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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神眷

作者:葡萄夏令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神真的存在吗?


    罗琳不知道。


    她来自一个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国度,此身却在教会下属的修道院里长大。她在修道院里跟着修女嬷嬷识字,学习教义、祈祷、唱诗和各种日常仪式,和姐妹们辨认、采摘并种植草药,救助受伤的动物,养育小鸡和山羊,捕捉群星的轨迹,并在雨云到来时感恩女神的赐福,会在左心口熟练地画下一滴眼泪。


    她本该坚定不移地否认神的存在,认为信仰只是一种寄托。但千万次的祈祷也会在心中种下心锚,当她在濒临死亡的幻觉中挣扎时,禁不住要颂念女神的名,当溺水的人浮出水岸,她毫无知觉的皮肤感觉到刺痛。


    那是神的注视吗?


    女神啊……


    罗琳烧得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混沌的梦。


    梦里是一片浮动的血色,仿佛传说中吸血鬼的血池,没有上,也没有下,只有暗的水和明的雾,组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没有前后,没有尽头。


    她也并不感到恐怖,反倒觉得亲切,或许是因为这片血色同她的发色很相似。


    罗琳自然地在这片血色中开始行走,亦或者说漂浮。这有一点类似于婴儿浸泡在羊水之中,濡湿而温热。也并非毫无方向地走,她能感觉到,“祂”就在那里,一道目光,一道注视,使她刺痛,又使她欣悦。


    她循着那道目光向前,并不畏惧,只是如每一个信徒一样,心中默诵祂的名。


    女神啊,纯洁可亲的阿夸诺拉……


    在梦中罗琳并未过多思考,为什么这个梦不是白色或是蓝色,月的颜色或者水的颜色。不必去探索梦,也不必去探索神。她在这片血色中遨游,逐渐地在水雾中看到一些细小物质,这些物质组合成微粒,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逐渐变成一些罗琳眼熟的东西——种子,圆圆的,不同颜色,不同大小,有的裂开了壳,一点点地发芽,仿佛这血池是一座巨大的水基培养皿,这些植物就无根无凭地在此生长。


    罗琳若有所感地将种子一粒粒拢进手里。再次,梦就是梦,梦是没有逻辑的,所以这些种子怎么也拿不完,被装进她的口袋,就好像也跌进了一个无底洞一样,罗琳像一只囤冬粮的仓鼠,幸福地历数着这些种子——天仙子,长春花,金雀花,绣线菊,接骨木,罂粟花,岸韭菜,狼毒草……


    种子发芽生长,有的在她脚下长成参天巨木,有的在她头顶开出细密的花。不知攀附在哪棵巨木上的无根藤长长的触须在血海中游动,指引着她的路。


    动物出生又死去,它们咆哮、嚎哭、捕猎、交.配、互食,然后分解。狼的心脏被剖开,鳄鱼流下眼泪,青蛙跳进熔炉,熊剜下自己的眼球,将它们放在巨大的水晶矿中,一颗虚幻的五芒星上。


    以及一杯圣水。


    清澈的、透明的,罗琳见过许多次的。贾斯敏嬷嬷常常做来给孩子们喝,据说这是从女神的瓶口中流出的绝对纯净之水,和山泉水比起来,的确少了甘甜的风味。


    精致的金色镂空高脚杯中,圣水染成蜜酒般的淡金色,连气味都香醇起来。酒与丰收也同样是女神的重要领域。酒杯立在桌子上,一张巨大的长桌,金银碟具里盛满美味佳肴:饱满还带水珠的葡萄,热腾腾的肉排,澄清的橄榄油和流淌的蜂蜜酒,松软的白色小麦面包……


    桌前中央坐着一个人。或许是坐着,或许是漂浮着,也或许是被血雾承托着——


    祂的头发正是那些指引罗琳来路的无根藤,宛如漆黑的触手在祂身周浮游,血色中扭曲着古怪的、若隐若现的透明影子。祂的脸庞罗琳看不真切——这是自然,人不可直视神——只余下一对同样漆黑的眸子,隐隐映着暗红,静静地注视着她。


    光是那注视就令罗琳的心战栗起来,眼睛刺痛,近乎目盲。


    她摸了摸心口——她的心脏是否已化作一枚剔透的六棱水晶?不解剖谁也不知道。她的大脑嗡然作响,仿佛有无数知识、无数奥秘、无数真理与无数禁忌涌入大脑皮层,令她的太阳穴尖锐地作痛,却依然贪恋这份痛觉,甚至想要迎接一场盛大的爆炸。


    “坐。”神说。


    罗琳便坐下了。


    坐的位置很奇怪,不在女神对面,而在祂的身边。


    这场景莫名令罗琳感到熟悉。


    她打量了一番长长的宴席,坐在最中间而不是头位的女神,最后目光落到自己眼前,一瓶被打翻的盐瓶上。


    某个念头闪电一般地激过——


    《最后的晚餐》!


    她是犹大!


    莫大的恐惧立刻席卷了罗琳,她的身体僵硬不听使唤,哪怕是指头尖儿也一动不能动了。先前罗琳还有闲心想着女神也不似教典上称颂的那样和蔼可亲,只是夜一般的黑发黑眼令她本能地觉得亲切;现在那黑发,那无根的藤蔓,那触手领着无形变换的影子缠绕上她,女神的模样也变换了——


    不是黑色,不是白色,不是蓝色,不是血色,不是圆形不是方形不是植物不是动物不是宝石不是眼泪不是太阳不是星星不是月亮——


    血海涌出潮声,吞没桌前的盛宴,透明的影子孕育出一个个透明的泡泡,里面装着一个个长着翅膀的小妖精。它们有的貌美如少女,有的丑陋如地精,有的佝偻着背,有的长着鸡爪一样的脚,它们尖叫,尖叫,所有的面容随着所有的泡泡扭曲了,所有的泡泡随着所有的尖叫上升了,然后嘣地一声!所有的脑袋在尖叫中炸开了——


    嘣!


    罗琳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罗琳的脑袋也炸开了。


    ……


    她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气,仿佛刚从一个恐怖的噩梦中逃离。


    一双眼睛在床铺上方,正直勾勾盯着她。


    饶是罗琳也被吓了一跳,才发现那是艾达,一双天空般澄净的眼睛正紧张地望着自己。


    “你终于醒了!”艾达的眼睛红肿,说话时嗓音都有些哑,“你做噩梦了吗?怎么推你都醒不来,我真担心……”


    噩梦吗?


    罗琳试图回忆那个梦,但念头一起便头晕目眩,额间刺痛。她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了,但记得女巫之心和那张纸条,指尖微动时,她感到……


    某种力量。


    艾达给她倒了杯水,在寒冷的冬天微微温着。地下放着水盆,而罗琳的头上敷着冰毛巾。艾达将毛巾从她额上拿下来,又将手背贴上去感受了一会儿,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女神在上,你退烧了!又看到了尸体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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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邪神仪式,我真担心你烧坏了。我得去给你要一杯圣水,我想你现在需要一杯圣水,还有一场除秽仪式。”


    她小马达一样说着,又要急匆匆冲出门去,打开门却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艾达呆呆抬头。


    女神的从者是水的使徒,来人的身躯仿佛一道乳白色的柔波,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薰衣草香气,轻盈地托住了艾达,一双绿幽幽的眸子里漾着浓郁到溢出的情感,让艾达立刻湿了眼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妈”。


    “好孩子。”穿着白色织金边教袍的修女伸手抚了抚艾达的头顶,温声道,“你需要圣水吗?一起来喝一杯吧。”


    只一个动作,就让艾达立刻静了下来。


    修女进了门,看向罗琳,罗琳也正起身。霎时间罗琳便明白了艾达的泪水从何而来——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叫她想起玛丽安那小鹿一般的眼睛。只是她们仍然不同,黛丝·瓦莉提的眼眸更加深邃、神秘,如同黑暗中潮湿的苔藓,亦或是一只慵懒华贵的黑猫,正懒洋洋地从羊绒毯中抬起头来。


    与罗琳对上,那双眼睛柔柔地弯了一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某种力量……


    某种共识,某种隐秘信息的传递,某种秘密,在她们之间。


    只需一眼罗琳便明悟了。


    瓦莉提修女气质和煦,使人亲近,她常在正厅主讲布道,也常在忏悔室聆听人们的秘密。


    她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个长颈细口玻璃瓶,瓶中晃荡着无色透明的液体,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折射出粼粼的微光,仿佛有碎金在水波中跃动。


    从前,罗琳很难区分圣水和普通的水,只有入口后才能品出区别。


    但现在……


    “来喝一杯吧。”黛丝微笑道,将圣水倒入杯子,递给艾达一杯,却没有递给罗琳。


    艾达并未注意到,罗琳手上还拿着她先前给她倒的普通的水。黛丝挡住了她的视线,而在黛丝身前,罗琳的指尖凝出一滴水珠。


    罗琳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


    水珠泛着微金的色泽,落入杯中,就成了一杯圣水。


    这一切不过两秒工夫,艾达高兴地跑上前来,催促她:“快喝吧!喝了你就好了。”


    罗琳举杯一饮而尽。


    黛丝粉唇微张,似乎是在感叹着什么。她旋身在罗琳的床边坐下,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酒香,冰凉的指尖抚上罗琳的脸颊,在那里,一些碎星般的雀斑闪烁着,映着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黛丝笑了。


    她的额抵着她的额,亲密无间。黛丝非常年轻,牛奶般的肌肤细腻平滑,不似凯瑟琳和贾斯敏那样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十分深邃,当她安静而专注地注视着某一个人时,似乎就诞生了一股魔力,这股魔力能够令所有人恍神,可罗琳却依然那样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莫名的神情,仿佛正指责她的故弄玄虚。


    “神眷女巫啊,”她叹息道,声音只在二人间传递,“你见到祂了,对吗?你受邀参加了祂的宴会,真是令人嫉妒……当然,我知道你,你直面了邪神仪式,这样的天赋祂当然会注意到的……今晚来公共墓园吧,我将指引你,而这也正是祂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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