海,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雄关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被妹妹那只纤细的手搭上来,那股冰凉的触感让宋雄关浑身一颤。
陆津言的身体,已经不是紧绷,而是僵硬。
他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那部黑色的电话机上。
终于,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音节还透着一股陈年的血腥与酒精混合的味道。
“鲟鱼?”
那个男人用俄语慢条斯理地问,“鲟鱼已经烂在黑海的泥里了。你找错人了。”
这是拒绝。
是试探。
林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伊万·莫洛佐夫,”
她直接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五年前,柏林,蒂尔加滕公园。行动代号‘冬日杜鹃’。批准人,理查德·韦尔奇。”
电话那头,呼吸声,猛地一滞。
宋雄关和陆津言听不懂那串人名地名,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
随着林姝的话音落下,电话另一端那头看,被彻底激怒了。
那是一种被揭开陈年伤疤,暴怒又惊骇的反应。
“你到底是谁?”
伊万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得尖锐,冰冷。
“一个能给你复仇机会的人。”
林姝的语气,依旧平淡,
“新加坡港,一艘名为‘晨星号’的货轮。CIA的‘清道夫’已经到了,目标是一个叫施密特的德国商人。”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杀人,或者绑架,我只要施密特活着,并且能自由地离开新加坡。”
“价钱。”
伊万的声音很短促,像是在咬牙。
“理查德·韦尔奇,现在是中情局雅典站的站长。他有一个情妇,一个希腊女演员,每周二下午三点,他们都会在格利法扎的一家咖啡馆幽会。”
林姝没有谈钱。
她给出的,是伊万用再多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是血债的价码。
电话那头,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宋雄关能清楚地听到,那头粗重的喘息声,充满了压抑的、即将喷发的暴虐。
“成交。”
伊万吐出两个字。
“船上的所有货物,归我。”
他补充道,这是他的条件,也是他的战利品。
“可以。”
林姝干脆地答应了。
那台价值连城的计算机,在她眼中,重要性,远不如施密特这条线。
只要人在,东西总有办法再弄到。
说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啪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联系。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宋雄关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大脑的嗡鸣声。
宋雄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孔让他感到了发自骨髓的陌生和恐惧,
以至于那颗引以为傲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些名字,那些地点,那些隐藏在世界阴暗角落里的交易与仇杀……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到底是谁?
陆津言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宋雄关。
他不像宋雄关那样,思考着情报的来源。
他只是,单纯地,被自己妻子所展现出的另一面,骇住了。
那个在他怀里会因为孕吐而虚弱无力的女人,那个会因为一点温情而眼眶泛红的女人,刚刚,用最平静的语气,跨国雇佣了一个前克格勃的顶尖杀手。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在他脑中撕裂、重组,让他对“林姝”这个名字的认知,彻底颠覆。
“小姝……”
宋雄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迷惘。
他没有质问,没有追问,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问出了一句直击灵魂的话。
“这些天……你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官员对嫌疑人的审问。
是一个兄长,对自己的失职,心痛的忏悔。
林姝的身体,微微一颤。
那份坚不可摧的冷静,那份视一切为棋子的淡漠,在宋雄关这句充满了疼惜与愧疚的问话面前,终于,出现了动容。
她转过头,看着这个血脉相连的哥哥。
他脸上的震惊、恐惧、不可思议,最后都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那双总是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个孩子。
林姝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那不是演戏。
是坚冰之下,被亲情瞬间融化的,一抹柔软。
“我没得选。”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但我在这里,学会了怎么活下去。”
宋雄关的心,被狠狠地揪住。
活下去。
多么简单的三个字,从他这个天才妹妹的口中说出,却蕴含了外人无法想象的,血雨腥风。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想要去拍拍她的肩膀,却又觉得那样的安慰太过苍白。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仿佛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心。
“以后,”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无比郑重,“你不用再一个人活下去了。”
他看着她,那双聪慧、锐利,却又藏着无尽疲惫的眼睛,一字一顿,许下了迟到了太久的诺言。
“你的刀太快,太锋利,伤人,也容易伤己。”
“从今往后,我做你的刀鞘。为你藏锋,为你挡血。”
话音落下,一个沉稳,却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有刀鞘。”
陆津言走上前来,站定在林姝的另一侧,将她和宋雄关都纳入自己的视线。
他的目光,不再有震撼与不解,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守护。
“她也有盾。”
他看着宋雄关,眼神锐利。
“宋代表,刚才那通电话,你动用的‘长城’权限……”
陆津言的声音顿了顿。
“通话记录,会在三分钟内,同步到京城西山,总参和军委的最高指挥台。”
“你为了救她,点燃了一座烽火台。”
“现在,整个北海,都在火光之下了。”
......
在宋雄关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姝和陆津言两人。
刚才那通惊心动魄的电话,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林姝靠着桌沿,脸上血色也不见多少。
陆津言脱下自己的外套,沉默地披在她身上,又倒了杯热水塞进她手里。
他没有问那些无用的废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比惊涛骇浪更复杂的情绪——震撼、不解,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恐惧。
“伊万·莫洛佐夫,克格勃的叛逃者。理查德·韦尔奇,中情局雅典站站长。”
陆津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你给出的情报,精准到了‘每周二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希腊女演员。小姝,这不是一份商业档案能解释的。”
他不是宋雄关,震惊过后还能被亲情说服。
他是陆津言,是负责整个北海滴水不漏的狼王,任何一个超出逻辑的细节,在他眼里都是足以致命的漏洞。
林姝捧着温热的搪瓷杯,指尖的寒意被驱散了些许。
她没有回避陆津言那几乎要将她灵魂看穿的目光。
“因为从一开始,这笔交易就不止是买一台计算机那么简单。”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以为,我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系上一个愿意冒着叛国风险,向红色中国出售顶级设备的德国商人?”
陆津言的瞳孔骤然一缩。
“施密特不是一个个体,他背后,是一个松散但能量巨大的欧洲商业同盟。他们厌恶美国的霸权,又觊觎中国未来的庞大市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第一条,就是如何在美国CIA的监视下,保护自己的‘生意’和‘伙伴’。”
她抬眼看着陆津言,眼神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静:“所以,在我与他们建立联系,并用克虏伯的竞标方案作为‘投名状’后,我提出的第一个交易条件,不是计算机的型号和价格。”
“我要的是一份‘保险’。”
陆津言的呼吸停了一瞬。
“一份专门针对CIA干预的‘保险’。”
林姝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这份‘保险’,就是一个情报档案。里面记录了CIA在欧洲几个关键站点负责人的资料、他们的行事风格、性格弱点,以及……一些可以被我们利用的‘脏东西’。”
“伊万·莫洛佐夫,这个被CIA毁掉家庭的前克格勃杀手,就在这份‘脏东西’名单的第一页。而理查德·韦尔奇,作为当年柏林行动的负责人,自然是档案里的重点关注对象。”
陆津言明白了,但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依旧悬着:“那他情妇的地址和幽会时间呢?”
这种即时情报,不可能出现在一份预备档案里。
“档案只提供了韦尔奇好色的弱点和他过往的风流韵事。”
林姝轻声说,仿佛在揭开一个早就布下的棋局,“当我从你口中得知,鹰巢派来了‘清道夫’的那一刻,我就通过一个事先约定好的秘密渠道,向施密特那边发出了一个请求——启动‘保险’,并更新韦尔奇的即时情报。”
“那个地址和时间,是四个小时前,才刚刚传到我手里的。”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陆津言,等待着他的审判。
她坦白的,是一种远超这个时代、令人不寒而栗的战略远见和布局能力。
在踏上这片土地后,她不是在被动地解决问题,而是在问题出现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解决问题的刀。
陆津言久久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那个在他怀里会孕吐,会脆弱,会脸红的女人。
原来,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一直扛着一个如此庞大、如此凶险的棋局。
他伸出手,将她冰冷的手,连同那个搪瓷杯,一起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里。
“以后,”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疼惜,“磨刀的事你来做。”
“见血的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