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暮，杨花扑岸，正是梅雨初歇时候。
孟临渊一袭利落的绿色骑装，长发高束，立在青石码头上。水汽尚未散尽，河面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远处船只的灯火在雾中晕开，像是浸了水的胭脂，朦朦胧胧地红着。
“姑娘这一去，山高水远，叫奴婢如何放心？”绣橘哽咽道，“西域风沙大，姑娘又生得单弱，倘或路上有些差池，奴婢便是万死也难赎了。”
孟临渊从袖中取出个绣囊递与她：“这里头是些安神香，你夜里睡得不安时，放在枕畔便好。我此去有无鞘同行，又雇了数得上名的镖局，你只管宽心。”
她抬眼望向停泊在码头的那几艘货船，船上堆放着此次西行的关键，质地精美的丝绸以油布覆盖，捆扎得结实实。
这时，一直沉默立于不远处阴影下的夏容与迈步上前。他冲孟临渊微一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姑娘，镖局的人已清点完毕，货物都已上船装妥，王总镖头请示何时可以启程。”
孟临渊朝绣橘微微一笑：“照顾好铺子，等我消息。”
得了陈阁老的庇佑，自是心中稍安。她在城西置下一处三进五间的大宅，又专从江湖上聘得几位豪杰充作护院。那些人身手不凡，行事稳重，日夜巡防，把门户守得铁桶一般。
沈家为讨好冯家，当年陪嫁的田庄铺面，皆是顶好的产业。是些膏腴良田，临街旺铺，地上良田沃土，铺中生意兴隆，各项出息皆是丰厚。她也无须多动干戈，只略加察看，见诸般账目清楚、经营得法，便依旧例而行，反倒省了许多心力。
不再多言，她转身，与夏容与一同走向等候的船只。
水路换旱路，马蹄踏过荒原，驼铃摇响戈壁。风沙逐渐粗粝，景色从绿意盎然变为苍茫土黄。
途中并非全然太平，遇到过两三次小股马贼窥探，但夏容与身手极为了得，加之威远镖局的镖师们经验老道，阵仗一摆，亮出兵刃，那些宵小便也识趣地退去了。
数月后，队伍终于抵达了西域的第一处重要贸易大邑——疏勒。
风尘仆仆的众人踏入城中，异域风情扑面而来。圆顶建筑，奇装异服，迥异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和烤饼的独特气味。
土黄色的高大城墙在烈日下巍然矗立，城门口人流如织，驼队、马帮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完全不同于江南的、热烈而粗犷的气息：炙烤羊肉的焦香、各种浓郁香料混杂的味道、皮革、牲畜、还有阳光烘烤泥土的干燥气味。
熟悉此地情况的镖师很快寻了一处相对清净的客栈。客栈虽不如江南精致，却颇具规模，土黄色的墙体厚实，能抵御风沙，中间围出一个天井，拴着不少骆驼和马匹。
“姑娘，就是这里了。”一位镖师引着孟临渊走进一间早已订好的上房。
房间颇为宽敞，陈设简单异域：一张铺着艳丽羊毛毯的胡床，一张矮脚木桌，墙上挂着绘有繁复花纹的挂毯。窗棂是木制的，雕着陌生的花纹。虽不及江南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且难得的是打扫得十分洁净。
孟临渊环视一周：“甚好，辛苦你了。”
“货物都已入库，镖局的人轮流看守，姑娘可放心。”夏容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属下已让伙计送热水和饭食上来。”
不一会儿，客栈的胡人伙计便叩门送来热水和吃食。吃食摆在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中，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一大盘金黄油亮的手抓饭，米饭粒粒分明，浸润着羊油，里面混着大块炖得软烂的胡萝卜、黄萝卜和鲜嫩的羊肉块，上面还撒了些深红色的果干和橙黄色的香料粉，热气腾腾，诱人至极。
一碟子刚出炉的烤羊肉串，粗犷的铁签子上串着大块的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着油花，浓郁的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霸道地直往鼻子里钻。
还有两张脸盆大小的、烤得鼓鼓囊囊的馕饼，麦香扑鼻。
孟临渊净了手，学着旁边一桌胡商的样子，撕下一小块馕，舀起一勺抓饭，配上一块羊肉，送入口中。
羊肉的鲜美、米饭的油润、胡萝卜的甜软、香料独特的复合香味瞬间在口中炸开，美味得超乎想象。
羊肉串更是焦香滚烫，吃得人额头微微冒汗，畅快淋漓。再喝一口冰凉酸甜的酸奶，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油腻。
她吃得十分满足，连日来的风餐露宿仿佛都被这一顿扎实美味的晚餐慰藉了。
交换丝绸之事并非易事，西域商贾精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但第一步，总算是安稳地迈出了。
她笑笑，对夏容与道：“明日，我们先去市集探探行情。”
夜色彻底笼罩了楼兰城，天窗外可见繁星满天，璀璨得低垂欲坠。
孟临渊梳洗完毕，换上一身舒适的细棉中衣，坐在窗边，就着油灯的光，再次翻看起记载着西域商贾信息和交易注意事项的卷册。
-
次日清晨，疏勒醒得极早。驼铃叮当，市声渐起。
孟临渊与夏容与一同出了客栈，两人皆换了胡服。
为着在人群中彼此醒目，不意走散，选的都是极鲜艳的红色。孟临渊的袍子领口、袖口皆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腰间束带紧扎，更显利落挺拔。
夏容与亦是同色劲装，少了几分平日的沉郁，倒添了几分异域的英武。
才转过两条街巷，便见前方人烟缭绕，喧声鼎沸，正是疏勒最大的市集。
孟临渊与夏容随着人流缓行，但见左侧一溜皆是珠宝摊子。玻璃匣内陈设着波斯猫儿眼、大食祖母绿、天竺金刚石，在日头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有个深目高鼻的老商人，举着枚鸽血宝石迎光转动，那红光便在掌心流淌。
右侧则是香料集市，成堆的肉桂宛若枯枝，肉豆蔻似婴儿拳头，藏红花铺展如金丝毯，更有龙涎香块垒如黑玉，异香袭人。
忽见前方人群簇拥，原来是个贩售天方夜锦的铺面。
丈余高的木架上垂挂各色织金锦缎，日光一照，那些用金线织出的椰枣纹、新月纹便漾起粼粼波光。有个头缠白布的商人正持银壶往缎面上泼水，水珠竟如露珠般滚落不留痕，引得围观胡商纷纷拊掌叫好。
市集正中有一大片空地，专售各色牲口。骆驼成群跪卧，颈下悬着铜铃；马匹毛色油亮，不时昂首长嘶。几个虬髯碧眼的马贩子立在当中，正与买主以手比划，讨价还价。
孟临渊与夏容与穿行其间，一个纤巧如柳，一个挺拔如松，又皆着鲜艳红袍，在人群中甚是惹眼。不时有商贩向他们招呼，口中说着生硬的语言，手上举着货物极力推销。
忽见前方围着一群人，中间一个老者正在演弄蛇术。竹篓中窜出几条花斑长蛇，随着老者笛声摇曳起舞，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孟临渊驻足观看片刻，却见那老者目光闪烁，不时瞟向围观者的腰间荷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夏容与道：“这地方不是一般的鱼龙混杂。”
忽见前方一处店铺格外热闹，门前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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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十余匹骆驼，伙计们正忙着卸货。店门匾额上写着“宝月楼”三个汉字，两旁却又有曲里拐弯的异域文字。店内陈列的尽是中原瓷器、丝绸，看来是专与胡商做生意的。
孟临渊挑了挑眉：“我们去那家店看看。”
才进店门，便见一个胖胖的中原掌柜迎上来，满脸堆笑：“两位客官可是从江南来？看这通身的气派，必是高门大户里的。”
孟临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细细看那店中陈设。但见货架上苏城的宋锦、杭城的轻罗、景镇的瓷器，与西域的金器、毛毯杂陈一处，倒也别有趣致。
那掌柜见孟临渊目光落在一批素面锦缎上，忙道：“姑娘好眼力！这是最新到的货，没有织那些人物鸟兽，专为西域客商备的。这几日已经售出好几批了。”
孟临渊又随意问了几个货品的价码，那掌柜一一答了，却都是偏高的。想必是见他们面生，有意抬价。
正说话间，忽听店外一阵马蹄声急。但见五六骑高头大马停在店前，马上人皆着锦衣，腰佩弯刀，当先一人碧眼卷须，气势非凡。那掌柜顿时脸色一变，忙迎出去，腰弯得几乎要到地上。
夏容与低声道：“看打扮是官府的人，但不知是何身份。”
孟临渊却注意到那碧眼男子腰间佩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月牙标记，与她在卷册上看到的某个图腾一模一样。心下顿时明了：这想必就是疏勒城中最大的商贾之一，专与中原做丝绸买卖的月氏商行了。
只见那掌柜与那碧眼男子交谈片刻，男子目光忽然向店中扫来，在孟临渊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的意味。
好在那人很快转开目光，与掌柜又说了几句，便拨转马头，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掌柜擦着汗进来，连连道歉：“惊扰贵客了。那是城中月氏商行的少主，平日里也不常来的。”
孟临渊故作不经意道：“可是专做丝绸生意的月氏商行？我在中原也曾听闻。”
掌柜笑道：“正是。这疏勒城中七成丝绸交易，都要经月氏商行的手。他们与中原几个大织坊都有往来，货源充足，价格也公道。”
孟临渊和夏容与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又闲谈几句，方辞了掌柜出来。
回到下榻的房间，胡人伙计早已殷勤地重新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窗外的喧嚣被厚实的土墙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孟临渊将买来的东西在铺着异域图案羊毛毯的矮桌上逐一摊开。
“今日所见，疏勒市面上流通的货物确如我们之前所探，种类繁多，品质却参差不齐。”孟临渊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思索后的沉静。
“不过单是这疏勒城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吐火罗人、突厥人、汉人、波斯人，乃至更西边的大食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和规矩。我们带来的丝绸虽好，若不懂这里的规矩，便是寸步难行。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们如今还算不上强龙。”
夏容与立于桌旁，目光扫过那些物件，同意道：“市集管理虽看似混乱，实则自有其规矩。几个大商帮把控着主要货源的流向，小商贩多是依附他们，或是从边缘寻觅机会。我们带来的江南丝绸是硬通货，但若直接大量抛出，极易被压价，或引来不必要的觊觎。”
灯花哔剥一声炸响。
孟临渊忽然轻笑出声，夏容与的嘴角也几不可见地扬起一丝弧度。
二人同时开口：
“收编。”