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今朝》 1、红珊瑚珠 暗淡的光线无力穿透帐内的每一处角落,留下大片模糊的阴影。 榆禾耳边不断传来柴火簌簌声,他疲惫地微微睁眼,角落里正对着的火光晃得他眼角酸涩难耐。 鼻尖不再是清甜如蜜的鹅梨香,榆禾被呛人的木柴味熏得喉咙刺挠,身下松软华贵的衾褥榻铺也被冷冰冰的石头板取代,他敢肯定,此刻背后皮肤定是磕出红印子来。 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使榆禾强忍刺眼光线,抬眼困惑地望着顶部眼花缭乱的图案。 整片布料中叠涂着繁杂的玉器图式和猛兽图画。 东南面绘着大量青铜器样式,甁身刻着的黑虎图腾粗矿凶猛,虎身布满歪曲扭斜的异域文字。 西北面的四足蛇,踩着火把缠绕在巨型蝴蝶的展翅周围。中心立着通体金色的孔雀,尾羽片片挺拔盛开,羽尖的宝石仿若一枚枚瞳孔在诡异巡视。 榆禾只看了几眼,无端感到冷汗蔓延全身。 即使榆禾没有赏丹青的丰富阅历,也能评判这些歪七扭八的通通为下等之作。 他拼命想要从石板床起身,逃离这四处古怪之地。 不知为何,没有被束缚的手脚却使不上力,身体也离奇缩水,重回孩童时期的三头身。 嗓子只是干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挣扎一番过后,门口传来两人的脚步声,直至外面所有人被屏退,才模糊响起交谈声。 “少君,王帐那边一切如常,未发现我们动作。” “继续盯着,不可掉以轻心。” 榆禾缓缓掀开一丝眼皮缝隙,只能瞄见灰青色的狼裘大氅,铜钱粗的辫发垂在背后,辫尾还缀着一颗红珊瑚珠。 和他百宝箱里头的宝石弹珠成色相差不大,一时间有点手痒想去拿。 只可惜,他如被点穴般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少君,恕属下僭越,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这些年,王上愈发对您的处事不满,从中周旋已是不易,现下又……” 被唤为少君的高大背影抬手制止跟从的话语。 正偷听得津津有味的榆禾,须臾间就对上一双碧眸,方才还背对他站着的少君现在已坐在床边无声看他,榆禾来不及再紧闭双眼。 怎料,眼皮陡然感触到温热的气息,掌心只微拂过榆禾的睫毛。 以轻缓的力道让他阖眼,伴随着衣袖扫过来的异香,紧绷的身体放松,陷入混沌之前,榆禾最后听闻极轻的。 “睡罢。” 榆禾猛得从锦榻里翻身坐起,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光亮的额头上。 他揪着衣领大口喘气,亵裤都堆到腿弯,细白光滑的小腿曝于微凉夜色中,莹润汗珠浅附其表面。 从梦境瞬间回到现实还有些恍惚,仿若当真是经历过般。 即使榆禾的动静很小,砚一打小训练出来的听力还是第一时间发觉,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赶来。 点上最远处的一盏灯,将绣幄撩开,系在榻梁的弯钩处。复而折回食案旁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殿下,可是梦魇了?” 榆禾伸手拽住砚一的衣袖,拍拍身侧的床榻,烛光投入圆润眼底,泛起蒙蒙水汽。 砚一了然,顺从地挨着边缘坐下。 榆禾就着他的手咕噜喝完一整杯水,喉间痒意才压下,微微发白的唇间盈润许多。 胡乱把脖间发丝抛去身后,露出雪白,骨骼分明的锁骨。 他仰起脑袋,砚一给他擦拭满头的汗水,鬓发细致被拢至耳后,捂着跳得些许猛烈的心脏,朝身旁挪去。 冰凉的双腿缩回锦被内,膝盖抵着砚一结实有力的大腿回温,榆禾小声张嘴抱怨。 “砚一,你不知道刚才我做了多可怕的梦,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营帐内,想起身还没有力气。” “就跟话本子里被下了软骨散般,手脚不听使唤,而且我还莫名缩小到只有两三岁的身体。” 说到此,榆禾低头看自己稍稍修长些许的手指,还好还好,不是梦里的小胖手。 年幼时,榆禾没少被皇舅母捏着手心手背肉,笑着讲小禾是个有福气的。就连皇舅舅也说,他让每一粒粮食都发挥至极,是大功一件,不浪费丁点。 砚一趁着榆禾摊开手,顺便将粘糊的手心也清理干洁。 殿下如今十五岁的手指仍旧保留软乎肉感,指尖粉润,骨节初显,不过确实匀称不少。砚一现今刚十六过半,九岁来殿下身边时没少听他念叨。 榆禾搓搓干爽嫩滑的掌心,更大幅度坐靠在砚一半个身子前,很是不爽地嘟囔。 “甚至让我睡的是石板床,又硬又磨人的!砚一,你快帮我看看,背上没留红印子罢?” 榆禾说着就背过去,跪坐起身,里衣一把掀至肩胛处,露出大片甜白釉般细腻的肌肤。 砚一迅速查看完,抬手将殿下的衣摆抚下,拿来被褥给他盖住,从脖颈兜到后腰。 “没有印子。殿下,入秋早晚凉。” 榆禾大松一口气,刚惊醒时的恍然也散了大半,悠悠然顺势靠坐在砚一身边,继续嘀咕。 “我还看到很多奇怪的图案,画着什么虎啊蛇啊孔雀啊,真真是四不像的。” “还梦见一位叫少君的,和他对面的人云里雾里不知在讲什么,然后他一伸手,我在梦里晕过去,睁眼就醒来了。” “可惜,我分明看清他的脸,现在却只有模糊的身影和碧色的瞳孔,不过,我若只对他有印象,那么他的样貌定是极俊的。” 听闻图腾和少君,砚一微蹙眉,不经意搭上殿下的手腕,脉象只有些惊惧,没有异常,但明日还需唤秦院判再来观望一番。 榆禾又想起那颗晃眼的红珊瑚珠子,正心生痒意,想拿点什么玩玩,就抓到砚一探过来的手,便顺势拉住不放,捏着他的指腹揉来揉去,极有兴趣。 殿下惯爱随时随地拾取些小物件玩赏,砚一掌心和指腹有不少练武留下的硬茧,榆禾时而晚上不想睡,拉着他闲聊时最是爱摸。 没有玉石的清润平滑之感,粗糙磨砺与柔软凝脂相碰,触感新奇,榆禾乐在其中。 摸着熟悉的硬茧,榆禾飘浮的心渐渐安定,梦到底是梦,他怎么可能在砚一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 砚一以为他还沉浸在梦魇中,空着的手抬起,轻拍着少年单薄的背部。 “咦?”榆禾抿嘴道:“舌尖怎么突然开始泛苦味,好像梦里被迫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难不成是迷药?可我现下都醒了,应当是错觉罢?或者纯粹是受惊所致?” 榆禾正舒服地享受安抚,背上的手却略微停顿,他转眼望向身边,“砚一?砚一?是不是太困了,那快去歇息罢,让拾竹来陪我也是一样。” “抱歉殿下,不该走神。现已寅正,可要用些什么?”砚一瞬间恢复原状,暗怪自己失态。 榆禾先前还不觉着,现在听砚一念叨,肚子便有些空落落,瞳仁亮起星光,兴致昂扬点起菜来。 “正好压压苦味!我在梦里闻着烤羊肉的香气,想吃羊肉馅的炸饼,还想吃鹿肉糜蒸蛋,松瓤鹅油卷……” 砚一自是应好,帮殿下掩好被子,利落下床吩咐准备吃食。喊来今夜不当值,歇在偏院内的拾竹陪世子闲聊。 榆禾作为已故长公主的嫡幼子,上头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兄长榆秋。 皇帝舅舅对他和长兄殊锡频频,皇后舅母也极为疼爱,不忍他们孤零零住在公主府,收拾出南面的瑶华院给他们居住。 不过阿秋兄长现已十八,被封为安定郡王,正式袭府,不宜再居后宫,院落内便只留下榆禾。 原本榆禾也到了移居外府的年纪,但兄长自请去封地巡视,不在京中。这一来,皇舅母更是不舍放手。 皇后担忧榆禾年幼,离了哥哥生出不自在,特令院落内的下人好生侍奉。 榆禾不习惯一院落宫女侍从的阵仗。 他在院内用落叶堆雪人玩,不出半个时辰,整个景福宫上上下下全知晓了。隔天还能听见侍女侍从们撒扫时互相提点,那颗大桃树底下可不能清理,小世子玩得欢呢。 大大影响世子的形象啊!榆禾红着脸无声呐喊。 因此,寝院内便只有侍从拾竹和砚字辈的暗卫,其余下人都留在前院。小厨房更是轮流待值,确保世子随时都能吃上口热乎的。 那厢的小厨房已然亮起微光。 榆禾小时候常蹭皇舅舅的膳食,口味无形中养得贵气,食材一尝便知好坏新鲜与否。 御赐跟来瑶华院的御膳房胡大厨,每天清晨就会开始准备一系列高汤,世子吃得开心,他干活都有劲头。 这边一听世子贴身侍卫报来的菜单,胡大厨面上仍旧是热络的笑意,暗自咂摸着大早上吃这些是油了点。 当然,他也不敢胆大包天教育主子,他们身为宫内厨子的首要本领就是学会搭配,让主子们吃到满意的同时,也吃得舒心。 这些食材本就备得充足,几个锅同时大开,没一会儿小屋内就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砚一倚在门框,边盯着整个厨房的动作,边沉思殿下奇怪的梦境。 胡大厨早就见怪不怪,也没有被伺察的拘束。 这还是圣上的口谕,着砚一仔细分辨各类食物是否会相克,虽然他们大厨也有着丰富的经验,但毕竟谁也不敢拿精贵的世子殿下试错。 半柱香的功夫,小厨房内陆续摆满几盘吃食,还配上解腻的秋梨酸梅汤,清口爽脆的酸黄瓜丝,一小碗撒上葱花的馄饨汤,来调和荤腥的油腻。 眼见各类准备齐全,砚一收回思绪,既稳又快地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回到院内。 2、沉迷俊男之色 榆禾早已在拾竹的伺候下,洗净手,坐在食案前望眼欲穿。 见到砚一快步端盘走来,亮着眼睛,伸手抓来一只炸饼啃,唇瓣油光明亮。 油炸面食的酥脆,配上酱汁浓厚的羊肉香,鹅油的脂肪随着层层饼皮炸开,再就上一口嫩滑的蒸蛋。 满足得扬起脸颊,食物带来的滋润充盈身心,那奇怪的梦境彻底抛到九霄云外。 胡大厨做的量,向来是比主子的胃口稍多一些。 榆禾招呼着砚一和拾竹坐下来一起吃,在荣国最尊贵的世子这里,私底下从来没有规矩一说。 更何况,他这边吃得香喷喷,身后站两个人只能闻闻味儿,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大口张嘴。 连皇帝都不置喙,谁还会闲言?倒是有过御史上书碎语,皇帝三两拨千斤就打发了去,怎也挑不出错。 砚一和拾竹自是习惯殿下的亲和性格,二话不说就坐下,左右围着殿下陪吃。 榆禾十分认可饭就是要大家齐在桌边同吃才更美味。况且人多,能尝的菜品也能更多样,完全可以放心敞开点菜,不用纠结取舍。 几年的同食下来,砚一和拾竹俱清楚哪些是世子意犹未尽的,哪些是已经尝够不会再动。 “殿下,先前明芷姑姑留意到这边动静,差人来问过可是世子殿下有不妥,我如实回复,和鸾院那边大概辰时是要请御医来看看的。” 拾竹吃饭很快,通常榆禾才吃到半个炸饼的时候,人已经在喝消食茶水。砚一倒反过来,平时来无影去无踪,进食则细嚼慢咽。 榆禾正吃得欢,闻言愣住,腮帮子的节奏都慢下。 联想到秦院判每每在自己吃撑后解针囊,行云流水上手施针的画面,默默打个寒颤。 接过拾竹递来的软帕,快速把嘴角的油光擦去,多用两颗澡豆净手,俱是以玉兰和杏花磨粉掺入的,能在手间余香甚久。 榆禾使劲嗅指尖,只留存淡淡花香,安心得端起手边的酸梅汤浅饮,希望他能在这个时辰内就消化完,不行他就抓紧在院内跑两圈。 “等秦院判来之前,火速把这些都撤下去,再点些琼脂香散散味,可不能让他得知我大早上吃这些油腻的,否则就是耳朵和手腕双重折磨!” 语毕,榆禾风风火火窜出寝殿,绕着院内最大圈散步消食。 拾竹知晓殿下最怕针灸,今晨又是秦院判看了要吹胡子瞪眼的的丰盛早膳,为殿下能免遭一次孩童圣手的关照,这才在进食时特意提及这事。 砚一也正好用完,和拾竹把食案上面的残羹清理掉。榆禾中途又回来,抓着两人一块灌杯消食茶,秦院判眼睛可尖,他们仨是一条船上共同被审视的关系,谁也不许露出马脚。 皇舅母宣人的速度比预料中早,榆禾这儿才匆匆遮掩好,秦院判后脚就踏入正院。 榆禾还掩耳盗铃般含颗酸梅,但秦院判行医多年,只一眼就能看出此类小把戏。今日世子殿下知节制,所进不多,他也就不亮针囊吓唬人了。 简单诊脉完,秦院判开了副平心静气的安神汤,榆禾满是藏不住的笑意,真诚挥手,让秦院判慢走,完完全全就是偷吃成功的得意。 拾竹微微侧身挡住秦院判的炯然目光,以防他来个回手掏针。 砚一上前送秦院判离开,等人走出院落不见药奁边角后,榆禾立刻蹦起来嚷嚷。 “拾竹!我们以后早上再也不用清汤寡水了,这点荤腥还是可以让秦院判针下放人的。” 这话着实冤枉,胡大厨就算是熬碧梗米粥都是要舀高汤,切肉糜,放菌类的。 盖因上个月,朝廷收到地方上贡,品质极佳的紫驼之峰甫一上桌,榆禾便下筷大半盘,皇舅舅见他无半点空闲注意别的菜,便将剩余的驼峰肉都送来他院落的小灶台。 皇舅母也是从不拘着他的膳食,时不时召人来和鸾院一起进膳,榆禾充分展现胃口好的感染力,舅母经常会陪着他多用几口。 直到某天半夜里,榆禾吃撑积食,闹了一场人仰马翻,瑶华院灯火通明一宿。帝后这才心有余悸地开始叮嘱人控制饮食。 拾竹从特意留下的小匣中,端来两块山楂奶糕,蒸得松软易抿,酸甜可口。世子先前所进得少,待会定要补觉,不吃饱大概是要中途饿醒。 “殿下只要不再吃撑,秦院判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榆禾不想再弄脏手,便低头就着拾竹的手咬,思来想去决定。 “下次吃撑,我定能忍住不喊疼。” 拾竹把余下的奶糕中的山楂酱剔除大半,殿下第一块觉得酸甜适中,等到第二块就嫌酸涩。 “殿下,一个月前那次,没到半刻钟您就开始嚎哭。” “下次定能撑到一刻钟。” 半点不介意拾竹的揶揄,榆禾信心满满地一口吃掉空空的奶糕壳。 七岁那年,他在看娘亲所书的日注时,迷上爬树摘果,挑选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偷偷跑出瑶华院,来到提前踩点的杏树下,刚吭哧爬上,坐在粗树枝头就围观了一场欺凌侍从的戏码。 杏子也不摘了,榆禾想起日注中的话,善待下人,能帮则帮,救不了的也不必苛责自己,他能助人一时,护不到一世。 榆禾打量那时的局面,能救,而且皇舅舅正巧让他挑个贴身侍从跟着。 拾竹刚来院内当值时,榆禾总怀疑他脑袋要低到布鞋面上才肯罢休,一口一个小的惶恐听得他都噎住。 好在,他坚持不懈地念经式熏陶下,拾竹当真如竹一般挺立起来,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同他玩笑几句。 榆禾对此非常满意,行侠仗义,功德一件。 寝殿内,榆禾打了个哈欠,现在肚子里暖洋洋的,半夜没睡好的困顿全涌上来,眼皮莫名又感受到余温,那双宽大粗粝的掌心兼具烈日与清风,很是令他安心。 拾竹取来牙粉铜盆,榆禾半阖眼,全靠拾竹说一句,他动一步,迷糊洗漱完,等拾竹解开他的外袍,彻底卸下精神,骨碌钻进被褥,脑袋陷进软枕内,昏睡前还不忘挥挥手,让拾竹也去眯一会。 拾竹觉少,退到外间。 殿下自从某天半夜一脚把他从床边矮榻踹下去之后,夜间就不让人在旁值守了。 砚一还保证过,以殿下的力道,他肯定稳如泰山。殿下那时瞠目结舌,红着脸把他们俩推到外间榻铺,羞恼地威胁不准反抗世子命令。 其实是榆禾诧异于自己睡姿居然如此不老实,唯恐再度发生什么丢脸的事,必须杜绝。 一觉睡到午时末,神清气爽的榆禾在榻上愉快翻滚,拾竹在外间快步进来,“殿下,可是醒了?” 榆禾扑腾坐起,懒洋洋伸展四肢,睡饱后,精致的小脸白里透红,“起了起了,几时了?” 拾竹将两侧床帘全部束好,用温热帕子为殿下净脸,“快要未时。” “都这么晚了?”榆禾有些惊讶,原本只想小息一会就去给皇后舅母请安,天未亮就为他劳心,怎么也要去让长辈安心。 结果完全低估自己过好的睡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扶着拾竹的手臂,跳下榻,跑到镜台前坐好。 “皇舅母肯定念叨好几回了,得赶紧去一趟才是。” 拾竹打开台上的妆奁,一枚枚精致华贵的发冠排排呈现。他站得笔直,殿下不喜坐在没有背部支撑的矮凳上,总要靠着他才肯耐心梳洗。 “殿下不用担心,先前我已禀告明芷姑姑殿下的情况,皇后娘娘嘱咐殿下好好休息,不必匆匆过去。” 瑶华院在景福宫的正南面,离正院和鸾院的距离不远。坐北朝南,景色宜人。 前两年,皇舅舅还派人在院内栽种一颗进贡来的桃树,算算日子,他快尝到新鲜采摘的桃子了,还有光明正大爬树的理由。 “殿下今日想用哪顶发冠?” 榆禾天生秀气,羊脂玉般的圆脸玲珑可爱,瞳如琥珀,睫似鸦羽,喜时弯眼如月牙。 皇舅母第一眼瞧见他就欢喜,库房里许多赏赐的或是进贡的珠宝首饰,总要差人打磨各类发冠、项饰、腰饰和佩饰,如流水般送入瑶华院。 皇舅舅每每见他叮珰琳琅跑来,打趣完他是个能移动的妆奁,也是要再亲手添点东珠之类的饰品。 也不知是否因为没把玩到红珊瑚珠的遗憾,榆禾一眼就看中由红珊瑚珠和金丝编制的发冠,他弯起眉眼,抬手一指,懒洋洋倚在拾竹身上。 “这顶好像从未戴过。” “这是昨日珍藏库那边刚进奉来的,红珊瑚在近几年里珍品难寻,据献礼的地方官道,他辗转几名富商之手才觅得。珍藏库那边的匠人估摸着很适合镶嵌在发冠上,便打磨完就着人送来给殿下过眼。” 拾竹从妆奁中取出灼灼似金似火的发冠,轻缓利落地握住青丝,墨发与金冠相束,摇曳生姿。 耀眼的红润光芒衬得榆禾的两颊柔软潋滟,金色洒落进流光的眼底。 还有些与之相配的赤玉、红翡和玛瑙,拾竹一并取来用作组佩。 绯色衣袍明艳华贵,束腰带上挂着一枚香囊,以金丝缝制,金线绣制一尾栩栩如生的赤鲤和一簇红莲稻花,正是榆禾两字的寓意衍生。 榆禾满意地凑在镜台前来回打量,透过这颗炽烈鲜明的玛瑙,他好似在镜中再度看见那位少君,轮廓分明的脸庞,峻直之鼻,深邃眼眶,额外摄人的碧眸。 直至被拾竹晃醒,榆禾仍有些恍然,窗外阳光刺眼,应当不是梦了,难道他如此喜欢梦境中这张脸,到念念不忘的地步了? “殿下?没事罢?怎的盯着镜子直发愣啊,要不还是再请秦院判来看看罢。” “不用不用!只是睡多了还没清醒罢,不劳他老人家大驾了!等会去外头吹吹风便好。” 榆禾即刻按住拾竹准备出门唤人的举动,秦院判来了他怎么说?沉迷梦境中的俊男之色不可自拔吗?这可不行!太丢脸了! 3、一天念八百次 穿戴整理完,榆禾一路清脆玉珠叮咛声,脚步轻快地跑去和鸾院。 大宫女明芷早已在此等候,娘娘猜测小世子差不多时辰该醒了,便遣她来院门候着。 刚念着就听到耳熟的声响。 榆禾道:“明芷姐姐,小禾来给皇舅母送茶点了,舅母还未午睡歇息罢?” 明芷快步迎上跑来的世子,她是皇后的陪嫁侍女,早已过了花信年岁,步入三十,也就只有世子逢亲近之人,嘴如浸蜜糖。 “小世子安,娘娘今日个说风头正好,在院子里赏花呢,现下碰巧缺小世子这一屉糕点。” 语毕,明芷接过后头拾竹提着的食盒,在前侧给世子带路。 皇后祁氏还未见到人,便听到榆禾神采奕奕的说笑声,提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下。 榆禾翘着尾音,卖乖道:“舅母!小禾今日不小心睡过头了,特地让胡大厨拿出他看家本领,经过我严格的品质挑选,才得这么一提盒点心,舅母尝尝看好不好吃?” 祁氏先拿手帕擦擦榆禾额间的细汗,打量他的面色确实白里透红,这才欣慰地边笑边接来小禾眼巴巴举着的南瓜金团。 皇后柔声道:“你啊你,早间又吃重油腻的了,是也不是?” 榆禾鼓着脸颊,说道:“舅母,小禾正长身体嘛,而且舅母不是最喜捏禾儿的软乎肉的?” 他撒娇的功底已经是手到擒来,漂亮圆眼眨啊眨,软软语调浸润耳边,没有长辈不吃他这一套。 果然,皇后听闻便满是疼爱地拍拍榆禾拉她衣袖的手背,亲近地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不厌其烦地叮嘱,不能再像那枫秀院池子里头的锦鲤,进食得不知深浅。 两人谁也没提梦魇之事,榆禾不想让皇舅母再度操心,祁氏也不想让小禾被噩梦所扰。 一个话匣子关不上使劲叨叨,一位吃着糕点看他显摆起华丽的装扮。 祁氏都有一瞬被这身红光晃眼,拉着小禾的手叮嘱一番过后,便让他去吵皇帝的眼,“皇上先前派人来看,让你睡饱了去找他。” 榆禾也是活灵活现,从秦院判那学来的腔调,拉着皇舅母的手念完养身经,才又一路叮当作响跑去永宁殿。 皇后捧着茶杯慈爱地看榆禾蹦跳着走远,“这孩子,机灵劲足着呢。” 明芷在后头接话,“世子殿下最怕让娘娘忧心了。” 皇后轻叹着放下茶杯,回想起那孩子的梦境就犯愁,也不知这隐患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根治。 “那年他才那么点大,刚回来时,滴水都喂不进,本就饿瘦的小脸更是不留丁点肉,下巴尖得让人看一眼便心酸,也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 皇后用帕子轻拭眼角,“本宫愧对长姐,现如今都未将小禾养圆润,反倒还引起易积食的症状。” “娘娘,世子殿下福泽深厚,定能度过难关。”明芷安慰道。 再多愁思也无济于事,反倒容易被小禾看出端倪。皇后平复心绪,由明芷扶着回寝宫歇响。 大荣皇宫内殿宇重重,廊腰缦回,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榆禾年幼入宫时,新鲜得不行,视线不自觉被奇花异石吸引,脚步也跟着往旁走。 榆秋眨眼的功夫,身侧的小禾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酷夏时节惊得他冷汗涔涔,内疚不已,后悔他没有牢牢牵住幼弟的手不放。 生来沉静的脸庞掩饰不住的慌乱,在周围一片楼阁里来回奔找,注重礼仪举止的人,首次破宫规,大声喧哗。 好在他们当时离国子监不远,正巧碰见二皇子从太学下课,在一处假山旁遇到蒙头乱转悠的榆禾。 榆禾从小便有奇怪的理论,好看的人必然是好人。望见身长八尺,面冠如玉的人走近,奇石鲜花都丢至脑后,跑过去一把拽住来人衣袍角,甜笑着只会夸好看。 见到弟弟平安无事地回来,榆秋才感到烈阳当空的热度,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以后每逢带幼弟出门,都会寸步不离,看得紧紧的。 这回,榆禾去永宁殿的路上,也是赶巧瞅见熟悉的身影,不急不慢的步伐开始加速往前冲。 年前,二皇子榆怀珩已荣升为东宫太子,龙章凤姿犹如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威严缓显,远远看去,便是渊渟岳峙的身影。 榆禾五岁时和兄长同住进景福宫,榆怀珩当年十二,正是太学课业繁重的时候。 榆秋从小见他便是是一板一眼地规矩行礼,谈吐不凡,他想说点稀疏平常的话都不好开头。榆怀珩深感再交流几句,两人便能就地论赋。 还是见谁都乐呵亲近的榆禾更让人解乏。他原本抱着逗趣的心思照拂,还被母后敲打过几句,榆怀珩过耳不过心,怎料四年相处下来,潜移默化地上起心。 去年年底,立储风声四起,榆怀珩不以为然,他从未觊觎过那个位子,更何况还有嫡长兄榆怀峥在军中历练,曾获战功,论嫡论能,怎也不会是他。 皇后大抵是知晓什么,唤他来量体裁衣时,闭门说些体己话。 “珩儿,母后是了解你的,知你无意。但峥儿他只热衷于马背,恨不得年年泡在军营里头,自己的府邸都不回去,想想我就头疼得慌,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亲也不娶,真是愁人。” “你四弟怀延是个寡言的,三弟怀璃气性又大。再者,真落到这两位头上,你我的日子定不会维持现状。而且,你就真能放心,小禾在他们俩眼皮底下讨生活?” 那两位弟弟到底是藏拙,还是故作张扬,他都还未看透,到底是不放心的。 归根结底,还是父皇子嗣太少,选来选去竟是轮到他这儿。这些年按部就班,入太学,进户部,如今又挑太子大梁,榆怀珩默默揉肩,责任沉重啊。 他从远处就听见悦耳的玉佩声,刚回身,面前就扑来个人影,张开双臂将其扶住。 待榆禾站稳,太子十年如一日,半蹲下来给榆禾抚平跑得乱翘的发丝,束正的发冠霎那间就变得歪斜,颇有喜感。 榆怀珩疲惫的眼睑染上笑意,手滑至下方的脸颊软肉,满足地掐完才直起身,抬手唤来拾竹整理。 顶着榆禾满脸就知道你又在破坏本世子美貌的神情,榆怀珩眉色怡然,眼尾上挑,牵着重新束好精致发饰的小少年往前走。 “小小男儿郎,怎如此爱美?”见榆禾鼓着脸不吭声,榆怀珩像是忆起什么趣事般轻叹。 “先说好啊,你太子哥哥现如今在外当差,可不能顶着花脸上值。” 自十七岁从太学结业,榆怀珩已在户部历练两年。 当年榆怀珩下学,每每都要绕路去瑶华院揉搓一顿全身软乎的榆禾,听到软乎声求饶,才哼着曲儿,折回自己院子书写课业。 直至有次,不巧撞上刚打扮的锦缎缠身,珠翡盈头的榆禾。 听闻是母后午间索然无趣,刚好珍藏库送来新季度的珠宝,便唤来榆禾梳妆给她逗闷。 从此,榆禾热衷于打扮成环佩叮咚的彩凤,逢人就要展翅炫耀,整张小脸开心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兴许是习惯成自然,当榆禾在他面前转圈开屏时,还是诚实地伸手,揉乱他的发髻,松散的发丝与金线珠玉交缠错绕。 榆禾顿时瞪圆眼,不可置信,快步转身,跑去跟他母后告状,诉说天大的冤屈。 第二天竟出奇地来接他下太学,刚瞧见他,就嗖得奔过来,亲亲热热黏过来贴他的脸。 他当时还难得良心不安,准备回去就开私库,让小禾亲自挑。 结果热情小禾硬是拽着他站在门口东拉西扯,绝口不提回宫。 直到身后的福全憋着笑提醒他,才知道这个记仇的小家伙印了个墨汁手印在他脸上。 难怪周围人都恨不得离他们万丈千里,隐约还能瞥见各个颤抖绷直的背影,疯狂加速的步伐。 唯有他那个烦人三弟,猖狂地在他面前笑到直不起身。 未料,被榆禾视为认同他的丹青大作,知音般拍拍榆怀璃的肩膀,留下个突兀的黑手印。 榆怀璃顿时怔住,甩了衣袖就大步离开。 思及此,当太子还是有好处的,小禾玩闹起来怎么也要顾忌点,给他留几分脸面。 在户部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脑仁瞬间神清气爽不少。 “可是要去父皇那?”现下,榆怀珩也正要去禀告贪墨案的审查结果。 “要去。皇舅舅那正好有朱砂笔,太子哥哥,今天我们换个颜色罢。” 榆禾转转眼珠,打起皇舅舅批注奏折的朱砂的注意,正好还有现成的毛笔,他不用再糊手上,两全其美。 “……还不如去母后宫中要盒胭脂呢。”榆怀珩点点他的额角,随口讲句玩笑。 却越发觉得榆禾眼冒亮光,活脱脱一副听到好建议的高兴。 他轻咳一声道:“时辰不早了,别让父皇等急。” 见榆怀珩先步退让,榆禾得意地哼哼出声,又蜜里调油地贴过去絮叨梦魇。 “阿珩哥哥,当时我第一眼见他的感觉,就觉得俊帅非凡,英姿飒爽!” 听完特征与蛮族高度相符的梦境,愉悦的眼神凝滞,榆怀珩暗中打手势,墨一自会去调查最近接触世子的人事物。 榆怀珩道:“嗯,现在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了?” 榆禾笑弯眉眼,歪头看他,环佩轻脆作响。 “你要是想听,我自告奋勇,肯定将你院内那只葵花凤头鹦鹉训好,一天念八百次太子哥哥。” 平静的脑仁刹那间复又嘈杂,榆怀珩止步揉额。 榆禾笑到直不起腰,左右晃悠还要随时拽一下身边人站稳,片刻,脸颊肉就被擒住。 “有你一只,够我烦的了。” 4、冲冠一怒为小弟 永宁殿。 司礼监一等内监,元禄,候在门口多时,远远瞧见人影走近,忙快步迎上前,垂首恭敬行礼。 元禄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上正在前厅。” 太子抬手让福全在这等他。 榆禾扭头看看拾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玉指一下一下轻戳榆怀珩的侧腰,太子哥哥侧眉睨他,便点了拾竹随侍进殿。 榆怀珩道:“劳公公带路。” 宽大手掌牵住榆禾,榆怀珩不疾不徐步入殿内,双眼直视前方,步调平稳,两人的侧影始终重叠。 榆怀珩低声道:“怎么,担忧在永宁殿门口,还有不长眼的敢苛待世子侍从不成?” 榆禾笑眯眯伸出另只手环住榆怀珩的手臂,温热的身躯贴在微凉的绛色外袍上。 很是有理道:“在殿外吹风哪有进殿舒服。” 先前,砚一送秦院判出院后,领着人到假山后方,简略复述殿下的梦境特征,对方也露出和他同样凝重的神情。 榆锋坐稳皇位之后,长公主自请领命去南边剿匪,他还曾劝说过区区山匪,不需威宁大将军亲至。 可长公主不爱拘束于京中,再加上不为更是破天荒提出要跟她同去。 自她生下幼子之后,不为仍旧是那副平淡面容,道一句缘尘已了,此后闭关清修,不再出世,欲彻底两断。 喜出望外的长公主当即拍板,不露风声地带着不为和幼子,全家南下郊游。 榆秋当时八岁,正好进国子监,听闻后意在留家,课业不可误。 长公主只能遗憾送小古板进宫住段时日。 未曾想山匪与边境之外的蛮族勾结,长公主带兵误入瘴气山林,遭敌方诡计,其携幼子相逼。 两难境地,她决然率领亲兵以百敌千,与蛮族士兵同归于尽,阻断整个突袭进犯。 消息传回京中,历来温睿宽和的皇帝榆锋雷霆震怒,手边的镇纸一碎两半。 大皇子榆怀峥奉命支援。 路程遥远,即使昼夜不停,快马加鞭也为时已晚,与残留的蛮族交手几回,对方竟毫不恋战,退居于原位。 榆怀峥带亲信,在残破的营地角落,只找到长公主身边的暗卫书二和榆禾。 长公主身故,不为大师失踪,书二受重伤濒死,小世子昏迷不醒。 榆禾回京后,诊断出南下记忆丢失,身中奇毒,平日里与常人无异。 只因毒性潜藏于身,待到十八岁那年,会将经年累月的毒素从源头蔓延至五脏六腑,一应俱发。 多年来,榆锋不动声色派人前往各地打探,搜罗来的能人异士,明面上借着给世子做地方特色小吃的由头进宫,暗中寻时机把脉。 榆禾对这些时不时冒出的江湖人士大有好感,他断定皇舅舅在暗中搜集各大门派的秘籍,一手当皇帝的同时,还有称霸武林的雄心。 因此,他很愿意当这个幌子,说不定还能混个武林第三的名头,那可太威风了! 可惜,中原的江湖中人,大都束手无策,唯有一两位早年间前往过南蛮,猜测其中一味毒很可能是瘴气山林中的黑尾草。 威勇将军之子,沈南风,榆秋在国子监时的好友,曾在一次南下办差中发觉几个蛮族暗探,一路尾随数天,得知几人提过此草。 对方太过谨慎,他几番探听都无功而返,在一次摸到突破口之际,不慎暴露行踪,当机立断派亲卫速回京中递信,自己则在撤退过程中被逼至崖边。 沈家世代为军,有祖传秘药,专门防止被敌军俘虏后陷入昏迷而说出重要军情。沈南风毅然服药,转身跳入悬崖。 得信后,榆锋派人来寻,皆未发现身影,崖底有一条不深的河流,水流较急,但地势平缓,生还几率仍存。 榆锋从榆秋记事起就有些担忧,他眉眼酷似长姐,张口闭口却是大道至简,古板端正的神态让榆锋忧心忡忡,怕他跟他那秃驴爹一样,不知何时就要出家。 看到榆秋生平第一次长跪殿内,任性提出自请南下调查并寻人。 榆锋一时间庆幸大外甥不会出家,一边开始愁大外甥貌似是断袖。 最后还是放人去了,对外说是安定郡王去封地巡视。 这边,榆禾进殿,看见砚一和秦院判都在榆锋身侧候着,他知晓砚一隔几日就要找棋一考校,在永宁殿出现很是正常。 榆禾担忧道:“皇舅舅,可是身体不舒服?” 榆锋向来没有每天请脉的习惯,榆禾从小住宫内,甚少见到皇舅舅宣御医看查龙体,多是宣来给他瞧小毛小病。 察觉榆禾着急,榆锋甚感欣慰,笑着抬手招他来身边。 榆禾松开手中的衣袍,榆怀珩也收回手,弯腰行礼。 太子刚起身,世子已经三两步跑去大殿上方,凑在皇帝面前东瞅西看。 御案前的龙椅旁放着小椅子,是榆锋特地给榆禾准备的,“坐。” 随即伸出手,露出骨节粗大,青筋有力的手腕,“禾儿也想望闻观切一番?” 话赶话到这,榆禾并起两指,圆润的指尖落在筋脉最突出处,模仿秦院判老神在在的模样,双眼眯成一条线,嘴角绷直,捋一把不存在的胡须。 “据我行医的经验,皇舅舅身强体壮,铜筋铁骨,龙行虎步,龙精虎猛……” 刚开头还正常,往后一听,榆锋赶紧抬手把榆禾欲喋喋不休念词的下巴阖上,“话本子少看。” 说罢,转头俯看下方的太子,示意元禄给人赐座。 榆怀珩正看得兴起,坐下后,略有遗憾地递出奏折,劳元禄呈给父皇。 两人顷刻间谈论起正事,榆禾支着脑袋,撑在御案上准备再次当话本子听。 可惜,他和之前一样,左耳进右耳出,根本留不住半点,不知第几回感叹文字还能组合得如此无趣。 这等逮捕贪官的大戏,怎的没有暗中潜伏,夜探私宅,悲惨遭遇,血海深仇,刀光剑影?轻描淡写就抓完了? 榆锋览阅折子里桩桩罪证的间隙,抽空瞥了眼,榆禾那红光金光齐闪耀的脑袋正一点一点低垂,酸胀的双眼不但没缓解,还添了些晕光。 元禄极有眼见儿力的上前,让拾竹扶着世子在下方的小书案上用些糕点,压低嗓音道。 “世子殿下,皇上知您要来,一早儿便吩咐下来,蒸得全是最新捣鼓的糕点,就等您来品鉴哪盘得头赏呢!” 御书房的糕点向来是比他瑶华院的出彩那么一些。 榆禾顿时精神饱满,高兴地拍拍元禄公公肩膀,大步跳下台阶,一阵风似的逃离御案,掠过太子,直奔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馥郁芳香,软糯又不失颗粒感。榆禾嘴里嚼得香甜,心情极好,半转身悄悄跟拾竹咬耳朵。 榆禾小声道:“你说阿珩哥哥是不是背着我去宫外勤修苦练变脸了?” 不久前,榆禾还在殿外廊间跟榆怀珩有来有往互揭老底。此时,殿中央立着,器宇轩昂,矩步方行,玉振金声的榆怀珩。 榆禾见一次便会感叹,人有两幅面孔,话本子没诓他。 正事已进入尾声,永宁殿无人会在皇帝议政时闲聊,榆怀珩自是将那点嘀咕听得一清二楚。 他凤眼微挑,略带趣味地睨他一眼。 拿着糕点的手微顿,榆禾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片刻。 榆锋阖上批复完的奏章,又招了招吃的嘴角沾满碎屑的榆禾,露出一个温和,但在榆禾眼里大事不妙的笑容。 榆锋道:“禾儿,你已十五,是时候入国子监进学。” 轰隆一声,榆禾如遭那晴天巨雷,右眼皮猛跳果然不是善事。 他刚想张口,就被堵回来。 “拖不了,珩儿八岁便进修,朕已格外放你悠闲玩耍七年。” 榆禾闻言,转转眼珠,飞快伸出两根手指,一脸坚定。 “皇舅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拔枫秀院的一棵草,一朵花,再也不烤池子里的名贵锦鲤吃,再也不躲在假山里,让整个院内的侍从侍女陪我玩捉迷藏。” 清亮,略显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内。 一条条罗列得堪比纨绔自传,榆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越讲,胸膛挺得越板正。 他敢作敢当,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榆锋无奈轻叹,这模样真不知是随了谁,“禾儿原也知道自己是个混世小魔王。” 话落,榆禾瞪大双眼,颤抖放下桂花糕,“皇舅舅,我可没在烤鱼的时候失火烧林啊!这称号太过了!” 榆锋沉默,瞥了眼旁边太子面不改色地忍笑,转眼回来正色说道:“工部尚书来的次数,快比他上朝还频繁。” 榆禾支支吾吾不再吭声,低头看脚尖。 到底是小孩心性,榆锋好笑地隔空点他,“再这样下去,朕的私库都要给小禾赔干净了。” “皇舅舅,下次真的不去了。”榆禾嗫嚅道,低着头不敢看上方。 直至整个人被笼罩在高大的身影下,头顶传来轻柔的力道,“我还没真板起脸来,倒是禾儿先吓着了。” 榆禾如幼鸟归巢般投入榆锋怀中,后背轻缓的拍抚,使他拱着脑袋,不断在明黄的龙袍上蹭出凌乱一片。 “皇舅舅,我会好好用功,拿个头名回来给你看看!” 榆锋朗笑出声,也不在意衣袖褶皱,大手一握,就将榆禾拦腰抱坐在臂弯。 “有志气!元禄,吩咐下面布膳,今儿个先奖励我们未来旬考第一的小世子。” 元禄也笑着应声,只要小世子一来,永宁殿的氛围那是春暖花开,当差都得劲儿。 榆禾虽然很想问一嘴旬考是什么,但被御厨的晚膳吸引,胡大厨的师父,活脱脱的名招牌啊。 天色渐晚。 太子领着世子先行告退。 路上,踩着月色,榆禾悄悄落后两步,一个起跳趴在榆怀珩背上,双腿紧环他的腰。 榆禾闷声道:“臭阿珩,定是你跟皇舅舅提的进学之事!” 多年来的默契,榆怀珩早有预料,稳当地托住榆禾的大腿根,“没大没小。” “那史官的折子都快把东宫淹了,父皇那更是如雪花般涌去,怎还需我开口?” 榆禾哼哼唧唧赖在榆怀珩颈窝,无精打采地想做最后挣扎。 榆禾道:“你是太子,你跟他们吵架,他们不敢打你。” 榆怀珩道:“是不敢,转天朝臣折子里,我们两名字直接并驾齐驱。” 腿也不用力了,榆禾整个人的力道都卸在对方身上,大叹口气,好不悲凉。 “好哥哥,你就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替小弟我挡去这灾。” 榆怀珩的脚步微顿,哭笑不得,把人往上掂了掂,跟着叹气。 “好弟弟,你确实该去国子监好好念书了。” 5、他瓢瓢都饮 晚膳用得丰盛,大抵是皇舅舅为哄他念书,整张八仙桌上就没有他不爱吃的。 榆禾平躺在软榻上,嘴里含着消食乌梅,美滋滋揉着肚子。 转念想到,国子监卯时上课,他最迟寅时正就要起。 惯爱睡到日上三竿的榆禾惨叫出声,蹬着腿在空中乱踢。 砚一和拾竹都候在榻边,知晓今夜殿下定是要闹腾的。 榆禾眼泪汪汪地翻坐起身,双手往前拽,豆大泪珠在一玄墨一石青的布料上晕开,真真是伤心至极。 “砚一,拾竹,卯时啊!我何曾这个时段清醒过?你们说,若是跟皇舅舅提,只去午时后的课,皇舅舅能同意吗?” 砚一话少,拾竹只得扮红脸,戳破殿下美好的幻想,“应是不行。” 榆禾松开手,仍由身体重落回去,滚几圈摸到锦被,闷头一钻,“我睡了。” 榻上的鼓包散发蔫巴的气息。 拾竹见招拆招,继续道,“殿下,听闻国子监里头有骑射课,重修翻新的跑马场比原先更得趣。” 榆禾从锦被中探出脑袋,双眼放光,阿珩哥哥前几日便说过,新得批好马,改明儿就挑匹最配他气质的送来。 砚一趁机添把柴,“殿下,国子监在宫外头。” 榆禾两脚一蹬,鲤鱼打滚又蹦起来,脑后的发丝蓬松绽开。 “宫外?!太好了!宫里头早就玩腻歪了,这下可算是有正经理由天天出宫了。” 繁华喧嚣的市井街尾,朴实特色的地道吃食,名响京城的说书戏曲。 囫囵想一圈,榆禾浑身舒畅,安然躺下,心绪平复,转眼便入梦乡。 暮色蔓延至远方尽头,遍地是黄褐相间的草浪,毡帐无序散落其间。 两步之外,衣袍布满风沙,瞧不出原本颜色,一脸脏兮兮的灰泥,昏倒在杂草间的,赫然是五岁的自己。 周边围着三名络腮胡,贪婪的绿光从头扫到脚。 眼见之处,玉佩金饰全被洗劫一空,连鞋底的金线都不放过。 左边一人,嘴里嚼肉干,脸窝凹陷,嫌弃地叱声,转手勾住绳结,丢去草丛。 “一个破布袋还藏这么里面,害老子白期待!” 榆禾认出那是一枚平安符,布料是最低廉的葛布,做得小巧可爱,针脚显露边缘,上方还绣着笔画排布稀疏的禾字,红绳也编得歪七扭八。 他急忙冲进草丛,亲手制平安符的人,定待他爱护至极。 四处寻觅,在枯草枝头发现红绳一角,却抓了个空。 榆禾盯着实心的手,凭空穿过平安符。 他直接跳过修行,一步登仙了? 右后方接着传来交谈声。 “行了,今日收获够你我吃喝两年,快把人送去圣医那。” 榆禾再一次扑向被提起衣领,双脚离地往前移的自己,仍是抱住一团空气。 没等他再做无用功,眩晕片刻,眼前已是篝火明亮的帐内。 他看到空旷的营帐内跪满三排,自己脸色发白地躺在上方的黯色石床里,最高处立着一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看不清脸,身形消瘦,手持一物置于他额前。 刺耳的铃声响彻帐内,榆禾猛得抬手捂耳,蹲在原地紧紧蜷缩,警惕地看向前方。 跪着的人个个满脸虔诚。 为首之人取出一粒药丸,榆禾发软的双脚顿时爆发出全力,无济于事地愤然扑去。 石床上的小人还是被呛得满脸通红,整张小脸皱成一团,如火灼般倾泄出汗,灰泥顺着汗水滑落脸颊,几息间衣裳浸透,却再下一瞬恢复平静。 榆禾最后的印象便是黑袍人挥手,迈下台阶,大步离去,跪伏的众人井然跟随,独留他一人孤零零于帐内。 “殿下?殿下?” 榆禾睡得不安稳,梦境总是断断续续,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颗古怪的药丸,几乎是进嘴便化开。 他顷刻间睁眼,默默舔了下嘴唇,没有药味,梦里的事应该做不得数吧?刚想出声,却耐不住眼皮的沉意,转息又闭上。 寝院内只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榆禾的贪睡功夫可谓一流,没人闹他,自然醒的时辰便是未时。 砚一弯腰,连被带人直接抱坐起,榆禾歪着头,抵在代替枕头的肩窝,仍旧不耽误睡眠。 温热帕巾仔细擦着面部,榆禾舒服得轻哼一声,又往被窝里钻去些。 直到紧抓在手的锦被腾空消失,榆禾迷茫看去,拾竹已经帮他穿好外袍,腿弯正搭在砚一手臂,后背覆盖着有力的掌心,须臾,他就坐在食案前。 背部靠着拾竹,任由他束发,嘴边递来一勺梗米粥,迷迷糊糊地含住,米香环绕唇间,味觉先一步醒来,榆禾拉住砚一的衣袖晃晃。 下一筷,油煎至喷香的蟹黄小饺如愿进嘴。 待食案的早膳大半进肚,榆禾彻底清醒过来,这次的梦境有先前的缓冲,没有过于扰乱心神。 但,有个疑惑爬至心头,榆禾问道:“五岁那年的事,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了?” 思索的话脱口而出,榆禾没来及发觉身旁人微闪而过的神色。 砚一垂眸“殿下,幼时的记忆容易混淆,难以分类具体年纪的事。” 此话在理,榆禾并不是全无幼时记忆,五岁那年可能不知融入进哪处去了。 “殿下,拾竹寻问您文房四宝要带哪套?” 刚取来朱漆礼盒,备六礼束脩的拾竹并未开过口,闻言,取来三套奢华名贵的文房四宝。 分别来自于皇舅舅,皇舅母和阿珩哥哥。 榆禾向来端水极佳,弱水三千,他瓢瓢都饮。 “取皇舅舅送来的紫毫笔,皇舅母送的龙香御墨,阿珩哥哥给的九龙端砚,宣纸从每人那各取一打吧。” 在瑶华院内磨蹭片刻,榆禾苦着脸,毅然出门,路过和鸾院,又是与皇舅母撒好一通娇,手腕新添了枚紫檀木和田玉珠串,亮着眼坐上软轿,与皇舅母挥手暂别。 皇宫外,马车已恭候多时。 榆禾走下软轿,踩着马凳,掀开帘子,钻入车内。 马车厢内宽敞无比,装饰尽显奢华富贵,车内物品用具供应俱全,中间有一方长案桌,摆着紫檀木雕刻的花枝香炉,缕缕淡烟飘散,充斥清甜的梨香。 天际泛起鱼肚白,宫门外的闹市街边,吆喝声随着小食铺子的热气盘旋升空。 榆禾掀开马车窗帘一角,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瞧新奇,浓厚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国子监位于繁华街道的北面,坐落于人烟稀疏的幽静地段。 大荣开国时期,前身是太学的国子监,设立在宫内,大多专供皇子就读,余下的名额归属在一品官员之间争破额头。 更是发生,因买一伴读名额,豪掷黄金百两,震惊朝野。 为彻底杜绝此等荒唐之事再度生出,工部领命精选京城一座皇家私苑,扩修重建,御笔亲赐,名为“国子监”。 历任祭酒多为太子太傅亲任,以示皇恩。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 马车稳稳停在国子监附近,车内一时没有响动。 榆禾已是第二回查看书袋,拾竹不厌其烦地取出用具,再一一放回原位。 正当榆禾前倾身体去够,要亲自检查第三回时,车帘侧面附上瘦劲有力的四指,随即布帘大开,来人跨步登入。 “我的小殿下,排场可真大啊,头一天上学,就得小爷我亲自来接。” 榆禾头也不仰,抬脚便踹,脚踝瞬息被祁泽握住,“祁大少爷,我可没写帖子邀你前来迎我。” 话落,榆禾翘着腿,双手抱臂,微努嘴示意祁泽快快松手。 祁泽不从,还上手将亮面鹿皮小白靴脱下,随手丢给拾竹,挑眉勾唇。 榆禾没了顾忌,也不怕将人衣袍弄脏,脚心直蹬他手臂,笑骂道:“你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软绵绵的力道,跟按摩差不多,半点印子都留不下。 祁泽没躲,一脚不落全挨着,钻空坐到榆禾身边的软榻,“嚯,又换新了?比我寝榻还软。” 接着又道:“嘿,小禾,这句话更适合你吧!不然怎么圣上突然送你来入学?” 榆禾收回在空中乱踢的脚,赌气地搭祁泽腿上,郁闷地不想理某些哪壶不开提哪壶之人。 祁泽见状,长臂接过递来的鹿皮靴,熟稔替人穿好,“说说吧,你又祸害枫桥院哪个无辜花草树鱼了?还是将新开的百兽园里不起眼的小东西抓来烧烤了?” 榆禾滑下腿,重新倚回软榻,摆摆手,“百兽园暂且有贼心没贼胆,都是些虎狼豺豹,怕先将我吞了。” “还有你小霸王怕的时候?”祁泽奇道。 百兽园的虎狼自然俱是从幼崽起,经由专业御兽师训练,才能有资格入宫,常日里都有禁军驻守。 祁泽两指捏住榆禾的脸颊肉晃悠,金枝玉叶的小世子捏起来着实手感绵软。 榆禾睨他,嫌弃质问道:“你拿靴子后净手没?” 自然是没的。 祁泽收回手,垂目摸摸鼻子。 榆禾嗷一声,径直扑过去,“你完蛋了!祁泽今日你别想囫囵从这个马车下去!” 祁泽箍住榆禾纤细的腰,任由榆禾揪他腮帮肉,“你靴面真是一点土都没沾,我一路骑马来,脸上的灰都比你靴底多!” 闻言,榆禾松手,在就近的衣袍上蹭手心。 祁泽:…… 祁泽摊开手,促狭道:“榆禾,要是哪颗珠翠掉了可不怨我,刚才我可是竭力阻止过的。” 光顾着打闹,全然忘记今日一身盛装打扮的矜贵衣饰了。 上学第一天,什么都没有小世子华美的形象重要。 榆禾赶紧低头检查,好在件件完整,底气十足地挺起腰。 “看在你护本世子美貌有功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了!” 祁泽没好气道:“美得你。” “小禾,再怎么拖延今日也是要上学的,你也不想头日就迟到,落得整个国子监人人传颂吧?” 6、小小国子监 轻易被戳破心思,榆禾当即拍腿而起,掷地有声,“小小国子监,是我建立荷鱼帮的起点!” “才不会是因为不想上学。”榆禾小声嗫嚅,迈向门口,慷慨就义般掀开帘子。 不顾帘子后祁泽嚷嚷怎么不拍他自己大腿的话。 扶住砚一的手臂,榆禾正要踩马凳,祁泽从另一方向跳下车,大步跨来抬手扣住他的细腰。 鹿皮小白靴孤立无援得悬空片刻,才落地。 榆禾咬牙切齿,拧起秀眉,“早晚一天,我会长到比你高一个头。” 祁泽伸手比划才到他肩头的金冠,怡然自得,“年长两岁的优势,小禾你羡慕不来。” 榆禾捂耳不听,蒙头往前冲,以后每顿他要再多吃半碗。 国子监正门口车马众多,砚一就近停在街角处。 榆禾脚步极快地转向拐角,幸而有砚一拦住,祁泽箭步冲来按住他的双肩,才稳住他。 否则差点就要丢大脸,在附近人来人往的国子监正门前,摔一个屁股蹲儿。 前来迎世子大驾的郑司业也是一惊,随即拱手弯腰,“臣郑辉失仪,险惊世子殿下銮驾,望殿下恕罪。” 太久不曾听闻这等文邹邹和罪来罪去的话术,榆禾艰难适应中。 祁泽沉着脸,正要发作,榆禾反应很快地去扶郑司业过低的身子。 “这是哪儿的话,今后本殿是监生,您是夫子,不必如此多礼。” 话落,榆禾飞快转身朝祁泽眨眼,示意自己无碍,对方不接他的对视,站得却离他身旁更近些。 郑司业起身的同时,心中松气,世子殿下待人宽厚,与那传闻中混世魔王的形象大相径庭,今后的日子应当不会难熬。 随即,郑司业挂上诚切笑意,执引手礼,为世子殿下带路。 “国子监分为文学和武学两块。文学以四书五经,历史与典籍为主,书法,律学,算学,礼仪与乐教为辅。武学主讲兵法,主练骑射。” 榆禾拉着祁泽缀后三步,悄悄控诉道:“真要全部都学,而不是择其一?这谁学得进啊,今生还能从国子监结业吗?” 祁泽疑道:“竟无人跟你提课程数目吗?” 见榆禾满脸茫然,祁泽顿悟,细看还有些幸灾乐祸,“也是,那你定会大闹永宁殿。” 榆禾幼时没少在永宁殿打滚,听闻圣上都能就着他的哭闹声批折子,祁泽没少啧啧称奇,小霸王的名号不白叫。 “国子监设有旬考和岁考。旬考逢十天一次,岁考设在年底。文试、武试各占总分目的一半,以岁考成绩定斋舍,每年都有升斋机会。斋舍一共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大类,考虑世子殿下的进度,暂且分到同祁小公子一起的内舍。” 榆禾慌张拽住祁泽的衣袖猛摇,低声惊呼道:“这哪里是我的进度?谁造的谣!谁这么坏心眼想看我出糗?为什么不从外舍学起?” 祁泽眉头下压,不赞成道:“外舍都是些末等官员之子与寒门贡生,你也不嫌丢世子的脸。” 榆禾步伐都变沉重,惨兮兮道:“可要是因岁考而被踢去外舍,才更丢人啊!” 祁泽搭上榆禾的肩膀安慰道:“别忘记还有武试呢,背不来书也不要紧,我也答不出那些之乎者也,但你看,我不是安稳留在内舍了?” 语毕,低头附在榆禾耳边,保证道:“而且,只有外舍往上升的道理,万没有内舍之人往下跌的。” 榆禾耳朵有些痒意,略微侧头,他看祁泽如此笃定的神情,也不愁烦心事了,大不了万一他真的掉到外舍,就去闹皇舅舅,让祁泽这个说大话的陪他同去。 讲解完毕的郑司业站立于前方等待,眼观鼻,鼻观心,那厢祁小公子正同小世子旁若无人地交头耳语,他属实不敢上前催,再触祁小公子霉头,省得将先前的帐与他一道清算。 见二人总算是闲聊完,郑司业自觉迎去,恭敬道:“世子殿下,国子监内不允许侍卫随侍进学堂,您身后两位需在您的休憩院落等候。” “因世子殿下晚半月入学,祁小公子附近的旅舍院落皆已住满,不过,臣给您安排的是一处宽敞明亮,且离学堂距离适中,定能不受打扰,安静午休。” 顶着祁泽冰冷的视线,郑司业硬着头皮讲完,躬身退至一旁。 祁泽亦步跟上,他甚少关心周边院落的归属,也无意跟郑辉打太极,直接问哪座能今日就腾位。 郑司业左右为难,这些贵人哪是他能安排的?属实是做不了主,只得不停让祁小公子见谅。 榆禾见郑司业满头大汗在那周旋,尽管确实也想离熟悉的人近些,不行的话也不强求。 他过去将祁泽拉回,接过拾竹手里的书袋,“砚一,拾竹,午休见啦!” 拾竹眉眼掩不住担忧,细心嘱咐殿下照顾好自己,就连砚一都难得开口叮嘱许多。 一时震惊于砚一居然能语出段落,要不是时机不对,榆禾都想再听听砚一还能不能口出文章。 “好了好了,我只是上个学罢,两位师傅别念叨了,耳朵要起茧子了!” 随即伸手一挥,让书侍上前带两人速速去别院。 祁泽嬉笑凑来,调侃道:“走吧,我们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殿下。” 国子监内共分设六间堂屋,由北至南,从西至东,分别为修道堂与率性堂,供上舍监生。内舍位于中央两端,为正义堂和诚心堂。最偏僻,靠近茅房与钟楼的,便是外舍的广业堂和崇志堂。 祁泽挥退欲想讲解的书侍,牵着榆禾简略说个大概,便直奔他们进学的正义堂。 这名简直深得他心,榆禾站在门槛处,满眼绽放亮光,心潮澎湃。 “天助我也!我们行侠之人就该进正义堂!” 榆禾眼睛都快黏在牌匾上了,祁泽就知如此,二话不说,攥住他的手腕,跟拔萝卜似得往里走。 正义堂内置有二十张书案,两两合并,第一行共有左右两组书案,余下两行各置其三。 榆禾一身缃色底,绣以五彩云水波纹的圆领袍衫,立在正上方的师案旁。 玉白腰带勾勒出半臂可环的腰身,众多琳琅环佩中,还属八宝纹翡翠佩更彰显世子的尊荣富贵。 尤其,榆禾更是生的眉目精致,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日月星辰,额外醉人,鼻尖小巧挺立,唇红齿白,周身尽显矜贵之气。 猝然,喧哗的堂内同时噤声,只有少年清脆略带稚气尾音的话语。 “在下威宁将军府世子榆禾,萍水相逢即是缘,各位今后都不必拘礼,大家都是好同窗!” 榆禾满是喜悦地念完琢磨许久的自通,眼睛弯成月牙,一甩衣袖,正想潇洒走去自己的桌案,才惊觉并不知是哪张。 他故作波澜不惊,盈着笑意望向身后人,只有熟知他脾性的祁泽,才能看见他眸中的一小簇火焰。 毫无威慑力,纯粹的可爱。 祁泽压着笑意,大步走向最后方靠左的书案,榆禾悠悠然踱步跟随,甫一坐下,胳膊肘就直捣祁泽侧腰。 “差点害我出糗!” 祁泽斜着身子,倚靠在书案边,也跟着低声道:“冤枉哈,在下着实不敢打扰榆少侠的激昂陈词。” 那厢,被俊秀明媚的脸庞和浓浓江湖气息的反差震撼到的众人逐渐回神,纷纷顶着祁泽的黑脸,围在两人书案周边向榆禾行礼介绍。 诸如建安侯之子,西平侯之子,文远侯之子,榆禾从最初抱着招小弟的念头,到现在晕晕绕绕一个也没记住。 唯一只知道有个工部尚书之子的,绝对不能接触,这妥妥是仇家门派之人。 碍于榆禾新奇地支着脑袋在那听,祁泽没有直接赶人,现在榆禾满脸恍然,脾气极差的祁小公子总算能冷脸清场了。 祁泽向来是正义堂内地位最高之人,来自当今皇后本家,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官员之子轻易不敢招惹,只能缩着脖子悻然回位。 不过,现在榜单之首要变成有世子爵位的榆禾了,但看小世子如此亲和的个性,祁泽的震慑力一时半会降不了。 榆禾深吸口气,晕乎的脑袋渐渐苏醒,感叹道:“一帮之主,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随即又捣捣祁泽,“你爹爹是什么侯来着,我现在感觉脑袋里有上百个侯。” 祁泽闭眼懒得理,先前就应把这些闹哄哄的人全部赶走。 “小世子,祁小公子是勇毅侯府的。” 坐在榆禾前位的两人,没有参与方才闹剧。 身着竹青色白底衣袍的少年此时撑着手腕,在身后书案上转着毛笔,笑着道:“小世子,在下张鹤风,吏部尚书之子,身旁这位是孟凌舟,兵部尚书之子。” 语毕,张鹤风握着毛笔就行了个抱拳礼,靛蓝灰底衣袍的孟凌舟也侧身朝他点头示意。 榆禾亮着眼倾身,双手合上身前人的,神色难掩激动,“鹤风兄,你也有武侠梦!” 张鹤风朗目微眨,顾忌着东北方位散出的寒气,自然抽回手,“不才,饱阅江湖话本罢。” 这些年砚五也为他寻来许多各地珍奇话本,榆禾兴致浓厚,与人深入探讨交流一番藏书,惊异于对方当真收来不少他都未听闻的佳作。 忙拽着人的衣袍,小鹿般的圆眼盯着前方,软声道:“好鹤风兄,借我看看罢。” 张鹤风耐不住这般请求,后脖颈略微染红,憨笑着承诺都可以送给世子。 假寐的祁泽瞬间伸手,握着榆禾的手腕将人带回座位,嘴角抿紧,狭长的眉眼半眯着斜看去。 都快要越过书案,贴到那人身上去,这像什么样子? 两年时间,他竟不知吏部尚书之子手段如此高明,轻而易举就能把小禾哄去。 榆禾啪嗒一下回位也有点懵,转头一看祁泽又在摆臭脸,更是疑惑不解,祁泽难道气对方只给他送? 奇怪,祁泽什么时候也喜欢看话本了? 原本在他们闲聊时就回身温习的孟凌舟再次转过来,出声道:“世子,祁小公子,鹤风他突然遇到爱好相投之人过于兴奋,行事多莽撞,还望两位见谅。” 张鹤风也赶忙致歉,拍胸脯保证,“这些珍藏都出自于笺谱阁,我自有内部门道,只要出最新话本,定让小世子先过眼福。” 对面,榆禾雀跃得就差手舞足蹈,祁泽气得就差把张鹤风就地揍一顿。 孟凌舟微怔,围也不解了,愣子自生自灭去吧。 7、本殿是世子 直到钟声敲响,夫子前来讲授经课,祁泽都一直冷着脸不理人。 课堂开始时,榆禾像模像样地摊平宣纸,青玉镇纸压边,捏起紫毫笔,待祁泽磨好墨,就专心听课,认真记笔疏。 琉璃般透光的眼眸,生生从神采奕奕化作黯淡无光,这些字分开他都知道,合起来怎么比皇舅舅议政的话还难懂? 榆禾咬着笔头,时不时涂涂写写几划,不禁感慨还是这个候那个候的好记些。 此等温文尔雅不适合江湖豪爽之风!不听也罢! 扭头看向磨完墨,就抵在书案,背对他侧身的祁泽。 榆禾有节奏地戳人后腰,祁泽没有动静他也能一直自娱自乐地戳下去。 终于,祁泽回身瞪他,榆禾露出无辜甜笑,拽住人衣袖不让动,唰唰在宣纸上写。 “祁少侠,这是气没收到珍藏?别气啦,以我们俩的关系,那当然是有话本一起看的!” 祁泽抽出那玉手中的紫毫,接着往下回,笔锋力道快要穿破纸面。 “气你乱收陌生人东西!” “不是陌生人。” “什么时候背着我认识的?” “没有背着你啊,今天当你面认识的。” …… 紫毫紧握在指节有力的大掌中,榆禾见状赶紧伸手叠放在冒青筋的手背,贴近人小声道:“不许折,皇舅舅送的。” 在人凑过来后,祁泽也消气大半,无声搁回笔,悄然道:“你只能跟我天下第一好。” 榆禾侧身,以肩头撞他肩窝,扬起下巴,“哼,这还用说?” 祁泽这才显出开怀笑意,再提起笔,写道。 “那笺谱阁小爷我去盘下来就是,不必麻烦别人。” “有免费的干嘛花银子?” …… 榆禾再次疑惑,祁泽也背着他在戏班子学变脸了罢,生气高兴郁闷来回切换的,当真厉害。 国子监内、外舍的课程排布略宽松,只有上午一门文学,下午一门武学,各上两个时辰。武学更是有上下心照不宣的暗契,凡待满半个时辰,便可自行离去。 两个时辰的经义熏陶下,虽只字未进耳,但仍旧是听得头昏脑胀,肩酸背痛,睡眼朦胧。 钟声响起,夫子一走,正义堂便又跟炸开锅一般。 榆禾站起来活动腿骨,桌上用具全推给祁泽收拾,畅快地高举双手伸赖腰。 周围又簇拥而来一圈人,殷勤地邀请世子赏脸共进午膳。 榆禾固然是爱热闹的性子,可是也从不跟不熟悉之人用膳,任由祁泽出面打发人。 他内力耗尽,急需大餐补充,重新修为。 角落里传来刻意拔高音量的讥笑,不屑的瞥向众人。 “趋炎附势之辈。” 众人又灰溜溜让出条道。 国子监第三不能惹之人,背靠三皇子生母宁贵妃的本家,宁远侯之子,方绍业。 “摆架子摆到学堂里来,不愧是京城第一小霸王。” 来人一袭灰青立袍,嚣张走来。 榆禾半抬眼打量,眉毛稀疏,倒三角眼,塌鼻梁,真不好看。 其实,方绍业也只是正常人长相,小世子生平在美人层出不穷的宫内长大,目品自是极高。 身后,祁泽已是站起,人高马大地挡在榆禾面前,榆禾抬手就够到祁泽绛紫色的腰带。 祁泽侧身,榆禾懒洋洋站起,慢踱两步,倨傲仰头。 “本殿是世子。” 那人脸色铁青,手臂绷直,拳头紧握。 “落魄将军府世子有什么好炫耀的?” 榆禾按住蓄势待发的祁泽坐到自己凳子上,手臂搭在人肩膀处,睨向对面。 “你是什么爵位?” 祁泽抱臂,扬眉冷笑,狠狠盯着来人一举一动。 “不过侯府公子罢。” “区区侯府公子,不给本殿行礼,该当何罪?” 榆禾腰都挺酸了,对面还在你你你个不停,没摆架子时硬往头上扣,摆起架来你又结巴上了。 戏台子刚搭好就垮台,榆禾撇撇嘴,难得耍耍威风呢,回头拉着阿珩哥哥再过瘾罢,反正这气势拿捏都是跟太子学的。 “回殿下,其一违反宗法礼制,可视为无礼悖逆,由家族内部,侯爷亲自行家法。其二触犯律法,可视为僭越犯上,不敬尊长和违制罪,可杖二十。” 前排一位身着天青色衣袍,手携书袋而来,不卑不亢,字字有力。 也是没料想真有人能一字不差背下律法,榆禾听着心中暗暗咋舌,二十杖得两瓣肉开花罢! “多谢这位……” 迟疑片刻,榆禾似是未在那些侯之子中见过此人。 “回世子,在下大理寺卿之子慕云序。” 来人恭敬行拱手礼。 榆禾腰也不酸了,快步走过去扶住。 慕云序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当真是好面相。 “云序兄不必多礼!” 榆禾背靠行走的大荣律法,颇有神气地斜看区区侯府公子。 “听着了?本殿大人不记才疏学浅之人过,你给无辜被你污蔑的众人道歉,就不杖责二十了。” 方绍业怒火中烧,好似听到天大笑话般。 “无辜?污蔑?他们不是攀龙附凤是什么?” 嚯,还能换词呢,秀才学秀到他这来了是吧! 榆禾扭头,期待地看向慕云序,满眼写着快帮我找回场子。 慕云序颔首,微错开过于灼亮的圆润鹿眼,字字珠玑道。 “凡不率师教,悖慢师长,暴戾斗打,辱骂同窗者,皆视为触犯学规,情节严重者皆解退罢归。” 方绍业气极面赤,书袋也不拿,直接甩袖愤然离去。 周围众人皆轻嗤笑,方少爷终于是踢到铁板了罢! 祁泽提着两人的书袋,长臂揽着榆禾回来,眼神丝毫不停留在那碍眼的天青上。 “走罢,带你去小爷我亲挑的,风景极佳的凉亭用膳,别让不相干之人坏了兴致。” 众人皆让出路,给两位爷先行,慕云序也执手相送,榆禾挥手与他们暂别。 走出学堂,榆禾才问起。 “那人是哪个侯之子来着?” 祁泽诧异,反问道。 “你不认识?” 榆禾更是奇怪。 “我常年住宫中,这些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只认识你。年年宫宴也是我俩一道玩,哪里会认识别人?” 榆禾看着祁泽莫名愉悦起来,嘴角都压不下去,更是一头雾水。 “你到底认不认识?” 接近午时,阳光洒在林荫道间光影斑驳。 祁泽牵着榆禾朝尽头走去。 “你还记得我七岁那年在落水的事吗?” “当然!那可是我第一次英雄救美呢!” 榆禾的开蒙颇让榆锋头疼,正经诗词一本也不爱听,唯独只肯听长公主日注中的天南海北,快意恩仇。 每每遇到天降侠士,潇洒救人的桥段,小榆禾都要从榆锋怀里站起来鼓掌叫好,不念上三遍不让翻页。 幼年某天,他鼓动枫桥院的下人陪他玩捉迷藏,躲在一处偏僻杂草中,蚊虫恼人,正想慢慢挪去别处,草丛间隙中瞧见五步之遥的水池边有两人相互推攘。 枫桥院的池塘四周布满形状各异的彩色珉丸,与枝头鲜花相衬,很是夺目。 扁平的打磨,沾水易滑。 踉跄踩到石头一角的人,当即是身形不稳,榆禾嗖一下从草丛蹦出去,堪堪抓住对方衣摆。 可惜高估自己力气,他顺着力道也跌落池中。 仅留岸边一人目瞪口呆,意外他的突然出现。 池水很浅,原是养龙凤锦鲤幼苗之处,惨遭他几次下河捞鱼玩后,通通被移至水深区。 无法儿,这池塘里头只能栽种荷花,为防他再次嚯嚯,特意铺下不少泥。 榆禾瞥眼自己满身污泥,岸上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嘲笑,立刻和身旁人比划手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面前小腿同时发力,那人收不住笑,平扑进去,吃了满嘴泥。 战争一触即发,三人在泥塘里混打起来。 二打一,奈何对面身形一个顶俩,这边虽有四拳,但榆禾小两岁,来回躲窜比参与打斗还多。 动静闹得大,又有被揍得哇哇直嚎的影响,连皇宫禁军都惊动了。 榆锋赶去的路上心惊不已,即使听元禄来报,小禾只是脏了些,没受皮外伤,在眼见为实前还是忧心。 泥里三人早已被禁军分开,候在岸边。 明黄色的身影出现的刹那,榆禾狠揪大腿肉,泪眼汪汪就朝那边扑去。 榆锋只望见远远一个泥人捣腾着两条湿漉漉的短腿,飞快扑到他干净的衣袍,留下两只泥掌印。 发髻乱糟糟松开,脸蛋倒是沾得少,只有下半几处,眼角干巴巴,还在揉大腿,定是假哭。 榆锋很是头疼得将人抱起,榆禾得意洋洋指挥大靠山前去复仇,元禄看着也沾去一身泥的圣上更是惊恐不已,连忙吩咐后头速去准备热水,锦帕备上两筐。 事情经由如何,榆锋早在听闻是勇毅侯之子与宁远侯之子发生争执,便知晓,无非就是皇子年岁已到,世家各有心思罢。 最终,拍板定性为小孩玩闹,做不得数。 瑞麟宫内,元禄公公领着所有宫人候在门外,独留两人在内清洗。 榆禾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时,还拍着水花愤愤不平。 “皇舅舅!祁泽都跟我说了,就是那个大胖墩骗他去哪儿,还先挑衅人的!” 勇毅侯家夫人世代经商,恰逢户部彻查隐匿钱粮案,京城和地方的账本以马车为记量运来,勇毅侯夫人召集家中所有铺子的账房先生都先紧着去帮忙,国事为重,为此名下铺子还闭门歇业月余。 卖给户部天大人情,宁远侯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拉拢的尚书,头也不回地递贴去勇毅侯府。 泥没及时洗,易干黏沾在皮肤上,须得大力搓洗,榆禾满身的细皮嫩肉,榆锋没法下手,打湿毛巾一点点擦,还要抽空用大白话讲清来龙去脉。 尽管他说,榆禾年岁小也听不懂。 榆禾果然歪着头问。 “那为什么推祁泽,这都是他们大人的事。” “行了,不许往我衣袍上悄悄泼水了,你动作明显得很,我看得清。” 榆禾拉住打湿的龙袍晃晃。 “那皇舅舅也让他们回家洗洗罢,别跪在那了,或者让祁泽先走也行,大胖墩肉多,跪会儿不碍事。” 祁泽生的浓眉俊眼,榆禾后又听元禄公公说他是皇舅母的侄子,便天然亲近。 榆锋也只是刚好趁机削点两家风头罢,半刻钟前就着人回府了。 他伸手抽出自己脏污的龙袍,先给榆禾擦手心。 “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放人。” 榆禾伸手从木桶旁抓锦帕,大有嫌榆锋动作慢之意。 鼻尖被揪住,榆禾乐呵呵地求饶,榆锋瞥他白嫩的大腿外侧留下的红印,没忍住屈指敲他额头。 “以后不准乱掐自己,哪回你惹事舅舅不给你做主的?” 榆禾笑眯眯一口一个好舅舅的,嚷嚷说根本没用力,结果换来一句属他最是娇气,郁闷地没心情打水仗了。 8、请高抬油手 正堂通往后院会经过一片古柏碑林,假山回廊,数个大小不一的凉亭错落其间,可供同窗们三两结伴,或论诗词歌赋,或闲聊休憩。 两人走至一处八角重檐凉亭,其通体楠木,柱漆朱红,西面临泉泉溪水,东面杨柳依依。 榆禾彻底回忆起来,“原来是那个大胖墩!瘦下来真是两模两样,一点都认不出。” 凉亭内铺好软垫,祁泽见识过这矜贵小世子坐会硬木凳,抱怨磨臀骨的娇贵样,早早便安排群青拿上好的云锦置办。 茶水备置的也是掺新鲜蜂花蜜进去的,榆禾坐下就端起一盏,喝个干净。 待给榆禾添上两杯后,祁泽也给自己倒了杯,学堂内禁止饮食,两个时辰下来,干渴得很。 润完嗓,祁泽垂眸,眼底透着轻蔑,“宁远候老来得子,惯得眼高于顶,记得他才是自掉身份。” 勇毅侯和宁远候两家明争暗斗不歇,祁泽定是没少被对面小辈针对。 榆禾同仇敌忾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兄弟的仇家自然也是我的仇家!” 祁泽好笑地挑眉望他,“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当年就是乱滚一通,现今顶多四处跑窜。” 笑话!他混江湖之人怎会没有武功傍身? 榆禾站起来拍拍衣袖,清清嗓子,抬高下巴看祁泽,他可是手握武林秘籍,身赋绝世武功之人的殿下。 “砚一!” 四周毫无动静,只有落叶回应。 祁泽笑到肩膀乱颤,前俯后仰的,根本不给面子。 榆禾攥住袖子,耳尖微红,一时间不习惯砚一不在身边。 “砚二三四五六七!” “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余下六人眨眼间便落地无声,整齐列成一排。 被簇拥在中间的榆禾得意哼哼,扬眉吐气再次看向祁泽。 着实叫不出,也打不过这么多暗卫的祁泽举手投降,“榆老大,全靠您罩小的了。” “这还差不多!”榆禾挥挥手,让暗卫下去各忙各的,“我们的午膳怎的还没来。” 他今日起太早,所用不多,闹腾这么久,肚子早就打鼓了。 祁泽也疑惑,群青平日办事从不拖延,今晨他还特地叮嘱备一份小世子口味的,按理说早该在这儿候着的。 话音刚落,砚一不知从哪突然现身,“殿下,元禄公公正候在馔堂内。” 此处凉亭是祁泽平日常来的地,祁小公子向来不会在闹哄哄的馔堂进食。 “还要走去馔堂?” 实在有些饿得不想走路,榆禾哀嚎一声,毅然拒绝祁泽背他、砚一轻功带他飞的提议。 被同窗看见多丢脸啊,况且国子监人这么多,一传十,十传百,简直不敢想! 馔堂内,静谧无声,即使元禄公公声称不必拘礼,随意用膳,监生们也是一筷也不敢进嘴。 这可是司礼监一等内监,圣上身边的大红人,都惧怕自身还未面圣,就留下失仪的印象。 半柱香的功夫,凝滞的堂内,元禄恭敬笑着迎上前,高声念道:“世子殿下安,老奴奉皇上口谕,特送来御赐午膳,以犒劳世子的潜心进学。” 不仅没听课,还小闹一场的榆禾,连忙就要弯腰谢恩,心中呜呜喊,他愧对皇舅舅,明日定好好学! 元禄上前扶住,换回正常音量,“世子殿下,老奴擅自做主给您选好了个位置,先将就着快快用膳罢,耽误这片刻,糖缠该不脆了。” 糖缠是皇舅母宫内厨子的拿手绝活。 选用御供松子核桃等坚果,捏紧成团,熬至上等蜜糖,使起扬起细丝,层层环绕包裹坚果球,精美如镂空缠丝珐琅球,很是讨世子欢心。 既考验温度手法,也讲究进食时间,放凉的口感差之甚远。 榆禾双眼放光,抬脚就跟着元禄走至正中间,最宽大的食案旁落座。 元禄很是会来事,先着人上这道世子最爱吃的糕点,才不紧不慢地布好两份、三层式的黄花梨龙纹食盒,又打开后一金丝楠木食盒,菜品铺满整桌。 “世子殿下,老奴来馔堂前曾碰上祁小公子的侍从,听闻也为您用心准备一番,便做主都呈上来。” 榆禾弯着笑眼谢过祁泽,很是大方地分出两个糖缠给他,“快吃快吃,现在口感正好,脆甜仁香!” 精致瓷盘上一共只有八枚,榆禾已吃掉两只,眼巴巴看着剩下的,扭头坚定地说:“麻烦元禄公公将三枚糖缠送给东面那桌,身着竹青、靛蓝和天青色衣袍的三人。” “还有这么多菜,我和祁泽肯定吃不完,就把皇舅舅这两盒里的每桌送些,留祁泽吃的份,我吃祁泽备的。” 元禄自是温和笑着应好,着身后人手脚麻利地分完盘,才背对着小世子,重新昂首站至中央,神色肃穆,目无下尘,尖声道:“世子殿下待人亲厚,特将御赐膳食与众同窗分享,各位承情慢享便是,不必拘束。” 语毕,恭敬俯身道:“世子殿下您慢用,老奴还要回宫复命去。” “公公慢走,代我谢谢皇舅舅,皇舅母。”榆禾举着脆皮鹅腿和元禄挥手,元禄也笑着点头,保证传达到,转身带内监们离去。 到头来,榆禾还是没忍住,扣下皇舅舅送的大鹅腿,御膳房早已熟知他的喜好,每次的鹅腿从不切块,专门留整只供他吃个尽兴。 他也给祁泽留下整个,见人总算卸下紧绷的肩膀,笑嘻嘻地放至他盘里,“快吃快吃!皮脆肉嫩又多汁,定定你的心神。” 其余人皆比祁泽还要提心吊胆,到现在仍旧维持着僵硬进食的举动,即使吓到没胃口,御赐之膳也不敢不吃啊。 香喷喷的饭菜到他们嘴里如同嚼蜡,要是榆禾能料到,定是会直呼浪费! 祁泽无奈耸肩,他也只是每逢宫宴,跟在榆禾身边时面圣几次,见到森冷凌人的一等内监元禄,还是会怵得慌。 也就榆禾觉得人和善了,就着元禄一番敲打警告下,仍旧吃得欢。 大鹅腿早已只剩骨架,榆禾正一口一个嚼着翡翠嫩玉丸,祁府的口味自是跟皇舅母相差无几,很合他胃口,“阿泽,要是鹅腿不符你口味,我很乐意代劳的!” 祁泽一口咬去大块肉,悠哉拎着鹅腿示意,“想得美。” 谈话间,得小世子亲赐糕点的三人也前来表达谢意。 榆禾眼疾手快把最后一枚糖缠夹进碗里,抬头热情招呼三人共同入座。 见三人连连婉拒,榆禾皱皱鼻间,亮出手心,“要是不想一人一衣沾上油印子,就速速落座。” “别别别,世子殿下高抬油手,我们坐就是了。”张鹤风先轻笑出声,总端着也是累人,大方先一步落座,孟凌舟和慕云序也紧随其后。 孟凌舟:“谢殿下恩,那糕点精致不凡,很是惊艳。” 慕云序:“谢殿下割爱,改天在下也从幕府带些甜糕,定是不及这精致糖缠,望殿下尝个新鲜。” 慕云序正好坐于他右手边,榆禾笑着歪身过去道谢:“说好了啊!我不挑食的,甜糕咸糕都爱吃。” 明媚的笑眼好生扰人,慕云序接触几息便收回视线,温声应好。 张鹤风坐在祁泽身旁,闻言,也是跟着献糕,“我府上的糕点没什么特色,改日给世子带京郊一家梅酥铺,店小但有真手艺,都是寻常糕点,做的俱都别有风味。” 顷刻间,榆禾又被吸引过去,连声应好,“我还没去过京郊呢!吃过糕点相当于走上一遭了!” “等世子学会骑马,来回很是方便,一个半时辰便能到。”张鹤风道。 骑马郊游!榆禾早就想体验话本子里打马穿林之感,糖缠都凉在碗里忘记吃。 左手边伸来一双筷子,祁泽扬眉笑看他,“小禾若是觉着这糖缠不合胃口,我很乐意代劳。” 糖缠顿时被玉手捏起,榆禾举着啃下一大半,鼓着脸颊,声音含糊不清,“想得美……” 国子监的午休时间充裕,足有一个时辰。 馔堂内的监生们陆续用完午膳离开,榆禾也打着哈欠,和三人挥手暂别,同祁泽往小憩的院落走去。 “行啦,也别较劲赶人了,我住那边挺好的,听砚一讲干净整洁,床铺也很软。” 祁泽只好同意,“哪里不习惯就派人来知会,我来想办法解决。” “多谢祁老大罩着小的。”榆禾认可地拍拍他肩膀,随即往另一方向去,背身向他挥手。 郑司业着实费了大功夫,好的院落一早就被上舍和内舍这群王侯贵胄官员之子尽数占去,稍次一些的也被富商之子花大价钱定下。 此处原本是荒废的,他在接到祭酒安排的差事时,当即就想推脱。 还是听祭酒三番确保圣上知晓,世子也不会计较,才战战兢兢求来工部的人,七天内将荒废之地将将建成上等院落。 也只是看上去,实际内里的布置完全来不及样样尽善,只有基础物件。 榆禾走近院落,当即就被这与他瑶华宫寝殿别无二致的装扮惊得睁大圆眼。 “拾竹!我就来上个学,也不必将家都搬来罢!而且我只是午休睡着,晚上还是要回宫睡的啊!” 拾竹还没出来回话,等候多时的福全笑眯眯走过来行礼,“世子殿下安,这些尽是太子殿下吩咐复刻的版本,您的寝殿自是好好的呢!” 榆禾倒吸口气,抓住砚一的手臂,颤巍巍问:“花了多少时间?” 闻言,福全的神色似时有些邀功的喜气,“回世子,不久,也就月余罢。” 榆禾满脸心痛,“也就是说,太子哥哥上个月就知道我定要来念书,但到昨天仍旧不跟我通气,是也不是!” 有功到有罪不过片刻之间。 福全干咳一声,讪讪道:“世子,太子殿下派小的来为您送梅浆杏脯酪,按您的口味,多杏粒少梅浆的。” 很容易被一碗甜汤哄好,榆禾既来之则安之,抬脚进屋喝果酪。 回头定要大闹东宫。 9、着实刺眼 福全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候在旁边待世子用甜酪,低眉暗道殿下果真神机妙算,预料到世子定要小发脾气,着人提前备好赔罪礼。 一碗酸甜果酪下肚,榆禾是神清气爽,甜汤泯恩仇! 福全见状笑眯眯接过空碗,恭敬道:“世子,太子殿下送来的龙驹已妥善安置在骑射场内的马厩里,就等世子大展骑艺了!那福全不打扰殿下午休,先行告退。” “福全公公慢走,替我告诉太子哥哥,看在甜酪的份上,暂且不拔他东宫里鹦鹉的毛了。”榆禾十分善解鸟意道。 福全道:“这是哪儿的话,得世子赏识,是那只葵花的福气!” 更何况,小世子向来是嘴上嚷得欢,那葵花凤头鹦鹉好吃好喝养到现在,羽毛油亮,周身圆润,要不是太子殿下控制着世子殿下回回路过就要喂食的举动,一度都快要飞不起来。 即使很想见识见识属于自己的第一匹马有多神气,可榆禾吃饱后犯困,再多的兴奋劲也得等他睡醒。 拾竹前去送福全出院门,砚一握住他揉眼的手腕,换成温帕子热敷。 榆禾还是更喜欢直接上手,“……热气一熏更痒了!” 砚一坚持道:“殿下忍忍,很快便舒适。” 眼前微透出丝许光线,看不清路,榆禾紧抓住砚一臂膀,才讲到他大显威风的开头,脑袋就沾到枕头,转眼便睡沉。 精确度量好时间,砚一将锦帕取走,榆禾眼角染上暖气的红晕,睫毛似哭过般湿漉漉的,呼吸平稳,睡得香甜。 砚一悄然退去,守在外间。 骑射课。 一反午休前的期待激动,榆禾蔫巴地抵在祁泽后背,没醒神得睁不开眼。 祁泽挺直的背微塌些许,疑惑道:“你没午休?还是旅舍的床铺睡得不习惯?怎的困成这般?” 束着红玛瑙金冠的脑袋在绀色骑装上左右来回蹭,榆禾在没睡饱的时候全身犯懒,根本不想好好站直。 “就是太习惯,太舒服,没睡够……”短短几字间夹杂着三个哈欠。 祁泽挺直腰板,替人挡住教头已瞥来两次的视线。 “骑射课管的不严,待会各自训练时,我带你回去睡?” 榆禾心动,但欲哭无泪,“不行啊,我穿一身红,着实太显眼。” 放眼整个校场,大多都以暗沉的衣袍为主,唯独小世子,盛装堪比出席宫廷宴会,绯罗流彩得到处晃悠。 祁泽哑口无言,挤出句,“……没法了,困着吧。” 正前方,教头例行讲解完注意要领,放众监生自行前往马厩,或是射箭场,进行骑射练习,每处都配有专门指导的武教。 大家一哄而散,榆禾仍由祁泽拖着他往马厩走,全程都在思索趴在马上睡觉的几率有多少。 “哈哈哈,这是谁的小马驹,又矮又弱的,不会是我们世子殿下的吧?!” 熟悉的嘲笑声响起,榆禾困顿的精神立即散去,三两步上前,看也不看。 “是谁在此闭眼胡言?本世子的马定是静时如青铜雕像,动时如虎豹之威的……” 清明的双眼陡然扫到马厩中,被一群人包围的主角马,榆禾霎时愣住。 马自是精贵非凡,赋有“照夜玉狮子”的美名流传,更是只供皇室成员专属。 其通体雪白,无一杂色,似月光洒落,兼有玉石的温润光泽,鬃毛浓密飘逸,形似狮鬃。 尽显优雅华丽,可以说与高大威猛是毫不沾边。 “烈、马。” 榆禾一字一顿给自己强硬篡改认知,无论如何,气势不能泄。 身旁的人也有些微颤抖,榆禾背在身后的手疯狂示意,大有敢出声,你就等着呜呼哀哉! 那厢,方绍业带着周围人笑到以头抢地,小马驹似是嫌弃不已,打了个响鼻,踢踏轻步,认主般得迈至榆禾身边站定。 雍容气度,榆禾当下认定,就是这匹小马驹了!现在小些又如何,再过几年,定是这马厩中最威风凛凛的!马步都能走得如此高贵,很符合他的气质。 “大胖墩,请你把破锣嗓子收收,别惊到本殿的好马。”榆禾满意地抬手摸摸爱马的脖间。 “你乱叫什么?!” 方绍业不顾众人阻拦,气急败坏地冲过来,连教头都被推搡至一旁。 榆禾躲在同样也是疾速挡在他身前的祁泽背后,叹为观止,瘦下来的大胖墩也是蛮力惊人啊,粗俗得很! “本殿也未指名道姓,既然你如此渴求,那么本世子大发慈悲,赐你大胖墩爵位,聊表心意。” 榆禾歪着身,端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未料,方绍业也是有些进步,这次没有结巴个不停。 “嘴上功夫了得又如何?这里是马场,自然以驭马见真章,不知敢不敢和我比上一场?” “这有什么不敢?”榆禾灿烂一笑,站直身体,“祁泽,上!” “怯场就直说!” “这话又从何来?你也没指明让本殿亲自比试,况且,以本殿的实力怎能轻易出战,自是要层层打败我的兄弟们,才能有资格与本世子一较高下。” 榆禾故作惊讶,捏腔怪调道,“哎呀呀,莫不是你连祁泽都怕吧?那算喽,我们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方绍业早已气血涌上头,全然不顾任何,“比就比!绕着跑马场五圈,中途还要再射场中靶,用时短且靶分高者胜。” 祁泽无异议,就算加难度,手下败将方绍业再练两年也不及他。 跑马场内。 祁泽上马前反复叮嘱,“小禾,你就在这儿听听声就行,万不可靠近中央,流箭不认人的。” 榆禾频频点头,就差竖三指保证了,“放心放心,我很惜命的,等你凯旋啊!” 祁泽这才抓住马鞍,翻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风流倜傥地朝他仰首,才握紧缰绳,纵奔向前。 场地内学过骑射功夫的俱都驭马前去稍近处围观,榆禾初时还能就着欢呼声意构赛场情势,后来实在无聊,便就近四处兜转。 空旷的场地边缘,挺立着一匹浑身漆黑,鬃毛飞扬,四蹄修长有力的高大骏马。侧方,一人身量近九尺,着玄色骑装,正面向他梳马毛。 这人堪称稀奇,骨相嶙峋处似工笔勾勒,转折间自有一段金戈铁马的凌厉,很是怵人。 偏偏皮相只覆着两道鸦青剑眉,刀削峻峭的鼻也被掩盖,整张脸可算作平平无奇,特别是那黯淡的瞳孔,榆禾下意识认为不该是墨色。 顷刻间,榆禾就慢步至人眼前,眉眼宛若一弯新月,隔着骏马与人搭话。 “这位同窗,你也是内舍的吗?先前在正义堂好像没瞧见你?” 对方没有移步,只放下马栉,恭敬向他行礼,“世子殿下安,在下在诚心堂进学,未先注意殿下前来,是在下之过。” “不必多礼,大家都是内舍同窗,这么见外做甚。”山不近人,他便就山,榆禾自然绕过马,停在那人一步之遥,笑着问道:“你认识我?” 手边之人似是想后退,最终还是没动。 “世子殿下适才很是意气风发。” 言语好生悦耳! 榆禾摸摸鼻子,接着整理衣袖,他都觉得自己那一出定然是实打实的嚣张跋扈。 “不会。遇到此等倨肆狂悖之人,自是不能退避,殿下做得很好。”对方似是有些急切,语速比几息前快上许多,随即似是觉出逾矩,立刻沉稳道:“抱歉殿下,不该擅自评价。” “不用道歉。”未料把心里话讲出口,还意外收到夸赞,榆禾红着耳尖,镇定拿起马栉,随手一顿猛梳。 柔顺的马毛几息间倒立炸开。 榆禾顿在原地,举着马栉,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身侧人总算突破这似是桎梏般的一步之遥,包容地接过他手里的马栉,分寸掌控得极合适,未曾触碰到他的手。 几处凌乱,片刻间便重新规整。 难得有人梳马毛也能如此赏心悦目,榆禾毫不避讳,明亮的鹿眼直勾勾盯住人看。 倒是对方先败下阵来,侧身避开这纯粹无暇的惑人视线。 可惜,小世子多骄矜,贴近站至人身前,还勾住对面腰带间垂挂的鞭绳不让躲,很是理直气壮。 “生的这么好看,多瞧几眼怎么了?” 对面眼底似有瞬间不解,眨眼间便不见踪影,榆禾想仔细看看,奈何对方实在太高,他全力踮起脚尖,也只能凑近衣领的盘绳。 “殿下,您过誉,在下只是普通长相,而且您离太近了,这不合……” 皮相是难看些,但架不住骨相出类拔萃啊!应是年少未张开的缘故罢,不过大家也就相差两三岁,身高怎差距如此大。 榆禾摇晃了下身影,对方果然稳稳扶住他的腰。 琥珀色的眼眸透出狡黠的笑意,执着问道:“不合什么?” “冒犯到殿下,抱歉。”这人似是轻叹一声,低到几乎未闻,“殿下,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离得近,榆禾自是能听清,眨眨眼道:“哪有什么危险?” 只要他赖着不肯站好,这人定不敢松手,蛮不讲理地伸手拍拍对方健硕有力的臂膀,很是满意。 “这不是有你嘛!” “殿下……” “这个不爱听,不许说,怎么跟我哥一般?我身边已经有一个样例了,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许也老古板!” 榆禾作势要伸手堵他嘴,对方一下噤声,细观还能发现眼底的慌乱。 但榆禾正在讶于自己的亲昵,未及时发觉。 他向来不会对刚见不到一柱香的人如此行事,不过,疑惑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准他俩这是命中注定的好友缘,多思多虑最是伤身。 “我姓榆,名禾,亲朋管我叫小禾,或是禾儿。我结交朋友第一条,不许一口一个谦称。” 随即伸出玉指,戳戳又沉默寡言起来的人,催促意味明显。 对方和他对视良久,再次低头。 “景鄔,六品官员校书郎之子。” “校书郎是做什么的?” “回殿下,主负责校勘典籍,书籍修订。” 两人皆隐在骏马身后,周围静谧,只有风吹草动与马尾摆动的轻微声响。 “殿下,您先站好,我要松手了。” 榆禾充耳不闻,双手更是搭上景鄔肩头,借力又贴近些许。 “阿景叫我什么?” “小禾。” 榆禾满意地点头,从紧绷的身体挪开,趁整理衣袍的空隙,余光瞥去,景鄔肩背一沉,似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再度黏过去,笑着仰头和人交眸,“阿景今后可不许躲着我走。” 见人垂目不应声,榆禾眨眨双眼,说道:“不然我就把你揪到我们正义堂,天天跟在我后头做小弟。” 景鄔似是被他烦到,嘴边挂着无奈笑意,轻叹应下,“好,可小禾……” 远处传来马蹄飞扬声,榆禾的注意力转瞬被吸引,不再纠结景鄔的话。 “好阿景,我们等会再说啊!” 语毕,毫不留恋地跑离他身边,满是笑容地去迎接驾马而回之人。 短短九尺,隔山越海。 景鄔松开的手紧握住拳,掌心还残留余温,他告诫自己,这该是最好的距离。 但不妨碍那绀色着实刺眼。 10、他有这么可怕? 红棕色的骏马踏风而来,马首高扬抬起,停在相距十步之处,蹄足健壮蹬旋,一展胜利之姿,祁泽翻身跃下,大步而来,神色尽显少年意气。 绯色衣袍与阳光交织生辉,榆禾只是独独站在原地,就足以吸引目光,无论是大胜归来还是克己复礼之人,视线的落点都共同聚集在一人身上。 而处在云端中心之人仿佛从不知情,照旧展现那惑人心神的笑颜,榆禾弯着眉眼道:“祁小公子不负所望啊,是不是杀得大胖墩片甲不留?” “那是自然!”祁泽跟着大笑道,“不过半柱香的时光,他就落后大半截,气急败坏地破口骂,射靶更是没眼看,心浮气躁地乱开弓,把教头吓得都藏在树后面去了。” “没伤着人吧?”榆禾诧异道,“这大胖墩真是不鸣则已,一鸣箭箭惊人啊,人呢人呢?”如此天赐良机,他要再借着祁泽的风,好好耀武扬威地刺刺方绍业。 祁泽不屑道:“教头吹哨后,他马不停蹄就跑走了,输不起。” “人痩了,心眼更是细啊。”榆禾叹着摇摇头,随即又眉开眼笑道:“对了,我跟你讲,先前我遇到一名极高极俊……咦?” 回头看去,不远处一览无余,哪还有玄色身影?榆禾微鼓脸颊,有些闷气,坏阿景,连句回见也不跟他讲,自顾自就走了,看他下次怎么讨回来。 “哦?极高极俊?谁?”祁泽凝眉走近,高大身影将他的视线完全遮住,眯着眼直视过来。 见状不妙,榆禾当即好话倒背如流,大夸一通祁泽凯旋的英勇风采,不让他这个好兄弟、未来荷鱼帮帮主落下面子,将来定封他为一把手!直至祁泽缓过神情,榆禾才悠悠然道:“还讲我爱美,你也不遑多让,非要争个俊是吧!” 其实祁泽也不知怎么说,反正就是听不得榆禾口中称赞谈论别人,索性干巴巴道:“小爷我费劲半天,还不能听句美言了?行了行了,骑射课只要待满半个时辰就能提前走人,教头不管。” “还有这种好事?”榆禾乐道,笑嘻嘻黏到祁泽身边,“那我们溜出去逛逛吧?犒劳我们祁大公子今天辛劳,我请你吃全京城最贵的名店!” 因着年少,出宫游玩的机会很是来之不易,榆禾每每都是极为期待,一路絮絮叨叨得念着,祁泽牵着两匹马跟在后头,语气透着邀功意味,“小爷早就在知味楼定好最贵的包厢。” 知味楼可谓历史悠久,遥遥名列京城八大楼之首,更是获先帝赞誉“八楼唯知味尝尽天下味”,此等评价极高的美言,楼内菜系融南北烹饪之精华,名噪至今,大堂虽对所有人士开放,但一桌难求,定金留位直接排到三个月有余,包厢更是只接待权贵。 两人将马匹交给小厮安置后,走小路穿过学堂正厅,从西面的退省门而出。国子监门房大都待在正北大门集贤门与学堂正大门太学门值守,东西两侧的门很少巡视,也是默认监生可以自由出入,只要不闹大动静,他们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近申时,快逢各官署下值时段,街边的摊贩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叫卖声连绵不绝,食铺飘香百里,榆禾刚走进就看得眼花缭乱,新奇地从头起始,各个铺子都要一路逛过去,买了不少小玩意儿,祁泽跟在后面付钱。 闲逛半圈,榆禾深吸口气,顿感闷在学堂整天,被四书五经浸泡到皱巴的自己此时舒展无比,神清气爽,哪哪都得劲儿。 摆弄着一枚栩栩如生的木调狸奴,榆禾笑着瞄向祁泽干瘪下去一半的钱袋子,开口道谢:“还是我们大公子阔绰,慷慨解囊,救在下分文未带之愁。” 祁泽从他满当当的怀里挑去只兔子摆件,抛接着玩,挑眉道:“不敢当,小爷我已速让群青去寻小公子的侍从,不然怕是要先去当铺走一遭了。” 闻言,榆禾故意板着脸,把手里的东西全丢给祁泽,偷笑着转身往前跑,“既如此,你买的,你全拿着吧!” “小没良心的!”祁泽手忙脚乱得伸臂搂住,快步追上,气道:“分明就是你又看中小吃铺,没手拿了,把小爷我当小厮使唤!” 榆禾充耳不闻,跑至一处食铺前停下,扬手招呼祁泽,“快来快来!这家可香了!” 还在街头闲逛时,榆禾就见不少人捧着这家的油纸包,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他已经眼馋许久了。 这家的香酥鸭着实出名,几乎整条街的食客都要过来光顾,铺子是由一对年迈的夫妇经营,摊子陈旧却整洁,食材选得也好,后头挂着的鸭只只饱满,肥瘦得当,口味调更是极好,香味勾人得很,价格常年不涨,生意经久不衰。 祁泽买了个竹筐,将所有的小摆件装好,才踱步而来,站到两眼放光的人身旁,无奈道:“少吃些,等会还有更精贵的席面。” 吃食方面,榆禾从来没有嫌贫爱富之意,好吃才是王道! “我就尝个味道,剩下的全部带回去,家里还有舅舅舅母表哥,砚一拾竹呢!这么一算……一只好像不够啊,婆婆,再帮我炸两只!”榆禾大手一挥,“付钱!” “好嘞!小公子稍等。”食铺夫妇二人很是手脚麻利,一人负责裹料,一人负责油炸,鸭子刚入锅,香味恨不得传出百里。 听着这噼里啪啦声,又看榆禾那一脸馋样,祁泽也难得有些想试试这路边吃食是何滋味,从善如流地付账,“数了这么多人,合着小爷白付钱?” “你跟我分一只啊,这还要问?你的鸭腿要不要切?”榆禾眼见快要出锅,连忙询问。 被榆禾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安抚住,祁泽心情极好,丝毫不在意这等小事,“与你一样。” “婆婆,麻烦两只腿都不要切!”榆禾满是迫不及待。 “好嘞!来,您小心烫,小公子先尝尝,另外的马上给您打包好。” 榆禾接过两只用油纸包好的大鸭腿,一只递给祁泽,两手交换着呼呼嘶气,烫也不肯放手,双眼更是一刻不离。 “行了。”祁泽将两只都接过,“就你那细皮嫩肉的手,当心烫出泡来,小爷给你拿,等晾凉再吃。” 榆禾嘴上应好,目光却跟随着油润冒光的鸭腿来回游走,祁泽要不是瞧见过午休的架势,简直就要怀疑皇宫内天天是饿着他还是怎么着,眼馋成这般。 “烫就速速松口听到没,先小口点咬。”祁泽抵抗不住这种眼神,只好把鸭腿抵到榆禾嘴边,不忘警告道:“你要是伤到嘴,后头樱桃煎,荔枝腰花,三丝鱼翅羹这些名菜,可是一点也吃不了的。” “知道的知道的。”榆禾张嘴咬下一小丝连皮带边的酥肉,唇齿油香四溢,肉质紧而不柴,配上秘制料粉,真真是不输胡大厨所制。 “婆婆!真的很好吃!您手艺太厉害了,不愧是这条街的香酥鸭王!” “谢小公子谬赞,这包酥炸豌豆是赠您的,欢迎下次常来。” “谢谢婆婆!” 祁泽接过三个油纸包,手上拿着两只鸭腿,背上还有个竹筐,慵懒不羁地斜立道:“小公子尽兴了?可以放小爷去歇歇脚吗?” 对方着实像极了卖苦力的,榆禾笑着贴过去讲好话,很是自然地拿走缺口鸭腿,纠结半响道:“走走走,剩下的鸭子全部归你,真的很香很好吃。” 祁泽忍不住笑道:“可不敢禾口夺食,我尝尝味就行了。” 知味楼位于整条街最繁华的地段,出入俱都是锦衣华服,来往无不是有头有脸之辈,门口小二练就一双老辣眼神,远远就瞧见经常光顾的祁公子领着一位衣着气质尽显矜贵雍容的小公子款款而来,不用问便知身份自然定是顶顶尊赫。 小二躬着腰,满面笑容地迎上前,“祁公子,您定的包厢早已安置妥当,茶水都是刚沏好的,用的是您最爱的那套鎏金雕花,就等您来了!” 接着,小二看向地位非凡的祁公子双手满是大包小包,而旁边精贵的小公子则两手空空,立即热情询问道:“这些物品可需要唤人提着,先行放置包厢里头去?” 祁泽道:“不用,待会找群青领赏,前头带路吧。” 小二喜不胜收,更是殷勤,一路为面生的小公子介绍特色菜品,他精得很,能劳驾祁公子伏低做小的,这位玉面小公子肯定来头不简单。 步入大堂,喧哗声不绝于耳,厅内正中央还架着红布戏台,中间坐着一位说书人,讲的正是当下京城最流行的话本,榆禾顿时眸间闪出亮光,兴奋问道:“包厢能听到说书吗?” “呃……这个”小二自是看出小公子的激动,但祁公子向来不喜在闹哄的大堂吃饭,一时很是犯难,又不敢不说实话,“本店的包厢隔音极好。” “祁泽祁泽!”榆禾眼巴巴望着人,打的什么算盘简直不言而喻。 知味楼的大堂虽不似其余餐馆鱼龙混杂,但到底也是交际之地,很是嘈杂。 祁泽此刻很想扶额,奈何空不出手,“行行行,坐外头。”随即睨了眼店小二。 小二十分上道,“明白明白,两位公子,二楼沿栏的座位视野极佳,可观正厅所有风貌,请随小的来。” 掩着心满意足的笑脸,榆禾悄悄在后面拱祁泽,“我听个新鲜嘛,下次来定陪你同去包厢可好?” 祁泽勾唇道:“本就是庆贺你第一天入学,坐在哪自然是听你的。” 耳朵被折磨整个上午的榆禾,此刻听不得入学两字,捂耳向前快走几步,嚷嚷道:“饭前怎么听这等苦事,会难以克化的!” 二楼确实位置极佳,桌位延栏而设,间距空旷,互不打扰,又是正面朝底下的说书台,吃饭听书两不误。 榆禾也是头回来,菜品全让祁泽和小二安排,他从来都是负责等吃的,反正何种菜系他都能用得极香,来者不拒。 正喝着甜茶,吃着先呈上桌开胃的酸辣笋尖和蜜制杏干,榆禾随意往楼下瞧新鲜,正好望见走进来的眼熟身影。 对方此时也正巧抬眸,撞见一张先是漂亮的琥珀眼骤然一亮,几息便皱着鼻,微嘟嘴,下巴微微抬起,似是一脸不满的模样。 景鄔本欲不理的脚步顿住,还是朝榆禾点头示意,才大步迈至里面,没再抬首。 眼见玄色身影极快地消失于厅内,榆禾咬住筷尖哼哼两声,他又记下了,改天定要双倍讨回。 从来没有见到本世子转头连躲两次的,怎的,他有这么可怕? 刚点好菜的祁泽正巧听见榆禾似是抱怨的轻哼,筷子还叼在唇间不放,随即吩咐店小二尽快上菜。 小二自是连连作保,后厨堪称火力全开,各类精贵菜肴陆续摆满整桌,飘香四溢。 拾竹和砚一早已跟随群青前来,拾竹接过金筷,熟练地帮榆禾布菜,外面不比家里随意,榆禾也不好招呼他们三人一起用,便也不客气地开吃。 知味楼的确名副其实,菜系繁多不说,各道摆盘更是与味道同等精致,榆禾样样都吃得极满足,特别是一道名为酥油泡螺儿的糕点,形似鲍鱼,入口却是满嘴奶香,香甜易化。 连祁泽不怎么爱吃甜食糕点的,都用了不少,眼见盘内所剩无几,榆禾眨眨眼看他。 “……小二,再上一盘。”祁泽无奈放筷,“小禾,跟小爷说说,到底是哪个胆肥的敢克扣世子的饭食?” 11、少记一笔罢 镂花镶金盘面内不一会儿就见底,榆禾挖着最后一颗糕点,嘿嘿笑道:“倒也不是,就是最近被管得严,怕我吃积食,这不是好不容易没人盯嘛。” 不过话说回来,榆禾记得五岁前他吃饭还很是让人头疼,皇舅舅没少提元禄公公追着他满殿跑,跟在后头喂饭的这庄糗事,现在吃饭倒是省心许多,只是容易一不留神就吃多。 兴许是长身体的年龄段,多用些很正常,榆禾向来不去费心一时半会没有答案之事,席面上如此多的佳肴待他挨个品味,就说那玉带鱼翅羹,不及时吃可就消掉不少风味,自是不再纠结。 旁边的祁泽倒是有些坐立难安,招来店小二嘱咐道:“刚才那份不用上了,临走前打包送来。” 瞥见对面榆禾幽怨的眼神,祁泽没好气地瞪他,顺手将盘内的半块糕点直接夹来,进嘴三两口咽下,完全不给榆禾反应的机会,“姑母舍不得罚你,可舍得打我,你今日所进确实许多,这碗鱼羹吃完可得住嘴了。” 眼睁睁看着糕点误入他口,榆禾心痛不已,连忙夹一筷炙烤羊腿肉去他碗里,讨好道:“再加一块荷叶粉蒸肉吧,那我还没尝过呢。” 祁泽瞥眼拾竹,后者了然,用银勺只分出一口的量,祁泽打量两眼,还是觉得有些多,亲自上手再一分为二,哄着人道:“小禾听话,就这些,前头那糕点厚重,这道又油大,尝尝味就是,余下的都打包给你带回去,消食后饿了再吃。” “你不喜食,还抢我半块糕点做甚……”榆禾眼巴巴地还想要讨价还价,楼下却传来略微刺耳的言语。 栏杆下面正西方的圆桌,众人推杯交盏地恭维坐在首位,神情恼怒之人。 “方少爷说的是,就那小霸王的脾性,被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 “是极,鄙人观他,定是命格克亲,威宁大将军何等骁勇,怎会落入蛮夷人的陷阱,听闻未曾露面过的体弱驸马也早早病逝,只是将军府捂着消息不报罢了,那位郡王更是逃去封地,躲霉头去了!” “昔日将军府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落魄,想当年长公主可是大荣首位女将军,立下的战功更是快与镇国大将军齐平,可惜郡王从文,世子纨绔,现下就连府邸都是个空壳子。” “没错没错,方少爷何须自降身份与此等人置气,等将来时日,还不是只有您能坐享爵位。” 被满桌人吹捧的方绍业这才面色稍缓,轻蔑瞥向最后开口之人,“在外头,仔细着点。” “是是是,还是方少爷面面俱到,深谋远虑!” 栏杆旁,榆禾嚼着那一口不易得的粉蒸肉听得津津有味,余光却瞧见祁泽似是立刻要拍桌而起,连忙伸手拦住,手心都能感受到对方手背暴起的青筋。 贴过来的手绵软,毫不费力就能挣开,祁泽咬牙,待在原位没动,眼底都快喷火,愤愤道:“小爷我吃多一只糕点你都要讨回一盘,现在倒是脾气好到就着这些污言下饭了?” 怎就比他本人还恼?榆禾赶紧给祁泽顺背,怕他先气晕过去,“哎呀哎呀,这会儿不怕被你姑母打啦?别气别气,舅舅早就说过我是极贵气的命数,在乎这些碎语做什么?他们再怎样羡慕,这辈子也够不着。” “喝点凉茶败败火。”榆禾够来斜对角的茶盏,他没有喂人喝水的习惯,杯口倾斜着抵到对方嘴边,先是让衣领喝去些,很是尴尬地拿手去抹,接着道:“他们夸娘亲,我当然乐得多听。” 祁泽抓住那只恨不得把他衣领全弄湿的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嘴角拉平道:“自己不喝的倒是推给我喝。” 凉茶确实苦涩,可效果好啊,这不是让人冷静下来了?榆禾笑嘻嘻凑到祁泽身边,完全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小声道:“娘亲走时我还年幼,到现在竟是连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只能从他人的描绘中追思。” 榆禾眼底有些黯淡,但片刻又亮起微光,接着道:“何况,就算再怎样议论我,娘亲依旧是所有人口中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她做得一切便值得。” “小禾……”祁泽握着茶杯的手紧绷,他甚少听榆禾提及长公主,也永远忘不了榆禾幼时在姑母怀中哭得何等撕心裂肺,更是绝不允许他人随意谈及榆禾的伤心事。 狠戾的眼神刺向那桌依旧肆意谈笑风生之辈,直到被柔软的触感拉回。 “仔细点手。”榆禾戳戳祁泽用力到青筋冒起的手腕,“我还没哭呢,你倒先眼眶发红,好啦,小时候难免要难过嘛。” “一开始我也不能接受,日夜没完没了地闹,白日里舅母哄,晚上舅舅接力,后来看他们实在心力憔悴,舅舅也同我讲娘亲是有大造化之人,卫国护民,当将领是她一生热爱,她献身于所求,没有遗憾,我当时懵懵懂懂,渐渐被安抚下来。” 榆禾还有些印象,他当时哭声嘹亮到瑞麟宫和景福宫内上上下下耳朵里全塞满棉花,人仰马翻的几天过去后,还得亏秦院判妙手回春,拯救他过度哭闹后只能发出嘎嘎的嗓子。 祁泽垂在身旁的手臂发颤,他很想将人拥入怀中安慰,可又怕收不住力道弄疼小禾,全身肌肉都绷直得紧。 偏偏榆禾似是看出来,故意伸手指点着他的青筋玩,很是得趣。 “娘亲好像对生死早已看淡,日注中写过多次,若她不在了,兄长要如何,我要如何。大抵是从小就看出我没有那个天赋,只念我岁岁平安,年年喜乐。舅舅永远是我的家人,舅母永远是她最好的密友,兄长从小就有扛起整个府邸的才能,她希望我可以不用逼着自己长大,好好享受每一天,就如她那般肆意地活。” 他对娘亲的了解大部分来自日注,里面的喜怒哀乐全都记述,通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他好似天天都能参与进娘亲鲜活的人生。 “她在日注中同我道歉,为将来可能会缺失的母爱而感到歉疚不已。舅舅曾说娘亲最是厌烦写书信,可她还是留下整整两大箱的日注。” 沉重的份量,榆禾两只手都抬不起。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寂,榆禾的视线有些空落落得不知落去何处,手上的动作也停住,祁泽轻握住那圆润泛粉的指尖,哑着声音道:“长公主殿下很爱你。” 榆禾眉眼舒展,波光流转,感叹道:“是呀,我也很爱她,很是想念……” “所以祁泽……”榆禾眨着眼,拽着他的衣袖晃晃,“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允我再吃一块粉蒸肉呗,完整的一块。” 祁泽:…… 见对方僵着手臂给他分切,榆禾笑着抬手招来远处的店小二,眸中流光异闪,指着楼下一桌道:“他们的菜品上完没?” 祁泽看他满脸写着要干坏事的表情,便也先由着人折腾,等榆禾到点回宫,他再套麻袋将几人打一顿也是一样。 店小二火速着人打听,回话道:“还差一道羹汤。” 榆禾满意得点点头,吩咐小二先把羹汤送来,祁泽瞥见小二为难的表情,无处泄的怒火更是滔天朝他撒去。 还是榆禾先开口道:“你放心,从今往后知味楼就是本世子罩着了,谁敢闹事,就报京城小霸王的名号。” 店小二这才明白面前这位小公子是哪位天骄,当即为几息前自己的犹豫不决直冒冷汗,转眼更是有底气地保证肯定办好此事。 羹汤很快送来,榆禾唤来砚四,寻问道:“可有加浓版胡椒粉,一吃便涕泪交加的那种?” “有。”砚四取出一支白瓷瓶,“殿下可是要加入这羹汤?需得让属下先端至无风处,免得风一吹,这层楼都要遭殃。” “哇,威力这么猛?”榆禾本来还想自己下狠手,不禁生出退意道,“你也小心些,别呛着了,加完就送去下头那桌。” “是,谢殿下关心,保证这一瓶都用完。”砚四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就将加料版羹汤交于店小二。 四处张望片刻,榆禾兴致冲冲地蹲在栏杆边俯看底下,悄声问道:“砚一砚一,这个角度他们看不见吧?” 砚一也被迫蹲在殿下身后,“看不到。” 祁泽也被榆禾拉至他身旁半蹲下,饶有兴致地俯视,“你猜他是先掀桌还是先骂人?” 话音刚落,碗筷碎裂声和怒骂踹人声一并响起,祁泽连忙捂住榆禾的耳朵,他知道方绍业骂人脏,情绪激动时更甚,实属不雅。 谁知榆禾还要扒拉他,毫不领情,“哎呀,松手松手,热闹怎能瞧哑戏版的?” 无奈,祁泽只得松开一边,“你也不嫌脏耳朵。” “你都能听,我怎听不得?还一只手也拿开!” “小爷我年长两岁,自是可以!” “现在有你我二人,若是有两枚糕点在此,你说,当如何分?” “小爷我哪次不是只能吃半个?” “这就是了,所以你分我一岁半,现在本世子比你大!” “榆禾?你哪来的歪理!” 两人动静闹得虽小,但落在早已寂静无声的一楼却是显眼。衣袍都沾满菜汤,满脸狼狈的方绍业恶狠狠看向二楼栏杆后的身影,“出来!我就知道是你们!敢下黑手,有本事别躲啊!” 祁泽眼神叮嘱榆禾不许冒头,才施施然站起,睨向楼下,“小爷我想站,或是坐,亦或是蹲着吃饭,与你何干?” 方绍业一脚踹飞木椅,屑片四溅,“祁泽,你少胡诌,还有个人呢?榆禾,你敢做不敢认是吧?” 祁泽眼底的戾气更甚,道道寒光直逼下方,“方绍业,小爷奉劝你,没有证据,休要信口雌黄,乱攀咬人。” “呵,证据?”方绍业狠笑着望向脸色发白的送菜小厮,“把这几个抓去好好审审,相信一道刑罚的时间都不用,就能出结果。” 眼见那头的人要动手,榆禾赶紧朝砚一比划,几乎是呼吸间的功夫,方绍业周边的侍从全部倒下,其他几个跟班更是不敢靠近。 砚一再次纵身而起,转瞬轻落在已经站起的殿下身后。榆禾清清嗓,端起十足的跋扈架势,手肘倚在栏杆上,轻蔑瞥去。 “这知味楼是本世子的地盘,方公子的一通胡乱打骂,是对本世子的挑衅?还有这随意动用私刑,真是不将大理寺放在眼里啊,莫不是得亲自身临,才能将律法听进耳?” “好,很好。”方绍业瞋目裂眦,“榆禾,你等着。” 语毕,方绍业转身大步离去,身后一群畏畏缩缩之人也马不停蹄地跟着跑走。 榆禾懒散得直起身,“真没劲,还以为他多大能耐呢。”随即抬手再招来躲到老远处的店小二,“等会计算个数,知味楼的损失本世子全部补偿。” 店小二恭敬谢道,跟着拾竹后头下楼去了。 “怎么?威风还没耍够?”祁泽也跟着回座位,“不是别让你出来,你看,仇恨全加你头上了。” 榆禾哼哼两声道:“我至少有个爵位在身,他不敢动手,你要是偷偷去套人麻袋,少不了得掰扯许久。” 祁泽:“……行行行,小爷不去。” “泽儿乖,不打架。”榆禾憋着笑起身走过去,弯腰摸摸祁泽的头顶。 祁泽笑着攥住他手腕,将人往身前拽,作势要揉乱他发束,“少学我祖母讲话。” “行啦,快到宫门落钥时间了,我得先行一步。”榆禾抽了下手,没挣脱,“祁泽?” “过时辰就去小爷府上住呗,你也好久没来了。”祁泽抬眸,眼带笑意,故作放松道,“正好祖母也念叨,每次你来,屋里都是禾儿长禾儿短的。” 榆禾笑着倾身凑过去嗅嗅,“哪来的一股子酸味?哎呀,太招长辈喜欢也是没办法呀。” 笑脸凑得近,祁泽呆愣着,反驳的话语都变慢道:“我哪是这个意……” 哐当一声,从二楼转角阶梯处传来。 “谁?”被打断的祁泽很是脸色不善,榆禾也疑惑看去,楼下的店小二闻声火速冲上来察看,连连作辑,“见谅见谅,不知是哪个手脚毛燥的蠢货,竟连盘也端不稳,掉落在此惊扰二位贵客,小的马上就收拾干净。” 榆禾站直拍拍祁泽肩膀,“行啦,少发脾气对身体好,明儿见阿泽。” “比祖母还啰嗦。”祁泽松开手,烦躁地挠头,“小爷替你拿了一路的东西记得拿走。” “你,不识好人心。”榆禾幽幽看他,只让砚一提着香酥鸭,他在竹筐里拿出一只狸奴木雕,很是娇纵道:“我偏要你再拿一路,都给我带回去妥善保管,下次去你院里检查。” 祁泽这才眉开眼笑,懒散地抬眉,“也就你敢这般使唤小爷。” 被使唤还这么开心,榆禾也是无奈,再斗嘴下去,真要错过时辰了,挥挥手便快步下楼。 临上马车前,店小二又匆忙赶来,拿着一提盒递给旁边的拾竹,转身恭敬道:“小公子留步,这是两份酥油泡螺儿,后厨做得精细,这才耽误片刻。” “无碍。”榆禾这才想起,“两份?” 小二回道:“一份是祁公子吩咐的,还有一份是名玄衣公子赠送的,他自称是小公子同窗,又亮出国子监的监生玉牌,小的这才帮忙跑腿。” “确有此事。”榆禾道,又让拾竹多赏些银两,这才扶着砚一上马车。 车厢内,榆禾给砚一拾竹各塞一枚,才捻起一颗小口嚼着,看在糕点的份上,少记阿景一笔罢。 12、黑袍人必是邪修 东宫。 烛台火光缓慢揺动,桌案后方坐着一人,大半身影浮现在柔光里,手中的书简随意搁置在腿面,侧首带着笑意。 下方的福全正活灵活现地演绎小世子午时的反应,堪称声情并茂,字字不落。 即使未在当场,榆怀珩都能想象出小禾那副跳脚的画面,揉揉酸胀的鼻梁道:“趁早把后院里名贵的花草全锁偏院里头去,还有丹青墨水之类的,一应归置去库房,上三把锁。” “小的懂得。”离国子监旬假还有好几天,福全算算日子,应是来得及,便不太着急,再次含笑着道:“殿下,世子着人送来宫外头的新鲜玩意儿,名为香酥鸭,现下可要呈上来?” “哦?”榆怀珩眼皮一跳,“谁送来的?” 见太子来了兴致,福全接着道:“是世子身边的砚四大人。” 看来小禾的气性是等不到旬假,当即就要撒,榆怀珩摇头暗笑,随意道:“怕不是上面都撒满辣椒粉?罢了,着人处理好,再送过来。” 语毕,福全也是一愣,难怪砚四还特地嘱咐他千万不能打开油纸包,会影响里头吃食的口感,太子又曾明言世子送来的东西不必过层层查验,他也就没留心。 到底还是太嫩,没学到元禄师傅的老道,福全颤颤巍巍跪下谢罪道:“奴该死,一时大意有所失察,请太子殿下责罚。” 腿面上的书简瞬时被阖起,扔在桌案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榆怀珩的侧脸笼罩于夜色阴影中,着人难辨神情。 “若是任由他人钻了空子,你确实有加害储君之嫌。” 肃杀的音色回荡在空旷殿内,福全背后激起阵阵冷汗。 上方传来珠串碰撞的微弱脆声,榆怀珩慵懒得支着头,斜倚在榻边的扶案,声音和缓道:“而世子是孤的弟弟,兼有父皇特赐,与孤同享殿下称谓,当得上这东宫半个主子,福全,你可明白?” “奴明白。”能留在太子身边当近侍的自然通透,福全伏地连声保证道:“奴今后定会尽心尽力侍奉两位殿下。” 瞥见地上显出摆手的影子,福全立刻躬身站起,倒退出殿内。 墨一与他擦身而过,悄无声息地步入殿中,榆怀珩已将那份折子批注好,眼也未抬,“讲。” “禀太子,宁远候之子与世子殿下申时于知味楼起冲突,气极离去,世子殿下未受伤。”墨一简短概括道。 凌厉的视线从上方袭来,墨一便接着整段复述世子殿下的口角之争。 暗卫只有这点不好,这等有意思的场面怎能如此波澜不惊地道出来,榆怀珩轻叹气,“孤知道了。” 改天抓小禾亲自过来演吧,随即,他扬着冷眉吩咐:“宁远侯看来是负担过重,都没闲时管教其子,既如此,兵部那些事务,一并从他那分出去吧。” “是。”墨一又道:“先前调查之事已有眉目,世子殿下梦魇前一日,珍藏库进贡一顶红珊瑚发冠,其红珊瑚来自一名富商之手,经查,前年频繁与南边滇池附近的两国交界周转。” “而珍藏库负责购置珠宝的匠人于七日前失踪,今日在宫内偏僻处的杂草地发现,是自缢而亡,墨四暂未查出红珊瑚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语毕,榆怀珩神色凝重,“此事完整地禀告父皇,再着墨四同秦院判一起查看。” “还有何事?”榆怀珩抬眸,他很少能在墨一脸上看到纠结的神情,虽不明显,却稀奇得很,“着你调查,只须顾及世子安全即可,不用事事都禀。” “是。”墨一思索几息,还是道:“今日骑射课,世子殿下新结交一人,为六品官员校书郎之庶子,其嫡子于两日前突发恶疾,不愿浪费国子监入学名额,换庶子景鄔接替入学。” “世子与其……”墨一似是苦于斟酌措辞,停顿几息,概括道:“较为亲密。” 小禾向来都是与玩伴很是亲近,表弟祁泽是如此,身边的两位侍从也都如此,榆怀珩不甚在意,随口问道:“此人长相如何?” 他对小禾从小就偏爱与长相顶好之人交谈的性子很是了解。 墨一肯定道:“普通。” 跟世子身边所有人相比,实为平凡。 “嗯?”榆怀珩也是一愣,不应当啊,“可取之处为何?” “两人交谈不多,而世子很是欣喜。”墨一猜测道,“或因此人身高近九尺。” 世子身边确实没有身量如此高之辈。 榆怀珩也是想到此处,只当小禾初进国子监,瞧个新鲜,不过这人背景却是疑点重重。 校书郎这个官职很是平庸,无功无过,泯然于朝堂,以至于榆怀珩短时都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但这个突发恶疾,明显到犹如勾子般的疑点,着实可笑。 上首之人冷笑:“查。动静小些,莫让小禾知道。” 瑶华院内。 榆禾前脚刚进来,明芷姑姑就前来传话,说是娘娘特地嘱咐好好歇息,不必劳累过去请安。 他只好拜托拾竹,带上香酥鸭,替他走一趟,看着两人出院门,才捶背捏肩得步入寝殿内。 整个人呈大字形往床榻上一摊,榆禾蔫声蔫气道:“一天堪比一旬啊,等我从国子监结业,会不会头发都白了?” 联想到夫子那白花花的头发与胡子,他嚷嚷怪叫着在床榻里打滚。 “殿下。”砚一备好热水,精准地在喊叫中找出空隙,说道:“先沐浴罢。” 身上确实黏糊,榆禾瘪着嘴坐起来,从善如流地趴去砚一背上,犯懒起来,几步路也不想走。 瑶华院内特地修建一座汤池,取的活泉引入,周围的亭台楼阁更是为适配水源流向,经历好一番修整,又是因走的是圣上私库,造价奢华不提,还很是费功夫。 赤脚迈入微烫的泉水中,榆禾倚在池边舒服得喟叹出声,泡泡汤泉当真解乏。 烟雾慢慢升起,青丝浮在岸边若隐若现,砚一见殿下闭眼仰头,当即放轻步伐。 他取来装着热水的木桶与掺着桃花瓣的皂荚,极轻缓地将殿下缠绕飘浮在纤细脖颈周围青丝揽成一束,手法娴熟,目不斜视地专注清洗。 本想着闭眼休息会儿,榆禾没想到不过片刻,自己便倚着脑后的层层软帕睡得香甜。 这次不再是冰冷硬挺的石床,也不是泥土遍布的草丛,榆禾在一个极度温暖的怀抱里睁眼。 他已经能清晰认知到此时是处于梦境中,奇怪的片段交错拼凑,榆禾眨眨眼,这应当就是被他不知丢去哪的,五岁时的记忆。 全身泛着熟悉的寒冷,仿佛所有热度都在缓缓流失,冷到僵硬的手指拼命抓住唯一的暖源。 感受到衣领被扯住,抱着孩童,仍旧稳稳地疾跑于夜色中的人,再次紧了紧手中的狼裘大氅。 榆禾丝毫感受不到颠簸,耳边只有自己浅显的呼吸声与对方极近克制的急喘。 不知一路急行多久,他好似又被抱着一齐上马,此时身体正虚弱难受,在马背上更是承受不住。 那双沉稳有力的手臂,就快将他融入身体里那般紧紧揽着,没让丝毫的风钻入氅衣。 即使瞧不见,榆禾也能知道对方定是身着单薄,唯一的大氅都让给自己。 就在榆禾快要再度闭眼时,疾驰终于停下,他依旧被人密不透风得揽在怀中,清晰得听到对方响如鼓声的心跳,他恍惚得想,此人定是极为健壮。 “属下无能,未及时察觉巫医已先一步下毒手,还请少君责罚。” 这人就是少君啊,榆禾回忆起那双碧眸和稍显青涩冷峻的脸庞,莫名与那刀削斧刻般的骨相融合,呈现出的竟是景鄔的样貌,那藏在皮相下应有的样子。 顿时来了精神,榆禾睁着圆眼,尽力运转着随时都会昏迷过去的脑袋,兴奋地得出,这定是江湖中广为流传的易容术!话本子当真没诓他! 转念又寻思,五岁见这人便与他现在差不多年岁,那景鄔岂不是早就过了上国子监的年纪?当真没结业就得一直上学? “少君不可啊!您花费无数精力心血,才研制出这一小瓶,即使只能缓解毒性,但其中几味早已被巫医销毁,再无法觅得啊……” 啊对了,他是少君,榆禾迷迷糊糊被捏住下巴。 对方掌心似是在狼裘中搓了许久,他颊边的皮肤都能感受到热意,很是舒适,浑浑噩噩间,喉咙处流进温热液体,混着一颗不知什么滋味的药丸吞入腹中。 似是怕他呛住,对方喂得很是仔细,视线一刻不离他的脸,最后还稍微用力捏住他两边腮肉,检查他有没有咽下去。 一番折腾也没打扰到榆禾,少君不是大荣的称呼,他慢慢想起自己似是五岁那年跟娘亲一道去了南边,那之后呢? “抱歉。” 这位沉默许久的少君终于开口,贴在他耳边,即使低沉,依旧透着浓厚的自责与悔意。 他好像总在道歉,榆禾费力地举起手,想看看这人此时的神情,冰凉的手背却碰到对方下巴,略感湿意。 “少君!即使您给喂进去,毒也解不了啊,属下求您,给您自己留一些吧,您好不容易挣扎到现今,不能一夕之间全白费啊!” 原本急切的声音更是心急如焚,榆禾缓慢地半睁眼,须臾间有些无法消化,他中毒了? 那黑袍人果然是邪修!尽管确实很想体验江湖中的惊险刺激,但也不能上来直接一招致命啊!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安,那双沉稳的手臂竟显得也有些颤抖,随即更是用力地将他置于胸膛,一遍又一遍不断地,旁若无人地道歉,嗓音极沙哑。 少时,他情绪复原,低声在榆禾耳边保证:“会好的。” 似是完全听不到身后有人讲话,他再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抱起,更加坚定地往前走。 “少君少君,不能再前了,那边营地里还有一暗卫驻守,您今夜消耗过大,即使隐蔽的功法了得,还是易被发现啊。” “无碍。” 榆禾感到自己被极其轻缓得放下,对方似是想最后碰碰他,但额前的热气只停留片刻就离去,到底还是收住了。 “少君,狼裘不拿走不要紧吗?” “他怕冷。” 紧绷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榆禾在昏迷前,好似听见书二叔极度悲痛的喊声。 热气盘旋的汤池边,榆禾猛得睁眼,幅度极大的起身,刚擦干的墨发再度浸入水间。 “殿下?”砚一取来浴巾,包裹住暴露于外的后背,“又梦魇了?” “砚一……”榆禾几乎从来没有展现过如此刻般,眼神空荡荡,脸色苍白,天生上扬的笑唇忍不住微颤得下撇。 砚一只见顷刻,便心头巨跳,随即,他就听到。 “你老实交代,我是不是中了什么很难解的毒?” 榆禾紧抓住砚一的手腕,对方一直垂眸不敢看他,心下便了然,不自觉哽咽出声:“砚一……我……还能活多久?” “殿下。”砚一似是难得的情绪失控,用力揽着他肩头坚定道:“您定能长命百岁。” 此刻,榆禾真如同梦境当中般,手脚毫无力气,连争辩都只能软着语气,无奈道:“我都已记起大半,你还要哄我……皇舅舅是不是也知道?舅母也知道,哥哥表哥都知道,唯独瞒我……” 池边寂静无声,砚一只是揽着他,依旧沉默,榆禾深吸口气,转身抬手按在他双肩上。 他站在池底,砚一半蹲在岸边,抬头便能直视对方眼底。 “砚一,我要听实话,到底还能活多久……”语音都含着哭腔。 砚一认为世上最为难之事便是殿下掉眼泪,他空有一身绝佳武学却无法施展,无力应对。 殿下幼时就极为爱哭,看日注想娘亲要哭,听话本子悲惨结局要哭,圣上略微讲句重话直接闹得永宁殿不得安宁。 此刻,他又见到那透亮珠光挂在泛红的眼角里,无计可施地抬手拂去,嗓音沙哑,垂首道:“殿下,可到十八,圣上已有端绪,定能在毒发前解开。” “当真?”榆禾被一口气呛到,激动地扶着砚一的肩膀晃。 没晃动也不在意,眼间全是转悲为喜的神色,扬声道:“当真?能活到十八?太好了!我还以为活不过今岁了!” 13、都不许歇 身着寝衣,裹着薄被,青丝置于柔软的棉帕里轻拭,榆禾捧着热茶,还在哼哼唧唧地问讯砚一,让其老实交代来龙去脉。 对方自从在浴池边开过口后,便任凭他怎么折腾,都不肯言语,生怕再透露出不该说的。 榆禾暗道棋一叔的训练真是太严苛,本想再挤几滴眼泪出来,但这会儿正高兴,掐大腿也不管用了。 而且,砚一虽默然,但眼尖得很,他刚有动作,直接就掐在砚一手臂上,只能无奈撇撇嘴,“上赶着受罪。” 胳膊上连白印都没起,力道可称为微乎其微,砚一继续默不作声地给他擦头发。 早已回来的拾竹也没去歇息,将热好的宵夜放置在旁边的食案上。 香气渐渐蔓延而来,榆禾从薄被里钻出,随手取来床边的外衣披上,抬头张开手臂,砚一顺从地将他抱至食案前,俯身替他穿鞋。 他确实有着使唤砚一的心思,省得人一直陷在被迫泄露机密的自责心绪中走不出来。 榆禾弯腰,凑到半跪在旁的人面前,笑着道:“砚一,我们先说好,这事可不许禀告皇舅舅。” “朕已经知道了。” 甫一听见声响,榆禾当即吓得没坐稳,腰身晃动,眼见就要摔倒,索性砚一极快地出手扶稳,他才没有出糗。 门口的榆锋也是一惊,快步踏入,见人坐稳才缓口气,“多大了?坐着还能差点摔着?” “还不是皇舅舅连走路也没个声音。”榆禾惊魂未定,张嘴便顶。 元禄早已极有眼力见儿地招来拾竹,两人退至门外,无声掩好屋门。 “你啊你。”榆锋大步坐过来,刚想点他额头,先入眼的是一头未干的墨发。 凛冽的目光直刺跪在一旁的人,“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榆禾抢先歪着身子,挡住榆锋的视线,回头先给砚一个不许说话的眼神。 再回首皱着鼻尖,不赞成道:“皇舅舅可不能借题发挥,秋后算账。” “上一天学给你能耐的。”榆锋将他扶正,取来搁置在旁的锦帕给他擦拭,“坐有坐相,而且什么秋后?朕当即就清算。” “不行!”榆禾胡搅蛮缠的劲可谓一流,抱着发丝不给他擦,“我自己想起来的!你不能责怪砚一,不过是严刑逼迫他告诉我还能活多久罢!” “严刑逼供?”榆锋板着脸唬他,手里的帕子也丢到案面上,“怕不是泪流满面地嚷嚷吧?” 被说中,榆禾抬手挠挠脸颊,小声道:“哪有这么夸张……” 头顶上方传来轻叹,榆锋伸手轻按他的眼角,“红还没退。” 榆禾笑着后仰些许,攥住这跟手指晃,眼中还带着些许泪光浸润的柔亮,“舅舅,你让砚一安然无恙地退下,我这点红也就速速无影无踪了!” 向来是拿他无法,榆锋没出声便是默认,榆禾还要得寸进尺地补充,“也不许让棋一叔罚。” “罚不能罚,训还不能训了?”榆锋瞪他。 顶着皇舅舅冷酷的视线,榆禾默默咽下那句别训太过的话,悄悄给砚一打手势,身后人才无声退出去。 案面的锦帕又被拿起,榆锋抬手就要继续,榆禾嫌弃地侧开脑袋,“换一个,你刚刚都扔到油纸包旁边了……” “……”榆锋忍无可忍,沉着声道:“元禄。” “老奴在。”元禄躬身快步从外赶来。 榆锋把脏帕子丢给他,吩咐道:“换个干净的。” 语毕,一只鸭腿凑到他嘴前。 榆禾已经坐在这儿闻味许久了,趁人说话的片刻,自顾自开吃前,体贴道:“皇舅舅要尝一口吗?” 榆锋侧首离远些,沉声道:“不了,怕被精贵世子嫌嘴油。” “那好吧。”榆禾完全不在意,眼里只有独占鸭腿的快乐,笑着道:“我自己吃。” 元禄动作很快,送来一筐御用锦帕,分成两边,干湿都有,榆禾正好想擦擦手,顺手取出湿帕,“谢谢元禄公公,真是及时。” “折煞老奴了,都是应当的。”元禄拿起干帕,询问到:“世子可要老奴帮忙擦?” “朕来。”榆锋接过元禄递来的锦帕,随即又听到。 “谢谢舅舅,真是勤劳。”榆禾嘴里还包着食物,声音有些许含糊。 瞥见元禄似是憋笑得费力,榆锋额角直抽,大手一挥,寝殿内便又只剩两人。 半干的青丝还带着些许桃花香,擦拭起来半点不费力。 榆锋抬眼,见前面那脸颊都吃得鼓起来,忍不住道:“这口吃完便住嘴,不然秦院判半柱香内就到。” 腮帮子都顿住,榆禾难以置信地欲回头,墨发在对方手里,只能侧身,嘟囔道:“舅舅,不好这么记仇的。” “呵。”榆锋冷哼一声,两指捏住他脸颊肉,“我们舅甥彼此彼此。” 待到头发彻底干透,榆禾用完宵夜,又在元禄和拾竹的伺候下洗漱好,清爽地钻进被窝。 往旁边一瞧,榆锋还没走。 “舅舅?”榆禾疑惑道,“还有事吗?” “使唤完就赶人走是吧?”榆锋在塌边坐下,“我看着你睡,省得半夜二次传膳。” 这话不好辩驳,他确实干过,榆禾舔舔嘴唇,“那也不好劳烦皇舅舅,您明日还要早朝呢。” “朕不似你一般贪睡。”榆锋示意元禄熄烛,等二人悄声退出后,轻声道:“好了,睡罢。” 榆禾只好抓着被子闷头睡,还没躲一会,锦被轻柔地被抽走,盖至他后背。 “舅舅,娘亲是不是因……” “不是。”短短两字在寂静的室内坚定有力,榆锋轻拍他的背,“你虽在南蛮中毒,但长姐是为保卫边境百姓而牺牲,舅舅不会拿这事哄你。” 思绪纠结间,榆禾紧紧抓住被头,用力的手指却被缓缓包裹安抚,未问出口的事,顷刻间就听见回答。 “长姐是长姐,你是你,舅舅一直是你的家人,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在我这儿小禾永远不用有任何顾虑。” 榆禾躲在被窝里,心头很闷,迟疑道:“可我记起爹爹也跟着一起南下,从出生起便未见过他,南下途中更是完全没碰过面,他是不是也……” 说着便喉咙发紧,怎么也不想将怨字说出口,他逃避面对这种局面。 从记事起,身边的亲人俱都待他极好,陡然间发现至亲可能皆因他而遇险,心神慌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舅舅又会怎样看他。 胡思乱想间,榆禾感到自己连人带被倚在榆锋怀里。 背上的大掌就没停歇过,耳边的嗓音温厚又安心:“他如何想的,至今舅舅也不懂,甚至我认为正常人都无法理解,长姐大概也是,但她喜欢能抵万难,那秃……那人估计也是彻底想通过的,不然不会有你。” 有些事一言两语说不清,年纪小也难以理解。 榆禾被扶着坐直,榆锋笃定地与他对视,“舅舅跟你保证,榆禾,你是在爱和期待中降生的孩子,即使他从未见你,即使如今音信全无,这一点也不会变。” “舅舅……”榆禾又如幼鸟般扑入榆锋怀里,深夜总是会忧思过甚,“舅舅,我要是真的十八过后走……” “不准。”榆锋用力地扣住他肩膀,下颌紧绷,“舅舅是皇帝,一言九鼎,说你能活百岁,定能活到。” 他要是走了,舅舅肯定会伤心,现在光是听他假设,声音都失去平稳,在他面前始终临危不乱、无所不能的皇舅舅,他还是头回见到他露出破绽的一面。 到底是沉淀数年,榆锋恢复得极快,转眼又是那副十拿十稳的帝王面容,轻扶着让榆禾躺下,“既睡不着,那愿意讲讲记得的事吗?” 若是可以,榆锋定不会让榆禾回想此等噩梦般的记忆,但苦于手头的线索着实太少,每次顺着线刚开头就止步。 几乎是自问自答的功夫,榆禾完全来不及言语,身旁人就转口道。 “无事,小禾不想了。”榆锋轻拍他的背。 榆禾也拍拍他的手掌,没什么负担得把几个梦境都说了,除去说到景鄔时总会模糊带过。 “禾儿?”榆锋何其了解,一眼便知,好笑地望向他,“跟舅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嗯……”榆禾有些支支吾吾。 最终还是老实交代部分,“救我回营地之人被称作少君,他喂我吃了一瓶缓解毒性的药,本来是他自己用的,但全给我吃了,后面只记得他把我送回营帐,其他就没印象了。” 至于少君怎么突然易容变成景鄔,还超龄留在国子监一事,榆禾自己也很迷茫,说不出个所以然。 况且,敌国少君潜入,依皇舅舅的性子,定是要先拿下的,榆禾现在说不准是敌是友,但对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便暂且瞒着,他先观望观望。 榆禾纠结时,榆锋也神情凝重,书二当时的确是在狼裘中找到的榆禾,那件大氅价值不菲,应当是王室所用。 秦院判与棋四共诊的结论也是小禾体内有压制性的力道,才得以能平安生活至十八,这位少君,究竟想做什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许凝滞,榆锋陷入沉思,榆禾不愿开口打扰,但无法忽略的声响从他腹部传出。 思绪打断,榆锋轻笑着揉起额间,打趣道:“要不是看着你吃进去半只鸭,都要怀疑是饿了你一整天。” 暗怪肚子不争气,榆禾红着耳尖,一把掀开被窝,挪到榆锋身边,跪在软垫上给他按揉太阳穴,嗫嚅道:“长身体多吃点怎么了嘛。” 随即,从头到脚被打量几眼,榆锋蹙眉道:“长哪去了?细胳膊细腿的,明日定要好好问问秦陶江,怎么照料人的。” “秦院判年纪也不小了,舅舅你少吓唬他罢。”榆禾揉了会儿便手酸,没好意思伸手让人反帮他按摩,只得道:“舅舅,饿。” “幻觉。”榆锋拍拍他跪坐着的膝盖,“睡觉。” 榆禾不依,睁着圆润鹿眼,看着人不出声,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 刚把人接回来那年,榆禾瘦到脸窝凹陷,据书二所述路途里始终处于昏迷,尝试数种办法都无法喂食,只能靠羊奶和米汤吊着,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 回京后的状态也不见好,人是醒了,可用的东西全都一点不留地吐出来,本就年幼的身子更是消瘦,小毛小病接连发作。 榆锋更是直接将人留在瑞麟宫亲自照料,无间断地宣御医轮流守着,宫内的汤药味浓厚到老远都能闻见。 众人皆在风声鹤唳的氛围中惶惶度过月余,直到传来世子殿下完全康复的好消息,皇宫内上上下下皆如释重负。 眼下,榆锋看着榆禾可怜巴巴的眼神,半点都狠不下心,抬高声音道:“元禄,备盘椒盐小口酥,只许拿六枚。” 刚想开口的榆禾被榆锋一道视线压住,将嘴里的再加两颗咽下。 门外头,元禄应得极快,半柱香的功夫,香喷喷的小口酥就送至内间,还配着一壶温热的陈皮山楂白茶。 懒得再折腾下床,榆禾歪着身子探出去吃,省得碎屑掉在床铺上面还要收拾,“舅舅,你要来一颗吗?” “嗯。”果不其然,榆锋瞧见趴在那,吃得很是香的背影微微顿住。 “嗯?不对,我重新问一遍,舅舅,你要吃吗?”榆禾窸窸窣窣,扯住盘子往旁边挪,元禄端着盘子,也只得在榆锋的注视下,满是冷汗地移步。 榆锋都懒得仔细瞧,“你再敢一口吞两个,朕明日就叫膳房再缩减至一半大小。” 随即,榆锋口中被塞进一枚小巧酥脆的糕点,榆禾笑着道:“舅舅,吃。” “装乖也没用。”榆锋三两下吞掉,端起茶连喝好几口,看也不看背过身去偷笑的人,冷笑着道:“榆禾,睡觉。” “元禄公公,几时了?”榆禾接过漱口杯盏,转转眼珠问道。 元禄躬身端着盆,“回殿下,已近子时末。” “这么晚了啊!”榆禾惊呼出声,苦恼道:“那我明日定是起不来的……” 一惊一乍属实演得极为刻意,榆锋完全不给他机会,漠然开口:“明日我上朝,你上学,都不许歇。” 这下榆禾呼得可谓是真情实感,不掺一点假,怎么撒泼打滚也不管用了。 14、一较高下 窗棂外,槐树浮动,叶影落在书案周围来回晃动,正义堂上方,赵夫子脊背微弯,此刻正摇头晃脑,扯着冗长的语调,念起手中枯燥无味的经书。 最后排,榆禾本就未睡饱,耳边又涌进如此催眠的语句,更是昏昏欲睡。 课间,张鹤风与孟凌舟都转身过来关心他是否身体不适,就连远坐在最前排、斜对角的慕云序都留意到,横穿过整间堂内,前来关怀。 榆禾:……突然就难以启齿起来。 要面子的世子只好顺应着话,承认只有些许不适,无需担忧,他缓缓就好。 待三人散去,他瞪向旁边坏笑着的祁泽,无声暗示他不准道出真相。 万里无云的午后,前方的教头似是在重复昨日的话,待宣布四散练习时,榆禾全靠倚着白马站稳身形。 顶着身旁人以为他将要随时就地入睡的担心眼神,终于是熬完骑射课的半个时辰。 榆禾就差流下欣喜的热泪,困意瞬时九霄云散,眼神都明亮几个阶层,笑着拍拍祁泽肩膀,解脱道:“走走走,昨日还剩半条街没逛呢,我老早就看中一家做凤尾酥的铺子,定要买两份尝尝!” 祁泽好笑地望着他,挑眉道:“我还以为你定要先回宫睡觉。” 榆禾噎住,正要好好争辩一番,却瞧见祁泽突变的脸色,也跟着转身望去。 那头,方绍业正嚣张跋扈地往这走来。 后头跟着一位步履矫健,身着靛青窄袖袍,手背青筋浅显于麦色皮肤下,面相凌厉,眉尾犹如出鞘利剑,斜飞入鬓,眼眸锐亮,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方绍业道:“这是想公然逃课了?” 讨人厌的声音打断榆禾极有兴致的端详,他很是不耐烦把视线转回刺眼的脸庞上,无语道:“大胖墩,先前的课前例话,本殿就未见到你人影。” 方绍业今日许是有备而来,也不在乎他的挑衅,侧身给身旁人行礼,“裴旷兄,此人就是仗势欺人,昨日大闹知味楼,败坏武将门风之辈。” 嚯,很是能颠倒黑白,搅乱是非,榆禾戳戳祁泽的手臂,也不压着声音,“大胖墩何时这么有文采了?” 指尖传来的全是祁泽紧绷的肌肉,榆禾疑道:“这还没怎么,别这么剑拔弩张的。” 祁泽瞪他一眼,随即戒备非常地上前,挡住他大半身影,冷声道:“上舍之人无故不可随意串舍。” 那厢,方绍业阴险得逞的表情全然掩盖不住,恶声道:“这是练武场,允许各舍之间相互切磋。” 语毕,站在后面的榆禾双眼放光,来了!这不就是经典桥段,大热帮派之间的一较高下! 祁泽余光瞥了眼,看榆禾满脸兴奋,跃跃欲试的模样,额角直冒青筋,料到他定是又沉迷那破江湖话本里头,完全忘记自己不会武这件事。 他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知不知比武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你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 榆禾道:“干嘛要真打?同窗之间比划两下不就行了?帮主面子不丢才是正经事。” 自动忽略大胖墩,榆禾看向右边那位高大挺拔之人,肯定道:“那位长得这么好看,定不是魔教中人。”最后半句意有所指的瞄向左边。 “你少污蔑人!”方绍业狠声道:“今日你得亲自与裴旷兄比试,休要再胡诌八扯,想必世子殿下也不想让自家将军府蒙羞罢?” “谁说本世子不比?”榆禾往旁边迈步,昂首道:“自然是帮主与帮主比,小弟与小弟打,你也得跟祁泽比试一番。” 似是被戳到痛脚,方绍业的声音更加刺耳,怒吼道:“你别以为爷会怕他!今日定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裴旷蹙眉远离几步,被这人吵得很是厌烦,刚来此便知是信了他的邪,早料到就不溜出来透风,听上舍里老头子念经都比这人声音悦耳。 况且,对面那位乌发如缎,肌白如雪,琥珀眼眸明亮如星河,怎么看怎么乖巧的矜贵小少爷,如何会仗势欺人,更别提其手无缚鸡之力,怎会败坏武将之风。 此时,他也只是干站着,并不准备出声,如看戏般瞧这位宁远候之子还能如何跳脚。 谁料,对面金枝玉叶的小公子动作十分灵巧,先一步冲过来,他身旁人想拦却抓了个空。 对方极有礼貌又具江湖气息地向他抱拳,悄声道了句演演戏,点到为止,随即又给他抛来似是只过两招的眼神示意,抬脚就欲高踢。 由于丰富览阅武林话本,榆禾对高手间的对招,身形如何,是刻画在脑海里的。 他筋骨又软,便极为轻松地摆开腿脚,姿态优雅又标准,仿佛从浓墨重彩的画卷中跃出定格一般引人瞩目。 只可惜,榆禾没练过武,自是下盘不稳,华丽的高抬腿支撑不过一息,便要摔倒,他正要暗使猛劲,不料,对面的人影也疾速上前。 此处的地势处于斜坡,裴旷立在上方,榆禾处在下位,对方倾身向前本想伸手扶住,他一个反方向的力道扯住人衣袖,双脚却没力气抵住,眼见就要摔倒,连忙松开手。 天旋地转之间,榆禾只感觉自己腾空一瞬后就被紧搂入怀中,脸颊紧贴在胸膛,后颈被托住,腰间箍着有力的手臂,双腿也被牢牢锁住,没有一处要害暴露在外。 意外发生在瞬间,砚二砚三眨眼间便现身,控制着力道,以内力化去俯冲劲道,合力接住滚成一团的两人。 两人离得近,研三不敢轻易挪动,唯恐添新伤,只能等砚四快速检查骨头是否无碍。 此刻,榆禾只觉得有些眼冒金星,身上倒是没什么不妥,还没有对方双臂交错,紧搂住他的感觉来的强烈。 定了定神,甫一睁眼,榆禾便瞧见周边围着数不清的人头,俱都不敢上前,又控制不住往这望。 脸颊霎时羞红,连忙小声喊离他最近的砚四:“我没事我没事,他们再看下去就有大事了!” 他们自是了解殿下性格,二话不说和那头的祁泽一起清场,看热闹的众人自是不再多停留,片刻功夫就尽数散开,独留方绍业被刚赶到的砚一狠踹昏迷,跪伏在地。 裴旷似是终于在冲撞中缓过来,松开力道,略微晕眩的眼神又迅速凝神,刚想要检查怀中人情况,这位矜贵殿下就被好几双手一起带离,他连衣摆都没来得及抓住。 活动着筋骨,裴旷刚想抬身坐起,那位很是精雕玉琢的脸庞又凑近过来,对方蹲在他旁边,很是担忧地开口道:“你没事罢?不要乱动,先让砚四检查一下。” 对上那双圆润的鹿眼,裴旷天生头一回对自己太过身强体健生出无力感。 果然,那边传来回话道:“殿下,这位公子无事,一点伤都没落下。” 闻言,榆禾大松口气,眉眼再度弯如明月,笑着道:“真是太谢谢你啦!裴……” 他摸摸鼻子,刚刚确实转晕圈,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余光暗示祁泽,怎料对方正在气头上,很是恼火地回瞪他,丝毫没有解围之意。 “裴旷,非衣裴,旷野的旷。”地上之人已坐起身,一只腿屈起,认真介绍道。 榆禾笑着点点头,再次向他道谢:“谢谢你裴旷,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稍微蹲久点,榆禾便有些腿麻,刚想开口让砚二扶他起来,裴旷动作极快地起身,轻缓地将他扶起,再半蹲下给他按揉小腿穴位,片刻间酥麻感就消失殆尽。 “咦,当真不麻了,裴旷你真厉害啊。”榆禾感叹道。 裴旷背着手,紧张道:“小事,不足挂齿。” 他正欲再与人多说几句,便听到后方传来冷哼。 祁泽道:“小爷我给你按过那么多次,怎没得过这等称赞?” 祁泽已不爽很久,他不过去抓人,榆禾便也就不晓得回来,绕着那谁知是不是用心险恶之辈满脸关切,而且学武之人皮糙肉厚,根本不会有事。 先前不听劝告,想着一逞帮主之威,结果反倒闹出笑话,榆禾很是不好意思地黏过去,理直气壮道:“不许刺我,我下次肯定不冲动了!” 还未听到回音,被这边动静惊到的三人也驭马而来,打头的张鹤风很是急切,老远就喊道:“殿下,您没事罢?我们在那边听闻这边有人聚众斗殴,还将路过的世子殿下牵扯进去揍晕了啊?” 谣言就是这样离谱传开的!榆禾气极,也喊道:“谁在乱说?!为什么不是我把别人打晕!” 来人跑得很快,气还未喘匀,就上下打量他许久,对方只瞧见灰扑扑的衣袍,并无外伤,便放心下来。 张鹤风直言道:“恕在下冒昧,殿下这小身板确实……,就连云序兄都能让你一只手。” 刚疾步赶来的慕云序顿住,抬眼便对上榆禾幽幽看他的目光,解释道:“在下闲暇时帮家父处理案件,大理寺之人理当会些拳脚功夫防身。” 随即,榆禾又瞄向落在后头的孟凌舟,全然忘记此人生于兵部尚书之家。 旁边的张鹤风自是注意到,孟凌舟心头一跳,便听人又毫无顾忌地开口道:“凌舟兄确实近身武艺不突出,但他天生神力,能拉三石弓,射艺更是名列前茅,不过我有朝一日,定能更胜一筹。” “殿下,鹤风兄他夸大其词了些,顶多两石半罢。”最后赶到的孟凌舟,也将他周身都检查过后,才舒口气。 只有张鹤风还在纠结,继续争辩道:“怎是我夸大,你上月武考不正是拉开……哎呦,你打我做甚。” 好好好,全场只有他最弱,榆禾即震撼又无可奈何,这个年岁的武力值是都这样吗?是他们太过超群,还是他太过落后? 无言以对间,透过三人的空隙,瞧见远处马场边,极为显眼一人,似是刚策马赶来,能看出那气息不稳的起伏身影。 对方眼神极好,越过众人直接锁定过来,他刚想挥手,那人却不再停留,驭马离去。 简直是一气呵成,榆禾这下真的要记仇了,景鄔,下次见面你定休矣! 身后的祁泽许是察觉到他赌气的神情,眼神很是锐利地瞥向三人,安慰道:“这才刚入学呢,以我们世子的天赋,等过段时日,小爷我都要不敌你了。” “不用唬我。”榆禾还是头回感到挫败。 没由来地将梦境中的少君与景鄔分割开,下意识认为那般护他之人怎会每次遇他就躲。 榆禾郁闷开口道:“经此我已了然,我就不是学武的这块料。” “殿下千万别妄自菲薄。”不知何时,裴旷以一己之力挤进四人包围圈,说道:“殿下的姿势很是利落干脆,不过只是未加力道罢,况且同窗间的互相指点,本就不需太过用力。” 五人俱都围着他大放厥词,榆禾真的有一瞬恍然以为自己当真是武林第一大帮主。 只是遭逢变故,武艺尽失,而他的小弟们各个都坚信他将在不久后重回巅峰,再度拿下霸主地位。 这个话本好!改天抓砚五帮他量身定制。 正飘飘乎梦游武林,一道尖利的内监声量传来,五人立刻便神色恭敬地垂眸,而榆禾则是惊讶地望去,“元禄公公,您怎来了?” 元禄躬身快步前来,神情也难掩担忧地望看他几番,见并无大碍,立刻给他使眼色:“圣上惊闻世子殿下有恙,速命老奴前来迎世子回宫诊断。” 榆禾也跟着眨眼,睁着圆溜溜的鹿眼,试探道:“有恙……?” 元禄快步扶住他,满脸忧心道:“世子殿下您可还好?是眼花还是晕眩?” 随即瞪向后方两位内侍,“都傻站着做甚?没看世子殿下都站不住了吗?还不快滚过来稳当扶着!” 话赶话的,榆禾真是有些迷糊,被两位内侍扶着往前走。 抬眼便看到不远处,砚一正立着,地上居然是五花大绑的方绍业,他疑惑地望过去。 砚一立刻招来砚二看人,自己随着殿下一起走去宫内派来的马车。 那厢,昏迷在地的方绍业已然清醒,刚惊愕于自己被捆在地,还未来得及恼火,眼前便投下阴冷的身影,汗水直接在后背蔓延。 “方公子,圣上召见,还请随咱家走一趟。”元禄随手招来两内侍将人拽起带走,也不解绳子。 转身,路过那五人面前时,元禄神色缓和道:“裴公子也请随咱家来,其余公子自便罢。” 15、内伤……确实是内伤 永宁殿内。 榆禾被按在美人榻上躺着,秦院判正在旁边切脉,眉头紧皱不展,神情凝重。 诊断许久过后,秦院判躬身至前,忧心忡忡地朝高坐龙椅的圣上禀报:“回陛下,世子殿下虽面色如常,脉象却呈沉滞之症,此乃外无恙而内气损之象,形未伤而神已耗之兆,需得安心静养,才能不留隐患。” 殿内,无形的压抑骤然凝聚升空,宁远候与其子方绍业皆跪在冰冷金砖上,额头触地,广袖四展,身影分毫未动,已过去三炷香的时间。 与他们隔开两个身位,裴旷直挺着上半身行跪礼,眼观足,不敢抬首,听闻秦院判的诊断后,眸色间尽显担忧。 “方爱卿,可听着了?” 此时,榆锋的话语从九阶之上传来,不疾不徐,却让下首的方绍业冷汗直接浸湿后背衣袍。 “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宁远候重重叩首,额头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上首之人轻叩龙椅扶手,有节奏的声响笼罩蔓延开来,整座殿内再次沉寂。 凝息间,宁远候直起身,仍旧保持跪姿,面上却是历经二十年风沙战场塑造的肃杀之气,鬓角泛白,却精神奕奕。 宁远候道:“陛下,臣晚年得嗣,本为天赐麟儿之喜,未曾想逆子性情莽撞,习武求成若渴,竟频频于校场与同窗较技,自骄急躁极为不妥,是臣疏于管教,臣有罪!” 俯首的方绍业忍住颤抖,泣声道:“陛下明鉴!父亲,并非孩儿狂妄,实属是见外患始终扎根,恨不得能速成将才,与父亲一道,替陛下分忧!” 刹那间,宁远候热泪盈眶,以袖拂面,高声道:“逆子虽性情鲁莽,然赤胆忠心,天日可表啊陛下!” 如此精彩?榆禾还是头一回躺在永宁殿亲眼围观老奸巨猾的大臣是如何巧言令色地脱罪这等戏码。 美人榻那里的目光,炯炯有神得实在太过明显,榆怀珩悄然看向秦院判。 对方随即了然地快步前去榻前,用温热的帕子为世子热敷额头,顺便将明晃晃的视线挡住。 立于龙椅之下,榆怀珩身着玄色蟒袍,开口道:“宁远候的意思是,后生之辈习武心切,冲动之间便可不顾尊卑纲常,肆意切磋?” 寒光向那人刺去,一息间,榆怀珩沉淀神情,温声道:“禀父皇,儿臣以为,习武先习德,才能论武道。” 下首,宁远候猛得抬头,眼底闪过锐利,掷地有声道:“陛下明鉴啊!方家世代忠良,立下战功无数,逆子虽不学无术,但绝无冒犯天家之意啊!” “不学无术。”榆锋沉默良久后,平静地叙述这四字。 随即,瞥向美人榻上不停跟秦院判左探右遮,较劲儿着的榆禾,半压着眼皮,遮住笑意道:“世子,依你看,该如何罚?” 早已有备而来,榆禾兴奋地在锦被内搓搓手,“回皇舅舅,可罚其抄《礼记》。”他今日可见到夫子讲课拿的,特别厚实的一本,都能将他敲晕。 “此议甚妙。”榆锋轻笑道,转眼看向几步台阶下,立着之人,“太子的意思呢?” “儿臣也认为甚妥。”榆怀珩补充道,“不过,既方公子未熟读圣贤书,儿臣提议,用朱砂掺着金粉来抄,每写一字便蘸墨三次,确保字字刻心。” 噤声片刻,他不紧不慢地再开口提议道:“每日寅时跪在侯府门口,由翰林院掌院亲自指教他的悬腕提笔,每写一页需得掌院首肯,才能继续。” “不错。”榆锋这才起身,慢步走下台阶,沉重压迫的步伐越逼越近,平静道:“方爱卿,可有异议?” 宁远候再次叩首道:“臣遵旨。” “既如此,宁远候之子方绍业翌日起禁足,什么时候将《礼记》抄……”榆锋漫不经心地停顿道。 “臣谢陛下恩典,定亲自监督逆子罚抄百遍,刻骨铭心。”宁远候紧接着道。 “退下吧。” “臣告退。”宁远候缓缓起身,拎着仍旧被捆住的儿子,倒退着离开大殿。 此时,殿内中央只留裴旷一人,其他外人都走了,榆禾便也不装了,锦被一掀,跑至跪立的人影前。 “快起来罢。”语毕便伸手去拉,他先前都看到那宁远候离开时一瘸一拐的模样,大胖墩更是被拖走的,裴旷跪到现在定是难受。 谁料却没拽动,榆禾疑惑地弯腰,正想再使劲,上方传来温声。 “禾儿,过来。”榆锋朝他招手。 他便也跑过去,几步跃上台阶,坐在龙椅旁边的小椅子里,商量道:“皇舅舅,让裴旷先起来罢,方绍业皮糙肉厚多跪会儿无碍,裴旷定是都起不来了,我刚才都没拉动……” 此情此景,榆锋陡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经上演过,随即好笑地瞥他一眼,示意元禄上前。 元禄拂尘一甩,洪亮道:“镇国大将军之子裴旷,忠勇仁义,护殿下有功,特赐精品宝刀一柄,西域良驹两匹,以彰赤胆忠心。” “谢陛下恩典。”裴旷俯首道。 元禄念完后,特地躬身上前去,亲自扶起,“裴公子当真是眼明手快,不输裴大将军青年时的英姿。” “不敢当。”裴旷自是不会借元禄公公的力道,很是利落得起身,丝毫觉察不出已在殿内跪了一个时辰。 龙椅旁边的榆禾还想着再讲两句,元禄公公却开始客气清人道:“裴公子不必自谦,要不是有您及时出手,后果当真不敢设想,如今世子还需静养,无法劳心接待,只好请裴公子先行回府,改日等世子休养妥当,再同您玩乐。” 话至此,裴旷俯身叩礼,垂首前还是望去右上方,榆禾正笑着跟他挥手,明媚晃眼到他当即愣神,还是元禄公公轻咳一声才唤醒,心脏砰砰直跳地半跪行礼道:“臣子告退。” 这回,元禄公公也不虚扶着了,直接紧搀住他的手臂,堪称是生拉硬拽般将他请离大殿。 看着靛青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榆禾眼见真没外人了,闹腾地半个身子都歪去龙椅里头,“我还想请人回宫里坐坐呢!” “不准。”榆锋扶住他乱晃的身子,“坐好,像什么样子。” 榆禾灵活得扭身躲开,起身后直接蹲在龙椅前,脑袋枕在榆锋双膝间,不乐意道:“祁泽能来,他为何不能?” “忘了阿秋为何搬去府上住了?”榆锋点点他那额头。 忘记后宫不便这茬了,榆禾转转眼珠,还未站起身,立在下方的榆怀珩顿时眼皮一跳。 果然,怀里飞奔来一只闪着精光的凤凰,扒着他的衣袖不放,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阿珩哥哥,我要请人去你宫内玩,不准拒绝我。” “不行。”榆怀珩扯几次都没拽动,只好任凭小禾将太子朝服都弄得皱巴巴的,无奈地屈指敲他额头,“小禾可饶了我罢,我近日属实忙碌得很,真不想再应付史官了。” 榆禾哼哼唧唧地瞪他,头也不回便又跑去榆锋腿间趴着,张嘴就告状,“太子打我。” “印都没有。”榆锋双手掐住他腰,将他抱坐在怀里,捏着他鼓起的脸颊肉,“行了,这七天好好静养罢,回国子监随你怎么闹腾。” 榆禾这才想起内伤这事来,先前看热闹看得起劲,再加上自己完全没有秦院判说的那些吓人感受,也就以为自己这伤,是戏台子搭起来的一环。 “我真受内伤了?”榆禾震惊得微微张嘴。 榆锋神色不变,平静道:“既禾儿如此勤奋好学,不欲误学业,那明日便还是准时去国子监报道罢。”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榆禾猛摇头,虚弱地拽住龙袍,缓缓道:“咳咳咳……内伤,内伤确实来得慢,静养……是得静养……” 动静闹得大,榆怀珩都怀疑他是演着演着真呛着,快步去旁边桌案倒杯茶水递过去,榆锋伸手接过。 待人平缓后,没好气地小口喂,榆禾喉间又是一阵痒意,咳得是满脸通红,水都溢出到嘴角些许。 有些用力过猛了,榆禾低头,默不作声地啄饮,不敢直视榆锋那略带严厉的视线。 龙袍上都洒落些许水滴印子,榆锋拿走怀里那人喝完还在假装继续喝的茶盏,拍拍他的背,缓声道:“下去罢,朕得更衣去。” 瞥见那滩茶饮,榆禾呲溜一下就窜到榆怀珩身旁,歪着身体和榆锋挥手,身旁人也行完告礼,两人待榆锋先步入殿外后,才齐步离开。 宫内回廊间,榆怀珩牵着他,语含调笑道:“闻你刚才中气沛然,声震屋瓦,气壮如牛,我也便放心了。” “啊啊啊!”榆禾甩开他的手,当真跑去他背后,用脑袋拱他往前走,榆怀珩笑到不行,“好了,败给你,小世子不要面子,孤还要端架子呢。” 榆禾哼哼两声,一骨碌走到他前面去了,榆怀珩大跨几步便追上,正色问道:“当真没受欺负罢?” “受了!”榆禾可记仇了,跳脚道:“你刚讲我是牛,受你欺负了!” 榆怀珩伸手点他鼻尖,“别装傻。” 修长的手指被拽到柔嫩的手心里,榆禾眨眨眼睛道:“我可不傻,有仇当场便报回去了。” 随即,又将那天在知味楼发生的场面转述一遍,笑着道:“可惜没有画师在场,不然定要将这生动的画面绘刻下来。” 身旁的榆禾还在嘀嘀咕咕,丝毫没注意榆怀珩眼底尽是寒意,他本想徐徐图之,身处高位不便操之过急,奈何有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急着找死。 杀意一闪而过,榆怀珩再牵起榆禾往前走,叮嘱道:“受委屈就来找我,你太子哥哥拼命占着这位子,就是用来给你撑腰的。” 可把榆禾感动得稀里哗啦,黏黏糊糊地抱着人好一通撒娇,连连保证再也不会在他脸上作画了! “好好,快站好罢,你近日是不是又长重了,我都要抱不动了。”榆怀珩舒臂揽着人,笑着道。 榆禾受不了了,喊道:“啊啊啊!我定要在你脸上画小香猪!” 16、不逮着一个嚯嚯 这几日,榆禾都安分待在瑶华院静养。 无他,着实是他每次想踏出院门,都会被满脸关切赶来的皇后安抚,他也不想让舅母整日操心,便只好在院内又无聊地用树叶堆雪人,爬果树摘桃吃。 直至,榆怀珩前来向皇后请安,他央着人给他担保自己无事,就差当场翻跟头证明自己真的毫无内伤。 好在,舅母终于是放下心来,不再拘他在院内待着。 静养休假的最后一天,榆禾嚷着要砚一带他溜出去看大胖墩罚抄。 自砚一听训回来后,言行举止都更加规矩,对他的撒娇抵抗力更强,直接否掉他想要偷溜出宫的提议。 此刻,寝院内,榆禾还身着寝衣,长至及臀的发丝凌乱地在周身散开,抱着锦被,一手抓住站立在两步之外的砚一,软着嗓音闹他。 “好砚一,带我去嘛,难得有机会看大胖墩受罚,可不能错过。”胸口的衣领都因晃动而松开大半。 砚一不为所动,眸垂得更低,面前却可怜巴巴地传来抱怨,“手都酸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直到坐在榻边外沿,身旁又黏来熟悉的气息,砚一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永远都无法拒绝殿下。 抬眼看见砚一松动的背影,榆禾得意洋洋地凑过去,下巴高傲地搁在人肩颈,伸手到对方眼前,很是趾高气昂道:“给我捏捏。” 娇嫩的手心被满是薄茧的掌心覆盖,砚一经常会修剪,又不能全剪完,殿下很是爱摸,摸不着定要小发脾气。 为了围观热闹,榆禾生生在辰时末努力醒神,此时正懒洋洋,大半个身体都趴在砚一背上。 未散的困意再度席卷,昏昏欲睡间,又惊乍地睁圆眼,看笑话的决心很是坚定。 “殿下,再歇息会吧。”砚一看榆禾反复挣扎的模样,忍不住提议道。 榆禾困顿地再次打了个哈欠,埋首在他脖间蹭来蹭去,闹腾不停,“不要不要,你不带我去一趟,我绝不睡觉!” 外袍从衣桁上取来,挑的是件墨色打底,其间绣着灰色羽毛的连帽兜衣。 砚一熟练地先替殿下整理里衣,再将兜袍整个覆盖在其身上,雪白的小脸隐藏在帽间,着实很有江湖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暗探风范。 榆禾满意极了!陡然间就来起兴致,高兴道:“砚一砚一,我们不坐马车了,你带我飞过去,就像你平时走屋顶那般,嗖嗖嗖几下就到。” 砚一半蹲着,帮人穿好靴子,劝道:“殿下,这不安全。” “难不成你也觉得我近日胖了?”榆禾幽怨道,“你嫌我重。” “殿下知我不是此意。”砚一净手回来道。 榆禾不依,榆禾继续直勾勾地盯,砚一果然再度垂眸,“殿下不可乱动,得扶稳我。” “那当然!”榆禾如愿以偿,笑着凑到对面面前,还非要侧头去看他眼,“辛苦我们砚少侠啦。” 不能白费一身黑漆漆的装扮,榆禾决定来次真正的偷溜。 头戴兜帽,弯腰沿着有墙根的小路,领着砚一迈着小步前行,还时不时探头四处打量,自以为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皇宫门口。 仰望高嵩的宫墙,榆禾抬衣袖擦擦额间细汗,眼神极亮,用手肘捣捣砚一,小声道:“怎样?是不是很有天赋!接下来到你了砚少侠,我们嗖嗖两下先窜去那块瓦片,我看过了,无人视察,然后库库落地,成功溜出去。” 耳边还是殿下在感叹完美计划的笑语,砚一抬头看去,墙沿上方正是跟着他们一路的棋二,对方颔首后,便离去。 他这才搂紧殿下的腰,嘱咐道:“殿下,不可松手。” 榆禾很是上道,双手抱紧砚一,满眼兴奋道:“好好好!” 如计划那般,砚一在所有禁卫军的眼线里,嗖嗖两步跳至殿下钦点的瓦片,待殿下四处新奇地望看过几番后,才抱人稳稳落地,朝宁远候府赶路。 待宫门逐渐消失成缩影,榆禾才惊喜得哇哇出声,“会轻功原来是这等感觉!好好玩!砚一,我可以学吗?我也想天天飞去国子监上课。” 砚一回道:“得丑时末起来练功。” “丑时末?!”榆禾震惊,这与不睡有何区别,只能干巴巴道:“马车的发明自是有它的道理,得尊重。” 谈话间,砚一抱他至一处粗壮的树杆落下,“殿下到了。”不放心似得再次叮嘱道:“殿下,瞧瞧就好,不可肆意跳动。” 榆禾哥俩好得拍拍他肩膀,丢去一个都懂的眼神,随即迫不及待地望去大树正北方。 宁远候府门前,搭着一座遮阳避风的布棚,翰林院的掌院正倚在躺椅上,端着茶盏撇茶沫,手边的圆桌案还摆放着三盘垒起来的糕点。 他的正前方,方绍业跪坐在薄薄一层布垫里,背绷得笔直,提笔的姿势极为端正,榆禾都能瞧见他的汗水不断往下滴。 似是不小心抖了一下,汗水印在刚写满整面的宣纸上,方绍业神色惊慌。 旁边立着的翰林院学士更是眼明手快,戒尺一瞬就落在对方手背,榆禾在树上都能听见鞭打声。 “嚯!”榆禾拉着砚一的胳膊晃悠,“那他抄完整本,岂不是手要肿成发糕?” 早有预料,砚一立即按住他兴奋的动作,稍紧得收着手臂,将殿下爱动的双手扣在怀里。 榆禾见状,立刻连连再度保证道:“不动不动,我再看看,不急着走。” 那头的学士极为严苛,眼也不眨得将手里,汗水只滴在边缘,再有几息就要干透的宣纸,三两下撕毁,轻飘飘道:“方公子,还请诚心抄写,不得有误。” 对面躺着的掌院也侧头抬眼,接着便又转回,摇着折扇道:“方公子,用心些罢,早日写完,下官与您都能早些休息。” 方绍业满脸愤恨,却无可奈何,手中的笔都捏断不知几根,旁侧的学士注意到他握紧的拳,戒尺再度打下。 “文房四宝,皆乃圣贤心血所凝,天地菁华所聚之,何其珍重,岂由你这等后生肆意折损?” “看来方公子这几日的经书俱是白抄罢。”掌院捋捋胡子,公正道:“下官定将此事一五一十得呈上。” 见此,方绍业连连赔笑道:“晚生习武之人,不免力道大些,掌院莫怪,今日定多写三篇,让掌院早早歇息。”随即使眼色让一旁的下人再去添茶。 随即,掌院又抬抬手,让那旁的学士继续盯,方绍业只能接着用红肿遍布的手腕提笔书写。 围观全程,榆禾可要乐坏了,嚣张气焰的方绍业吃瘪真是太解气了,只可惜祁泽不在,不然定与他一样拍手叫好! 思及次,榆禾转头问道:“可寻画师来作画?” 砚一回道:“砚七会些丹青。” 榆禾眼睛一亮,小声喊:“砚七。” “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砚七年岁与他相差不大,性子也活泼些,轻落在枝头朝他挥手。 榆禾也笑着招招手,“这么小声也能听见啊。” “其实是砚一刚提我名,我就候着了。”砚七挠挠头,蹲在殿下手边,侧头望向下方,“殿下可是要将其画下来?” “没错!”榆禾兴奋道,“重点要把方绍业这张扭曲的脸记录下来,画完先送去祁泽那给他瞧瞧罢。” 砚七扬眉回道:“没问题殿下,保管栩栩如生!” 见殿下似是也想蹲下来拍拍对方肩膀,砚一立刻摁住,瞥向砚七,沉声道:“无事了,下去罢。” “好嘞!”砚一向殿下告退,“三日便送来给殿下瞧新鲜。”随即不知落去哪处树头作画去了。 他只知砚七一般处理些文务方面之事,没想到轻功也如此高深,榆禾感慨地拍拍砚一肩膀,“我让皇舅舅再给你们提些月俸罢,着实是身兼多艺,太辛苦了。” “给他们六位罢。”砚一回道,“他们年岁小,正是玩性大的时候。” “都给都给。”榆禾很是一碗水端平,“砚一少侠今日很是大功一件,回宫就开私库,任你挑如何?” 砚一将殿下被风吹开些许的兜帽重新戴好,轻声道:“存在殿下那罢,可要回宫吗?” 这会儿也瞧够了,榆禾站得久,虽然大半力道都倚在砚一身上,但还是有些腿酸,便顺着道:“走罢,回去还能再睡会儿,起来正好用午膳。” 又是嗖嗖嗖几下便回宫,榆禾随意梳洗一番,抱着锦被,窝在枕间睡得香甜,来回也只花去半个时辰不到,现在才巳时正,还能眯会儿。 午间。 榆禾是被捏着鼻尖醒来的,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预料之中的人,怒喊道:“臭阿珩,鼻子早晚有一天被你捏塌掉!” 隔着锦被的臀部挨了下打,榆怀珩伸指顶在榆禾鼻头,微用力向上抬,“小香猪几时了还在睡?母后着我请你去用膳。” 榆禾侧头躲开,一个鲤鱼打挺撞向榆怀珩,闹腾得在人肩颈滚来滚去,嚷嚷道:“你完了,今日我定要拿最红的胭脂给你画猪!” 榆怀珩单手就制住他,抬手唤来候在旁边的拾竹,随即将榆禾连人带被抱坐起,“再晚些,油炸小黄鱼该不脆了。” 榆禾打着哈欠,任由拾竹帮他穿戴,似是回想起什么,四周打量圈,问道:“砚一呢?” 立在床边,榆怀珩抬眼,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咕嘟一声,榆禾将刚进嘴的漱口茶直接咽下去,低着脑袋,支支吾吾道:“我逼他带我出去的,阿珩哥哥你别罚他。” 等半天也没听见上方传来回应,榆禾只好亲自跳下床,黏着人哼哼,好一派理不直气还壮的架势。 “大胖墩受罚我怎能不去瞧瞧,而且我跟你说,那小子吃瘪的模样可喜人了,我还着砚七去画下来呢,三日后也给你观赏观赏,你到时就理解我了。” 双脚又腾空离地,榆怀珩掐住他腰间,将他抱回床沿坐着,抬手就屈指扣他额间,“穿鞋。” “现在也入秋了,不许叫热,明日就让人把毛毯铺回来。”榆怀珩的衣袖又被攥住,他抬声吩咐外间的墨一,随即回头低眼瞥他,“说几句罢,完整给你还回来。” 砚一进屋,榆禾歉意地拍拍他,很是自我了解得没开口保证他下次再也不折腾了,顶多再提升一下隐蔽技术,或者换砚二他们轮流来。 眼见榆怀珩杵在这,砚一和拾竹俱都不敢做声,榆禾很是不客气地道:“谢谢阿珩哥哥,你先一步去用膳罢,我随后就到。” “呵,孤还碍着你讲小话了不成?”榆怀珩一眼就看穿他,不过就是让墨一训些规矩罢,这等小事还记仇。 转眼想到什么,榆怀珩露出个亲切笑容来,看得榆禾莫名又有不好的预感,随即听到他说:“那我就先行一步,希望小禾用完膳也能如此好心情。” 目送人离开,榆禾拽着砚一就开始暗戳戳猜测道:“他定要将桌上的糕点全撤了。” 随即又捏捏砚一的掌心,抱歉道:“对不起砚一,又连累你了,但我的性子你知道,下次我定找砚二他们,不逮着你一个嚯嚯。” “殿下不必抱歉,前辈只是叮嘱安全问题。”砚一认真道,“砚二等人还有事务在身。” “那好吧。”榆禾随即拉着砚一的手,又拉来旁边的拾竹,“你们俩受委屈要记得跟我讲,本世子给你们撑腰。” 在殿下身边哪有委屈可受,连罚都只是轻飘飘几句训话,殿下待他们不似下人,更似玩伴。 看他们每人都点头应声,榆禾很是有帮主风范地,挨个揉揉头顶,随即大手一挥。 “我先去用膳,回来给你们加餐!” 17、不用质疑,你有这天赋 和鸾院。 榆禾急着前来用膳,打扮比平日朴素些,只戴了顶镶玉金冠,腰间坠着枚小巧的金丝球香囊,抬步迈入院内。 落座于首位,皇后祁氏甫一瞧见他,满脸溢着慈爱的笑,抬手唤他来,温声道:“禾儿,快来,今日备得都是你爱吃的。” “舅母!”人未到,声先至,榆禾跨进门槛,蹦跳着跑去皇后手边。 把脑袋往人手心蹭,榆禾笑着道:“平常用膳就不讲那么多规矩好不好呀,下次舅母先吃,您也知道我惯爱赖床的。” 皇后亲切地揉揉他头顶,将人带至身边落座,点点桌上的菜肴,“这都刚端上来呢,还冒着热乎气。” 就知是阿珩哥哥诓他,榆禾隔着热气瞪向对面,榆怀珩正端坐着,也不恼,还是那副和善笑容,但他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定有古怪! 皇后看手边两个一大一小默不作声,眼里来回打交锋,也乐得看趣,小辈打打闹闹,她向来不插手,随即示意明芷布菜,皇后道:“开饭罢。” 圆桌前,榆禾偏爱自己夹菜,榆怀珩在母后这边也随意些,没劳烦明芷姑姑还要兼顾他,随手挑着吃。 许是他先前那些故作高深的姿态,直接激发榆禾的警惕心,他落向哪盘菜,筷下的东西总要被人先夹了去。 抬眼看向对面,榆禾脸颊都吃得鼓起来,眼睛还一刻不离他的手,榆怀珩轻笑着放下筷,既如此。 榆怀珩慢悠悠道:“小禾啊,前两日在国子监学的如何?” 差点没呛着,榆禾连忙端起明芷递来的茶杯,快速道:“食不言,寝不语,哥哥吃饭。” 闻言,皇后也笑着打趣道:“倒是学进去些。” 只可惜,起了头,便要有尾,榆怀珩接着道:“眼下也歇息七日,明日便要接着去国子监罢。” 在院里闷了七天,榆禾已经对国子监有些向往,听闻上课也不觉得烦人,随口接道:“去呀,明日又能出去玩了。” 嘴里的金丝香芋酥,也随之更加香甜可口,榆禾大咬一口,扬起脸颊嚼。 圆桌首位,皇后似是听懂,笑着舀了碗翡翠鱼丸汤呈给太子。 榆怀珩正好抿口汤,润润唇,嘴角高高勾起,放下碗勺,缓声道:“第十日,正是旬考。” 随即有所预料地捂耳,果不其然,对面传来惊叫声。 面前的佳肴宛如味同嚼蜡,榆禾不可置信道:“我就上了两天,还要考试吗?” 皇后嗔怪地睨眼太子,亲手夹块糖缠放入榆禾手边的碗碟,哄道:“先吃饭,午后让珩儿给你讲习。” 榆怀珩眼皮一跳,似还欲商量,皇后先一步拍板,“就此作准。” 随即看向太子,定声道:“你惹出来的,你解决。” 对面,榆禾还在呜呜哇哇地闹,故作虚弱地捂住心口,“我好像内伤还没好,明日定是出不了门的。” 闻言,榆怀珩遗憾得摇摇头,“前日下属去江南办差,随手带回来本罕见的《醉湖奇潭》,看来是没法儿当奖赏送出去了。” 《醉湖奇潭》这册话本的大名流传许久,故事里头的市井百态鲜活如初,江湖风光豪情万丈,叫人读来恍若隔世。 只可惜数量极少,堪称孤本,砚五外出办事时从未打探到消息。 如此吸引人的奖赏,榆禾自是一钓就上钩,乐道:“我身体已大好,明日保准不迟到!” 接着又紧张道:“是不是我只要去了,阿珩哥哥就送我?” 榆怀珩挑眉道:“如此珍本不该以甲等来换吗?” “甲等?”榆禾讨价还价道:“丙等行不行?” 其实想说丁等,自己只上两天学不说,他还一点未听。 “乙等。”榆怀珩也拍板道,“这般定下。” 榆禾拍不了板,他只能拍脑门。 午膳后,榆禾蔫头耷脑地跟在榆怀珩身后走,刚迈入东宫,院内那只葵花似是眼神极好,开口就叫道:“小禾!小禾!小禾!” 顿时,榆怀珩只感到身后一阵风飘过去,那人已经立在金丝笼正下方,仰头回道:“没大没小!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葵花昂首挺胸,露出滚圆的身躯,展开双翼,十足的精神,“小禾殿下!小禾殿下!小禾殿下!” 此时,榆怀珩认为东宫足有八百只鹦鹉同时开嗓,抬脚快速往内走,脑仁嗡嗡作响,吩咐道:“等会把他给孤逮进来。” 那厢,榆禾掏出金灿灿的布袋,抓出一把金黄的细碎米谷,将喂食小碗都堆出一座小山间,他左看右看疑惑道:“阿葵,我怎的感觉你消瘦些许,东宫克扣你伙食了?” 候在旁边的福全躬身笑着道:“哎哟殿下,谁敢克扣这位精贵鹦鹉的伙食?您是有些日子没来瞧,它其实还胖了些。” 福全暗道,长成这般壮实的鹦鹉他还是头回见。 “阿葵,来。”榆禾伸着手臂唤它。 只见金丝笼内的葵花勾起利爪,三两下撬开锁,双翼再次展开,挥翅如利刃破空,转而收着爪尖,轻停在臂弯处。 榆禾抬手摸摸它光滑的羽毛,掂掂份量,有些沉,惊讶道:“还真是胖了!” “是极。”福全接着笑道:“这只葵花没沾上殿下只吃不长肉的福。” 榆禾随即也感叹道:“小……大可怜,你确实太重,我都要托不动你了。” 福全连忙上前一步要接过,葵花似是不给面,羽翼轻抚过榆禾的脸颊,便又利落地飞回笼内。 “好生伶俐!”榆禾赞叹道:“还能听懂人话,也不知训练训练,是否能替我去考试……” 福全憋着笑,躬身道:“世子殿下,太子殿下已在院内等候许久。” “唉……”榆禾长叹一声,“逃不掉啊逃不掉……” 东宫正院内。 首位桌案前,榆怀珩手边已放置着三份批好的奏折,门口的榆禾才不情不愿地姗姗来迟。 宽大的桌案对面,摆着一张略微小巧的书案,厚厚一沓书籍摆放在上,墨七也在旁等候多时。 “玩够了?”榆怀珩也未抬首,提笔继续写着,“那便静心学罢。” 榆禾缓慢地挪到坐垫,墨七递给他一张宣纸。 旬考分为试读和试讲两部分,试读采取每千字试一帖,即每学习一千字的经义,旬考时需填补某段句式中三个字的空缺,经义范围从十日中的讲学挑选。 试讲更偏重理解,围绕两千字的内容提问大义一条,总共考三条。 看完文试的规矩,榆禾颤颤巍巍瞥向那一沓书,不可思议道:“这些都是十日讲的?” 墨七安慰道:“并未整本讲完,内容属下已做好标注,殿下放心看。” 榆禾取来,随手翻阅完,堪称是密密麻麻的标注,当下便趴在书案上直不起身,害怕道:“我背不完……” “试读只需熟读,能填出空缺处即可。”墨七随即取来三张宣纸,“这部分是属下对应经义内容整理的大义,是需要殿下熟背的部分。” 榆禾微微抬起脑袋,三张宣纸确实比几沓书来得观感好,决定先从这儿开始,“谢谢墨七叔。” “属下该做的。”墨七柔声道,“殿下先看,不懂得随时问属下。” 榆禾打起精神,睁圆眼睛用心瞧宣纸的条义,时不时要对照经书内容,墨七总会及时地为他翻到那页,他很是轻松地背进去几条。 还要拽着墨七,字字句句得小声背,墨七写得即使很浅显,对榆禾来说还是有些深奥,部分话语他都换成自己的通俗话。 但墨七叔还是很捧场,每条背完都要好一番夸奖他,于是,榆禾有些飘飘然,兴致昂扬地背起下一张。 对面,榆怀珩轻笑着翻阅奏章,就着榆禾那自以为小声的背书嘀咕音,很是悠然地处理政务。 半个时辰内,榆禾挺直身体,端坐在书案前背完两张宣纸。 一个时辰后,榆禾歪七扭八地支着头,墨七叔给他念最后一张,他磕磕绊绊地勉强记个大概。 一个半时辰,唯独剩下试读需要看的众本书籍,榆禾愁眉苦脸,拿起一本,放在美人榻面上,他撑着头,倚在塌边,好一会儿才翻一页。 两个时辰,他连人带书一齐滚进榻内,仰枕着软垫,举着经书当话本子那般看进脑。 宽大桌案上的厚实一沓奏折被取下,福全去替换还没批阅的部分,榆怀珩释毫于笔格,抬眼瞧去,美人榻上的榆禾,不出所料地盖着书睡着了。 “也不嫌闷。”榆怀珩轻笑着过去,将书从他脸上取下。 先前就嘱咐过墨七,要是当真学的痛苦,也不必强逼,因此,墨七早在榆禾爬上榻里时,便悄然退下。 此时,他又把人唤来,低声道:“抱去寝院里歇着。” 见人出院门后,又唤来墨一,榆怀珩坐回桌案前,询问道:“这次旬考文试由谁阅卷?” 墨一回道:“禀殿下,祭酒亲览。” “张老先生?”榆怀珩也是讶异,区区一次旬考,何故惊动太傅,“有言缘由?” 墨一道:“为表对世子殿下的尊敬,还有当年郡王的旬考卷,祭酒都会很是欣慰地览阅几番,应是对世子殿下有同样的期待。” “……”榆怀珩扶额,文试只能让小禾自求多福,接着问道:“武试呢?” 墨一道:“由总教头王敖负责。” 王敖早年混迹绿林,后被招安,曾因江湖友人参与传教结党案,险被牵连,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榆怀珩奉命查办此事,保全其清白的江湖旧部,免遭株连。 榆怀珩满意颔首,“着人松些手。” 旬考的武试主考射艺,真功夫无法突击训练,只得放放水了。 榆禾一觉睡到晚膳前,舒服得蹭到太子席面,阿珩哥哥嘴叼,膳厨的技艺更是高超,不知不觉就用多些。 榆怀珩已在喝桃浆清口,眼见大半菜都进了对面肚里,开口道:“温习得如何了?” 榆禾顿时惨叫一声,也没心情继续吃了,接过桃浆和书籍,默默去书案上接着看。 今日菜量只让上了半份,榆怀珩招来福全,低声道:“去备点山楂奶酥,放小半量的酱,不用太多。” 福全自是了解,躬身下去置办。 榆禾啃着糕点,双眼无神地扫视,坐着看不进,他就起来边溜达边看,走累了又蹲着看,蹲累了又趴去榻边,看本书满屋子折腾。 一路折腾到亥时,榆禾已是觉得书上那些字在眼中无限放大了,对面的榆怀珩此时也正好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弯腰把晕书之人抱起来,大步回寝院内。 接触床榻的瞬间,榆禾滚进去还不忘抱着书,榆怀珩把人再度拎出来,“先洗漱。” 随即,抽了两回还没抽动,他点点人额头,“松手罢,这可不是话本子。” 榆禾也有些清醒过来,瘪着嘴道:“看不完了……” “那便不看了。”榆怀珩示意他去取枕头旁的东西,榆禾伸手去摸索,抓回眼前看,瞬时瞪大双眼。 榆怀珩好笑地捏捏他的脸颊,“上册,考完试再给你下册。” 榆禾欣喜地抱着话本,拱进对方怀里乱蹭,好话不要银子般往外冒。 “阿珩哥哥,那我现在……” “不许,考完再看。” 榆怀珩瞧人撅起嘴来,补道:“不准偷偷骂我。” 榆禾很是了解自己,摸了两把心爱的话本,又将其交给对方暂为保管,心痛道:“本啊,待我明日来赎你。” 榆怀珩唤来福全帮人洗漱,笑着睨他眼,“我瞧你此时的精神头,还能再看本经书。” 榆禾抖了下,眯着眼伸手去够福全,“福全福全,我困到看不着你了,水盆在哪呢?” “这儿呢这儿呢。”福全也是接戏快,“殿下不必撑着,困就睡罢,小的手脚快,一会儿便好。” 榆怀珩含笑看他演,待人洗漱好,自己也快速清洗一番,上榻休息。 刚躺片刻,榆禾就滚过来戳他,不安问道:“我要是全得丁等怎么办?” “武试定不会。”榆怀珩也忙碌一天,疲惫地阖眼。 “你怎知?我连一天骑射都没练。” “小马你也未试?” 榆禾无辜道:“第一天吵架,第二天打架,未来及。” 榆怀珩也是无奈,侧身支起头,“好在明日不考骑射,只要站在原地拉弓射箭便行,摆个姿势总会?” 榆禾琢磨着道:“光摆?” “摆好松手,箭自会去靶上。” “啊?” “不用质疑,你有这天赋。” 榆禾还要道自己怎么不知这天赋什么时候来的,就在榆怀珩有节奏地拍背里安然入睡。 18、大概也许不会得丁等罢 晨光熹微。 朦胧间,榆禾感觉自己又是连人带被得困顿坐起,温热的帕子附来,仔细地拂拭额间,眼睑和脸颊。 下一瞬,嘴里便含住沾着花香牙粉的木刷,扫遍口腔后,喂进来茶水。 耳边同时响起温润,掺着刚醒时的沙哑语调,捏住他的下巴道:“张嘴,吐出去。” 还犯着迷糊的榆禾照做,福全端着洗漱盆无声退出去,榆怀珩捏住他的鼻尖片刻,榆禾涨红着脸闹道:“醒了醒了!松手松手!” 额间的碎发都凌乱糊在脸庞,榆禾半睁着眼趴在身旁人的背上,闷闷道:“上学时间真的不能改吗?” 早在一柱香前,先洗漱好,榆怀珩转身,用掌心抵住不断乱拱的小禾,他已身着朝服,可不能弄皱。 “你要是住在国子监里头的院内,倒是能再睡一刻钟。” 榆怀珩见床上人跃跃欲试的模样,笑着补充道:“但只能砚一拾竹跟着去,小膳房里头的人只能留在院内。” 两日的午间,榆禾也留意到馔堂的吃食,清汤寡水得很,他定不能习惯,唉声叹气地再度躺平,嘟囔道:“我考虑考虑罢。” “用不着。”榆怀珩单手给他提溜起来,招来福全侍候他更衣,“母后可舍不得你住外头。” 福全取来的是一件由浮光锦裁制的窄袖衣袍,月白色打底,覆着大片以金线绣制的朵朵红莲稻花,投身于阳光之中,光彩动摇。 榆禾很是喜欢,左瞄右瞧得看新鲜,腰间的一枚明黄玉珏更是点睛,显摆得在榆怀珩面前转悠。 “这件我要拿走。”榆禾明知故道。 落座在食案前,榆怀珩懒得瞥他,“过来吃饭。” 在早膳间,榆禾陡然回想起今日要旬考,面对满桌精准的油饼糖水,很是忧愁得吃了大半。 太子还要上早朝,所以只能提前出发,送世子至国子监门口,再折返。 马车内,榆禾倚着软榻,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三张宣纸的内容,一夜过去,很是给面子的都记住了。 唯独这试读的范围,属实是太庞大了。 身旁人连连叹息,榆怀珩单手阖书,随即也将榆禾手里头,看半天也不超过十页的经书抽走。 “临时抱佛脚,无用。” “有个心理安慰。” 榆禾今日只简单束了高发,以青玉簪饰之,倒真有几分读书赶考的气质。 只可惜,开口便是:“要是得丁等多丢脸啊。” 见不得他这副蔫巴样,榆怀珩温声道:“有那三张宣纸的内容,起码能得乙等。” 倒不是质疑墨七叔的实力,他知晓要是对方下场科考,那定是前三甲的水准,他只是怀疑自己的记性罢。 除了话本子,书上的字真是不进脑啊。 转眼间,马车便停靠在国子监转角的街道,太子车架过于显眼,且容易引起不便,榆怀珩也就不下车送他了。 “就当是去玩玩,不必紧张。” “我尽力拿两个丙……”榆禾斟酌道:“嗯,一个乙等给你看看!” 榆怀珩笑着道:“行,我等着看。” 榆禾用力点头,自我打气般一把掀开帘子,下方候着的墨一把他从架沿上抱下来。 刚落地,榆禾抬眼,便瞧见似是等在街角已久的祁泽,对方也望过来,幅度小但恭敬,朝他身后马车上的太子行礼。 榆怀珩拂着车帘颔首,随即又叮嘱几句,“午膳别用太饱,否则武考时胃里要难受,好了,过去罢,祝愿小禾一切顺利。” “好!谢谢阿珩哥哥!”榆禾边走边挥手道,“晚上见!” 随即,他脚步加快地跑向祁泽,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前头走去。 马车内,榆怀珩目送他步入国子监,便放下车帘,“回宫罢。” 两人一道踏入集贤门,周边也都是捧着书,陆陆续续往里走的学子。 祁泽神秘地低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昨日有人潜进宁远候府,将那方绍业打了一顿,本来今日他肿着手也要来旬考,现下躺床上起不来,直接休假七日。” “啊?谁打的?”榆禾还真没听说,“昨日上午我还偷溜出去瞧过他的罚抄惨样呢。” “还未查出,听闻是夜间的时候。”祁泽挑眉道,“估计是恨他的人太多,也跟着凑趟热闹。” 榆禾点评道:“引起众怒啊,大胖墩被打属实不冤。” “而且就因为他,那日裴旷在殿内连带着也罚跪好久。” 祁泽脚步微顿,“小爷我也曾被他连累罚跪过。” “对啊。”榆禾笑着撞撞他肩,“我这不是着人画了他的糗样给你送去了嘛!” 砚七的速度极快,仅一日便画好,早膳时托砚一给他送过来。 祁泽挑眉道:“没给裴旷?” “倒是没想起来。”榆禾琢磨着,接着说:“你说的是,该给一份,正好今日给太子哥哥瞧完,我随手带过来了。” “……”祁泽暗恨自己嘴快。 刚步入正义堂内,榆禾面前就围上来一圈人,嘘寒问暖地关心他的内伤,眼神很是忙碌,来回在他脸庞与服饰间转悠。 言语间,仿若他那日是口吐鲜血般的严重,榆禾便简单道了句无碍,抬脚就要往里走,众人皆神情恍惚地让开路。 平日里合并的两张书案,今日已被书侍们分隔开,榆禾略带疑惑地落座。 前头张鹤风也到的早,转过来打招呼道:“殿下,身体可好了?” “本就是轻伤,不碍事。”在外头,榆禾不便说得过细,随即询问道:“今日是怎么了?都愁旬考吗?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未上七天学的才担忧呢。” 今日榆禾的衣袍虽不似往常耀眼夺目,但素雅的颜色却更衬得那张小脸明媚动人,举步吸睛,就连张鹤风都看得愣神片刻,全然不输首日第一眼的冲击力。 张鹤风向来是直爽的性子,便直言道:“因殿下好看到惊艳,他们想看又不敢多看。” 闻言,祁泽愈加烦躁地环视周边,唬退不少逐渐放肆的目光。 而旁边,榆禾则是略带得意地抬头,骄傲道:“好看吧?我哥亲自挑的。” 话音刚落,热血冲心的众人,霎时间凉去大半,都知郡王现下不在京城,世子的哥哥,便只剩那位与他最是亲厚。 思及次,通通打了个寒颤。 两人谈话间,孟凌舟与慕云序也结伴进堂,后者跟着一道前来世子这边。 因着时间还早,慕云序将手里的书简递给榆禾,温声道:“这是在下预估的部分考点,殿下若不嫌弃,可以参考一二。” 榆禾高兴还来不及得,连忙接过,“谢谢你云序,我正发愁试读的题呢,这些恰好都是!” 慕云序也笑着道:“不用客气,同窗间应是相互帮助的。” 斜前方落座,孟凌舟收拾好用具,也回身问候道:“殿下可休养好了?若是不适,午后的武考不必硬撑。” 张鹤风也接话道:“是啊殿下,身体重要,不舒服定要讲啊。” 榆禾耐心得都听完,连连点头,“我知道的,肯定不逞强,你们放心罢。” 三人见状才安心,顺着世子的意,各回座位看书去了。 身旁的祁泽低声问他:“这几日温习得如何?” “一言难尽。”榆禾趴在书简里,迟疑道:“大概……也许……不会得丁等罢。” 见他平静的模样,祁泽只好提醒道:“丁等是会在旬假上来的第一天,被夫子拎到前头打手心的。” “什么?!”榆禾震惊道,“打手心?!” 怎么没人同他提这事?不然昨日就算是通宵,就算是把书吃下去,也要好好背一遍。 众人皆被世子惊一跳,三三两两安慰道。 “殿下,不必忧心,旬考的题目不难。” “是啊是啊,殿下,只是些简单题型,都不用写文章。” “听闻郡王当年逢考必是头名,殿下您定然也可以!” 伴随着阵阵恭维,榆禾越听越心虚,无声怒吼,他不可以啊! 转头可怜巴巴地看祁泽,都没心思生气了,蔫蔫道:“我昨日提了那么多回等第,太子哥哥都不告诉我,还会有当众打手心这等事……” 他这回真的定要大闹东宫! 祁泽很是理解,说道:“要是提了,今日你定告病假。” “那倒是。”榆禾很有自知之明,随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翻阅被他赋予厚望的书简,以及墨七叔的三张保乙宣纸。 旬考前的学堂是所有天数以来最宁静的,夫子很是舒心地携卷从外一路走来,至门口时,躬身请后方先进。 埋头苦背的榆禾,是被周遭一声声吸气引得抬头。 上首立着一位身着半旧青布直裰,鬓发花白,精神奕奕的老者,眼角细纹中都透着和蔼,亲切又带着希冀地望向他这边。 虽然不认识,榆禾还是笑着,稳当地执学生礼,众人也惊回神,纷纷起身恭敬行礼,口念:“学生问祭酒先生安。” 祭酒?榆禾微微睁大圆眼,区区旬考为何劳驾太傅来监考? 张祭酒抬袖让众人不必多礼,缓声开口道:“不用紧张,例行巡视罢,几间学堂都要走一遭。” 蔼然慰勉一番过后,祭酒便抬步离去,夫子跟在后面相送。 祭酒走在廊间,笑着低声道:“举止气质翩翩,波澜不惊,很是不错。” 夫子也笑着应是,接着道:“文考一结束,下官便亲自将世子殿下的答卷呈给大人。” “好,赵夫子也快回罢,别耽搁时辰。” “下官明白。” 张祭酒向来惜才爱才至极,不忍错过任何一处精妙绝伦的段落,旬考卷子里头零散几句大义也要取来过目。 待祭酒离开,原本紧张的学堂皆都松口气,小声又激动地交谈起来。 一年到头见祭酒的次数寥寥,自是对传闻中学识如千年古潭之深的祭酒很是崇拜,神色俱是欣喜,简单的几句问候,便如同醍醐灌顶般,背书都通透许多。 榆禾也小声地跟祁泽讲道:“还好不来监考,不然我肯定手抖得写不了字。” 祁泽也笑着打趣道:“祭酒看你的眼神,跟瞧下届状元差不离。” 榆禾大惊,喃喃道:“我今后定躲着他走。” 夫子轻咳着走进堂内,随着钟声响起,下发试卷。 接过试卷,榆禾粗略地先浏览试读,半数有些印象,云序借他的书简很是有用。 而试讲那张卷子,墨七叔整理得几乎全部涵盖。 榆禾定定神,决定先将背过的写下,省得拖得久,忘得快。 磕磕绊绊地答完三道试讲大义,榆禾又转战填空,字里行间俱都是有点印象,但不多。 单独挖三字空,很是考验记忆,正巧,他没有。 勉强将一些书简中圈画出来的字句填上,剩余的一些空,榆禾只能听天由命,顺着感觉来了。 19、此等侠义之士 钟声敲响,榆禾搁下毛笔,欣赏一番填得满满当当的试题纸页,满足感油然而生。 夫子一列列整理完毕,才宣布诸生可退。 待其捧着试卷离去,堂内瞬间闹哄开来,交流答义的,抱怨题难的,还有讨论午膳要不要溜出去吃的。 对于难不难的问题,榆禾没有判断,他也是首次旬考,只能说真的尽力了,写得他手都酸胀,后面的字都是凭借着意志力才没有歪歪扭扭。 相隔一个桌案的距离,祁泽看起来很是轻松,早早整理好用具,立在他旁边帮着整理文墨。 “怎么没精打采的?区区一个文试罢,小爷保证你不会单独受罚。” 榆禾揉揉手腕,抬头扬声道:“对不对两说,反正我都写满了,怎么也有个辛苦分罢。” 张鹤风听到此话,直接戳破他美好的幻想,“夫子们是不会笔下留情的,甚至还会觉得此等七拼八凑,实属有碍观瞻。” 对方拎着书袋,摇头晃脑的模样跟前脚刚走的夫子简直一模一样,没演多久,就被身侧的孟凌舟用书简敲背。 “殿下,您温习得比鹤风兄用功许多,词句定是通顺。” 谈话间,榆禾也瞄了几眼书简跟宣纸,即使不能完整背默出来,意思好像也能对。 “我用自己的话写,通顺是能保证的。” 孟凌舟很是赞赏地颔首,随即意有所指,“自然是比生搬硬套还前后错位来得好。” 这边,张鹤风很是不服气地再度与人争论上。 坐在另一处的慕云序也起身走来,榆禾十分欣喜,拿着书简,亲热地走过去。 “云序多谢,真是帮大忙了!” 慕云序云淡风轻地接过,笑着道:“能助殿下便好。” 还未多言几句,后方,祁泽也大跨步而来,横插进二人的对话,“走罢,小爷我饿了。” 考试很是消耗体力,榆禾也早就肚子扁扁,招呼着三人道:“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小禾……”祁泽来不及阻止,就见身前已窜来人。 “好啊!”张鹤风应得最快,“我可受够那些肉沫都瞧不见的菜了,吃那些,下午定是弓都拉不开。” 孟凌舟随后道:“这是为让监生们谨记箪食瓢饮之心性。” 张鹤风怪叫道:“殿下,凌舟兄食素,他不去!” 孟凌舟:“……” 慕云序也道:“正巧在下今日带了些府中糕点,可供殿下品味。” “好呀好呀!”榆禾向来都爱试试新鲜口味,随即又对孟凌舟道:“凌舟也一起来罢,膳盒中有素餐。” 孟凌舟只好无奈道:“殿下,荤素均衡才善。” 宫内对世子的饮食定然是均衡搭配,世子可以挑着吃,但荤素都得准备妥当。 那处祁小爷独占的凉亭,此刻热闹地坐满人,五人过去的途中,榆禾眼尖瞧见裴旷,也顺便将人喊来。 几人的年岁至多相差三五,都能聊得来,祁泽原本板着脸,被榆禾闹两回,也融入闲聊中。 今日是福全过来送膳,在他布菜时,榆禾弯着眉眼,掏出大胖墩罚抄图,穿订成本,宛如连环画。 卷轴中的丹青,只用数笔勾勒,形神皆具,着墨最多之处,便是那肿如发糕的手背,很是栩栩如生。 最妙的是,砚七与他如心契相通般,将翰林院学士如何以戒尺罚,如何撕毁抄好的宣纸,如何训得方绍业睚眦欲裂全都刻画下来。 众人皆很捧场,轮番传阅着看。 张鹤风叹为观止,拊掌道:“方绍业活到现在都没写过这么多字罢!这提腕,这肩背,我初学练字的时候,开蒙夫子都没要求这么标准。” “他的字确实该练练。”祁泽剔着鱼刺,幸灾乐祸道:“那一手狗爬字,惊晕无数夫子。” 画本传到裴旷手中,他懒散地扫过,点评道:“这戒尺打得只是看着严重,过两天,这肿就消了。” 坐在外沿,孟凌舟执盏饮茶,淡声道:“毕竟宁远候如今仍势头正盛,翰林院想必也不愿得罪狠了。” 见孟凌舟神色淡淡,瞧几眼便不再看,张鹤风从他手中拿过,津津有味地又翻一遍,接话道:“欸,凌舟,你父亲不是跟他们家来往频繁嘛,有没有小道消息,究竟是哪位侠士如此英勇,为民除害?” 刻有卷草纹的石制圆桌另一端,榆禾正挨着慕云序坐,看对方从不大的提盒中,取出整整三层花样不同的糕点,挨个介绍。 听闻对面的交谈,也好奇地抬头望去。 绘着青花淡描的白瓷茶盏被轻搁下,孟凌舟半垂眸,视线虚落在某处,“父亲只与侯爷在书房谈公务,不准有人旁听。” “嗨,理解理解。”张鹤风也欣赏够了,执筷吃起饭来,不在意道:“我家老头也这样,要是发现我在外面偷听,准保要把我揪进去给来访的大人致歉。” 榆禾也很是理解,政务实属枯燥乏味,没什么可听的,心下又回到糕点那边,慕云序在给他切分出小块。 仅一口的量,无论酥皮还是内陷,皆能尝到。 “福全公公嘱咐过,殿下胃弱脾虚,多食易积而不化。” 慕云序先将手头分好的蜜糖陷米糕放置瓷盘内,“殿下就尝这些罢,要是喜欢哪种,下次多拿几枚来。” 耳旁传来笑音,榆禾回身瞪过去,祁泽眉尾飞扬道:“计划落空了罢,眼巴巴黏着人,结果还是只能吃这些。” 瓷盘中的点心被玉指捻起,推入口中,榆禾鼓着半边脸颊嚼,不是很想理会祁泽。 一条酥炸小黄鱼被放置在盘内,祁泽道:“吃罢,鱼肉不占肚。” 鲜香环绕,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榆禾弯着双眼,大口吃起来,还不用担心扎嘴。 凉亭内四面环景,秋风拂来,惬意非常。 身兼重任的福全,估量着殿下所进的差不多,躬身上前低声道:“殿下,墨一大人正在旅舍候着。” “墨一叔?”榆禾困惑道:“帮我临场恶补射艺?” 福全笑着回道:“提点些动作,恐殿下没使过弓,伤着哪可就不好了。” 到现在只摸过马,听过箭音,榆禾确实有些担忧,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武试,佛脚该抱还是得抱。 随即,他起身让大家慢吃,也没让福全跟着去,几步路罢,省得折腾人来回跑。 午时的日头还有些晒,榆禾一路躲在树荫里头走,才路过几颗杨柳,后面就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裴旷?”榆禾转身停住,“你也要回院落吗?” 身影由远及近,却在几步之外陡然间缓下,发出克制的轻响,裴旷频频颔首道:“对,回去歇歇,哈哈,上舍的武试很是累人,得养精蓄锐才是。” 柳叶随风舞动,月牙白的衣袍轻拂,腰间玉珏恰到好处的脆响,无一不映衬着眼前人秀眉笑眼皆袭人之姿,耳边的音色更是清润。 “那一道走罢。”榆禾转身迈几步,却发现对方没跟上,只得走到似是愣神的人面前,问道:“裴旷?怎么像失了魂一般?没事罢,可要寻医师看看?” “没事没事。”裴旷顿时清醒道:“大抵是太阳晒的。” 闻言,榆禾侧过身来,抓住裴旷的衣袖往里扯了扯,“快别站外面,到阴凉处躲躲。” 裴旷同手同脚地被他拽进来,并排站得笔直,压低声音道:“殿下,你想知道是谁将方绍业打到爬不起来吗?” “啊?”话题转得突然,榆禾眨眨眼,若有所思道:“原是你啊,难怪这么紧张,放心罢,我不会让他们查到你头上的。” 随即,他又笑着拍拍裴旷的肩膀,夸奖道:“他那鼻孔朝天的模样,果然还是打一顿解气,谢谢啦裴旷。” 低头看着人眉开眼笑的神情,裴旷也露出个不羁的笑容来,桀骜道:“我做的隐蔽,那侯府守备又弱,半柱香都不用,就摸到他院子里头,照着后颈就是一闷棍,不会被发现。” 其实,宁远候府的守卫可堪称精良,三支府卫兵来回巡视,轻易潜入不得。 奈何裴旷继承到镇国将军的武学天赋,轻功造诣一流,不动声色地躲开巡察。 要是镇国将军得知其子借着甚高天赋,如宵小般翻入别人家院内打架生事,定是要上家法的。 裴旷揍得还很有手法,丁点儿功法底子都没透,可以算是乱打一通,但偏偏表面看上去只有轻微瘀血,却让人实打实躺在床上无法动身。 听得榆禾敬佩不已,感叹道:“这才是内伤啊。” “殿下。”墨一悄无声息地寻来,临近几步才刻意显露脚步声。 “墨一叔?”榆禾从江湖快意中抽离,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让你等急了罢,我聊起来就忘了时辰。” 裴旷上前一步,俯首道:“是在下不好,耽搁殿下时间,请大人恕罪。” “无碍。”墨一接着道:“殿下,请您先跟砚一回去,他会指导您拉弓。” 落后于半个身位的砚一,快步回到殿下身后。 榆禾瞄了眼绷直脊背的裴旷,福至心灵般,支吾道:“墨一叔……你是不是听见了……” 墨一道:“听见了。” 那边裴旷更僵硬了,榆禾缓步上前,悄声道:“墨一叔,能不能别告诉太子哥哥啊?” “太子殿下已知。”似是看见榆禾垂头丧气的神情,墨一补充道:“正是太子殿下吩咐问清路线,便于去扫尾。” “我就知道太子哥哥最是仗义,怎么会忍心责罚此等侠义之士!”榆禾轻快地朝裴旷挥挥手,“那你们好好聊,我先走一步!” 裴旷又有些醺然,痴痴地目送人离开,背身的墨一瞬间冷脸转回,惊得他顿时冷汗直冒。 墨一道:“裴公子,太子殿下虽有意替你遮掩,但并不认同,还请自行向镇国将军认错,以后切莫莽撞。” 身处午后烈阳,却寒气四溢,裴旷躬身行礼道:“谢太子殿下恩,在下谨记。” 回旅舍的路上,榆禾又兴致昂扬地转述一番大胖墩的惨样,笑倒在砚一怀里时,陡然想起,“不对,你也都听见了。” 砚一虚扶在殿下腰身旁护着,沉声肯定道:“我晚来一些。” 也懒得纠结此事,榆禾接着问道:“你知道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发现的吗?” 砚一道:“半柱香前,墨一前辈听闻后,着墨二传话。” “那裴旷还真是有些倒霉,祸从口出啊,还好没挨罚。”,榆禾转转眼珠,盯着砚一道:“那你岂不是也听见了?” 砚一错开视线道:“没听完整。” 眼见对方心虚,榆禾得意地哼哼几声,老实人真好逗啊! 20、听到殿下头晕,耳闻在下气短 惦记着午后的武试,榆禾难得没犯困,在旅舍正院前的空地,有模有样地学习开弓。 大抵还是有些天赋,砚一只讲解完要领,他很快就能上手。 国子监最低的标准是半石弓,小半个时辰的练习下来,对于从没参与过力量训练的人来说,胳膊很是酸胀。 秀眉刚拧起,弭嵌和田白玉的紫檀木弓就被身旁人接过。 榆禾揉揉酸痛的手腕,问道:“只要搭箭姿势标准就行?可我还没有试试射靶呢。” 候在旁边的拾竹,取来提早准备好的热巾帕,榆禾将双手都捂在其中,当下即刻缓解不少疲乏。 砚一回道:“殿下放心,挽弓姿态也属考评的一点。” 奋力从两天内教头的课前发言中挖掘,榆禾端着青梅茶思索,好像确实曾提及过? “内舍要求立于五十步之外,中靶即可,不记环数。”砚一仔细检查着弓弦的松紧,接着道:“共分发二十支箭,殿下只需射中十支。” 话虽听着轻松,榆禾莫名总有种淡淡的心虚,他不会连一支都中不了罢? 秋日午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榆禾身着窄袖束腰服,高束起的墨发只用青色的绸带捆绑,垂落的尾端与发丝一齐随风飘逸,立于一众监生里耀眼得紧。 武试采取抽签分组制,内舍两个学堂共四十名监生,每五人一组,分别前往不同的练武场地,进行考试。 与早晨时相同,众人看见王总教头拿着抽签箱前来,纷纷端正姿态,不敢再懒散立着。 令他们吃惊的是,总教头并不似祭酒那般前来巡察片刻就离去,而是例行讲话完,直接留在原地。 只听最前方那位,眼睑处还刻着一道显眼的刀疤,嗓音洪亮道:“都别畏畏缩缩成鹌鹑样,就算圣上亲临,你们放箭的手也不能抖动丁点,更别说区区旬考,拿出点荣朝好儿郎的气概给老夫瞧瞧!” 一番豪言壮语很是振奋人心,年少的监生们俱被点燃雄雄志气,榆禾也有种帮派选比开场前的激动。 紧张的氛围瞬间消散,大家都闹哄哄地挤到总教头身边抽签,榆禾跟祁泽落在后头,不急着过去。 结果反倒是他们刚靠近,前面便自发地两边而立,让出条道来,榆禾刚抬的步伐都顿住,小霸王形象好像有点根深蒂固了。 “先来后到,你们先抽罢。” “不用不用,殿下先来。” “是啊是啊,我们也好沾沾殿下的手气。” 这有何运气可言?榆禾不解,也不再推脱,随着众人散开,他正好瞧见一位极高挑之人立在最前方。 小步便跑过去,榆禾道:“阿景,帮我也取一张。” 景鄔侧身几步,隔开距离,恭敬行礼道:“殿下,在下已拿好,还请殿下自便。” 不等榆禾再次开口,景鄔已转身大步走远,他很想对着那讨人厌的背影挥拳头,但周边还围着人,属实有失世子气魄。 立于他们两步之外,祁泽上前,从箱内抓出两张,递到榆禾面前,凑近低声道:“那位极高极俊之辈?” 宽大掌心里躺着两条轻飘飘的签纸,榆禾看也不看,随便拿了一张,跟着祁泽走回原位,闷闷开口:“现在不俊了。” 闻言,祁泽嗤笑一声,心情极好,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要不要小爷帮你教训一番?居然敢违抗我们小殿下的命令。” “才不要。”榆禾被逗笑,弯臂捣捣身旁人,“等着瞧吧,早晚我要让他心甘情愿与我结交。” 陆续抽完签后,各场地教头做最后的考前检查,防止有人意外进入校场。 众人停留在原地等待,同组之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间隙,皆有意无意地瞟向榆禾手里的签纸。 视线集中处的两人没分到一组,也没有提前结队的意思。 祁泽对这些目光熟视无睹,榆禾困惑地跟他悄声道:“他们这是都打着只要跟我一组,就不会在五人中垫底的主意?” 祁泽勾起嘴角,也低声道:“也有可能想欣赏世子殿下的高超射艺,箭箭中红心之类的。” 榆禾笑骂着拧他腰间,“我要是得丁等,挨打前,定先打你一顿手板心!” 教头们的动作很快,半柱香内就赶回来各自带组离开,榆禾刚巧分到总教头这组,五人中又恰巧遇见景鄔。 他得意地抬眼望去,对方触及他视线的瞬间,又极快地移开。 真是好生奇怪,怎的只能景鄔看他,他看过去时,对方就躲得远远。 榆禾提着弓,不紧不慢地路过他身侧,留下一句轻哼,便抬步向前。 其余三人大抵都是诚心堂的,他没见过,也没开口结识的意愿,便紧跟在教头身后。 反观另三人,很是热情洋溢地落在他身后攀谈,长相太过平平,榆禾对他们的言语根本不入耳。 而且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显得耳边聒噪。 似是察觉他不喜,景鄔不动声色地迈步过来,高大的人影横挡在他们面前,像一堵厚实的盾。 只是依旧沉默无言,榆禾撇撇嘴,不理就不理,他到要看看是谁脾气大。 被严防死守的三人只能放弃,论文,对方话少但一言制敌,论武,这身量就知完全打不过。 他们组分到的校场很近,步行没一会儿便抵达,场地很宽敞,足以让五人相隔数尺而立。 榆禾就近选了靠边的位置站立,邬荆站在他左手方,遮盖住其余三人频频探来的目光。 抬眼望去,那头的靶子显得很是小巧,榆禾举弓预瞄一番,悲凉感油然而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力气能将箭送至那么远的地方。 “殿下,您手上的弽呢?” 左边陡然传来醇厚的嗓音,榆禾下意识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侧头发现景鄔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随即,低头看向应戴着鹿皮保护的三指,此刻却是光秃秃的,榆禾开口道:“或许是忘在旅舍了。” “不。”景鄔肯定道:“抽签时还在。” “咦?”榆禾弯着双眼道:“阿景都不敢正眼瞧我,但是连这等小物件都注意到了?” 那双笑眼如锁链般将他束缚,景鄔定在原地不愿动身,垂首道:“殿下,总教头那应有备用的。” “我不想用他的。”榆禾走近一步,看向他三指间的皮革,“你借是不借?” 考前准备的时间有限,景鄔沉默片刻,还是顺从地将护指摘下,低声道:“皮料粗糙,怕磨痛殿下。” “无碍。”榆禾伸展手指,示意对方给他戴上。 景鄔的掌心宽大,榆禾看着自己陡然变大一圈的三指,笑着道:“这般松垮,想来也磨不到哪里去。” 随即挥挥手,提醒道:“快去找教头借罢,待会就要开考了。” 景鄔道:“已练出厚茧,不戴也无事。” 榆禾好奇道:“我看看?” 对方摊开的掌心内,肉眼可见几枚厚实的硬茧,榆禾伸出左手食指戳了戳,是与薄茧不同的新奇手感。 景鄔似被灼烫般收回手,背在身后握紧拳,榆禾正疑惑,哨声便传来,两人只好先回原位。 武考正式开始,榆禾定定心神,左手持弓,右手指尖轻搭箭尾,尺寸过大的护指不显笨拙,反倒添显几分矜贵。 弓弦贴面,下颌微收,眸光自箭翎间穿过,落在那朱漆靶架上,露出的素白手腕在日光下显得莹然如玉,指尖霎时一松,离弦之箭骤然飞去。 眨眼间,榆禾隐约感觉有支箭破开自己那支,直直扎进靶内。 应当是错觉罢?再次用力拉开弓,榆禾瞄准后松手,这回,他感觉那靶上有三支箭。 榆禾瞪圆双眼,惊异地瞧向自己手中的箭翎,什么材质这么不耐耗,还会自己分层的? 离得确实是有些远,眼花也说不准,榆禾摇摇头,把奇怪的念想甩开,集中精神,专注射箭。 随着箭箭有力的入靶声,箭尾铿锵铮然声,榆禾捏箭的两指越发心虚,福至心灵,原来这竟是阿珩哥哥所说,箭会自己去靶上。 挺直的肩背都微微颤抖起来,榆禾愈是想要忍住笑意,心头愈是难耐,阿珩哥哥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暗搓搓作弊啊,这也太光明正大了些! 那厢,王总教头无语地看向那快被扎成刺猬的靶子,粗略望去,少说也有二十支朝上。 有三根的角度还极其刁钻,有从斜面来的,有从背后扎进去的,有从上方落进的,一时间也不敢去处理,怕也被当靶子。 树枝间,墨一轻站至砚一身侧,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砚一道:“殿下左边那位十支,其余三个一人一支。” 太子殿下只吩咐他们一人六支帮世子殿下得个乙等,没想到变故如此之多。 眼见那头快要结束,墨一颔首,继续道:“你先回,我去解决。” “前辈,好像也不用瞒了。”砚一看向已经蹲在地面上笑得浑身发颤的殿下,神色温和,“殿下已知。” 墨一也随之望去,眉头舒展,隐去身形,几步踏风,去至靶场边缘的树杆间,利落地用石子除去所有多余之物。 正准备动手的王教头,眼见着刺猬又迅速秃掉一半,抽着额角,立即在册中给世子殿下记乙等,唯恐慢则生变。 校场内,景鄔余光瞥见榆禾蹲在地上颤抖,心头一紧,大步跃至人身侧半跪,放轻声音问道:“殿下?您还好吗?可是哪里不适?” “啊?”榆禾都笑出闷闷的鼻音来,“没事没事,岔口气罢。” 眼见人蹲在原地一直不起身,景鄔道:“抱歉殿下,冒犯了。” 语毕,榆禾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起,恍然地搂住对方脖颈,脸颊还带着未褪的微红,先前笑到岔气时憋出来的。 落在景鄔眼里,便是殿下已难受到站不稳,忍到脸部充血,心下责怪自己没能及时注意到异常。 榆禾懵懵道:“阿景?” 景鄔安抚道:“殿下莫怕。” 脚下生风,景鄔一路将人稳稳抱至旅舍内,榆禾有些了然,在砚一迅速过来接他时,顺手抓住景鄔的衣袖不放,可怜巴巴道:“不舒服,阿景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景鄔抬手,欲扯回衣袖,又不敢用力,为难道:“殿下,在下还有事。” “啊……”榆禾夸张地扶额,幅度很大地揉太阳穴,“难受,我听到殿下头晕,耳闻在下气短,阿景,你再说一遍。” 心慌则乱,景鄔此时也平静下来,看着榆禾脸颊红润,精神十足的闹腾,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很是有力,当即也缓口气,无碍便好。 “我当真还有事。” 从小被宠大,世子自是也有脾气的,榆禾已经软声好几回了,随即指尖松开衣袖,侧身而站,冷声道:“那你走罢。” 似是想起什么,榆禾低头脱下护指,随手丢给他,“这个也还你。” 皮革护指砸来,撞上潜藏在衣襟下,鹿皮制的弽,景鄔抬手紧按,哑声开口道:“旬假过后,我带京郊一家有名点心铺,做的芝麻馅龙须酥来赔罪。” “当真?”板着的脸顿时绷不住地笑开,榆禾尴尬地轻咳声,恢复原状,声音却藏不住的期待。 “等本世子吃过之后再说要不要原谅你罢。” 21、先来后到 目送景鄔离去,榆禾也不愿独自在旅舍里歇息,由拾竹将骑射服解去,重新换回别致的浮光锦袍,素白簪子尾端,也以金丝垂挂,坠着两颗剔透的紫玉。 收拾妥帖,料想着旬考应以全部结束,榆禾领着砚一拾竹匆匆往回赶。 等到校场那块,听闻张鹤风三人考完来寻过他,没见着人就先行出了集贤门。 专候在这儿,等世子的群青也赶忙上前,说道:“殿下,祁大公子从蜀地回京,侯爷半柱香前,着人来请公子先行回府,小的替公子传话,今日不能陪殿下玩乐,他日定补上。” 闻言,榆禾了然,祁泽大哥祁言去蜀中历练多年,携功绩回朝,祁府今日定是忙碌,随即示意群青也快快回府罢。 心中暗道,耽搁些许的功夫,人都竟走光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榆禾转身朝两人招手,“走!带你们好好逛一逛!” 刚迈出集贤门,就能听闻不远处传来的吆喝声,因旬考结束,明日又是旬假,街上的监生可谓骆驿不绝,嬉闹着占据大半的店铺周围。 今日的摊贩又添出不少花样,榆禾逛得尽兴,时不时拉着砚一与拾竹,上前同来欣赏,不要总搁他身后转悠。 榆禾道:“出来玩就是要好好放松的,你们俩也别这么紧张,过来看看嘛。” 三人面前的摊位,摆着不少稀奇的手工艺品,榆禾拿起一枚巴掌大的木盒,跟着摊主的介绍指引,竟能从中抽取出六个暗格,很是精巧非凡。 榆禾将木盒递给拾竹瞧瞧,对方顺从接过,拿在手间三两下,就将暗格重新旋转组合,摇身变为书简那么大。 摊主李大壮喜出望外,拊掌赞道:“少有能彻底拆解老夫设计的构造,这位小友很是精通机关之术啊,敢问师承何处?” 榆禾骄傲地回道:“都是他自己琢磨的!” 李大壮从小钻研奇术,对有天赋的后辈很是欣赏,笑着道:“后生可畏啊,即是有缘,这枚玲珑六角盒就赠予这位小友了。” 榆禾戳戳拾竹,让他赶紧接过来,对方却踟躇道:“公子,这不好罢。” “这可是老伯的一片心意,再说了……”榆禾伸出玉指,点了大半能入他眼的物件,“这些本公子都要了,讨一个玲珑盒的添头不过分罢。” 在这暗流涌动,市侩薄凉的京城,难能可贵遇见如此心善又俊美的小公子,李大壮眼尾都笑出褶子来,连声道:“小公子爽快,那老夫也不能白占便宜,剩下的这些也都当添头赠予小公子。” 摊位上的每一件都能瞧出精细的雕刻手艺,确实是用心制作,价格定的也公道,无论是摆在珍宝架赏玩,还是送送友人,都很值当。 李大壮细致地将每一样擦拭去灰尘,又从隔壁摊位借来一个大竹筐,装点完才递给他们。 出奇的是,拾竹抢先接过,背在身上,他迎上殿下惊奇的眼神,嘴角微弯道:“这几日也向砚一请教些拳脚功夫,正好练练力道。” “好!”榆禾高兴地拍拍拾竹的肩,欣喜道:“真的结实些许,拾竹你真厉害,这一筐随便你挑,当是练武的奖赏。” 整个摊位就属一尾锦鲤木鱼最是纤毫毕现,以上等的黄花梨木雕刻,覆以朱漆,鳞片间布满金粉点缀。 鱼嘴处设有灵巧的机关,轻轻一勾,白润珍珠便落于掌心,拾竹刚到摊位前便一眼看中,准备回宫后询问殿下,可否用其余奖赏独换这一尾。 这边拾竹还在斟酌话语,那厢,榆禾已拉着砚一走向不远处的铁匠铺,一人一筐,可不能厚此薄彼。 铁匠铺的小二就坐在门口四处闲看,瞧见刚包下整个摊位的小公子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连忙满眼精光示意里头掌柜,来大贵客了! 孙掌柜也正在接待贵客,闻言,不经意给小二一个好生招待的眼神,继续堆笑着与面前人交谈。 小二连忙几步先迎上前,“几位公子,可是要来我们百锻居瞧瞧?不是小的虚言,我们店铺小到菜刀,大到名剑,只要您想造,通通都会是全京城独一无二的精品!” 榆禾来了兴致,问道:“怎么个独一无二法?” 小二在前头带路,躬身回道:“公子您先里面请坐,喝点茶水,容小二慢慢说道。” 甫一进门,榆禾就看见背对他而坐的宽肩背影,当即抬让小二噤声。 还说什么当真有事,琥珀色的眼底冒出小簇火光,榆禾轻手轻脚地抬步过去。 一个眼神将欲开口迎他的掌柜摁住,准备用力拍向那后背,把人吓一大跳。 远在摊位处时,景鄔就听到极悦耳的音色,堪称是一心两用地在此与孙掌柜议事。 察觉到孙掌柜难言的脸色,与周遭骤然安静的氛围,景鄔在那只手落到背上时,顺从得装作被惊住。 后方,榆禾可以说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嗷一声甩手,感觉力道全反回自己手心了。 低头一看,果然泛起微红。 听闻痛呼,景鄔迅速起身,极快地掏出瓷瓶,取出冰蓝的膏体,仔细地将发红处都涂抹均匀,自责道:“抱歉公子。” 此刻,他当真愧疚万分,就应在手心挥过来时,先一步倒地,由于太过夸张,那时还是选择假装惊吓的方案。 “长这么硬实做甚?”榆禾嘟着嘴囔囔道,转头叮嘱后面两人,“你们可不许练成这样。” 拾竹早已过最佳习武的年龄,又因内侍的限制,只能学些基础功法。 而砚一虽看着单薄,但该有的肌肉一点儿不少,专攻瞬时爆发的路数。 无论是否能练成,二人都会遵从殿下意愿,颔首应是。 榆禾很是满意,谴责的眼神又看回对面,幽幽道:“这就是你所说重要之事?” 膏体吸收还需要时间,为防止榆禾乱动蹭没,景鄔隔着衣袖,轻握住纤细的手腕。 “临近武考,家中练刀断裂,来这买把新的。” 大荣文武并重,特开设科举和武考,入朝为官可选其一,文武双全者可两考俱备,若皆金榜题名,便可跳过六品官,直接从五品做起。 再过七日便是武考,在国子监的校场进行,内舍以上皆可报名,榆禾也有所听闻,因武考期间,他只需上半日课。 还算是个正当理由,榆禾舒展眉眼,扬起下巴道:“等锻造多费时,我送你一把就是。” 眼前人的眸间极亮,只需视一瞬,稍不留神便彻底沉溺,景鄔垂首间,视线又不自觉落在那盈盈细腰处,仓皇半阖眼不敢再看。 景鄔道:“无功不受禄。” “谁说没有功?”榆禾缓慢地带着手腕处的掌心微晃,笑着道:“这不就是?” 景鄔猛得松开手,后退半步,说道:“在下冒犯,公子恕罪。” 手心已干燥,这膏体药效还挺好,现下一点也看不出红来。 榆禾便也收回手,闷闷道:“我身上是长刺不成?怎你每次碰一下都如被扎般,多少人巴不得领我的赏,只有你对本公子的礼避之不及。” “在下没有。”语气极快,景鄔接着道:“近日加强习武,怕失了分寸,伤到公子。” 榆禾摆摆手,在这上面绕来绕去只会循环往复,垂着眼尾打量铺间的兵器,不再开口。 随着榆禾的视线,景鄔倒是多停留在那竹筐里头,沉默几息,说道:“公子若真想送,可允在下自己挑选?” 闻声,榆禾抬起眉尾,眨眨眼道:“看中什么了?” 错开明媚的目光,景鄔看向竹筐里头最显眼的一尾锦鲤,轻声道:“那只木鱼罢。” 在那摊位买的属实太多,榆禾一览即过,除去把玩几许的玲珑盒,其余样式皆印象浅淡,只好问道:“拾竹,你看看有没有木鱼的摆件?” 拾竹应声道:“有的。” 他刚从竹筐内取出,铺前门槛就气势汹汹踏进来两列人,为首之人是位年岁不大的肃面公子,周身气概却很是慑人。 随即,他听闻殿下惊奇道了声云序,便轻手将木鱼放置回去,再度候在一边。 景鄔自是注意到那人的动作,此时也不便开口,静立在原地。 那厢,榆禾诧异地问道:“云序,我还以为你回府休息了。” 随即看向对方身后的两排官差,“这是怎么了?” 慕云序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榆禾,忙缓和神情,领着殿下避在角落,示意后方的人直接动手。 他大半身体挡在外面,防止有不长眼的反抗,冲撞到眼前人,温声道:“在下前来帮家父捉拿案犯,没被惊着罢?” “没,倒是新奇。”榆禾从留出的间隙里探头往外瞧。 百锻居内,只见领头的官差左卓大步跃进,单手撑在帐台面,猛得翻进落地,扣住欲从后门溜走的掌柜,其余官差皆有序地进内搜查,半柱香内便扣押住铺内所有人。 榆禾瞧得目不转睛,好奇问道:“他们犯什么事了?” 慕云序面带笑,低声道:“这边人多,在下带您出去说。” 人多眼杂是一面,还有便是,慕云序总觉得后背有道寒气冷冽的视线投来,每次余光瞥去,又辨不清是谁,不得不防。 铁匠铺内现在好生混乱,榆禾十分理解,大理寺办案,定是要保密的。 正准备抬脚跟着人往外走,待在远处许久的景鄔,绕开一地跪伏着的人,停在他身旁。 察觉到来人,榆禾扭头道:“阿景?” 景鄔盯着那石青与月白的些微交叠处,说道:“公子答应送在下的礼。” “喔!”榆禾拍拍额头,“一打岔给忘了,拾竹拾竹,找到了吗?” 拾竹也稳步上前,取出那枚精贵的木鱼,递给殿下道:“在这,很是精巧,鳞片的金粉都是用纯金磨粉添至,鱼嘴处还能装些珍珠类的小饰品。” 言语间,榆禾抬手点了下鱼唇,圆润的珍珠便落在拾竹展开的掌心内,夸赞道:“当真是有趣。” 一旁,慕云序对拦路之人很是不喜,对方似乎就是那道目光之主。 转眼,被殿下的动静吸引,也看出些兴味,笑着道:“刀法精微,形神俱妙,好手艺,不知公子从何觅得此宝?” 榆禾双眼亮着光,显摆地展示竹筐,“就在附近的一家摊位买的,今日的物件全在这儿了,云序你要是喜欢,也挑个罢。” “在下确实从未见过,新鲜得很,便不客气了。”慕云序也看向那只木鱼,说道:“不知这枚小巧之物可还有第二件?” 榆禾望向拾竹,却瞧见对方摇头,便只好歉意地道:“只有一个,云序,下次我见到,再买来送你可好?” “那是自然。”慕云序不经意看向那抢礼之人,缓慢道:“先来后到罢。” 视线范围内本该是雅致非凡的月白,那多余的石青碍眼得紧,景鄔收回视线,沉稳道:“多谢公子。” 榆禾摆摆手,笑着说:“阿景不用客气,本就是该送礼给你的。” 慕云序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云序你没碰见过景鄔吗?”榆禾说道:“他是隔壁诚心堂的同窗呀。” 慕云序浅笑道:“原是如此,在下是有印象的,想必这位就是前几日新顶替来的同窗罢。” 随即,慕云序话锋一转,凝眉道:“不知景同窗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榆禾接话道:“阿景来买练刀,我来时他应也刚到,掌柜连样式谱都没取来。” “好,例行询问,还请景公子不要介意。”话落,慕云序略带关心道:“不知景大公子现今可有好些?” 榆禾也看向景鄔,问道:“你的兄长有恙?严重吗?要不我着宫内的医师去瞧瞧?” 景鄔始终面朝榆禾而立,说道:“公子不必劳烦,长兄正在配合医治,情况有所好转。” 榆禾放心道:“有需要就来找我,不用怕麻烦。” “公子。”慕云序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在下还有公务要办,得先行一步。” 戏只瞧到一半,还不知结果呢! 榆禾扭身道:“云序还未跟我讲讲始末呢!” 慕云序伸平右臂,掌心朝上,恭指道:“公子可要与在下同行一段?” “好啊。”榆禾急着听故事,转头朝景鄔挥手道:“阿景,后日学堂见啊。” 景鄔摩挲着掌心中木鱼的鳞片,目送那鲜活的身影宛如锦鲤般,灵活地从他眼底游走,跳进别人的马车内。 22、哄好一个,还有一位 街边宽敞地,慕云序带着榆禾走至一辆辕木无漆,帷幔素色的马车前。 左右各伸来前臂,榆禾两手搭住,更是方便借力地两步跨上车板,刚抓住帘子,先前在铺子里很是威风的领头官差,叽叽喳喳地赶来。 左卓惊道:“打哪来的马车?头儿,你坐马车走?那你骑来的这匹马谁骑回去?它能认得路,自己跑回衙门吗?” 闻言,榆禾倒是有些想试试,才转首,就对上砚一的黑眸。 砚一道:“公子,今日消耗过多,还是坐马车歇息罢。” 一手掀起车帘,慕云序也温声道:“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家中的车马着实朴素了些。” “怎么会?”榆禾摇摇头,弯腰钻进去落座,“挺好的啊,很宽敞,还有熏香,与我那相差不大。” “属意就好。”随即,慕云序背身,冷冷道:“左捕快,劳您送它回大理寺。” 语毕,慕云序也抬步迈入马车内,坐在殿下左手边。 桌案上摆着三两块糕点,一壶茉莉清茶,慕云序执壶倾倒,花香瞬间四散开。 榆禾端着杯盏小口饮,赞叹道:“很是清香。” 慕云序道:“这是家母亲自挑选晾晒而成,殿下若是喜欢,后日在下多带些赠予您。” “好呀。”榆禾笑着道谢,“云序不用那么客气,自在些罢,这儿就你我二人,不必尊称啦。” 慕云序浅笑着应好。 瓷盘内的糕点比上次见着的外形小去半圈,榆禾一口一枚笋丁鲜肉酥,吃得很是欢喜。 挑开帷幔看风景,路途朝着皇宫的方向,榆禾问道:“我们不去大理寺吗?” 慕云序道:“这件事也不复杂,半柱香内便可讲完,正好在回宫路上解乏。” 榆禾的注意力重新被拉回,追问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 慕云序也不再卖关子,答道:“走私案。” “这段时日,各路富商频频乔装暗访百锻居,店铺进账奇高,一月便抵从前整年。” “他们寻常进的货都以生铁,钢,铜为主,铺内销售最好的也是以铁制成的兵器,但铜箱的进货数量却远超过其他材料。” “在他们处置废料的后院,发现象牙、犀角等残渣,我们怀疑其是将铜捶打成薄片,包裹住珍品,又难以避免锻造的损耗,露出破绽,大理寺这才着手经办此案。” 话落,榆禾非常感兴趣,立刻说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盯着榆禾亮晶晶的期待眼神,慕云序很是为难,扣押进一批人,难免闹哄哄的,怕吵到殿下。 榆禾道:“现下离宫门落钥还早,我能赶得回去。” 不忍拒绝殿下,慕云序只好颔首,嘱咐道:“得跟紧我,今日大理寺内较为忙乱。” 榆禾连连点头,保证道:“放心罢,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嗯……你就说我是你的寻常好友,来探望你的。” 大理寺内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但世子周身是从小养到大的矜贵之气,一看便知身处高位。 再加上有他作保,更是无人会阻拦,眼下只担忧,又会有多少道视线赖在殿下身旁不走。 大理寺落座于安静的东街道尾,平时少有人经过,现下,驱车才到转角,喧闹声便远远穿来。 慕云序先行下车,侧身扶稳身后人,榆禾借力直接蹦下来,抬眼就往前头望,很是爱看热闹。 可见三重飞檐的楼宇巍然矗立,门楣之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檐角挂着青铜铃,门前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正对着门口喊叫的众人。 见此,慕云序嘱咐榆禾先行在原地等候,转身便快步上前,神色肃然。 前头,本应回刑部的左捕快也站在门口,帮着衙役赶人进去,场面很是乱哄哄一片。 慕云序蹙眉道:“路上出状况了?” 左卓举袖擦了把额头汗,说道:“别提了,我真是没想到这些个铁匠有多滑头,身上藏着多少铁片,短短一条街的路,半数以上的人都割开绳子逃过一次。” 随即,指向那边正在扭送人的官差,“喏,我们衙门最壮实的一位,连他手臂都被划破一道口子。” 榆禾也悄然迈步过来,慕云序松开沉思的眉头,挡住前方的喧哗,“公子要不先回车内等待,这边大抵还需要些功夫。” 先前,榆禾确实是等在远处,不欲让慕云序忙上加忙,随意环视间,却又发现几个皮相奇异之人。 于是,榆禾伸手直接点出,说道:“这五位很是不同。” 其中一位正巧是壮实官差手下押送之人,慕云序也不问缘由,直接扬声吩咐,被点到之人便一个不落地跪伏在他们面前。 慕云序说道:“公子可是有何发现?” 皮相与骨相不符这件事,榆禾谁也没告诉,怕让人以为他话本子看多,看出癔症来,便斟酌道:“显得有些平静。” 随即指向其中一人,“你们看,他虽然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但面色无神,眼底毫不慌乱,反倒是有种……” 榆禾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来。 “解脱。”慕云序皱眉补充道。 左卓也跟着道:“这五个我没印象,应是路上没有逃跑过。” 看来这桩案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唤来前处的狱丞,吩咐道:“这五个分开关,严加看守。” 谈话间,后回来的衙役也抬着一箱箱铺内库房搜刮出的证物,有些木箱,竟需四人合力抬之。 见榆禾好奇,慕云序开口问道:“里头都是些什么?” 一名衙役上前,回话道:“禀慕公子,里面是各色宝石,珍珠,象牙,犀角,玛瑙和红珊瑚,表面都还残留着铜,想必是才处理一半。” 榆禾道:“红珊瑚?” 衙役这才发现慕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相貌顶好的少年公子,愣神间竟是没回话。 直至被慕公子盯出冷汗来,才猛然低首道:“回公子,正是,虽然稀少,但品质犹为出众。” 榆禾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箱沿处,隐隐透出的红光,不由自主道:“可以打开看看吗?” 砚一觉出古怪,挡住殿下的视线,轻声道:“公子?” 榆禾陡然回神,涣散的眼眸渐渐清醒,顿时生出惧意,抓紧砚一的手臂,恍然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砚一道:“许是太累了,公子可要回去歇息?” 慕云序立在榆禾后方,自是未及时注意到殿下愣怔的神色,见对方的侍卫上前,也只是以为榆禾精神不济。 他上前缓声道:“公子,今日旬考一天也累了,下次等大理寺清净些,在下再带您来。” 榆禾余光里,瞥见那两头石狮子似乎都瘦下大半,扭曲着转来转去,天地间看着都像是在晃动。 一时间,双膝发软,榆禾全靠砚一托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阵阵冷汗袭来,胃里翻涌。 砚一急道:“公子?” 慕云序更是一惊,快步上前,说道:“哪里不适?在下这就去寻医师。”随即转身就欲寻人。 拾竹抬手拦住,说道:“慕公子不必,小的们带公子回去。” 他们这边的动静小,而大理寺门前又过于繁乱,短时间,只有慕云序发觉异常。 两人后方,榆禾拧眉倚在砚一肩头,难受得紧。 砚一道:“可还能走?” 榆禾深吸口气,喃喃道:“太多人了。” 这便是不想被抱着的意思,砚一了然,前头的拾竹也回身扶着。 两人将殿下挡得严严实实,平稳地移到街角,等离开众人视线后,榆禾双手环抱住砚一的肩颈,晕眩得无法再步行了。 慕云序刚想上前帮忙,就见那侍卫揽住殿下的腿弯,将人直接横抱起来,旁边的侍从又再次拦过来。 拾竹道:“多谢慕公子相送。” 慕云序只好望着那道身影,被人抱至奢华的马车里头,直至衣摆消失,才收回目光道:“应该的。” 拾竹道:“殿下身边还需要人,小的先行离去,慕公子也请回罢。” 话落,拾竹直接转身,三两步跨上板沿,马车随即既快又稳得消失在慕云序眼前。 马车内,榆禾平躺在软榻上,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略微缓解些,有气无力道:“你们两个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缓缓就好。” 他躺在榻上半阖眼,都能注意到他们担忧过甚的表情,又说道:“砚一,这个枕头太硬了,拾竹,手腕举了半天弓,好酸。” 车厢内,半跪着不敢乱动的两人这才靠近,榆禾枕着大腿,内侧手臂传来轻柔的力道,很是放松地舒口气。 榆禾闭着眼道:“无碍,只是先前那阵晕得厉害,现在碰到我已经不会加重症状了。” 拾竹仍旧垂首给他按揉,很是低沉。 榆禾弯起手指,挠挠他的掌心,打趣道:“还板着脸呐,拾竹大人,理理我呗。” 拾竹哑声道:“小的没轻没重,扶人都扶不稳,殿下您骂几句罢。” 先前,榆禾刚进马车,猛得胃里一阵翻滚,连忙让砚一放他下来。 后上来的拾竹不知情,前来扶人,他难受得推开搀扶的手,原地蜷缩着紧拍胸口。 好不容易捱过去,等他躺在榻上之后,两人皆都远离半个身位,守在他旁边。 “好啦,本就是我自己要蹲下。”榆禾努嘴道,“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真生气了。” 拾竹道:“殿下……” 榆禾道:“既然你诚心想受罚,那么本世子就……” 停顿几息,又眨眼道:“那整个竹筐原是都赏你的,现在罚你只能拿一半罢。” 剩下的到时随便找个由头送。 拾竹一时喉间酸哑,除了反复念着殿下,道不出其余话。 哄好一个,还有一位。 榆禾伸出右手戳戳砚一,说道:“别绷着啦,枕得不舒服。” 砚一立即放松,说道:“殿下,还是卧在枕垫上罢。” “那太低了。”榆禾说道:“高点的舒服很多。” 砚一道:“殿下要睡会吗?” 脑袋晕,但完全不困,榆禾睁着眼瞧砚一下颌,抬手就挠,“砚一,笑一个我看看嘛,从没见过你笑。” 砚一道:“我们经过专业训练。” 逗人者反倒先乐起来,榆禾弯着嘴角,笑着道:“你一本正经地讲这句话,莫名好笑。” 见砚一也神色放缓,榆禾很是得意,趁势道:“我已感到大好,回宫后就不劳烦秦院判了罢。”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道。 榆禾:…… 他又觉得不太好了,这顿针灸躲不掉了啊! 23、除了高,啥也不是 华灯初上。 高耸而立的朱漆墙沿之外,两名身着暗行衣,头戴覆面,大半身形都隐于重重楼檐的阴影内,正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院内。 位于大理寺正殿西北面的空地处,成箱的证物堆积在此清点,六名衙役或站或立,分开查验,正前方立着一人,手捧帐册,逐一登记。 各方位都会暴露在视线之内,短时间内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 楼檐边角处,苍狼以气音说道:“少君,人太多。” 伏于宫墙背面,邬荆低声道:“待到入库,两人看守时,从后窗进。” 苍狼远瞰那边垒起来快有一人高的木箱,说道:“这么多,他们得清点到什么时候去?少君,今日是最后一天,不能再拖了。” 邬荆道:“延迟两个时辰无碍。” 苍狼不赞同道:“少君,你上次也是如此,可结果还不是……” 月光攀枝,树影微动,邬荆立即抬起两指,苍狼迅速噤声。 大理寺正殿内。 慕楷正埋首伏案,查阅卷宗,慕云序坐于旁案,比对着百锻居内所有人员的简册。 由于今日大理寺实在人手不足,访客都走进正殿门内,也没有衙役通传。 直到墨一迈步上前,立于两人的视线范围内,慕楷才惊觉,连忙放下手中书册,快步上前行礼。 慕楷作辑道:“微臣失仪至极,适才浸身于卷宗,竟未察觉墨大人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恕微臣怠慢疏忽之罪。” 慕云序也快步而来,立在父亲身后,行礼道:“参见墨大人,大理寺今日管理混乱,接待不周,在下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墨一抬手道:“无事。” 两人这才起身,但提着的气仍不能松,大理寺平常与东宫无甚交集,不知现下东宫内最高属官至此,用意何为? 墨一的余光瞥过西北方,转眼继续道:“慕大人,下官前来是因百锻居走私一事,殿下发觉其中有与先前贪墨案勾结的痕迹,特命下官与大人商量,是否可行个方便,容下官去审问。” 听闻缘由后,慕楷了然,些微放松肩背,缓和道:“自然,大理寺定全力配合。” 慕云序询问道:“不知大人是否因神色古怪的五名匠人而来?” 墨一道:“正是,慕公子有何发现?” “不敢。”慕云序作辑道:“最先发现之人乃世子殿下,在下不敢居功,现今这五人已分开严加看管。” 慕云序接着道:“家父也着人问审过一回,还未加以审讯,五人便对走私之事供认不讳。” “在下还观察过,其余狱内的众人皆哭喊闹啸不绝,唯此五人神色平静,晚膳都连加三碗。” 墨一蹙眉,顿觉不妙,立即说道:“带路。” 眼见对方神色严肃,慕云序也凝神,看来这件事似是牵扯甚广。 三人才刚动身,正门前,狱丞六神无主地,可以说是连爬带滚地跌撞进殿。 慕楷捋把胡须,横眉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没看贵人在此?大理寺的规矩都忘了吗!还不快过来恕罪!” 狱丞叩首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实在是……” 他惨白着脸,下颌还挂着豆大的汗珠,结巴道:“那那五人……那五人暴毙于牢中……整张……张……” 话音未落,墨一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一旁的慕楷虽然吃惊,但也了然,墨大人对哪不是熟记于心,让人带路也是给他们大理寺颜面罢。 随即,慕楷快步上前,板着脸道:“到底发生何事?快速速说清。” 慕云序也抬步过去,说道:“什么时候的事?” 石砖地面上的狱丞似是缓过来些许,心有余悸道:“那五人,整张脸……整张脸都像是融化成水一般……” 西北庭院。 赃物统计才进行至小半,院门前急匆匆跑来一衙役,言语几句,内里几人皆都惊异不定,快步跟着来人往正殿方向赶。 苍狼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神采飞扬地比划道,少君,好机会! 邬荆道:“我们下去。” 听闻身前人开口,苍狼瞪大眼睛,低声道:“少君你做什么,那里头可是太子身边的。” 宫墙下方,邬荆轻步落地,见此,苍狼只好也快速跟上。 两人来至一早就盯好的木箱前,苍狼取出匕首,划开封箱。 邬荆道:“他早已发现。” 大理寺封箱的材质特殊,贴条俱都盖有印记,苍狼先前还专门去某个衙役手边顺来一卷。 取出物品后,得恢复原状,苍狼小心地对齐原有边线,问道:“啊?那他不会在哪等着活捉我们罢?” 邬荆摩挲着掌心里的木鱼,肯定道:“不会。” 苍狼贴条间抬头望去,无语道:“少君,您能不能有点夜半偷东西的紧张感?” 合着就他一人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少君风轻云淡,好似出来郊游一般。 邬荆握着木鱼贴身收好,说道:“早到我刚去国子监的第三天,行踪就一直被监视。” 这下,苍狼差点惊慌地贴歪,他只拿到堪堪三条,正好的量,是一点都不能报废的。 苍狼压着声量道:“什么?您怎么不早说啊?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等着活捉我们个大的吗?” 邬荆道:“惊乍什么?本也是计划内的事。” 苍狼道:“坐下来谈和在大牢里头谈,哪能一样?” 他抓了把头发道:“我怎么一点儿没察觉?” 邬荆冷冷瞥过去,低声道:“训练不达标。” 苍狼内心只喊冤,手下又得稳,割裂得很,求饶道:“这几日着实忙得很啊!我又要盯孙掌柜,又要盯匠铺五人,先前在铺内好不容易歇歇脚,世子一来,您又把我打发出去。” 话赶话及此,苍狼问道:“小世子怎么样,被那些剂量的红珊瑚一冲,可不简简单单只是梦魇了。” 邬荆也担忧得很,眉头紧皱不展,沉声道:“先前探脉象,毒性压制得很深,就怕经此一遭,会被激出些许来。” 苍狼道:“应是不会,顶多难受些,少君您之前试验无数,那解药配得很是完善。” 随即又不知搭上哪根筋,苍狼惊道:“探脉?少君您怎么把的?直接抓人手了?您这普通的脸,平凡的五官,除了高,啥也不是,小世子没给您甩开?” 邬荆冷声道:“弄完没有?” 苍狼悻悻闭嘴,利落地封好箱,拍拍灰站起,得意道:“保管一丝破绽也没有。” 邬荆道:“走了。” 随即脚尖点地,两步飞出院外,苍狼赶忙跟上,询问道:“不去狱内看看?” 邬荆道:“要是你自荐当东宫的敲门砖,我会同意。” 苍狼嚎道:“您好狠的心!” 两道身影迅速淹没在夜色深处。 瑶华宫内。 秦院判熟门熟路地开药匣,取针囊,手法快准稳,榆禾几息之间,手臂间也如那武考时候的靶子,被扎成刺猬。 榆禾喏喏开口道:“不需要这么多罢……” 碍于圣上皇后在旁边等候,秦院判不好吹胡子瞪眼,手下却又再添三根,说道:“臣还是头回因殿下饿晕前来扎针的。” 榆禾也是未料到自己竟会饿至晕眩,本想着瞧完热闹就回宫用膳,在路上来回耽搁,又在大理寺外头围观许久,便错过晚膳时辰。 榆锋坐在床边,点他额头,奇道:“朕还以为你吃腻味膳房,在宫外头吃得乐不思蜀呢,今日怎未大包小包地回来,反倒给自己饿晕了?” 祁氏也坐在他手边,温声道:“禾儿,回头舅母给你备点小零嘴,随身带着可好?” “好呀!”榆禾的手不能动,表情很是高兴,笑着道:“舅母多做些,甜口咸口都想吃。” 榆锋道:“还甜的咸的,回头又吃多了。” 榆禾不理,一个劲叫舅母。 祁氏给他掩掩被子,嗔怪道:“圣上,禾儿也就一次不知数,倒是被翻来念去数十次。” 榆锋扬眉瞪向那侧过头偷笑之人,说道:“好好,是朕的不是,以后不提。” 榆禾又笑着转过脑袋,说道:“舅母好,舅舅也好!” 祁氏最是爱看他闹腾,满眼含笑道:“禾儿也好,等秦院判这头好了,就起来用膳,羊腿萝卜煲在炉上煨着呢,待会火候正好。” 话落,仿佛鼻尖都能闻见肉汤的香味,榆禾亮着眼睛道:“舅母最是懂禾儿!” 随即,他欲言又止地看过来,祁氏照顾他这么多年,哪能不了解,转眼看向明芷。 候在门口的明芷屈膝行礼,转身将跪在院外的拾竹领进屋内。 皇后抿唇道:“今后有点眼力见儿,主子若是误了膳时,莫再当木头桩子。” 拾竹叩首,也很是责怪自己大意,回话道:“奴明白,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见榆禾探着脑袋往那瞧,祁氏好笑地点点他,“行了,只是跪着罢,也就你护着,不然本宫定是不轻饶。” 针灸的时间也够了,秦院判利落地收拾好,跟着元禄退出院外。 榆禾坐起来抱住祁氏的胳膊,晃着道:“舅母,拾竹他很尽心的,我已经用习惯了。” 摸着他冰冷的手,祁氏又取来薄被盖住,说道:“你哪里是用?谁人不知待在世子身边当差最是享受。” 榆禾乐呵呵道:“我这可是英雄救小弟来的,对于新加入我们荷鱼帮的人,可不得好点。” 祁氏也笑道:“属你歪理多,罢了罢了,闹圣上去罢,舅母先回去歇息了。” 再过半月便是九月初九,皇后为筹备重阳宴的事宜,近日眉眼间都透着疲惫。 榆禾也拍拍祁氏的手,担心道:“舅母别太操劳过度,不好处理的都扔给舅舅。” 语落,祁氏笑靥如花道:“行,听禾儿的,舅母先行一步,再缓会儿就起来用膳啊。” 见榆禾笑着应声和她挥手,祁氏也轻松不少,由明芷扶她缓步回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