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德，维歌港。
一座废弃仓库。
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形容狼狈、面色苍白的女人进门，其中高大肥胖的那个一把将女人搡至角落，一张单薄的产床上。
“他○的，想跑！”男人恶狠狠呸了一声，一口浓痰落到地上，“泥巴，你把孩子藏哪儿去了？”
被叫做泥巴的女人裙摆破烂，赤裸的脚掌肮脏且生着冻疮。她的后腰狠狠磕到了床角，面色因疼痛变得更加苍白，却仍一声不吭，只紧紧咬着嘴唇，仰起面庞，朝他露出一个小丑般的诡异微笑。
“笑你○，说话！”男人被激怒了，甩手一个巴掌，“我问你你把孩子藏哪儿去了？！”
咚地一声，女人的脑袋狠狠撞到墙上，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立即渗出血丝。但她面上神情依旧，一双眼睛直勾勾往前盯着，越过面前的男人，凝视着虚空的某处，微笑。
那笑容一成不变，连弧度都纹丝不动。
男人再次扬手，试图把这笑容打散。
“不要这么粗鲁。”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他瘦小的同伴走上前来制止了他，“那毕竟也是泥巴的孩子。”
同伴转向女人，扶起她的脑袋，一双细长眼睛眯缝起来，显出一种此情此景下难得的温柔。
“泥巴，你知道的，你的孩子对组织有多重要。它是在神的注视下出生的，它是神赐下的祝福，只有回归组织的怀抱，你和它才能都获得幸福……”
女人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目光仍越过男人肩头，轻声呢喃：“神的注视……神的祝福……”
“对。”瘦小的男人握住她冰冷的手，温声道，“所以你需要告诉我们，你把孩子带去了哪里？”
“嗤。”打人的大个子抱着手臂，不屑道，“她不会说的，老鼠。”
老鼠依旧耐心地注视着泥巴。
“神的怀抱……幸福……”女人仿佛已经精神错乱，再次颠三倒四地呢喃了几句，目光才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到了老鼠身上。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秒，似乎是瞟了一眼旁边的大个子，也似乎是看到更远处，一瞬间流露出莫大的恐惧。但下一秒那笑容又立即回来了，她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光彩，用出奇的力量挣脱了老鼠的手，张开双臂，咏叹一般地说道：
“幸福……神的怀抱……啊啊，是的！神亲自带走了它！”
……
罗琳回到修道院时，已过了晚餐时间。
艾达端着餐盘气势汹汹地过来，把冷掉的晚餐往罗琳面前一放：“你到哪儿去了？我求了贾斯敏嬷嬷好久，她才同意我把晚餐留给你。”
话中有七八分的夸张。
罗琳接过餐盘，冲她微微一笑：“谢谢。”
“所以你去哪儿了？”
“后山墓园。我去看了看那个孩子。”
罗琳的诚实令艾达的气势软了三分：“喔……我也去了，可是没看到你。”
“或许刚好错过了。”罗琳轻描淡写，从口袋里掏出几串红彤彤的荚蒾来，“我采了些浆果给你。”
艾达的气势又软了三分，双手乖乖接过荚蒾。
罗琳又接着说道：“谢谢你给我留晚餐。”说着拿起刀叉就着冷掉的餐食吃起来。
艾达捧着荚蒾，愣愣站在原地，脸上几分迷茫。她转过身去，准备将食物拿去同修道院中别的孩子分享，刚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像是八音盒上跳舞的金发小女孩。
艾达犹犹豫豫地凑近罗琳：“罗琳，我跟你说一件事。”
罗琳将一块冷掉的、猪油凝固的炖肉喂进嘴里：“什么事？”
“玛丽安……”从艾达口中冒出了她的小伙伴的名字，随后，艾达的声音更低了。
“贾斯敏嬷嬷说玛丽安自杀了……要我进城一趟。”
罗琳惊讶地抬起头来，在艾达的脸上看到了不安与彷徨。
罗琳知道玛丽安，她是艾达的同铺，两人从前总是形影不离。两个小姑娘年纪相仿，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玛丽安留着一头棕色长发，绿色的眼睛像是林中的小鹿。艾达更活泼些，玛丽安相较之下文静，但谁也想不到她不过才进城一周，就传来了自杀的消息。
“你也不相信她会自杀，对不对？”艾达急促地说道，“肯定是那对夫妇把她杀了！你还记得吗，之前来过修道院的查尔斯一家？警局联系了教会，说要和我谈谈……罗琳，你能不能陪我？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罗琳放下刀叉，捏了捏小姑娘冰冷的手心：“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
马车颠簸，罗琳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就被冷气冰得一个激灵，转头看了看身旁正扒着她肩膀熟睡的艾达，又把车帘放了下来。
“再过一个小时就到索兰德了。”坐在对面的贾斯敏嬷嬷轻声开口，“凯瑟琳会来接你们。有你带着艾达，我也放心。”
“我会照顾好艾达的，贾斯敏嬷嬷。”罗琳应道。
索兰德是距离修道院最近的大城市，但罗琳并没有什么进城的机会，穿越过来半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城。思及得到这次机会的原因，罗琳心中还是沉甸甸的。
城中常有想要领养的夫妇来到修道院，都是经过教会审查的虔诚信徒，家境殷实，信仰纯净，或许是无法生育想要领养一个孩子，又或许是家中忙不过来，想要培养一个家庭女仆。
一个月前来过的查尔斯夫妇，就是第二种。
查尔斯太太怀孕了，已经显怀，据说孕吐得厉害，但还是坚持随丈夫来到了偏僻的修道院，脸色苍白。
孩子们都围在院子周围，偷偷地看凯瑟琳妈妈接待他们。
一生中被领养的机会只有两次，第一次在三岁以前，第二次在十二岁以前。过了十二岁，女孩们便要另谋出路了。
十岁左右的女孩被召集了，这个年纪正是做家庭女仆的好年龄。修道院长大的她们早熟懂事，手脚麻利，该干的活都能干，拥有纯洁的信仰，还能继续与主家培养感情。
对玛丽安而言，成为家庭女仆也是毋庸置疑的好出路。能来到修道院的家庭都经过了审查，家庭女仆做得好了可以升任管家，不论是留在主家还是到外面挂靠管家协会，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艾达，你要去吗？”廊柱后面，玛丽安拉了拉艾达的衣袖，她十一岁，翻过春天就要到十二岁了。
艾达摇了摇头，娇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不想做家庭女仆。”
“那我去了。”玛丽安小声说道，“如果我选上了，我就给你做一个娃娃代替我，以后你就抱着它睡。”
……
“……啊！”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艾达猛然惊醒。她晃了晃脑袋，头发被压得乱七八糟，罗琳适时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瞥了上面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的可疑水渍一眼。
马车停了下来，贾斯敏嬷嬷说道：“我们到了。”
车外站着一道瘦削的身影，淡金色头发中夹杂着银丝，面容严肃僵硬，是修道院院长凯瑟琳妈妈。
一行人下了车，见到艾达，凯瑟琳脸上挤出了些许笑容，拥抱了她一下：“好孩子，放轻松，你不会有事的。”
紧接着是罗琳，不过，以她的身量，说她抱凯瑟琳更加合适。面对罗琳，凯瑟琳没多说什么，她伸臂时，罗琳鼻尖闻到浅淡的酒气，一闪而逝。
在修道院时，罗琳从未见过凯瑟琳饮酒。
不等罗琳捕捉，凯瑟琳已松开她，与贾斯敏走到一处紫藤花架之后。
贾斯敏轻轻拍打着凯瑟琳的后背，二人悄声密语，也有一只小手挽上了罗琳，艾达好奇地打量周围。
这里是索兰德的泉水大教堂，马车停在清澈的喷泉旁，代表生命的水流从女神雕像手中的瓶口潺潺流出，在寒冷结冰的冬季，水流仍未冻住，触之还有微温的温度，是神迹的象征。
艾达伸出一只冻僵的手，触向水流，随后“哇”了一声，又惊又喜地转头看向罗琳：“水是暖的！”
这底下有温泉。罗琳则不解风情地想道。
泉水大教堂整体以白色做底，辅以蓝色、金色装饰花纹，风格精致明媚，并不追求宏伟奇观。教堂顶部朝着太阳镶嵌着一枚巨大的湖蓝宝石，在冬日阳光下如同一面镜子，上面还落着一些未化的雪，据说，这枚宝石是伊蓝历史上最大的蓝宝石，它的名字就叫做“泉水女神”。
喷泉旁鹅卵石铺就的便道两边，种满了反季的白色绣线菊，随着行人经过轻轻摇曳。
贾斯敏嬷嬷上了马车回修道院，凯瑟琳带着罗琳和艾达沿着便道向教堂内走去。
“索兰德警局的萨斯警长就在里面。”凯瑟琳对艾达说道，又重复了一次，“好孩子，不用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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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中有修女正在讲道，信徒们三三两两坐着，不断还有人入场。凯瑟琳低调地带着二人进入一间小布道室，里面正有人等待。
两个警察，以及一对夫妇。
凯瑟琳介绍道：“这是修道院的孩子，艾达·海萨和罗琳·芬格尔。”
那对夫妇正是查尔斯夫妇。
两个警官，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年轻的那个棕色头发，面白无须，年长的那个则是罕见的暗红色，皮肤黝黑，蓄着一大把乱糟糟的红胡子，像是童话故事里脾气暴躁的矮人，正是萨斯警长。他对着同是红色头发的罗琳轻轻颔首，问道：“你们互相都见过吗？”
双方均表示确认。
艾达和罗琳都见过查尔斯夫妇，甚至罗琳还不得已地参选过。她十四岁了，但凡有领养机会都必须要试试。查尔斯夫妇都有着金色头发、浅色眼睛，这一回见面，查尔斯太太的气色倒比上次好上许多。
艾达紧张地攥紧了手指，而萨斯警长显然不是怜香惜玉的作派，他的声音沙哑粗犷。
“艾达·海萨，说说你跟玛丽安·鲁珀的关系。”
艾达：“我们是同铺，一直睡在一起……有好多年了……她有什么事都一定会告诉我的。但这次她离开，没有告诉我自己被成功领养了，只说是进城……这很奇怪……”
凯瑟琳轻咳一声，插话道：“我们是带她到了索兰德与查尔斯先生见面后，才确认领养的。”
艾达：“那她没有说过要回来吗？”
凯瑟琳语气淡淡：“既然有了主家，就没有再回修道院的必要。”
查尔斯先生也插了进来，说话文质彬彬，对艾达解释道：“我妻子的情况不好，需要照顾，因此比较着急。”
艾达：“可是……”
萨斯警长：“不要插嘴！”
萨斯浓眉紧锁，威严的神情却带不来威严的效果。他敲了敲桌子，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继续问道：“所以你和玛丽安是好友，对吗？感情很好，无话不谈的那种？”
艾达：“是的。但是……”
“她此前有表现过自杀的倾向吗？”
“当然没有了！”艾达蓦地激动起来，“警长大人，玛丽安最热爱生活了！她怎么可能自杀？她还说过要做一个娃娃给我的！才刚进城一个星期，就传来了她的死讯，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查尔斯太太不满地皱起眉来，细声道，“小姑娘，在女神的注视下，她的信徒的名誉不容污蔑。”
艾达又恨又怕地瞪了查尔斯太太一眼，在她心里早已把这对夫妇当成杀人凶手了。凯瑟琳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好了，艾达，不要无端猜测。听听萨斯警官怎么说。”
萨斯警长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助手递上来一叠资料，萨斯一边翻看，一边不耐烦地说道：“玛丽安死于溺水，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根据查尔斯夫妇的供词，自从来到他家后，玛丽安郁郁寡欢，打扫也做得一团糟，十分思念修道院的朋友们，夜晚睡不着常常出门散步，因此不慎失足落水，意外身亡。”
艾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似乎也说得通，但……
“思念修道院的朋友，她大可以告假回来。”旁观许久的罗琳说道，“相信查尔斯先生和太太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强行留她在家中。”
查尔斯太太微微一笑，接道：“是的，当然。”她矜持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边并不存在的泪水，说道：“但是玛丽安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不愿给我们添麻烦，这些话就一直藏在心里不说。”
罗琳追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是因思念朋友而郁郁寡欢的呢？”
查尔斯太太道：“她有一本日记。”说着转向萨斯警长。
萨斯点了点头，证实了她的说法。
与艾达的谈话更证实了日记的真实性，其他帮佣也证明玛丽安做事有些心不在焉，夜晚常常出门散心。事情似乎马上就要尘埃落定，玛丽安的离去只是一场令亲友悲痛的意外……
艾达抬起头来，眼中强忍着泪水：“萨斯警官，我可以看一看玛丽安的日记吗？”
萨斯将手中的资料合上，谁也看不出他黝黑的面容下心里的想法，当然，也或许他的想法并不重要。
“可以。”半晌，他应允道。
罗琳再次适时加入：“警官，我们可以看一看玛丽安的遗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