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那场关于一碗挂面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顾家激起了剧烈的涟漪，而后又迅速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石头沉了底，但水底下的暗流，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那晚之后，顾家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王翠花明显收敛了许多。虽然看顾微微的眼神更加怨毒，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刺她一下，但终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动辄打骂，明目张胆地克扣口粮。每次她想找茬，一对上顾微微那双清冷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嘴角若有若无的讥诮，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恶毒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怕。怕顾微微真的不管不顾地把偷粮的事情捅出去。那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严重了甚至可能被拉去批斗游街！她不敢冒这个险。只能把一肚子邪火憋着，憋得肝疼，转头更加变本加厉地溺爱顾金宝，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个家依然有着掌控力。
顾老太也消停了不少。她精于算计，心里那杆秤歪得厉害，但也知道轻重。王翠花偷粮补贴娘家，这是掏空顾家根基的行为，触犯了她作为封建大家长的核心利益，绝不能容忍。
而顾微微这个以前唯唯诺诺的孙女，似乎真的不一样了。变得牙尖嘴利，还敢捏着把柄反抗。眼下家里乱糟糟，种种事情搅和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暂时也没心思再去刻意磋磨顾微微，更多是在观察和琢磨。
顾金宝拉肚子拉掉了半条命，又没抢到那碗香死人的面条，身体和精神都萎靡了好几天，暂时没了欺压顾微微的精力。
至于顾大柱，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只是偶尔在饭桌上，看到顾微微默默啃着干硬的窝头，而王翠花把炒鸡蛋大半拨给顾金宝时。他的筷子会停顿那么一下，然后更快地扒拉自己碗里的饭，始终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纵容。
顾微微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知道，这平静是假的，是建立在那把悬在王翠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上的。一旦王翠鱼死网破，或者找到机会反咬一口，这脆弱的平衡会立刻被打破，等待她的将是更疯狂的反扑。
但她依旧无比珍惜这偷来的，短暂的安宁。
因为这意味着，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可以喘息和谋划的空间和时间。不用时时刻刻提防着明枪暗箭，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扩大她赖以生存的腌菜事业，以及寻找那改变命运的唯一钥匙。高考课本。
天气渐渐转凉，秋风刮过田野，带来一丝萧瑟。地里的农活依旧繁重，但不像双抢时节那样争分夺秒，累得人脱形。
这日傍晚，收工比平时稍早一些。夕阳给顾家小院铺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
王翠花在灶房摔摔打打地做饭，锅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噪音，像是在发泄着不满。顾金宝蔫头耷脑地坐在门槛上玩泥巴。顾老太在屋里摸索着什么。顾大柱还没回来。
顾微微快速吃完自己那份清得能数出米粒的粥和一小块咸菜疙瘩，低声说了句“我去割点猪草”，便背起墙角的破背篓，在王翠花刀子般的目光注视下，低头走出了院子。
直到走出很远，彻底脱离了顾家的视线范围，她才缓缓松了口气，挺直了总是习惯性微驼的背脊。
她没有立刻去往常割猪草的地方，而是脚步一拐，朝着后山废弃窑洞的方向走去。
脚步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已经好几天没敢去窑洞了。自上次被跟踪、又用变质腌菜教训了顾金宝之后，她怕王翠花贼心不死，暗中盯着她，一直强忍着没去查看她那些宝贝。
如今风波暂息，她必须去看看情况。那些腌菜是她的心血，更是她未来的希望所在。
她比以前更加警惕，走走停停，不断回头观察。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确认绝对没有人跟踪后。才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那个隐蔽的入口。
窑洞里依旧阴暗、潮湿，散发着泥土和霉菌混合的气息。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最里面，挪开伪装用的石块和枯枝，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沉甸甸的陶罐。
揭开密封的油布和泥土的刹那，一股熟悉而醇厚的复合香气扑面而来，比前几天更加浓郁诱人！
成了！
顾微微心中一喜，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查看。
罐子里的雪里蕻呈现出一种非常漂亮，通透的黄绿色，叶片舒展，质地看起来依旧脆嫩。她小心地夹起一小根，吹了吹，放入口中。
咔嚓。
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
咸度恰到好处，既入了味，又不会齁人。独特的复合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蔬菜发酵后特有的鲜味，还有那一点点野草带来的特殊清香和回甘，巧妙地中和了盐分的咸涩，口感层次非常丰富！
成功了！这次真的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紧张。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小根，细细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她独立自主的证明，是她对抗命运的武器，是她通往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她仔细地将陶罐重新密封好，藏回原处。看着这个小小的简陋基地，心中充满了力量。
这一小罐成功的腌菜，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但喜悦过后，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
原料快没了。之前试验失败浪费了不少，成功的这一罐也消耗了大量雪里蕻。随着天气转凉，地里的雪里蕻很快就会长老、抽苔，不再适合腌制。
她需要尽快囤积更多的蔬菜。萝卜、芥菜疙瘩、甚至是一些晚季的豆角。凡是能腌的，她都需要。
盐更是个大问题。上次换来的那一小撮盐，经过几次试验和腌制，已经消耗殆尽。没有盐，一切都无从谈起。
还有容器。现有陶罐远远不够。
而这些，都需要资本去换取。她现在一穷二白，唯一的资本，就是手里这罐成功的腌菜。
是时候，让它们发挥价值了。
顾微微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直接卖钱风险太大，风声还紧。最好的方式，还是以物易物，低调进行。
目标是。用腌菜换盐、换旧罐子、换更多的蔬菜，甚至可以换一点急需的煤油或者吃的。
交易对象必须绝对可靠。五保户婆婆算一个，赤脚医生陈瘸子或许也可以试探一下，他嘴严，而且常走村串户，有时也需要些下饭的小菜。大队长赵有根那里，也得维持着，定期送一点，巩固这条脆弱的保护伞。
但不能急。必须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来，绝对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她在窑洞里呆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和计划，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才猛然惊醒。
她赶紧起身，快速地割了些猪草盖在背篓最上面，确保看不出异常，然后才悄悄离开窑洞，快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的思绪又从腌菜跳到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上。课本。
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尽快搞到复习资料。
可她去哪里找呢？
原主的课本早就不知道被王翠花塞到哪个角落引火或者糊墙了。村里其他人家，就算有旧课本，也多半是顾金宝那种熊孩子用过的，破烂不全，而且人家未必肯给。
最好的来源，是知青点。
那些从城里来的知青，很多人来的时候都带着课本，盼着有一天还能用上。尤其是像周慕清那样看起来家境不错，像是读过书的知青，可能性更大。
可是，怎么开口？
直接去要？凭什么？人家跟你非亲非故。
用东西换？她除了腌菜，一无所有。可腌菜，对方会看得上吗？会不会反而暴露自己？
而且，贸然去找知青换课本，目标太大了，很容易惹人怀疑。万一被扣上一个不安心生产、妄想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帽子，就全完了。
这是个难题。比搞到腌菜原料更难。
顾微微眉头紧锁，一路思索着回到了顾家院子。
院子里已经点起了昏暗的煤油灯。王翠花正在骂骂咧咧地让顾金宝洗手吃饭，看到顾微微回来，剜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顾微微默默放下背篓，把猪草倒进猪圈旁边的筐里，舀水洗手。
冰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闷。稀粥，窝头，一盘不见油星的炒白菜。
顾微微低头默默吃着，味同嚼蜡，心里却还在飞速旋转。
知青点。周慕清。
她想起那次在悬崖边，他扔下的那根救命绳索。想起他看起来清冷疏离，但似乎并不像某些知青那样高高在上或充满怨气。
或许可以试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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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绝不能直接提课本。得太迂回，太小心。
也许可以从请教生产知识或者认字开始？村里有些上进青年会向知青请教文化知识，这不算太出格。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自然而不引人注目的契机。
吃完晚饭，顾微微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井边清洗。
夜色浓重，秋风带着凉意。院子里，顾金宝闹着不肯睡觉，被王翠花哄着拖进了屋。顾老太的屋里传来模糊的呼噜声。顾大柱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红亮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顾微微快速洗好碗，把它们摞好放进灶房的柜子里。
就在她准备回自己那间冰冷的杂物间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窗台，忽然定住了。
窗台上，放着几个表皮已经开始发皱，品相不太好的萝卜，显然是家里最近不太想吃，随手扔在这里的。
王翠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不耐烦。“那几个蔫萝卜，明天剁了喂鸡算了！”
顾微微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机会！
她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过去。将那几根蔫萝卜拿在手里，对着里屋提高声音道。“娘，这几个萝卜有点坏了，我拿去扔远点，免得招虫子。”
里面传来王翠花含糊的应声，显然根本没在意这种小事。
顾微微紧紧攥着那几根萝卜，像是攥着什么珍宝，心脏砰砰直跳。
她快步走出院子，却没有走向垃圾堆。而是拐了个弯，朝着村子另一头，知青点所在的方向走去。
夜色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她知道知青点外面有一小片自留地，种了些蔬菜。这个时间，知青们多半还在屋里学习或者聊天。
她走到那片自留地附近，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地里果然种着萝卜，长势看起来比顾家自留地的还好些。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狂跳的心。然后将手里那几根顾家的蔫萝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知青点自留地的地头一个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闪身躲到不远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顾微微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要暴露在寂静的夜里时。知青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似乎是出来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
是周慕清。
他踱步到自留地旁边，目光随意一扫，很快就注意到了地头那几根格格不入，品相糟糕的蔫萝卜。
他明显愣了一下，弯腰捡起一根。借着月光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疑惑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躲在树后的顾微微，手心全是汗。
成败，在此一举。
她看到周慕清拿着那根萝卜，直起身，目光疑惑地朝着四周看了看。
顾微微咬紧下唇，从树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歉意，声音细弱地开口。
“周知青，对不起。那萝卜是我家的。我娘让我扔掉，我可能扔错地方了，我这就拿走。”
她的突然出现和道歉，让周慕清再次愣了一下。他看看手里品相糟糕的萝卜。又看看眼前这个瘦小，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紧张和局促的村里姑娘，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脸上的疑惑散去，语气平淡地开口。“没关系。扔哪里都一样。”说着，顺手就要把萝卜扔回地边。
“别！”顾微微像是鼓足了勇气，急忙上前一步，又立刻停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那个，周知青。我看你们地里的萝卜长得真好，比我们家的好多了。我们家的地也不知道怎么了，种的萝卜总是长不好，又小又容易坏。”
她绞着衣角，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像一个真正为家里庄稼长不好而发愁的农村姑娘。
“我能不能，跟你请教一下，这萝卜该怎么种才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忐忑和期待。
月光下，周慕清看着眼前这个胆怯又似乎很好学的姑娘，沉默了片刻。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几声犬吠。
树影婆娑，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周慕清会如何回答？这扇她冒着风险艰难敲开的门，会为她透出一丝希望的缝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