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七零当团宠》 1、重生 “有人晕倒了!” “同志,醒醒!” 谢晚秋在即将陷入无边的黑暗之际,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了起来。 他睁开沉重的眼帘,恍惚的视线中映入一张英俊粗犷的脸。 是沈屹,只是比印象中年轻许多。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谢晚秋看着凑在自己跟前几张充满关切的脸,咬唇问道:“我怎么了?” “谢知青,我们在下乡去大湖村的路上,刚刚不知怎么的,你突然就栽了个跟头,还好沈队长扶住了你。”答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他叫宋成,山西来的。 沈屹将手伸到谢晚秋的额前探了探温度,指下雪白细腻的肌肤触摸起来有些烫。 他当即抽回了手,面上平静无波:“这位同志,你有些发烧,在驴车上坐着吧。” 众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跟着沈屹往大湖村走。临近六月,又是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起初,知青们还能说说笑笑,畅想自己是响应国家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但很快就被这十几公里的山路压垮了斗志,一个个蔫吧起来。 谢晚秋独自坐在驴车上,身下的颠簸让原本昏沉的脑袋愈加清醒。他环顾四周,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重生的事实。 上一世,他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被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知青所的人因此排挤他,只有林芝和他聊得来。一次醉酒,他被林芝哄骗说出了喜欢男人的秘密。 之后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饥饿、挨打、受欺负、被侮辱,他洗过的衣服上总是有粪水,走在路上别人对他避之不及,就连村里的混混都能对他说最肮脏下流的话…… 他最终还是没能熬到返城回家,而是发着高烧贫病交加死在了猪圈。 谢晚秋的视线控制不住地聚焦到了沈屹身上。 这就是自己上辈子唯一暗恋的男人,也是害他沦落至此的男人。 沈屹身形高大,宽肩窄腰,小麦色的皮肤在炎炎烈日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摘下草帽看向自己时,那眼睛亮的惊人,汗珠沿着高挺的鼻梁下滑,滴在凌厉的薄唇上。下巴有青茬冒出,整个人不仅带着一股粗犷的英俊,还透出未经驯服的野性与力量感来。 谢晚秋长吸了一口气,努力收回自己的视线,心中苦笑。 真是危险啊!即便是重来一次,他依旧免不了为这个俊朗的男人感到悸动! 在这样一个封闭保守的年代里喜欢上一个男人…… 呵,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啊! 何况沈屹喜欢的还是女人! 谢晚秋咬紧嘴唇,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这一次,他坚决不要再喜欢沈屹了! 现在是1976年,他下乡的第一年,只要再熬两年恢复高考,他就能考出去,离开这片伤心地。 只有两年,他一定熬得住的! 山路曲折,一行人又走了个把小时也没瞧见村子的影子,气氛愈发低沉起来。 宋成大喘着气,摘下模糊的镜片在衣角上擦拭,小心地问:“沈队长,离村子还要走多久?” 沈屹没有回头,语气冷淡:“如果你们能走得再快些,一个钟头就能到。” 同行的黄丽是个沪上城里来的大小姐。她自小娇气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一听还要走上一小时,当即赌气停在路边,不肯再走。 “我的脚都走得疼死了!不能再走了!都怪你们,三四个小时的山路也不派辆大巴来,我们是下乡来支援农村新建设的知青,不是任你们使唤的骡子!” 这样大胆的话只有黄大小姐敢说!其余几人没一个敢出声附和的。 这该死的山路走得他们脚都快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不想走就能不走了吗,不想来就能不来了吗?他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国家的指示,要想当个逃兵,那得活活被唾沫淹死。还不如省点口水,给老乡留个好印象。 黄丽见无人搭理自己,反而更加生气。她冷眼瞧着坐在驴车上的谢晚秋,心中猛地生出几分嫉妒来,忍不住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 “凭什么他能坐车,我也要坐!” 那石子飞溅砸到了毛驴的后腿上,它吃痛得挣扎起来,连带着木板车上的行李七颠八倒,盆盆罐罐碰到一起叮铃咣啷地响。 谢晚秋一会扶着这个,一会拽着那个蛇皮袋,雪白娇嫩的面颊上当即浮上了淡淡的两抹红晕。 一阵凉风吹过,他遮掩着咳嗽了两声,语气软软地说:“沈队长,要不然换黄知青上来坐吧,我下去跟大伙一块走。我休息了这么久,感觉身体已经好了。” “你先坐稳。” 沈屹拉紧缰绳,将受惊的毛驴安抚好,见它的腿没有受伤,方才转头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众人。 他的眼底一片幽深,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压迫:“黄知青,你这是在糟蹋集体财产!” 整个大湖村只有三头毛驴,金贵得很,平常除了收粮,村里人哪舍得使唤它。这会子好了,倒是被外人随意糟蹋。 黄丽见到沈屹阴沉的面色,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不就是一头驴子吗……” 一旁的宋成连忙劝说:“黄知青,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快跟沈队长道个歉。” “就是,黄丽,这件事是你不对。” “哎,继续走吧,我可不想天黑了还没到村里……” 见周围的人纷纷开始指责自己,黄丽气的眼睛都要红了,她用手指着谢晚秋,十分不平:“哼,凭什么怪我!我又没做错!都怪他,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然跟女同志抢车坐。不知羞!真不知羞!” 谢晚秋听到黄丽充满怨愤的话,心中忍不住有些委屈。 这车既不是自己主动要求坐的,矛盾也不是他挑起来的,怎么就偏偏沾染上这身是非?现在矛盾愈演愈烈,这让别人怎么想他?资本家的少爷么? 谢晚秋面色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仰视着沈屹,充满恳求的意味:“沈队长,让我去换黄知青吧。我走会路发发汗,说不定还能好的快些。” 沈屹眉头紧皱,他根本懒得搭理黄丽这种无理要求,但谢晚秋言辞恳切,那双眼睛浸着水光望过来,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突然就不忍心叫他失落,最终还是妥协:“你走我边上。” 这场闹剧最终在黄丽趾高气昂的胜利者姿态里结束了。 回到大湖村生产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东北的天黑的早,一轮下沉的太阳将半边天都烧地红彤彤的。 沈屹将众人送回知青点,村长沈长荣在给老知青们交代一些食宿安排和注意事项。因为这批知青已经不是第一批知青了,他也没有啥重点要说的,就让他们拿下行李,自己赶着驴车回去了。 知青所看着十分破旧,不过两间土砖房,男知青住左边,女知青住右边。男女都睡大通铺,冬天烧火炕。 谢晚秋背着琴盒,拎着自己的东西进了男寝。一股臭脚丫味扑面而来,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铺大炕和两个漆面斑驳的柜子映入眼帘,角落里摆着一张四脚不平的木桌。桌上摆着搪瓷做的菜盆茶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样。这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 谢晚秋来到炕前,将自己的衣服放在了炕梢占位置。炕梢夜里凉,这头又靠窗漏风,没人乐意睡。但谢晚秋中意,他不想睡中间,夜里被左右两边的人夹着不自在。 他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余光瞥见沈屹从篱笆围墙外走出去,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几个下地干活的老知青都回来了。一屋十几个人,来自天南海北,都挤在一张饭桌前坐下。桌上放着的搪瓷菜盆里装满了菜,一盆是酸菜粉条,一盆杂烩炖菜,一盆炖豆腐。 忙碌一天,众人都像几天没吃过饭的饿汉,筷子夹得飞起。 只有谢晚秋躲在一个离饭桌有些远的角落,他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啃着手里的玉米饼子。 屋内昏暗,他却白的让人无法忽视。几个女知青都忍不住偷偷瞄他。 林芝察觉到了这一切,心里酸的直冒泡。 一直以来,他才是这群人里最受关注,长得也最好的。现在谢晚秋一来,立马就把自己比了下去。 看看人家那瓷白的肌肤、俊秀的五官,再瞧瞧自己劳作了两年明显粗糙的手掌,林芝越想越不是滋味。 “谢知青,你从哪边来?” 谢晚秋听到这个上辈子自己最信任,却也是害他最惨的声音,心中生出几分厌恶来,但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 “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哩。咱东北虽然比不上天堂,也绝对是一个好去处!这儿是全国的大粮仓,‘捏把黑土冒油花,插根筷子也发芽’,在这里,饿不着!就是冬天忒冷,有时候零下二三十度,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黄丽听完当场就炸了毛:“什么!那么冷!”“这到底什么鬼地方!” 宋成虽然是北方人,但他的家乡可不比东北这么冷,也有些发愁道:“那我们带的衣服可不够过冬的,这该怎么办?” 谢晚秋倒是没有太多担心。这里的冬天曾经让身为南方人的他吃尽了苦头,好在所有的苦都不白吃。 上一世,他摸爬滚打也学会了不少技能,棉衣棉裤都会自己拆缝,只要攒够票就行。 一个老知青笑着打岔:“村里的婶子热情,你们把布票和棉花票留足,让她帮忙缝一身,也是可以的。” 林芝接着说:“至于吃的,你们刚下乡,村里会给你们每人每个月35斤的供应粮。平常就下地干活,由生产队统一记工分,多劳多得。等秋收之后,就跟队里社员一样,按照工分换算分粮。” “开火的话,之前我们是男女知青一起开火,每个人按照值班表轮流做饭,柴火挑水自己负责。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参加值班,不嫌麻烦的话就自己开火。洗衣服去前面的池塘,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看见了。” “别的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大家伙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四点就得起来下地。” 新知青们无精打采地应了,沉浸在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中。 谢晚秋帮着刷了碗,在院子周围简单溜达两圈后,就回去睡觉了。 2、认地 谢晚秋感觉这边睡下还没多久,就隐隐地听到鸡鸣声,他瞟了眼窗外,天还黑蒙蒙的。对面屋子住的女知青们已经起了,正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洗漱。 他一咕噜起身,摸黑穿好衣服。大概又过了五分钟,老知青们挨个起了,剩下几个新来的知青还呼声震天。 他推了一把离他近些的宋成:“该起来了。” 宋成睡眼惺忪,说话舌头还打着结:“啊?” “再不起要迟到了,今天第一天上工,要给老乡们留个好印象。” “噢……对对对。”宋成拍了下后脑勺,顿时清醒了几分。 谢晚秋推门出去,很快洗漱完,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 只隔了几分钟,林芝出来刷牙,见到他已经洗漱好,不禁有些错愕。 “你起的倒早,我还想着你们新来的不适应,晚点再叫你们呢。” “我习惯早起了。” 谢晚秋笑笑,心中不以为然。 林芝的话听起来是体贴他们这些新知青,让他们多休息会,但却会实打实地给乡亲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村里人善良淳朴,却最讨厌好吃懒做的人。他们是新来的,如果上工第一天就迟到了,乡亲们纵使嘴上不说,心里可指不定怎么嫌弃呢。 而这些…… 都是他上一世吃尽了苦头,才逐渐回过味来的。 众人扛着农具来到生产队,天还没亮,村民们却早就到了。村长沈长荣拎着个喇叭,正在田上等他们。 见人都到齐,村长沈长荣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欢迎各位新知青们加入大湖生产队,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大队书记赵有德,专门管工分簿记工分的。这边这个,是我的大儿子沈屹,也是队里的副队长,专门管村里的农具和设备。” “至于其他人你们暂时不认识的,等时间长了就慢慢知道了。既然来了,就希望大家能端正态度,勤快一些,多为国家种地,多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 “好,我们要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知青们纷纷应和道。 沈长荣见大家态度积极,转而讲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这五黄六月的,大家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还得成天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你们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但是,麦收的天,就像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如果运气不好,再遇上狂风暴雨,那大家伙辛苦一年种下的庄稼,收成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本来还能吃几顿干的,现在就只能勒紧裤腰带喝稀的。家里面吧,大人习惯了还能挨一挨,但不能苦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呀!” 他扫视一圈,见众人静悄悄的都感同身受,便继续说:“现在麦子已经熟了,抢收刻不容缓!今天喊大家伙聚集在这,就是想共同商量一下,怎么能把麦收这件事干得又快又好!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话音刚落,下面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收麦子有什么难的!村长,我们就按照以前那样划分区域,每个人收自己地儿的不就成了!” “哼,依我看那就不中!你忘了去年李二狗那块地收的,不仅收不干净,还割的鸡零狗碎的,最后费了我们多少功夫!” “就是这个理!咱们累死累活干一天,干完了还得帮他收拾,又没有多的工分。不公平!” “你要说不公平那我可有话要说了!去年俺们收的那块麦子地,运一趟到谷场就比你们多走六七里地,拿的不还是一样的工分!” “行了行了,我看你们就是心眼忒小。都是为集体种地,分那么清楚你的我的做什么!” “好,既然你这么无私,今年就把最远的那块麦地分给你收!” “村长,还是你拿主意吧,我们都听你的!” 不同于乡亲们的七嘴八舌,知青们此刻都默不作声,他们干活不行,还得靠乡亲帮衬,说话自然就没有底气。 沈屹沉思了片刻,瞧着下面的争吵乱作一团,上前主动开口:“不如把所有的麦地都折成工分承包出去,包括收割和运送在内,一亩地折两个工分。” 在场有人问道:“那如果大家都挑近的地,挑好割的地怎么办?” “麦子好割的地工分就少一点,算一点五个工分。不好割的地方就算多一点,两点五个工分。运送路程就以湖西的地为准,比他近的运送分少一点,比他远的运送分就多一点。” “还是小队长的办法好!” “对对对,还是这样公平一点!” 村民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谢晚秋对沈屹的话有些意外,在这个年代里想出分包这样的主意显然是有些大胆的。干的好了,的确可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这要是干的不好,他可是要担全责的。 万一再被扣上个反动的帽子…… 谢晚秋不敢再想,眼神却不自觉地向沈屹瞥去。没想正好撞上他迎来的视线,他面色微红,挪走了目光,转而看向要说话的村长。 村长表情一脸严肃,沉思片刻后,最终同意了这个想法:“既然大家都认可,那我们就按照这个办法来。只是有一点我得强调!干活咱们可以承包出去,工分多劳多挣,但要是哪一块地割的不干净,我们也是要扣工分处罚的!” “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被我发现了哪个人敢趁乱偷走队里的麦子,那就是偷挖社会主义墙角,抓住一律严惩不贷!” “放心吧,村长,我们大家伙互相监督!保证一粒麦子也少不了!” “好了,现在大家就可以到老赵这边相地认地,觉得合适的就登记一下。你们可以一家人包,也可以对路的几个人包,包大包小你们量力而行。” 谢晚秋不擅长收麦子,但好歹还有一些上一世的经验。 他想了想,觉得最适合自己的就是找几个人合收湖西的那几亩麦地。那边的地平整,离谷场的距离也近一些,自己使使力,还是能干完的。 他心里盘算着,想问一问旁边宋成的意思。在这些知青里面,上一世唯一没有一起参与排挤他的就是宋成了。这人虽然性格有些大大咧咧,但心底不坏。 “宋成,我们一起再找几个人,合收湖西边的麦地,你觉得怎么样?” “湖西?” “对,昨天我们进村时候路过的,你还记得吗。那边是平地,好收一些。” “那行啊。我们再问问有没有人要跟我们一起。” 但两人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无人应承。 知青们干活不行,乡亲们都不愿意带着。除了那几个压根没割过麦子被强制分去的,剩下的一些老知青也都是混了两年猴精猴精的。这俩人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干不了什么活,还得分他们的工分,实在不划算。 接连的拒绝让宋成有些泄气。 谢晚秋感到意料之中。他拍了拍宋成的肩膀,鼓励道:“没事,我们努努力,两个人也能干好!” “你说我们去问问沈队长怎么样?”宋成好像突然打了鸡血一般。 谢晚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衣角,一听到沈屹的名字,额角下意识沁出薄汗。 他心里巴不得离沈屹远一点,忙不迭摆手:“别别别,我们农活干得不好,还是别影响他们的进度了。” 沈屹抱臂站在边上,看似瞧的是进进出出登记认地的人群,余光里却藏着一张白嫩俊秀的脸庞。 虽然隔着点距离,但是他的耳朵灵光,将两人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听出谢晚秋的拒绝,沈屹的心里显然是有些不痛快的。 从昨天到今天,谢晚秋一直在直接或间接地拒绝自己。 他暗自思忖,这怎么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谢晚秋不是对自己有好感么? 那为何前前后后接连拒绝,倒像是巴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一样。 他有这么讨人嫌吗? 二牛和菜根跟在他身后,也不问去收哪片地,反正他们有的是力气,收哪里都一样。 林芝突然出现在三人面前,脸上露出一团和气的笑容来:“沈队长,你们几个收哪片地呀?” 沈屹面色不豫,随口答道:“湖东。” 湖东边山上有几块麦地,离谷场远,长得又稀稀拉拉的,大家都不愿意认领。 但林芝没有退缩,反而继续问道:“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他心底算的清楚,大树底下好乘凉。沈屹他们几个每次都是满工分,自己跟着他们,就算干的不多,平均下来得的工分也肯定比其他人都高。再说了,能跟沈屹搞好关系,比什么都强。 “不需要。”沈屹语气硬邦邦的,显然没把林芝的话放在眼里。 他的笑容当即垮了下来,勉强讪笑两句:“那好吧,我再问问别人。” 菜根嘴里叼着根草倚在草垛上,瞧林芝走远的背影,不解地问:“哥,怎么拒绝他啊?湖东那片地还挺大,多一个人搭把手也好呀。” 二牛点头附和:“要不我们把栓子叫上吧。” 菜根不以为然:“栓子得帮自家收麦子,收完他家的还得帮他老丈人家收。我看他呀,是够呛。” “哥,你说呢?” 两人转头一起看向沈屹,见他不说话,视线死盯着一个方向,便顺势看了去。 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脸糙汉间,一个颀长身影白的发光,他和旁边的人在说话。那含笑的眉眼就像一弯精致的月牙,只是在天边轻轻勾着,就叫人忍不住得想攀折。 菜根吐出了嘴里嚼干的草,啧嘴道:“那是谁?长得简直比小姑娘还要漂亮。咱十里八乡的,也没见过这模样的啊。” “新来的知青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不能生娃的。” 二牛是个老实人,在他眼里再好看的人也比不上他们村里张老头家的闺女,他可稀罕她很久了。 沈屹的视线就没怎么离开过谢晚秋,见两人排队登记,当下移步,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两个新来的,跟着我们队割麦。”他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成两眼放光,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根,他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砸在自己头上,刚要答应,一截裹着粗布袖口的纤细手臂就横在眼前。 谢晚秋拦住了他,细碎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不安的眼尾,长睫簌簌颤动,在眼下投掷出一片阴影。 他向后退了半步,语气发涩:“沈队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们已经有安排了。我农活干的不好,还是不给你们拖后腿了……” 谢晚秋话音未完,没想沈屹不由分说,已直接上前掀开赵有德面前的登记簿,沙沙写下几人的名字:“就这样定了。湖东的那五十多亩山地,我们来收。” “你……!” 谢晚秋有些生气,但不敢发作。 沈屹扛起农具,回头瞥了眼愣在原地的几人,下颌绷得很紧:“走啊,都磨蹭啥呢?趁着日头没毒,赶紧先收一部分。” 他示意众人跟着他走。 谢晚秋攥紧衣角,跟在最后,心中气起了他的独断—— 这个沈屹,怎么这么霸道! 3、麦收 日出东方,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沈屹、谢晚秋一行沿着山间小路,登上了开镰的第一块麦田。 金黄的麦穗在微风吹拂下摇曳生姿,山间清新的空气里弥漫一种麦子独有的淡淡香味,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菜根和二牛一到地方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们熟门熟路,割麦子的动作敏捷熟练。 上一批下乡知青刚来村里时没几个会干活的,沈屹担心谢晚秋和宋成也不会,便问道:“你们会割麦子吗?不会的话就看看我是怎么割的,照着做。” 宋成立刻挺直胸板,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以前可没少帮家里干活。” 沈屹转而又看向谢晚秋,那眼神里明晃晃的不信任。 谢晚秋察觉到他的怀疑,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声音中透出几分懊恼,忙解释说:“我会割。” 他举起镰刀,像模像样地割了一把麦子。瞧见沈屹有些意外的眼神,心里还有些暗暗的得意。 哼,让你小瞧我。 沈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两下鼻子,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下:“就这样割。” 话音刚落他就走远了几米,在那附近的麦群里挥舞起镰刀。 太阳逐渐高升,灼热的阳光撕破云层,肆无忌惮地烘烤着众人的背。 谢晚秋握着镰刀认真地割麦,但效率和速度却被沈屹几个人远远甩了八条街。 渐渐的,他感到手臂一阵阵酸麻,特别是右臂,仿佛灌铅一样沉重。修长的手指,娇嫩的肌肤上不知不觉间多了很多细小的伤口,麦芒扎在身上痒痒的,一流汗就像针扎一样疼痛。 额头上的汗滑落到他的眼睛里晕染开来,烟熏火燎的。谢晚秋随手抹了一把,瞄了几眼其他人。 菜根二牛脚边的麦垛堆了几垛,每垛都有人把高。宋成割麦割得也比他快上许多。 要加油啊!他给自己鼓劲。 咦,沈屹人呢? 谢晚秋见刚才沈屹示范的那块地上,现在只剩下倒伏的麦茬,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搜索沈屹的身影。 突然! 一截精干粗壮的腰身猛地闯入视线中! 灼热的日光下,沈屹脱丢了褂子,赤裸着上半身在地里割麦。那画面,充斥着满满的荷尔蒙气息! 他身形魁梧,有规律地在地里上下起伏,宽阔平展的后背上肌肉线条分明,就像坚实厚重的高山一般,强壮而有力。 晶莹的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脊背径直流下,停在没有一丝赘肉紧致有型的腰腹间。 每每侧身挥刀之时,就会露出那凹凸分明的腹肌,硬挺的,充满韧性的,感觉积蓄着无尽的力量,只为在关键时刻喷发而出…… 救命!谁能知道沈屹这样子对他的杀伤力! 谢晚秋丢盔弃甲一般撤回自己的目光,顿时感到两颊烫得像火烧。 都怪沈屹,不守男德!青天白日的,不好好穿衣服! 真是要命了! 自己本来就对他情愫未消…… 现下曾经的那些心思,都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他袭来。 谢晚秋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响,他试图平静下来,在心中默念乐谱。可目光偏偏不听使唤,总在麦浪起伏间,不由自主地追逐起那道挺拔的身影。 滚烫的风掠过麦尖,卷着他纷扰的思绪。 够了!谢晚秋,你清醒一点! 重来一次,难道还想重蹈覆辙吗! 上辈子的凄惨下场,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的他浑身发冷。 谢晚秋僵在原地,一时间定住了神,片刻后又重新扎进麦浪里。镰刀划破麦秆的脆响中,混杂着压抑的喘息。 他用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那些不受控制的情愫也一并斩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谢晚秋开始觉得头顶的太阳晒得他心慌。 沈屹宛如救世主一般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午了,大家都歇会。” 上山干活路远,回去吃午饭来不及,几人都随身带着干粮玉米面的硬馍馍,就点冷水凑合对付一顿也就完了。 谢晚秋靠在麦垛上嚼着硬馍,仰望着头顶碧蓝的天,耳畔微风轻拂,略过麦地时有唰唰的声音。 这是宁静的、自然的氛围,使人周身都忍不住放松下来。 沈屹从远处走来,他眼尖,刚刚干活时就瞅见了谢晚秋红彤彤的胳膊。 他这人自来熟,直接一屁股在谢晚秋身边坐下。两人紧挨着,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谢晚秋低着头没有看他,身体不动声色地向另一边挪了挪。 “我看一下你的手。” “嗯?” 谢晚秋发顶突然落下道温热的气息,他听到声音,下意识抬起头来。瞪圆的杏眼中装满疑惑,还没来得及反应,白嫩的手腕就被一只覆着薄茧的手掌攥住。 沈屹握得不算紧,却不容挣脱,粗粝的指腹擦过他细嫩的皮肤,带起一阵战栗。 谢晚秋的小臂被麦芒麦叶扎伤,起了不少黄豆大小的红点点,连成一片,看起来怪渗人的。翻过手掌,瞧着更惨不忍睹,不仅许多道划伤,还鲜血淋漓。 还挺能忍,自己的身体自己不上心。 沈屹皱着眉,声音沉的像坠了块石头:“你怎么手伤了也不说?” “没事,这点小伤哪能叫伤?大家都在抢收,我可不能偷懒!” 谢晚秋话虽硬气,却暗自咬牙,叹息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他这身体娇惯的很,平常多干点活就浑身酸痛,这会子伤口浸了咸汗,正火辣辣的疼。 但是他不敢不干,村里人最讨厌偎慵堕懒的。上一世他身体不好,干不动了就被人指责是少爷做派,被资产阶级腐败了思想。时间长了,村民们都很讨厌他。 谢晚秋微微侧脸,沈屹低头看他时的神情十分认真,高挺的鼻梁充满了男人味。 “沈队长,我不要紧的。” 这暧昧的氛围让他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想要缩回手,不想手腕却被捏地更紧。 “别动,伤口沾了麦屑,不处理好,化了脓会更严重。” 沈屹一把捞来随身携带的水壶,拧开的动作干净利落,沿着谢晚秋的小臂向下浇水。 水是温热的,滑在皮肤上很舒服。谢晚秋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心里像有几根羽毛在挠啊挠,原本平静的心又颤悠悠起来。 沈屹个头很高,坐着如一堵墙一般,为谢晚秋遮挡住大片阳光。他捏着谢晚秋的手,只觉得这肌肤的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 到底是没干过活的,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他手指纤长,但手掌倒不大。自己的手只要微微一曲,就可以将谢晚秋的手完全包裹起来。 沈屹喉结滚了滚,眸色渐深:“你下午别割麦了,运几趟麦子到场院去。” 谢晚秋闻言,猛地抬头:“我能坚持!” 眼底一片倔强之色:“大家都在割麦,我不想搞特殊!” “运麦不算劳动?”沈屹扣上水壶盖的动作带着力道,他眯起眼睛,略带威严地审视谢晚秋,“服从组织安排,这是纪律。” 这话堵的谢晚秋只能答应,他咬着牙憋了句“知道了”,随即起身,留给沈屹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 吃完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后,众人又开始下午的劳作…… 谢晚秋背着箩筐,慢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沉甸甸的麦子压在早已疲惫不堪的身躯上,他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脚底下的路,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好不容易快到了场院门口,谢晚秋累得直不起腰,弯在路边大口喘气。 村里的赖泼皮歪戴着褪色的草帽,高肩背篼里歪七扭八地插满几捆麦子。他嘴里哼着歌,一副志得意满的风光模样。路过自己时还停下脚步,吹了两声口哨。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赖老四都能积极干活了。 谢晚秋只觉得稀奇,心中生疑。 赖老四是他们村出了名的酒鬼懒汉,平常集体劳动,他一向是能躲就躲,能少干就少干,村里人都十分讨厌他这种偷奸耍滑的行为,就给取了个诨名叫赖泼皮。 一个懒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勤快起来,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村长正在禾场验收,见到背来满满一背篼麦子的赖老四,稀奇道:“赖老四,今天你倒勤快!” 赖泼皮哼哼直笑:“村长,我已经改好了。” 沈长荣没有多想:“这样才对嘛,认真劳动!以后可别再犯懒了!” 谢晚秋跟着倒下自己背篼里的麦子,还没倒完,赖老四已经走远了。 沈长荣没想到这小知青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还挺能干。知道他跟自己的儿子一组,是偷不得懒的,便夸奖道:“小知青,你干的不错!” “为集体劳动,都是应该的。” 脚边的两垛麦子,高的那一块是他背的,矮一些的是赖泼皮背来的。 谢晚秋回忆起赖泼皮那个背篼,底部宽篼身长的,装的……也算个满满当当。照理说,不该比他的这一垛麦子少呀。 但眼下没有确凿的证据,一时间也下不了定论。 谢晚秋在折返回麦地的路上,刻意多留了个心眼,从赖老四家绕了一圈。 一间破破烂烂的泥草房,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潮湿和霉味,上辈子他经过这都是绕路走。现下大门紧闭,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泥地坑坑洼洼的,埋着几分若隐若现的黄色。 谢晚秋蹲下一看,竟然是散落的麦壳! 有的被踩碎了,有的零零散散落在地上,这痕迹一直延伸到大门门框边上才消失。 这就是赖老四的秘密! 谢晚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见周围无人,偷偷捡了几颗麦壳,揣进口袋里。 得赶紧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村长! 他蹲在地上,裤脚蹭到了地上碎掉的麦穗,周身的空气里,突然飘散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烧酒味。 谢晚秋刚起身欲走,身后就传来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一张干瘦黢黑的脸映入眼帘。 “呦,你这漂亮的娃娃是从哪来的……” 竟然是赖老四! 4、偷麦 赖老四一个跨步,堵在了谢晚秋面前,半眯的眼在他身上上下打转。 “呦,长得这么水灵。” “瞧瞧你这脸,嫩的都能掐出水来了……没少被男人滋润过吧?” 赖老四瞧着谢晚秋白瓷一样的肌肤,心里猫抓一样。 他从前在城里待过几年,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有这么一码事。 当下就急不可耐伸出了手,想在那光滑的脸蛋上摸上一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赖老四猥琐的眼光,使谢晚秋感到生理性的恶心,他连退几步,避开触碰。 赖老四险些跌个踉跄。 “你这蹄子,躲什么!” “爷问你,刚刚蹲在路边干什么呢?” 谢晚秋压根没想搭理他。同个泼皮无赖嘛,能有什么道理可讲。脑子里飞快转速着这件事该怎么办…… 他本来是想回场院,告诉村长赖老四偷麦的事情,可现在又害怕他这满口的污言秽语牵扯出别的什么影响来……要是被有心人翻出来他喜欢男人的事实…… 不行!绝对不行! 想到上辈子的悲惨遭遇,谢晚秋心里打了个哆嗦。 眼前的赖老四还在步步紧逼:“爷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还是去湖东山上吧,这边离得近,沈屹他们又在那,这赖老四也不敢做些什么。 谢晚秋拿定主意,拔腿就往那边麦地跑。 许是酒壮怂人胆,赖老四几杯黄酒下肚飘得很。谢晚秋的行为,显然激怒了他。 “你这小蹄子,居然还敢跑!” “哼,真是给脸不要脸!你看爷等会怎么收拾你!”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你要是把爷伺候好了,白面大米,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恶心的话一句句从赖老四那满口又黄又黑的烂牙里蹦出来,谢晚秋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贱蹄子,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谢晚秋感觉到身后的脚步突然停了一阵,蓦地又更加急促起来。 他边跑边回头瞄了一眼,赖老四竟气急败坏从地里抄了块板砖,追着他跑。 当下也有些慌了,跑得更快。 但谢晚秋体力不好,这急速的奔跑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 身后的脚步愈渐逼近…… “哼,怕了我了吧!你乖乖到爷跟前来,爷保证你……” 谢晚秋急的汗都出来了,视线里终于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救命!救命!” 那个人影听见了他的声音,大步向他跑来。 直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是沈屹! 他背着麦垛,正要往场院去。 谢晚秋松了口气,有他在就好了。 沈屹见谢晚秋神色慌张,虽然不明情况,但一把就将他捞在了身后。 他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谢晚秋抿着嘴,从口袋里掏出了碎麦壳给他看,语气带了点不自知的撒娇。 “你看,我在赖老四家门口捡到了这个!” 沈屹的眸色深了几分。他瞧着张牙舞爪凑上前来的赖泼皮,英俊的眉宇间难得浮现出几分厌恶之色来。 “赖老四,你犯什么浑?” 赖老四到了跟前,方才看清沈屹像座山一样堵在他和谢晚秋面前。那谢晚秋躲在他身后,活像个小媳妇。 瞧瞧人家胳膊粗的,都赶得上自己的脑袋了。 赖老四醉意当下就淡了两分,将板砖朝脚边一撂,赔笑道:“呦,是小队长。” 他恶人先告状,随口胡诌道:“这小蹄子偷我家粮食!” 谢晚秋听了气愤不已,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就这么栽赃他! “胡说!明明是你偷公家的粮食被我发现了!你还……” “我还什么?” “哼,要不是你这贱蹄子勾引我,我能看得上你?” 谢晚秋脸涨个通红,支支吾吾道:“你……你……” “就你这样的,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还在这给爷装清纯……” “我没有,你瞎说!” 谢晚秋的眼底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水光,耳根红的像熟透的樱桃。他急的要上火,欲言又止,想辩解,可这样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辩解。 赖老四见状来了劲,正要说更污糟的话,就被一个巴掌扇懵了神。 “赖老四,你的嘴巴不会说话就交给我,我替你管教。” 这一巴掌,打的赖老四半边脸都麻了,火辣辣的痛感传遍他的全身。 “你居然敢打我!” 他攥紧拳头刚想报复,就瞧见沈屹阴沉的面色,眼神冷的像要吃人。那周身散发的威压,压得他感到心慌。 打不过总骂得过吧,赖老四本来还想嘀咕点不干不净的,见沈屹的巴掌又高高扬起,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沈屹身手好,两三下就制服了赖老四,为了防止他溜走,又用绊子绳把人捆了个结实。 谢晚秋小心瞄了沈屹一眼,想着他的怒气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方才开口道:“沈队长,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把他送去队里吗?” 沈屹的面色缓和了几分,答道:“我把人押去场院,你去叫上菜根二牛,一起去他家把私吞的粮食找出来。” 两人分头行动。 …… 当晚,人们在禾场围着麦垛席地而坐,围观五花大绑的赖老四被押送上台。 今天开会的内容是批斗赖老四偷粮。他在高肩背篼里装了一个夹层,夹层以上的麦子倒在场院,然后又以回家拿东西为借口,把夹层里面的麦子都偷回了家。 他重复了几次,直到被谢晚秋意外撞破。 谢晚秋因为举发有功,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隔三差五的有村民到他面前来夸他聪明能干。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谢晚秋低垂着眼眸,抠弄手里的干草,一副很不习惯村民们对他如此褒奖的模样。 沈屹站在台上远远瞧着,觉得他的害羞有些说不出的可爱。但再一联想到赖老四侮辱他的那些话,心湖又翻腾起浪花来。 夜色漆黑,为了省电,家家户户拿出了蜡烛煤油灯摆着照明,他看不清谢晚秋的神色,却觉着偌大的人群中,在这深沉的夜色里,只有他,亮的像一颗圆润平和的珍珠。淡淡的,慢慢的,温和从容的,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和脑海里…… 可能是脚不沾地忙了大半天没空喝水,沈屹当下就感觉嘴巴有些干渴,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的疑问倒愈发加深。 谢晚秋,真的喜欢男人吗…… 这边台上,针对赖泼皮的批斗热火朝天,台下也没闲着。 这年头偷公家的粮食是要引起民愤的,赖老四偷了一点,上交的公粮就少了一点,再分到每家每户手里就更少了。村民们自己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却养出来这样偷吃粮食的蛀虫,各个恨得牙痒痒。 跟赖老四一个队分包收麦的几个闲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们几个平日里虽然也偷点懒,但也不敢这样偷公家的粮食啊。 当时看他可怜,心软要了他一起,这会子倒好,他们都要死在村民们的唾沫里了。 “阿贵哥,就怪你,当初同意赖老四跟我们一起,这下好了,我们几个都成全民公敌了。” “我能知道他胆子这么大,还敢偷公家的粮食吗!这会子说啥都晚了!” “可是我们又没偷粮食,凭什么连我们一起骂啊!” 菜根妈是个直肠子的勤快人,一向看不上这些偷奸耍滑的,这会子她儿子又找出了脏粮,她面上有光的很,便讽刺道: “真不知道有些大男人,手脚健全的,干活却不如我这个妇女利索!干不利索也就罢了,那心眼又小又黑的,还要来偷!好家伙,我们大家辛辛苦苦地干着,临到了,粮食却进了他们的口袋!” 花大婶连连应和,说道:“依我看,杨阿贵这几个人家里也得搜一搜,他们几个平常干活就偷奸耍滑的,保不齐也偷了粮食!” 另一个婶子说道:“你说得对,也不知道都是爹妈生爹妈养的,怎么养出来他们这么心黑的玩意。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定打断他的手,让他不敢再偷!” 杨阿贵听了生气,大声反驳:“你们这几个长舌妇,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偷!你们休想诬陷我!” “哼,你说没偷就没偷?赖老四还说他没偷呢!现在呢,还不是让小知青逮出来了?” “就是,哪有贼会承认自己是贼呢?” “小知青,你来,你有文化,你来说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谢晚秋本想安静的当个吃瓜群众,却不想被当众点名,卷起到这些是非里。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婶子们看着他一脸的热切,希望他能为她们讲一句公道话,这样她们便有了尚方宝剑,能治一治这几个奸懒馋滑的。 那一边几个瞪得跟个乌眼鸡一样的,都是不好惹的。他也不想平白无故遭到别人的打击报复。 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村长沈长荣吼着喇叭,替他解了围。他这会子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公布了队里对赖泼皮的处罚结果。 “经过村干部的集体讨论,大家一致决定,赖老四从今以后就是我们的专政对象,要被无期限强制劳动!人人都可以监督和举报他!” “还有,我再强调一遍,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了!公家的粮食就是公家的,一粒也不准少!今后谁再敢耍小聪明,村里直接送他去公社改造!” 下面群情激愤:“村长,那杨阿贵他们几个怎么办,他们跟赖老四一伙的,说不定也偷粮食了!” “就是!他们的家里也该搜!” “你们这些小人,一个个冤枉老子!我没偷!” “村长,俺没偷粮哇!你可要替俺做主!” 村长早有准备,答道:“这几个人的家里面,老赵已经带人去搜过了,并没有发现粮食。” 而后他又警告:“瞧瞧你们几个素日里的德性,不怪别人怀疑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要是敢学赖老四偷粮食,别指望村里容得下你们!” “大家今儿就散了吧。明天按时下地。” 众人一窝蜂散了。 谢晚秋却站在原地寻找沈屹的身影,今天的事情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同沈屹讲两句。 宋成拎起小板凳,招呼他一起回去:“走啊,小秋,发什么愣呢。” 终于在台子下面的大榕树跟前看到了沈屹,他身边还围着几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成,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和沈队长说一下。” 宋成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你早点回来啊。我给你留门。” 谢晚秋点头答应,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见沈屹周围的人慢慢散去,才敢上前。 “沈队长,我有话要同你讲。” 5、联谊会 朦胧的月色下,谢晚秋搓着手有些尴尬。 他犹豫了片刻,赌气似的一股脑将心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沈队长,今天赖老四讲的那些话你没有和别人说吧?” 沈屹本猜测谢晚秋是要和他讲什么要紧的事情,如今乍一听,原来是要说这样的话。 再一联想到他之前对自己的百般拒绝,心下当即生出两分揶揄之意来,想逗一逗谢晚秋。 沈屹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什么话?” “就是,就是……就是赖、赖老四说我喜、喜欢男人的那些话呀!” 谢晚秋感到这话十分烫嘴,硬着头皮一骨碌全说出来,但双颊已经渐渐漫上一片绯色。 沈屹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谢晚秋那截瓷白的脖颈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喉结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随着说话时的动作上下攒动,晃得人移不开眼。 他的眼神愈渐深邃,但难以捉摸,好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隐匿在这浓密的夜色里。 沈屹凑近谢晚秋,低头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直白地问:“哦?那你究竟喜不喜欢男人?” 这嗓音醇厚而有磁性,刻意带了两分蛊惑人心的味道,听得谢晚秋耳根子发软。 更让他难受的是,沈屹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耳朵上,热热的,痒痒的……他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似乎当场就要被撩拨起来。 谢晚秋佯装镇定,果断摇头:“当然不喜欢!” “沈队长,我不喜欢男人的,你相信我!” “还有……赖老四说的什么混账话,也请你就不要和别人说了吧……” 沈屹看着一脸难为情的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但忽然就笑了:“好,我答应你。” 沈屹常年板着个脸,在谢晚秋的记忆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除了冷峻和严肃,几乎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表情来。 此刻他唇角微扬,眉宇间常年积聚的寒意也倏然化开。乍一笑,倒有种冰雪初融般的感觉来。 成熟男性特有的气息,裹挟着这股罕见的温和,在粗粝中透出几分令人心颤的柔软来。 这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转变,让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瞬间似乎近了些。 谢晚秋因此多看了几眼,但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已被对方的目光截住。 “明天下地,把袖口裤脚扎好。”沈屹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风送来。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谢晚秋呼吸一滞,他匆忙垂下眼帘,即便心是早有防备,却仍是乱了几拍。 “谢谢你,沈队长,那我就先回知青所了。”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只能匆匆而逃。 夜里,谢晚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上一世有关沈屹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来村里的第二年沈屹就被县领导推荐,入伍参军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就再无交集…… 其实前世,他们的接触本来也不多的…… 一定是最近的接触太过频繁,才总让自己生出一些有的没的想法来! 沈屹,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这么踏实可靠的男人,有谁会不喜欢呢? 但自己……真的不行了。 谢晚秋辗转反侧,想出了一百个不可以和沈屹继续接触的理由,却制止不住那颗本就可以为了这个人愈加滚烫的心。 …… 农家五月无闲人。在全村的共同努力下,抢收终于在一周后顺利完工。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抢收一直是艳阳天,没有刮风没有下雨耽误进度。 收割的麦子要先拉去场院脱粒,再选择好的晴天晾晒,妇女同志会用筛子、簸箕将遗漏的粮食整理干净,最后上交到镇上的粮食收购站。 乡亲们各个都晒得乌黑,脸上却洋溢着开心的笑容,看着高高堆起来的麦垛,这可是沉甸甸的粮食啊!他们心里由衷感到踏实。 村长难得的和气,大手一挥今晚队里休息。 下面集体欢呼,一个村民大声奉承道:“村长,你这个决定太英明了!” 那个道:“那可不。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干着,我这腰都直不起来了。这会儿,总算能歇歇咯。” “哈哈哈……老李,你才三十多,这腰不会年纪轻轻就不中用了吧?” “你个混球,说什么呢。老子行的很!” 村长沈长荣笑骂道:“说话都注意点,这边还有女同志呢!大家伙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不要让我说,准时上工啊!” 大家笑着,一窝蜂散了。 知青所这边几个一伙凑成一团,商量着今晚的安排。林芝作为老知青里管事的,向来是喜欢搞些庆祝活动的。 “同志们,今晚休息,机会难得。之前因为抢收,我们和新来的知青们也没有机会能够好好认识一下。我提议,今晚我们就举办一个新老知青联谊会,加深一下彼此间的情谊。” 那边一个来自山西的老知青也同意道:“林芝,还是你想的周到。前两天我走在路上,瞧着前面是我们知青所的人,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离谱的是我们天天还睡在同一张炕上,你说好笑不?” 周围几个哈哈直笑。 林芝又道:“有联谊会,就要有节目。我记得,阿明你最近不是在练习吹笛子吗,小顾会说相声,田静的歌唱的好听。今晚机会难得,大家伙都不要藏私啊,展示展示。至于新来的同志们,我不够了解你们,要是谁有什么才艺特长,今晚都可以大胆表现一下!” 阿明摸着后脑勺,笑得十分憨厚:“我的笛子是刚学的,就三脚猫的功夫,你们晚上可别笑话我啊。” “哪能啊,好兄弟,你表演,我一定第一个捧场……” 谢晚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但身后的新知青们窃窃私语,纷纷夸赞林芝的体贴入微。 林芝的这一番安排,让这群新人心里顿时就有了主心骨,感到暖洋洋的。 要不是自己上辈子见过他这和气外表下有颗善妒的心,如今,恐怕也在为他感激涕零吧。 …… 夕阳从湖边缓缓降落,傍晚,知青小院里忙地热火朝天。 厨房角落里落灰的大圆桌被拉了出来擦干净,摆上满满几大盆菜,香味飘散在整个院子。 有猴精的老知青早早地就坐在了自己想吃的菜面前,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大家赶紧坐下来啊,菜都要上齐了,都杵着干啥呢!” 蒋春燕端来一盆炖土豆,打掉了他跃跃欲试,正要捻菜的手:“讲不讲卫生和礼貌了!林芝还没回来呢。” “林芝?我刚刚跟他一起回来的啊,他人呢?” 一个吐着瓜子皮的从堂屋出来回答说:“他去找小队长了。” “沈屹?找他作甚?” 那人摇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啊?” 外面闹声喧天,寝屋里寂静无声。 谢晚秋独自擦拭琴弦,享受这片刻难得的自由。 下乡以来的日子忙碌琐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农活,这样枯燥的生活好像令琴也沉寂了,只能困在一个皮盒子里,孤零零的,却又无法发出声音。 见房内无人,他忍不住拉动琴弓。 原本艰涩的声音在久违的震动中逐渐变得美妙,流淌出优雅悦耳的旋律来。 这是多么亲切的声音呀! 谢晚秋的眉眼不自觉笑地弯弯,几日以来的沉闷情绪也被音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满足。 直到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方才恋恋不舍收起了小提琴。 进屋的是宋成,他瞧着屋里只有谢晚秋一人,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小秋,你一个人闷在屋里干啥呢?出来玩啊!外面可热闹了!” “等下就开席了,嘿嘿,我可给咱两占了个好位置啊!” 谢晚秋正低头整理着琴包,闻言回他:“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行李。” 宋成的目光立刻被那乌黑精致的琴盒吸引,他磕着瓜子不自觉地走近,好奇地问:“这啥宝贝?用这么精贵的黑匣子装着。” 谢晚秋指尖拂过琴盒的金属扣说:“这是小提琴,你也可以叫它梵婀铃。” “梵、婀、铃?”宋成一字一顿地重复,满脸稀奇,“这可真是个稀罕玩意,我第一次见哩!” “不过小秋,你既然会拉这个琴,怎么不报名联谊会的节目?我敢说呀,只要你拉着这玩意上台,就一定是全场的焦点!瞧瞧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平常哪里见过这样的琴!它的声音,肯定也很好听吧!” “不行,小秋,你不表演太可惜了!我这就替你去报名!” 宋成听风就是雨,火急火燎就要出门去。 谢晚秋一听,人也急了。 他是下乡来接受改造的,可不想出这些风头,若是再引起别人对他身世的猜忌…… 谢晚秋赶忙拉住了宋成,连连拒绝:“我拉的不好,你可千万别替我报名啊!” 眼见宋成一脸不信,谢晚秋原本有些强硬的口气顿时软下来。 “宋成,我的小提琴拉的真的不好,要是让我在大家面前表演,一定会丢脸的!你要是不想让我出丑,就千万别帮我报名!” “嗨,也是我唐突了……我去外面给位置占着,你收拾好就赶紧出来啊……” 宋成摸着脑袋,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出去了。 谢晚秋将琴包重新挂回墙角,又把箱子里的衣服叠好。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开饭了”的呼喊声。 当谢晚秋掀帘出去的时候,却正好撞见林芝站在门外。 6、出风头 也不知道林芝什么时候来的,谢晚秋突然出去,还惊到了他。 对方后退一步,拍了拍胸口佯装镇定:“谢知青,你吓我一跳,我正想进屋找瓶酒,你就出来了……” 谢晚秋点了点头没答话,目光越过他,直接在院子中寻找宋成的身影。 知青们大多都已经落座了,吵吵嚷嚷的,还有心急敲筷子的。 宋成隔着人群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们的座位,在院子里靠南面的一张桌子。 虽然说今天的联谊,没什么上下席的讲究,且林芝事前也说了大家可以随意落座。 但显而易见,院子正中的那张大圆桌是最好的位置,第一批来的知青里面人缘好的那几个,都坐在这一桌。 此刻,这张桌子正对门的两个位置被空了下来。 直到沈屹宽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林芝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谢晚秋才知道,那多余的一个座位是留给谁的。 “小队长,你可算来了。快!这边上座!” 他殷勤地领着沈屹入座,随即宣布开席。 众人筷子当即就夹得飞起,你来我往是毫不含糊。 谢晚秋偷偷瞄了两眼沈屹那边,撇了撇嘴,却一点也不意外。 就知道林芝心眼多! 不过沈屹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一向不爱凑热闹的么?怎么今天竟会来这种场合…… 谢晚秋夹着菜,心里直犯嘀咕。 沈屹个子高,坐在那个位子上,即便隔了两道人,也挡不住他那张刚毅英俊的脸。 此刻,他的视线穿过人墙,径直落在了和宋成窃窃私语的谢晚秋身上。 他的头和宋成挨得很近,大多数时候面容沉静,只是点头附和,不怎么说话。 有一阵子,也不知道宋成说了些什么,忽然逗得谢晚秋嘴角上扬,眼睛亮晶晶的。 沈屹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讲什么呢?这么开心? 身边的林芝几杯酒下肚,酒意上头,胆子竟突然大起来要搂他的脖子。 “来,小队长,我、我敬你两杯……” 沈屹不动神色地侧身避开。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冷冷扫过来,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光是眼神就让人浑身发凉,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来。 林芝被他这么一盯,伸到半空的手顿时僵住,他脸上有些尴尬,连酒也醒了大半。 “哈哈……”他干笑两声,本想当着众人的面套一下近乎的想法落空,只能讪讪地收回手。 沈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应付,倒也没有让他下不来台。 台上阿明的笛子吹得磕磕绊绊,在台下吵吵嚷嚷的交谈和不时的惊叫声中无人在意。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 突然,林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着杯子走到谢晚秋那桌。 他用力拍了拍手,扯着嗓子喊道:“大家静一静!” 嘈杂的谈笑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我有些话要对谢知青说!” 谢晚秋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心里咯噔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他身上? 直觉告诉他,林芝没打什么好主意。 但他,这又是……想唱哪出呢? 林芝高高举着酒杯,恭贺之色溢于言表。 谢晚秋尚未开口,就被人先戴上了高帽。 “谢知青,这杯酒我要敬你,感谢你替大家捉住了偷麦的人!我们这些人里,可没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呢!” “不仅相貌好、有文化,而且品德高尚!听说你还会拉小提琴?那可是金贵的西洋乐器呢!” “谢知青,我有个不情之请,今天大家伙聚在一起,就图两个字,高兴!你能不能演奏一曲,让我们大家伙开开眼?” 角落有好事的人,林芝刚开口,就帮着起哄:“对啊,谢知青,来一个吧!” “拉一个,给我们大家伙助助兴!”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捧得这样高,表面上一派恭维之色,实则眼底那隐隐的促狭意味再明显不过,摆明了就是等着看他出糗闹笑话。 谢晚秋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他心中顾忌自己的身份,担心引起不好的影响。 宋成见他为难,忙不迭想帮忙解围。 谢晚秋想了想,这一世,其实已经有很多东西在改变了,比如老乡们对他的印象。 也罢,既然林芝想看他闹笑话,那就让他看看,自己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揉捏。 “我拉的不太好,大家见谅。” 他从里屋取出那把珍贵的小提琴,站在台上时神情谦逊温和。 本以为只是应付差事,可当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跃出时,他瞬间沉醉在另一个世界。 琴弦轻颤,琴弓摩挲,小提琴的声音从手中缓缓流出,如清冽的山泉,先是低沉婉转,然后逐渐上扬,每一个音符都自由地跳跃着,编织出一段似梦非梦的回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生,他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要卖掉这把小提琴的念头。只因为这是父母,留给他在这世间的唯一信物。 这一世,他虽然重生,但依旧是孤零零一人活在这世上,无人可信,也无人可以寄托。 想到这里,谢晚秋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但他偏要倔强地扬起脸,不让眼底的湿意被任何人察觉。 沈屹的视线始终未离开过他。 在被落日余晖染就的橙红色天幕下,谢晚秋的身影与逐渐黯淡的夜色相融,宛若天人。 半截修长而雪白的脖颈露出,他轻轻枕在小提琴上,微微仰头,双眸轻阖,莫名地让沈屹觉得,他很脆弱,似是泡沫一般,一触就破。 沈屹低下头来,猛地将杯中的高粱酒一饮而尽。任凭辛辣的酒水沿着喉管顺流直下,在胃里翻腾,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和炽热。 这感觉,让他感到十分陌生,不由得又抬起头来,看向谢晚秋。 美妙的琴音缓缓停下,台下沉寂片刻后,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在这困苦的年代里,大家都是努力吃饱饭就好,哪里见过这么金贵的乐器。 何况谢晚秋拉得是真好啊!那琴音里感情浓烈的,即便他们只是外行,都不免被其感染。 沈屹粗糙的指尖摩挲着酒杯外凸起的花纹,只觉得自己上辈子,在军队的文工团里,都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小提琴。 是的,他也重生了。 记忆中,自己因为过年休了几天假回乡探望父母,没想却在废弃的猪圈旁意外碰见,倒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的谢晚秋。 眼前的人瘦骨嶙峋,身形单薄得如同茫茫大雪中一株即将凋零的枯草。 “同志,你怎么了?”沈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谢晚秋。他依稀记得,这是村里前年来的知青。 谢晚秋听到有人叫自己,像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掀开沉重的眼帘,努力冲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但眼睛却生的极为好看,像是藏着一湾深邃的湖水。即便是破衣烂衫,也遮不住雪白的肌肤,只是此刻,那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与这地上的积雪逐渐融为一体,毫无生气。 “同志!醒醒!不能睡啊!” 沈屹背着羸弱的青年,一路狂奔。明明是寒风肆虐的雪天,却被汗水浸湿了里衫。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但一刻不敢停地向着镇上的医院奔去。 只是最后,青年仍然死在了他的怀里。 医生摸了摸他早就没了的鼻息,长叹一声:“可怜人啊,看起来才二十来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把身体和精神都熬干了,才油净灯枯。” 沈屹后来将谢晚秋的骨灰埋在了村里湖边的后山上,那里种了几棵梨树,每到春天,洁白的梨花便会漫天飞舞,很是好看。 虽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但愿来生,他能过得好一些吧。 后来沈屹回到村里,听村民偶然提起他,都是一脸的讨厌和嫌弃。 “他喜欢男人,是个变态!” “一个大男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废物一个!” “他人品败坏,听说还跟泼皮搞对象呢!” 就连菜根,也曾挤眉弄眼地和他说过:“哥,你知道不?他当初刚来村里时就喜欢你了,还写了好多暗恋你的日记呢!” 沈屹想起那张了无生气却美的惊人的脸,一觉睡醒后,就发现时间竟然回溯到了自己参军前。 这一世,谢晚秋出现的第一天,他就认出了他。 沈屹舌尖轻扫,舔去嘴唇上残留的酒渍,那股辛辣的口感还在口腔中弥漫。 他缓缓抬头,望向此刻台上温婉谦恭的谢晚秋。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朦胧的轮廓,真好,他还活着,看起来充满生气,十分鲜活。 沈屹的呼吸微微加重,眼底的漆黑像是被打翻的砚台一般,黑得愈发浓稠。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失控。 林芝本想借此机会杀一杀谢晚秋的威风,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没想到他的小提琴竟拉的这样好,一时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但无论如何,面子上的功夫都得做足! 他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起,嘴角扯出一抹笑,佯装热情:“谢知青,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没想到你除了读书,才艺也这么绝!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谢晚秋本想拒绝,但那么多双眼睛下,他料定林芝必定有恃无恐,一再纠缠。只能拿起酒杯,憋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谁料这高粱酒性子烈,霸道又辛辣,刚一下喉,就像一把火在气管里烧起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尾泛红。 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抵在谢晚秋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着。 他缓缓抬头,只见沈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递来一杯凉白开。 联谊会结束后,知青们陆续散了。沈屹晃晃悠悠起身,见谢晚秋进屋将琴收好后,叫住了他。 “谢知青,我有点醉了,你能不能送送我?”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最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形式出现。 7、决裂 “我?”谢晚秋瞪大双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忙摆手道,“我不……” 只是“行”字还没蹦出口,沈屹就仿若自来熟一般,自顾自地将自己粗壮的右臂搭在他肩上,语气佯醉:“走、走吧……” 日落西山,暮色像一块陈旧的灰布,盖在乡间的小路上。 沈屹佯装醉酒,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谢晚秋身上,胳膊还紧紧地箍住他纤长的脖颈,含糊嘟囔道:“走,咱们回家。” 谢晚秋拧了拧眉,一手抓住沈屹的胳膊,努力撑住他的重量。一手打着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 听说喝醉的人身子总格外的沉,可这沈屹就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小身板上,怎么也那么沉呢。 再说了,刚刚吃饭时也没见他喝多少酒啊,这会子怎么说醉就醉了? 瞧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本以为酒量了得,想不到也就是个花架子嘛,中看不中用…… 谢晚秋为这无端的揣测,莫名感到有些好笑,不禁乐出了声,连带着手电筒照的光都抖了抖。 沈屹眉头轻挑,本该一脸醉意的他,此刻那双眼眸却清明的很,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月光给谢晚秋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和如珍珠似的光泽,他的嘴唇鲜红饱满,像是他们村里春天时开的最娇最美的红月季,又像是浸满汁水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晶莹透亮,让人看着,就觉得很是香甜。 沈屹看着他高高翘起的嘴角,喉结滚了滚,转过头,懒懒地问:“乐什么呢?” 四下一片漆黑,谢晚秋耳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来,且对方呼出的热气裹挟着酒香向自己迎面扑来,不由得一个哆嗦,脚步一停:“小队长,你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瞄了沈屹两眼,拽着对方胳膊的手当即松开:“既然醒了,你自己应该能……” 话到一半,却梗在喉咙里。 月光从黑暗中漏出,正好照在他微敞的领口处,那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与自己的弧度截然不同。 光是一个喉结,就能看出沈屹粗犷的男人味来。 谢晚秋仓皇垂眼,他喜欢男人,也的确难以抵抗沈屹对自己的吸引力。 可也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一个本身就因为成分不好被下放改造的人,再喜欢上一个男人,岂不是要把后面不知多少年的路走断绝? 刚刚一路走来,沈屹结实的手臂就搭在他肩上,随着动作,时不时蹭到自己的后颈。 沈屹的皮肤滚烫,即使透过衣袖,也烫的灼人。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肢体接触,却能带着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 可沈屹没给谢晚秋机会“逃走”。 宽大的手掌灵活捏住他纤细的手腕,左手适时抬起,按了按太阳穴道:“还晕着呢。小知青,你好人做到底,这还有半条路,就送我回去吧。” 谢晚秋向侧边挪动了半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见沈屹根本不是醉着的模样,推了推他的腰道:“既然酒醒了,就不必再装醉了吧?” 男人的腰可是不禁摸的,沈屹的嘴角在黑暗中上扬起难以察觉的弧度,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谢晚秋略有惊慌地“啊”了一声,身体从上到下,蓦地一颤。 沈屹明显感到了他在害怕,胳膊稍稍使劲,就将人圈进臂弯,视线沿着手电筒散发的光线望去。 原来是只哈蟆,跳到了谢晚秋的鞋面上。 沈屹忍俊不禁:“你怕这赖巴子?” 眼前的哈蟆通体黄绿、巴巴赖赖,大晚上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恶心。 但就这么大点的玩意,在他们这儿,好多人看见还抓来吃呢。 沈屹弯下腰,眼疾手快地抓住哈蟆的身子,远远扔到旁边的田里:“别怕,就一个小玩意。” 他抓完哈蟆,只觉得手上糊满了滑腻腻的粘液,黏得手指都快要分不开。刚想抓起把土搓一搓,眼前就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擦擦吧。”谢晚秋递给他一块绣着兰花的青色手帕,手指根根像葱白一样好看。 沈屹视线下移,这块手帕看起来料子就很好,光滑洁净,还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只是这么精致的帕子……用来擦手,不浪费了么? 他刚想拒绝,但稍稍一想,下一秒,却又拽紧了帕子:“那就谢了。我洗好后还你。” 沈屹捏着帕角意思一下地擦了擦,说到底,他还是有点舍不得用这么金贵的帕子来擦手。 但出于某些晦暗不明的想法…… 他仍像模像样地走了个过场,随即就将帕子整齐叠好,正要装进口袋时—— 谢晚秋再次伸手,想要讨回:“没事,给我吧。” 沈屹挑了挑眉,声音沉了些:“怎么,谢知青这是不信任我,怕我把帕子洗坏了?” 谢晚秋定定望着他,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在意这些,你……” “那就先放我这。”沈屹不容分说,径直将帕子揣进兜里,顺手接过手电筒,示意他继续向前走,“走吧,还有一截路。” 光束划破黑暗,却照不亮两人此刻突然陷入的沉默。 沈屹自顾自地走出几步,才发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他不解地回头,看见谢晚秋仍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样子。 “沈队长既然酒醒了,我就先回去了。”谢晚秋的声音轻的像一片落叶,脚步朝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迈去。 沈屹眯起眼,谢晚秋的神情隐匿在周身的黑暗里,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从语气中听出了不对劲。 他怎么了? 沈屹停在原地,不过两步之遥,却又忽的感觉这个人离自己远了些。 他一点不内耗,也不愿意将这件事不清不楚地就此放过。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对谢晚秋来说,很重要。 一个心智成熟的男人,要能屈能伸。 如果一条路行不通,那便换一条路吧。 他舌尖顶了顶上颚,突然冒出来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我怕黑,不行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因为沈屹料定,谢晚秋是个心软的人。 但这一次,却并未如他所料。 谢晚秋终于抬头,月光穿过他颤动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沈屹看见他嘴角扯出一个苦笑,那笑意还没定格,很快就消散了:“沈队长说笑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重生以来,沈屹一直没有理由地主动接近自己。 但他受够了,受够了他的霸道和果决,受够了他不管自己的意愿如何都要跟随于他的态度,更受够了自己,重来一世仍然不受控制,非要像上辈子一样,再次喜欢上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 他不要,他绝对不要再重蹈覆辙! 还记得上辈子后来从别人口中听及的闲话,听说沈屹最后娶了他们营长的女儿。 一个性取向为女的直男,凭什么要让自己恋恋不忘? 那些夜里辗转反侧时咽下的有关暗恋的苦楚,那些假装不曾心动过得的辛酸,他再也不要尝第二次了! “我走了。”谢晚秋拿定主意,眼神坚定了些,不论沈屹再说些什么,他都要回去了。 留下的话,就像一把钝刀,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切分的清清楚楚。 沈屹上前一步,灯光终于照亮了谢晚秋的脸庞。 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仿佛蒙着一层浓浓的雾,嘴角抿成倔强的直线。 这一次,他看见了谢晚秋眼底的羞愤和疏离。 “沈队长,”谢晚秋深吸一口气,话语十分地客套,“从我来咱们大湖村开始,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但是我这个人无趣的很……” “我性格寡淡内向、不喜交际,且对事容易计较当真,更讨厌被人勉强。” “若是你觉得逗弄我有趣好玩,那大可以不必了。我没兴趣、不喜欢,也很反感这样的行为……” 夜风卷着这句话,重重砸在沈屹心上。 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谢晚秋“哼”了一声,明显带着不满的情绪来:“还有,你是觉得我很傻,很好糊弄么?连怕黑这样荒唐的谎话,都编的出口……” “沈队长,我想我们以后……”谢晚秋退后半步,“还是适当保持些距离吧!” 沈屹愣住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竟能引起谢晚秋如此大的反应。 他不是向来没什么脾气,逆来顺受么? 不是……明明对自己有好感的么? 一只一直顺毛给摸的猫,如今突然炸毛,沈屹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还没等他解释两句,谢晚秋就气呼呼地转身,自顾自地往回走了。 直到那个清瘦颀长的背影走出好几米,沈屹才如梦初醒。 他三步并两步,下意识跟上谢晚秋。 “小知青,你这……” “你怎么了?” 沈屹先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再是被视若无睹。 “这是对我……意见不小呀。” “有意见你可以提,我沈屹,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他亦步亦趋,突然转变了身份,像只小狗一样紧紧跟随他。 片刻前的从容和掌控,此刻完全颠倒过来。 但谢晚秋仍是不语。 他下巴高高扬起,任凭月光为精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银边。虽是刚刚放了狠话,但对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实在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屹甚至下意识开始反思自己,是他说错了哪句话,还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才惹得这小知青忽然翻了脸? 但有矛盾得解决啊,不能隔夜,酿成心结呀。 他打量着谢晚秋冷漠的神色,想了又想,决定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惑:“小知青,你想去镇上吗?” 谢晚秋闻言,果然脚步一顿,停下来看他。 他的眼瞳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直勾勾地望着沈屹,表情欲说还休。 8、做饭 村里离镇上很远,坐着大巴要一个多小时。加上平时队里农活忙,请假困难,村民们只有偶尔过年前才会去一趟镇子上,置办些年货。 沈屹如今提出这个理由,谢晚秋根本无法拒绝。 可片刻之前,自己分明才放过要“保持距离”的狠话! 谢晚秋感到耳根有点发热,本不想再搭理沈屹,但又是真的想去镇上的集市。 他的小提琴长久地放着,为了不容易被损坏,需要买一些松香来涂抹琴弓。东北的冬天来得早,很快就会冷了,自己的手脚一到冬天就冻得发僵,需要再买一个瓷盆泡脚…… 最重要的是,他得去镇上看看,如今什么活计,才能赚点钱。家里出事之后,他一直辍学改造,手里根本没有几个钱。 下乡之前,知青办本说每个知青都会发放一份补贴费,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得赶紧想点办法,赚一些钱,常言道“有钱好办事”,今后遇到事情,才不会那么慌张。 所以镇上……他是非去不可! 这个沈屹,怎么这么狡猾! 嘴上说着没有捉弄自己,可干出来的事情……是一件比一件促狭! 好家伙,不就是想让自己有求于他么? 比起能去镇上,丢点面子就丢吧,算不了什么。况且,面子才能值几个钱。 只是今后……一定要更加小心提防这个狡猾的男人! 谢晚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不加掩饰自己想去,开门见山问:“想去,那沈队长,你能带我去么?” 沈屹见他脸上的冷漠消散了些,语气果然感兴趣的样子,也不卖关子:“交公粮的时候,我和栓子他们照例要去镇上。你要是想去,我可以找村长说说。” “沈村长?那不是你爹么?你还管他叫村长?”谢晚秋有点稀奇。 “公事公办的时候,就得叫村长。”沈屹一脸坦然,对自己用去镇上的借口来诱惑谢晚秋对他不那么排斥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似的。 “那就说定了?”谢晚秋怕他反悔,主动勾了勾小指。眉眼微抬间,斜斜地睨着人,看起来像只傲娇的小猫咪。 沈屹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见谢晚秋小指仍悬在空中,下意识想,这是要自己拉钩保证么?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白嫩细腻,看起来一点茧子都没有,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再看看自己的手指,不仅骨节宽大,还黝黑粗长,一根就赶上他两根那么粗。 说起手指……他突然想起之前在哪听到过的一点下流话。 说是男人手指的粗度和长度,就代表了那地方器官的先天条件如何。 一般手指关节粗壮、指节修长、手掌宽大的,正常都大。 谢晚秋的手这么秀气漂亮,也会这么秀气漂亮么?还是会像手指一样白? 晚风习习,带来阵阵凉爽。 但沈屹却莫名觉得喉间有些干渴,眼睁睁看着眼前那只让人想入非非的手指,下意识想要抓住。 可对方却蓦地收回去了,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干嘛?” 沈屹咳了咳嗓子,借以驱散刚刚不妙的想法,抬脚欲走:“我送你回去。” 谢晚秋乌溜溜的眼珠注视着他,不知道沈屹在想些什么。只摆了摆手,并不领情:“你回去吧,就这点路,我不需要人送。” “什么我送你,你送我的,好矫情。”话刚说完,便往回走。 但沈屹也没有听他的话,只默默跟上了谢晚秋,一路跟在后面,打着手电筒。 夜深人静,乡间的小路上除了他们一个人影也没有。月光将影子拉的很长,随脚步起落间,两人影子相互交织。 谢晚秋越走越快,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饿狼盯上了。 - 交公粮前,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步——打场,就是将小麦脱粒。 打场分为摊场、碾场、翻场、起场、扬场等多个步骤,最后才是装袋。 全体社员需要轮班作业,昼夜不停赶在雨季前完成。 早上六点不到,大湖村所有青壮和知青们已在村长沈长荣的组织下,将麦秆均匀地铺开在场院空地上。 村里仅有的三头毛驴全被征用过来,拉上石磙,用来回碾压的方法进行脱粒。 但麦子太多,只靠驴子是远远不够的,剩下的人各司其职。有人用莲枷拍打麦秆,将颗粒拍打下来;有人用木杈挑起已经碾压过的,一层层将下面的麦秆翻上来再继续碾压;还有人一掀掀抛起麦粒,借风力扬去杂质…… 日头最毒的时候,打麦场上的活儿才真正开始。 谢晚秋热得汗流浃背,浑身像被蒸透了似的,汗水顺着脖颈不住地向下淌。 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发软,他咬着牙坚持,硬撑着举起沉重的莲枷,可胳膊却抖得厉害,一次比一次抬得慢,落下去时,力道也泄了大半。 男人们纷纷开始脱衣服,赤膊上阵,高矮胖瘦、却没一个身材能有沈屹那么好的。 烈日下,他小麦色的肌肤十分吸睛,胸肌饱满,腹肌轮廓清晰,随动作起伏间,肌肉线条便如波浪般涌动,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原始而蓬勃的力量感来。连带着空气中,都似乎漂浮着一股浓厚炽热的荷尔蒙气息。 一时间,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声轻佻的口哨声突然划破沉闷。 引起场院里无数未婚的姑娘羞红了脸,却又偷摸摸地看着。 谢晚秋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要到处乱看,只盯着面前的麦跺。 但那粗壮宽阔的脊背,却总时不时地向视线里撞! 身旁的宋成凑过头来,叫了声:“小秋,我也好热。” “本来还想脱衣服,一看沈队长那身材,我都不好意思脱了。” “你瞧见没,他身材可真好啊!那边好多姑娘,都偷看他呢!” 谢晚秋手上没停,随意瞟了一眼,没想沈屹刚好转过身来,那紧实性感的腹肌直直地撞进自己的视线里。 汗珠顺着他动作产生的沟壑缓缓滑落,在烈日下,泛着细碎的光。 谢晚秋像是被火燎到似的别开眼,耳尖却在自己看不见的角度发红,只梗着脖子,语气奚落:“哼,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是男人,谁还没有二两肉了。” “我看他就是只花蝴蝶,招蜂引蝶的。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脱衣服,也不嫌害臊。” 耳中隐隐约约飘来几句全是夸沈屹身材好的杂音,他重重砸了两下莲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烦躁。 又劳动了一会后,村长宣布换组休息。 谢晚秋坐在树荫底下,屁股刚落下没两分钟,林芝那张笑面虎一般的脸又迎了过来。 “谢知青,今天,还得有些事情麻烦你。” “麦收抢场不等人。中午大伙儿都不回去吃饭。村民们嘛,家里都有人送饭,我和村长商量了一下,我们知青这边,就派两个人回去做饭,等会饭点给大家送来就行。” “老知青们农活重,分不开身。拍莲枷挺累的吧?做饭可比这个轻松多了!”林芝朝他笑了笑,说话像是在施舍天大的恩惠。 “所以,我和几个老知青合计了一下,待会你就和黄丽一起回知青点,把午饭张罗好送来。”说罢还拍了拍谢晚秋的肩膀,以示亲近。 做一个人的饭,或许算得上轻松。可要是张罗二十多张嘴的伙食,谢晚秋暗自冷笑,这哪算什么轻松活计? 知青们的公粮都放在一起,无论是用多还是用少,总会有人有意见。 饭做得好是应当,没什么好处。但要是做砸了,大家本就因为农活心情烦躁,即便嘴上不说,心底肯定也一个个怨声载道。 这样一来,他在别人心底的印象可就毁了。 何况,他从没说过自己会做饭。至于那个黄丽,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怕是连火都生不起来,能会用土灶台做出二十多人的饭来? 林芝嘴上说着让他“轻松”一下,体贴他一下,不过还是一样,绵里藏针。 即便重生一次,谢晚秋依旧搞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敌意,都是从哪来的。 既然他“恩赐”,那自己就承他这个“人情”吧。 这太阳太烈了,晒得他皮肤刺痛,做饭嘛……好歹是在屋里,那就做饭吧。 他提着水壶,和宋成说了一声后,直接回知青点。 一打开厨房的门,两眼一黑。 昨天也不知道是谁作的饭,锅碗瓢盆堆满了灶台。这么热的天,残留的汤汁一股怪味,上面一堆苍蝇飞虫围着转,看得他犯恶心。 再一打开水缸,好家伙,已经见底了,也没人打水。 谢晚秋东翻翻西翻翻,找到仅有的几样蔬菜。一堆快要发芽的土豆、几颗已经有些蔫吧的大白菜、几根茄子、一把粉条。橱柜里,还有几颗鸡蛋。 他心里想好菜式,拎着水桶径直向井台走去。 刚迈出门槛,就见黄丽挎着个小包,踩着碎步姗姗来迟。 谢晚秋二话不说,直接把水桶递给她:“你去打水,把缸盛满。” “什么?”黄丽闻言瞬间瞪大双眼,语调陡然尖利起来,“你一个大男人,让我一个女生去打水?还要不要脸了?” 她故意踢了一脚水桶,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以示不满。 谢晚秋冷冷扫了她一眼:“那你做饭么?”阳光从他背后照来,在黄丽脚下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黑影。 她十分不服,语气理直气壮地理所应当:“我、我又不会做饭!你做!” 井台边的老槐树上,知了叫的人心烦。 谢晚秋眯起眼打量黄丽一脸骄矜的神情,有时候,真的是很佩服这类人,他们明明四肢健全,却能把无能和懒惰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但他并不准备惯着对方的大小姐脾气,顺道指了指厨房:“对了,你记得把水池里的碗都洗一下。” “再把大家的饭盒找出来。” “谢晚秋!”黄丽指着他的鼻子,气的浑身发抖。 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不会干活怎么了! 谢晚秋这个大男人,竟然跟自己斤斤计较! 看着吧!看她等会怎么整他! 9、美味 谢晚秋将菜依次洗净,放在菜板上利落地切好。 脆嫩的白菜帮子、嫩黄的菜叶、紫亮的茄子、滚圆的青椒,还有红艳艳的西红柿。 今天他打算做三个地道的东北家常菜:白菜炖粉丝、地三鲜、再加个西红柿蛋花汤。 刚挽起袖子准备生火,黄丽就抱了一堆柴火闯进来,脸上堆着假笑,语气殷勤:“谢知青,碗我都洗好了,我帮你生火吧。” 她说话时眼睛不住地向着灶台上瞟,活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谢晚秋连眼皮都懒得抬,手上动作不停:“你会生火么?” 生火?她自然是不会的。 可就要这个不会才好呢! 黄丽刚刚一边心不在焉地洗碗,一边咬牙切齿地盘算着,到底要怎么才能整到这个总让自己吃瘪的谢晚秋,好让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她想来想去,谢晚秋不是要做饭么?那她就毁了这锅饭!故意把火烧的旺旺的,让他把菜烧糊,在众人面前出丑! “不就是烧火么?这有什么难的?”黄丽扬起下巴,语气轻蔑。 没烧过灶膛的人总以为生火是有手就行的简单事,实则不然。 这柴怎么架,什么时候添,以至于添多添少,都是很有讲究的。 谢晚秋压根不担心黄丽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娇小姐能生得起火,既然她上赶着生,那就让她生。 还有人能拦住别人自讨苦吃么? 不管她心底打的什么主意,谢晚秋乐得看这出好戏。 黄丽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窃喜,她坐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笨拙地划亮火柴,点燃一把干草。 那火苗“呼”地窜得老大,她惊叫一声,慌忙将燃烧的干草丢进灶膛。火焰接触到更多干草,果然越烧越旺。 看吧!她就说嘛,生火有什么难的?! 眼见计划第一步已经实现,她得意地扭头催促:“谢知青,火都烧起来了,你还不快做饭?” 谢晚秋瞥了眼她脚边胡乱堆放的柴火,不紧不慢向锅里舀了两瓢水:“不急。你先把水烧开。” 哼,烧就烧。 黄丽信息满满地回头,却发现灶膛里的火势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她手忙脚乱抓起柴火就往里头塞,也不管粗细长短,把灶膛塞得满满当当。结果火却“噗”地一下,彻底灭了。 怎么会这样? 她瞪圆了眼睛,不服气地又试了几次,可每次都是刚点着就熄灭。 灶膛里很快积满了黑乎乎的草灰,就是不见半点火星。 谢晚秋站在灶台边上,将黄丽的狼狈尽收眼底,见她一副快要抓狂的模样,才“好心”提醒:“你鼓风了么?” 她瞬间抬头,连声音都变了调:“什么鼓风?” 谢晚秋指了指墙角的蒲扇:“点燃火后,你用扇子往灶门扇风,把火吹旺一些。” 他又对自己颐指气使!! 黄丽咬咬牙,为了实施自己的“报复”大计,只能忍气吞声。 她再次点燃干草,这次学乖了,火源刚丢进去,就抄起蒲扇大力地往灶门扇风。 为了看清火势,她甚至把脸凑到灶门前。 起初,火苗确实窜了出来。黄丽见状便更加卖力地扇风,企图让火烧的更旺。 谁知下一秒,一股浓烟就喷涌而出,直扑她面门。 “咳咳咳!”黄丽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手忙脚乱向后躲,后脑勺慌乱中又撞上了灶台的砖头,疼的她眼泪当场就彪了出来。 眼前的烟像是认准了她,追着她熏,烟熏火燎的,眼睛睁不开一点。 黄丽胡乱抹了一把脸,原本干净的脸上此刻沾满黑灰,像个小丑。 这哪里是整谢晚秋,分明是整自己啊?! 不行!她受不了了! 黄丽腾地一下起身,将脚边的小凳子都踢翻了,跺着脚就要往外冲。 “我不烧火了,你自己烧吧!”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越想越气,一分钟也不想在厨房再待下去。 谢晚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就这点智商,还要算计别人? 他摇摇头,坐在小马扎上,捡起一边的火钳,先掏空灶膛里的底灰,保持上下通透。 然后折断枯叶,用树枝引火,等充分燃烧后放入灶膛,再依次添入戏柴、加大火势。 老话说“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生火的关键就是添柴之时要保证间隙,避免压熄火苗。 谢晚秋三下五除二,毫不费劲就生起了旺火。 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得他眉眼格外明亮。 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做饭。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很,这么热的天,谁喝的下热汤? 谢晚秋起锅烧水,趁着空把西红柿切成薄片扔进锅里,金黄的蛋液在碗中搅得哗哗响。等汤一开,就倒下去,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他把热汤倒进铁桶里凉着,没一会脑门上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白菜炖粉丝、地三鲜都是再简单不过的菜式,很难做的难吃,但也不容易做的好吃。 谢晚秋想了想,从橱柜中取出了一个带盖的搪瓷盆。掀开盖子,里面还剩半盆凝白的猪油。 这盆猪油是知青点公用的,平常大家做饭很少会用。谢晚秋盯着上面明显像是被人偷吃时留下的几道指痕,锅铲顺着铲下了一块,放在锅中。 热锅里的猪油很快化开,滋啦作响地冒着油香。白菜下锅的瞬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谢晚秋的眉眼。 这么大的一口铁锅,铲起菜来很是费劲。他抡起锅铲,小臂绷出十分流畅的线条。粉丝吸饱了汤汁,晶莹剔透地裹着油光。 想起还没有主食,谢晚秋又和了一大盆杂粮面,灵巧的手指一捏一转,金黄的玉米饼子、红薯饼子就贴满了锅边。 没一会,面香混着菜香,就从厨房飘出十万八千里。 谢晚秋想了想,又切了些黄瓜丝,用盐码好,给大家当小菜。 这一切都完事后,他费劲地将菜全装进桶里,将沉甸甸的铁桶挂在扁担两头。 “黄丽,把大家的饭盒筷子都带上!” 他大声喊着,对方不情不愿地应了。 炎炎烈日下,扁担压得他肩膀生疼,汗水淌湿了整个后背,才堪堪走到麦场。 “什么东西?这么香?”有鼻子灵的闻到味了,当即抬头大声嚷嚷。 他这么一提醒,周围的人纷纷直起腰杆嗅了嗅鼻子,果然有种说不出来的菜香味!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咕噜”一声,紧接着就像传染似的,很快便一个接一个,肚子纷纷咕咕直叫。 直到谢晚秋带着草帽,挑着扁担晃晃悠悠的身影映入眼帘,大家伙才知道那股香味是哪里来的。 正是中午十二点多钟,大家又饿又渴的时候,不少妇女同志也给自家男人送来了饭,村长大手一挥,可以休息吃饭了。 几个馋嘴的青年当即猴急地围到谢晚秋边上,鼻子都快凑到铁桶上:“小知青,你做的这是啥啊?隔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莫不是炖了肉?这油香味儿,俺隔半里地就闻见了!” 谢晚秋抬手扶了扶草帽,露出那张被晒得泛红的脸,他嘴角一扬,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知青点哪来的肉?就是些家常菜。” “家常菜还这么香?!” 知青们瞧见放饭了,也心急火燎地聚聚过来。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将谢晚秋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猴精的老知青眼疾手快,一把掀开盖在贴桶上的盘子。 四个铁桶摆的整整齐齐,两菜一汤,加一桶干粮,两盘小菜。 不仅色泽诱人、很有卖相,而且香气四溢,让人看了就胃口大开。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饭盒呢?”有人馋的急跺脚,见黄丽拎着饭盒还没过来,急不可耐地拈了块茄子就往嘴里塞。 片刻后长吁一声,由衷感慨:“我的亲娘哎!这也太、太……好吃了吧!” 他一副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的表情,瞬间勾的众人都骚动起来。 宋成好不容易从外围挤进来,见大家眼都盯直了,赶紧护在菜桶前维持秩序道:“都别急啊!讲讲卫生!你们要是想赶紧吃到,就快去帮黄丽拿饭盒去!” 几个机灵的拔腿就跑,差点把黄丽人挤翻了,还有人守在铁桶边,小声叨叨:“我最喜欢这个土豆炖茄子,你们等会都别跟我抢啊!” 还有的村民也馋地接连砸吧嘴:“这菜太香了,小知青,能不能等会装一勺给我尝尝?” 有知青当场摆手拒绝:“不行,这可是我们知青点的,自己还不够吃呢,你们不是有人送饭么?自己吃自己的啊!” 大家七嘴八舌,很快引起了远处那两个人都向这边看来。 一个是嘴都气歪的林芝。 他手里的莲枷都快捏断了,千算万算,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晚秋明明看起来像是个什么都不会干的绣花枕头,居然能把菜做出来! 况且还做得让人赞不绝口!自己明明故意派了黄丽去捣乱,计划竟也落空! 更可气的是,又让谢晚秋在大家伙面前出了风头,连一些挑剔的老知青都赞不绝口! 自己的地位……不更岌岌可危了么? 他越想眉宇间积攒的阴翳越多,眉头死死拧着,表情僵硬。 而另一个,就是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谢晚秋的沈屹。 “大哥,我来给你送饭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趿拉着草鞋,拎着个布兜,在场院门口,向沈屹招手。 他是村长沈长荣家的老二,也是沈屹的亲弟弟,沈枫。 沈屹大步上前,主动迎了上去,接过饭盒的瞬间,沈枫嗅了嗅鼻子,踮起脚好奇地向人群里张望:“哥,那是谁啊?什么东西,这么香?” 沈屹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定格在那个被围在人群中央的瘦削身影上。 青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却依然笑得眉眼弯弯。他身上的白衬衫也被浸透了,若隐若现地露出姣好的肌肤。 沈屹挑了挑眉,突然觉得自己的饭索然无味,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想到一个绝妙的搭讪理由:“走,哥带你去尝尝鲜。” 10、交公粮 沈枫一听来了劲,小腿儿倒腾地比沈屹还快,他个子小,像条泥鳅一样灵活地钻进人群,边脆生生地喊着:“哥哥们行行好,让一让,让一让嘛!” 谢晚秋正忙着分菜,忽然觉得衣角被人拽了拽。 低头一看,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胖墩正仰着脸眼巴巴瞅着他。 小家伙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像玻璃珠一样灵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和脚边的菜桶。 他啃着手指头,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到底没比过肚子里的馋虫:“哥哥,这个菜闻起来好香,我也可以吃吗?” 沈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了看谢晚秋,这个哥哥看起来很好说话。又看着脚边香气四溢的菜,很多人狼吞虎咽完,又来桶里盛菜。这可不行!那自己不就没有吃的了么! 他越想越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抱住谢晚秋的腰,软着嗓子撒娇道:“哥哥,能给我吃点嘛?”他夸张地咽了咽口水,像是一只讨食的小狗。 旁边有知青不乐意了,便问:“哪来的小馋猫?来跟我们干活的抢口粮?” 沈枫一听,黝黑透亮的小脸当即红了,变成黑里透红。他其实已经在家里吃过饭了,但是闻到这个香味,好像又饿了。 良好的教养告诉他,别人答应之前不能擅自动手。 可又是真的馋,只能眼巴巴瞅着,一双小胖手纠结地绞着衣角,时不时又一副可怜相看向谢晚秋。 谢晚秋被这孩子逗乐了,正要给他舀上一勺。 就见一只骨节粗壮的大手拎着小家伙的后领,直接把人提溜了起来,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屹那副面无表情的英俊面庞。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对面,剑眉微拧:“家里没缺你吃喝,要饿就吃我的。” 沈枫一听他这么说,当即急了,刚才哥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他急得在空中扑腾,眼神却舍不得从菜上挪开半点,一直嚷嚷道:“哥,我想吃!我想吃!妈妈做的饭,没有这个哥哥做得香!” 沈屹见他快要撒泼,语气更严肃了些:“沈枫,听话!” 谢晚秋这才知道,这个小黑胖子原来是沈屹的弟弟。 他饶有兴味地挑眉,这个小胖墩可比沈屹本人要可爱多了啊! 瞧他馋的直咽口水,谢晚秋觉得十分有趣,便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铝饭盒递给他,并向着沈屹说情:“孩子正长身体呢,想吃就给他吃吧。” 沈屹依言松开了拎着弟弟的手。 沈枫脚还没站稳,手已经接过了饭盒。他顿时眉开眼笑,肉乎乎的脸蛋上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连连道谢:“谢谢哥哥!你人真好!” 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麦跺的阴影下,只剩谢晚秋独自一人,再次面对上他那“狡猾”的哥哥! 沈屹眉心微蹙,看着阴凉处大快朵颐的沈枫,语气沉了些:“你的饭都给那小子了,那你吃什么?” 谢晚秋不甚在意地耸肩:“我包里还有粗粮饼子,等会就点汤就是了。” 沈屹不愿他委屈,谢晚秋一委屈自己,沈屹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莫名其妙被揪紧。 眼见知青们大多都已经吃上饭,他拽着谢晚秋的手,走到沈枫那边也坐下,把自己的饭盒打开,里面有一颗水煮蛋。 沈屹轻轻敲了一下,把剥完壳后光滑圆润的鸡蛋递给谢晚秋:“你吃这个。” 谢晚秋一手拿着饼子,一手夹着点咸黄瓜丝就着,见沈屹满脸认真,一副他不答应不行的表情,暗自觉得好笑。 “真不用了。”他拒绝道。 这年头,鸡蛋可是稀罕的吃食。寻常人家,也要隔上好一阵子才能吃到一次。 谢晚秋不欲欠沈屹的人情,但他得让沈屹欠着他的。这样,沈屹才能老实一点。 吃完饭后,众人又开始干活。 麦子脱场要抢时间,在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雨的情况下,大家只能昼夜赶工。 今夜月明星稀,麦场上挂着几盏马灯,昏黄的光映着忙碌的众人。 灯光周围吸引了大量的飞虫,大家伙一边挥汗如雨地干活,一边时不时地挥手驱赶这恼人的虫子。 腰渐渐弯地发酸,手里的莲枷也越来越沉。长时间的劳作下,众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疲劳到极点。 只有沈屹似乎不知疲倦,他浑身都是力气,身体里像是憋着一股发泄不出去的劲儿,见乡亲们一个个都蔫吧下来。 他忽然领了个头,唱了句生产号子歌。 那嗓音像他本人一样粗犷,虽然不怎么着调,但很有气势,十分鼓舞人心。 谢晚秋下意识抬头。 二牛、菜根、栓子那几个挨着他干活,听见沈屹起了个头,立刻来了精神,也跟着唱。 就这样,跟着应和的人越来越多。浑厚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在整个麦场上回荡,振奋人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齐动员呀么吼嘿” “兵工队呀么吼嘿” “互助组呀么吼嘿” “劳动的歌声西里里里” “嚓啦啦啦嗦吼嘿!” 嘹亮的歌声中,疲惫的人们重新挺直了腰板。 群情激昂、热血沸腾下,谢晚秋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手中的莲枷似乎也没那么沉了。 这就是劳动的力量,群众的伟大! 此时此刻,他竟然对大湖村生产队生出一种归属感来。 或许是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漂泊太久,见着一个向阳有光的群体,便像飞蛾扑火一般,忍不住靠近。 这一世以来,乡亲们对他是极好的! 夜风拂过麦场,带着新麦的清香。谢晚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当夜,很多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就睡在麦场上。 谢晚秋仰望头顶皎洁的月亮,点点的群星在云中若隐若现。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阵阵的蝉鸣,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 在村里男女老少的全员出动下,麦子终于在四日后颗粒归仓。 望着粮仓里堆得冒尖的新麦,众人都松了口气,总算能去镇上交公粮了。 沈屹果然说话算话,临行前一晚,就招呼谢晚秋明天一大早和他们一起出发。 不少知青听说他要去镇上,都羡慕的不行,尤其是不少女知青都主动掏钱,请他帮忙捎带点东西。 谢晚秋依言应了,回到屋里后见周围没人,从炕下摸出那件藏蓝色的旧外套。 他小心翼翼拆开内衬的口袋线脚,从里面的夹层中取出一沓钞票。这些都是他省吃俭用了好长时间才攒下的,都在这了。 他取出一半的钱,又把剩下的仔细藏好。 两张十元的“大团结”,四张五元的“炼钢工人”,还有一叠皱巴巴的毛票。 也不知道带这些钱够不够。 谢晚秋在纸上一条条写下到镇上要买的东西,一边盘算着要找个什么样的生计。最好是前期不用投入太多资金的,他没多少钱,只能搞些小本买卖。 想到明天四点就得起来,谢晚秋晚上只简单擦洗了一下身子,早早睡了。 第二天,天色还乌蒙蒙地黑时,谢晚秋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炕,穿好衣服后去院子里洗漱。饶是如此,也不免发出些声响,吵醒了有些脾气不好的抱怨一句:“谁啊!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呢!” 每天和这么多人挤在一张炕上,连翻个身子都要小心翼翼,实在是太麻烦了。 要是能有机会搬出去单独住就好了,可话是这么说,自己又能搬到哪里去呢? 谢晚秋用冷水拍过脸后,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他背上军绿色的挎包,把钱装在里面的夹层,又灌了一壶凉白开,这才往村口走去。 隔老远的,就瞧见了那几头拉粮的灰驴子正耷拉着耳朵,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沈屹背对着他站在驴车旁,一身粗布汗衫被晨风吹得紧紧贴在背上,显现出的轮廓宽肩窄腰、十分优越。 他随意地把衣摆扎在裤腰里,此刻手里夹着根旱烟,露出的胳膊肌肉隆起。 青白色的烟圈从口中间或吐出,他两根手指把烟夹得很紧,时不时地和身边的菜根、二牛他们唠上几句。说话时嗓音压得很低,偶尔低笑一声,眼睛半眯着,有一种慵懒而惬意的性感。 天色昏暗,沈屹的侧脸隐匿在一片阴影中。 谢晚秋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轮廓像是被炭笔重重勾勒过般清晰。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滚动的喉结、和壮实挺拔的身材……无一不显露在这朦胧的晨光中,随那支烟头上的荧荧火光一起,在心上忽明忽暗。 随着脚步越走越近,沈屹似乎预料到他已经来了,突然转头。 见谢晚秋低着头走向自己,狠狠吸了口烟又吐掉。 这一次,可是他主动走向自己的。 沈屹平时很少抽烟。但早上起得太早,菜根散了几根烟给他们提神。 尼古丁的苦涩味道充斥在鼻尖,确实给紧绷的神经松缓了些。 但沈屹却觉得,这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见谢晚秋向自己主动走过来时精神的振奋。 他浑身的血液在看见对方出现的那一刻,好像都醒了过来,在身体深处流淌着、叫嚣着、沸腾着,直抵大脑,不断刺激着自己敏感的神经。 就是这个人。 都是因为这个人。 眼底的黑色更加深邃浓郁,像是在翻涌、在竭力遏止着些什么。 沈屹又狠狠抽了一口烟,见谢晚秋已经走到自己面前,把烟头一丢,用脚碾灭。 沉声说:“你来了。” 谢晚秋仰头看他,只觉得那两只眼珠乌黑幽深。沈屹目光太烫,真的像是饿狼一样,盯着自己,寸寸逡巡。 谢晚秋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沈屹,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11、刁难 山路蜿蜒,谢晚秋一行人,从天不亮走到破晓,再到清晨,最后临近正午,走的他脚底板生疼,才到了镇上。 奇怪的是,都到这个点了,粮食收购站的大门仍然紧闭着。 门口早已聚集了不少等待交粮的村民,三三两两散落在粮站周围。 有的无精打采靠在墙边打盹,有的坐在路沿啃着干硬的大饼,还有的几个庄稼汉,聚在树下吞云吐雾,脸上写满了焦躁与无奈。 众人又等了半晌,粮站的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沈屹见状,主动和一个排在他们前头的精瘦汉子搭话,递了根烟上去:“大哥,你可知道这粮站是怎么回事?都这个点了还没开门?” 那汉子接过烟,见他们一行风尘仆仆,想必是从偏远的村子赶来交粮的,也不卖关子,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吧?” “这粮站啊,换人了!” 沈屹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喔?” 那大哥吸了口烟,恨恨说:“现在这粮站管事的啊,是个叫黄蜀的小老头,但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黄鼠狼’。” “这个人啊,一肚子坏水!不仅天天故意晚开门,让咱们干等。更要命的是,要是不给他塞点好处,不是克扣你的称,就是变着法子刁难人,说你的粮食有问题!” 沈屹闻言皱眉:“他们竟敢这样?就没人管管?” “管?” 男人嗤笑一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谁来管?起先也有人说要去找领导告状,可后来都不了了之。倒是这''''黄鼠狼''''反倒更嚣张起来,到处嚷嚷说他上面有人!。” “这几个月,大伙儿都只能忍气吞声,没别的法子。” 谢晚秋站在沈屹边上,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 他视线在周围的人群身上转了一圈,才注意到不少村民真的是“有备而来”。 这个肩上挎着个碎花布兜,隐约可见里面装这些土鸡蛋;那个推车上用麻布盖着的,好像是几瓶散装白酒;就连眼前这位正在吐苦水的大哥,裤兜里也露出半截香烟盒,想必是等会要送上去的。 只有他们村,不仅事先对此毫不知情,还空着两手全无准备。 男人见二人表情严肃,料准他们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吸了口烟,指着粮站斜对面那家灰扑扑的杂货铺说:“你们要是空手来的,就去对面那家商店买点东西。” “哪边是你们的粮?” 谢晚秋指了指树下看着驴车的菜根、二牛他们。 男人略扫了一眼,就比划了个手势,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估摸着你们这些粮,起码得五包大前门香烟,外加两瓶白酒才搞得定。” 谢晚秋见沈屹不接话,故作难色,主动开口:“可买烟买酒要票啊。” 男人“嘿”了一声,语气讽刺:“看见那家店没?买烟买酒不要票!这铺子,就是黄鼠狼的外甥开的,专做这门生意!” “价钱,可要比一般的商店,足足贵上三成!” “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可只有在这儿买的东西,黄鼠狼才认!” 沈屹回头看了眼驴车上堆得高高的粮袋,眉头几乎拧在一起。 他难以想象,青天白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如此公开索贿,而且村民们还都默许了这种行为。 他身上的确带了些钱出来,但却没带这么多。 况且比起黄鼠狼的索贿,他更接受不了自己要靠“行贿”,才能交粮。 这是什么道理?沈屹素来秉直,不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妥协。 谢晚秋倒不像他这般一根筋。 说话间,粮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这大哥也顾不上多说,推着车就吆喝一起来的人往里面挤。 出来开门的两个工作人员,果然态度倨傲,语气冰冷:“东西都准备好啊!排好队!一个个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晚秋拽着沈屹退回树下。 见他沉默不语,主动问起:“你准备怎么办?” 沈屹扫了一眼挤在门口的众人,面色阴沉,语气直截了当:“不怎么办。要我行贿?不可能!” 谢晚秋双臂抱在胸前:“那你不交粮了?” 菜根他们听及两人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忙询问。 谢晚秋三言两语,将事情简单说了个明白后。 这几个直肠子倒是和沈屹一样,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破口大骂:“哪来的黑心鬼!敢贪到你爷爷头上!” 二牛平时虽然憨憨的,这会也半点不让步:“就是!我们明明是给公家交粮,居然还要向他们送礼才能交粮,这是哪来的道理?” “哥,这礼不能送!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二牛说着话,还挥了挥拳头:“我看有谁敢不收咱们的粮,我找他理论去!” 沈屹沉着脸没说话,他虽然不会向这些蛀虫“上供”,但也清楚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粮食被克扣一分,分到村里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公分就会少两分。 更别说如果这些人鸡蛋里挑骨头,说他们粮食太湿、杂质太多,让他们拉回去重新筛检怎么办。 这么远的山路,颠来倒去地折腾,损耗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些人算准了折腾乡民,会让他们的损失远远超过送贿礼的成本,所以行事才如此肆无忌惮! 但他还是表明了态度:“不送。” 谢晚秋看着眼前这几个直脑筋聚在一块凑不出一个好脑子,不禁扶额:“不送礼,那些人不收粮食怎么办?” 沈屹语气低沉,却透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来:“他们不敢不收。” 谢晚秋皱眉:“靠蛮力?就算他们这一次收了,难道事后就不会挑刺找麻烦么?” “你们倒是痛快了,下次要是村里其他人来交粮怎么办?不还得被扒层皮?” “你们逞的,不过是一时威风。那还有这些人呢……”谢晚秋努努嘴,目光投向那些默认行贿的。 沈屹大掌搭在木板车上,下意识看向他:“你有办法?” 谢晚秋扬着下巴,指着远处那家挂着“便民商店”门楣的小破商店:“办法就在那。” “先按照刚才那个大哥说的,买五包香烟盒两瓶白酒吧。” 菜根闻言,惊得咂舌:“那么多东西!” 要知道,一包大前进香烟往日里就要卖到八角钱一盒,五盒就是四块钱。一瓶最普通的散装白酒,日常价格也在一块五到两块钱一瓶。 这么些东西加起来,随随便便就得将近十块钱。 这年头,县里国营厂的职工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块钱! 至于村里赚钱更是困难,就说他们村,每个月干满公分,分到手也不过十几块钱。这杀千刀的黄鼠狼,一开口就是乡民们整整一个月的血汗钱! 真黑啊! 菜根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真他.娘的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黄鼠狼!” 谢晚秋看着那些往粮袋里塞“心意”的村民,各个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老百姓们千辛万苦劳作才换来的口粮,凭什么要来喂饱这些蠹虫?! 他们吸老百姓的血,就该下地狱! 他拿定主意,要借此机会,替大家除掉这只巨贪的黄鼠狼! 沈屹见他有办法,二话不说,直接从裤兜里掏出身上所有钱递给他,菜根几个也都跟着翻兜。 但他们本就是出来交粮的,虽然想着要在镇上带些东西回去,但也都没带多少钱,几人凑了一堆毛票、分币,加起来也就不到十块钱。 这个钱……买贿礼是肯定不够的。 好在谢晚秋之前带了些钱出来。 “你们的钱还要买东西,先用我的吧,我带了点钱出来。”他把钱还给几人,没有犹豫,从挎包夹层里取出两张大团结。 “这些钱应该够了。” 沈屹粗粝的舌尖划过上颚,瞧着他们村交公粮遭到刁难,竟然还要这小知青出钱来摆平,心里火烧一般,不是滋味。 见谢晚秋转身欲向小卖铺走去,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语气认真:“你放心,这钱回去我就还你。” 他沈屹行事向来无愧于心,也不喜欢亏欠别人,更何况是欠钱这种事! 他先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潜意识里是有些愧疚,和大男子主义导致的抹不开面子的。 谢晚秋见沈屹这副严肃保证的样子,反倒笑了。 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叶,在谢晚秋温和的脸庞洒下细碎的剪影,他眼睛笑得弯弯的,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沈队长,我们这是在学雷锋,为民除害做好事!你别见外。” 沈屹定定地看着他脖颈上那颗上下攒动的朱砂小痣,过了好一会,才和二牛他们说:“你们在这里看好粮食,我和小知青一起去。” 二人穿过马路,大概走了五分钟,就到了据说是黄鼠狼外甥开的那家小卖铺。 刚到门口,就瞧见里面有几个面色为难的农民,拿了两包大前进香烟,正对着柜台点头哈腰:“老板你行行好,今年收成实在不好,这香烟……能不能便宜点?” 而那个被称之为老板的,是一个满脸横肉,三角眼,厚嘴唇,皮肤疤疤癞癞像是橘子皮一样粗糙的中年男人。 他脸上泛着油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手里的蒲扇“啪”地一下打在农民手上:“少废话!爱买不买!” “但是不买……”他拖长了语调,扇子在柜台上敲得咚咚响,“你们就别想交粮!” 谢晚秋冷冷瞧着这一切,目光扫过橱窗里明码售价的香烟和白酒,还有一些礼盒包装好的特产。 白色的标签上,写着的鲜红大字。 大前进香烟:一盒一块二 高粱酒:一瓶两块二 这可比他们原先设想的价格还要高上不少! 谢晚秋狠了狠心,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放在柜台上:“老板,八盒香烟,四瓶酒。” 这一下子就花出去快二十块钱,他心都在抖! 那王八绿豆眼瞬间一亮,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 这谢晚秋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像是个体面人。旁边的青年人高马大的,虽然一副农民打扮,但气势很足,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 加上两人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王八以为来了个大主顾,顿时嘴角笑得咧到了耳后根,一边快速地打包,一边用扇子指着那几个农民: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这副穷酸样!” 他见碟下菜,油纸包的稀里哗啦响,正要找零。 却听这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忽然开口:“老板,帮个忙?” 12、除害 老板手上动作一停,三角眼里闪过飘忽不定的光:“什么事?” 谢晚秋指尖轻轻叩着柜台,一副架势很足的样子,声音压得极低:“我们有笔生意想和老板谈谈。” 他目光在屋内其他人等身上扫了一圈,表现出此处说话不太方便的样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晚秋哪知道,这黑心老板此刻心里早就盘算开了。 好不容易碰到个有钱的主,对方又有求于自己,不趁机咬下一口肉来,岂不是对不起这主动送上门的机会? 他当即不耐烦地向先前那几个农民挥手:“最多便宜一毛,爱要不要,不买赶紧滚!” 蚊子再小也是肉。 那几个农民虽然满腹怨气,但是为了顺利交粮,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付钱离开。 转眼间,店里就只剩下谢晚秋、沈屹和这王八老板三人。 王八老板眼底的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迫不及待地问:“小伙子,你要说的生意……是怎么个事啊?” 沈屹站在边上,像个木桩似的杵在那,一句话不说。进店之前,谢晚秋已经大致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这事情,由他来主办。 老板咧着嘴凑近,满口黄牙几乎要贴到谢晚秋脸上,嘴里喷出的臭气熏人。 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退,避开这令人作呕的气息。 然后故作犹豫,踌躇了半晌,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老板,实话跟您说,我们是来交公粮的……” 说着指了指身后人高马大的沈屹:“村里说了,以后这差事就交给我和我哥来办了……” “我们知道黄站长收公粮的''''规矩'''',也认这规矩,不过……”他故意拖长语调,“我今天想和老板谈的,正是这桩买卖。” 黑心老板果然上钩,忙不迭追问:“到底是什么买卖?” 谢晚秋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无人,才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天我们从老板这采买的东西,还请您写个收据。这样回村后,我们好报销。” “至于价格嘛……您可以在收据上稍微多写一点。多出来的部分……我们也不会让您白干。” “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每次交公粮的时候,我可都得来您这‘进货’呢!” 王八老板这下听明白了,原来这两人是想拉自己一起,从公家账上多捞一笔报销款。 开个收据而已,这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不过这分成怎么分…… 老板眼里精光闪过,装作为难的样子:“小兄弟啊……你们这可是从公家账上捞油水,风险不小啊!给我的钱嘛……”他适时停顿,等着对方接茬。 谢晚秋心知肚明,这王八故作姿态,无非就是想多要点钱。 便直接从刚才包起来的油纸中摸出一盒香烟,慢悠悠地撕开包装,主动递了一根过去:“那您说个数?” 老板的视线紧紧黏在眼前这青年漂亮的手指上,再细细一看,才发现他的脸漂亮的更加过分。 不过他看人倒是没什么下流的念头,此刻谢晚秋在他眼里,就是个行走的钱袋子而已! 喉结贪婪地滚动了一下:“两成!”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我帮你们把价格多写三成!这多出来的部分……我要两成!” 谢晚秋闻言,心里不住地冷笑。 这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外甥随舅,这黄鼠狼贪,他外甥更贪! 空手套白狼不说,还一开口就大言不惭要三成!他咋不去抢呢?! 不是喜欢捞钱么? 那就让你作茧自束,栽在自己最喜欢的路上! 谢晚秋佯装为难地看向身后的沈屹,见对方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才叹了口气,道:“成,就当交个朋友!” 说着便将刚刚这王八找零的钱又推了回去。 黑心的老板顿时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嘴上推辞着“这怎么好意思”,手上却利索地把钱收下。 他从柜台里掏出收据本,龙飞凤舞地写好数字,正要把写好的这一页撕下来时。 谢晚秋忽然点了点落款空白的地方:“麻烦老板签个名吧,这样也显得真一点。” 利令智昏的老板不疑有他,大手一挥写下“黄有德收”几个大字。 谢晚秋边看着他写,心中嗤笑。 就这还叫黄有德,不如叫“黄缺德”更贴切! 他接过收据之后,仔细折好收进内兜,又问了一句:“黄老板,那黄站长那边……您帮忙给引荐一下?” “我们村里人还等着排队交公粮呢。” 那黄有德一拍脑门:“小事一桩啊!” 顺手又在收据本上撕下张纸,刷刷写下两句话: “舅舅,我是有德,有两个人,他们是……” 他笔下一停,顺势问谢晚秋他们是哪来的。 谢晚秋实话实说:“大湖村的。” 黄有德遂继续写:“他们是大湖村的,都是我朋友。从我铺子里给您买了不少礼物,今后,还请您多照看一些。” 写完后主动递给谢晚秋,还不忘补充道:“今后交粮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谢晚秋接过纸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定,一定!” “那我们就先走了,黄老板!” 黄有德满脸堆笑,一直将二人送到门口。 大榕树下,二牛和菜根正踮起脚尖朝他们这边张望,粗布褂子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沈屹不动声色地向路边挪了半步,让谢晚秋走在石板路里侧,这截土路上,拉车的、赶牛赶驴的迎来送往,挤挤攘攘。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网兜,心底还记挂着谢晚秋花出去的那二十块钱,又问:“你确定这么做能行?” 谢晚秋此刻心情很好,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就成了,见沈屹拧着眉,便问:“怎么,信不过我?” 沈屹没说话,只摇摇头,视线下移,看了看网兜里随走路的动作不断撞出闷响的玻璃酒瓶。他有点认死理,还是没能想通自己有一天居然要靠“行贿”才能将事情办成。 但之前又说好了这件事情上要听谢晚秋的。沈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无用武之处,况且还欠了对方这么多钱,心里一时间有些别扭。 谢晚秋不懂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瞥了眼沈屹手里拎着那么多东西,只当他是在心疼钱,便宽慰道:“要钓鱼嘛,哪有不下饵的,只要能扳倒那一对黑心的舅甥,这钱花的值。” 话虽这么说,其实谢晚秋心里也在滴血。他带了四十几块钱出来,可现在什么事情都还没办成,身上只剩下一半。 两人和二牛他们汇合后,前去往门口排队。 粮站的工作人员眼尖,瞧几人拎着这般“沉甸甸”的厚礼,连队都没让他们排,只草草过完称后就收了公粮。 但有的拿不出厚礼的乡民们可就惨了,就他们隔壁那几个,粮食称重时被态度恶劣的工作人员连踢了好几脚,漏下了一堆粮食在脚边,才放他们过关。 谢晚秋粗粗一扫,就那地上漏出来的粮食,少说也得十几斤。 光一个村子就克扣十几斤粮食,那十个、二十个村子呢? 他很清楚,这些粮食最后都会被这些人从中贪下。 老百姓背朝黄土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流汗流血,就这么点盼头。 而这些人随随便便踢上几脚,就能成日吃上精细的白面和米饭,怎么不可恨呢? 心中要除掉这群“黄鼠狼”的决心,不禁更加坚定。 顺利交完公粮后,几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也没有事先来镇上前的那般激动,心里仿佛都被笼罩上一层乌云。 二牛攥着驴子的缰绳,脚步沉重,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谢知青,你打算怎么对付那帮蛀虫?” 谢晚秋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见一个报童挎着布包从他们身旁跑过,清脆的童声在街上回荡:“卖报卖报!县里最新消息!” 他向小孩招了招手,递给对方两分钱,买来一张满是油墨味道的报纸。 修长的指尖匆匆翻动纸页,目光在字里行间里快速搜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县里粮食局新调任来一位雷厉风行的年轻局长。 这位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接连整治了一批贪腐分子。 忽然,他指尖一顿,视线落在了报纸的某一个版块上。 这是一条县粮食局最新发布的粮食收购通告。 最下面,赫然印着该单位的联系信息:高明县粮食局通用邮编:476110。 有了这个,这群人可就没几天好日子可蹦跶了。 谢晚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指尖点了点报纸上的邮戳道:“写举报信!” 二牛和菜根几个面面相觑。他们几个识字不多,不知道一封举报信能有多大的威力。 二牛挠了挠头,忍不住问:“就……这么简单?” “能管用吗?”他将信将疑。 谢晚秋将报纸叠好,揣进衣兜里,语气笃定:“你们等着看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罢,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估摸着这会正是正午,也不急着回去。 想起来之前答应要帮知青们捎带的东西,还得去趟集市。 更重要的是,他得打听一下,这附近黑市的情况。 只是去黑市这事,让沈屹他们知道终究不太好…… 谢晚秋想了想,打算把几人支开单独行动,便说:“天不早了,你们去吃点饭吧。我答应帮知青所带点东西,得去集市上转转。晚点我们在供销社门口碰头。” 他交代完事情,自顾自地走了,没多久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谢晚秋下意识回头,正对上沈屹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瞳。 他眉头微蹙,不解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13、黑市 沈屹方才和二牛菜根交代完事情后,就赶忙追上来了。 这镇上集市鱼龙混杂,他想着谢晚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加上又一副单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更何况,日头都过午了,这小知青还没吃饭,他难道肚子不饿么? 集市边上有家面馆,味道特别地道,每次自己来镇上,回去前都要吃一碗素面。 他想带谢晚秋一起去尝尝,便主动问起:“你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吧。” 谢晚秋一心记挂着自己的“正事”,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办,不想在吃饭上浪费时间,遂摇头拒绝:“我等会随便买块饼子垫垫就行了,沈队长,你要吃的话就自便吧。” 说着便抬脚往集市继续走。 没想沈屹仍是跟着他,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他停下来,有了点脾气:“沈队长?” 沈屹只定定望着他,面不改色:“巧了,我也要去集市买些东西。” 谢晚秋只得接受他一直跟着自己,没想到这人得寸进尺,两步就跨上来,与他并肩。 两人很少交谈,走了约莫两三里地,就渐渐听到周围传来热闹的叫卖声。 这会是大中午,很多人出来买吃的。加上旁边有国营饭店和镇医院,集市上人来人往,十分喧闹。 谢晚秋东看看西看看,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 有乡民背着箩筐把自家的萝卜白菜拿出来卖的;还有的蹲在街边,脚下木桶里装着几条活鱼;有的边吆喝边用竹篾编着鸡笼、竹筐来卖的;还有的卖点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卖自制的饼子馒头等等。 他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穿行,走了一圈,才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推着木板车,沿街叫卖,板车上堆着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 “大哥,这瓷盆怎么卖?”谢晚秋停下脚步,指了指最边上那一摞瓷盆。 那汉子叫卖了半天,才遇见一个主顾,闻言眼睛一亮,赶忙回说:“两块五一个,不要票!” 谢晚秋挑了挑眉。 要知道这搪瓷面盆在供销社里,不仅要票,最起码也得卖上三块钱。没想到这私人摊贩售卖的,竟然便宜这么多? “我要一个。”他一连掀开几个盆看了看,却发现全都是红鲤鱼带喜子的图样,这可是普通人家结婚时,才会买的图样。 一时间又有点纠结,便问:“还有别的样式的么?” 那中年汉子摇了摇头,不想放过这个主顾,便主动把盆拿出来向他推销:“小伙子,你看这盆多瓷实,买来无论是结婚还是自用,都很体面的!” 没有就没有吧,不过一想到这上面红色的喜字,谢晚秋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就,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越过他,直接把钱塞给了摊主。 “我们就要这个盆。”沈屹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单手接过瓷盆,另一只手自然地扶住谢晚秋的肩膀,“走吧。” 谢晚秋还在愣神间,被他这么一推,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往前走了。一直走出好几米远,才反应过来方才的事。 不是,什么叫“我们就要这个盆”? 这盆明明是他自己要买的,跟沈屹有什么关系? 何况先前那摊主还说了“结婚自用”,谢晚秋视线下意识又瞄了一眼沈屹手里那瓷盆。 阳光下,那白色面盆上的大红喜字格外地显眼和突出,这盆,可是一般人家结婚时候才会给新娘子准备的。 谢晚秋盯着看了两眼,耳根莫名有些发热。 “这钱给你……”他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却被沈屹按住。 但对方声音低沉,掌心烫的惊人,只说:“这盆就当是我送你的。” 送他一个结婚用的红鲤面盆? 谢晚秋盯着那个红艳艳的喜字,只觉得,不对劲,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发酵!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沈屹那种直肠子,怎么会想到送人一个面盆,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的东西。想来,他应该只是为了向自己道谢吧,感谢他替他们垫了二十块钱。 想到那花出去的二十块钱,谢晚秋心安理得了。 不就是一个两块五的瓷盆吗?他帮了沈屹这么大的忙,有什么收不得的。 两人又沿着摊贩转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有卖松香的,肚子也开始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 沈屹这次没再依着他了,吱呀呀的板车擦着身侧过去,他眼疾手快将人往里带了带:“小心。” 话音刚落,便扣住谢晚秋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人向面馆走去:“走吧,先吃饭。” 沈屹指尖有些粗糙的茧子,抓着自己手腕稍一用力,便会产生一丝粗糙的摩擦感,谢晚秋皮肤嫩,被这触感擦得一个激灵。 但比起这触感,他却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还有那不容抗拒的力道。 面馆里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忙地脚不沾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在桌椅间穿梭。各种吆喝声,碗筷碰撞声和食客的笑谈声混作一团。 沈屹带着谢晚秋,轻车熟路地穿过堂中挤挤攘攘的人群,找到角落一张两人的小桌坐下。 伙计麻利地擦了擦泛着油光的木桌,笑问他们:“二位吃些什么?” 沈屹直接要了碗素面,转向谢晚秋:“你吃什么,他们家面有很多,鸡蛋面、大排面、熏鱼面……” 谢晚秋环顾四周,面馆里热气氤氲,空气中飘着骨头汤的香味,烟火气十分足。 想来这价格……恐怕也是不便宜的吧。 这年头赚钱不容易,没有必要在吃的上面花太多钱。 他抬头也要了碗素面,但沈屹却没理会他的推拒,径直对伙计说:“一碗素面,一碗大排面再加个鸡蛋。” 等伙计应声离去后,两人坐在小桌对面,相顾无言。周围人声鼎沸,倒衬得他们这桌格外安静。 谢晚秋盯着桌角的划痕发呆,刚刚在集市上转了一圈,也不知道黑市的具体位置在哪。上一世,他没来过,只听别人隐约提起过,黑市上,卖什么的都有。 至于沈屹为什么不言,倒不是他不想言,他是觉得自己欠谢晚秋的越来越多。再加上现在弄不清楚自己对他,究竟存的是个什么心思,一时间亏欠、迷惑、不解、好奇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包裹住了他。 但没过多久,沈屹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谢知青,吃完饭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刚才见他在集市上兜兜转转,似乎想买的东西还是没有买到。 谢晚秋犹豫了一下,想到下次再来镇子上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沈屹毕竟对这里熟悉,有事情向他打听能省不少功夫,终于开口:“沈队长,你知道这里哪有卖松香的吗?” 沈屹面露意外:“你要松香做什么?” 谢晚秋据实交代:“保养琴弓。” 松香的制作要从油松等松科植物上提取,这年头林业树木都归国家管控,除了指定单位有资格售卖,一般人根本没有获取的渠道。 但谢晚秋对这事这么上心,沈屹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又想起他联谊会上的表演。 想来,谢晚秋是真心喜欢拉琴的。 也罢。 自己替他想办法就是。 沈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粗糙的茶碗边缘,将这事主动应承下来:“这东西,在我们这太少见了,但我可以帮你找找。” 松香稀罕难寻。谢晚秋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可仍抱了一丝侥幸心理。 沈屹说可以帮自己找,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他都感念对方这份心: “谢谢你,沈队长。” 这时候伙计突然端着托盘快步走来:“两位久等了!” 他把面放在桌上,素面清汤的面上飘着几粒葱花,大排面则铺着油光发亮的红烧大排,旁边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 香气扑鼻而来,谢晚秋肚子又响了一声,视线努力从大排面上移回清汤面上。正准备将碗端过来,就见沈屹直接将大排面推到自己面前。 说了句:“趁热吃。” 他盯着那块色泽油亮的猪肉排,鸡蛋还是油煎的,这么奢侈的一顿,不想欠沈屹更多。 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想拒绝。 但沈屹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直接将清汤面推到他面前,挑起一筷子道:“趁热吃吧。” “谢知青,别有什么负担,你今天帮了我们村那么大忙,我请你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肚子又响了一声,谢晚秋低着头,有点红了脸,挑起面来,慢慢吃。 说起来这个面,口感倒是十分劲道。面很粗,说是大排面,但其实咸味和酸味都很重,想来是加了这边特有的腌酸菜的缘故,和他家那边习惯吃的细面不同。 下乡以来的日子,每天就是些清汤寡水,口感粗硬的杂粮饽饽,很久没吃过,这么重油重盐、香气喷张的食物了,更别提还有肉和鸡蛋。 想起吃食。谢晚秋筷子顿了顿,偷偷打量沈屹。 不是都说吃糠咽菜,人会面黄肌瘦么?那沈屹这肩宽背粗的体格,是怎么长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中暗暗发誓,以后要多赚钱,多吃肉和鸡蛋,争取长成像沈屹那样的身材,才叫有男人味呢。 谢晚秋吃着面,耳边却渐渐传来后桌的交谈声。 “老李,你这一趟,又倒腾啥呢?没少赚吧?”一个沙哑的嗓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艳羡打探。 “没啥,就弄了点蛤蜊油。”回答的声音故作轻松,却掩不住得意。 “就那擦手的小玩意儿?”问话的人显然不信,“那才能挣几个钱?” “没多少,也就百八十块。” “嚯!” 谢晚秋听见筷子磕在碗上的脆响声,随后那人惊呼一声,又压低声音问:“这玩意儿能有这么大赚头?!!” 他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继续听。 却渐渐从那几口浓重的东北腔里,发现了一个可行的商机。 14、红袖箍 谢晚秋从两人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原来倒买倒卖的那个男人叫老李。 此人瞅准了南北方货品差价带来的暴利,经常从上海那边倒腾一些紧俏货来东北卖。最近,他就因为倒卖了一批友谊牌的蛤蜊油,赚了个盆满钵满。 说起蛤蜊油,这在东北可是家家户户过冬的必备品。 这里冬天气候寒冷干燥,做活的人很容易手脚皲裂、生出冻疮。蛤蜊油价格实惠,又能起到防治作用,因此在普通老百姓家,几乎人手一个。 但只有一点麻烦,这蛤蜊油虽然价格不高,但在供销社购买时却需要工业票。 这年头家家户户的票都是定额发放的,谁舍得拿宝贵的工业票来买这么个小玩意?所以大伙儿宁愿多花个两角钱,也要去黑市上买。 如果自己能做出来类似蛤蜊油的东西呢? 不,蛤蜊油的质地还是有点厚重油腻,气味还大。一般只有不怎么讲究的男人和老人会用。 但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却不爱买,她们宁愿花更高的价格去买质地更轻盈、气味也更好闻的雪花膏。 如果能做出来比蛤蜊油更细腻滋润,且更香更好闻的雪花膏呢? 谢晚秋低着头安静地吃面,大脑却在飞速转着,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做雪花膏的步骤是不难的。从前家里还没出事前,母亲闲暇之时总会熬一些猪板油,再添点香料和药材调制成乳霜。那质地轻盈绵软,抹在脸上润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母亲偶尔也会塞给他一两瓶,让他冬天擦脸擦手。 可现在…… 谢晚秋的筷子戳在那一块酥烂可口的猪肉大排上,停住筷子。 猪板油……这东西价格可不低! 如今物资紧缺,平常家家户户做饭都舍不得多挖一块。更何况,他现在住在知青所,要是敢借公共的锅灶来熬猪油,怕是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村子。 某些爱嚼舌根的,指不定得传出什么样的风凉话,譬如:“谢晚秋那小子,竟然拿珍贵的猪油糟蹋!”“谢晚秋小资作风,浪费食物!” 到时候,别说赚钱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谢晚秋想着想着,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不行,还是得去一趟黑市。 沈屹大口吃面,速度很快,很快碗里就见了底。一抬头见他不动筷子,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地问:“这面不和你胃口?” 谢晚秋这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想起等会还要去找黑市,也赶紧低头扒拉起面条。 热腾腾的骨头汤沿着喉管顺流直下,滑进胃里,鲜香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吃饱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走到门口时,谢晚秋看见沈屹掏出一块钱付账。其中两毛是他自己那碗素面的价格,自己那这碗大排面要八毛。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上,晒得人皮肤发烫。吃饱喝足之后,身上总算有了些力气,虽然脚底还泛着酸,但想到自己的发财计划,谢晚秋瞬间又打起精神。 他将草帽的帽檐向下拉了拉,遮住径直晒下的阳光,继续在街头巷尾瞎转悠。 这一次,他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 面馆后头的那条窄巷里,总有人行色匆匆地进进出出。还有人站在巷口东张西望,眼神警惕。一个包着头巾、挎着柳条筐的妇女走进去时筐上还盖着布,再出来时,筐却空了。 谢晚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也许那里面,就是黑市。 他下意识抬脚,就要往巷子里走,没想刚迈出两步,胳膊又被沈屹一把拽住。 对方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自己,压低声音问:“你要去哪?” 谢晚秋迟疑了片刻,老实说:“我进去看看。” 沈屹目光往巷子里扫了一眼,想起谢晚秋之前的反常表现,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谢晚秋点点头:“我想看看里面都有卖什么的。” 这黑市虽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存在,但时不时会有些市管会的工作人员前来检查。若是被抓住了,一番通报批评是少不了的。 沈屹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松开手,语气平淡:“我和你一起。” 两人先后走进窄巷。巷子比想象中还要深,拐过两个弯后,各式各样的简易摊位映入眼帘。 有人蹲在地上摆了一堆粮票出来卖,有人挎着篮子兜售不要票的烟和酒,还有人用报纸包着一块黑乎乎的腊肉。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霉味、汗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肉腥气。 谢晚秋的视线在各式摊位上穿梭,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他想买的东西。 一个满脸皱纹的大爷面前摆着个木盆,里面堆着几块肥肉和新鲜的猪下水。 这年间老百姓们肚子里缺油水,买肉都要抢着买肥的,瘦肉吃下去不香。至于这些猪下水,闻起来腥臭做起来又没滋没味的,所以向来没什么人感兴趣。 但谢晚秋知道,猪大肠的外壁上,尤其是靠近大肠头的部分,其实是有很多油脂的。虽然处理起来麻烦,但既能炼油,又能吃,一举两得。 他停住脚步,指着盆里那副肥厚的猪大肠问:“这个怎么卖?” 那老大爷抬眼打量谢晚秋,瞧他一副斯文读书人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个懂行情的,便伸出三根手指,随口要价:“一斤五毛,这一盆三块钱,都给你了。” 谢晚秋心里冷哼一声。这价格,都赶上肉联厂里的定价了。 现在猪肉一块钱一斤,猪板油正常八毛,这些往常都没人要的猪下水,居然敢要这个价? 有这个钱,他还不如直接去买猪板油,这老汉分明是看他脸生,想宰人。 谢晚秋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老汉见他要走,当即急了。他已经在这坐了一个上午了,这些猪下水根本没人要,这么热的天,再卖不出去可要发臭了。 他急忙改口:“小伙子,价格好商量啊!”“两块!这半斤猪肝也送你了。” 谢晚秋脚步一顿,慢悠悠转身,盯着大爷:“一块五。” 老汉眯起眼睛,脸上皱纹挤成一团,心有不甘:“小伙子,现在肉票有多难弄你不知道?” 但谢晚秋不为所动:“这大肠又腥又难收拾,就一块五,不卖我们就走。”他边说,边主动拉住了沈屹的胳膊。 沈屹盯住那几根如水葱一样纤长白嫩的手指,主动抓上自己黝黑粗壮的小臂,心头忽的一动。 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在谢晚秋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仰着下巴,眼尾上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露出两颗若隐若现的虎牙,活像一只精明得意的小狐狸。 那老汉见他不好蒙骗,只能骂骂咧咧地妥协:“行行行,就一块五!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一个个比猴都精!” 谢晚秋赶紧付钱,刚拿到油纸。 就突然听见巷口传来一声低吼:“红袖箍来了!市管会的来了!” 瞬间,巷子里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摊主们手忙脚乱地收起货物,四下逃窜。 那老大爷,更是身手矫健,直接端起木盆,健步如飞。 谢晚秋愣在原地,抓住沈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开。下一秒,就忽然被对方反扣住手腕。 远处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严禁投机倒把!抓住一个处理一个!” “跟我走!”沈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宽厚的手掌就这么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腕,拽着他向巷子深处跑。 草帽被疾风吹起,谢晚秋在奔跑中侧目望去。 阳光下,沈屹的下颌棱角分明,他下巴上有冒青的,没有及时刮掉的胡茬,随那粗大到明显有些突兀的喉结一起,显得阳刚气和男人味十足。 微风拂过面颊,他身上蒸腾着汗味和皂角香混合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飘进谢晚秋的鼻尖。 他被拽着在狭窄的巷道里左冲右突,眼底只剩下一片抖动的模糊。 恍惚中只有一个感觉:沈屹的手,怎么这么烫? 他……火力很壮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的喊声,渐渐远去。 等他们终于从迷宫一般的巷子里钻出来时,已经到了之前他们单独出来时说的和二牛菜根他们一起汇合的地方,供销社门口。 沈屹这才停下脚步,却仍紧握着谢晚秋的手腕不放。 “松、松手……”谢晚秋气喘吁吁地睁开,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平复着呼吸,将那个有些重量的油纸包塞进对方手里,眼角还带着奔跑后的薄红:“喏!拿着!” 阳光照在谢晚秋汗湿的眉眼上,衬得那双上挑的眼睛愈发艳丽。红润的唇瓣随着喘息轻轻开合,像是剥完壳之后无比鲜嫩多汁的荔枝肉一般,泛着诱人的水光。 他舒展的眉宇间,由里到外地散发出一种鲜活和生命力来,唇角微扬,整个人都透出股说不出的娇俏和—— 风情。 谢晚秋就这么叉着腰,居高临下瞥了沈屹一眼。那目光就像带着火星子似的,瞬间烫得他浑身燥热。 沈屹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只觉得这小知青—— 长得,也太得劲了! 15、冷战 供销社门口,谢晚秋一眼就瞅见了他们村那几头灰驴子。 二牛正蹲在树荫下用草帽扇风,菜根眼睛尖,远远看见他和沈屹就招手,喊道:“哥,我们在这呢!” 汇合之后,几人商量决定,由二牛先看着驴车,他们几人进去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捎带回去的东西。 推开厚重的的木门,供销社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从各种生产用具、生活用品,再到文具、吃食一应俱全。 谢晚秋在文具柜台前驻足,挑了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又拿了几张信封和邮票。 临付钱时,余光瞥见旁边玻璃柜里五颜六色的糖果。有玉米做的高粱饴软糖、橘子形状的水果糖,还有红白相间糖纸包裹着的大虾酥…… 看起来都好香好甜好好吃! 他努力移开视线,可脚步却像生了根。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几样糖果都抓了一把,但大虾酥贵,一角钱一个,只拿了五块。 付钱的时候,钢笔本子加起来一共五块,糖果却要一块四。 谢晚秋有些自嘲地笑笑,都穷成这样了,还是舍不得亏待自己这张嘴啊…… 转念又想起自己上辈子那样省吃俭用、谨小慎微,最后不照样落个钱没花完,就受尽唾弃疾病交加的凄惨下场? 重来一次,又何必要再委屈自己? 况且能花钱就能赚钱,只要他能做出雪花膏,还愁赚不到钱么…… 可惜这里没有奶糖,他其实最爱吃的是奶糖,不过那奶糖的价格,就更高了。 沈屹倒是没买什么东西,谢晚秋余光瞥见他在纺织品柜台前站了半天,原以为他要买布,没想最后只买了一块天青色的丝帕。 那帕子质地看起来倒是极好的,像是丝绸一样,是光滑的,上面绣着几株秀气的兰草。 他瞅着沈屹眼都不眨,为买一块帕子居然直接付了两块钱。 那钱……都够买两斤猪肉了,不禁咂舌。 沈屹……难道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所以才这么大手笔,买来讨姑娘欢心? 这个念头一起,谢晚秋心里忽的就像堵了一块棉花。 之前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转眼间,就对一个姑娘这么贴心…… 就说他爱招蜂引蝶!之前在麦场还光着上半身,生怕人家看不见他那几块腹肌似的! 不就是腹肌嘛!谁没有啊! 谢晚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单薄的腹部,确实没他的明显,顿时泄了口气,哼。 沈屹虽然平常看起来话不多,但心里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这么有主意,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她很漂亮吗?是他们知青所那些文绉绉的知青,还是村里哪家盘靓条顺的姑娘? 可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哪家姑娘走的近一些啊? 售货员用正精致的纸袋包裹丝帕,沈屹伸出粗粝的手指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兜里。他低下头时,那黝黑的脸上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居然还露出两分羞赧的笑意。 这神情,瞬间就击中了谢晚秋,让他觉得像是有根细针,轻轻在自己心尖上扎了两下,心里没来由地就泛起一阵酸涩。 这酸涩感,起初不甚明显,但随着各种深思、猜忌,和亲眼目睹沈屹付钱时那脸上那明晃晃的,灿烂到露出好几颗白牙的笑容,和他收下手帕后的害羞之后,愈发浓烈,且渐渐向心里深处蔓延…… 像只小蚂蚁一样,缓缓地、慢慢地在心头爬过,渐渐啃噬出一种细密的痒。 哼! 谢晚秋突然没了兴致,东西一收就向外走。 等沈屹发现时,人早已不见踪迹。 他心头一紧,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了,急得几步跨出门去,额角的汗珠随着鬓角滚落。 直到看见树荫下,和二牛聊闲天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不轻不重拍了下谢晚秋的后背,嗔怪道: “你怎么好好地就突然走了?也不说一声?”他是真急了,忽然间找不到人,还以为谢晚秋是被刚才那群“红袖箍”带走了。 但谢晚秋不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被这一巴掌拍的来了脾气。 他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语气明显带着刺:“沈队长,我是犯人吗?怎么,还得时时刻刻都在您眼皮子底下?” 他说这话,气势虽然拿捏得足足的,但心里,却虚的很。 沈屹不就买了块很贵的手帕么?至于他买来送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无名火发得,实在没有道理。 但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生气!! 说起来,沈屹上次拿了自己的帕子还没还呢!! 谢晚秋一想到这个,脸颊气的鼓鼓的,他眼睛上扬,圆溜溜地瞪向沈屹,手里袋子攥的很紧,语气不佳:“对了,沈队长……” “你上次拿我的那块帕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又是这个表情! 他眉眼上挑,一副气呼呼的欲说还休的样子,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但有时那黑眼珠又偷偷地瞄过来,像是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 沈屹只觉得谢晚秋可爱。 他像只脾气傲娇的小猫,故意摆出一副高傲姿态瞧着你,眼神倨傲,却时不时从余光中偷看你。 这小知青,好像是生气了……需要人哄一哄…… 可既是如此,谢晚秋生的,又是什么气呢? 沈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着他了。他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给这“猫主子”顺毛:“我只是担心你……” 他放下手来,粗糙的大掌一时间不知道往哪放,只垂在身侧。 谢晚秋还是不理,视若无睹。 菜根和二牛在边上看着,丝毫没察觉出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只扯着缰绳,催促道:“走吧,再不回去,就要摸黑了。” 从村里去镇上,十几里路,谢晚秋走了一天,脚底板火辣辣的疼。 众人顶着高升的太阳,沈屹他们几个在前面走着,因为腿长步子大,走的很快。 只谢晚秋一个,越走越慢,很快就被落下了半截。 沈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下意识回头,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悠悠在后面晃着,步履蹒跚。 不动声色放慢步伐,等着人赶上来,才低声问他:“走不动了?” 谢晚秋确实是走不动了,从脚底板,连带着上面的小腿、膝盖,都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有肿胀的酸痛感。 可他不想被人当成娇气的废物,只咬着牙,硬撑道:“我能走。” 宽大的帽檐下,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但依旧白的晃眼。 沈屹心里纳罕,下乡这些日子以来,这小知青的皮肤怎么就非但晒不黑,反而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通透,白里透红呢? 一滴汗珠顺着他饱满的额头滑落,从精巧的鼻子落下,最后停在他微微抿起的唇边。 谢晚秋像是预知到了这滴汗的存在,但他手脏,不想擦。便下意识舔了舔,红润的舌尖从唇角滑过,嘴巴里,是一股咸咸的带点腥气的味道。 沈屹目光盯着那截红舌,视线骤然暗沉,在草帽遮盖的阴影里,眸色深得化不开。 视线重新回到谢晚秋的脸上,他看着这小知青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明明疼的眉头紧蹙,却还要硬撑。 先前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搭理他,但此刻一见到谢晚秋这样难受,沈屹心又像被只无形的手揪紧一样,很不舒服。 “累了,就上驴车上歇会吧。”这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向来公私分明、很有原则,连亲爹是村长这层关系都不愿意利用,此刻竟然如此简单,还无比自然地就为谢晚秋破了例。 沈屹心中奇怪,为什么…… 自己就这么见不得谢晚秋吃苦受累? 他不讲原则,但谢晚秋却倔强地摇头,他要和沈屹划清楚“楚河汉界”,遂严词拒绝:“不用!” “不就是走路吗?我只是一时间没适应,多走走就习惯了!” 他抿着唇,一副要跟自己身体较劲的模样,此刻完全是在靠精神硬撑。 但沈屹却不给他逞强的机会,直接向前面喊:“菜根,把驴子拉停,让谢知青坐上面休息一会!” 这话一出,瞬间又惊到好几个人。 菜根摸着后脑勺,也傻眼了两秒,但还是扯住缰绳照做了。 沈屹见驴车停下,不由分说拽着谢晚秋的胳膊就往驴车走。 他一边挣扎想摆脱他的桎梏,声音明显带着怒意:“沈队长!” “沈屹!” 沈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他。 只见谢晚秋倔强地偏着头,眼眶发红说:“我不坐车!” 沈屹看着这个没苦硬吃的小知青,心中又气又急。他初来乍到,逞强走了这么多山路,身体一时间肯定适应不了。刚才看他走路时有点微微跛脚的样子,估计这会,脚底已经磨出水泡来了。 可谢晚秋却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便不想再顺他的意,硬着心肠道:“小知青,你走得慢,耽误我们的脚程。” 谢晚秋被这话刺痛,说到底,沈屹还是看不起他。 他垂下眼帘,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那你们就先走,别管我,我自己找得着路。” 东北的天黑的早,这里七弯八绕全是山沟沟,不认识的外乡人,怕是走到天亮也摸不着路。 沈屹见他仍然如此固执,语气更加严厉:“谢知青,别再闹别扭了,上车。” 远处的二牛和菜根都停下来看他们。 谢晚秋看着冷脸的沈屹,不知为何,心里就是难受,各种委屈、酸涩、不甘、尴尬、还有羞愤,忽的都集中在一起,向他涌来。 他莫名有点破防,感觉眼底有点湿意,但很快抬手擦了擦,声音闷闷的:“这太阳,太刺眼了……” “既然沈队长说我是个累赘,那我就听你的吧。” 他妥协地爬上驴车,回去的路上却再也不肯看上沈屹一眼。 来时还一路说笑的两人,此刻,却彻底陷入冷战。 谢晚秋想起他刚刚那无情的语气,下意识攥紧衣角,默默在心底发誓: 他要是再理沈屹,他就是狗! 16、挑水泡 驴车快到村头的时候,沈屹还是让谢晚秋提前下来自己走了。 他们在乡路走到一半时分开,沈屹和菜根他们几个要把驴子归还到队里。而谢晚秋则独自拎着瓷盆和沉甸甸的猪下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知青所走去。 沈屹攥着缰绳站在原地,目光久久追随着那个歪歪扭扭却满是倔强的背影。 直到菜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哥,看啥呢?” 沈屹这才收回目光,沉默地牵着驴往生产队去。 队部门口,村长沈长荣和大队书记赵有德唠嗑,说着邻村最近新得了县里奖励的一头大肥猪,见他们回来,赶忙询问交粮情况。 沈屹长话短说,大致和二人讲了镇上粮食站来了个“黄鼠狼”收贿礼才收粮的事情,气的沈长荣当场跺脚: “好个乌龟王八蛋!咱这么多年了,哪里碰到过给国家交粮还要''''上贡''''的事情!” “他个龟孙孙,拿当自己当土皇帝呢?” “不过你们这事办的也太草率了,这个小知青……居然还替我们队里垫了二十块钱?” 沈长荣眉毛皱的拧到了一起,抽着旱烟发愁:“这么多钱,也不能让这个小知青替我们村出啊……老赵,队里账上还有余钱吗?” 赵有德闻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簿子,带上老花镜,细细看了一会才回:“等粮款下来,扣掉固定买种子和要分给乡亲们的钱,估计能余个四十来块钱。” 集体留的钱一般是用来应急用的,购买生产农具或者是照顾一下家里突然有困难的乡民。但他们村穷,账上常年亏空。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有了丁点结余。 “这小知青的钱得给他啊,咱没道理占个外乡人的便宜……”沈长荣烟杆停在手中,“老赵,你看看,能不能先挪一挪,把钱还给他。” 说着又稀罕地看向沈屹:“你说他要写……举报信?” 沈屹点点头。 沈长荣看向自己素来沉稳可靠的大儿子,他年纪大了,自从当了这个村长,每天为着大家伙的生计和一亩三分地打转。这么有血性又冲动的事情,仿佛已经离他很远了。 可他年轻时候……也是扛过炸药包的! 怎么能输给这帮后生!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拍腿大笑,赞叹起来:“这个小知青,真是有血性的很啊!” “这种为民除害的事情,我们得支持!助人就是助己啊!” 沈长荣想了想:“这样,你让他举报信写好后拿来,我们给他盖村里的章。我这个老家伙也署个名字。” “只是有一点……”他顿了顿,格外叮嘱道,“你们这事情,务必得捂实了,别走漏风声……” 沈屹依言都应了,还完驴子要走。他心里记挂着事情,还得去一趟池塘边上。 这边谢晚秋一瘸一拐回到知青所时,众人正围在院子里吃饭。见他拎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刚迈进门槛,就有眼尖的站起来主动问: “谢知青,你这是带啥好东西回来了?” 待谢晚秋回了句:“猪下水。” 角落里不知是哪个女知青嫌恶地说了声:“买这些腥膻玩意儿……” 众人纷纷收回目光,兴致缺缺,忙着吃饭。 厨房里黑漆漆的,谢晚秋摸到煤油灯点上,昏黄的灯光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他找到一个豁口的瓦盆出来,将猪大肠和猪肝全倒进去。然后舀上水,准备先泡泡血水,晚点再来处理。 忙完这一切,才洗了洗手,回到房间。 男寝里空无一人。 谢晚秋坐在炕沿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他慢慢卷起裤腿,小腿肚子硬得像块石头,轻轻一按,就酸胀地厉害。但比起脚底板火辣辣的痛感,显然是大巫见小巫了。 轻手轻脚地扒开袜子,袜子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了,谢晚秋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下褪。当最后一个水泡也出现在视线中时,才倒抽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这一路脚这么疼!整个脚掌上居然有五六个水泡!最大的那个已经磨破了,渗出的液体让脚底都黏糊糊的。 不行,得把水泡挑掉! 想起明天还要下地干活,谢晚秋咬着下唇,硬撑着从床上下来。 但刚踩到地上就钻心地疼,他用力咬着唇,连面色都有点发白,好不容易走到盆架上,拿出自己的瓷盆,又踉跄着端去厨房等热水。 不过短短数米,却像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一般。 双脚浸入滚烫的热水中,蒸腾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烫,也终于让紧绷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更有挑战性的还在后面。 他从抽屉中翻出插在线团上的绣花针。比起走路的痛,他还要忍受更大的痛,将这些水泡挑破,再把里面的液体都挤出来。 谢晚秋颤颤悠悠地伸手,却觉得台子上的煤油灯发出的光线晃晃悠悠,怎么也看不清。他心里对挑水泡有点害怕,举着针的手久久悬在空中,下不去手。 没办法了。 必须得挑破,才好得快。 他咬着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深吸一口气后,一手扳住自己的脚,一手捏住针,正要一狠心刺下去—— 忽然有个人掀帘进来了,惊得他手一抖,针尖差点扎歪。 原来就是不久前,自己发誓再也不理的沈屹。 他一手抓着几根带着泥土的野草,直接进来,见到谢晚秋抱着自己的脚,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眉毛抖了抖: “你在挑水泡?” 这不是显然易见的事情么,谢晚秋见是他,又低下头,一句话没搭理。 他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的水泡,紧张地连连咽口水,沈屹见谢晚秋一脸下不了手的样子,主动上前,单膝跪在他面前,伸出手来: “我帮你。” 你帮我什么?? 我要你帮?? 谢晚秋青筋一跳,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声拒绝:“用不着!” 话虽如此,可手里的针却诚实停住,怎么都刺不下去。 沈屹也不恼他对自己如此冷冰冰,长臂一伸,就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根绣花针:“你等着。” 他边说,边拎起手里那几株野草去了厨房,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一个瓷碗,里面一团绿油油的,被捣成泥一般的叶肉。 沈屹将碗搁在谢晚秋旁的炕上,主动握住谢晚秋白皙纤细的脚腕。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脚就像人一样,生的十分精致漂亮。不仅白的晃眼,而且摸起来十分光滑,就连脚趾也很秀气,每个指甲都干干净净透着粉。 不像自己的脚,那么黑,脚指头又粗。 谢晚秋脚腕被他死死扣住,沈屹的手掌带着点薄茧,略一划过,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引得他一阵颤栗。 沈屹!!! 谢晚秋下意识缩回脚,却被抓得更牢,对方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说:“别动!” 沈屹手掌那么大,张开几乎和自己的脚掌大小不相上下,对方捏住他的脚,谢晚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敏感。 只觉得脸颊莫名开始发热,连带着心跳都不自觉加快起来。 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 沈屹眼疾手快,说行动就行动了。 针尖刺破水泡的刹那,谢晚秋下意识咬住了嘴唇,但想象之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可以忍受,沈屹的动作十分麻利熟练,没让他遭什么罪。 片刻后,挤完水泡里的液体。 沈屹拿起碗,将捣碎的草叶敷在他的伤口处,低声说:“这是马齿苋,忍着点,能消炎止痛的。” 当绿色的汁液渗入皮肤的瞬间,有一种极致的清凉感,像是风油精涂在皮肤上,谢晚秋不自觉绷紧了脚背,缩了缩脚趾。 沈屹的手掌立刻收紧,掌心的薄茧磨蹭着他脚踝十分敏感的皮肤。 谢晚秋只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被碰触的地方渐渐蔓延开来,耳尖不受控制地发烫。 “好了。”他松开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的脚心。 谢晚秋又是一阵颤栗,纤长的睫毛抖得像蝴蝶的翅膀一般,却没发觉这是沈屹故意的。 为什么,他总是逃脱不开沈屹的影子? 谢晚秋曲起双腿,下巴枕在膝上,两人瞬间又陷入死寂的沉默。 沈屹视线在他白嫩的脚上停留了很久,那脚背绷起的弧度,让人莫名觉得优雅。脚趾许是感受到了草药的凉意,时不时瑟缩两下。 但这小知青,还是不理他。 沈屹也在炕沿上坐下,视线在这寝室里转了一圈。 知青所睡的都是大通铺,屋子就这么大,却挤了十来个人。好多东西都一股脑地堆在桌上、炕上、地上随意地摔着,因此显得十分杂乱。 他抬头又看了看谢晚秋,这小知青看起来这么娇气,也受得了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一想到他晚上睡觉要和那么多人挤在同一张炕上,说不定还有脚臭的、不爱洗脚的,下地干了一天活脏兮兮就直接爬到炕上睡了的…… 沈屹越想越不是滋味。 再一转头,谢晚秋还是一副将他视为空气的样子。 不能就这样。 沈屹主动提起举报信的事情,刚要展开说,屋外就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林芝。 他刚刚似乎瞥见沈屹的身影,便跟着进来了。 17、烀肉 “小队长,你怎么来了?” 林芝一进门,见沈屹和谢晚秋并排坐在炕上,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下意识转身翻找瓷缸:“你等着啊,我给你倒杯水。” 但杯子才刚拿起来,就被沈屹拒绝:“不用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可林芝没听他的,水瓶就在屋里,自己不过顺手的事情,就能得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他利落打开柜橱,捏了一小撮茶叶丢进瓷缸,倒上热水,随后将泡好的茶递到沈屹面前。 谢晚秋虽然没讲一个字,但目光却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当然,他的视线大多数时候都集中在林芝身上,见他如此费心费力地向沈屹献殷勤,不禁觉得讽刺。 你说自己从前……怎么就没发现林芝是个心思这么活的人呢? 人一旦跳出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过往,才惊觉此前,都是一叶障目。 幸好,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沈屹盯着林芝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有点洁癖,向来不喜欢用别人的杯子喝水。 可林芝正热切地望着自己,对方是好意,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只好伸手接过杯子,说了句“多谢”,可只是握着,也没有喝。 林芝回去,拖了张凳子过来,在沈屹对面坐下,三人又陷入一片寂静。 谢晚秋懒懒枕在膝上,偶尔扫他们一眼,没有一点开口说话的样子。 沈屹知道他在生气,本想借着举报信的由头说两句话,但是如今林芝杵在这屋里,和他们大眼瞪小眼,人就是不走,能怎么办? 自己又不能把这事,拿到明面上讲,一时间,竟有点词穷。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没想到最终打破这阵沉默的,居然是林芝。 他单手抱在胸前,右手抵在下巴上,摩挲了几下,像是斟酌言辞,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小队长……” 沈屹抬眼看他。 “你知道……我们知青所马上又要来个人的事情吗?” 沈屹摇头,这事他倒是没听说过。 林芝见沈屹不知情,反倒有点意外。自从下午在村长那边得知这个消息后,就一直发愁到现在。 视线在谢晚秋和沈屹屁股下面的炕床上扫了一圈,就这么大点地方挤了十来号人,实在是挤得不能再挤了。要是再来一个,可怎么才能睡得下。 他长叹一口气,直接向着沈屹说出自己的担忧:“沈队长,你看拢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再来个人,可真挤不下了!” “村里能不能……通融一下?分两个知青住到老乡家里去。” 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 隔壁大兴村就有先例,知青和村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连工分都算在一处。 林芝心里拨着算盘珠子,要是能和老乡们住在一起,那可真是讨大便宜了! 他们知青干活不行,一个月满打满算,顶多分个十多块钱。 但老乡们干活是把好手啊!和他们一起算工分,每个月起码能多落个一两块钱!更何况,村民家里的伙食,怎么着……也比知青所这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强啊! 林芝这么一提,倒是让沈屹心里突然一动。 他早就看不惯谢晚秋和这么多人囫囵挤在一张炕上了,如果林芝说的消息是真的,迁出去两个知青,倒也…… 未尝不可。 沈屹下意识握紧搪瓷缸的把手,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转头深深看了谢晚秋一眼,然后模棱两可回了句:“得看村里安排。” 谢晚秋头低着,耳尖轻轻颤了颤,将二人的话全都收入耳中,但心里却没什么反应。 随着这个话题聊完,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沈屹老时不时地瞥上谢晚秋两眼,那眼神里分明藏着话。 谢晚秋的余光早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沈屹的眼神频频递来,但他偏梗着脖子,装没看见。 林芝那双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打转,直觉告诉他,沈屹和谢晚秋之间肯定有点猫腻,尽管不知道是些什么事。 沈屹忌惮的眼光偶尔也扫自己一眼,好像是在暗示自己能出去,给他俩腾出一个可以私下说话的空间。 但林芝偏不。他屁股像是焊在凳子上一样,就这么死乞白赖地赖着。 他就要呆在这,看看这两人背着自己,到底是想说点什么! 沈屹握着渐渐变凉的茶缸,喉结动了动,只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 外面的知青陆续吃完饭,有人出去遛弯,有的回屋里拿洗漱的用具,渐渐越来越多人进来。 他看了两眼,知道今晚是没法开口了,决定先回去。大不了,明天上工的时候再私下和谢晚秋说举报信的事情。 沈屹打定主意,索性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他将茶杯还给林芝,里面的水是一口没动,走到门帘边上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谢晚秋,放慢语调道:“走了啊?” 但谢晚秋仍旧低着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沈屹的心忽然就沉到了底,像是被人攥了一把。 阴郁、困惑、焦躁、泄气,种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最深处,还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就像潮水撞击礁石一般,时不时地漫上来,连带着心尖都跟着微微发颤。 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沈屹不明白。 谢晚秋不就是闹别扭不理自己了么? 要搁在以往,不理就不理罢了。他沈屹又不是什么喜欢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大不了一拍两散,今后各活各的,只当没相识一场。 可为什么,他一想到和谢晚秋会形同陌路,就胸口堵得慌呢? 沈屹想了又想,在脑子里努力搜刮上一世和谢晚秋有关的记忆。却发现自己真的对他知之甚少,甚至摸不清楚对方是个什么脾气。 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晚风一吹,满脑子却都是和谢晚秋相关的画面。 他生气时不理自己,一副倨傲冷漠的样子;他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很有风情地睨了自己一眼的样子;他眼中含泪,雾气蒙蒙、眼尾泛红的样子……还有他过分白皙秀气的手和脚、红润而饱满的嘴唇…… 沈屹鬼使神差想到自己片刻之前紧紧握住的那只脚腕…… 那绷起时线条柔美的脚背、瘦削的脚趾微微蜷着、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自己一只手,就能完全包裹住他的整个脚掌…… 一个男人?居然会有那么漂亮的脚。 沈屹下意识想从兜里摸烟,但他很少抽,身上一般不带,摸了个空。莫名觉得情绪有点烦躁起来。 但他刚才手伸进兜里,指尖忽然触到个柔软的东西,是下午新买的那条丝帕。 粗粝的指腹,在光滑的包装袋上摩挲了两下。 原本买了这块帕子,是想要给谢晚秋的。 之前对方给了自己一条帕子,洗干净后,自己却没来由地不想还了。 所以打定主意,买一条新的还他。 至于先前的那条旧帕子…… 沈屹打算自己偷偷昧下。 * 沈屹走后,屋里又只剩下林芝和谢晚秋两人。 刚刚有些话,林芝当着沈屹的面没说,此刻见人走了,才状似无意地主动提起:“谢知青,厨房那瓦盆里泡的是你买的猪下水吧?” “也不是我说……这么热的天……那东西泡久了味儿大!”他边说边用手在鼻前扇了扇,一副好心提醒的模样,“你也赶紧处理处理!” “要知道刚刚……”林芝故意停顿了几秒,“可是有女知情嫌恶地向我抱怨呢。” 谢晚秋瞥见他眼底深处掩饰不住的笑意,那是幸灾乐祸,也懒得和他掰扯。见脚上敷上的草药汁差不多干了,便试着下地。 本做好了走路脚会痛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脚落在地上,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可以忍受。 想起沈屹片刻前那挑起水泡来十分娴熟的手法…… 也算他有点好了。 厨房里,猪下水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谢晚秋麻利地将猪大肠翻面冲洗,小心刮下肠壁上干净的脂肪块,放入干燥的铁锅里,用小火慢慢熬。 随着不断地翻炒,肥白的油脂在小火下渐渐融化,他又扔进去几片生姜和花椒去腥。 待油色越来越清亮,才熄了火,趁热用纱布滤掉油渣,再倒入小瓷罐中静置凝固。 五斤多的大肠,只得这小小一罐。 谢晚秋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这猪下水虽然便宜,但出油率还不到三成。细究起来,还是用猪板油熬油更划算。 但好在剩下的猪大肠收拾干净后,烀到软烂也是很好吃的。他转头看了眼瓦盆里还剩下的猪肝,又起锅烧水。 将猪大肠和猪肝一起冷水下锅后,又加了酱油和盐调味。等大火烧开,再转小火慢慢烀了快一个小时,直到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扑鼻的肉香味。 谢晚秋掀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猪大肠已经完全烀到软烂,一戳就透。 与此同时,寝室里正要入睡的知青们纷纷抽着鼻子。 “什么味儿?这么香!”一个靠门的老知青猛地支起身子,吸了吸鼻子。 “是炖肉!红烧肉!绝对错不了!”另一个更夸张,馋的直咽口水。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谢知青在厨房做饭……” “我想起来了!”一个猴精的猛地拍了一下后脑勺,“他之前不是拎了堆猪下水回来?” “猪下水那种骚.东西能做的那么香?”有个长头发的知青满脸不信。 “你们不信我信!上次小秋做饭那么香!我到现在还怀念那个味道呢!”宋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拽出裤子套上身。 “信不信的,去厨房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林芝也跟在几人后面去了。 18、除草 片刻后,厨房门口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竟晃晃悠悠站了一圈人。 知青们各个伸长脑袋,往灶台方向勾望着,只见蒸腾的热气中,谢晚秋正用铁勺搅动这锅里咕嘟作响的卤煮。 琥珀色的汤汁中,那肥肠段泛着油光,猪肝在汤面上浮沉,色泽别提有多香多诱人了…… 不少人被勾得直咽口水,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要怎样和谢晚秋套近乎,才能讨上一口。 也怪他们自己,平日里没能和谢晚秋处好关系,这会只能眼巴巴看着。 可离开厨房吧……这么香的肉味!又舍不得! 但凡能混到一口,那可都是赚了啊! 不少人抱着待会儿要厚起脸皮向谢晚秋讨点尝尝的想法,一个个堵在门边上,都不想出去。 宋成推开这个,推开那个,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面,走到谢晚秋边上: “小秋,你这做的……”他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也太香了吧……” 谢晚秋头也不抬,见肉已经烀好,能出锅了,便招呼宋成:“宋哥,你帮我把火熄了吧。” 他用勺背轻轻压了压肠段,软烂的肥肠立刻陷下去一个小坑,味道已经充分烀进去了。 便拿了个碗,问:“你想尝尝吗?我帮你装点。” 谢晚秋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个大嗓门的声音:“谢知青,我帮你熄火吧!我来!” 这人大步上前,居然比宋成还快,抢先一步坐在灶膛前,盖上了灶门。 火势果然越来越小。 他适时地抬头,讨好地笑笑:“谢知青,你这烀的也忒香了!能不能也给我点尝尝,饱饱口福?” 谢晚秋会意,随即答应。 他把煮好的猪肝捞出来过凉水,切成薄片。 看着门口迟迟不肯散去的众人,索性招呼道:“大家伙都来尝尝吧!” 吃人的嘴短。 谢晚秋心里明镜似的。这肉分出去看似是亏了,但这些人吃了,也就是得了自己的好。今后还有那么长时间要一起生活,指不定谁能帮上谁。 今天这一口肉,换他们今后一个人情。这买卖,稳赚不亏! 门口的知青们闻言立刻欣喜地冲进来,先前在屋里说不信的那个长发知青,竟还带头跑在最前面,第一个接过盘子。 他顾不得烫,也不拿筷子,就这样用手捻了一块猪大肠塞进嘴里。烫的直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反而一下子咽进肚子,当即向谢晚秋竖了个大拇指: “谢知青,我真服你了!!这么腥臊的猪下水,你都能做的那么香!!” 旁边几个知青也有样学样,纷纷下手抓食,吧唧吧唧香到迷糊的咀嚼声此起彼伏。 香!实在太香了! 他们头都不抬,一句话不想多讲。因为多说一句话,就要少吃块肉! 先前那长发知青见盘中见底,也顾不上夸赞,埋头加入这场抢食大战。 众人吃的满嘴流油,直到盘子空空,才有人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哎,林芝呢?” 厨房门口,林芝斜倚在门框上,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满屋的肉香和欢声笑语刺痛着耳膜,他眼睁睁看着,谢晚秋就通过这么点肉,成了人群的焦点。 林芝眯起眼睛,脸色一时间阴晴不定。 他早就看出来了。 这谢晚秋,分明是来者不善,还野心不小! 他成天到晚这么收买人心,想作甚?难道是冲着自己知青组长的位置来的? 这个身份,不仅体面,最重要的是,每年县里举行的优秀知青评选活动,他作为组长,都能优先获得推荐资格! 如今谢晚秋既处处讨好众人,沈屹对他又另眼相待!这架势,分明是要将自己取而代之! 林芝眼底闪过一丝嫉妒和阴沉。 不行!他绝对不能坐视谢晚秋就这样收尽人心,把自己挤下去! 必须想想办法挫挫谢晚秋的锐气! 他无声地“哼”了下,这次没再维持往日里老好人的形象,气得直接回了屋。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散去,谢晚秋在宋成的帮忙下把厨房收拾干净。 那小瓷罐的猪油,要放在阴凉处静置,他踮起脚,把瓷罐放在碗橱最上面,又用了个碗盖起来。 今天的猪大肠和猪肝还剩了点,正好明天用来带着就馍馍吃。 好不容易回到寝室,不少知青已经七倒八歪地躺在炕上睡着了。 但也有例外,譬如林芝正窝在小桌前坐着,见谢晚秋进来,连眼皮都不抬,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谢晚秋心里还记着白天粮站的事情,他得找机会写举报信,但寝室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他只得作罢,只能看看,明天有没有机会写了。 谢晚秋越过林芝,准备上炕睡觉。 没想到刚走到他边上,就被叫住: “谢知青。” 他转头看他。 林芝指尖搭在小桌上来回敲击着,抬起头,语气温和:“谢知青,你脚上有伤,明天就别下水田了。和宋成去西边花生地里除草吧。” 眼下正值麦收后的除草季,水田里泥泞不堪,蚂蟥横行。林芝不提,谢晚秋也为自己这脚伤发愁呢。 如今他这一提,倒是替谢晚秋省去不少麻烦。 但林芝绝不是出于好心。 花生幼苗和杂草长得极为相似,特别是狗尾巴草,有时候老农还会看走眼。很多没有经验的人第一次除草,自然而然会把花生苗当成杂草误除。 那可是整整一片花生地啊! 大湖村这一年公账上能不能余下点钱,就全看这批花生苗了。 这年头,花生可是十分紧俏昂贵的经济作物,寻常人家也只有在宴客时才会抓出一把来。更别提在集市上,一斤花生就能换到三斤半的玉米面。 林芝算准了,谢晚秋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加上宋成又是偏远山区的,二人十有八九连花生苗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别说除草了!这才故意把这项本该分给老知青的活,安排给了他们俩! 只要谢晚秋把花生苗当成杂草除掉,让村里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他就不信,大家伙能对他没有意见! 到时候……谢晚秋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印象就会毁于一旦。 林芝此刻已被妒火冲昏了头,哪还顾得上集体利益? 他满脑子只想着,一定要把这个威胁彻底踩下去! 烛光隐隐约约地照在林芝脸上,他的上半张脸清晰,带着算计的眼神被谢晚秋看在眼里,下半张脸隐藏在一片阴翳中。 谢晚秋应了声“好”,也没多说什么,上炕睡觉。 * 第二天,天色尚早,谢晚秋就喊起宋成,两人扛着薅锄下田。 村里种植的花生地面积不大,大概二十亩左右。 除了他和宋成,村里还派了几个老把式。其中领头的小老头,蓄着花白的山羊胡,乡亲们都叫他霍老头。 二人到田里的时候,老把式们已经热火朝天干起来了。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这两个知青。 谢晚秋找了角落的两亩地,准备抡锄开干。 田垄间杂草丛生,有的长得很高,甚至完全盖住了花生苗。 宋成在他前面的垄沟拉锄,刚要一锄头砸下去,谢晚秋不放心看了眼,当即叫住他: “宋哥,你等下!” 锄头堪堪停在一株颤颤悠悠的幼苗上方,宋成茫然回头:“怎么了小秋?” 谢晚秋放下自己的锄头,迈过垄沟,蹲在宋成脚边。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哥,你分得清花生苗和杂草不?” 宋成挠了挠后脑勺,乌黑的脸庞显出几分窘迫:“花生苗我家那边没有种的,但我认得杂草啊!这不就是杂草吗?” 谢晚秋摇头,示意他也蹲下来。 “你看这根苗的叶子……”他指着宋成刚要除掉的那株“杂草”道,“花生苗的叶子比较肥,是椭圆形的,像小羽毛一样。而且它的茎……” 谢晚秋拨开层层叶子,让宋成看的更清楚:“茎是红褐色的。这是最明显的特征。” “你再看旁边的杂草……” 宋成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 “杂草的叶片要么狭长,要么就像这种,是很宽大的。但它们的茎秆,都是直挺挺向上窜的……” 谢晚秋语气温和,循循善诱。清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他的脸显得柔和而美好,一双乌黑的瞳孔炯炯有神。 宋成侧脸看他,一时间竟有点愣了神。 直到对方问他“你明白了吗”,才回过神来,重新注视着脚下的花生苗和杂草。 “小秋,你怎么会懂这些?”宋成摩挲着锄柄,想到自己在地里干了那么多年尚且摸不着头脑,一时间有点疑惑。 谢晚秋顺手拔掉刚刚那棵杂草,只随便说了一句:“以前在地里见过。” 他起身时衣摆扫过幼苗,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除草。 不知过了多久,谢晚秋锄完最后一垄地,后背的衣衫已湿了大半。 他直起酸痛的腰,草帽边缘在脸颊上投下一圈阴影,恰好遮住刺目的光。 就在这时,一双锃亮的进口运动鞋突兀地闯入视线。 顺着笔挺的深蓝色的确良裤管向上,是一身剪裁十分考究的衬衫,袖口处甚至还镶着金丝做的袖扣。 “同志,你知道知青所怎么走吗?” 来人停在他脚边,嗓音低沉悦耳,带着城里人特有的腔调。 谢晚秋缓缓抬头,草帽下的面容在烈日下透着瓷白,汗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在锁骨处留下一道晶亮的水痕。 只见这人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两个真皮行李箱。 不远处还跟着两个,一边抱着怀里的大包小包,一边气喘吁吁赶来:“陆、陆少,您慢点啊……” 但这男人充耳不闻,见谢晚秋如此俊秀,反而向前半步。 他微微俯身,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将谢晚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后,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双清亮的眼睛上。 午后的热风拂过,谢晚秋鼻中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这人见他不说话,凑得更近。 19、吃味 “同志?” 男人又笑了,狭长的桃花眼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注意到谢晚秋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细腻到仿佛能看见底下的淡青色血管。 见他身上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那和这些村里人身上的泥土气息完全不同,便猜测道:“你也是知青?” 谢晚秋微微一怔,两人之间近到呼吸可闻。他下意识仰头,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眉眼。 此人的五官精致的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一般,轮廓分明中又带着几分异域的风情。他皮肤也很白,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浅棕色短发。 谢晚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似乎是有点外国血统的特征? 但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的瞳孔,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泛着一点奇异的金色光芒,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又像是某种动物在强光下格外显眼的黄色竖瞳。 谢晚秋不自觉被这双眼睛吸引,直到对方低低“嗯”了一声,方才抽回思绪。 “对。”他简短地回答,随即指向脚下这条路,“你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会看见一个岔路口,向东转,就能看见知青所了。”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产生兴趣的笑,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向前伸出:“谢谢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莫名让谢晚秋想到小提琴的低音。 “认识一下吧,我叫陆叙白。” 谢晚秋此时正拄着薅锄,见他将手伸到自己面前,一副温文尔雅、很有礼貌的样子,便下意识回握: “你好,我是谢晚秋。” “谢、晚、秋……”陆叙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个音节都在唇齿间细细研磨。 然后忽然轻吟:“''''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名字……真好。” 谢晚秋微微惊讶。 说起来,自己这名字,正是出自王摩诘这句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发现。 那是谢晚秋的姥爷,一个在旧式学堂教了大半辈子的老先生,在他出生时,特意起的名字。 说是希望他能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可惜自己比起读诗,还是更喜欢小提琴,终究是没能继承到姥爷的诗情画意。 谢晚秋恍惚间没来得及回话,远处那两个跟班模样的就已经追上来了。 “陆、陆少……”他们气喘吁吁,其中一人刚开口叫个称呼,就被陆叙白一个眼神制止。 “以后别在外面这么叫我。”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两人立即噤声,局促地点头称是。 站在前面的那个擦了擦汗,小声催促:“咱们还是先去知青点看看吧?总得看看您往后住的地方……” 陆叙白这才想起来此趟来的正事,他转过身来挥了挥手,向谢晚秋告辞:“谢知青,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我们……” “回见。”他抬手时,鎏金的袖扣在阳光折射下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一如他这个人给人留下的感觉: 温文尔雅的举止下,仿佛藏着无法让人忽视的锋芒。而恰到好处的礼貌中,又透出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气。 待陆叙白一行人走后,谢晚秋又重新回到田垄里。 这一遍,他得蹲下身子,更加精细地用手拔草。 刚刚用薅锄除了一轮,连带着把周围的土也松了松。但有的杂草离花生苗太近,为了避免误伤根苗,只能亲自上手。 他用手指一根根拨开叶片、仔细辨认、然后拔掉,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住手!” 谢晚秋还没回头,就见霍老头气冲冲到他跟前,沾着泥土的手直指自己手里的杂草,声音掩饰不住的焦灼和暴躁: “你这个鳖娃子,分得清哪是苗哪是草吗?” “别不懂装懂,把俺们的命根子当杂草祸害了!” 谢晚秋缓缓直起腰,见老头胡子都要气歪了,将手中那株植物举到他面前:“您看清楚了,这是杂草。” 霍老头一把夺过,眯起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当确认那确实是株杂草后,紧绷的面容顿时又松弛下来。 老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叶片,突然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小伙子,是老汉我太着急了……” 也不怪他着急。 这批花生苗对村里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前年那几个被派过来除草的知青,压根分不清花生苗和杂草。一天下来,地里将近1/3的花生苗都被他们当杂草霍霍了! 方才远远望见田里又来了两个生面孔,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两人又要闯祸,才条件反射般说了重话。 霍老头蹲下身,满是老茧的手指拨弄着田垄,在确认每一株花生苗都完好无损,而杂草确实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这后生……倒是难得。” 霍老头又走到宋成那边,见他干活也没什么问题,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临走时,他突然回头问了谢晚秋一句:“娃子,你叫啥?” 他头也不抬,答了自己的名字,手上继续拔草。 霍老头点点头,渐渐走回自己那块地。 日上三竿,到了正午,谢晚秋扶着酸软不堪的腰起身,总算能停下休息一会。 田垄间的晨露早已蒸发殆尽,此刻蒸腾着灼人的热气。 今天出来的急,没想起来带个粗布手套。不少杂草的叶片都比较锋利,他徒手拔草,因为皮肤太过娇嫩,手被划伤了好几道口子。 虽不严重,但汗水渗入伤口,却也隐隐作痛。 谢晚秋没顾得上这点伤,朝不远处的宋成招手,喊他过来一起休息和吃饭。 昨天的大肠和猪肝还剩了一点,他也一并带来了。 树荫下,两人并肩而坐。 知青所今天的大锅饭也不知道是哪个厨艺不精的做的。炒白菜蔫黄发苦,土豆块半生不熟,在闷热的天气里,更是让人难以下咽。 但这年头食物珍贵,别说好吃,能吃得饱就不错了。宋成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咽。 谢晚秋见他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主动将铝饭盒里的肉夹了几筷子,放到他饭盒中。 “宋哥,一起吃吧。” 宋成脸瞬间羞的通红:“这怎么好意思……” 昨天他就没少吃,如今又蹭了谢晚秋的肉,心底实在是不好意思,但又实在舍不得拒绝,只能说:“小秋,下次去镇上,哥请你吃好吃的!” 话音刚落,宋成就夹了块猪大肠,迫不及待送进嘴里。那口肥肠在唇齿间瞬间爆开一阵浓郁的油脂香,让他幸福地眯起眼。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唠点闲话。 沈屹过来时,正好见到二人谈笑风生的样子。 谢晚秋居然还从自己的饭盒里夹菜给他!! 沈屹这会倒是有点痛恨自己的眼睛这么尖了。 天知道,他自从一大早没看见谢晚秋的身影,心里就抓心挠肝的,连干活都忍不住走神。 问了其他知青,知道谢晚秋今天来花生地里除草后,他又焦躁地捱了一整个早上,好不容易到了饭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来找谢晚秋。 一入眼,就是他和别人说说笑笑、一起吃饭的和谐画面! 树荫下的谢晚秋,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笑容,是那么单纯美好、天真纯粹…… 不像在自己面前时……他从没有笑得这么放肆和无所顾忌过! 谢晚秋…… 为什么不能这样对自己笑? 那样鲜活生动的表情,竟会像一把钝刀,缓缓地磨着沈屹的心。 他只觉得无比刺眼,不欲再看到谢晚秋对着别人露出这样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直地堵在两人面前。 “谢知青。”尽管他努力克制,但声音仍是带着不满的情绪,比往日低沉些许。 谢晚秋和宋成同时抬头,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 在看清来人后,谢晚秋瞬间止住笑意,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沈屹的心猛地被揪紧。 自己就这么不受他待见么? 刚刚还笑得好好的,一见到自己,立马就不笑了! 沈屹胸口翻涌着酸涩的情绪,拳头在身侧不自觉握紧。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先是狠狠在谢晚秋脸上逡巡了一圈,像是狼王在巡视和标记自己的领地一般。 而后缓缓下移,落在他敞开的饭盒上。 饭盒里,猪大肠和猪肝泛着诱人的油光,他鼻子微动,就已完全闻到了这股香味。 谢晚秋做饭有多好吃,他是知道的。上次麦收那顿饭,至今还让大伙念念不忘呢。 但沈屹有自己的骄傲。 谢晚秋不开口,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讨要的。 更何况……从自己露面至今,谢晚秋只抬头随意瞥了自己一眼,就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沈屹沉着脸,在谢晚秋另一边坐下,随手掏出自己带的玉米饼,就点冷水就吃了。 三人并排而坐,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谢晚秋其实有偷偷地用余光瞄上沈屹两眼,但对方阴沉着脸,只自顾自吃饭,也没有主动开口。 他摸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想撞在枪口,索性便不讲话。 “咔嚓——”沈屹大力咬下一块饼,牙齿碾磨的力道,像是在厮磨某人的血肉。 这个小知青! 当真半点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心里不仅懊恼、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旁边的宋成吃的差不多了,开始收拾饭盒,见谢晚秋也快吃完,便主动说: “小秋,你吃完饭盒给我,我一块儿拿去湖边洗了。” 小秋?! 这两个字又刺的沈屹太阳穴青筋一跳。 他们之间都这么亲昵了?? 那自己在谢晚秋心里算什么??! 20、举报信 沈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懑。 如果不是理智压着,他或许此刻真的会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 谢晚秋依言把空掉的饭盒递给宋成,对方浑然不觉他和沈屹之间的异样氛围,接过饭盒,径直走了。 这反倒正如了沈屹的意,他正愁没有一个可以和谢晚秋私下说话的机会。 沈屹目送着宋成的背影走远,舌尖因为焦躁的情绪,无意识地抵住上颚。他有很多话想和谢晚秋说,此刻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说什么?问谢晚秋为什么不理自己? 还是问他,心里究竟把自己当什么人? 那他呢?他又把谢晚秋当什么? 沈屹自己都搞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成串的疑问在心底如烟花般一个个炸开,一声比一声更响,重重锤击着心房…… 片刻后,留下的只有疑惑和彷徨。 此刻,他反倒有些畏惧这答案了。 这个认知让沈屹胸口发闷。 他烦躁地扯开领口最上面的扣子,暂且将这种无解的情绪抛到脑后,转而准备提起举报信的事情。 “谢知……”话到一半又生生刹住。 凭什么那个宋成能叫得那么亲热? 沈屹想及此,忽然改口:“小秋。” 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是要在上面烙下什么印记。 沈屹决定了,以后就要这么叫谢晚秋!连宋成都可以这么叫他!凭什么自己还叫着夹生的“谢知青”? 谢晚秋的呼吸明显一滞。 沈屹……怎么这么叫自己?! 虽然平时宋成也经常这么叫,但谢晚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是个称呼。 可当这两个字从沈屹低沉浑厚的嗓音里滚出来时,却像带着电流一般,顺着他的脊梁一路窜上来,迅速传遍全身。 一股莫名的战栗直抵大脑,忽的就叫谢晚秋原本挺直而倔强的腰背,顿时软了些下来。 他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没有纠正沈屹这样的叫法,终于愿意开口:“沈队长,什么事?” 对方盯着他脖颈间那颗诱人的红色小痣,顿了几秒,才幽幽开口:“没事就不能找你?” 谢晚秋皱眉。 沈屹没给他思考的空隙,直接问:“举报信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其实无需他提醒,谢晚秋心里也记挂着这件事。 他拿过随行的挎包,从里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今早出来的时候,他就想着今天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信给写了。 谢晚秋摘下笔帽,将信纸展开铺在膝头。 沈屹见他准备动笔,倾身凑近了些:“就在这里写?” 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谢晚秋的耳畔。 他手指一颤,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 没人知道,他的耳朵周围,其实特别敏感。敏感到就连说话时片刻的呼吸擦过,都能引起整个耳际一阵颤栗。 于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嗯,早写早了结。” 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四下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晚秋垂着眸,握笔书写。纤长的睫毛在光影斑驳下微微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在那双沈屹最觉得鲜活而有生命力,有时又透露出些难得风情的眼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沈屹紧紧地挨着他坐,看似在看信,但五感,实则已全部被谢晚秋占领。 他的眼睛里,满是谢晚秋的漂亮和勾人;耳朵里,充斥着他沙沙作响的写字声;整个鼻间,似乎弥漫的全是谢晚秋身上飘散而来的淡淡兰香; 至于嘴巴……沈屹盯着谢晚秋那看起来红艳艳又软嘟嘟的嘴唇。他的唇珠生的特别圆润饱满,像是熟透的樱桃,仿佛天生就有那种勾人的劲,勾的想让人亲一亲、想啃一啃,想亲自品尝一下,是否真的那么香软多汁。 还有他喉结处那颗一说话、一吞咽就会上下攒动的小痣……如果要是被谁亲到的话,谢晚秋皮肤这么白,又这么容易害羞,肯定会整个脖颈带着脸庞,都晕染出一片绯红吧…… 沈屹喉结微动,觉得自己的犬齿隐隐发痒,竟生出些不可言说的荒唐念头。 他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饿狼,饥肠辘辘了很久,对食物充满了渴望。 而谢晚秋,就像是那块悬在自己眼前的大肥肉,不仅明晃晃地成日都见得到,而且还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味。 可他却偏偏看得到,吃不到! 可沈屹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吃这块肉? 明明他们俩都是男人啊! 而此刻的谢晚秋哪里知道沈屹心里这些七弯八绕,他边思忖着措辞边动笔。 “致高明县粮食局领导: 我是大湖村生产大队社员,于7月13日在镇上大明粮站交公粮时,发现工作人员以粮食不合格为由,刁难交粮村民必须送礼,如给香烟、白酒等,才给验收粮食…… 据我了解,是粮站某位姓黄的站长和他的外甥勾结起来,规定大家伙“定点”购买高价礼品,从中渔利。 为了交粮和取证,我特意在黄有德的小卖铺购买了八包大前门香烟和四瓶散装白酒,并索要了他亲自写的票据、字条等,如数都上交给领导。 望调查处理,为老百姓们解决祸害! 举报人:xxx” 谢晚秋写地十分顺畅,沈屹凝视着他专注的侧颜,见他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忽然伸手按住信纸一角:“等等。” 谢晚秋疑惑抬头,正对上沈屹深邃的目光。 “你确定要写自己的名字举报?”沈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那些村民可说他在县里关系很硬……要是……” 因爱生忧,关心则乱。 他有点迟疑,担心这件事出了岔子,牵连到谢晚秋,便道:“要不然,写我的名字吧。出了事,我顶着。” 但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 谢晚秋笔尖悬在“举报人”边上的空白处,随即毫不犹豫地落下:“总要有人站出来的。” 沈屹看着他毫不犹豫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谢晚秋”这三个字分明是写在纸上的,此刻却像是刻在他的心尖,每一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屹的心房蓦地一颤,狠狠一颤。 声音低哑了些:“我也署名。这是做好事,村长说了可以盖生产队的章。” 他本想接过谢晚秋手中的笔,却在伸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宽厚的手掌直接覆上谢晚秋执笔的手。 肌肤接触的瞬间,二人都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沈屹几乎要喟叹出声,他的整个身体,乃至灵魂都为这皮肤和皮肤之间产生的接触,感到由里到外的满足。 空荡荡的胸腔似乎被装满了些。 正如他所料想的一般,谢晚秋的手果然是那么光滑、柔软,摸起来细腻的就像是自己之前买的那块丝帕。 而他的手和自己比起来,又是那么小,能被他的大掌完全包裹住。 还有他的脚……更多别的地方…… 沈屹不敢再想,几乎是用了极大的理智才制止住这种荒谬的念头继续蔓延。 而他此举,显然也惊到了谢晚秋,他周身一阵颤栗,就这么来不及反应地…… 任凭对方握住了自己的手。 心跳突然空了几拍。 然后咚、咚、咚、 咚、咚、咚、 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甚至连呼吸,都短暂停滞住了…… 沈屹微微收拢五指,带着谢晚秋的手一起,在纸上缓缓移动。笔尖在“谢晚秋”这三个字后,郑重落下“沈屹”二字。 看着墨迹未干的两个名字并排而立,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刻进自己心里。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也能像这两个名字一样,紧密相连,该有多好。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产生? 要一直在一起。除了家人,恐怕也只有夫妻了吧…… 和谢晚秋? 沈屹思绪渐远,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这个想法并不反感。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刚才许是故意,也或许是真的忘记了松手,直到谢晚秋红着脸提醒: “沈队长,你可以松手了。” 沈屹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开,粗粝的指尖若有似无擦过他的手背,又带起一阵颤栗。 谢晚秋耳尖已经不仅是红了,更是烫和痒,他忍耐着异样的感觉,匆忙将笔和纸收好。 刚舒展手掌活动一下因刚才的举动紧绷着而感到酸胀的手指。 不想,这个细微的动作,就让眼尖的沈屹立刻捕捉到他掌心那几道泛红的伤痕。 手还没属于自己两分钟,竟又重新回到了沈屹宽大的掌中。 不过是点再微不足道的小伤,对方却如临大敌,眉头拧得紧紧的。 “你怎么总是受伤?”沈屹语气明显带着嗔怪,但他不是怪谢晚秋,而是一见着他受伤,自己心底就不舒服的紧。 “脚上的伤怎么样了?”他又问一句,竟然顺势要去脱谢晚秋的布鞋。 谢晚秋慌忙向后缩了缩,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已经好多了……” 确实已经好多了,今早起来,已经完全没有昨晚那么疼了。 但沈屹根本不理会他的推拒,大手一伸,直接一把握住谢晚秋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小腿。 “让我看看。” 21、腰窝 沈屹二话不说,将裤腿向上卷了卷,谢晚秋格外白嫩的小腿,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阳光下。 他的小腿纤细笔直,却不是那是那种病弱的瘦,而是覆着薄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更让沈屹移不开眼的,是谢晚秋的小腿十分光滑,连腿毛都十分稀疏,仅有的颜色也很淡,在阳光下,呈现出若隐若现的金色。 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他的人一般,太过精致和漂亮。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严丝合缝地长在了自己的喜好上,让他满脑子装的…… 都是谢晚秋三个字。 粗粝的指腹稍一用力,没想那小腿肌肤太过娇嫩,竟然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沈屹眸色一黯,松了力道,转而握住那精致的脚踝,三两下便褪去鞋袜。 谢晚秋浑身一颤,想要抽回脚,却被对方牢牢禁锢。 他的睫毛不禁颤动地更快,先前那股渐渐淡去的奇异酥麻感,竟然再次出现,随着沈屹滚烫的手心,从脚腕渐渐向上蔓延、经过小腿、到腰、再是胸膛、到心脏、最后弥漫到整个大脑。 身体的感受是骗不了人的。 自己的身体,非但不排斥沈屹的接触,甚至还为此激动地颤栗。 谢晚秋心底涌起一阵苦涩的自嘲。 原来就算他拼命地压抑自己对沈屹的感情,就算他一再用上辈子喜欢男人的凄惨下场,用他对沈屹那场无疾而终、却贻笑大方的暗恋反复告诫和警告自己,但身体却比理智诚实的多…… 可是只有悸动,又能如何? 他忽然又想起沈屹之前随手买下的那条昂贵丝帕,不由得又缩了缩脚。奈何沈屹的手掌那么大,就这样完全把自己的脚踝包裹在内。 他一挣扎,就能感受到对方指腹上的茧子在自己皮肤上摩擦的粗粝感,像是有把小刷子,在一下一下地刷着,酥酥麻麻的。 眼见逃脱不得,谢晚秋索性阖下眼帘,任由对方动作。 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让一切都一览无余。 沈屹微微用力,将他脚心翻了个面,粗长的手指伸了上去。 白嫩的足底上,水泡都已经完全干瘪,只剩下点点红印,像是红梅映雪,竟也是好看的。 沈屹拧着的眉微微舒展,想来再敷上两次马齿苋,就能彻底好了。 他喉结滚了滚:“恢复得不错。” 视线又落在谢晚秋手上的伤痕上:“你皮肤嫩,太容易伤了,下午别用手薅草了,用锄头清清那些好锄的吧。” “那些靠近根苗的,我来拔。” 谢晚秋侧脸看他:“你拔?” “你不去稻田了?” 沈屹刚要回答,宋成已经慢悠悠转回来了。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两人如今的姿势时,明显一愣: “你们这是……?” 谢晚秋这回没有再纵着沈屹,他使了点劲,想抽回脚踝。 不料对方反而加重了力道,出乎意料地不愿松手。 沈屹幼稚心犯了,觉得仿佛这样,就能向宋成宣示,自己和谢晚秋的关系,要比他们俩之间显得更加亲密。 “松手。”谢晚秋皱眉,声音虽轻飘飘的,但语气强硬。 而沈屹,直到确认宋成看清这一幕后,才缓缓松开。 谢晚秋慢条斯理地穿好鞋袜,对宋成的话并未解释。 一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和沈屹的举动。二来,他倒要听听沈屹嘴里,能吐出些什么来。 没想到沈屹也没说,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略过宋成的话,倒显得他像是个外人了。 沈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谢晚秋。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谢晚秋盯着那道阴影,看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想不通,他和沈屹之间,现在到底算个什么事。 但对方已大步走到自己先前的那块地里,抡起薅锄,一锄一锄地除草。 沈屹的身形太过宽大结实,起码有188,那把薅锄不大,谢晚秋自己用着刚刚好,可在沈屹手里,倒是显得有些小巧了。 他一边使着,一边感觉有些别扭,不太趁手,所以起初总会时不时地卡顿两下。 谢晚秋远远看着沈屹有些笨拙的模样,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见惯了沈屹什么都行,干活一把力气,浑身是劲的样子,乍一看到他如此生涩,竟莫名觉得好笑。 就好像一只……笨笨的大狗狗! 还有点…… 莫名其妙的可爱? 树影婆娑间,谢晚秋眉眼不由得舒展开来,又弯弯的。 沈屹远远瞧了一眼,只觉得他甜的像“出水的蟠桃”。 休息够了,谢晚秋和宋成又回到田间,继续给花生苗除草。 沈屹主动将薅锄递过来:“这边我除好了,你去后面吧。不好清的留给我拔。”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谢晚秋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怎么有人干活,还那么高兴? 既然他乐意干,那他就干吧。 谢晚秋接过薅锄,改了主意,也不再拒绝他的好意,拎着锄头直接去后面的田垄上。 身后传来沈屹拔草的沙沙声,谢晚秋时不时地瞄上两眼。 他一边拔草,一边傻笑,那劲头不像在除草,倒像是在宣泄某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沈屹当然高兴!这小知青,终于肯搭理自己了! 虽然还是有点别扭,但只要别不理他就行! 日头渐渐西沉,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 除草是个体力活,最是费腰。谢晚秋拄着锄头,舒展着酸痛的腰背。 晚风拂过,宽大的衬衫下摆被风不经意地撩起,露出一截白嫩的细腰。 沈屹适时起身,回头,只见那截白得晃眼的细腰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凹陷! 就像是上天精心雕琢的印记。 谢晚秋……居然有腰窝! 沈屹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听来的浑话,说是最顶的身材,就是有腰窝。 腰窝,那可是男人做时的把手,被人公认的性感杀器。 是万里挑一,可遇而不可求的艳遇。 他想象不出,谢晚秋那对腰窝要是被人扣住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他的腰那么细,自己一只手臂就能圈住。也许根本要不了什么力气,就完全能将对方桎梏在怀里…… 怎么办? 他问自己。 这颗蟠桃,好像远比想象中还要鲜美多汁。 沈屹忍耐着收回视线,向谢晚秋走去:“你等会回知青所吗?”他哑着嗓子问。 不回知青所他去哪。 谢晚秋匪夷所思地剜了他一眼,脆生生地“昂”了一声。 随即朝不远处招了招手,扬声喊道:“宋哥,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宋成回了句“好”,锄完眼前这最后一道垄沟,向二人走来。 沈屹听着谢晚秋对别人的称呼,心里不是滋味:“宋哥?” 他突然上前半步,堵在谢晚秋面前:“你为什么管他叫哥,却叫我队长?” 谢晚秋下意识后退,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大家不都这么叫你么?” 何况从一开始,自己不就是这么叫沈屹的么。 但对方却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他笼罩住,语气认真:“我比你大三岁,你也可以叫我哥。” 为什么要纠结一个称呼? 谢晚秋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解,他试着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沈哥”二字,顿时一阵恶寒。 这也太别扭了吧! 遂别过脸去,拒绝道:“算了,我还是叫沈队长吧,叫习惯了。” 沈屹眼底的光瞬间淡了些。 这个小知青……总是要把他两的关系划分的那么清楚。 他恨恨磨了磨后槽牙,迟早有一天,他要让他,心甘情愿叫自己一声“哥哥”! “那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去找你。”沈屹急着再去挖点马齿苋,也没再纠结这事,撂下句话,匆匆要走。 谢晚秋撇了撇嘴:“大晚上的,你找我做什么?” 沈屹简短回了两个字“有事”,就转身走了。 谢晚秋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猜测许是为了举报信的事,也就没再多问,招呼宋成一起回了知青点。 今天的小院倒是格外安静。 往常这个时候,院子里早就聚着不少人,急吼吼地催饭了。 可此刻,院内居然空无一人。 谢晚秋把农具收好,走进堂屋。这才发现,原来人,都聚在这儿了。 众人正众星拱月般围着那位他白天见过的矜贵青年,陆叙白。 就连林芝,也顾不上问谢晚秋今天草除的怎么样这种令他无比关心的问题。反而满脸堆笑,语气讨好地向他打探: “叙白,京市的工人,收入都很多吧?”不过片刻功夫,竟已亲热地直呼其名。 陆叙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名字,往日只有他的父母才能这么叫。 眼前这个人,算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叫他? 这些人围着自己,像是看猴一样问东问西,他心知肚明,他们的热情,不过是因为他的家世和带来的那么些好东西。 正当他不厌其烦时,余光忽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叙白眼前一亮,语气顿时鲜活起来: “谢知青,我们又见面了。” 22、铺床 谢晚秋闻声望过去,点了点头。 见屋里乌泱泱站着一圈人,他懒得凑热闹。想起厨房存放的猪油,索性去看看凝固得怎么样了。 灶台一反常态地冷清,空无一人,倒也省了自己避开人的功夫。 他垫脚从壁橱上取下盖碗,揭开盖子,瓷罐中的猪油已经凝结成细腻的乳白色固体,凑近一闻,也没有什么异味,只有淡淡的油脂香。 纤长的手指蘸了一点在手腕内侧擦开,油脂很快化开,滑而不腻。 “质地还行,”谢晚秋自言自语,“不过……” 还要改进。 若是能加入蜂蜜和鲜花,不仅能改善香气,质地也会更加绵软。但蜂蜜和鲜花这么稀罕,又要从哪来呢…… 谢晚秋正思量着,忽然觉得这厨房静的也太离奇了。 都到这个点了,今天值班的人居然还没有来做饭。大家都不吃饭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都是去瞧那个陆叙白了么? 谢晚秋想起方才屋里的情形。他看起来就像是城里来的富家公子哥,那穿着打扮,瞧着还是很不一般的家庭出来的。 连素来眼高于顶的林芝都绕着人打转,也许在他们眼里,陆叙白就是一只掉进土鸡窝里的金饽饽? 谢晚秋为这莫名其妙的比喻感到好笑,暗自发笑间,却发现这只““金饽饽”竟也进了厨房。 “谢知青。”清朗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谢晚秋抬眸,正对上陆叙白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对方不知何时已走近,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兴味。 厨房里光线昏暗,灶台上还残留着昨日的污渍,干涸的汤水印子斑驳地黏在台面上。 陆叙白眉头微蹙,显然是对着脏乱差的环境颇为不适。 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油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偏巧这时一只苍蝇嗡嗡飞过,他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谢晚秋看出他的洁癖,也不点破。只顺手抄起抹布,浸了水拧干,三两下将灶台擦净: 礼貌唤了声:“陆知青。” 陆叙白盯着那只恼人的苍蝇,直到看见它飞走,才上前一步,主动接话:“叫我叙白吧。” 他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被林芝叫名字时是怎样一种反感。 谢晚秋眉心微拧。 叫叙白,是不是太……亲近了点? 但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那我以后也叫你晚秋好了。谢知青这三个字,听着也太生分了些。” 谢晚秋指尖一顿,抬眼看他。 拜托,难道他两现在很熟吗? 如此近的距离下,谢晚秋将陆叙白的面容看了个真切。此刻才发现,原来他右眼下方竟然还缀着一颗极小的痣。 这颗痣衬得他那双仿佛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更显魅惑,平添几分风流之意。 对方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瞧着,也不像是个坏人。 算了,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谢晚秋淡淡应了声“行”,把瓷罐重新盖好,转身放回碗橱。 这橱柜年久失修,一条腿短了半截,稍一大力就摇摇晃晃。 他刚搁下罐子,胳膊肘就不慎撞到了柜门,连带着整个柜子都开始摇摇晃晃。 最上层也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把碗碟歪七扭八地摞着,眼看就要当头砸下! 就在此时,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旁边一带,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坠落的碗。 “小心!” 陆叙白的声音近在耳畔,谢晚秋心头一跳,还未回神,人已被半揽入怀。 陆叙白语气很是关切:“你没事吧?” 碗都被他接住了,自己能有什么事? 谢晚秋摇摇头。 虽然只是个碗,也不知道是谁的,但要是碰上哪个刻薄的,也少不了一阵麻烦。 谢晚秋定了定神,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这个意外的小插曲,倒是让他对陆叙白的警觉和防备不知不觉卸下几分。 陆叙白眼睛毒辣,在明显感受到谢晚秋身上先前对自己竖起的那堵高墙松动几分后,便趁热打铁地套近乎: “晚秋,屋里那把小提琴是你的吧?” 他能认出小提琴,谢晚秋倒是不意外,只轻轻“嗯”了声,同时不着痕迹地从对方的臂弯中退开。 两人之间,重新拉开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 陆叙白凝视着这张连昏暗都无法遮掩的姣好面容,在听到谢晚秋清澈悦耳的声音后,眼底兴味更浓。 “你都会拉什么曲子?” “beethoven、bach?”他微微倾身,标准的英式发音自然而然地流淌出。话音刚落,倒是自己先愣了一下。 陆叙白忘了,此刻自己是在国内,在这个离家上千公里的东北乡村接受“改造”。 随后歉意一笑,刚要将“贝多芬、巴赫”的名字用中文再翻译一遍,没想谢晚秋竟主动答了: “都会一点。” 陆叙白眉梢微挑,他竟然听得懂? 谢晚秋确实熟悉这两个名字,不少小提琴世界名曲都离不开这两位大家。他母亲生前是某国际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自小就耳濡目染,当然不陌生。 倒是陆叙白的反应才令他意外。 谢晚秋这会倒对他产生些好奇:“你……也是音乐爱好者?” 视线不由得下移,落在对方那双修长的手上。陆叙白的手生的很好看,像他的皮肤一样白,不仅手指很长,而且指节分明,骨相完美。 这样的手,像是天生为乐器而生的。 正思量间,陆叙白忽然轻笑出声,眼睛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微微眯起:“巧了,我也是个学音乐的。” 谢晚秋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像只好奇的猫。 陆叙白故意停顿了一下,见他果然对自己的话感兴趣,才慢条斯理地揭示答案: “钢琴。” 谢晚秋即便不涉足钢琴,也知道这年头能承担得起买钢琴、学钢琴费用的家庭,也决计不是一般人家。 陆叙白的家世,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显赫? 不过,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谢晚秋把厨房灶台简单收拾好后,就准备回房间了,却发现陆叙白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知青们饿不饿吃不吃饭他管不着,自己还剩了点干粮,将就将就就是了。 但身后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谢晚秋好心多问了句:“陆知青……” 见对方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好心提醒:“你晚饭……怎么解决?” “我们做饭是轮值的,今天不知是谁耽搁了。你……” 陆叙白听懂了。 他想起刚才那脏乱差的厨房,不敢相信这样的灶台能做出什么干净的饭。他今天第一天来,现下还不知道晚上要睡在哪。 家里给他备了那么多吃的,饼干、奶粉、罐头全都有,随便垫垫就是了。比起吃,他更关心自己晚上要怎么睡。 便随口答了句:“我带了不少吃的。” 却在踏入男寝的瞬间僵住了。 那混杂着汗臭和臭脚丫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直直地往陆叙白的鼻子里面钻,那味道,简直难闻到要把他送走。 额头的青筋因忍耐而暴起,他脸上青了又白,简直要爆炸了! 陆叙白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个月!还是和那么多男人挤一张炕床! 他下意识想打包行李回京市,又想到自己下乡前父母的再三告诫。 只得忍了忍,没有发作,但人却站在离炕床一米开外的地方。 谢晚秋将自己床上的被褥理了理整齐,一回头就看见陆叙白满脸的忍耐和不堪,不由得心生同情。 让这么一个大少爷和他们一起挤大通铺,可不是委屈了么? 这屋里所有家当加起来,怕是都不及这位少爷一件行李值钱吧。 谢晚秋心软,没忍住主动关心了两句:“林芝给你安排床位了吗?” 陆叙白不自觉地往谢晚秋身边靠了靠。 整个知青点,唯有眼前这个清隽的青年能让他看到舒适。 “还没。” 谢晚秋有点意外,林芝在这些事上向来做的“体贴周全”,以他的作风,不该如此疏忽啊。 正愣神间,陆叙白已站在他面前,指了指他的铺位问:“晚秋,你是睡在这里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位大少爷竟直接指着他右边靠墙的位置说:“那我睡你边上。” 呃? 谢晚秋一时间有点语塞。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和陆叙白的关系,自来熟的像是窜天的火箭一样呢? 他倒是不嫌挤,反正那么多人都挤一张炕上,可这大少爷真的能受得了这么硬的土炕吗? “你要不然……”他想了想,指向另一张尚有空间炕床,“睡那张吧。那边宽敞些。” 但陆叙白头都没回,语气坚决:“晚秋,我就睡你边上。其他人,我都不习惯。” 谢晚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你就习惯我了?? 咱俩才认识不到半天,怎么就“习惯”了??! 他看着陆叙白固执的样子,只好妥协,算了,就当是日行一善吧。 谢晚秋认命般叹了口气,瞧这大少爷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会铺床的,便问:“你被褥呢?” “我帮你铺一下吧。” 昏暗的煤油灯下,谢晚秋跪坐在炕沿,仔细地展开被褥。 他修长的手指在深色的布料上显得格外白皙,像玉雕般精致。低垂的睫毛又是那么长,在温婉的双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侧脸的轮廓恰到好处的精致,就像是…… 一颗还没被人发掘的珍珠。 还是最美丽最稀有的那种。 陆叙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淡淡的可惜。 这么美丽的一颗珍珠,竟被埋没在这样偏远贫穷的小山村中。 “你的手受伤了?” 陆叙白突然注意到谢晚秋掌心几道细小的伤痕,点点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么漂亮的手受伤,当真是白玉微瑕。 陆叙白皱了皱眉,转身从皮箱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红色铁皮药盒。 “擦这个,”他将药膏主动递过去,“消炎的,好得快。” 谢晚秋微微一怔。这药膏一看就是大城市才能买到的稀罕物,包装上的字迹还印着外文。 他犹豫片刻,见陆叙白坚持要给自己,还是接了过来:“谢谢你。” 就在这当口,门帘突然被掀开。 沈屹端着刚摘好捣好的马齿苋泥闯进来,一眼就看到谢晚秋旁边站着个陌生男人。那人眉眼俊朗风流,余光中尽是笑意,温柔凝视着谢晚秋。 沈屹几乎是出于雄性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他喉结滚动,声音不自觉沉了下来: “这位同志是?” 23、谁的药 陆叙白挑了挑眉,注视着这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男人:“你好,陆叙白,新来的知青。” 不知为何,他竟然能从对方身上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 沈屹将盛着草药的小瓷碗搁在谢晚秋身侧,锐利的视线在陆叙白身上迅速扫了一圈。 这人看似温文尔雅,从自己进门到现在,嘴角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他莫名总觉得,此人有点虚伪。 想起之前听林芝讲起的话,村里要来两个新知青。 想来就是这人了。 沈屹见他紧紧挨着谢晚秋,顿时有种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感觉,他主动伸出手,语气低沉却有气势:“我是沈屹。”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他敏锐注意到,这个陆叙白的余光,几乎是从头到尾都黏在谢晚秋身上。每当谢晚秋一开口,他眼中就会闪过一丝兴味的光。 再转向自己时,又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就像只……狡猾的狐狸! 沈屹垂下眼皮,压下心头的不快,但因记挂着正事,很快便转向并凑近了谢晚秋:“你的脚……我再帮你上点草药吧。再上上药,就好了。” 沈屹说着话,就单膝跪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握住谢晚秋的小腿。 狭小的男寝里,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谢晚秋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臊得慌。可能是因为有陆叙白,这个外人在场的缘故?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你给我,我自己来吧。” 谢晚秋伸手去讨药碗,指尖却不小心擦过沈屹的手背,像触电般缩了一下。 但沈屹却将碗握得更紧,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来。你不方便。” 想到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而沈屹这个大男人,要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替自己这个大男人上药的画面…… 谢晚秋眉心一跳,朝他使了个眼色,语气更强硬一点:“给我吧。” 但沈屹还是不听。 陆叙白看着这推来让去、欲说还休的二人,敏感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古怪氛围。他视线下移,目光落在那碗被称之为“药”的泥状物上。 瓷碗中,几株刚被捣碎的马齿苋流着粘腻的绿色汁液。 他皱了皱眉,哪个地里拔来的两棵野草? 这……也能算作药么? 陆叙白有点嫌弃,下意识看向坐在炕上的谢晚秋,他裤腿被卷起,露出半截纤细白嫩的小腿悬在半空。即便袜子没脱,都能预料到那是一双纤纤玉足。 就用……这个? 他不着痕迹地掩饰住内心的嫌弃,转而问:“晚秋,你的脚怎么了?” 谢晚秋随口答道:“没什么,就是脚上之前长了几个水泡。” 陆叙白闻言,指了指他手里自己刚给的药膏,随即笑道:“那真是巧了。这个药膏对水泡也很有效。” “你用我给你的药膏吧。手和脚都擦一擦。” 沈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只见谢晚秋手里,果然握着一个包装崭新、写满外文的药盒。 先是那声亲昵的“晚秋”,再是一句“你用我的药膏吧。” 沈屹看向自己手中格外“朴实”的药泥,额角青筋不由跳了跳。 ……? 他就说吧! 男人的直觉也是很准的! 这个陆叙白,果然是只笑面的老狐狸! 沈屹嘴角抽了抽,指腹紧紧贴着谢晚秋的皮肤,语气意味深长:“陆知青,小秋昨天就用这马齿苋了。这草药虽不经看,但见效很快。” “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你的药膏这么珍贵,还是留到以后更需要的时候用吧。” 陆叙白从容站在原地,明显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但他微微一笑,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语气温和地转向谢晚秋,道: “晚秋,伤口还是用正规药比较好,免得感染。” “这草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陆叙白春风拂面地笑着,只是那双桃花眼里暗含锋芒。 沈屹握着谢晚秋的小腿,动作僵着,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屋内一时间十分寂静,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谢晚秋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情景,这两人……怎么有种在他面前针锋相对的感觉? 是自己的错觉吗? 他轻咳一声,试图从这种微妙的气氛中逃出。沈屹到底是帮过自己好几次的,而这马齿苋,也的确有用。 便委婉道:“陆知青,谢谢你的关心。” 顿了顿,又继续补充:“其实……这马齿苋挺好的,我脚用这个好得很快。” 沈屹原本阴沉的脸色,在听到后半句话时渐渐云开雾散。 他嘴角微扬,深深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陆叙白,手上已经下意识去脱谢晚秋的鞋袜。 这两天,他已经对给谢晚秋拖鞋脱袜子轻车熟路了。 而谢晚秋也从最初的抗拒,到现在知道拗不过他,半推半就地默许了这一切。 沈屹手指沾了草泥,径直按上谢晚秋绷紧的脚心。 他眼角余光瞥向陆叙白,心想这人被拒后总该识趣些,离远点。 谁知对方竟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谢晚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嘶。” “弄疼你了?”沈屹立即松手,眉头紧锁。 谢晚秋摇摇头头:“没……”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此刻有两道炽热的视线,都黏在自己身上。 这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陆叙白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谢晚秋的脚生得极美,肌肤莹白透粉,就连脚趾也圆润可爱。他乍一见,也如沈屹第一次见到一般,充满了惊讶。 可此刻,这脚上却涂着绿得发黑的草汁。 用这么一个……土玩意儿。 原谅他只能用这么个形容词形容那碗草药。 陆叙白想不通,明明有更好的进口药,不仅更干净,气味也更好,谢晚秋为什么偏要用土方子。 他在国外留学时修过基础医学,深知许多民间药方不仅无效,反而可能延误病情。眼前这碗绿糊,他怎么看都不像正经药物。 转而将视线落在那个沉默却强势的男人身上。 陆叙白只能将结论归结于此,肯定是沈屹这个人太过专横霸道,逼得谢晚秋只能接受用这粗浅的草药。 沈屹…… 这个名字在陆叙白心上绕了两圈,留下了一个他不是好人的印象。 沈屹先是替谢晚秋涂好脚,又帮他擦了擦手上的伤。 谢晚秋好不容易才等到药上完,迫不及待将脚从他滚烫的掌心抽离,想了想,还是道了声:“谢谢你,沈队长。” 小知青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这句话,像是春风拂过,瞬间抚平了沈屹心中的褶皱。但看着站在一旁的陆叙白,这个人,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心。 不过刚来几个小时,他就已经叫上了“晚秋。” 晚秋、晚秋…… 这一个个围在谢晚秋身边的男人,一个叫得比一个亲昵。 沈屹突然对“小秋”这个称呼也不满意了。 他想要一个更特别的,不和别人共有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 况且比起“沈队长”这三个字,他更希望谢晚秋能对自己不再那么客套和生疏。 “你换了新的床褥?”沈屹直起身,作势要在他右侧坐下。 但却被谢晚秋拽住胳膊:“你等等——” “那是陆知青的床位,他晚上要睡的,”他瞥了一眼陆叙白,这人可有洁癖呢,坐他床不太好。 便指着门边的小马扎道:“你坐那个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屹本已平静的心情再次激荡起来,像是有颗石头,在他的心湖上重重砸下,荡开一圈涟漪。 陆叙白晚上要睡这儿?? 就睡谢晚秋旁边??? 他额上的青筋又开始狂跳,浑身的肌肉都绷紧。 这一次,是真的要止不住了。 光是想到这个画面,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有惊讶、有警惕、有不满、有渴望宣泄的暴躁!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人刚来,就能跟谢晚秋一张炕睡觉?? 他都没有…… 沈屹的拳头不自觉攥紧,指节发出咔咔声响,满心的不甘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也不欲再掩饰自己的不满,而是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陆叙白投向谢晚秋的视线,直直地盯住对方: “陆知青不嫌这炕太挤?” 沈屹瞅着对方这讲究的穿着和打扮,明明就是个尊贵的少爷,哪吃得了这个苦。 没想对方直接冲他笑了笑,狭长的眼中闪过精光,似是故意挑衅一般:“不嫌。我是知青,本该住在知青所。” “况且……能和晚秋同睡一张床……这是我们的……缘分。”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蹦进沈屹耳朵里。 陆叙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沈屹的反应。 这个粗犷的男人,分明是把谢晚秋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把满心的占有欲都写在脸上。 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真正的性质。 而谢晚秋…… 他的态度就更模棱两可了。 有趣、当真有趣极了。 修长的指尖轻抚下巴,陆叙白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国外有不少这样的同性情侣,他早已见怪不怪。 也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暗流,只是没想到,当事人竟然都还没开窍。 既然如此…… 可就怪不得他了。 挖墙脚这种事情,偶尔做一下,自然是相当有趣的。 24、邪火 纵使沈屹再心不甘情不愿,陆叙白今晚也是要在知青所住下的。 他齿尖不自觉地抵住舌尖,稍一用力,便能感到一阵清楚的痛感,这痛感反倒让思绪更加清晰。 但比思绪更清晰的,是直觉与感情。 胸腔中的酸涩与不甘持续传来,如汹涌的潮水一般,一阵一阵拍打他的心房。逼他正视,逼他直视,自己对谢晚秋的感情。 究竟是什么? 沈屹独自走在小道上,任凭这凄冷的晚风吹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从心底破土而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生长,并渴望去占领,去索取,去狠狠地标记。 对,标记他。 让谢晚秋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自己的印记,只属于他一个人。 混沌的大脑中充斥着千丝万缕,却好像突然有一根线,这根线在眼前渐渐清晰,沈屹下意识拽住它。 真相,便唾手可得。 - 另一边,知青小院今天的晚饭开得很迟。 等到众人围坐在一起时,谢晚秋才发现,今天轮值做饭的人正是林芝。 他是组长,因为今天“接待照顾”新知青耽搁了时间,即便有人不满,也只会在心里抱怨两句,不会真的说出口。 谢晚秋不太饿,懒得去吃了,从厨房倒了点开水后,准备回屋里简单收拾一下。 林芝站在厨房门口,见他端着个碗出来,眼珠一转,想起自己的“计划”,故作关切问:“谢知青,今儿和宋成除草还顺利吗?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谢晚秋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说罢便要离开。 林芝盯着他冷淡的背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暗自冷笑,装什么装? 他才不信谢晚秋真能分得清花生苗和杂草。现在不过是滥竽充数,不懂装懂罢了。 只要等上两天,自己叫上懂行的人来验看,看他还怎么装下去! 这么一想,林芝心头郁气稍平。松开攥紧的拳头,又挂上笑容回到桌上,与众人说笑起来。 晚间睡觉之前,林芝正要给陆叙白安排在自己那张稍有余位的炕上,没想他已经在谢晚秋旁边,连床褥都已铺好。 他盯着那两个并排而卧的身影,又是一阵恨得牙痒痒。 夜深人静,煤油灯已熄后,众人都渐渐陷入沉睡。 陆叙白枕着手臂,盯着墙上那扇微微摇曳的窗户。 朦胧的月光隐隐约约地从窗外照进来,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打呼声,他心里一阵烦躁,根本睡不着。 下乡之前虽想过条件会很艰苦,却没想过真的能这么差。 比起简陋的环境,更让他窒息的是,自己要和这么多陌生人一起同住,还同睡在一张炕上。 修长的指尖不自觉抬起,在黑暗中无意识摩挲着下巴。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住在在知青所里。 还好,这里还有个让自己有兴趣的人。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兰花香,那味道很清淡,却寸寸缕缕地往鼻间钻,将其他庞杂难闻的气味驱散了些。 陆叙白大脑短暂清明了片刻。 他微微侧首,咫尺之间,谢晚秋的睡颜在月光下莹然生辉。 青年的睡姿很规矩,直直地躺着,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盖着被子。 此刻,他那双如含秋水的双眼紧紧闭合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将其遮住,安静美好的宛如美神维纳斯降临。 月光恰到好处地照在他挺拔精致的鼻梁上,泛着莹莹的微光。这光由鼻梁向四周笼罩,像是给整张脸都镀上一层银辉,显得整个面庞都如一颗温润美好的珍珠。 陆叙白蓦地想到之前自己在拍卖会上拍到过的一颗被誉为珍珠之王的南洋白珠,那珍珠的母贝叫银唇贝。 依他看,谢晚秋就像这颗珍珠。 不,他比这颗珍珠更美丽。 可惜此番没把这颗珍珠带来,若是送给谢晚秋…… 才真是不叫明珠蒙尘。 谢晚秋许是在做梦,也不知梦见了些什么,那睫毛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红唇轻启间,竟还轻轻梦呓了两句。 陆叙白盯着那开合的红唇,略凑近了些,认真听了听他在说什么。 听了半天,却也只听到几个破碎的字眼。 “沈、沈屹” “不要……” 沈屹?不要什么? 陆叙白浅棕色的瞳孔颜色深了些,比起白天笑意盈盈十分温和的模样,此刻月黑风高无人注意他也无需伪装之际,才隐隐透出些危险的气息。 听到谢晚秋又梦呓喃喃了一句“不要”。 他单臂支起脑袋,轻轻哼笑一声。眉间微拧着,眼中暗瞳不断扩大。 下意识伸手帮谢晚秋拨了拨侧脸的碎发,就这样静静凝视了他片刻,又直挺挺地躺下,盯着窗外那轮朦胧的弦月。 心中,对某个人志在必得的好胜心,又强烈了几分。 - 另一边,沈屹正沉浸在一个无比秾艳瑰丽的梦境中。 梦中,日光透过摇摇晃晃的老窗,谢晚秋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衣领微敞,露出一截白到发光的后颈。 他安静地伏在窗前深色的木桌上,纤长的手指握着钢笔,不知写着些什么。 自己趁他未发现时靠近,从半开的窗户间向里窥望。 却发现,那素白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的竟都是自己的名字。 画面一转,他又梦见谢晚秋在小院里擦身。 他背对着月光,身材颀长而又有一身美好的曲线,细腰丰臀,浑身莹白如玉。 水珠顺着优美的脊线滑落,在细腻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沈屹的视线顺着那道水痕向下,视线不自觉被谢晚秋腰间那两个若隐若现的浅窝吸引。 他的腰那么细,不过盈盈一握,每当侧身和弯腰之时,那对腰窝就深深地凹下去,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水珠溅落间,谢晚秋抬手将湿发拢向脑后,水珠滚落在格外明显的锁骨上,他向后转头,见到自己,咧嘴一笑。 那笑容,盛满了明媚和干净,瞬间将自己阴暗和充满欲念的想法照地无所遁形。 从大脑到身体,都烧起一股强烈的灼热感来。 沈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只见这画面瞬间一抖,又忽的消散。 他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脑海中的旖旎画面似乎还在眼前,他浑身上下烫得惊人,视线下移,就看见了…… 如当头一棒,敲醒了他所有的彷徨和迷惑。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对谢晚秋,果然是有欲望的。 沈屹恶狠狠地盯着,眸光骤然转深,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暗潮翻涌。 他一个人睡在偏房,如今倒庆幸房里空无一人。 额间青筋直跳,沈屹忍耐了片刻,终是从枕下摸出了谢晚秋先前的那条丝帕。 淡青色的手帕颜色是那么素雅,上面绣着的幽兰本应不染纤尘,此刻却要沾染上这世俗的欲望,被污浊的情欲玷污…… 事后,沈屹叼了支烟坐在炕头,恨恨地吸着。 想到谢晚秋此时,想必早已进入梦乡。而身边睡着的,会是那个粉头油面跟个笑面狐狸一样的狡猾男人,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烟卷。 要赶紧把这两人分开! 明天,对明天一大早,他就和他爹说这事。 指尖碾灭了烟蒂,沈屹望了眼窗外天际渐渐泛出的鱼肚白。 这一次,他决不会再逃避了。 鸡鸣唤醒熟睡中的众人,又是一天辛苦的劳作。 谢晚秋轻手轻脚起身,却还是惊醒了本就觉浅的陆叙白。 对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还带着睡意:“晚秋,这么早去哪?” “除草。”谢晚秋坐在炕上,头也不回地应着,他套好鞋袜,和宋成一起结伴走了。 陆叙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人影彻底在小院门口消失,才收回视线。 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床榻、地上颠三倒四的臭鞋子,不禁皱眉,谢晚秋不在这里,那股好闻的兰香就彻底消失了。 这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浑浊起来。他呆不住,索性起身,打算去村里各处转转。 谢晚秋扛着锄头,人还没走到花生地,就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已经在田上干起来了。 “你怎么来了?”他瞧着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的沈屹,有点意外。 “稻田里人手够了,我来这帮忙。”沈屹将话讲得冠冕堂皇,却掩不住眼底那点私心。 他今天带了个军绿色的挎包,当即蹲下身从包里取出一副干活的粗布手套,递给谢晚秋: “你带着吧,干活别又伤了手。” 谢晚秋接过,下意识问了句:“只有一双?”他知道沈屹管着村里的农具设备,便想帮宋成也要一双。 但对方黑沉沉的眼珠盯住自己,停顿了片刻,才说:“这是我的手套,我用不上,给你用吧。” 见谢晚秋微微一怔,第一次没有主动拒绝他的好意。 下意识又摸向裤兜,掏出之前在镇上供销社里买的那块丝帕递给他: “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 “你的手帕……我洗坏了,不好还给你了。” 天青色的丝帕上绣着两株兰草,素净淡雅,其实和谢晚秋本来那条手帕很像。 他想起之前见沈屹买这帕子时十分宝贝和稀罕的样子,当时胸口那股无名火至今想起来还憋得发闷,便没有立即接过。 “不送哪家小姑娘了?” 谢晚秋故意拖长语调,斜睨了沈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把他睫毛的影子斜斜投在脸颊上,眉眼间带着终于化开的笑意,看得沈屹心头狠狠一跳。 他忽然抓过谢晚秋的手腕,将叠的方方正正的丝帕直接塞进他手里,嗓音低沉道: “本就是买给你的。” 25、教书 谢晚秋觉得这句话烫得耳根发软。 他原本绷着的那股劲儿突然就散了,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就泄了气,还连带着全身的骨头都一起,不知不觉就酥了几分。 不由得垂下眼睫,手指摩挲着帕子上的兰草纹样,他声音低低的,带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真的?” 晨光下,谢晚秋眉眼低垂,瞬间像只态度软和下来的小猫。 沈屹盯着他,喉结滚了滚,低哑地“嗯”了一声,像是又给他吃了一次定心丸。 谢晚秋突然觉得自己就不敢看他了,耳根逐渐升起一股陌生的瘙痒感,他随手挠了两下,把手帕装进裤兜,又带上手套。 粗布的质感蹭过指尖,有点粗糙的摩擦感,就像沈屹指腹上的茧子一样…… 他转身去拿锄头,却听见身后的人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低低的、哑哑的、却能让人感到是发自内外的高兴,连带着他的后颈也开始发痒发烫。 接下来的活干得轻飘飘的。 锄头落尽土里,谢晚秋看着地上的杂草,脑中却像蒙了层纱一般,开始回放与沈屹有关的回忆。 既有上辈子自己远远看着他时的场景;也有这一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坐在驴车上,对方格外严肃的表情;还有方才,他将手帕递给自己时,那格外黑沉的眼睛…… 汗珠顺着额头滑到鬓角,谢晚秋瞥了眼沈屹,见他没向这边看,偷偷将丝帕拽出了一角。 天青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兰草的叶尖微微翘起,像是翘进了他心里。 这人,怎么这样啊。 谢晚秋抿了抿唇,又悄悄把帕子塞回去,指尖却忍不住停住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 算了,原谅他了。 午间,几人坐在树荫下吃饭,刚吃好收起饭盒,沈屹就把谢晚秋单独叫了出来。 “信带了么?” 谢晚秋点点头,这信他不敢随意放在知青所,这两天都是走到哪带到哪。 “你把信带上,跟我走。” 谢晚秋下意识拎起挎包,问他:“去哪?” 沈屹主动接过他的包,自己背着:“去村里盖章,今天是十五,邮递员会来收信。” “那我去和宋哥打个招呼。”谢晚秋小跑着回去,和宋成交代了几句。 沈屹站在田埂上,看着对方笑着拍了拍谢晚秋的肩膀,眼神暗了暗。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还没有和谢晚秋说,等会到了队部,他自然就知道了。 沈屹等了半天,也不知道谢晚秋和宋成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等待的过程中,快要把他的背影盯出个窟窿,也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果然英明。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道上,正午的阳光灼人,沈屹不动声色走在西侧,替谢晚秋挡去大半的阳光。 等到队部的时候,村长沈长荣和大队书记赵有德都在。见他们进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谢晚秋身上。 沈长荣手里的蒲扇停了停,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你这小知青……真不错!” “做事情有勇有谋,心肠也好。” 这毫不吝啬的夸奖让谢晚秋红了脸,他摆摆手,语气十分谦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随后向沈屹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从包里取出那封举报信,递给他爹。 沈长荣把蒲扇搁在桌上,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一封举报信写得,不仅字迹工整清秀,而且语言通顺,论述有理有据。 他越看越惊讶,想不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只是做活的小知青,竟有这般文采! “好,写得真好。”沈长荣摘下老花镜,目光中的赞赏更加。 随即打开上锁的抽屉,找出章在信纸上盖了个红印,这才把信递还给谢晚秋。 他恭敬地双手接过。 沈长荣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但人长得俊秀漂亮,更难得的是身上透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他想起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心里不禁冒出个主意,下意识改口:“小谢啊,我记得你是高中文凭?” 谢晚秋有点意外,没想到村长连这个都记得,连忙点头。 沈长荣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沉吟片刻,继续说:“我有个想法,跟你商量商量。” “村里这些娃娃,眼看都到了上学年纪,可咱们这里条件不好,连个像样的学堂都没有。” “这年头不识字,不上学可不成啊!不少乡亲们到我这来念叨这事……” “我想请你来当老师,教教孩子们识字读书,你意下如何?” 见谢晚秋愣在原地,沈长荣怕他不答应,又赶紧补充:“你放心,村里不会让你白干。” “今后你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工分照算,就每天给孩子们上上课。” 沈屹站在边上,看着沉默不语的谢晚秋。他爹这个主意,事先可没跟自己通过气啊。 不过……不下地也好。这小知青,身体这么娇弱,动不动就受伤的,干农活实在遭罪。 谢晚秋但凡一有点头疼脑热的,就整得自己牵肠挂肚。 沈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见对方明显愣住的神情,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秋,你觉得咋样?” 谢晚秋抬起头来,眼中的茫然渐渐散去。 当老师? 沈长荣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确实让他又惊又喜。 往日的农活实在繁重,回到知青所后又人多眼杂的。他自打下乡起,就想着要抓住机会好好学习,参加高考考大学,但至今,都没有时间和地方来学习。 答应村长的提议,既能帮助村里的孩子识字,自己又能带着复习功课。 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过……他从没教过孩子,下意识就有些担心,怕自己教不好他们。 沈屹看出他面色上的迟疑,在沈长荣殷切的目光中,帮他开口:“爹,小秋这是怕自己没经验,耽误了孩子们。” 转而又直视谢晚秋,沉静的目光仿佛看穿他所有的迟疑和不安,鼓励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小秋。” “你字写得漂亮,文化水平也高。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定是比我们这些人强。” “何况,我爹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在你之前,他可没瞧上哪个知青,放心让他们教孩子们读书。” “不管行不行,你先试试。总要试了,才知道能不能做好。” “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沈屹竹筒倒豆子般说着,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引得沈长荣都多看了两眼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大儿子。 几人又跟着劝,谢晚秋想了想,也不再犹豫。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他一定会做好的! 深吸一口气后,眼神变得郑重而坚定:“村长,谢谢你的信任。我一定会用心教好孩子们!” 沈长荣笑得眼角褶子都舒展开了,重新抄起蒲扇:“好啊!好啊!” “小谢,你放心大胆地教,有什么困难、缺什么东西,尽管来找我!” “对了……至于教室,”他突然想起些什么,转向沈屹,“之前秦瞎子留下的那间空屋,不是挺宽敞的?” “回头你帮着小谢拾掇出来,当教室用。” “上课……得有黑板粉笔吧……这样,老赵,你把之前小谢替咱村垫的二十块钱还他,再多支五块钱。你两抽空去置办点教具。” “等教室收拾好了,我就通知村里面,把娃娃们都送去。” 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沈长荣乐得眉开眼笑。 谢晚秋听他提到自己那二十块钱,想着村里如今也不宽裕,况且他们能给自己一个读书学习的机会,已经很好了,便婉拒道: “村长,我那钱不急。村里用钱的地方多,先紧着村里用吧。” 沈长荣闻言眉头一皱,他作为村长,有自己坚持的原则。村里的事,断没有让他人垫钱的理由,便又催了一句:“老赵,把钱给他。” 赵有德应声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块碎步,数出一沓纸币和毛票,拢共二十五块钱,递到谢晚秋面前: “小谢,拿着。” “公是公,公事就要公办。” 谢晚秋没有立刻收下,而是转头看了眼沈屹,见他也点头,才收下这钱。 票子厚厚一沓,他口袋压根塞不下。便要过对方身上挂着的自己那个挎包,将纸币捋平,整齐地塞进包里。 “村长,喊我来有啥事呀?” 林芝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谢晚秋手中一顿,迅速将最后几张纸币塞好,拉好带扣。 可林芝眼尖得很! 那花花绿绿的票子,厚厚一沓,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瞧得是真真切切! 眼睛滴溜溜在沈长荣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见他们都笑呵呵的,顿时警惕而有嫉妒起来。 谢晚秋这钱,都是村里给的? 村里凭什么给他那么多钱? 他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翻江倒海。 沈长荣见他人来了,也没说叫他来的缘由,只说:“再等等。” 几人同处一屋,沈屹和谢晚秋都想着有外人在,便没说什么话。 没过一会,陆叙白竟也到了。 村长怎么叫了这么多人来? 陆叙白一眼看见谢晚秋,径直走到他边上,紧紧挨着。 沈屹见状,也悄无声息地向右边挪了半步。 谢晚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两尊门神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一丝紧张的火药味…… 26、搬家 而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沈长荣开口说话后,逐渐愈演愈烈。 “小林、还有新来的小陆,今早把你们叫来,是要一起说个事。之前沈屹向我反应过,说是知青所住不下那么多人。” “你们如今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也着实困难。考虑到别的村也有知青住在村民家里的先例,我和老赵几个商量了一下,就先把小谢、新来的小陆,还有林组长你那边再抽三个人出来……” “先安排这几人住到老乡家里吧。知青所后面……可能还要来人。” 沈长荣语气平淡地交代着安排,这些都是早上在家吃饭时,沈屹特地和他提的。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在理,便做主定下了。 林芝听着村长这番话,手指下意识攥地紧紧的。 谢晚秋……竟有这么好的命!能住到老乡家里去! 还有那陆叙白,一看身份就不一般!好不容易同处一个屋檐下,自己还没找到机会和他拉近关系,人就被分走了! 不禁越想越气,脑子急转,才勉强压下火气,开口道: “村长,不知道您要把谢知青和陆知青安排到哪家住?我听说有些地方安排了知青住村民家,可有的人……不老实,把老乡家的闺女都给霍霍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担忧”:“虽然我相信谢、陆两位知青都行的端、坐得正,但架不住人言可畏啊。若是老乡家里有未嫁的姑娘,都是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万一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其实知青所现在还住得下!大家挤一挤,克服克服困难,不如……还是先都住在知青所吧?” 林芝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表面顾全大局,实则字字夹枪带棒。 这话听得沈长荣一愣,他皱着眉,手中蒲扇停了停:“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陆叙白冷冷扫了林芝一眼,这番编排,连他也裹挟其中。 若非……他眼神黯了黯,按耐住当场驳斥的冲动。 站在一旁的沈屹见形势突变,心中那点念头,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爹!”他径直开口,打断沈长荣的思绪。 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让谢知青住我们家吧!咱们村之前没有这先例,贸然安排到别家,怕是有人会不服。” “您是村长,我们家以身作则,就让谢知青搬到我们家里住!” “至于其他知青,可以安排到没有大姑娘的老乡家里住。抽签决定,抽到谁家就是谁家,公平公正,大家伙也没话说。” 沈长荣皱着的眉渐渐舒展开:“你这主意不错。” “只是……”他的视线落在陆叙白身上,带着审视。这人背景不一般,送他来的人也特意交代过,陆叙白不用跟普通知青一样下地干活。 沈长荣转向赵有德,和他商量:“老赵,要不就让小陆同志住你家里吧?你家闺女年纪还小,也方便些。” 赵有德爽快地应承下来。 林芝一计不成,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反倒把谢晚秋直接送进了村长家里! 以后……他和沈屹、和村长家的关系岂不是更亲近了?! 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几乎是用尽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这样安排,想来大家就都没什么意见了。” 谢晚秋来之前绝没想到,不过片刻工夫,自己今后在村里的生活轨迹,竟已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教孩子们读书?这事,他是愿意的。 但住在沈屹家里…… 他莫名感到危险。 可活在沈屹一人的眼皮子底下,总好过在知青所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何况沈屹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再怎么说,也是光明正大、踏实可靠的。 反观知青所……只要有林芝在,他下意识瞄了眼对方那阴沉难看的脸色。自己的雪花膏就决计做不成! 这样权衡下来,搬去沈屹家,似乎……也不坏。 谢晚秋眼睫轻垂,默然接受了安排。 但对此还有异议的,是陆叙白。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向沈屹,在亲眼目睹对方眼底的转变后,慢悠悠地开口:“村长,不知我能否也去您家住?” 沈长荣被他问到,下意识想了一下,好像也并无不可。 横竖住一个是住,住两个也是住。 正犹豫间,但沈屹已斩钉截铁把话堵了回去,语气硬邦邦的:“陆知青,我家地方小,可住不下两个。” 那黑沉的眼珠里,是一副毫不掩饰维护自己领地的样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 陆叙白见状,嘴角弧度更深,他也不生气,笑意更浓:“喔?” “那我就还是听村长安排吧。只是……”他停了停,意味深长看了谢晚秋两眼,方道,“晚秋啊,我初来乍到,和大家都不熟,往后无事的时候,都可以去找你吧?” 谢晚秋觉得这话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 沈屹站在他背后,目光直直地掠过他,与陆叙白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相撞,对上了。 霎时间,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噼啪作响。 该交代的话都交代清楚了,沈长荣挥挥手,便让他们都回去了。 想到谢晚秋住在自己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沈屹不禁激动地心跳加快。 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一股餍足而焦灼的兴奋感直冲头顶。他舌尖无意识顶了顶上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帮你收拾行李。” “秦瞎子那空屋,要不要先去看看?” “要不你今晚就搬过来吧,早一天晚一天,反正都是要搬的。” 肉就在嘴边,眼见着很快就能吃到。沈屹蠢蠢欲动。 谢晚秋和他并肩走着,身后还跟着一个甩不掉的陆叙白。 谢晚秋略思忖了一下,今晚搬……也不是不行。只是他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现在还得回去拔草,时间上怕是太赶了。 他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的陆叙白便抢先一步先说了,对方语气低沉、意有所指: “沈队长,你这心……未免也太急了些。总得容人喘口气,慢慢收拾吧?” “要不缓几天?”缓几天,自己还能和谢晚秋一起多睡几晚。 又是他! 沈屹觉得自己料想的果然没错。这陆叙白就是只狡猾透顶的狐狸!表面瞧着温良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专门捣乱! 别说几天! 他只要一想到谢晚秋还要和这个男人一张炕上睡觉,他简直一刻都忍不了!! 天知道,自从昨天后半夜醒了,他浑身燥热得根本睡不下去。更别提脑子中还全是谢晚秋身边躺着这么个玩意儿,一股郁气结在心中,都快压不住了!! 这陆叙白想都别想!谢晚秋,他要定了! 想及此,沈屹已经彻底把陆叙白当做情敌,见他一直跟着他们,语气不爽地质问:“陆知青,你一直跟着我们作什么?” 他特意强调了那两个“我们”,像是在宣示某种不容侵犯的领地。 陆叙白只当没听见,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几乎贴到谢晚秋身侧,语气却放得又软又无辜:“我刚来村里,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晚秋,也好四处熟悉熟悉。” 沈屹咬牙:“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队里,或者去找你们知青组长,就那个……林芝。”他巴不得赶紧把这碍眼的家伙支开。 陆叙白笑着摇头,视线胶着在谢晚秋脸上,一副赖定他的样子:“其他人嘛……我信不过。” 他刻意停顿,声音透出亲昵:“我只信晚秋一人。” 这话激得沈屹眼底一沉,当即冷笑一声:“陆知青,小秋自己都忙不过来,怕是没空给你当向导。” 谢晚秋眉心一跳,荒谬的感觉更清晰了。 怎么自己此刻好像沦为了这两人的战场? 争什么?争他么? 他为这隐约浮现的念头暗自失笑。 然而根本轮不到他表态,沈屹就自顾自地替他回了。 谢晚秋走在两人中间,这正午暴晒的日头,被两具高大的身躯遮住。 可那两道影子,却像较劲一样,一前一后,寸步不离地紧贴着他。即便是沉默,也如影随形,让谢晚秋感到了一阵压力,下意识加快脚步。 下午,花生地里,谢晚秋、沈屹、宋成三人又继续埋头除草。 陆叙白无声无息消失了片刻,沈屹刚觉耳根清净,心想这人总算有眼色了。没舒坦个几分钟,那碍眼的身影竟然又出现了!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崭新的保温壶,走到垄沟边,拧开盖子,一股清甜的绿豆沙气息便飘了出来。 “晚秋,热坏了吧?歇会儿,喝点绿豆沙解解暑……” 他语气温柔体贴,主动将杯子递到谢晚秋面前:“味道怎么样?你喜欢的话,我那还有两盒,全都给你。” “对了,你手上脚上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伤口要是没好的话,还是涂我的药膏吧!见效更快!” 沈屹手中的锄头被他抡得呼呼作响,仿佛是在发泄什么。 但陆叙白那一声声扰人的“晚秋”,一句句体贴入微的问候,却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 也不想忍了。 他猛地将锄头往地里一拄,黑沉沉的眼睛直接逼视他:“陆知青,你就没点正事可干么?” 这语气,妥妥的是在下逐客令。 但陆叙白浑不在意,他就站在谢晚秋身后的田埂上,语气轻松:“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陪陪晚秋。” 正说着话,又忽然想起些什么,声音带着诱哄:“晚秋,晚上一起吃吧?我带了好些的饼干、罐头,还有城里的白面包。” “这东西放不住,你不吃,可就浪费了呢。” 他状似无意地扫了眼沈屹,字字句句,都显示出自己的富足。 钱、见识、身份,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 从看到谢晚秋的第一眼起,陆叙白就认定了,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沈屹……不过是个乡间的穷小子罢了。 陆叙白可没把他当成个对手。 27、秦瞎子 但陆叙白的如意算盘最后没能如愿。 因为谢晚秋太有责任心,打算尽快筹备教学事宜,便约了沈屹收工后直接去看村里特批的那间教室。 陆叙白临走前,沈屹朝他扬了扬下巴,嘴角笑意虽不深,但眼中,是明晃晃的得意。 可在谢晚秋视线不及的角度,沈屹的眼神又骤然变了,直勾勾恶狠狠地盯着他,像只饥肠辘辘的饿狼。 陆叙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拎起地上的保温壶,刚要走,又想起什么,忽的转身,向着沈屹,别有深意地扔下一句: “沈队长,没到嘴的兔子看太紧了可不好。” “你怎么知道这兔子急了不会反咬一口,再离你远远的呢?” 他唇边似笑非笑,在目睹沈屹的表情当即冷了下来后,扬长而去。 - 谢晚秋跟着沈屹穿过两条小径,绕过村里的大湖,才在一间破旧的土瓦房前停下。 篱笆做扎成的院墙早就年久失修,长长短短的竹木歪斜断裂,破损的不成样子。 踏进小院里,满墙的蛛网和斑驳的苔藓。 推开屋门,一股浓重的霉味迎面而来,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就在快掉进谢晚秋眼里时,沈屹大掌已先一步覆在他眼睛上方,替他挡了个严实。 眼前骤然一黑,谢晚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但没过几秒,沈屹就挪开了手,侧身道:“灰尘大,你走我后面。” 墙壁上,大片的黑色霉斑触目惊心。 谢晚秋上一世从未听说过村里有这号人物,不由得皱眉:“这个秦瞎子……他是什么人?” 主屋内空空荡荡,空间倒是宽敞。能搬走的物件早已被搬空,只剩下一张废弃的炕床,一张瘸腿的破桌子。 沈屹将桌子往墙根推了推,回道:“这个人本名秦小舟,是我们这儿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木匠,多少人找他做活。” “可惜后来遇到意外,眼睛瞎了。瞎了之后,他颓了好一阵子,不知怎么地迷上了拉二胡。” “从此就成天守着那把二胡,后来,竟连做琴都会了。” “因为他情况特殊,村里一直都很照顾。但几年前,他忽然背着那把二胡来找我爹。说是要南下,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爹劝了他好几回,可他铁了心要走。他没有成家,也没有家人。临走前,就把这屋子留给了村里。” “说起这屋子……”沈屹的语气不无唏嘘,“可惜了……秦叔人真的很好。我记得小时候,他每次挣了钱,就会给我们这些孩子散糖吃。” “也不知道他如今……”他没有继续。 可这天大地大,一个瞎子又能何去何从呢? 沈屹陷入沉默,周身难得地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谢晚秋听他提及这人,惊讶中不乏惊喜和感伤。喜的是这个秦小舟,也和自己一样是学音乐的。感伤的是,他无法预料和前路渺茫的人生。 但他给村里留下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会变成教室,造福更多的孩子。让他们的人生,也许因此得到改变。 谢晚秋主动走到墙边,推开紧闭的窗户。 渐渐西沉的日光照进来,但好在有光,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他站在墙边,将整间屋子环视一圈。脑中想着,这里的墙上钉一块黑板,屋中的空心就放上几张小桌,孩子们就有学习的地方了。 察觉到沈屹仍在沉默,不禁侧过脸看他:“他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个好结局的。” “说不定,此刻他已过上了想要的人生。” 沈屹双臂曲在胸前,闻言转头看谢晚秋,目光沉沉:“那你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的目光极深,从谢晚秋闪躲的眼神向下,最后停留在他轻启的唇瓣间。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晚秋微微一愣。他伸手抓了抓窗户中透过的余晖,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我……想去上大学。” 沈屹深深地看着他,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好”。 谢晚秋不知道他这个好字是什么意思。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谢晚秋今后想做些什么,他都会支持他、陪伴他。 陆叙白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一只饿狠了的狼。可有一点不对,他盯上的猎物,绝不会给对方半分逃脱的机会。 沈屹垂下眼帘,陆叙白不是喜欢披上件羊皮么? 不过是披层皮,这事儿,也没什么难的。 再抬起眼,眼底翻涌着的,已是咬到猎物后的势在必得。 “这屋里空荡荡的,”沈屹开口,语气已恢复如常,“你看看都需要些什么。” “桌椅板凳这些好解决,我和菜根抽空帮你打几套。” “需要哪些教具,你都写下来,我们后面抽空去县里一趟,一起买了。” 谢晚秋环顾四周,除了沈屹说得这些,倒是不缺什么了,便点头应了声“好”。 眼下这屋虽然破败脏污,但谢晚秋有信心,能把它改造成一间干净明亮的教室。 沈屹将歪斜的栅栏勉强拴好,心想后面定要替谢晚秋把这个墙头补好。 两人一起回去,他忍了半天,才低哑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谢晚秋认真想了想:“明天吧,明天除草就能结束了。” 沈屹强行按下心头的狂喜:“那我到时候去帮你拿行李。” 谢晚秋点点头,声音轻快了些:“那就谢谢沈队长了。”却不知他此举正中沈屹下怀。 两人在岔路口分别。谢晚秋回到知青小院时,众人一反常态,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热络地套近乎。 “小谢,听说你要搬去村长家里住了?” “谢知青,听说你不用干农活,要去教书了?” “哎呦喂,你这命也太好了吧!活儿轻省了不说,工分还涨了!” 也有人语气酸溜溜的:“不过村长也真是,之前咋没提过办学校,请咱们教娃娃这档子好事?” “谢知青,你一个人教的过来吗?不如去跟村长说说,让我也去搭把手?好歹我也是念过两年高中的!” 角落里,更刻薄的声音尖声刺到,毫不避讳:“呦,真没看出来!有人表面上老实呢,没想到背地里早就和村长攀上关系了!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直接享清福!” “哎?不是我说,你行吗?别误人子弟了。村里要请教书老师,我想怎么也该请林芝去吧,人家可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 还有之前吃了谢晚秋做的饭,向着他说话的人:“你们瞎嚷嚷啥呢?人家村长选谢知青去教书,自然是看上他有本事!”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林芝没本事呗?”刻薄的声音立刻调转枪头,咄咄逼人。 “我可没说!” 众人七嘴八舌地诘问,艳羡中透出嫉妒的酸。林芝就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冷眼瞧着,嘴角难看地抽搐两下。 谢晚秋人刚回知青所还没进屋,这消息就传了个遍,不用说都知道是谁讲的。 他不欲和这些心思不正的人多费口舌,但眼看这无端的猜忌和恶意要波及到更多人,心生气愤。 他猛地伸手,力道不小地推开挤在身前的人墙,语气都冷了下来: “都听好了!这些都是村里的安排,我只是服从安排!” “你们谁有想法,谁不甘心,谁觉得自己更该去的——” 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刻意停在刚才叫嚣最凶的几人脸上:“大可以直接去村里,找村长说道!在我这儿嚼舌根,指桑骂槐,都没用!” “还有……” 谢晚秋难得如此锋利的模样,显然让知青们都有些意外,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他目光转向屋檐下那个挑起纷争的身影,语气陡然加重,带着锋芒地警告: “要是再让我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尤其是那些含沙射影、搬弄是非的话,别怪我不留情面。” 林芝皱着眉,仍有不服。 狠话谁不会撂? 且看着吧,他明天一大早就把村长和赵有德他们叫过去。 只要让众人见到谢晚秋毁了村里的花生地,他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得意。 林芝帘一掀,带着满身戾气钻进屋里。 院子里的人见没了热闹,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谢晚秋走进厨房,将自己那装着猪油的小瓷罐取出,又将盆盆罐罐单独收拾出来,一一归置好,明天一起带走。 等收拾停当,早已过了饭点。他索性瞎对付两口,直接回屋收拾衣物。 宋成听说他要搬走了,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陆叙白的目光却始终黏在谢晚秋身上,看着他叠衣服、打包行李,突然体贴地递过自己带来的手提箱: “晚秋,这箱子送你,拿它装衣服正好。” “这个水杯也给你,是进口的,能保温一天。” “还有……” 他顺手从自己的小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皮质笔盒。打开后,只见一支锃亮的派克钢笔静静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布上,连笔帽都泛着金色。 “这支笔也给你。以后你就要当老师了,没只像样的笔可不行。” 谢晚秋视线下移,落在这支笔上,没有伸手。 金属的笔身在煤油灯下泛出奢靡的光,上面纹路繁复而漂亮,无需看第二眼,就知道它有多贵重。 事实上,这支笔也确实价格不菲,光是市价就得二百来块,更别提,这样的笔目前在国内根本就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他适时后退半步,抬起脸来,一本正经道:“谢谢你,陆知青,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东西……” 陆叙白却轻笑一声,桃花眼下的那颗小痣随着笑意轻轻颤动。他倾过身子,不由分说将笔盒塞进谢晚秋包里: “晚秋,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自然就想和你亲近,做……” 他刻意顿了顿,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朋友。” 至于这声“朋友”里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微微摇曳的烛光下,陆叙白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侵略性。 他像是一位高明的猎手,将危险的占有欲和进攻性,都完美隐藏在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防备。 但这是温柔的陷阱,就像狐狸捕食猎物,不急于一口吞吃入腹,而是缓缓地、慢慢地戏弄你,让你沉浸其中,最终却无处可逃。 28、一起睡 忙活了好几天,除草工作今天总算能收尾了。 谢晚秋起了个大早,坐在炕上穿鞋子的时候,林芝也醒了。 那双阴鸷的眼睛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冷意,像蛰伏的毒蛇一般,死死盯住谢晚秋的背影。 直到房门轻轻合上,林芝才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 他穿戴整齐,嘴角噙着冷笑。准备等下就去队部找村长。 也是时候,让谢晚秋为自己的“好运气”付出些代价了。 晨光微熹,沈屹抡着锄头早已开干。也不知道他何时到的,粗布褂子的下摆上映着隐隐的潮气,想来是沾上了清晨的露水。 他一身是劲,却觉得没有个发泄的出口。 昨晚想到谢晚秋今天就要搬过来同住,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激动地又没睡好。 那截莹白如玉的腰肢总在眼前轻轻晃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腰窝处那两个浅浅的凹陷,就像是盛了蜜的酒盏,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用唇舌去丈量、去品尝,去亲自感受一下,这滋味到底有多甘甜。 22岁正是血气方刚,欲望大的时候,他半夜热惊醒时喉咙干渴得要命,又被浑身的欲望折磨,后半夜又是无眠。 满脑子想的,只有谢晚秋。 沈屹此刻瞥见那道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近,眼底倏地燃起两簇暗火,锄头“咣当”一声杵近泥里。 “你来了。”他声音低哑的不成样子。 谢晚秋点点头,见他这么早来,有点意外。再看一圈,这片花生地里的杂草几乎已经被全部锄完,更加意外。 视线从沈屹洇着水痕的下摆扫过,他抬起脸,看向沈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个人把活都干了?” 沈屹的眼神烫得吓人,仿佛能将人灼穿:“夜里醒得早。” 他喉结滚动:“心里躁得慌。” 谢晚秋歪头看他,显然是没想到沈屹还会有烦心事,眼神中盛满无辜的关切:“你为什么烦心?”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沈屹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是半夜硬醒的,硬得发痛,这后知后觉的欲望折腾得他睡不好觉。 但眼前这个导致自己如此深受折磨的“始作俑者”,竟还一脸天真地问自己为什么烦? 他死死攥住锄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行李都收好了?” “下午早点收工,我帮你搬。” 沈屹的声音愈发低沉。谢晚秋以为他是渴的,从身上取下水壶,倒了点在杯盖里递给他: “你喝点水吧。”谢晚秋手指白得晃眼。 他的眼珠是那么圆溜,像两颗透亮的玻璃球,又是那般不谙世事的模样,不仅不知道自己是憋出来的,火大,甚至还主动递水。 谢晚秋当然是好心。 但沈屹的太阳穴却突突直跳。这样的好意对他来说,无异于赤裸裸的撩拨! 可即便浑身肌肉都激动地瞬间绷紧,也根本舍不得拒绝。 硬就硬罢!反正这小知青,今后就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他伸手接过,黝黑的大掌在光下和谢晚秋白嫩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屹仰头时喉结剧烈滚动,将水一饮而尽。一滴水珠顺着他粗大的喉结缓缓滚落,然后滚入饱满健硕的胸膛间,消失不见。 谢晚秋注视着他,视线不由得跟随那滴水珠。沈屹如此高大健硕的身体挡在自己面前,他几乎晒不到阳光。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某些不知名的情愫和欲望反而会滋生地更加强烈,和清晰。 谢晚秋的视线莫名被那滴水珠吸引,看着它消失不见,忽的又想起沈屹之前送自己的那条帕子,想到他们很快就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耳尖不禁开始发烫。 这些……都是上辈子从未有过的经历。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自己真的还能守住那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么? 谢晚秋拧起杯盖,将草帽帽檐向下拉了拉,好像这样就能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地里的杂草都被沈屹除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这最后几道垄沟。 谢晚秋蹲下身子,戴着对方之前给自己的手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泥土,突然陷入沉默。 沈屹拎起锄头继续,没过一会,地里就走来一行人。 “谢知青。”这声音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 谢晚秋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声音,头都不抬。视线里却出现了好几双沾着泥的布鞋。 他缓缓抬头,看见村长沈长荣和大队书记赵有德也一并来了。 林芝在看见沈屹的身影后,脸上的笑容短暂地僵住。 沈屹为什么会在这??? 有他在,谢晚秋还会出错吗?? 林芝一时间顿感骑虎难下,但仍抱着侥幸心理,料想谢晚秋总会出错,脸上勉强扯出点笑容: “谢知青,村长他们听说你给花生地除草干得可好了,特意来看看。” 宽大的帽檐下露出半张白皙的面庞,谢晚秋扬起下巴,淡淡扫了他一眼,波澜不惊。 随即直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叫了声:“村长、书记。” 二人点头,目光在周围的地里逡巡。 沈长荣起先听说谢晚秋没有除草经验,就来花生地里干活还有点担心。可在地里转了一圈后,眉头渐渐舒展。 泥里种着的花生苗郁郁葱葱,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他还特意蹲下身,仔细检查了几株花生苗,确认没有一株被误伤。 谢晚秋这功夫,赶得上利落的老把式了。 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这个小知青,果然是干什么都很靠谱! 林芝本见沈长荣皱紧眉头不说话,还以为谢晚秋有错漏之处,故意说了句反话:“怎么样,村长,谢知青干得确实不错吧?” 没想沈长荣转过身来,眼神里满是欣赏:“的确不错!想不到小谢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眼力,难得啊!” 赵有德也跟着赞许:“是啊!这花生苗和杂草有时候连有经验的老农都会错认,想不到你竟分得这么清楚!” 两人一时间都对谢晚秋赞不绝口。 林芝本以为他们多多少少会批评谢晚秋一番,没想到竟都是夸奖。他脸色铁青,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是啊,谁能想到谢知青,竟然这、样、能、干、呢。” 几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晃来个身影。 走到面前了,谢晚秋才看清,这是霍老头。 霍老头远远瞧见村长这几人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下意识跟过来看看。 在走了几步看着地里的花生苗都安全妥当后,严肃的脸上方才咧开笑容:“小谢,你这活干得真不错!” 然后又向着村长竖起大拇指:“村长,不是我说。小谢干活真漂亮!和之前那些来混日子的知青不一样!” 他背着手,似乎陷入回忆:“就前年来干这活的知青,那活干的……” 目光从林芝脸上缓缓移过,语速也慢了些:“次不说,还没有效率,根本就是混日子!” 前年的花生地除草正是林芝和另外两个知青干得,这个霍老头平常在村里油盐不进的,突然点了他的名。 林芝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 本是来看谢晚秋的笑话的,没想笑话没看成,自己还反惹了一身骚。不想在这里再待着,便告辞了两句,灰溜溜走了。 临走前,他死死盯住几人对谢晚秋溢于言表的赞赏之情,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日落西山。 地里的活儿总算是都干完了。 谢晚秋直起酸痛的腰身,揉了揉发僵的后颈,看见沈屹已经扛着锄头朝他走来。 “都完事了,走吧。”他的声音比先前更低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谢晚秋背上挎包,沈屹直接拿过他的薅锄,两把农具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显得轻若无物。 二人回到知青所,因为谢晚秋前一天晚上已经将行李都收拾好了。这会倒是非常好拿。 沈屹单手拎起两个沉甸甸的编织袋,粗壮的手臂上青筋微凸,却看不出丝毫吃力。 谢晚秋背上小提琴,陆叙白就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 眼见他们准备离开,陆叙白突然起身,拎起那个谢晚秋没要的手提箱,跟了上来。 箱子里,白天他收拾的时候,给谢晚秋装上了一堆好东西。 两罐麦乳精、几袋全脂奶粉、压缩饼干、还有贴着外文标签的糖浆蜂蜜之类,都是这个年代贵价的稀罕物。 三人并行一路,陆叙白不时地侧首说些什么,沈屹难得默不作声。 这个小白脸不就是喜欢献殷勤么,可再怎么献,这小知青,都只能是自己的人。 几人到沈屹家里时,只有他那个小胖墩弟弟沈枫在。 一见谢晚秋进门,顿时喜笑颜开地扑了上来,声音清亮地喊道:“谢哥哥!” 之前哥哥就和自己说过,谢哥哥要住到他们家里来,他可是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谢晚秋低头看着撞在自己怀里的小萝卜头,眼睛也笑得弯弯的。这小子,可比他哥哥讨喜多了。 便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塞给他:“吃糖去吧。” 沈枫见状,两只眼笑成了一条缝,黑黑的小手接过糖,主动说:“谢哥哥,你住我哥哥屋里吧,我带你去看看。” “我哥哥……可是特意换了新的被褥呢……” “沈枫。”沈屹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胖墩立刻缩了缩脖子。 沈屹家比一般的人家都要大一些,正房三间。东屋住着他父母和弟弟三人,西屋他单独住着,还有一间堆着不少杂物的厢房。 谢晚秋简单转了一圈,看见厢房里也有炕床,只是有些杂乱,没有打扫,便问:“这间屋子能住人吗?” “当然能啊!”沈枫脱口而出,随即就被他哥沈屹盯了一眼,下意识赶忙捂住嘴。 他眼珠转了转,从指缝中嗫嚅出几句很小声的话:“谢哥哥,我哥哥说了,你要跟他一起睡的……” 谢晚秋适时瞥了一眼沈屹。 对方高高仰着下巴,只当做没听到。 陆叙白冷笑了一声,放下手提箱,不说客气,直接往沈屹房里走。 “晚秋,那咱们就看看,沈队长都精心准备些什么了?” 29、沐浴 几人走进沈屹睡的独间,屋里出乎意料的整洁。 炕上的被子叠的跟个豆腐块儿似的平整,边上立着一个樟木打得两米多宽的衣柜,虽然漆色磨掉不少,但看起来很干净。炕沿西头,摆着一个烧火的铁皮炉子,上面架着一个铝壶。 周边的土墙上糊满了奖状,什么“劳动模范”“先进社员”,上面的红字都已经褪了色,边边角角卷翘着,被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 炕梢有一扇窗户,窗台上摆着一小盆刺玫花,几个红艳艳的花苞攒成一小团,给这屋里增添了几分生气,还有…… 莫名的喜气? 陆叙白在屋里跺了两步,目光落在炕上并排拜访的两个枕头和唯一.一床藏青色棉花被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沈队长,厢房不收拾出来给客人住也就罢了。怎么连床多余的被子,都舍不得拿出来?” “你要是没有多余的被子,我带了顶好的蚕丝被,晚秋,你拿一床去。” “总不能两个男人,挤着同一床被子盖吧?” 沈屹的算盘打得精明。家里明明有好几床被褥,但他特意没有拿出来,为的就是和谢晚秋睡一个被窝。 至于那间厢房,也是他刻意没有收拾,不仅如此,还有意往里边添了点杂物,做出不能住人的样子。 这小知青,既然到了他的地盘,就别再想逃了。 沈屹眸光暗了暗,一把将谢晚秋装满衣物的尼龙袋放在衣柜边上。长臂一伸,拉开柜门,露出大半空荡荡的隔层来。 先是对陆叙白挑了挑眉:“陆知青,你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住处吧。搬家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至于小秋,他住在我这,你尽可放心。” “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转而看向谢晚秋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小秋,这柜子我收拾了一半出来,你的衣服正好可以放在里面。” 今后,他两同吃同住,同睡一张床,共用一个衣柜,四舍五入,可不就是过上小日子了? 这个想法令沈屹的大脑忍不住地感到兴奋。 谢晚秋没有注意到这二人之间汹涌的暗流,自顾自地沿着房间走了一圈,心中很是满意。 这可要比知青所的居住环境好上太多了!不用挤大通铺,不用忍受满屋的臭味和鼾声,更不用一举一动都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只是,要和沈屹同一张床睡觉…… 他莫名感到有些危险。 视线下意识停在那张两米多长的炕床上,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应该没事吧? 这炕床那么宽敞,两米多长,只要自己贴着墙睡,两人少说也能隔开半臂距离。 再说了,沈屹那么正经老实一个人…… 谢晚秋抿了抿嘴,耳尖莫名有些发烫。 担心沈屹?还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陆叙白临走前,和沈屹无声对峙了片刻。两人目光相撞,谁也没有说话,却仿佛已经过了好几招。 最终,陆叙白转身离开,临走时执意留下了自己带来的手提箱,并将箱子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放在了小桌上。 黑漆皮面、锃亮精致的手提箱,在这朴素的土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沈屹盯着它,眼神微冷。 这正是陆叙白想要的效果。 沈屹不是要和谢晚秋同吃同住么?那就让他送的东西,充斥在他们生活里的每个角落,让他一看到就扎眼! 陆叙白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迈出门槛前留下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谢晚秋将衣服全都取出来,整齐地叠好放进柜子里。指尖不经意触到沈屹放在角落的衣服,两人的衣物,就这样毫无间隙地挨在了一起。 “我带了被褥……”他转身去拿行李,却在碰到被套时犹豫了。这床被子在知青所用到现在,确实该拆洗了。 沈屹见他面露迟疑,适时走近,状若无意地提起:“小秋,这被子是去年刚弹的棉花做的,足够我们两人盖的。” “你要是介意……”他刻意顿了顿,补了句,“我明天就帮你把被褥拆洗了晒干。” 窗台上的刺玫被风吹得簌簌摇曳,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谢晚秋看着那红彤彤的花瓣,忽然觉得耳根发烫,只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头收拾起行李来。 但刚掏出来的被褥,又重新塞进了袋子里。 沈屹转身拎起水壶,说去厨房烧水和做饭,顺势将陆叙白给的手提箱放到柜子角落的阴影里: “暖水瓶里有热水,你倒点去洗一下吧,今天干了这么多活……” 谢晚秋正有此意,今天又是干农活又是搬家的,他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衣服黏腻腻地贴在背上,很是难受。 他从网兜里翻出那个当时沈屹买给自己的搪瓷盆,盆底的大红喜字不知为何此刻鲜艳的莫名有些扎眼。 他端着盆去厨房等热水,沈屹正蹲在灶前生火,火光印着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沈屹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却定在瓷盆的喜字上,直到谢晚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继续往灶膛里添柴。 火苗噼啪响了两声,似乎烧得更旺了。 他用尽理智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谢晚秋凝白的肌肤,想他颀长姣好的曲线,想那两个分外性感,勾得自己睡不着觉的浅窝。 沈屹在铁锅中简单炒了两个菜,烙了几块饼子,算算时间,他爹和他娘也该回来了,便将菜装盘,端到堂屋里面的饭桌上去。 只是脚步刚迈到厨房门口,就完全走不动道了。 这年头大家洗澡不方便,夏天还好,男人们脏了,大多跳进河里、湖里,擦一擦、洗一洗就上来了,只是女同志,就不太方便了。 他家条件稍好一点,加上沈屹心思活,特意在院子拐角处砌了一个洗浴间出来。说是洗浴间,其实面积也不大,不过三四平,刚好能站下两个人。 头顶用木桩撑开一个浴罩。浴罩是一块很大的红色塑料膜,洗澡的时候在里面用木夹子把入口封住,便隐秘又暖和了。 可此刻,那塑料布的一角正被晚风吹得掀起。朦胧的光影中,那一抹瓷白若隐若现。 谢晚秋正弯腰掬水,纤细的腰肢折出优美的弧度。那水珠顺着他的脊背滚落,在那对浅浅的腰窝里短暂停留,然后继续向下。 沈屹的呼吸骤然一停。 他见过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也记得那两个浅窝在梦中的旖旎风情。但此刻,水光潋滟中,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两瓣浑圆的弧度。 沾着水珠的肌肤白得晃眼,在暮色里泛着莹润的光,就像剥了壳的荔枝肉一般,引诱地人想亲自品鉴一下。 那弧度随着主人弯腰的动作微微绷紧。沈屹从前从未注意过,原来谢晚秋还生了一个这么勾人的屁股。 他一时大受震撼。 沈屹从前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色之人,也从不曾这样失态地盯着谁看。 但谢晚秋却偏偏成了例外。 他瞳孔微动,喉咙间涌起一阵熟悉的干渴感。敛下眸子,有些失神。 也许男人天生就是好色的视觉动物,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摆在眼前,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以不为所动。 更何况,这个人,是谢晚秋。 他大步走向淋浴间,手上甚至还端着装菜的瓷盆。 谢晚秋许是洗好了,正用毛巾细细擦着身子。他抬起的手臂修长纤细,却不瘦弱,上边覆着一层薄肌。 沈屹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罩在身前,轻而易举,就能窥见浴罩里的春光。 但他没什么动作,只是声音格外沙哑地提醒了一句:“以后洗澡,记得要用木夹子把入口夹紧。” “啊!” 背后倏地响起一道声音,谢晚秋没有防备,惊得浑身一颤。 他仓皇侧身,水珠顺着腰线滑落。只见沈屹那两颗眼珠黑的都要窜出火来,顿时喉咙发紧:“知、知道了……” 沈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掠过他雪白的胸膛,这样白的肌肤上,其他颜色的部位,例如两点樱红,便十分显眼。 他猛地别过眼不敢再看,脖颈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浑身的肌肉都也已经绷得很紧了。 这小知青……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副模样,对自己的诱惑有多大? 沈屹咬着牙,没多停留,把瓷盆端进里屋,喊沈枫拿碗拿筷子。 没过一会儿,谢晚秋就换了衣服出来了。他发间湿漉漉一片,水珠顺着纤长的脖颈下滑,滴在凸起的锁骨上。 沈屹脸冷得能吃人,直接从晾衣绳上扯下自己的干毛巾递给他,语气忽的生硬起来:“垫着吧。” 谢晚秋下意识接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怎么突然冷下个脸来,试探的目光在沈屹脸上流连。 对方黑沉的眼睛狠狠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别处,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谢谢啊。”谢晚秋顺势将毛巾圈在脖间。 沈屹转身大步跨进厨房,他抄起搪瓷茶缸就往喉咙里灌凉白开。 冷水顺着喉结滚落,足足喝了满满一杯,才将那阵邪火堪堪压下去。 纯是憋得。 一想起今晚还要跟谢晚秋睡在一张床上,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真是要疯了。 30、同床 没过多久,沈父沈母都回来了。 晚饭时,堂屋里点着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饭桌,映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柔和的光。 谢晚秋安静地坐在沈屹身旁,起初还有些拘谨,只低头小口啃着饼子,没好意思往菜盘里伸筷子。 他瘦削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沈母原本听说家里多了个人还有点不喜,如今看到这小知青如此乖巧懂事,一副可人疼的劲儿,先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还主动给他夹菜: “小谢,别光吃干的,多吃点菜!”她主动夹了一块腊肉放进他碗里,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乡音。 “你的事情老沈都和我说过了,今后就把这里当家,踏实在这儿住下。咱们乡下人,不过添双筷子的事。” 沈母徐梅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显得人格外精神。她说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谢晚秋受宠若惊地抬头,清澈的眼睛尤其明亮:“谢谢婶子,谢谢村长,你们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们……” 他住在沈屹家虽是村里的安排,但毕竟给人家带来了麻烦,起初,也完全没有想过沈家人居然会对他这么好…… 沈长荣爽朗一笑,摆了摆筷子:“小谢啊,既然到了这儿,就别讲究太多了。咱们村的孩子可还都指望着你呢……” 听到这话,谢晚秋当即停下筷子,挺直了腰板,表情十分认真,像是在保证:“村长,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大家。”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沈枫插科打诨,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饭后,谢晚秋抢着收拾碗筷,他在灶台前忙得火热。听见沈母对沈父小声说:“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水声哗哗中,他不知怎的突然感觉眼眶有点发热,大概是太久没有这样温情地吃过一顿饭了…… 沈母慈祥温和的模样,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他们对自己这么好……他也要对他们很好。 可当收拾停当,站在屋门口时,谢晚秋的脚步却迟疑了。 夏夜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但盖不住他胸腔里愈发明显的心跳声。 一想到要独自面对沈屹,今晚,他们甚至要同塌而眠……即便没有真的关系,这个念头都让他耳根发烫。 他故意磨蹭了半天才进去,没想刚进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呼吸一滞。 沈屹正背对着门脱衣服,昏黄的油灯将他小麦色的背部线条照得格外清晰,宽厚的肩背向下束成精瘦的腰线,随着动作,隐约可见肌肉的起伏。 “回来了?” 沈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他背心脱了大半,剩下的卷在肩上,侧过身来,露出结实饱满的胸肌。 谢晚秋慌忙垂下眼帘,却还是瞥见了那线条分明的腹肌。 “我、我待会再……” 但话音未完,沈屹已经三两步走到门前。他就这样光裸着上半身,随意地掀起帘子。 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沈屹只有下身穿着裤子,屋内的光隐隐约约地漏出,他声音格外低沉,充满磁性地问他: “怎么不进来?” 谢晚秋脑海中忽的浮现出刚刚的画面,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放。因为沈屹赤..裸着上半身,他不好意思直视对方,只能死死盯着地面,顾左右而言他。 “嗯、你换、换衣服……”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体型的差异。沈屹个子那么高,足足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他仰起头,头顶刚好到对方下巴的位置。 沈屹的肩膀,几乎有他的两倍宽,裸露的手臂上,粗壮的青筋隐约可见。在这般近的距离之下,视觉冲击感被放大到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 心脏怦怦直跳。 沈屹低哑笑了一声,粗糙的指腹忽然托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向上抬了抬。谢晚秋只得直视他,一股雄性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 “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对方小麦色的肌肤,在绰约的光影下透出健康而性感的光泽。他的喉结是那么突兀和大,胸膛隆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和粗壮的手臂一起,显得相得益彰。 再向下……谢晚秋感到耳尖在发烫。 沈屹的腹肌线条分明,汗珠顺着肌理滑落。谢晚秋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其中一滴,看着他滑过那些隆起的沟壑,最终,消失在裤腰边缘。 他忽然注意到,对方的腹部,还有一小撮卷曲的黑色毛发,这个发现,让他耳尖烧得更厉害了。 听说长腹毛的男人,那方面的欲望,总是格外地大…… 呸呸呸。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晚秋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出去。 沈屹松开手,后退了半步:“进屋吧。” “我去洗一下。”他径直向院里走去,背肌舒展,像一头慵懒的豹子,好像很快,就会回过头来吃人。 谢晚秋一个人走进屋里,心底非但未平,反而更加紧张。 这满屋里,都是沈屹无处不在的生活痕迹。椅背上挂着的衣服,桌上摆的粗瓷茶缸,炕下比自己脚大上很多的鞋子…… 都散发着浓烈的沈屹的气息,他似乎,被对方紧紧包裹住了。 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心一横,直接脱鞋子上炕。 谢晚秋有意朝窗边缩了缩,只要睡在炕梢,他晚上总不会和沈屹碰到了吧。 就当作还是在知青所! 明明之前和那么多人同睡一张床都不会觉得别扭,可此刻,只要一想到,他和沈屹晚上两个人会一起睡,心脏不禁就紧张地突突直跳。 窗台上,刺玫的红色花瓣在风中被吹得颤颤悠悠,露出里面纤长的金黄色花蕊。这花蕊被保护得很好,像是初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一般,一面小心翼翼,一面又十分大胆,向外探知。 谢晚秋下意识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花瓣,沈屹,竟然会养这样娇气的花。 小院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水声。 浴罩严严实实遮挡了视线,他透过窗户,压根看不见什么。但那淅沥的水声,却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在……洗澡…… 谢晚秋把脸埋进膝盖,明明用力想的是今后的生活,但脑海中,那水声却无限地放大、扩散、占领,怎么也无法驱逐殆尽。 想的似乎又是,一些不该想的画面。 直到那水声自己停下。 不多时,沈屹就推门而入,他只穿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短裤,发梢还滴着水。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滑落,在腹肌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谢晚秋亲眼目睹,他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摇曳的灯光下,沈屹的眼睛黑得惊人,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谢晚秋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跳。 沈屹带着一身水汽逼近,那股混合着皂角清香的男性荷尔蒙气息,连着周身禁欲和性感的危险味道,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彻底慌了,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 耳尖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这绯红顺着脖颈向上爬,逐渐占领他的两颊。几乎是还未开口,就已溃不成军: "你、你身上有水……"他结结巴巴,指尖下意识揪着衣角。 沈屹随意扫了一眼,却浑不在意:“没事,很快就干了。” 谢晚秋的声音打着颤:“你、你怎么不、不穿衣服?” 沈屹随手捋了一把湿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他一步步靠近,结实的大腿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我在家……”他轻轻“呵”笑了一声,语气漫不经心。 “向来是裸睡的。” “裸、裸睡?!” 这两个字,瞬间激得谢晚秋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脊梁飞速地向上爬,几乎要烧得他整个大脑宕机。 他已经很艰难去想这两个字背后的意思了,满脑子只有这两个字。 裸睡。 那要是……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他低垂着眉眼,清澈的瞳孔中带着震惊、惶惑、和一点点的畏惧。白皙的脚面绷得很紧,就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着,表达着自己的不知所措。 谢晚秋就像一只误入狼口的小白兔,他天真、不谙世事,明明是个软性子,却非要撑出一副强大、倔强、自己靠自己的独立样子来。 有时候,宁肯受伤也要自己忍着,咽下所有委屈,不愿在人前示弱半分。 沈屹瞧着他这儿样,心头一软。 这小知青,没必要非要这么倔强的。 他很想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自己愿意为他奉上一切。 他是真的很想,将谢晚秋娇养起来。让他每天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看着谢晚秋那憋红到无以复加的面容,沈屹到底没舍得逼他太紧,坐在炕沿上,低哑地解释: “放心吧,我会穿着裤子睡觉的。” 此话一出,反倒激得谢晚秋额间青筋直跳。 这话说得……怎么显得他像是个怕被强迫的小媳妇??? 心里顿时来了股倔劲儿,他鬼使神差地抬起脚,粉嫩的脚尖戳了戳沈屹宽厚的背,扬起的眼角泛着艳丽的红意: “你穿不穿裤子睡觉,为什么要和我说?” 温润的触感让沈屹身形一僵,他缓缓转身,见对方还不明所以地撩拨自己,眼底的凶意更深。 这小知青知不知道,用脚这么勾自己,有多危险? 他咬着牙,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是担心你害怕……” “我害怕?”谢晚秋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羞恼得满脸通红。 我害怕什么了我?? 他为沈屹如此看轻自己,心有不甘。 绷起的脚尖弧度优雅,再次伸出去,戳了戳。 这一次,他更加大胆,戳得是沈屹的腰:“谁害怕了?” 沈屹视线下移,盯住这只格外漂亮的脚,大掌一抓,没再让他放肆。 掌中的肌肤细腻如玉,让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抬眼看向还在逞强的谢晚秋,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暗潮。 这小知青,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