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砚舟只觉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金星乱迸,指着他那不成器的兄弟,嘴唇哆嗦了半天,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冯砚川却似滚刀肉一般,只管抱住老太太的腿哀嚎。
老太太先是一惊,继而捶胸哭道:“我的儿!怎的又去赌了?前番才替你填了三百两的窟窿,这才几日!”
冯砚川哭丧着脸道:“原想翻本的,谁知手气背得很……娘且再救我这一回!”
冯砚舟气得浑身乱颤,冷笑道:“好,好个翻本!咱们家便是有一座金山,也架不住你这般折腾!”又转向老太太,“母亲还要纵他到几时?今日是一千两,明日便是万两了!”
老太太搂着幼子,哭得愈发伤心:“他终究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便忍心看他被人剁了手去?”又扭头骂冯砚舟:“定是你平日苛待了他,他才去外头寻些乐子!”
她搂着冯砚川垂泪:“你如今是朝廷命官,难道还怕那几个市井无赖不成?索性直接拿了他们!”
冯砚舟气得发笑:“母亲好糊涂!赌债也是债,闹将开来,儿子的官声还要不要了?更何况那聚宝坊背后是杭城周家,岂是好相与的?”
冯老太太见长子不肯,顿时捶床大哭:“我苦命的儿啊!你父亲去得早,留我一人拉扯你们,如今竟要眼见骨肉遭难……不如我这条老命抵了他去!”说着便要往墙上撞。众仆妇慌忙拦住,哭的哭,劝的劝,乱作一团。
正乱着,忽见帘栊轻响,一道素白身影悄然而入。众人看时,却是新夫人白亦雪。她今日并不插戴什么首饰,面上淡淡的,向冯砚舟道:“外头赌坊的人已堵了门,声称再不见银子,便要报官拿人。”
冯老太太闻言,越发搂紧冯砚川,向冯砚舟哭道:“你快想个法儿!难道眼睁睁见你兄弟受罪?”
冯砚舟怒道:“母亲还纵着他!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如今家中艰难,哪里腾挪得出?”
白亦雪冷眼旁观,自她嫁入冯家,老太太只道她年轻,不肯交与管家之权,自己一味纵容下人,又常被奉承话哄得任意挥霍。如今这亏空,早非一日之寒了。
又见账房先生捧着账本进来,满面为难道:“老爷,库上实在支不出这许多现银,除非……除非动用老太太的体己,或是夫人的嫁妆……”
冯老太太一听要动她的体己,早搂着匣子不肯松手。白亦雪见状,唇角掠过一丝冷笑,向冯砚舟道:“妾身嫁妆薄,便是尽数填了,也补不上这窟窿。何况这家里的事,原也轮不到我做主。”
冯砚舟被她说得满面通红,又见外头催债声愈急,只得将自己书房里几件古玩玉器并田契拿去抵当。一时乱哄哄闹至夜深,方才将赌坊的人打发去。
经此一事,冯砚舟仔细查点家账,方知家中早已入不敷出。老太太理家,一味宽纵,下人们从中渔利,各房开支又大,外头庄子铺面收益却逐年减少。
他心下又惊又怒。思来想去,终是将那管家之权,自老太太处收回,交与了白亦雪。
老太太虽心中不悦,奈何前番为冯砚川还债,已自折了威风,又见长子连日面色不豫,只得悻悻地将对牌钥匙交了出来,口中却仍絮叨:“我原是为你冯家操碎了心,如今倒嫌我管得不好了……新妇年轻,只怕经不得事,你多看着些。”
白亦雪又重整了田庄铺面的章程,该减的减,该革的革。府中下人多有怨言,却也知这位新夫人手段厉害,不敢明着忤逆,只暗中到老太太与姑娘冯姎处嚼舌根。
冯姎自小被父兄母亲娇宠惯了,养就一副掐尖要强、容不得人的性子。见家中如今竟由白亦雪执掌,自己月例份例皆不如往日宽裕,连想打副新头面、多做几件时新衣裳也常被账房搪塞回来,心下早积了十二分的不满。
霜降时她欲邀几位手帕交过府赏菊,吩咐小厨房置办一桌像样酒席,并要窖里取两坛上好的惠泉酒来。
管事婆子却来回话:“姑娘,夫人新吩咐了,这惠泉酒库上记着只剩五坛,原是留着年节待客的。”
冯姎冷笑道:“连我请姐妹吃杯酒也要受她辖制?我偏要用!”说罢,径自往白亦雪住处寻来。
冯姎也不叫人通报,掀帘进去便道:“嫂嫂好大的规矩!我如今连使唤几坛子酒也不能了?”
白亦雪语气平静:“妹妹要酒,自然使得。只是那惠泉酒存货不多,需得紧着年节大事。我已吩咐人另备了好的金华酒,味道清甜,正合姑娘们饮用。”
“谁要那甜津津的俗物!”冯姎道,“我就要惠泉酒!自家姐妹来往,难道不算大事?嫂嫂未免太小家子气,这般斤斤计较,倒叫我们冯家失了体面!”
白亦雪见她言语无状,心下不悦,仍耐着性子道:“体面不在虚耗。如今家中情景妹妹莫非不知?前番……”
不提犹可,一提及前事,冯姎自觉被揭了短,兄长的债、母亲的亏空,连带着自己如今受约束的委屈一并爆发出来,竟口不择言:“是了!我们冯家自然是败落了,穷酸了,才要嫂嫂这般锱铢必较地来打理!嫂嫂既嫌我家底薄,当日又何必嫁过来?莫非是瞧着我哥哥前程好,来占便宜的?”
此话一出,满屋寂然。几个管事媳妇吓得低头缩颈,不敢出声。
白亦雪盯着冯姎,缓缓站起身:“妹妹这话,是谁教你的?还是你自个儿心里就这样想?”
“我怎么想便怎么说!”冯姎正在气头上,犹自不觉,“你不过一个……”
“放肆!”一声断喝自门外传来。只见冯砚舟大步走进,面色铁青。他原在门外已听了几句,此刻见妹妹越说越不堪,只得现身制止。
冯姎见兄长来了,非但不惧,反而扑过去扯着他袖子哭诉:“哥哥!你来得正好!嫂嫂她刻薄我!连我请吃酒都要管,还拿话噎我……这家里还有我没有立足之地了?”
冯砚舟虽恼妹妹口无遮拦,但素日溺爱惯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先自心软了三分,又想着她年纪小,被娇养惯了,一时受不得约束也是有的。
便转头对白亦雪道:“她小孩子家,说话不知轻重,你莫与她一般见识。几坛酒罢了,她要便给她,何必为这点小事争执。”
“姎儿年纪小,性子直,你多担待些。她也是为冯家颜面,便支与她吧,总不好太委屈了她。”
白亦雪听得此言,一颗心直坠下去。“老爷觉得这是小事?可知家中如今……”
冯砚舟摆摆手,打断道:“罢了,总能周转的。姎儿难得开口。”
又转头温声对妹妹道,“快去取了,莫再闹了。”
冯姎破涕为笑,得意地瞥了白亦雪一眼,自去账房支钱。
是夜,冯砚舟歇在白氏房中。见妻子背对着他,无声无息,知她心中不快,便从后揽住她。
“我知道家中不易。”冯砚舟安抚她,“但姎儿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脸面要紧。些许用度,宽松些又何妨?总不至于就穷了咱们家。”
“姎儿有错,你慢慢教便是,何苦说这些伤和气的话?一家子骨肉,难道非要算得清清楚楚?”
冯砚舟将人搂得更紧,掌心贴着细软腰肢摩挲,那手掌心带着男子的燥热,贴着她微凉的小腹游移而上,意图再分明不过。
白亦雪倏地坐起身,用力拂开他的手,她定定看着冯砚舟,这个她曾倾心爱慕、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此刻却只觉得陌生冰凉。
她为他嫁入这日渐衰颓的冯家,为他操持这份烂摊子,受尽婆婆小姑的闲气,只盼着他能明白她的苦心,能站在她一边。
可如今看来,在他心里,冯家的体面、母亲的脸面、弟妹的眼泪,永远都比她这个外姓妻子重要。纵有千般情意,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老爷既觉得我算计,伤了一家和气,不配做这冯家妇。我也无颜再留于此。”
冯砚舟愕然:“你这是何意?”
白亦雪却不看他,“请老爷赐我一纸休书。从此以后,你冯家的金山银山,或是债台高筑,都与我无关了。”
“亦雪,何至于此!母亲年纪大了,砚川和姎儿不懂事,我会说她们……我们到底是夫妻……”
“夫妻?”白亦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老爷何时真正将我当作夫妻?不过是需要时打理家务,闲暇时暖床泄欲的物件罢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沈云襄,”白亦雪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冷静,“若非她如今声势滔天,名动天下,只怕今日,我还下不了决心走出这一步。”如今看来,沈云襄才是真正清醒的那一个。
沈云襄都能和离后走的那般顺畅,她如何不能?
“我若不写呢?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岂能因一时意气说走就走?”冯砚舟做着最后的挣扎。
白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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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并不回头,只淡淡道:“老爷不写也无妨。我会修书一封给我父兄,说明情由。我想,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冯家受尽委屈而无动于衷。”
冯砚舟顿时语塞。他当年求娶白亦雪除了爱慕她,自然也是因为她家室不错。
白家虽非官身,却也是排的上号的巨贾。白亦雪的祖父创下船行,父亲承继家业,更将生意扩至盐引、茶马,虽低调不显,但也是家底殷实。
她舅父的堂亲,是现任江宁织造局督办跟前的红人,掌着苏杭一带的官营织坊采买事宜。虽非台面上的官身,却是实实在在握着脉门的差事。
白亦雪看他如此,了然的勾了勾唇。
当年沈云襄和离出走,她自诩与冯砚舟两情相悦,他年纪轻轻已是知府官身,正室之位空悬,这才点头应下了这门婚事,嫁入冯家。
原以为觅得良人,冯砚舟也是清俊人物,更兼年纪轻轻便已是一府之尊,言语温存时,也曾海誓山盟,道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一颗心便似那初春的冰雪,渐渐消融在这看似锦绣的姻缘里。
谁知婆母防她如防贼,从未真心交托中馈,却纵容下人掏空家底;小姑视她如仇寇,动辄以外人相讥,挥霍无度反觉理所应当;小叔赌债缠身,累及家声官誉,次次轻轻放过。
白亦雪转身,开始冷静地收拾自己的几件简单衣物和书籍。
冯砚舟见白亦雪心意决绝,收拾箱笼竟真欲离去,心下又惊又怒,又兼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怯。
欲待再以软语挽留,又拉不下颜面;欲要拿出官威来呵斥,又忌惮她母家的势力。一时竟僵在原地,眼睁睁看她将几件素日常穿的衣裳并几册账本、诗稿收入匣中,竟是冷淡至极,浑不似夫妻情分。
冯砚舟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臆,咽不下吐不出,半晌,冷笑道:“好,好!你既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望你莫要后悔!”说罢,竟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出了房门,径直往西院姨娘房中去了。
次日,冯砚舟犹自指望白亦雪气消,不料晌午刚过,门上报说白家舅爷并两位体面管家来了,直入厅堂,竟不是来说和,而是径直递上了一封和离文书,要求冯砚舟画押。
那文书上条分缕析,将白亦雪的嫁妆单子列得明明白白,要求悉数取回,竟是一丝情面也不留。
冯砚舟见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撑着官体道:“此乃我冯家家事,何劳舅兄如此兴师动众?亦雪不过一时意气……”
那白家舅爷却是个精明干练的,不卑不亢回道:“冯大人言重了。舍妹昨夜修书家中,言明在府上处境,家中长辈甚是挂心。既夫妻情分已尽,强留反生怨怼,不若依礼和离,彼此存些体面。嫁妆之事,皆按旧例,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语虽客气,意思却极坚决,身后跟着的管家也个个眼神锐利,显是有备而来。
冯砚舟知此事已无可挽回,又恐闹大了于官声有碍,只得铁青着脸,在那和离书上捺了手印。
眼睁睁看着白家人将白亦雪的箱笼一一抬出,其中竟有几件他书房里颇为珍爱的古玩,原是白氏平日所用,此刻也被当作嫁妆一并带走,心下更是割肉般疼痛。
不过半日功夫,白亦雪便登车而去。
冯府经此一变,不仅失了掌家的主妇,更失了嫁妆支撑,顿时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冯老太太又气又悔,只好重新接过那乱麻似的家事,整日里唉声叹气。冯砚舟更是诸事不顺,衙门里同僚看他的眼光也似多了几分讥诮。
偏生那祸不单行。不过三五日功夫,这日冯砚舟正在衙门处理公务,忽见家里老仆连滚爬爬跑来,面无人色,哭喊道:“老爷!不好了!二爷……二爷他出人命了!”
原来那冯砚川自上次赌债之事后,被冯砚舟拘在家中几日,早已闷得发慌。今日觑个空子,又溜出去与几个纨绔子弟吃酒。几杯黄汤下肚,便与人争抢一个唱曲的歌姬,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他酒劲上来,力气没个轻重,竟将对方一个书生推搡倒地,那书生后脑恰撞在台阶棱角上,当场便血流如注,气绝身亡!
如今苦主家已扭了冯砚川告到了按察使司衙门,尸首就停在堂外,哭声震天。那苦主虽非显宦,却也是几代书香,族中亦有几个秀才,此刻群情激愤,定要凶手偿命。
冯砚舟听得眼前一黑,几乎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