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津言绷着脸,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女士干部制服,深蓝色,的确良面料,配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还有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纸包,是一双小巧的、黑色的布面坡跟鞋。
尺码,是他估的。
林姝终于放下笔,走了过来。
她拿起那套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看了看那双鞋。
“眼光不错,陆联络官。”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
陆津言的脸,黑了。
他一个堂堂团长,一大早跑去后勤处,对着一堆女人的衣物尺码比划,已经丢尽了脸。
“还有一个问题,”林姝放下衣服,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腰身,太紧了。”
陆津言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隔着宽大的病号服,其实看不太出来。但他的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医生那句“三个月是危险期”。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和针线包,又从铁皮箱里翻出一块备用的军绿色帆布。
他坐在床边,就着晨光,开始动手修改那条崭新的裤子。
他的手,是用来拆卸枪支、格斗搏杀的,此刻拿着那根细细的针,动作笨拙又固执。
他将裤子侧面的缝线剪开,再将那块坚韧的帆布,笨拙地,一针一线地,缝了上去。
打上一个粗糙的、却又无比坚固的补丁。
林姝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冷硬的侧脸,和他因为过分专注而抿紧的嘴唇。
她的大脑,第一次,无法对这个男人的行为,进行量化分析。
她走回桌前,将那张画满了图纸的白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谈判室的座位图,”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巴甫洛夫会选背对门的位置,那是上位者的习惯。他的副手安德烈,会坐在他的左手边。你,坐在我的右手边,靠近门。”
“你的任务不是听,是看。”她用笔尖点了点纸上的人形,
“看安德烈。他每次撒谎,左手的小指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
陆津言的针,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张图纸。
她连对方会坐在哪里,都计算到了?
他将最后一针拉紧,打了个死结,剪断线头。
他把修改好的裤子递给她,声音依旧生硬:“换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像一尊门神。
林姝换好衣服。
深蓝色的制服,被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凌厉的美感。
腰身两侧那两块突兀的军绿色帆布,非但没有破坏整体,反而像两块勋章,透着一股奇异的和谐。
她走到镜子前,将长发利落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亮冷静的眼睛。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孕妇,而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指挥官。
陆津言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蜕变。
心头,莫名一震。
北海舰队二号会议室。
中方的谈判组成员已经正襟危坐,梁主任为首,几个技术专家和外事处的干部,人手一份资料,神情紧张。
林姝和陆津言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干部服,腹部微微隆起,却丝毫不见柔弱,眼神平静,气场强大。
而她身后,跟着那个全基地都认识的“活阎王”陆津言。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挂着配枪,面沉如水,像一尊护法的神将。
这组合,太过诡异。
林姝没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主谈人梁主任的身边,拉开了椅子。
那个位置,本是给翻译留的。
“林专家……”梁主任有些迟疑。
“我不是翻译。”林姝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她看向陆津言。“陆联络官,我的位置。”
陆津言没有犹豫,将他身后那把椅子,搬到了她的右手边。
她坐下。那个位置,正好能将整个谈判桌和门口的动静,尽收眼底。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九点。
苏联人,还没到。
会议室里,气氛开始变得焦躁。有人在不停地看表,有人在小声地交头接耳。
只有林姝,安然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
陆津言坐在她身侧,身体紧绷,目光如鹰,死死盯着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十分。
九点十四分。
梁主任的额头,已经见了汗。
就在挂钟的指针,即将跳到九点十五分的那一刻。
门,开了。
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带着浓重俄语口音的笑声。
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苏联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正是巴甫洛夫。
他满面红光,眼神倨傲,仿佛不是来谈判,而是来接受一场迟到的献礼。
他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那目光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啊,我亲爱的中国朋友们,”他张开双臂,语气夸张,“真抱歉,昨晚的伏特加太烈了,让我的手表也喝醉了。”
赤裸裸的羞辱。
中方人员的脸上,都浮现出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林姝依旧闭着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巴甫洛夫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在主位旁的女人身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玩味的笑意。
他径直走到桌前,没有走向主位,而是拉开了林姝对面的椅子。
就在他即将坐下的那一瞬间。
林姝睁开了眼睛。
“站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整个会议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
巴甫洛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姝没有看他,她只是拿起桌上那份印着双方与会人员名单的文件,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其中一个名字。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越过巴甫洛夫,看向他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安德烈。
“安德烈·沃尔科夫先生,”她用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标准的俄语说道。
“十五年前,你的父亲,老沃尔科夫工程师,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因为弄丢了一块欧米茄手表,被送进了劳改营。”
“你不好奇,”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块表,最后,出现在了谁的手腕上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安德烈的脸,“刷”的一下,血色尽褪!
而他身旁的巴甫洛夫,那只正准备拉开椅子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欧米茄手表,在灯光下,刺目得像一道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