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属于女巫的时间。
玛丽安曾在每一个夜晚溜出查尔斯家，在万籁俱寂中与植物交谈。公共墓园中静悄悄，白日里亲朋摆放的花束依然新鲜，在亡者的地界传来生者的脚步声。
罗琳捧着一块墓碑并一个长春花环，碑上刻着玛丽安·鲁珀的名字。墓碑是她下午做的，艾达找教会要来了一瓶圣泪，罗琳从中看见闪烁着辉光的灵性。
“夜晚诞生生命，月亮指引潮汐，月华赋予女巫灵性。”黛丝的脚步轻快，几近悄无声息，“夜晚，也是女神的宴会时间。”
“宴会？”罗琳问道，隐约记起什么——一些油画般华丽、奶油般化开的场景。
“是的，宴会。”黛丝的语气中带出几分毋庸置疑的狂热，“在夜晚，我们净身沐浴，备好仪式，虔诚祷告，在先行者的指引下，得到赴宴的资格。在宴会上，祂会慷慨地赠予我们知识，只要你能承受，你就能学会更多——当然，每个人看到的、学到的东西都是不同的，毕竟，就算是同一堂课的学生，结果也会天差地别。”
“而你，亲爱的，你又不一样。女神看到了你的天赋，主动邀请你参加祂的宴会。当我看到你时我确认你已成为我们的同路人，当你凝聚圣水时，我服从女神的安排，来成为你的老师。”
她们走过一块块墓碑，一座座坟茔，在月光下，一颗颗圣泪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所以，我就是所谓的‘神眷女巫’？”
“更准确的说法，是神眷的仪式女巫。”黛丝说道，“女神的职业者分为草药女巫和仪式女巫，草药掌管治疗，仪式掌管净化，凝聚圣水，就是属于仪式女巫的标志性力量。”
罗琳立即想到贾斯敏嬷嬷，修道院内的圣水都是她来提供，还有凯瑟琳的草药课。
黛丝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
“贾斯敏也是仪式女巫，她是一名【福音歌者】，你们日常的祈祷和唱诗，以及所有的仪式都是她来主持。至于凯瑟琳，她是草药，所有的修道院都是这样的配置。”
福音歌者是仪式女巫的第二阶，而罗琳应是一名【持杯学徒】，对应在草药体系内则是【自然学徒】。
女神降下祂的神力，让女巫作为祂在地上的代行者。草药女巫与大地更近，仪式女巫则是祂的近侍。
“缺乏灵性的人也能使用草药，但绝不可能得到仪式的回应。”黛丝说道，“仪式女巫，是距离母神最近的人。”
她忽地偏头，冲罗琳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不过，越靠近神，也就越危险。”
“你害怕危险吗？”
罗琳仔细听着黛丝的描述，将一部分疑惑放进心底。毕竟，她最清楚自己的这份力量得来不正——真正的神眷女巫应该是玛丽安，而不是她，她只是一个卑劣的窃取者；她服下那颗属于草药女巫的绿色女巫之心，赴宴成为一名仪式女巫……按照黛丝的说法的话。
她心中还残留着发自本能的恐惧，仿佛一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关于宴会，罗琳已记不清太多，只记得那副盛名在外的油画，《最后的晚餐》。
但面对黛丝的问题，罗琳选择摇头。
“不怕。”
黛丝的说法与系统的纸条一致——但当她吞下那颗女巫之心时，她没有选择。
并非不怕，只是没有选择。
所以害怕无用。
她转而问道：“宴会的场景都是一样的吗？”罗琳对那铺天盖地的血色仍有疑虑。
“当然不是。”黛丝的回答却相当轻快，甚至带着一丝促狭意味，“月是心灵的映射。你潜意识觉得宴会应该是什么样，女神就会为你准备什么样的宴会。怎么，你的宴会很不一般？让我猜猜——”
难道那幅世界名画真的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罗琳抿了抿唇，回以黛丝一个腼腆的微笑，小姑娘不愿描述的模样。黛丝也并未纠结，只随口提道：“我们女巫也有自己的宴会哦，下一次，我会带你参加。”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墓园中央，黛丝在一块空地前停住，那是她为玛丽安选定的衣冠冢的位置。
罗琳并未带锄头和铲子，也不便在黛丝面前掏出一把工兵铲。来之前黛丝嘱咐过她什么都不用带，现在，她好奇地看向她。
黛丝掏了掏教袍，从底下变出一支薰衣草宁神蜡烛、一根八字结、一颗水晶球和两个玻璃瓶，瓶中淡金色液体散发着熟悉的麦芽香气。
“来一杯？”
她将其中一个玻璃瓶推向罗琳，俏皮地眨了眨眼。
罗琳哑然：“谢谢，但我不喝。”
黛丝也不强求，又将酒瓶收了回来，只道：“没有女巫会拒绝啤酒。最初，我们用泉水浇灌麦芽，再用麦芽酿出丰收的酒液，这就是女巫的起源。”她话风一转，语气似笑非笑，“不过，你这样的表现，又的确像是贾斯敏会带出来的姑娘了。”
她自顾自开了一瓶，仰头喝了一口，又将蜡烛、八字结、啤酒和罗琳带来的长春花环摆放在水晶球的四角。
水晶球指向女神；宁神蜡烛意味着这是一次正向仪式；天仙子啤酒是女神的祭酒；八字结指向友情，长春花环意味着安息。
这是一场安息仪式。
“在修道院的时候，贾斯敏嬷嬷都是带领我们唱安魂曲，自己掘墓安葬的。”罗琳说道。
“那种仪式是没有灵性的，只是借助了群体的力量。”黛丝道，“真正的仪式在别处。”
宽阔安静的墓园中，石质墓碑林立，月光照落下来，落在黛丝乌黑的发梢，落在光华流转的水晶球上。
黛丝开始吟唱罗琳熟悉的安魂曲，她的歌声如同透明的溪水，潺潺而下。
“母神啊，阖上眼睛，让他们永恒地休息吧。
“把轻亮的光永久地撒在他们的躯体。……”
“母神啊，愿我的赞美和誓愿，随着这祷告飘向您的身边。
“愿您听见我的祷告，安抚死者的灵魂，接受死者的骨肉……”*
“……母神啊，我请求您，赐我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愿您亲手点亮她的碑。
“令这道灵魂得到保护，令她永眠，允她随侍您的左右，在您的国中安歇。……”
月光忽地大盛，几乎聚成一道光柱，随着光的降落，地面上悄然出现了一道坑洞，边缘平整光滑。薄如轻烟的雨雾织在她们头顶，罗琳按照黛丝的指示，将玛丽安的遗物放了进去——那是一套衣服，几页日记，还有一个喝空了的小玻璃瓶。
墓碑上圣泪也无声无息地被点亮。
罗琳端详着手中的圣泪瓶，发现其中的灵性减少了一点，就像有人趁她不注意，从中偷走了一滴。
“贾斯敏嬷嬷从未这么做过。”仪式结束后，罗琳说道。
黛丝收拾起地上的仪式材料——她把那瓶多余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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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了，又打开了仪式上用过的那瓶。闻言她并不抬头，只是哼笑了一声：“仪式消耗灵性，大部分时候我们不这样做，特别是在修道院，因为也没人会去你们修道院的墓地。但在这里就不一样，索兰德的公共墓园，可是会有人来偷窃尸体的，这时候就需要女巫的安息仪式了。”
“偷窃尸体？”
“当然，还不少呢。”黛丝不以为意，“安息仪式能够保护墓穴不被破坏。但我们不能死一个人就做一次仪式——你知道请女巫做一次仪式要多少钱？”
“多少钱？”罗琳虚心请教。
“等有人请你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黛丝却拐了个弯，仰头把啤酒全喝干净了。
她的脸颊蒙上一层薄红，冲罗琳笑道：“若不是赶巧，我也不会做这个安息仪式，实际上，安息仪式并不是我最擅长的。每个女巫都掌握着不同的仪式——你知道的吧，在宴会上？女神赐予我们知识，在女巫之间传递，每个女巫都必须有一位老师，也必须有至少一位学生。”
在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罗琳，不再继续往下说。
“老师。”罗琳从善如流，并问，“您还有其他学生吗？”
“就你一个。”黛丝的眼睛更亮了，像是餮足的猫，“哼哼，神眷女巫！贾斯敏一定会气坏的。”
她提及贾斯敏，令罗琳有些心虚，又觉得这样的黛丝很有几分可爱。
“现在，来做我们真正的工作吧，”黛丝说道，“定期在墓园中安魂，是女巫的工作之一。恰好昨天这里有两道新的灵魂得到了安息——不算上玛丽安。跟着我转上两圈，唱两遍安魂曲，如何？”
安魂曲是人人都会的安魂曲，但由仪式女巫唱来，似乎就蕴含着一股特殊的魔力。
第一遍安魂曲由黛丝起头。
她们穿着白色的教袍，如同两抹幽魂，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空灵的吟唱。
罗琳的嗓音条件本就不错，贾斯敏嬷嬷一向喜欢她，但这还是头一次，在吟唱时，月光降落，晚夜无风，而她的心脏微微发烫，灵魂上升，仿佛有某些微小粒子正随着歌声溢散。
女巫袍底的金边拂过泥土与枯草，她们且行且吟，月华照亮前行的路。
“第二遍的安魂曲，你自己唱吧。”
一遍唱完，也正好精准地巡完一圈。黛丝在原地驻步，看着罗琳独自往前走去。
罗琳逐渐闭上眼睛。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便闭上眼睛，身体也不会迷路。因为她的灵魂在更高处指引，而比她的灵魂更高的地方，是神的眼睛，代她注视着大地。
她来到了昨日新下葬的两道灵魂身边，冰冻的泥土有被新鲜翻动过的痕迹。罗琳睁开眼睛，目光从碑上的圣泪、碑后的土包中扫过，脚步突地一顿。
她走到其中一座墓碑近前，似是要借着月色仔细看清上面的名字。地上黑漆漆地落着一样东西，她弯下腰来，将之拾起。
那是一个钱袋。
墓碑之后隐约有黑影蠕动，仿佛坟茔中不安的鬼魂将要破土而出。
借着弯腰的动作，罗琳微微偏头。
月光如同神迹，降落下来，照亮了一张无所遁形的脸。
相当年轻，脸略有些圆，棕色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两撇八字胡须微微颤抖。
罗琳微微一笑，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边。
女巫的吟唱仍未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