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几个字,狠狠刺激着陆津言。
他活了二十六年,头一次,被一个女人问得哑口无言。
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激动与探询。
空旷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以及桌上那份扎眼的离婚协议书。
白色灯光,照得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显透明。
那双刚刚在谈判桌上闪烁着光芒的杏眼,此刻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她纤细的指尖,还搭在他那杯未动过的热茶上,在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身上,有一种极致的矛盾感。
是锋芒与病弱的矛盾,是运筹帷幄的强大灵魂,与不堪一击的单薄身体的矛盾。
陆津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动了。
没有去看那份协议,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的眉眼,试图从这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你是谁?”
他的声音,比刚才在会扬上还要冷。
这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问话,这是审讯。
林姝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
她没躲。
“林姝。”她平静地回答,“沪市外语学院,德语系,72届学生。现在,是你孩子的妈,你的……妻子。”
她将“妻子”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又极清晰。
每一个身份,都像一记耳光,扇在陆津言的预判上。
学生?一个学生,能懂连王厂长都搞不明白的技术缺陷?
能把国际法条款背得滚瓜烂熟?能把一个狡猾的德国专家逼到签下城下之盟?
陆津言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那些话,谁教你的?”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她禁锢在自己与椅背之间。一股带着海风咸味和淡淡皂角香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压迫感十足。
若是原主,恐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但林姝只是往后微微靠了靠,拉开一点距离,甚至还有心情分神去想,原来这就是军人身上常有的味道。
“没人教。”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她却只看到一片倒映着自己的平静,
“陆团长,养家糊口的本事,总得自己学,不是吗?”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养家糊口?”陆津言的眉头拧得更紧,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一个堂堂舰队团长,需要一个女人来养家糊口?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是羞辱!
“你觉得我在羞辱你?”林姝看穿他的心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脸上,移到了那份被他搁在桌角的离婚协议书上。
“你准备了它,不就是因为觉得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累赘吗?”
“你觉得我养不活自己,也养不活他,只会拖累你的前程。”
“现在,我证明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顺便,还能帮你解决一点小麻烦。”
她顿了顿,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声音也轻了许多,“所以,我问你,够不够。”
够不够,让你放下偏见,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
够不够,让这个孩子,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陆津言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怀疑,都被她这番条理清晰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是,他承认。
从接到那封来自沪市的电报开始,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就充满了厌恶。
在他看来,她就是一个为了攀附权贵,不惜败坏自己名声的女人。
他准备好离婚协议,准备好一笔钱,就等着把这个“麻烦”打发走。
可现在……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倔强的眼,和那只轻轻护着肚子的手。
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的认知里,裂开了一道缝。
就在这时,林姝的脸色猛地又白了几分,她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
那股该死的孕吐,又来了。
汹涌的恶心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陆津言下意识地直起身,眼底的冰冷审视,瞬间被一丝错愕和慌乱取代。
“你怎么了?”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林姝摆了摆手,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那股不适。她靠在椅背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刚才在谈判桌上那个光芒万丈、言辞犀利的女王,消失了。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被孕期反应折磨得狼狈不堪的、脆弱的孕妇。
陆津言就这么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一边,是她舌战群儒、为国挽回上百万损失的雷霆手段。
另一边,是她此刻虚弱无力、连坐直都费劲的憔悴模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或者说,这两个,都是她?
会议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报告!陆团长,元师长让您带林姝同志……去家属院休息。”警卫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家属院。
这三个字,瞬间将陆津言拉回现实。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
越过桌面,拎起了林姝放在椅子旁边的、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
“走吧。”
他没有看她,声音依旧是硬邦邦的。
但这一次,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