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城带着潘舟走到二层的拍摄地。
一层是杜衡的剧组在拍，也难怪一开始潘舟找不到俞城。
两人在靠近墙边的安静角落站定，工作人员立刻围了上来，造型师和化妆师动作娴熟地为他进行最后的妆造调整。
俞城则随意地将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放松地垂在腿侧，任由便携夹板熨烫他西装袖口的一道细微褶皱。
他微微低着头，视线却落在身旁的潘舟身上，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潘姐，你怎么过来了？听说你之前一直在国外，这次是来探班？”
话音未落，导演那边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催促声。
俞城被打断，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抬手朝导演那边挥了挥，示意稍等。
“不要紧，你来了，下一场晚点再拍就是了。”
这时，造型师把一双牛津皮鞋放在放在俞城脚边，俞城只是瞥了一眼，完全没有要穿上的意思。
潘舟的目光落在他只穿着船袜的脚上，眉头微蹙：“为什么不穿鞋？”
“新鞋子，有点磨脚。”俞城无所谓地耸耸肩，配合着造型师整理他挺括的衬衫领口，脖颈高傲地微微仰起。
“反正这场戏只拍上半身，脚又不会入镜，无所谓的。”
潘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拍摄中心，那边还有几个穿着正式的演员，已经在现场等候。
她收回视线，看向俞城。
“你得穿上。”
“凭什么？”
“虽然不入镜，但你走路时的重心、姿态，甚至脚步声的轻重缓急，都会因为穿鞋与否而完全不同。这会影响你整个人的状态和表演节奏，”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更何况，现场如果有你真实的脚步声作为参考，后期再做声音也好确定剪辑点。”
俞城闻言，挑起一边形状完美的眉毛，脸上那副慵懒随意的表情被一丝意外和不解取代。
“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我自己团队安排——”
“现在我就是你的团队。”潘舟却打断了他，眼神平静无波。
“什么？”
“你老爹说你要上天当玉帝了，让我来管管你。”潘舟微微前倾，将鞋子往俞城面前推了推，“所以现在，我是你的经纪人了。”
俞城眯起了眼睛。
身边的工作人员默默退开。
“你答应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答应了，”潘舟仿佛从他脸上看到五年前的影子，笑得眼睛弯弯，“俞老师给我的恩情太多，实在是拒绝不了。”
俞城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似乎有满腔的话想说。
想到身边还围着不少耳朵和眼睛，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地贴近潘舟，几乎是俯身凑到了她的头顶上方
“我已经二十了！”
俞城压着嗓子，一字一句说道，声音从潘舟头顶传来共振。
“他不能再把你派过来管我，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听话？嗯？”
潘舟并未被他的气势压倒，反而微微仰起头，小巧的下巴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
“可能觉得我们五年前合作过吧。”
潘舟的视线撞进他那双墨黑翻涌的瞳孔深处。
*
在潘舟出现之初，俞城本来还算愉悦。
五年前，第一次踏入片场的时光是珍贵的，也是难忘的。面前这个女生陪他熬过无数个紧张忐忑的夜晚，分过盒饭，对过台词。
那段记忆里，始终伴随着潘舟清晰的身影。
但现在，可不是五年前了。
他有自己的团队，自己的规则，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掌控一切。
他不需要被「管」，尤其不需要一个被父亲派来的、试图用「过去」来约束他的旧人。
“你确定要做我经纪人？”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潘舟回答。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潘舟。
“不穿鞋就拍不了？是吧？”
他重复着潘舟刚才的话，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眼神紧紧盯着她，似乎在确认最后的底线。
“你可以这么理解，”潘舟斟酌着用词，试图更专业地解释，“虽然具体情况……”
俞城轻笑了一声。
优雅地弯下腰，伸出两指，提起皮鞋。
脸上浮现出一抹堪称温和的笑意，目光在鞋面上流连，仿佛在欣赏什么艺术品。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俞城手腕一甩——
两只鞋冲着摄影棚敞开的窗户，飞下去。
*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无数道惊愕、探究、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场地中央那两个人身上。
俞城姿态闲适地站直身体。
“大家都听到了，我的经纪人潘舟刚才亲口说了，不穿鞋拍不成。”
他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片场里清晰地回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回潘舟脸上。
“那么，潘经纪人，请问现在鞋子没有了，该怎么办？”
他微微歪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询问。向前半步，微微俯身，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沉沉地锁住她。
“或者你趁早放弃，我们还是相安无事。”
他深沉地盯着潘舟的眼睛，观察潘舟的反应。等着潘舟羞愤，委屈，然后放弃这份工作。
片场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机器的按键声也很久没有响起，远处有小而密集的议论声。
潘舟只是静静地站着。
只是淡淡地看着俞城，无声地接下了这场由他挑起的、关乎主导权的对弈。
……臭小子长大了。
潘舟的唇角，在俞城深沉审视的目光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我去捡回来就好。”
潘舟微笑着，语气平静，毫不在意众人注视的视线，转身走向楼梯。
片场持续运转，俞城斜靠在窗边，透过玻璃看着摄影棚外的地面。
那片被寒风吹得光秃秃的草坪，很快一抹淡紫色的大衣出现。
“俞城哥，其实鞋子道具室还有的不少备用的。”刘助理小心翼翼地凑近，试探道。
“不用。”俞城打断他，视线依旧黏在窗外那个淡紫色的身影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就用这双。”
十一月的北方已是寒风列列，他在窗边就能感受到冷气。
但那身影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慌不忙地来回踱步。寒风卷起她的衣摆和发梢，她却连肩膀都没缩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微妙的挫败感在俞城心底升腾。
这都能忍？
*
潘舟提着那双沾了尘土、略显狼狈的皮鞋回到摄影棚二楼。
俞城依旧靠在窗边，只是姿势从斜倚变成了环抱双臂，正面迎向了她。
周围的造型师等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刘助理一脸忐忑地候在一旁。
“好找吗？”俞城抱着手臂，声音平静，正面对着潘舟。
潘舟没看他，径直走到他面前的地毯上，打开紧系的衣领扣子，将鞋子放好。
两只皮鞋并排、端端正正地放在俞城光脚前的地毯上，鞋尖朝着他。
“刘助理，”她这才侧头，语气温和，“麻烦帮我倒杯热水吧，谢谢。”
刘助理点头明白。
潘舟看着俞城说：“你扔的不错，很漂亮的抛物线，落点准确。”
俞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抬腿走来准备穿鞋。
“先等一下。”潘舟的声音再次响起。
刘助理捧着一杯冒着滚滚热气的纸杯水，小步走来。
潘舟微笑着接过，道了谢。
她低头，对着杯口轻轻吹了吹气，手腕一翻——
热水顺着杯口流下去，分毫不差，稳稳浇在皮鞋上。
俞城瞳孔猛地一缩，拧着眉毛看着她。
“哎呀，手滑了。”
潘舟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无辜、甚至带着点俏皮的笑盈盈的表情，甚至保持着那个倾倒的角度，直到杯子里最后一点热水都滴落在鞋面上，才慢悠悠地收回手。
“怎么办呢，不穿鞋子拍不成的。”
俞城一愣，意识到这是自己刚说过的话，被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
刘助理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额角冒汗，慌忙蹲到旁边的移动衣架旁，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备用鞋！我记得有备用鞋的！俞城哥稍等……”
“不用找了。”
俞城的声音反而轻快起来，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还穿着船袜的脚塞皮鞋。
皮鞋泡了水，表面黯淡了，鞋垫湿滑，袜子很快就被洇湿。
他照单全收。
俞城整理好衣摆，走向拍摄中心。经过潘舟身边时候，俞城侧头微笑。
“是热的，很舒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双湿透的鞋，又回到潘舟脸上，补充道，“你准头也不错。”
他一走，整个片场凝固的空气解冻，仿佛重新运作起来，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围上来，眼神复杂地看向潘舟。
潘舟站在原地，看着俞城走向聚光灯的背影。
地毯上还留着那滩明显的水渍。
潘舟想了想，算是扯平吧。
*
深夜，寒意更重。
俞城的戏份基本结束，潘舟就在摄影棚门口等他。已快到零点，她边让助理下班先走了。
外面的冷气渗进来，潘舟找了个背风的拐角，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墙面上。
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时差还没调整过来。
潘舟的睡眠一向很浅，此刻也不过是闭着眼睛养养精神。
即便如此，耳边是摄影棚内熟悉的收工声响——器材拖拉的哐当声、工作人员互相道别的招呼声、卷闸门拉下的刺耳摩擦声……
双手插在温暖的口袋里，精神也越来越变成一团糨糊。
噔、噔。
两声清脆的的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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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声，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潘舟一惊，立刻站直了。
俞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面前的风口。
一手随意地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臂正撑在她头顶侧方的墙壁上，手指还保留着叩击墙面的姿势。
他换下了拍摄用的西装，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褐色皮衣，头发还保持着梳上去的光洁造型。
潘舟迅速扫了一眼他的脚——果然，已经换了一双干净舒适的帆布鞋。
俞城一脸捉弄得逞的神情。
她面无表情，仿佛刚才被吓一跳的不是自己，直接无视了俞城脸上的笑意，抬腿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俞城腿长脚长，轻松地跟在她身后。
“真睡着了？”他明知故问，语气带着点戏谑。
“我没睡。”潘舟头也不回。
“啧啧，俞老师可真狠心啊，让倒时差的人过来做跟班。”俞城故意说道。
潘舟没理他，目光在停车场搜寻，很快锁定了俞城的车牌。
一辆线条硬朗、外观低调的黑色大型SUV，没有保姆车那种夸张的体型，但内部空间显然经过改造，后排座椅被放倒，铺着厚厚的垫子，俨然一张简易的床铺。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车的右侧走去。
“我来开。”
潘舟停下脚步，语气自然地说道。取下两只手套，掏出刚才刘助理给她的车钥匙，左手手指自然地拉上右车门把手。
她手指触碰到冰凉门把手的同一瞬间——
另一只属于男性的大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
两人都愣住了。
干燥而厚实的温热触感立刻传到潘舟的皮肤上。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抽回了手，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即使只有一瞬间，也觉得皮肤像被小蚂蚁啄了一样痒痒的。
她这才猛然意识到——国内驾驶位在左边。
这几年她在国外已经习惯了右侧驾驶，一时间换到左侧还有些变扭。
……让刘助理走太早了。
潘舟懊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原地做思想建设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愉悦和了然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俞城左手还保持着拉车门的姿势。此刻，他手臂微微用力，“咔哒”一声，利落地拉开了右侧副驾驶的车门。
他伸手将潘舟手心里的车钥匙取走，大手握住潘舟的肩膀，向敞开的车门方向推了推。
“你能开吗？”
潘舟看着俞城小手指甩着钥匙圈，从车头方向绕去左侧驾驶座。“不然我还是让刘助理回来吧。”
“当然了，你当我是未成年吗？”俞城拉开车门，动作利落地坐进驾驶座，探着身子看着扶着车门的潘舟。“发什么呆？快上来，外面冷。”
潘舟犹犹豫豫地坐进来，弯腰钻进了副驾驶，迅速拉过安全带扣好。
俞城将座位往后调了调，双腿找到合适的位置。
他观察窗外，正要挂挡起步，潘舟大喊一声：
“等一下！给我看看你的驾照。”
俞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
“……我没驾照，开车是跟体育老师学的，”俞城咬着牙，打着方向一脚油门开出去，“车龄一年，撞翻十八棵树，骑过二十三根电线杆，保险公司都赔倒闭了，现在这车是我路边偷来的，已经上通缉令了。”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飞速掠过，明明暗暗。
车子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俞城忍不住侧头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潘舟。
潘舟只是静静地坐着，侧脸对着窗外飞逝的夜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
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车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破沉默：
“干嘛不说话？”
潘舟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在车窗外的流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好害怕，”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你无证驾驶，我也要被抓啊。”
“法庭上我说我是被你胁迫，是人质能脱罪吗？法官大人，人质能不能少判几年？”她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思考量刑，“完了完了，我这辈子都交代在这儿了……”
俞城本来拉个长脸，听完后仰着头大笑起来。
他毫不压抑笑声，喉结都颤动起来，显得下颌线更加清晰锋利。只觉得身上的四肢和肌肉没这么轻松过，心里的烦闷就这样消散了。
红灯，他缓缓停下，笑着看向潘舟。
昏黄的光线下，潘舟正微微歪着头，一手随意地搭在车窗边沿，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
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促狭而明亮的光彩，就像在看一个终于被逗乐了的、有趣的小朋友。
俞城马上闭上了嘴，直视前方，下颌线绷紧。
……还是被当成小孩逗了。
明天绝对不要再听话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