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男人又笑了,狭长的桃花眼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注意到谢晚秋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细腻到仿佛能看见底下的淡青色血管。
见他身上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那和这些村里人身上的泥土气息完全不同,便猜测道:“你也是知青?”
谢晚秋微微一怔,两人之间近到呼吸可闻。他下意识仰头,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眉眼。
此人的五官精致的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一般,轮廓分明中又带着几分异域的风情。他皮肤也很白,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浅棕色短发。
谢晚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似乎是有点外国血统的特征?
但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的瞳孔,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泛着一点奇异的金色光芒,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又像是某种动物在强光下格外显眼的黄色竖瞳。
谢晚秋不自觉被这双眼睛吸引,直到对方低低“嗯”了一声,方才抽回思绪。
“对。”他简短地回答,随即指向脚下这条路,“你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会看见一个岔路口,向东转,就能看见知青所了。”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产生兴趣的笑,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向前伸出:“谢谢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莫名让谢晚秋想到小提琴的低音。
“认识一下吧,我叫陆叙白。”
谢晚秋此时正拄着薅锄,见他将手伸到自己面前,一副温文尔雅、很有礼貌的样子,便下意识回握:
“你好,我是谢晚秋。”
“谢、晚、秋……”陆叙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个音节都在唇齿间细细研磨。
然后忽然轻吟:“''''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名字……真好。”
谢晚秋微微惊讶。
说起来,自己这名字,正是出自王摩诘这句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发现。
那是谢晚秋的姥爷,一个在旧式学堂教了大半辈子的老先生,在他出生时,特意起的名字。
说是希望他能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可惜自己比起读诗,还是更喜欢小提琴,终究是没能继承到姥爷的诗情画意。
谢晚秋恍惚间没来得及回话,远处那两个跟班模样的就已经追上来了。
“陆、陆少……”他们气喘吁吁,其中一人刚开口叫个称呼,就被陆叙白一个眼神制止。
“以后别在外面这么叫我。”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两人立即噤声,局促地点头称是。
站在前面的那个擦了擦汗,小声催促:“咱们还是先去知青点看看吧?总得看看您往后住的地方……”
陆叙白这才想起来此趟来的正事,他转过身来挥了挥手,向谢晚秋告辞:“谢知青,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我们……”
“回见。”他抬手时,鎏金的袖扣在阳光折射下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一如他这个人给人留下的感觉:
温文尔雅的举止下,仿佛藏着无法让人忽视的锋芒。而恰到好处的礼貌中,又透出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气。
待陆叙白一行人走后,谢晚秋又重新回到田垄里。
这一遍,他得蹲下身子,更加精细地用手拔草。
刚刚用薅锄除了一轮,连带着把周围的土也松了松。但有的杂草离花生苗太近,为了避免误伤根苗,只能亲自上手。
他用手指一根根拨开叶片、仔细辨认、然后拔掉,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住手!”
谢晚秋还没回头,就见霍老头气冲冲到他跟前,沾着泥土的手直指自己手里的杂草,声音掩饰不住的焦灼和暴躁:
“你这个鳖娃子,分得清哪是苗哪是草吗?”
“别不懂装懂,把俺们的命根子当杂草祸害了!”
谢晚秋缓缓直起腰,见老头胡子都要气歪了,将手中那株植物举到他面前:“您看清楚了,这是杂草。”
霍老头一把夺过,眯起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当确认那确实是株杂草后,紧绷的面容顿时又松弛下来。
老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叶片,突然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小伙子,是老汉我太着急了……”
也不怪他着急。
这批花生苗对村里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前年那几个被派过来除草的知青,压根分不清花生苗和杂草。一天下来,地里将近1/3的花生苗都被他们当杂草霍霍了!
方才远远望见田里又来了两个生面孔,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两人又要闯祸,才条件反射般说了重话。
霍老头蹲下身,满是老茧的手指拨弄着田垄,在确认每一株花生苗都完好无损,而杂草确实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这后生……倒是难得。”
霍老头又走到宋成那边,见他干活也没什么问题,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临走时,他突然回头问了谢晚秋一句:“娃子,你叫啥?”
他头也不抬,答了自己的名字,手上继续拔草。
霍老头点点头,渐渐走回自己那块地。
日上三竿,到了正午,谢晚秋扶着酸软不堪的腰起身,总算能停下休息一会。
田垄间的晨露早已蒸发殆尽,此刻蒸腾着灼人的热气。
今天出来的急,没想起来带个粗布手套。不少杂草的叶片都比较锋利,他徒手拔草,因为皮肤太过娇嫩,手被划伤了好几道口子。
虽不严重,但汗水渗入伤口,却也隐隐作痛。
谢晚秋没顾得上这点伤,朝不远处的宋成招手,喊他过来一起休息和吃饭。
昨天的大肠和猪肝还剩了一点,他也一并带来了。
树荫下,两人并肩而坐。
知青所今天的大锅饭也不知道是哪个厨艺不精的做的。炒白菜蔫黄发苦,土豆块半生不熟,在闷热的天气里,更是让人难以下咽。
但这年头食物珍贵,别说好吃,能吃得饱就不错了。宋成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咽。
谢晚秋见他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主动将铝饭盒里的肉夹了几筷子,放到他饭盒中。
“宋哥,一起吃吧。”
宋成脸瞬间羞的通红:“这怎么好意思……”
昨天他就没少吃,如今又蹭了谢晚秋的肉,心底实在是不好意思,但又实在舍不得拒绝,只能说:“小秋,下次去镇上,哥请你吃好吃的!”
话音刚落,宋成就夹了块猪大肠,迫不及待送进嘴里。那口肥肠在唇齿间瞬间爆开一阵浓郁的油脂香,让他幸福地眯起眼。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唠点闲话。
沈屹过来时,正好见到二人谈笑风生的样子。
谢晚秋居然还从自己的饭盒里夹菜给他!!
沈屹这会倒是有点痛恨自己的眼睛这么尖了。
天知道,他自从一大早没看见谢晚秋的身影,心里就抓心挠肝的,连干活都忍不住走神。
问了其他知青,知道谢晚秋今天来花生地里除草后,他又焦躁地捱了一整个早上,好不容易到了饭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来找谢晚秋。
一入眼,就是他和别人说说笑笑、一起吃饭的和谐画面!
树荫下的谢晚秋,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笑容,是那么单纯美好、天真纯粹……
不像在自己面前时……他从没有笑得这么放肆和无所顾忌过!
谢晚秋……
为什么不能这样对自己笑?
那样鲜活生动的表情,竟会像一把钝刀,缓缓地磨着沈屹的心。
他只觉得无比刺眼,不欲再看到谢晚秋对着别人露出这样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直地堵在两人面前。
“谢知青。”尽管他努力克制,但声音仍是带着不满的情绪,比往日低沉些许。
谢晚秋和宋成同时抬头,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
在看清来人后,谢晚秋瞬间止住笑意,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沈屹的心猛地被揪紧。
自己就这么不受他待见么?
刚刚还笑得好好的,一见到自己,立马就不笑了!
沈屹胸口翻涌着酸涩的情绪,拳头在身侧不自觉握紧。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先是狠狠在谢晚秋脸上逡巡了一圈,像是狼王在巡视和标记自己的领地一般。
而后缓缓下移,落在他敞开的饭盒上。
饭盒里,猪大肠和猪肝泛着诱人的油光,他鼻子微动,就已完全闻到了这股香味。
谢晚秋做饭有多好吃,他是知道的。上次麦收那顿饭,至今还让大伙念念不忘呢。
但沈屹有自己的骄傲。
谢晚秋不开口,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讨要的。
更何况……从自己露面至今,谢晚秋只抬头随意瞥了自己一眼,就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沈屹沉着脸,在谢晚秋另一边坐下,随手掏出自己带的玉米饼,就点冷水就吃了。
三人并排而坐,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谢晚秋其实有偷偷地用余光瞄上沈屹两眼,但对方阴沉着脸,只自顾自吃饭,也没有主动开口。
他摸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想撞在枪口,索性便不讲话。
“咔嚓——”沈屹大力咬下一块饼,牙齿碾磨的力道,像是在厮磨某人的血肉。
这个小知青!
当真半点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心里不仅懊恼、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旁边的宋成吃的差不多了,开始收拾饭盒,见谢晚秋也快吃完,便主动说:
“小秋,你吃完饭盒给我,我一块儿拿去湖边洗了。”
小秋?!
这两个字又刺的沈屹太阳穴青筋一跳。
他们之间都这么亲昵了??
那自己在谢晚秋心里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