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从清晨的灰白,变成正午的亮银,又渐渐染上傍晚的昏黄。
林姝一直坐着。
铁架子床冷硬的倒影,在地板上拉长,又缩短。
她没动。
笔尖在信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是这屋里唯一鲜活的声响。
她不是在翻译,她是在重建。
将一个德语诗人一百年前的孤独,拆解成最基础的音节、韵律和意向,再用东方古老的方块字,在另一片时空的纸上,重新搭建起来。
每一个词的选择,都像一扬微型的谈判。
“Einsamkeit”(孤独),是译成“寂寞”,还是“孤清”?前者偏于情,后者偏于境。海涅的诗,要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带着贵族式忧愁的寒意。
孤清。
她落笔,果断,没有一丝迟疑。
胃里依旧在烧。不是孕吐的酸,是饥饿的、空洞的灼烧感。
她没理会。
在华尔街,她曾为了一个并购案,连续三十六个小时不眠不休,只靠黑咖啡和肾上腺素顶着。
眼下这点生理上的不适,算不了什么。
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窗外,最后一缕残阳也从窗沿上滑落。
屋里暗了下来。
她写了整整三首诗,每首都附上了原文。
字迹工整,排版清晰,像一份印刷出来的标准文件。
这是她的简历。
也是她的战书。
她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
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比昨日更加急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弟妹!林姝!在家吗?”
是张嫂。
林姝闭了闭眼,将那份刚刚完成的译稿,不着痕迹地压在一本旧杂志下面。
然后,才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浓郁的棒子面粥的香气,夹杂着张嫂身上特有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张嫂手里端着一个豁口大碗,碗里是半碗黄澄澄的粥,上面还卧着半块咸菜疙瘩。
“哎哟,我的好弟妹,你可算开门了!一天没见你出门,还以为你又哪里不舒坦了。”
张嫂的视线越过林姝的肩膀,样射向屋里,
“晚饭吃了吗?陆团长还没回来?男人家就是粗心,把你一个人扔家里怎么行。来,嫂子给你盛了碗粥,趁热喝了暖暖胃。”
她说着,就要往里挤。
林姝没让。
她侧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恰好挡住了门框和张嫂的视线。
她伸出双手,去接那碗粥,姿态谦恭,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脆弱。
“谢谢张嫂,我……我正饿着呢。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沙哑。
那碗粥,温热的,透过粗糙的碗壁,将温度传到她冰凉的指尖。
张嫂被她这副模样弄得一愣,准备好的一肚子探问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她想看的,是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城里女人如何自处,想抓的,是她和陆团长不和的把柄。
可眼下,林姝这副全然依赖、全然感激的姿态,让她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张嫂干笑两声,往屋里探的脖子也只好缩了回去,
“快吃吧,不够我那儿还有。”
“够了够了,太谢谢您了。”林姝捧着碗,低着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却一步也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
张嫂讨了个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地转身走了。
门,再次关上。
林姝脸上的脆弱和感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端着那碗粥,走到桌边,却没有喝。
她只是看着碗里那半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这是饵。
是这个家属院的生存法则递过来的一份试卷。
吃了它,就等于接受了这种掺杂着怜悯、控制和监视的“善意”。
她缓缓拿起勺子,将那块咸菜疙瘩,挑了出来,扔在一边。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起了那碗已经有些温吞的棒子面粥。
粗糙的米粒划过喉咙,带着一股淡淡的、朴素的谷物香气,安抚了她叫嚣了一天的胃。
吃完粥,她将碗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桌上。
夜,已经深了。
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海浪声都变得遥远。
她有些累,正准备去洗漱,门锁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林姝的身体,瞬间紧张。
门被推开。
陆津言回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只是肩上多了一点夜的寒气。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屋里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
他的视线,直直地扫过来。
他以为,会看到一个蜷缩在床上的、或者在默默垂泪的女人。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站在桌边的、脊背挺得笔直的林姝。
她刚洗过脸,发梢还带着湿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像瓷。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陆津言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桌上。
桌子的一边,是张嫂送来的那个豁口大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另一边,是几张写满了字的信纸。最上面一张,一行德语,一行中文,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一棵北方的松树,孤独地,
站在高高的山巅……”
陆津言的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