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
司礼监一等内监,元禄,候在门口多时,远远瞧见人影走近,忙快步迎上前,垂首恭敬行礼。
元禄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上正在前厅。”
太子抬手让福全在这等他。
榆禾扭头看看拾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玉指一下一下轻戳榆怀珩的侧腰,太子哥哥侧眉睨他,便点了拾竹随侍进殿。
榆怀珩道:“劳公公带路。”
宽大手掌牵住榆禾,榆怀珩不疾不徐步入殿内,双眼直视前方,步调平稳,两人的侧影始终重叠。
榆怀珩低声道:“怎么,担忧在永宁殿门口,还有不长眼的敢苛待世子侍从不成?”
榆禾笑眯眯伸出另只手环住榆怀珩的手臂,温热的身躯贴在微凉的绛色外袍上。
很是有理道:“在殿外吹风哪有进殿舒服。”
先前,砚一送秦院判出院后,领着人到假山后方,简略复述殿下的梦境特征,对方也露出和他同样凝重的神情。
榆锋坐稳皇位之后,长公主自请领命去南边剿匪,他还曾劝说过区区山匪,不需威宁大将军亲至。
可长公主不爱拘束于京中,再加上不为更是破天荒提出要跟她同去。
自她生下幼子之后,不为仍旧是那副平淡面容,道一句缘尘已了,此后闭关清修,不再出世,欲彻底两断。
喜出望外的长公主当即拍板,不露风声地带着不为和幼子,全家南下郊游。
榆秋当时八岁,正好进国子监,听闻后意在留家,课业不可误。
长公主只能遗憾送小古板进宫住段时日。
未曾想山匪与边境之外的蛮族勾结,长公主带兵误入瘴气山林,遭敌方诡计,其携幼子相逼。
两难境地,她决然率领亲兵以百敌千,与蛮族士兵同归于尽,阻断整个突袭进犯。
消息传回京中,历来温睿宽和的皇帝榆锋雷霆震怒,手边的镇纸一碎两半。
大皇子榆怀峥奉命支援。
路程遥远,即使昼夜不停,快马加鞭也为时已晚,与残留的蛮族交手几回,对方竟毫不恋战,退居于原位。
榆怀峥带亲信,在残破的营地角落,只找到长公主身边的暗卫书二和榆禾。
长公主身故,不为大师失踪,书二受重伤濒死,小世子昏迷不醒。
榆禾回京后,诊断出南下记忆丢失,身中奇毒,平日里与常人无异。
只因毒性潜藏于身,待到十八岁那年,会将经年累月的毒素从源头蔓延至五脏六腑,一应俱发。
多年来,榆锋不动声色派人前往各地打探,搜罗来的能人异士,明面上借着给世子做地方特色小吃的由头进宫,暗中寻时机把脉。
榆禾对这些时不时冒出的江湖人士大有好感,他断定皇舅舅在暗中搜集各大门派的秘籍,一手当皇帝的同时,还有称霸武林的雄心。
因此,他很愿意当这个幌子,说不定还能混个武林第三的名头,那可太威风了!
可惜,中原的江湖中人,大都束手无策,唯有一两位早年间前往过南蛮,猜测其中一味毒很可能是瘴气山林中的黑尾草。
威勇将军之子,沈南风,榆秋在国子监时的好友,曾在一次南下办差中发觉几个蛮族暗探,一路尾随数天,得知几人提过此草。
对方太过谨慎,他几番探听都无功而返,在一次摸到突破口之际,不慎暴露行踪,当机立断派亲卫速回京中递信,自己则在撤退过程中被逼至崖边。
沈家世代为军,有祖传秘药,专门防止被敌军俘虏后陷入昏迷而说出重要军情。沈南风毅然服药,转身跳入悬崖。
得信后,榆锋派人来寻,皆未发现身影,崖底有一条不深的河流,水流较急,但地势平缓,生还几率仍存。
榆锋从榆秋记事起就有些担忧,他眉眼酷似长姐,张口闭口却是大道至简,古板端正的神态让榆锋忧心忡忡,怕他跟他那秃驴爹一样,不知何时就要出家。
看到榆秋生平第一次长跪殿内,任性提出自请南下调查并寻人。
榆锋一时间庆幸大外甥不会出家,一边开始愁大外甥貌似是断袖。
最后还是放人去了,对外说是安定郡王去封地巡视。
这边,榆禾进殿,看见砚一和秦院判都在榆锋身侧候着,他知晓砚一隔几日就要找棋一考校,在永宁殿出现很是正常。
榆禾担忧道:“皇舅舅,可是身体不舒服?”
榆锋向来没有每天请脉的习惯,榆禾从小住宫内,甚少见到皇舅舅宣御医看查龙体,多是宣来给他瞧小毛小病。
察觉榆禾着急,榆锋甚感欣慰,笑着抬手招他来身边。
榆禾松开手中的衣袍,榆怀珩也收回手,弯腰行礼。
太子刚起身,世子已经三两步跑去大殿上方,凑在皇帝面前东瞅西看。
御案前的龙椅旁放着小椅子,是榆锋特地给榆禾准备的,“坐。”
随即伸出手,露出骨节粗大,青筋有力的手腕,“禾儿也想望闻观切一番?”
话赶话到这,榆禾并起两指,圆润的指尖落在筋脉最突出处,模仿秦院判老神在在的模样,双眼眯成一条线,嘴角绷直,捋一把不存在的胡须。
“据我行医的经验,皇舅舅身强体壮,铜筋铁骨,龙行虎步,龙精虎猛……”
刚开头还正常,往后一听,榆锋赶紧抬手把榆禾欲喋喋不休念词的下巴阖上,“话本子少看。”
说罢,转头俯看下方的太子,示意元禄给人赐座。
榆怀珩正看得兴起,坐下后,略有遗憾地递出奏折,劳元禄呈给父皇。
两人顷刻间谈论起正事,榆禾支着脑袋,撑在御案上准备再次当话本子听。
可惜,他和之前一样,左耳进右耳出,根本留不住半点,不知第几回感叹文字还能组合得如此无趣。
这等逮捕贪官的大戏,怎的没有暗中潜伏,夜探私宅,悲惨遭遇,血海深仇,刀光剑影?轻描淡写就抓完了?
榆锋览阅折子里桩桩罪证的间隙,抽空瞥了眼,榆禾那红光金光齐闪耀的脑袋正一点一点低垂,酸胀的双眼不但没缓解,还添了些晕光。
元禄极有眼见儿力的上前,让拾竹扶着世子在下方的小书案上用些糕点,压低嗓音道。
“世子殿下,皇上知您要来,一早儿便吩咐下来,蒸得全是最新捣鼓的糕点,就等您来品鉴哪盘得头赏呢!”
御书房的糕点向来是比他瑶华院的出彩那么一些。
榆禾顿时精神饱满,高兴地拍拍元禄公公肩膀,大步跳下台阶,一阵风似的逃离御案,掠过太子,直奔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馥郁芳香,软糯又不失颗粒感。榆禾嘴里嚼得香甜,心情极好,半转身悄悄跟拾竹咬耳朵。
榆禾小声道:“你说阿珩哥哥是不是背着我去宫外勤修苦练变脸了?”
不久前,榆禾还在殿外廊间跟榆怀珩有来有往互揭老底。此时,殿中央立着,器宇轩昂,矩步方行,玉振金声的榆怀珩。
榆禾见一次便会感叹,人有两幅面孔,话本子没诓他。
正事已进入尾声,永宁殿无人会在皇帝议政时闲聊,榆怀珩自是将那点嘀咕听得一清二楚。
他凤眼微挑,略带趣味地睨他一眼。
拿着糕点的手微顿,榆禾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片刻。
榆锋阖上批复完的奏章,又招了招吃的嘴角沾满碎屑的榆禾,露出一个温和,但在榆禾眼里大事不妙的笑容。
榆锋道:“禾儿,你已十五,是时候入国子监进学。”
轰隆一声,榆禾如遭那晴天巨雷,右眼皮猛跳果然不是善事。
他刚想张口,就被堵回来。
“拖不了,珩儿八岁便进修,朕已格外放你悠闲玩耍七年。”
榆禾闻言,转转眼珠,飞快伸出两根手指,一脸坚定。
“皇舅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拔枫秀院的一棵草,一朵花,再也不烤池子里的名贵锦鲤吃,再也不躲在假山里,让整个院内的侍从侍女陪我玩捉迷藏。”
清亮,略显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内。
一条条罗列得堪比纨绔自传,榆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越讲,胸膛挺得越板正。
他敢作敢当,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榆锋无奈轻叹,这模样真不知是随了谁,“禾儿原也知道自己是个混世小魔王。”
话落,榆禾瞪大双眼,颤抖放下桂花糕,“皇舅舅,我可没在烤鱼的时候失火烧林啊!这称号太过了!”
榆锋沉默,瞥了眼旁边太子面不改色地忍笑,转眼回来正色说道:“工部尚书来的次数,快比他上朝还频繁。”
榆禾支支吾吾不再吭声,低头看脚尖。
到底是小孩心性,榆锋好笑地隔空点他,“再这样下去,朕的私库都要给小禾赔干净了。”
“皇舅舅,下次真的不去了。”榆禾嗫嚅道,低着头不敢看上方。
直至整个人被笼罩在高大的身影下,头顶传来轻柔的力道,“我还没真板起脸来,倒是禾儿先吓着了。”
榆禾如幼鸟归巢般投入榆锋怀中,后背轻缓的拍抚,使他拱着脑袋,不断在明黄的龙袍上蹭出凌乱一片。
“皇舅舅,我会好好用功,拿个头名回来给你看看!”
榆锋朗笑出声,也不在意衣袖褶皱,大手一握,就将榆禾拦腰抱坐在臂弯。
“有志气!元禄,吩咐下面布膳,今儿个先奖励我们未来旬考第一的小世子。”
元禄也笑着应声,只要小世子一来,永宁殿的氛围那是春暖花开,当差都得劲儿。
榆禾虽然很想问一嘴旬考是什么,但被御厨的晚膳吸引,胡大厨的师父,活脱脱的名招牌啊。
天色渐晚。
太子领着世子先行告退。
路上,踩着月色,榆禾悄悄落后两步,一个起跳趴在榆怀珩背上,双腿紧环他的腰。
榆禾闷声道:“臭阿珩,定是你跟皇舅舅提的进学之事!”
多年来的默契,榆怀珩早有预料,稳当地托住榆禾的大腿根,“没大没小。”
“那史官的折子都快把东宫淹了,父皇那更是如雪花般涌去,怎还需我开口?”
榆禾哼哼唧唧赖在榆怀珩颈窝,无精打采地想做最后挣扎。
榆禾道:“你是太子,你跟他们吵架,他们不敢打你。”
榆怀珩道:“是不敢,转天朝臣折子里,我们两名字直接并驾齐驱。”
腿也不用力了,榆禾整个人的力道都卸在对方身上,大叹口气,好不悲凉。
“好哥哥,你就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替小弟我挡去这灾。”
榆怀珩的脚步微顿,哭笑不得,把人往上掂了掂,跟着叹气。
“好弟弟,你确实该去国子监好好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