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楼里渐渐沉默起来,晚饭后的天井也没那么热闹了。
晚餐时,每家每户飘出来的饭香都变得浅淡,少了一点荤腥味,总是茄子土豆的味道在回荡。
“厂里现在房改,鼓励大家自行出资,把福利住房的产权买下来。”
吃完晚餐,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闵长风说。
随着轰轰烈烈的下岗运动,厂里向下岗职工支付的工龄买断费越垒越多。
厂里的资金眼见着要不够用了,领导层开会后决定,此时开启“房改”,通过此举筹措资金,缓解压力。
作为车间主任,闵长风当然收到了“动员”。
闵长风想起当年倪盛鸣离开时的叮嘱,对这件事也很上心。
“言言觉得,妈妈应该买吗?”
她问闵朝言。
闵朝言的眼睛从大彩电上收回来,看向母亲。
从闵朝言很小时候开始,家里的大事谈话就从来不避着她,很多时候,闵长风会把复杂的事情比喻成简单的故事,把其中的逻辑和道理都讲给闵朝言听。
“我不知道。我们不是已经住在这里了吗?”
闵朝言回答。
她不理解“买房”的必要性,自己家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三年了,这不就是她们的房子吗?
“不是的,现在这个房子,虽然咱们住着,但是其实是厂里借给我们住的,如果不让我们住了,我们就要搬走。如果买下来的话,这个房子就是我们的了,谁来也不能让我们搬走。”
闵长风细心回答。
“那,要买!”
闵朝言很快想明白了“借住”和“拥有”的区别,点点头。
“那言言帮妈妈爸爸算一笔账好不好?”
闵长风拿出家里的账本,递给闵朝言。
“妈妈现在一个月赚一千三百块,爸爸赚九百块钱。咱们家的固定开支里,买菜每天二十块,水电燃气,加上采暖费,一个月要一百二十块,言言你的零花钱六十块,加上分摊到每个月的人情送礼,买过年衣服……”
在母亲的讲述声中,闵朝言在自己的草稿本上写写画画,最后得出结果:
每月收入:1300+900=2200(元)
每月支出:20×30+60…=1300(元)
“按照现在的支出,每个月有900元结余。”
闵朝言工工整整地写上“答案”。
“是的,加上咱们家之前的存款,我们现在手里有大约一万两千块。这个房子呢,厂里的员工内购价是一万五千块。”
闵长风摸着女儿的头发,眼中满是自豪,又问。
“我们现在有三个选项,一个,是把存款全部拿出来,接下来三个月我和爸爸的一半工资抵扣房款,我们家就可以把房子买下来了。”
闵朝言认真做笔记。
“一个,是拿出九千块存款,接下来六个月我和爸爸的一半工资抵扣房款,存款能留一点,但是欠债的时间会久一点。”
闵朝言咬住笔头,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一个,只需要拿出六千块房款,接下来九个月里,我和爸爸的一半工资抵扣房租,我们需要额外缴纳每天一块钱的保证金。言言,你说那个更好?”
闵朝言拿起水笔开始写算式,写了好几页纸,又拿出自己刚才写的收入支出表看来看去,一本正经地思考着。
闵长风和丈夫安静地等待着,闵父默默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
“我觉得,选第三个。”
闵朝言犹豫了好一会儿,把自己的回答说出来。
“为什么呢?第三个要多花钱呀。”
闵长风笑着问。
“因为,第三个虽然要多花钱,可是我们的存款只会减少一半,而且你们只要九个月就能还清剩下的九千块和所有保证金。保证金一共只有270元,所以第九个月里,你们就不用交一半工资了,只需要交七百二十元。”
闵朝言拿出干净的草稿纸,认真地解释。
“如果是第一个方案,我们就没有任何存款了,这是很不安全的。要等两个月才能从头开始攒钱,如果这两个月当中发生了什么要用钱的事情呢?我觉得这样不好。”
闵朝言有一个存钱罐,她从六岁那年开始攒钱,平时只买一点橘子软糖之类的零食分给朋友,现在已经攒到七百块了,她看着存钱罐里的变多,自己会很有成就感。
这样的话,如果突然出现一本很好看的进口书,她也买得起!
她听郝升祺说了,有一本写巫师和魔法世界的故事书,在国外非常流行。是他出国的亲戚寄回来的,英文版的,要好几百块!
郝升祺要送给她,但是闵朝言记得母亲的嘱咐,没有要这种非常贵重的礼物。
但她真想要一本啊。
闵朝言正在努力学习这种奇怪的字母语,并且决定,等她能看懂那种奇怪文字的时候,就买一本回家。
如果现在存钱罐里七百块突然不见了,
她肯定会非常非常的不开心,而且没有安全感。
所以方案一不可以。
“方案二和方案三差不多,方案二比方案三欠钱的时间少三个月,但还是要只有三千块存款六个月,而在方案三里,这六个月时间,我们可以有六千块存款,更多钱在自己手里,我觉得更安全。”
闵朝言认真回答。
方案二和方案三之间的差别几乎把她难住了,她用了好几场草稿纸,换了好几个方法,才把这个帐算明白。
闵父转头看向妻子,他只有初中文凭,又已经进厂十来年,早就听不懂这些算式了。
闵长风拍拍丈夫的大腿,笑着考了女儿最后一个问题:
“但是保证金是额外的花销呀。”
她问。
“嗯,这个我也想到了。”
闵朝言点头。
她拿出自己画的“每月开支表”,把上面写着“言言零花钱:60元”的字划去,改为了:
“言言零花钱:30元”。
“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妈妈爸爸的工资要上交一半,我也要上交一半,我的零花钱减半,就可以支付保证金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点带着小小得意的笑容,看着母亲和父亲。
室内一片沉默,闵朝言有点疑惑的眨了眨眼,却被母亲一把抱进怀里。
“我的女儿,我的言言……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了。”
闵长风感动地红了眼睛,紧紧抱住闵朝言。
这个与她血脉相连,与她一脉相承的孩子。
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
“做得好。”
闵父抱住妻子和女儿,眼中也满是感动和欣慰。
按照闵朝言的规划,闵长风和厂里选择了方案三,一家人带着存折,紧张地去银行取了钱,在厂里签字,然后取回了红艳艳的房产证。
在“房屋所有人”的那一行,写了三个人的名字。
三个名字依偎在一起,就是互相遮风挡雨的一家人。
闵朝言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房本,闻着上面新鲜的油墨味道,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
家,她的家。
闵朝言明明一直是有家的,可是今天,这个词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家,好像变得更加沉甸甸,更加厚,更加暖。
六岁之后就自己一个房间的闵朝言,
今天终于回应了妈妈的期待。
她在妈妈爸爸中间最柔软的位置,做了一个很暖洋洋的梦。
梦里是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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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井里的家。
-
闵朝言的零花钱少了一半,
她不再给郝升祺橘子软糖了,只给白百福。
一向最大声嚷嚷着要“公平”的郝升祺这次却一点也没有开口抱怨,他从家里偷偷拿出来一大盒巧克力,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对不起,我,我也想有糖可以分给你们……”
在树荫下,白百福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和糖纸,又大声哭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闵朝言才知道,原来白百福之前的眼泪珠子都是撒娇哭着玩。
原来一个人真正伤心哭泣的时候,脸会又红又涨,鼻涕很不好看的流出来,声音会一顿一顿,甚至哭到打嗝,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白百福哭到打嗝反胃的丑样子,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你先欠着我们,以后再吃。”
闵朝言说:
“我们还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呢,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对,很长的时间!”
郝升祺擦了一把嘴边的巧克力,笑着说。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
悲伤可以被一颗巧克力终结,友情是不会变质的约定。
放学之后,闵朝言坐在天井里。
她抬头看天井上面四四方方的天,
天好像还是一样的,但是闵朝言又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一样了。
“阿言。”
一个声音唤她。
柔柔的,带一点哑,很悦耳,仿佛经历过千百次的联系,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那一点语调。
“曲让尘。”
闵朝言叫他的名字。
“嗯,我在。”
男孩回答。
他个子长高了许多,天生的白净也渐渐显露,瘦弱的身材和朴素的衣着,也掩饰不住他精致的眉眼。
他天生眉骨比别的孩子挺拔,鼻尖微微翘起,在阳光下,瞳孔是极浅的棕。
曲让尘。
这是他的名字。
三年前的火灾,老曲烧坏了半边身子,为保命截了左腿,成了终身残疾,他的正式工名额给了大儿子,自己靠着每个月领一点厂里的人道救济金。
曲老三更惨,本来就已经是瘸腿,还毁了容,醒来之后自杀未果,弄伤了脊椎,成了瘫痪,瘫在床上,俨然一个废人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特惨案例”,厂里特批了老曲“收养”侄子的申请,登记姓名的时候,曲家人才想起来,这个孩子没有名字。
“杂种”“小畜生”“赔钱货”这种词,是不能登记成名字的。
“曲老四,曲老四!”
老曲不耐烦地在登记处喊着。
负责登记的职员看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登记好了名字。
“曲、曲让啥?”
老曲看着新的户口本,认不出来。
“曲让尘。扫去尘土,自绽光华。”
职员看向男孩,缓缓说。
“我要的不是这个名!他这个小…小东西要什么好名?”
老曲不满。
“你发音不标准,自己说错了。登记了就改不了了,赶紧走吧,后边还有人排队呢!”
职员皱眉。
老曲悻悻作罢。
离开前,男孩转过头,小声和职员说了一句:
“谢谢阿姨。”
职员没说话,对着他笑了一下,心里满是心酸沉重。
除了改几个字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还能改这几个字,
会跟随一生的字。
“下一个,叫什么?”
她收回心思,问。
“吴贱娣。”
“好了,吴剑笛。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