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在他身后合上,陆津言的脊背挺得很直,却像受了内伤,又闷又痛。
他手里攥着那三个沉甸甸的信封,和他自己的钱,此刻却烫得很。
口袋里,那台冰冷的、崭新的进口录音机,让他非常不舒服也很不爽。
他被一个女人,用他自己的钱,和他最不屑的手段,派出去执行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任务。
耻辱。
可他却不得不去。
因为那个女人,用一种他无法反驳的逻辑,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
……
北海造船厂的家属区,是一片低矮破败的红砖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煤烟的味道。
陆津言的高大身影和一身笔挺的军装,在这里,像一个闯入鸽子笼的鹰,突兀,且充满了压迫感。
他找到了孙建国的家。
门是虚掩着的,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廉价草药烧糊的味道,从门缝里钻出来。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和男人笨拙的、低声的安抚。
陆津言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男人探出头来。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服上,还沾着机油。正是孙建国。
他看见陆津言,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见到大官的惊慌和局促。
“首……首长?”
陆津言没有废话,他不喜欢这种地方,这股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漏雨的屋檐。
他将其中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北海舰队,特殊困难补助。”他言简意赅。
孙建国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厚实的信封,没敢接。
“首长,这……这是不是搞错了?我……”
“没错。”陆津言打断他,直接将信封塞进了他那双布满了老茧和裂口的手里,
“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这是组织对你的关怀。”
孙建国的手,在抖。他捏了捏那个信封的厚度,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不是没向厂里申请过困难补助,可批下来的,每次都只有几块钱,对他老伴那无底洞一样的药费来说,杯水车薪。
而现在,手里这个信封的厚度,起码有一百块!
“扑通”一声。
孙建国这个在车床边站了一辈子的、脊梁比钢还硬的男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陆津言面前。
“首长!我……我给组织添麻烦了!”他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
“我老孙这条命是国家的,是厂子的!我……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组织的恩情啊!”
屋里,他老伴的咳嗽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欣喜的哭泣。
陆津言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对他感恩戴德的男人。
口袋里,那台银灰色的录音机,正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切,都录了进去。
在这一刻,陆津言终于明白了。
林姝要的,不是收买。
是诛心。
她用这笔钱,买下的不是忠诚,而是将这些老实人对国家、对组织的朴素情感,催化、提纯,变成了一份最滚烫、最真实的“口供”。
这份口供,足以让任何试图策反他们的人,都显得像个跳梁小丑。
……
他走访了另外两家。
场景,大同小异。
面对那笔从天而降的“补助”,那个因为儿子欠了赌债而一夜白头的老焊工,当场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为女儿前途发愁的老车工,更是攥着他的手,一遍遍地感谢国家。
陆津言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精准地重复着投喂、记录的流程。
可那些混杂着感激和绝望的眼泪,那些赌上性命的誓言,却像滚烫的铁水,一遍遍浇筑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发现,战争,原来不止有硝烟和炮火。
还有人心。
而那个女人,正坐镇中军,不动声色地,在这片更凶险、更复杂的战场上,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
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已是傍晚。
陆津言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林姝没在看书。
她正站在那张巨大的红木老板桌前,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醋溜白菜,还有一碗鱼汤。
都是从食堂打来的。
她听见开门声,回头,看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吃饭。”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陆津言没有动。他走到她面前,将那台录下了三段“口供”的录音机,放在了桌上。
林姝看了一眼那台录音机,又看了一眼他那张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
“怎么?”她问,“觉得我利用了他们的善良?”
“不。”陆津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卑劣吗?
或许。
但有效。
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之内。
这种感觉,让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无比憋闷。
“坐。”林姝拉开一张椅子。
陆津言依言坐下。
林姝拿起筷子,却没有先给自己夹菜,而是夹了一块鱼肚子上最嫩的肉,放进了他碗里。
陆津言愣了一下。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还是说,喂饱了她的刀,好让刀更锋利?
“巴甫洛夫不会善罢甘休。”林姝一边小口地吃着饭,一边说,仿佛在谈论天气,
“安德烈这张牌废了,他一定会启动后备计划。”
陆津言默默地扒着饭,听着。
“他会派人,接触这三个人。用钱,或者用他们家人的安危,来威胁。”
“而我们,”林姝放下筷子,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颗黑曜石,
“要做的,就是让他的人,有来无回。”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北海市地图。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方。
是造船厂附近,一个废弃的旧仓库。
她回头,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血色,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充满杀气的笑。
“陆联络官,这是你的下一个任务。”
“我需要你,用最高效的方式,让这个仓库,变成一个口袋。”
“一个能把巴甫洛夫派来的所有人,都装进去,再也出不来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