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了赐婚圣旨，连襄就主动前往京城，只为了换取皇帝对北疆的一丝宽宥和信任，否则，圣旨上短短几行字，就要用城池上将士的人命来写。
皇帝这圣旨，真是好谋算，若是连家人眼皮子浅，就会自动地成为皇帝脚下一条狗。
如果他们盼着有一个从连襄肚子里爬出来的皇子能继承大统，就不会轻易叛乱。
好响亮的算盘。
连家现在，算起来，只剩下老弱妇孺。
母亲病着，表哥玄越和命悬一线，妹妹连昭年幼，连他也……
想起赫连昱，连襄的心中一痛，生生咽下了那口血。
连襄定定地看了尹彧一会，这人不知道是不是当红戏子投胎，竟然这也能维持住了面色。
连襄心中的恼恨翻滚，便不乐意奉陪皇帝做戏了，什么劳什子皇后她也不稀罕当，她在这里，不是因为后位的金册金宝，而是为了北疆的万里防线。
皇帝和北疆之间都需要退一步，彼此都需要缓冲的防波堤。
这道防波堤，此刻就是连襄。
皇帝忌讳北疆的兵权，却不敢真的逼急了北疆，怕北疆真的挥师南下，不再抵御外敌，反而调转枪头冲着京城。
而北疆上一战伤了元气，大敌当前，前有狼后有虎，北疆不能再腹背受敌，两方这才成了这样诡异的平静局面。
连襄这下连面上的虚与委蛇都做不到，就算她矜矜业业做个事事周全的贤后，皇帝也不见得能放过她。
说不定还要更恼恨她。
连襄这般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说不定反而正和他的心意。
谁心里都一清二楚，皇帝和北疆之间早已经不死不休。
尹彧极为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安抚道：“阿襄可解气了？”
连能听见这话的众位大臣都迷糊了，他们陛下怎的这样好说话，陛下平日里可不是这样面团一般的人呐。
难不成陛下真的是打算先隐忍不发，再一击即中地动手杀了这连家女？
尹彧柔声细语，不曾动怒，可尹彧这样的好脾气却反而惹恼了连襄。
尹彧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是什么小玩意儿，她的怒火被他说得像是奶猫伸爪子，好像在他眼里，连襄正无事生事，小打小闹一般。
连襄控制着怒意，冷冷地和尹彧对视了一眼，理智让她忍住了，不要拔出腰间的鞭子来，再一鞭子往皇帝身上抽过去。
连襄眼睛都烧得通红，冷声道：“臣女身子不适，恕我不能和陛下一同祭宗庙了。”
听着这话的人都忍不住咋舌，皇帝亲迎，这样好的待遇，却没能令连大姑娘欢喜半点。
帝后二人本该祭祖过后，再一同往皇后宫中，可连大姑娘却一点面子也没给陛下留。
不等皇帝说话，连襄就冲着尹彧又笑了一下，话里话外尽是讥讽：“陛下也早已经过了不少当新郎官的瘾，少了这一次，也没什么。”
尹彧心脏皱缩，被连襄这话刺得心口痛了一下，是他的过错，她或许……
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这辈子也曾经大婚，合卺酒，红盖头，只不过盖头底下的人，不是他的意中人。
连襄倒也没说假话，她此时确实是强打着精神和皇帝纠缠。
皇帝要是担心她装病，二人再来回试探，这事就没完了。
连襄马上就会连这幅外强中干的模样都撑不住，哽在喉头的那口血便又要咳出来了。
尹彧看她面色都有些发白，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吩咐道：“不碍事，阿襄身子要紧。梁福寿，快给娘娘传太医去凤仪宫。”
尹彧眉目间尽是真切的关心之意：“阿襄且安心休息，朕心系吾妻，众位卿家想必也能理解。”
连襄一下子像是浑身爬满了蚂蚁，简直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谁是你妻子？
尹彧皱着眉，像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打算：“阿襄不如坐銮轿，早些回宫休息。”
连襄忍住了挥开他的手的冲动，垂着眼，顺从地应了一声。
她不能逃。
北疆不能被铁骑践踏，头骨垒城，白骨皑皑，京城富贵雀看不见这样的人间惨剧。
中书令只想装作没见过帝后之间的暗流涌动，此时遵照的皇帝的意思，朗声念道：“玄象垂耀，嘉礼告成。鸾凤和鸣，福禄攸同。……正位中宫。*”
尹彧站在交泰殿前，久久还不曾转身，此刻他贪婪地望着銮驾上的女子的背影，多少年了，他不曾有一日忘记那灼灼烈焰一般的人。
尹彧机关算尽，阴狠毒辣。
因此也如愿以偿。
坏事他已经做下了，剩下的，他都可以听她的。
连襄坐在銮轿上，身处雕阑玉砌、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眼前是锦天绣地，可她只觉得满目凄凉，如困诏狱。
连襄陷身囹圄，却推锋争死，胆敢踏入龙潭虎穴，径直地走向了即将囚禁她下半生的金丝笼。
他们不曾拜天地，她不带凤冠霞帔，也不接喜娘的训诫。
命运化身一把镰刀、一柄斧头狠狠砸向了她的脊梁。
可命如悬丝的不是她，是北疆。
因此连襄不得不向虚无缥缈的命、不可言说的运认输，她低下头颅，乃至跪地求饶。
她不会穿上嫁衣欢欢喜喜地嫁给他，她站在这里，是因为棋差一招，可不代表她认命了。
北疆危急，皇帝想要拿捏着北疆的命脉，连襄就是最好用的人质。
一行人到了凤仪宫，凤仪宫的掌事太监早等在院子里了，一听见动静就急忙领着众人叩头请安，“奴才梁康宁，请皇后娘娘安。”
众人齐声道：“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连襄想起今日跟着尹彧身边的大太监，叫梁福寿，自己这凤仪宫里的叫梁康宁。
福寿康宁，真是讽刺。
尹彧真是一点都不藏着掩着地要关着她。
无论如何，凤仪宫里的大大小小事情，日后都得交给北疆的人。
连襄面色冷淡，“起来吧。”
青葛和山桃要给连襄收拾日后要用的东西，沈丁和犬槐都在外头跟着安顿亲卫，这凤仪宫上上下下，都得换成她们北疆的人盯着才成。
连襄脸色发白，青葛快走两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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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扶住了连襄，半扶半抱地把连襄安置在了榻上。
山桃端着茶盏，里头是刚刚凉好的热水，“主子，快喝口水。”
连襄的脸色难看得吓人，侍女皆如临大敌，连襄还有心思逗笑两句，“阿姐放心，只要还没把尹彧送走，我就暂时还死不了。”
山桃轻轻拉了连襄一把，给她垫上了锦绣靠枕，急得像是要把她的嘴巴捂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主子！怎么能把这样的话用来说嘴。”
连襄悄悄叹了口气，赫连昱在地底下，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
如果真气着了赫连昱，就算赫连昱横眉怒目，七窍生烟，连襄也不害怕。
连襄只害怕，赫连昱在底下看见她如今低头认输，进了宫廷，怕是要牵肠挂肚，心疼她到痛心入骨。
山桃拿了药丸来，听见了连襄的叹气声，吓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主子？”
连襄接过来，先一口把药丸吞下去了，接着就像是被人掐着嗓子似的，咳嗽了两声，皱着眉，急得拍了拍身下的榻。
青葛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来，手上静静地躺着几个蜜饯。
连襄接了青葛递过来的几个蜜饯，这才像是喘过气来，“这荣大夫做的丸药，怎的这回这么苦？”
“荣大夫改了方子，里头放了不少好东西，这药方比从前的要好，药效更温和了。”
山桃一下子就忘了前头连襄叹气的事，好声好气的，要和连襄说明白，这新的丸药有什么讲究，连襄的身子到底该如何保养……
青葛正清点匣子里的首饰，闻言，不禁闭了闭眼，山桃这个笨蛋，被主子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
连襄侧躺在榻上，听山桃絮絮叨叨地讲，不一会，眼睛就睁不开了，昏昏欲睡，活像是在北疆被荣大夫拉着学医。
山桃本来坐在脚踏上，在旁边抱着手里的一叠子药方在收拾，这都是荣大夫给的，专程带来了京城。
都说久病成医，可她们主子却是一点不通，反而是主子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半个大夫。
山桃是她们几个里学医术学得最好的，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一抬头，发现主子的眼皮都合上了。
山桃轻手轻脚地给连襄掖了掖被子，殿里连冰鉴都没敢放，山桃火力足，此刻热得一脑门的汗。
皇帝的殷切吩咐，底下人跑得快极了。
太医院的徐院判跟着陛下身边的梁大总管，两个人脚不沾地、风风火火地赶着来了凤仪宫，却连皇后娘娘的面都没见着。
徐院判在这酷暑里跑了这一趟，也不敢有丝毫不满流露出来，没看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梁大总管都在这里赔着笑吗！
沈丁是上过战场的，身上有血腥煞气。
更不用说，如今沈丁是凤仪宫的禁卫头领，禁卫全是连襄的北疆军，这凤仪宫如今是北疆自己的地盘。
沈丁倒也没给梁福寿脸色看，只是笑着道：“主子身子不适，刚刚已经睡下了，咱们不敢再打扰。宫里医女也是有的，院判若是方便，不如一同跟着瞧瞧药材？免得小丫头手里没轻重，再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