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津言从和平饭店出来,坐上返回北海基地的火车时,整个人还有些飘。
他觉得自己像是刚演完一场荒诞的独角戏。
台词是别人写的,道具是别人给的,他只是个负责上台念稿的木偶。
可偏偏,那个叫施密特的德国商人,还真就信了。
他靠在颠簸的火车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姝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会知道施密特和克虏伯公司的商业机密?
她又是怎么算准了,施密特会吃她这一套?
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依旧只停留在冰山一角。
他越是想看清她,就越是发现,她身处在一片他无法触及的、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中。
这种感觉,让他挫败。
也让他,生出了一股更强烈的、想要靠近她,了解她的渴望。……
三天后,陆津言回到了北海基地。
他风尘仆仆地推开那间熟悉的屋门时,林姝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绘图板前,手里拿着铅笔,和王教授、张工几个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不行,这个结构强度不够,在深海高压环境下,很容易出现金属疲劳。”
“但是如果增加厚度,重量又会超标,影响整体的平衡性。”
“林专家,您的这个思路很大胆,但是……我们现有的材料,恐怕达不到这个要求。”
屋子里,充满了学术争论特有的、紧张而又兴奋的空气。
林姝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裙,外面套着白大褂,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专注,而染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喂粥、需要他搀扶的病人。
在这里,她就是女王。
是这个小小的、却承载着国家未来的王国的绝对核心。
陆津言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走到墙角,安静地,看着。
直到他们讨论告一段落,王教授和张工几个人,才一脸兴奋又夹杂着苦恼地,抱着一堆图纸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回来了?”
林姝头也没抬,继续在图纸上勾画着。
“嗯。”
陆津言走到她身边。
“事情,办妥了?”
她问。
“他说,要三个月。”
“足够了。”
林姝放下笔,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辛苦了,陆‘炮手’。”
那声“陆炮手”,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让陆津言那张紧绷了一路的脸,瞬间有些不自然。
“你……”
他想问她那些商业机密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她的那句话——“你不需要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
“怎么?”
林姝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挑了挑眉,“想问我,是怎么知道施密特的底牌的?”
陆津言的身体,僵了一下。
这个女人,是会读心术吗?
林姝看着他那副样子,笑了。
她走到那张巨大的红木老板桌前,从一堆文件中,翻出了一份旧报纸。
是一份德文的,《法兰克福汇报》。
她将报纸,递到陆津言面前。
陆津言只能稍稍看懂其中的一部分内容。
林姝指着报纸中缝里,一小块豆腐块大小、毫不起眼的版面,说道:“这里,是南美矿业市场的每日行情。”
“三个月前,这家报纸,用了一整个版面,来报道克虏伯公司在智利的一个新铜矿投产的新闻。”
“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叫汉斯·菲舍尔的财经记者。”
“而这个汉斯·菲舍尔,”
林姝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他的妻子,是施密特先生的,初恋情人。”
陆津言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看着那份密密麻麻的德文报纸,感觉自己像在看一本天书。
就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八卦一样的消息,她就能推断出,施密特和克虏伯公司的竞争关系,甚至,还能搞到对方的核心机密?
这不是算计。
这是妖术。
“魔鬼,总藏在细节里。”
林姝将报纸收好,重新放回文件堆里,“对一个商人来说,生意场上的敌人,和他情场上的敌人,有时候,是同一个人。”
她看着陆津言那张目瞪口呆的脸,心情莫名地,好了一点。
她喜欢看他这副,被她的逻辑和智商,反复碾压后,怀疑人生的样子。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周海。
他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团长,林专家。”
他先是敬了个礼,然后,将一份文件,递给了陆津言。
“我们的人发现,最近基地家属院里,有些不好的传言。”
陆津言接过文件,打开。
林姝也凑了过去。
文件里,记录着几段截获的、家属之间的对话。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林专家,架子可大了……”
“……一身的小姐脾气,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
“……跟个无底洞似的,哪经得起这么折腾啊!”
当看到最后那句“听说她精神还有点问题,她妈当年,就是搞这个,搞疯的……”
时,陆津言的脸,瞬间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转头,却发现身边的林姝依旧平静,只是那双垂着的、看着文件的眼睛里,寒意凝结成了冰。
宋雄关。
这些流言,每一句,都精准地扎向她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尤其是最后一句,关于她母亲的。
“是宋雄关。”
陆津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明面上搞不过,就开始在背后,用这种最下作、最肮脏的手段。
煽动群众,制造舆论,从内部,瓦解项目组的军心。
“查到是谁在传了吗?”
他问周海。
“查到了。”
周海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又是那个曹莲花。还有几个跟她走得近的军属。”
“我们的人盯梢发现,前天下午,宋代表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干事,去家属院的小卖部买东西,‘偶遇’了曹莲花,两个人‘聊’了十几分钟。”
“砰!”
陆津言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桌上的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起来。
“我他妈现在就去毙了那个狗娘养的!”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林姝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温度,却比窗外的海风还要冷。
她依旧靠在桌边,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她只是拿起桌上那张画着“玩具”的草图,递给了陆津言。
“你的钣金工,找好了吗?”
她问。
陆津言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头,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不明白都火烧眉毛了,她怎么还有心情关心她那个破“玩具”。
“找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厂里最好的师傅,今天就能出活儿。”
“很好。”
林姝点点头,“等东西做好了,你把它,亲自送到元师长手里。”
“然后,你再告诉他,”
林姝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看好戏的味道,“就说,这是我送给他老人家的,一份小小的‘礼物’。”
“一份,能让他手里的望远镜,看得更远,听得更清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