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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六章 檐下听雨

作者:不见白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日早上,阿幸早课回来,天上落起小雨。


    她推开窗户,雨珠子跌在青石板上,惊起碎琼乱玉。梨花瓣颤巍巍承着雨,雨凝露从瓣尖滚落时,恰似玉盘上滑落的鲛珠,雕花木窗棂上附着的水雾,也染了三分梨蕊的冷香。


    她执笔写字的时候,宋海晏推门,从门缝中探出半个头,道:“阿幸,今天下雨了。”


    阿幸抬头:“是啊,下雨了。”


    宋海晏道:“看来我今天不能去外面晒太阳,你能借我一本书看吗?”


    阿幸想起昨日下午她抄经时,他本来是在看书的,道:“你不是带了书吗?”


    “那些兵书都是我看熟了的,没什么好看的。”宋海晏倚着门框,门外雨声入耳,“落雨梨花,正适合参禅。我母亲信佛,从前总说我杀性重,容易折福,该多读些经书修身养性,增长些智慧,如今倒是机会。”


    阿幸将已经抄就的经文顺手给了他一本,继续奋笔疾书。


    宋海晏拿了书,并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侧坐在门槛上。他没有翻开佛经,斜对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阿幸,你为什么每日都要抄经?”


    “这是功课。”


    “阿幸,你每天抄经,不觉得辛苦吗?”


    “辛苦。”


    “阿幸,你们药师庵的比丘尼都要每日抄经吗?”


    “不是,只有我要这么做。”


    “那为何别人都不用抄经,唯独你要抄经?”宋海晏支颐看她:“我总觉得你不像比丘尼,对了,为何药师庵的其他比丘尼都没有头发,只有你带发修行?”


    这两问实属戳在阿幸的痛处,她抬眸,声音带了些怒意:“你不是要看书吗?不看就还给我……”


    宋海晏连忙将经书翻开,但仍不安分,只胡乱翻了几页,又指着书上一处问道:“阿幸,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何解?”


    阿幸顺口答道:“过去已是过去,所以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只在刹那,起念之间已成过去,所以现在心也不可得。未来之心尚不存在,自然也不可得。”


    宋海晏摇头道:“这道理不通。”


    阿幸道:“如何不通?”


    宋海晏一笑:“我昨日在梨花树下坐读兵书,忽然动心起念。我今日在雨檐下读佛经,起得还是同样的心念。”


    窗外雨声骤歇。


    他顿了一下,“现在雨停了,现在之我,较之方才,已是未来。可我心依旧,一如昨日。可见佛言未必全有道理,只要我心匪石,不可移也,便不分什么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他这般歪解佛经,阿幸也不生气,只问道:“所以你动何心?起何念?”


    “这却说不得。”宋海晏看着她,眉眼彻底舒展开来,少年的束发从鬓角垂下,自有一股风流:“一定要说的话,我想就这样坐在这门槛上,和你说话……”


    “你如果嫌我烦,那只坐着,不说话也可以。”


    他果真不再说话,于是小院忽地静了下来。


    在这静谧之间,阿幸听到屋檐上的雨顺着瓦檐,一点一点地滴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阿幸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出现,又飞快消逝。


    她忽想起初见时,少年右颊上惊鸿一现的梨涡;想起那个破碎的陶罐,以及那日午后,少年唇边那一声春鸟啼鸣;想起他叫她阿幸时脸上的笑容。


    她想起昨日静仪师太说宋海晏的腿再过半个月就会痊愈了。药师庵从没有已经痊愈的病人继续长留的道理,更何况,宋海晏是个男子。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宋海晏就会离开了。


    檐下,那双燕子已经筑好新巢,正在檐下避雨。她想起与宋海晏初遇那日,庭中梨花一朵未开,而这场春雨之后,梨花大抵会彻底谢去。


    她心中突然生出冲动,她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尽管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注定留不住的。


    譬如朝露。


    譬如落花。


    譬如屋檐下落下的雨,就算她伸手掬水,最后都会听到砸在石板上的一声脆响。


    又譬如,此时此刻,她与宋海晏对坐的一刹那。在她起心动念之间,已成了下一个刹那。


    宋海晏仍坐在门槛上,一双眼灼灼地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忽然,她想要这个刹那更长久一些,于是她说:“那你就在这里坐着吧。”


    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阿幸早课回来抄经的时候,宋海晏总是在那条门槛上坐着。


    他有时看佛经,有时看兵书,有时候打瞌睡,睡醒的时候会用弓箭射路过飞鸟的鸟羽。


    也有的时候,他实在穷极无聊,会和阿幸聊天。


    说是聊天,大多数时候是宋海晏自说自话。


    他说起七八岁时小时候和表兄弟从山洞里捉蝙蝠的趣事;也说起十岁那年,第一次参加龙舟比赛,就独占鳌头的兴事;他会说起十三岁从军时,因为箭术不佳,将父亲的帽子当做靶心射落,差点挨打的糗事;也说十六年那年,他发现有北魏细作潜入中原腹地,他一人一骑追了三百里,辗转五座城,终于拿下人头庆功的乐事。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她知道了宋海晏的大部分事情。宋海晏出身庐江宋氏,宋家在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前就世居淮南,以淮水为天险,阻挡胡族铁骑进一步南下。此后,南方王朝数次更替,庐江宋氏始终屹立不倒,奉行王朝正朔。她的祖父萧胥一统南方后,宋海晏的父亲宋寒章早早上表归顺,仍任庐江刺史并封辅国将军,继续镇守淮南之地。


    宋海晏的母亲出自江陵名门何家,宋海晏是家中长子,还有弟妹各一人,妹妹今年十五岁,小弟今年方十岁。据他所言,何夫人是一位性情和善、外慜内秀、治家有方的妇人,十分好相处。


    他说话的时候,阿幸只是听着,大部分的时候不回答也不打断。仅有一次,他问起阿幸为何要出家,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想不想见自己的亲人,阿幸没有回答,眼角怔怔流下泪来。后来,宋海晏便只说他自己的事,再没有问过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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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有一件连静仪师太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


    静仪师太每日都会来看宋海晏双腿的恢复情况,一开始她断言宋海晏的腿半个月就可以恢复如初。可到了半个月,宋海晏虽行走如常,但断骨仍有些错位,并未完全长回去。这也不是大事,静仪师太只当他好动了些,恢复慢一点。


    不料一个多月过去,竟始终差一点。静仪师太不免责怪阿幸,嘱托她多提醒宋海晏莫要乱动。阿幸觉得冤枉极了,宋海晏每天吃完饭,在她房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安生得很,还要怎么提醒。


    她怀疑宋海晏晚上在房间偷偷练武,便半夜留心听过几次墙角,也趁宋海晏入睡后看过,宋海晏睡觉也很安生,几乎一动不动。但他早上起来,总是揉着自己的腿,说大概是不小心压着了,这腿总好不了。


    直到这月庵堂统一换洗褥子的日子,前来拆洗被褥的师姐进入宋海晏的房间,惊讶问道:“宋公子,你床上枕头怎么这么重?”


    那位比丘尼拆下枕头下的套子,里面竟然是一块大青石。


    宋海晏笑答道:“军中之人睡不惯软的,硬的枕头枕着才舒服哩。”


    比丘尼道:“宋公子的癖好真独特,这石头硬邦邦的,竟不怕把脑袋磕破了。”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走了旧的寝具,留下新的就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阿幸却径直将那块大青石拿到门外,狠狠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宋海晏大急:“阿幸,你这是干什么?”


    阿幸不说话,她跌坐在地上,泪水从两颊涌落下来。


    她知道宋海晏的腿一直没有好的秘密了。她几次晚上看他时,他睡觉并不用枕头。那块大青石并不是用来枕的,而是宋海晏用来压腿的。他睡觉时用腿压着伤处,所以早上起来总是喊着腿疼,腿上的毛病始终无法彻底恢复。


    她想抓住某些正在流逝的东西。


    宋海晏也一样。


    他不愿意彻底好起来,这样他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宋海晏见她突然落泪,大为惶急:“阿幸,你怎么了?我……我……”


    他连说几个“我”字,后面却什么也没有说。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有些事,并不需要解释。


    阿幸已经站了起来,她用袖子拭去眼泪,平静地道:“宋公子,其实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没有这块石头,几天后你就会好。耽误了宋公子养病,是我的失职。我今天下午就搬回从前住的禅堂去。”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呢?


    她唯一拥有的陶罐已经摔碎了,不过一些随身的衣物和没有抄完的经卷而已,来来去去,都是孑然一身。


    檐下的燕子已经飞走,留下空巢。


    梨树上挂着青色的果子,这个时节,大约都是涩的。


    她想要带走的东西,从不属于她,永远都带不走。


    她不想留下的部分,却大概会永远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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