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煜熠又催了一声，章致谨不敢再耽搁，抿唇板起脸强装镇定走过去，笨手笨脚跨上后半段坐垫，腰紧贴靠背隔板，尽可能隔开距离，不让自己的腿碰到她。
他手往坐垫边缘一按调整坐姿，收回时发现掌心蹭了层薄灰。
章致谨哑然，悄悄看向前方那截套着根黑皮筋的胳膊。
他平常没载人，车后座落灰了，不知道有没有弄脏她的手。
早知道每天都仔细擦车了。
“坐稳了吗？”
章致谨攥住小电驴两侧的横杆，喉咙也像被勒紧似的，一吱声就隐隐作痛：“嗯、嗯。”
小电驴瞬间冲了出去，他受惯性猛地后仰，后背重重硌着靠垫。
“欸？你车也掉电了。”
“够去一趟则永区。”
“嗯，那倒是，回来的时候我骑慢点。”
章致谨盯着卓煜熠的马尾转移注意力，尽量忽略后背的僵硬勒痛，继续固定这一姿势，生怕不慎碰到哪里会被卓煜熠误会成猥琐流氓。
大风从前后左右的高楼间缝隙呼啸挤来，卓煜熠的宽松外套衣袖被扯拽翻飞，扑扑振响，宛如化出翅膀，即将舒展飞上远天。
砰咚砰咚。分不清是他自己的心跳还是大地的心跳，震得他整个人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又是一道短促颠簸，章致谨看清了怎么回事，犹豫几秒还是开口提醒：“尽量绕开井盖吧，说不定会掉进去，之前有类似新闻。”
“噢噢ok，”卓煜熠轻快点头，立马照办，调转车头绕开下一个井盖，“我老是忘记，确实危险，一不小心一起死了。”
一起死。章致谨垂眸呆呆研究自己校裤上拉扯出的长长褶皱，默念着她的话重复，字词连成条在脑海里环飞。
一起死，能一起死该有多好，但卓煜熠不能太早走，她的精彩人生还没展开一角，老天不会开这种可怕玩笑。
几十年后，老了之后能一起死最好了。
周围景物不断急速后退，含糊混搅，他的神思恍惚游离，又被逐渐嘈杂的人声和鸣笛拍回来。
卓煜熠停住等绿灯，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你帮忙看倒计时，我回个信息。”
“嗯，好。”章致谨应着，目光却没往上抬。
她的马尾滑到左边，脖子右侧露出来了，长短不一的蓬茸碎发弯着翘着卷着。
他又联想到阳台兰花的丛丛细叶。
一直盯着看也太奇怪了。章致谨别开脸分散注意力，不经意与站在几步远的小孩对上视线。
小孩老气横秋歪头打量他，晃晃妈妈的手：“妈妈，她们在吵架对不对？”
“啊？”
“哥哥嫂嫂吵架也这样，坐得好远，中间可以坐两个我。”
女人连忙捂住小孩的嘴，尴尬赔个笑躲到人堆里。
小孩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几人因此投来八卦视线。
章致谨恨不得捂住脸蜷起来。他假装没听见，假装不在意路人的好奇，面无表情等半空的那团红变绿，可又不知不觉挺背展肩仰下巴，端起不知所谓的坦荡从容。
卓煜熠似乎真没听见，还在专心发消息，他越过她肩头能看到飞速敲着屏幕的大拇指和露出一小截的绿色消息框。
看不见他也知道卓煜熠的头像是什么、什么时候换了。昵称倒是一直没改，从初中到现在，永远的“巧克力教大教主”。
他至今没有卓煜熠的联系方式。没有正当自然的理由，平白无故翻大群找到她的账号主动加人实在是意义不明别有意味，绝对会被高望熹看穿。
他又不是苏照。
所以从初中起一直看，却一直犟着不肯认输主动加，只能频频点开账号信息界面，任由“添加好友”的提示明晃晃嘲笑自己，可怜又活该，
“只剩十秒了。”章致谨挥散杂乱念头开口提醒。
“okok。”
卓煜熠连忙重新背好书包出发，顺利过了十字路口，经过商场外的马路。
这片是市区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人多车杂，人凶车猛，人骂车叫。
章致谨忍不住小声念叨：“小心点。”
“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爱车。”
他不是这个意思，章致谨张嘴想反驳，可说不出口，那句话光是在脑子里兜一圈就烧热了耳朵。
怕什么来什么，说完话后，一辆逆行小电驴猝然从拐弯处鬼探头，即将撞上，双方同时刹车恐怕也来不及。
卓煜熠瞬间作出反应，以最快速度拽车头漂移闪躲。
势头太急太猛，章致谨差点被甩飞出去，身体骤然往斜前方倾倒，下意识抬手按紧她的肩扶稳。
于是掌心抵住她肩膀微微凸起的骨头，大拇指正好覆在她头发上，指腹压过一根根发丝的嘶嘶声反常地清晰放大轰进耳里，凹凸不平的指纹与发丝摩擦的触感也无限放大。
像翻课本时擦过书页侧边的触感，细细密密，又有跳页翻动间隙的滞涩钝感。
他在翻什么书？
……是日记，他的日记。
藏在卧室里的日记此刻毫无征兆浮现面前，随风哗啦啦翻页，日记里的字全都剥落浮起展现眼前，如盛夏盘旋半空的飞蚊群，挥不散，赶不走。
风穿透每个字间隙，以更急劲的气势刺他的脸，刮得皮肤泛疼泛红。
指腹下的触感仍然清晰，人随车摇晃，手指也随之碾得更重了些，一节一节的簌簌感更明显。
此时感觉又变了，不是翻日记，更像日记里因怨气凝结的小幽灵钻出来用细尖小牙齿啃啮他的手指，怨他最近在干什么糊涂事，是不是忘记了它为什么而生，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每天在写什么。
章致谨怔忡片刻，慌忙缩回手。
之后再晃再摇摇欲坠他都不敢再乱动了，只靠核心和手臂力量贴紧车尾，极力拉开最大距离。
成功避开接连刷新的逆行车辆，卓煜熠操控着直挺挺板硬的小电驴游鱼般轻轻松松甩脱密集区。
换作一般人，这会儿估计还躺在地上，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练出来的，明明也是高中才开始骑小电驴，骑个小电驴都能比别人炉火纯青，章致谨心想。
顺利穿过最危险的区域后四周宽阔不少，章致谨肩膀也慢慢放松，一低头，竟然在左后视镜看到自己涨红的大半张脸。
肤色白在这种时候不是好事，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完全没有狡辩的余地。
不仅脸颊是红的，热气甚至烧到眼眶和眉头，蒸得他眼里都雾蒙蒙的。
章致谨差点灵魂出窍，连忙往右边偏移，好死不死又在右后视镜一眼看清自己另半边模样，凑了个完整，无处遁形。
他手忙脚乱将身体居中，仰头低头不停寻找合适位置。
……就近从街边垃圾桶里捞个塑料袋把自己蒙头包起来得了，要是被卓煜熠看见，真是不想活了。
卓煜熠目视前方，专注地操控她还不熟悉的小电驴灵活穿梭在狂堵之渊里。
这辆车油门不太好控制，每次一拧就有点冲，像砰砰的心跳，不如她自己的坐骑丝滑。
好在她以前征服过更桀骜不驯的小电驴，比起方柘的，手里这辆不算难。
和车较劲的胜负欲腾腾燃烧，卓煜熠雌赳赳气昂昂往前冲。
就是后面的人一直不说话，仿佛不存在，虽说骑车不聊天是安全行为，但静得她有点不得劲，实在不习惯如此沉默的诡异氛围。
是不是自己骑太快了？或者是刚才差点撞上刮坏车吓到了他？
卓煜熠目光在后视镜多凝了几秒，除了街道、车、蓝天和边际一角火烧云，还有片白净校服，橙色校徽上印着三个黑方块，浅蓝衣领顶上还有截脖子。
趁着四周没人没车，卓煜熠扭过头想看一眼问问：“哎，你……”
“你、你别转头！”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章致谨发出这种声音，有点气急败坏，有点凶，和他平常温和谦逊的模样完全不搭嘎。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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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行，你别急，”卓煜熠转回正面继续观察路况，“你还真谨慎，人如其名。”
好吧好吧，安全第一，背对着讲话就好了。
“……”章致谨心有余悸，用力掐脸，牙都快咬碎了。
还是很烫，为什么？风吹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消下去，他怎么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反应？到时候下车了卓煜熠看见了他要怎么解释？
一停车他就跳下来转身先跑算了，管不了这样会不会被当成神经病。
到了去则永区必经的一段较陡的大上坡后，卓煜熠没有按正常方式径直往上，而是突然开始玩似的悠哉游哉走宽宽的s型，拐来又拐去。
“……你干什么？”
“这样省电啊，万一全耗没了我们卡路上就惨了。”
章致谨无言以对，虽然理由很正常合理，但一想到是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的卓煜熠，就忍不住幻视电视剧里黄毛载乖学生对象出门溜达的场景。
对象？他幻想自己是卓煜熠的对象吗？
这天方夜谭的念头一闪过，脸热得更厉害了，章致谨气得头痛，搞不懂这壶水怎么还没烧到一百度。
爬完这个大坡再往前一点就到则永区了，卓煜熠大概快停车了。
章致谨绝望闭上眼。
“对了，灵睿跟你同班，她还适应吧？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我不确定真实情况怎么样。”
谢天谢地，终于有话题可以转移注意力了，问谁都行，提孟堂都行。
如果聊孟堂，那他的脸色一定能马上冷得发白，瞧不见一点红。
至于白灵睿……
“很努力很积极，不懂就会问，她很厉害，唯一一个普通班考上来的。”
卓煜熠像自己被夸似的得意，从头盔边缘倔强冒出来的碎发在风中一翘一翘飘扬：“那当然厉害了，她意志力行动力都很强。”
章致谨点着头，又略微迟疑，最后还是提醒：“不过，问得多也看出来她有点吃力，基础还是偏薄弱，得再补补，不然后期不好跟上。”
“那倒也正常，没那么快补好，什么课她比较不习惯？我想想办法帮她。”
“不好意思，我没关注太仔细。”
“没事没事，我回头直接问她好了。”
随意掰扯些同学老师的事打发时间，卓煜熠最后刹住车了，而他的脸还在发热。
老天总算在这时候大发慈悲一回，没让他出糗，卓煜熠真的很着急，停好车转上锁就立马冲刺离开，连句话和一个眼神都没往后飘。
章致谨暗自庆幸，也下车在周围踱步散散热，等她踏着快飞起来的轻快步伐重新出现。
“还好赶上关店前拿到了，你吃过这家的豆腐和年糕吗？”卓煜熠晃悠手里贴着“贺姐手工”标识的袋子。
“没有，很好吃吗？”
“超好吃！这家的吃食全是古法纯手工，每天就那么多，抢点吃的老费劲了，老板也很有意思，豪爽的大花臂阿姐。”
卓煜熠边说边坐上小电驴挂好袋子：“你家在植阳没错吧？上车，赶紧回去吃饭。”
“那你怎么回去？我载你回家再自己……”
卓煜熠断然拒绝：“不用，不麻烦，我晚上去姥姥家吃饭，她忙完会路过小区附近接我。”
章致谨拗不过她，说不出忤逆的话拉扯，再次默默坐上后座，两人一车最后完好无损抵达小区门外。
卓煜熠心有余悸拍拍胸口：“你这回家路比我那边更惊险，路上疯子这么多，而且你车有点冲，是不是出问题了？刹车也没有我小锏灵，最好去店里修一下。”
想到小锏那全天下最独特的刹车声，章致谨努力憋回笑意：“好，刹车会松吗，晚上我拿钳子拧一下。”
他取下袋子递过去，现在想笑都笑不出了，做梦般的相处时间一晃而逝，该分别了。
卓煜熠还定在原地没挪动，滑下书包摸出手机伸到面前。
“你微信？加个好友，我发充电的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